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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山有雨
·武侠paro
·BGM:《春昼短》
渡口上站着一个人。
从不知道哪一天起,芸娘每每经过渡口,便会看见这么一个人。他裹着素色的道袍,斗笠歪斜着,袖手抱着拂尘,像是在等什么人。
可这山野间的小小渡口,能等来什么人?
这里只有重重叠叠的青山,和一弯细细的水,芸娘和阿妈的小房子在水的那头。除了这位奇怪的道士,没有过别的访客。
芸娘凑上前去搭话,道士告诉她他叫王也。
“王道长,你在等谁呀?”芸娘问道。
王也看着她笑了笑,开口道:“一个重要的人。”
他的眉眼深邃,好像本该藏着凛冽的气势,看人的时候却温柔。
芸娘歪头想了想,又看了看眼前一弯绿水,日复一日,总是同样的平静样子,:“可等了这么久,她也没有来。”她又皱着眉思索了一下,仿佛总要给这事找补一个理由,疑惑道:“她是不是不会来了?”
王也听后不恼,抬手摸了摸芸娘的头,回道:“他给我种了同心蛊,同心同生同死。他活一天,我便活一天;我活一天,他便一天心系于我。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此话一落,便觉怅然。
种同心蛊的那夜,他们还在五毒的村寨。那天月亮很高,于是星星也看不见了,王也在半山的亭子里靠着长柱,看身下水田阶梯状依山而下,吊脚楼簇拥在谷里,有星星点点的灯火闪烁,像面琉璃的镜子,天是月,而地是星辰。
“老王。”有人唤他,王也不消抬头也能知道,除了诸葛青还能有谁?“这可是个良夜,我向陈朵姑娘讨了两壶苗人的自酿,何不来对月共饮?”
王也偏头看他,对上那人笑盈盈的脸,两眼只盯着他看。他看月光打在诸葛青的侧脸,洒下皓白的影子,心想这狐狸又打什么奇怪主意呢,无奈道:“你知道我不会喝酒。”
“你且试试呀。”诸葛青翻过围栏,坐到王也身边,覆上他的手,细细摩挲他的指节,“这是果酒,不醉人的。”
王也心里叹一口气,这人总擅长让他无法说出拒绝,只好随他意去。他接过诸葛青手上一壶,为自己斟了一杯,正举杯欲饮,却听对方突然道:“我还讨了一蛊,也下在酒里了。”
祖宗哎。
他抬手一饮而尽,确实无甚酒味,只有甘甜萦绕喉头:“确实不错,您这又闹哪出?”
诸葛青奇道:“你倒是爽快,不怕我下毒蛊?”
王也睨他一眼:“你会就怪了。”这么久,我还不了解你吗?这人看着精怪,实际上却是个实心眼。他总捉摸不住诸葛青在打什么主意,但却清楚决计不会是什么坏的心思。
“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呀~”诸葛青看着有些失望,也自酌了一杯,“就告诉你吧~是同心蛊。”
初秋的风扬起鬓发,他睁开眼探身看着王也,轻声道:
“中同心蛊者,同心同生同死。”
“王也,你答应我,要生死与共。”
王也心念一动,他看着诸葛青,一时发怔。他心想或许对方说错了,这果酒也是醉人的。他还是个垂髫小儿的时候,也看过小说话本,里面写美人,常写面若桃花,似春风裁眉,他现在看诸葛青,看他耳尖泛红,竟觉得这几个字,来形容他,也是甚为合适的。眼前人盈盈笑着,眼角也弯起来,却好像要同这山间裹挟着茶香的风和果酿的清甜味道一同飘去了。
是他醉了,还是自己醉了,一时竟分不清了。
“好。”
他听见自己说。
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对月共饮。上一次还是在龙虎山,王也正在屋内收拾行囊,忽然听见有人叩响了门。
他打开门,清辉倾泻满屋,诸葛青背对着清白的光,月辉将他勾勒成朦胧模样。他提着一坛酒,浅浅地笑。
“上好的桃花酿。”他抬手示意,“独饮太寂寞,可山人在这天师府举目无亲,只好来叨扰道长啦~”
那应当也是个很好的月夜吧。
他遇到诸葛青也是在一个夜晚。他打小就被高人点化,总角之年便拜入武当,扫了十年的地,忽有一日周蒙唤他到两仪殿,太师爷负手看他良久,忽开口道,你有一窍未通,再待在山上也无裨益,下山去吧。
王也上前三叩首,遂告别师门,下山去悟。他本无目标,便在世间闲游,沿途谈书论道,矜贫救厄,不知不觉到临川境内。
一日夜色晦暗,王也行于山中,忽觉旁有异动,以拂尘挡之,竟是一剑。他抬眼看去,持剑者浑身是血,鬓发湿润黏在脸上,强撑着使出这一剑仿佛已经耗尽余力,满身狼狈中惟有眼神倔强凛冽,像冬天从朔北来的雪风,也像月光清冷。此人见王也一身道袍,便卸了力道,堪堪倒进他怀中。待他醒来,王也才知他叫诸葛青,约莫半月前,武侯家接到一封密信,诸葛栱读后,深夜唤他前来,将密信交与,只一句嘱托:务必送到龙虎山天师府。
到天师府至现在已过三日,各位前辈和师兄弟也已逐一拜见,王也没有理由再在此逗留,遂决定翌日便动身下山继续游历——直到诸葛青敲开了他的房门。
“道长这就打算走了?”诸葛青往屋内一望。
“在这儿也没事做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王也答道,侧身请他进来,“进来说吧。”
诸葛青进屋在桌前坐下,将桃花酿放在手边。他抬头去看王也,与起先遇见时候的窘迫不同——这时的诸葛青足够得体,长发梳在脑后倾泻而下,银制发冠后的发簪镶嵌着流光的珠玉,藏青色的长衫外套黛色的褙子,上有银线绣出云纹,端得一副养尊处优的风流贵公子模样。
他抚弄手边的白瓷茶杯,沉默许久,才堪堪低声道:“……在这山上,我也就认识道长你啦。你要走了,独留我好生寂寞。”言罢便打开那坛酒,清液倒入杯中,他举起那杯轻轻摇晃,似是惆怅道:“哎……失算啦,武当道士是不是不能饮酒呀?好不容易讨到一坛好酒,可要被我独享了。”
王也坐着看着他,好像被什么牵系着,是被什么什么牵系着呢?现在回想起来,他在山下游历数月,见遍红尘,却从未入红尘,这时却好像踏进了红尘一角——可他当时并不知道,他只是鬼使神差般说:“也不是不可以。”
“嗯?”
“我也并非那么急着动身……”他不知在说什么,只继续说,“公子的好酒,不尝一杯,未免可惜了。”
那夜的记忆毫无意外地以自己一杯下去不省人事而告终……第二天见到诸葛青时,对方还打趣道:“没想到那桃花酿这么醉人,倒是我失策啦~”
“哎……哎,你说这!”王也有些过意不去地挠挠头。想必自己睡过去之后还是被他搬到床上的……
看到那人打开折扇掩面噗嗤地笑,王也才发现自己好像被愚弄了,突然有些后悔……怎么感觉昨晚上也是上套了呢?哎,真不能和这种人做朋友啊……
“不逗你啦!”诸葛青看他窘迫,将手中折扇一合,“我昨日听闻前山一处有趣地方,道长与我同去可好?”
他们就这样在龙虎山度过了十日。诸葛青不知和前山的哪家姑娘混得熟络,每日都能打听到新鲜去处,拉着王也将龙虎山前前后后踏了个遍,从市井集市,到山中深涧——到最后王也怀疑自己都快要比张灵玉还熟悉龙虎山的路了!
“那什么……你不练功的吗?”
“练功,自然是要的。”诸葛青冲他狡黠一笑,“但也不能耽误了游目骋怀,风流度日呀~”
说这话时,有一小道士急步走来,到两人面前停下道:“诸葛公子,老天师要见你。”言毕看了看一旁的王也,补充道:“还说如果王也道长在的话,也请一同前往。”
王也与诸葛青相顾一眼,便随小道士前去。
到正一殿内,王也才发现被喊来的远远不止他二人。老天师,十佬,上清派,唐门,五毒,蓬莱……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门派,皆有一人在此。
他甚至看到了师父云龙道长。
原来唤他和诸葛青前来,是因为他们一人来自武当,一人代表武侯。
诸葛青向王也使了个眼色,拽着他找了个不打眼的位置站着。
“或许和我带来的那封信有关……”诸葛青悄声道,“但我也不清楚里面写了什么……我留在龙虎山,就是要等老天师他们商议的结果。”
张之维见人到齐了,抬手示意,人群霎时安静。
“各位可知道药仙会?”
人群哗然。只要对江湖风声有那么一点关注,都不可能不知道药仙会的名声,这个门派十数年前在黔州突然出现,并且迅速壮大,向中原地带扩张,其吸收教众的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而这一切的原因,是药仙会大张旗鼓地宣称,他们已经掌握了永生之术,只要加入了他们,就有机会获得不死之躯。
“这玩意儿也有人信?”王也咋舌。
事情的转折就出在诸葛青带来的这封信上。信中是一个药仙会叛逃弟子所见所闻,其实药仙会根本不会什么长生之法,他们是五毒教的一个分支,由于擅自使用五毒禁术而被驱逐,自立一派招收教众。
“我不清楚他们在做什么……”信中写道,“但是绝非什么长生之法……在药仙会主祭坛里,有很多人……不,或者不能称之为人,是不人不鬼的行尸走肉!”
五毒的炼尸术!这个念头陡然出现在王也的脑海,他偏头看诸葛青,从对方的神情中读出了同样的想法。
“我今日召集大家在此,就是为了商议一个对策。”张之维沉声说,“药仙会罔顾人伦,有违天理,江湖名门正派,应为天下先,合力围剿药仙会。”
“但是我们对药仙会知之甚少,贸然出击恐怕会损伤惨重……”
人群中有人发出声音。
“而且各门各派的弟子又如何统筹?”
“黔州地处偏远,而现在中原各地都有药仙会的祭坛……这恐怕不好处理啊。”
一时讨论的声音此起彼伏,沸反盈天,半柱香过去,仍未有一个结果。
“关于药仙会的情报嘛。”老天师一挥手,“灵玉,你过来……”
话音未落——
“灵玉真人性情直快磊落,恐怕不适合这件差事吧。”
众人闻声向角落看去,只见王也袖手向前踏出,朝老天师的方向一叩首:“武当王也,拜见老天师。”
“弟子虽不才,但也想为各位解忧。刺探药仙会情报一事,便交给我如何?”
“王也!”诸葛青小声叫道。
王也向他摇了摇头。
“王也……你师父云龙常常跟我提起你,是个好苗子。”
“也好,这件事便交给你吧。”
“老天师且慢!”
王也转头一看,诸葛青已一步跨到他的身边,朝老天师行了个礼。
“武侯派诸葛青,希望和王也道长一同前往。”
他当时只觉无法对江湖动荡袖手旁观,如今看来,接了探查药仙会这差事,虽也历艰险坎坷,但最终实属幸事。
王也端着酒杯,透过月影去看诸葛青,他们今夜谈江湖远,谈人间近,谈名家诗作,谈江湖传闻,谈当初龙虎山上见过的奇花异草,也谈这一路上生死险情。初秋夜里寒冷,他却觉心中暖意。他打小自觉与世间无甚挂念,世人所图所求,皆他出生所有,并不觉稀奇,无论金银珠宝,亦或功名利禄,都如山中云雾,虚无缥缈。可人没有贪痴爱欲,便如水上浮萍,于世上无根。
什么是贪痴爱欲?他曾无所谓从世间中来离人间而去,倘若日日如今夜,竟开始对人世不舍,偏觉当初浪费许多时光,才发现原来红尘这般好。
我就是一俗人,当初连自己都看不清,又谈何出世?
“王也。”诸葛青突然唤他,“其实你本不该在这里。”
他对月举着白瓷杯细细端详,然后将酒倾于月下,流水如银丝坠落山谷,最终看不见了去处。
“药仙会的事,曲彤的事……我的事,本都该与你无关。”诸葛青偏过头来看着他笑,眼帘承着细碎的光,“你该云游世间,然后左右悟出点什么高深道理,回武当山俯观天下,做世外仙。”
王也笑着为自己斟酒,道:“我早不做世外仙了。”
“你那天说要永不分离。”他轻抚手中白瓷杯,“日后云游四方,当我们一起。”
那天他们从药仙会主祭坛逃出,追来的祭司已经被解决,但闻血而来的尸人可没有那么好甩掉。好在天公作美,山中突降大雨,将血腥味冲刷干净,他们在山中绕了数个时辰,才听尸人的声音渐行渐远。
此时两人都浑身狼狈,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干净地方,除了雨水、污血与泥泞,还有令人作呕的尸水。诸葛青此时也顾不得体面,和王也一同靠在树下,细细喘着气。他们歇了好一阵子,已是天色渐晚,王也起身,却听诸葛青道:“老王,我还是走不动。”
他低头看向诸葛青,眼前人也仰首看着他,素日白净的脸庞此时满是和有泥沙的雨水,青发贴在面颊上,抬着眼帘看他,端一副楚楚可怜模样。
倘若是不认识的人见他这副神情,定想不到这是能一个打十个的武侯少家主。
他看着王也的眼睛,又向下扫着,最后盯着地上生着苔藓的青石,轻声道:“腿酸了……你背背我呗。”
哎,这家伙。
王也心叹了口气,俯身在诸葛青面前。
他背着诸葛青在山路上走,雨逐渐停了,身上人的长发在颈间轻轻扫着,是细碎的痒。
诸葛青趴在王也肩上,手也不闲着,取他一缕碎发,饶有兴致地编着小辫。
“祖宗,您要这么有精神,就下来自己走?”
“王道长这是嫌我沉了?”
“哎,我哪敢嫌您沉哪?您轻着呢!”王也叹气,“不过你还是得下来了,前面有处破庙,今晚就在那儿歇吧。”
这破庙是有够破的,恐怕有十余年没人来过。王也在庙里寻了个遍,也找不到处干净地方可以生火,所幸这庙前有溪水流过,地势也算开阔,雨后云都散去,独留明月高悬,清朗的光从门前瓦缝洒进来,便不觉晦暗。
庙的正中是尊佛像,王也端详片刻,觉得这佛像脚下还不错,还有跪垫,适合躺着。
佛道佛道,这都是天上的神仙,管同一块地上的同一片众生,今夜无处可去,只好打扰佛祖您的清净,切勿怪罪于小生呐。
他刚坐下,诸葛青也靠了过来,沉默片刻,说了句:“有点冷。”
祖宗哎,这才处暑将过,你跟我说冷?
王也无奈道:“有什么事儿直说吧。”
诸葛青沉吟片刻,开口:“明天……”
他们都清楚明天定是九死一生。
此次历险,侥幸逃脱只是暂时,他们逃跑时慌不择路,只知道此处仍是药仙会的势力范围,他们闯入了药仙会主祭坛,对方定然不会放他们一条生路。明日既是死局,但也是最后的机会。
外界有所不知,药仙会藏在最深处的布局者,是个女子,名唤曲彤,手下众多祭司并不懂炼尸之法,唯听她号令,若无曲彤,便如同一盘散沙。曲彤本非五毒中人,窃学炼尸之法,试图籍此研究出长生之术,她成功了——但只是一半,她确实获得了看上去的长生,但却是不人不鬼的塔纳,且不说通体青黑已如同怪物,身体内部也在逐渐腐败,多活几十年又如何?最终只会化为一摊腐肉。
但也有万幸之事,药仙会似乎并不知道他们的情报掌握到了如此程度,曲彤将自己藏在幕后,推出大祭司于台前,并不在戒备森严的主祭坛中,倘若他们反客为主,主动出击,抢攻曲彤,对方必定自乱阵脚,这便是一线生机。
“我有一事……一直想说。”诸葛青看着身前空旷地面,轻声道,“觉得倘若错过今夜,恐怕就没有机会再说了。”
“那就不必说了。”
诸葛青惘然看他。
“你日后有的是机会。”王也回道,“诸葛青,我不会让你死。”
“老王,你这人……”诸葛青笑,“你这人……”
他伸手去够王也的手,在空中踌躇片刻,终究只是放在对方手边。
“……老王呀,我一直在想,你是怎么看我的呢?”
这话……
王也一愣,偏过头来看他,将将对上诸葛青的眼神。他不常睁眼,此刻却抬起眼帘,绀色的瞳像琉璃透彻,有微光流转,教人一时失神。
我怎么看他的呢……
王也心中喃喃。
好像从龙虎山开始,他就习惯了这人相伴左右,同他出游,看他嬉笑,与他结伴而行,从临川,到鹰潭,过山南,至黔州……药仙会是他们此行的目标,但已经不仅仅是了,他还未想过日后怎样,仿佛与诸葛青同行这件事是理所当然,本应如此的。
他从前看山,看水,看苍生,如今却还看人。
“我想看着你。”王也慢慢道,“现在是,今后也如是。”
说此话时,他注视着诸葛青,透过月光。这月光穿过瓦缝泻进来,小小的一片,浮尘在空中,闪着晶莹的光,诸葛青怔怔地看着他,又眨了眨眼,然后他回神,伸手穿过那光,轻轻拉着王也的衣领。
他倾过身。
他吻上去。
王也一怔,周遭一切好像随风去了,只觉得……原来他的嘴唇,是这样软的。于是他闭上眼,伸手绕过诸葛青的长发,抚在对方脑后,细细摩挲着,似缱绻,也似温柔。
“你要见到明天,我也要。”
“好。”
“我们永不分离。”
“好。”
“我若走丢了,你要在原地等我。”
“好。”
“等不到,你要去寻。”
“你不会不见的。”王也笑道,“我们永不分离。”
你若不来,那便换我去寻你了。
“她不来的话,那你去找她呀!”
最后告别的时候,芸娘灿然一笑说。
“道长一定能找到那个人的!”
王也从山野渡口启程,沿他们来时路,顺长江水,出朱提,过江阳,到渝州转陆路再入黔州,终至五毒。
他前去拜访陈朵。陈朵是他们从药仙会带出来的。那天他们去寻曲彤,先在潭中瞧见一个女孩。她从尸罐中站起身来,却丝毫不受尸毒影响,周围尸人重重,却分外安静,好似都在畏惧着什么。
“你们,是什么?”
她睁大翠绿眼瞳,开口问道。
后来他们得知,陈朵从小在药仙会长大。曲彤用炼尸术,受术者皆成毒尸,唯独一女婴仍然如常,这便是陈朵。她被当做尸人培养,从未接触外人,未见常人世界,更不识人间情感。从药仙会出来后,五毒大蛊师将其收养,说瞧她模样可怜,倒像自己的夭折的小女儿,于是视若己出。
王也见到陈朵时,女孩正在习字,见他来了,开口道:“你的毒,解了。”
“什么毒?”王也疑道。
“我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尸毒攻心。”陈朵答道,“这尸毒藏得深,旁人看不出来,我看得出。”
陈朵又细细打量他一通,好似想起了什么:“是蛊。”
“那天诸葛青找我要了两壶酒,还要了一对子母蛊。”
“同心蛊还有这效用?”
“同心蛊?”陈朵似乎有些意外,“不是。”
“是生死蛊。”
五毒有生死蛊,可以换死生。
“生死蛊?”陈朵看向眼前青年,对方笑容妥帖,眼角弯成月牙模样,好似不知自己说出了一个怎样的词。
“对,生死蛊。”
“有是有。”陈朵踌躇,“只是大蛊师说过,这蛊药引难寻,也许久没有人用过了,不知是否还有效用。”
“没关系。”诸葛青垂眼道,“纵使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是愿意试一试的。”
“是我欠他。”
那日决战,他们确实寻到了曲彤,但对方也早有准备。
待诸葛青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束在药仙会主祭坛的正殿之中,大抵是被施了化功散,一身内力调动不得。而曲彤在他身后,笑声诡谲。
“哎呀,王道长果然重情重义之人。”
曲彤笑道。
诸葛青循声望去,王也从殿门踏步而来。
药仙会主祭坛正殿由十丈高青石围成,一左一右两根圆柱雕有五种毒物,便是殿门。王也抬头直视曲彤走着,他道袍被尸水染成暗色,手中浮尘也看不出曾经颜色,他自下而上,却气势凛然。在他身后可窥见一条长长道路,是尸人的血水染成。
他剑眉星目,从来神情温和,此刻却杀意凛冽。
在他们之间,是重重毒尸铸成绵延高墙,蠢蠢欲动,饥渴难耐,发出诡异叫声。
王也停下脚步,从怀中抽出一匕首,是苗人样式。
“尸人嗜血,来试试我的如何?”
王也笑道。
他用匕首划开手心,将左手高抬,炽热鲜血从手掌流下,顺手臂蜿蜒成河。
尸人嗜血,功力深厚者吸引力更甚,连曲彤也一时失神。
正此时,王也手中匕首飞出,正中诸葛青身上绳索。
“跑。”
王也无声朝他说道,迎风回浪退数十米,引尸人如潮水般朝正殿门涌出,然后终究看不见了。
诸葛青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到五毒的。
药仙会主祭坛距离五毒最近的分坛也足足有五十多里,他只跑了一个时辰,身体仿佛已经麻木,被树枝灌木划破全身也不觉得疼。
待眼前出现苗人的村寨时,他双腿一软,跪倒在五毒祭司面前,眼中干涩,词不成句,只喃喃道,救救他,请救救他……
诸葛青带五毒援军赶到时,药仙会主祭坛仍是一片混乱。处处是尸人残肢,腥臭尸水流淌满地,他们在四周抓到的零散祭司也不知王也和曲彤身在何处,再问只是神情惶惶,语无伦次,只求他们放自己一条生路。药仙会本就是乌合之众,如今首领不知所踪,自然作鸟兽散。
他们最后在山林深处找到王也。那时他正与曲彤对峙,边打边退,看似是刻意将曲彤引出。
王也见诸葛青来,似觉不必再撑,终于一笑,闭上眼,脱力倒在他怀中。诸葛青又惊又喜又怕,朝他眉心一探,才知对方竟是睡着了。
此时五毒弟子已将剩余尸人处理干净,分坛大祭司一刀斩断她的头颅,可她头颅落地,竟然还发出痴痴笑声。
她越过中间重重人影看向诸葛青,道:“你以为你们这就赢了我?”
诸葛青颤声道:“我们本就不为输赢而来。”
曲彤听了似是觉得好笑,发出凄厉尖啸,道:“哈哈!你莫非是真的没懂?”
“你看着吧!你看着吧!他中了我的尸毒,尸毒攻心,已没有三月可活!”
“你是他的劫,我要你看着他死!”
说罢她瞪大双眼,再没了声音。
若不是他……
若不是能力不足落入敌网,若不是他因私心引王也在龙虎山逗留,若不是他带来那封信,若不是他在临川被王也所救……
若不是他,都事不至此。
王也啊王也,你本该云游天下,看尽苍生,然后在那青山上与天地为伴,度漫长人生,做那俯瞰红尘世外仙。
若没有诸葛青,你何必入这红尘纷扰,丢了道行,甚至要丢了命?
他活下去,便欠王也一条命。
他若死了,便欠王也一世情。
他欠王也的,却是此生来生都还不清了。
翌日,他守在王也床前,见他醒来,便开口问道:“倘若我明日命陨,你当如何?”
“怎么问起这个?”
“我……”诸葛青垂首不愿看他,“只是害怕。”
王也起身,笑着拉过他的手,道:“我不独活。”
“要我非要你活着呢?”他又问道。
王也轻抚他的手背,道:“那便好好活着。”
此时山中清晨,阳光正好,透过雕花木窗照入屋中,映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升起一股暖意。楼下有孩童嬉闹之声,细细听去,还有姑娘在阁楼轻声唱着苗人的歌。
氛围正好,适合有情人耳鬓厮磨。
他们看似也确实如此。
若不能同生共死,他定要是比王也先死的。诸葛青想,我就是这么个自私自利的人呀。
他不想让王也死。若没了王也,独他一人,这世间便太大、太辽阔了,他不敢去走。从什么时候呢?有这个人,他便什么也不怕了,但想到倘若有一天没有这个人,他便觉得万物都可怖。
他没有王也活不下去,但王也没了他活得下去。他宁愿王也活得难受,也不愿自己难受。
我就是这么个人呀,他心底笑道,怪不得是他的劫数。
他抬首对王也说:“老王,红尘好不好呀。”
王也看着他似是一怔,随后展颜一笑,道:“好。”
红尘好吗?诸葛青一时怅然,道:“确是好的。”
红尘或是好的,可他不太好。王也喜爱这红尘,他便愿换他留在这人间。
是我拉你入这红尘,你本不该如此,诸葛青心说。可我就一俗人,放浪人世间,如果再来一次,还是得这么做,还是会这么选。
次日徬晚,他叩响陈朵房门。
陈朵看着王也,想起那日诸葛青来找她时,谈起他的口吻,仿佛其中有万千滋味,她不太懂。
那天晚霞染透苍穹,夕阳的余晖照在眼前青年身上,本该是暖的,她却觉得有些冷。
她将诸葛青那日所说一一告知,忽感到王也握着茶杯的手在微微颤抖,倏地觉得有蚂蚁在心头爬过,心念一动,唯独剩最后一句未说。
她看向王也,眼前的男人神色如常,她却觉得事实并非如此。她从小在药仙会,不懂常人情感,想来如今或许依稀明白三分。
谷里今日起雾,天地一片茫茫。
抬眼望去,却好似他山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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