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惊鸿客 ·是武当王也&九王爷诸葛青
正值三伏天,闭关许久的老天师张之维突然推开山门,此时热浪刚上,蒸得山头热气涌动,叫人睁不开眼。老天师合目仰望山顶裂缝间挣出一株小苗,拂去额上虚汗,与一旁垂手的小道问道:“如今何年何月。” 小道恭敬回答:“如今是庚子年七月。” 张之维掐指一念,随即合掌于胸前,只道一句凶年。 第二日,龙虎山传来消息,老天师出关,召武林豪杰于观前一会。这本是熬人的苦日头,往日官道人烟稀少,如今却车水马龙一副万千人入赣的盛景,倘若龙虎山化人,必将展袖笑道:入我彀来。 此番筹备半月,众人车马劳碌,正按门派立于三清像左右。来人皆是近二年各个门派混出点名声的青年才俊,小道自知张之维近年闭关对此无所知,便一边记名帖一边将来人姓名大声禀报张之维。他走到武当派前却犯了难,武当派掌门人周蒙只带了一人来,那人身着道服,左袖搭着右袖挽到手肘,还含胸驼背看着十分随意,况且这人虽说浓眉大眼却眼底一片乌黑,与青年才俊半点不沾。小道思前想后,也没认出江湖上有这么一号人,于是鞠躬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打了个哈欠,拱手道:“不敢当,小道……” 他话未说完,只听外头传来一声笑,随即飘来一句话:“天师府当真是热闹啊。”此话为内力传声,气息平稳,来人必是内力雄厚,一时间府中众人全转头看向门外。等了片刻,才见一青衣公子撩摆迈入,此人相貌清俊,肤色极白,逆光而入瞧着也较屋中众人白上几分,不似侠客,倒像是那家养在金汤勺中的小公子。 王也听声耳熟,家门未报完便抬头望去,只见那人走到堂中,也不行礼,一展折扇先是一笑。 “阿青?” 王也一愣,心中惊喜交加,正欲上前一步,只见那人用扇遮面,眼角微抬扫了过来,面还是向着正前的张之维:“看来是有熟人啊,那我这名头岂不是白编了,在下诸葛青,拜见张真人。” 王也又是一怔,只见诸葛青拾步而来,越过周蒙望他:“阁下是?” “王也。”王也这才报完刚刚未报成的家门,诸葛青轻笑一声,低声念道:王也。他声音柔和,念起来如情人间的呢喃,与阿青唤他并无不同,王也正要拉诸葛青,只见诸葛青一收折扇笑道:“没听过。” 旧未叙成,当然也未必有旧能叙,王也还想问话,却被祖师爷隔空弹了下麻穴,王也登时觉得麻了半边身子,只能看着诸葛青被下属簇拥行至张之维面前。他有几月在武当安生待着,不过问江湖事,不曾想下山一看却如天翻地覆,诸葛青左右站着的都是熟面孔,如今各自师门兄弟都一脸愤慨,其中发生什么不难猜测。诸葛青收了扇子,恭恭敬敬补上一个拱手礼:“我在家中排第九,您要觉得诸葛青难记,叫我小九也未尝不可。” 张之维抬了抬眼皮:“婺州有个异姓王,似乎也姓诸葛。” 诸葛青笑道:“果真什么都瞒不过您。那便打开天窗说亮话,朝廷派我来招安诸位。”此话一出全场哗然,一时间像是炸了锅一般,此起彼伏都是叫骂声,诸葛青但笑不语只是凝视张之维,张之维拂袖指向门口,并未回一词。 诸葛青长叹一声,懊恼不及眼底,自他入门来声势做足,前倨后恭,好似纸老虎,如今面上苦恼实则说话做事不紧不慢成竹在胸,以至一旁骂的人都被镇住了,不消片刻大堂安静如初。诸葛青这才朗声道:“诸位都是英雄豪杰,若是反抗太过麻烦,因此来前我们备了一点小礼。” 他话音刚落,就听一声怒骂:“你这奸诈小人,竟下软筋散!” 诸葛青不以为忤,一边下令身边的人将堂内人绑起来,一边敷衍地与一众江湖豪杰说得罪了,他话音刚落,兀得察觉到一道掌风。诸葛青侧身闪躲,持扇反手上挑想卡住来人,却不料正中那人下怀,另一掌直击他腰侧。诸葛青正面张之维,不敢贸然回身,只得背身与那人过了几招,那人掌风没带内力,但是皆是巧劲,一番借力打力,反倒是自己吃了亏。诸葛青心中烦躁,干脆接了对方往后一拉,紧接翻身一跃退至门口,定睛一看,眼前的竟是刚刚喊他阿青的人。 “王也?” 他所喊之人站在对面,正沉气,听闻他喊,挑眉望来。诸葛青看王也,发觉这人与刚才所见的落魄模样不大相同了,穿着打扮未变,人倒像是注入一股精气神一般。诸葛青越瞧越觉得王也十分眼熟,分明是敌对,却起了几分打趣的心,他展扇笑道:“怎么,道长见我怎么与见他人不同?” 王也沉声说:“你确实不同。” 诸葛青一笑:“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道长……”诸葛青话没说完,只见王也抬手向他攻来,王也速度太快,他尚未反应,对方已一指指向他膻中大穴。王也手间微潮,分明隔着一件绸衫,诸葛青却觉得胸前落了一滴水,只肖这一瞬间,诸葛青就知道自己落了下风。他盯着王也,周身一身冷汗,心道这里怎有此等高手,只是他此次口谕在身,不然必请王也与他再过两招。思及此,诸葛青骤然出剑,他腰间缠着一柄软剑,只为不时之需,如今软剑像蛇一般缠上王也右手,诸葛青心中微涩,低声道:“得罪了。” 他此前得罪说的十分敷衍,此时却声音干涩,宛如泣血。王也看他,突然笑道:“你赢不了我。” 诸葛青不解,正要发问,一股内力回答了他,那股内力从剑上而来,像初春夹杂浮冰的流水,冷而柔,震的他虎口发麻。诸葛青来不及想王也为什么还有内力,慌忙换手,还未拿到剑,脊背一凉,整个人都呆滞在那,软剑锵然落地。原因无他——王也就在这一瞬到了他身后,取下了他的发簪。 诸葛青长发散落,他被王也制住腰背,又惊又恼,一时无言,平息许久低声说:“簪子还我。”王也不语,抬手挽住诸葛青头发,三两下给他束好:“阿青。” 诸葛青不敢回头,王也的呼吸打在他脖颈上,潮热发痒,叫他心中五味杂陈,他们交手不足一盏茶的时间,甚至堂中除却直视他们二人的张之维,未必有第二个人围观此次交手,诸葛青自知自己败的彻彻底底,此刻倒也不顾圣旨在身了:“你这是什么功夫,能解软筋散?” 王也听后一怔,苦笑道:“你不知道?” 诸葛青奇道:“此等邪门功夫我如何知道?” 诸葛青相貌、语气、乃至紧张时握紧的掌心都与阿青别无二致,惊讶与陌生也绝非装出来的,眼前这人确实是不认得他了。王也心神一荡,他闭眼叹息:“你又何必知道?” 他俩从进门就该开始的叙旧一直到了此刻才刚刚开始,可惜只说了两句就被人打断,原来是有人终于发觉挣脱不开看到了他们二人纠缠在一起。此时王也站在诸葛青身后,掣住他左臂,倒似擒王之势。因此那人喊王也说:“快将他押着。” 周遭顿时人声鼎沸,讨论颇杂,核心意思是把诸葛青当做人质,王也听着只感到无聊,他松手转而握住诸葛青手腕:“这人我带走了。”他怕周围人还有什么疑义,重复一遍:“我一个人带走了。” “你这岂不是放虎归山?” 王也收敛笑容,冷声道:“听这话还以为您老冲出来制服了他呢?”他这话带了点燕京的垮气,偏生诸葛青还在那帮腔:“您功夫强吶、原地打坐、隔山打牛。”说的直教那人脸青一块白一块,王也嗤笑一声,对诸葛青说:“你还不知道什么状况是吧?”他开口发狠,说到最后,露出几分笑意,诸葛青摸不清他什么意思,正想试探着说两句,却被王也点了周身几个大穴,诸葛青动弹不得,只得任凭王也把他抱在怀里转身而去。 身后一片嘈杂,细细听来,还能听到周蒙一推四五六说这人是外门弟子。诸葛青笑道:“道长你这挺亏啊。”他说这话时,王也正低头看他,一双浅咖色眼中像有惊涛瀚浪,几乎淹没他,最终王也只是说:“诸葛青。” 诸葛青嗯了一声,却迟迟听不到下文了,怪哉怪哉,他想。 王也抱着他下了山,山路崎岖漫长,诸葛青贴在王也胸前听他气息平稳,五里路来竟连大气都不喘一声,以至诸葛青都没找到让王也放他下来的机会,不由奇道:“王道长,你为什么来这?” 当初老天师邀天下豪杰并未说明缘由,来的无非为名与利二字,如今他看王也的功力远超山上众人,潜心修炼假以时日必能与老天师相提并论,而且王也不把他交给那些人,似是也不在意虚名,诸葛青实在想不出王也为何而来,左右他也难以挣脱,干脆闲聊起来。王也不答,在山口吹了个口哨,只听一声马嘶,随即银铃声响,一匹棕红骏马从林间跑来,对着王也打了个鼻响。 “怪不得道长不在乎名利呢,这种好马千金难求啊。”他说话间只见王也足尖一点,飞身上马,还顺手把他安置在前面。这虽是好马,也不适合他们两个大男人共乘,况且王也怕他跌落,一手持缰,一手揽着他腰身,诸葛青干笑两声,信口胡言:“别啊,道长,我对男人过敏……” 他话未说完,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揽他腰的手又紧了几分,王也说:“大宛国的汗血宝马千金买的来吗?”诸葛青心中盘算一番,心道也不见有宫中或是哪个王府上报丢失汗血宝马,正要问王也是不是被奸商诓骗,还没开口,王也却回答了他:“这是你送我的。” “不可能。”诸葛青脱口而出却卡了壳,他忽然想到若真丢了一匹汗血宝马,那还真是诸葛府所失,当初大宛进贡二十八匹汗血宝马,分得诸葛府一匹,原本是要给他,却被小白要去。他后来清点发觉不见,问诸葛白,诸葛白一口咬定那马是被自己养死的。他自小疼爱幼弟,见诸葛白双眼含泪两腿瑟瑟,哪还有心思警戒诸葛白,现下想来诸葛白那天确实十分可疑。他说完迟迟没继续说话,王也也不接话,只是等他开口。盛夏十分,热浪扑面,他们又几近肉贴肉,热气蒸的诸葛青头脑发懵,许久才浑浑噩噩开口:“王也,我确实不认识你。” 王也垂眼,低声说:“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来天师府吗?” “为了你,阿青。” 王也这话说的无心无意,诸葛青却从阿青二字听出来几分情深缘浅,他一边想戏园逛多满脑子都是情爱戏,一边十分烦郁心想这阿青是谁平白让他顶了。他这厢胡思乱想,王也却不再说话,二人一路疾驰,良驹踏尘,溅起滚滚尘土。 他们一路向北,行至山下小镇,又上山走了三四里路,最终到了一个砖瓦房。这是个不大的院落,门院拾掇的干净,透过半掩柴门望去,屋边还开了块菜地,菜地旁有一桃色倩影正在弯腰浇水。王也拴好马,伸手扶诸葛青下马,他算的时间精准,此刻诸葛青穴道刚解,但一路没动,腿脚有点发麻,顺遂拉着王也手下了马:“人都金屋藏娇,道长这是陋室藏佳人啊?” 王也盯着他看了片刻,促狭道:“你说这话还真没错。” 诸葛青琢磨着这话味不对,此时院内佳人听到响动推门而出,美人不假,可美人脾气极差,见了王也挑眉一笑,随即把水瓢扔进他怀中,水花还溅了诸葛青一身。金元元上下打量诸葛青一番:“既然你的小美人找回来了,就别让姐姐我在这干粗活了,你姐姐我明明是闯荡江湖的命。” 王也单手接住水瓢,笑着说些谢谢元姐之类的讨巧话,诸葛青被晾在一边越听他俩对话越觉得奇怪,琢磨了一会儿知晓了这院子估计是王也和那个阿青的小屋,一时不知作何感想,只得安慰自己相貌出众能得美人夸赞。王也送走金元元后,扯着诸葛青进了院子,他甫一进院,拴在石桌下的黑狗尾巴立即翘起,前爪刨地在原地撒起欢来。 诸葛青见这狗油光水滑浑身乌黑,四爪却如白雪,不禁感慨:“我一向只见有猫乌云踏雪,没想到放在狗身上也是如此。” “你之前也是这么说的。”王也说着解开绳索,黑犬先在扑到王也膝上扑腾片刻,随即又跑到诸葛青腿边打起转来,诸葛青僵在原地,半天没动。王也那边已经挽着袖子从菜地里摘了点菜:“元元吃住不在这,家里没什么吃的,先将就喝个粥。” 王也做饭手艺着实不行,诸葛青又是养尊处优的皇室子弟,喝粥如吃糠,纵然饿的前心贴后背也就将将喝下小半碗。他拿筷子搅粥,忽然开口:“你与……阿青,平日也吃这些?” 王也夹咸菜筷子一顿:“你就是阿青。” 诸葛青忽觉一股无名火冲上心头,啪地把筷子掷在桌上,他听了这声响,自知理亏,强压怒火说道:“我从来都是婺州诸葛家的人,我和你的阿青不是一个人。”王也看诸葛青一眼,轻叹一声。桌上烛火晃动,火光昏黄柔和了眼前人的面部轮廓,照的王也神色沉郁,诸葛青心头一紧,心想世人多被情困,王也也没对他不好,他何必打破别人幻想。诸葛青岔开话题:“你接下来要干什么?” 要干什么,能干什么?王也哑然失笑,直说你我在这院中对着当空皓月拜过天地,我要问你诸葛青敢不敢当着神明在上说你我不曾相识。他见诸葛青脸上一闪而过的愧疚,垂眼想何必呢王也,来日方长。 “诸葛青,留在这吧。” “您这话说的,想留我绑起来就得,不然腿长我身上,我岂不是想走就走……不过婺州人多,找个清净地待两天也行。” 诸葛青笑僵在脸上,他觉得无比荒谬,时间推回几个时辰,这人还当众两三招将他制住,他此前两三个月各个击破与筹谋都功亏一篑,如今王也恳声让他留下,他竟然不好拒绝,话到头上还来个峰回路转。诸葛青苦笑一声,得,我给自己积点德。 王也看他,许久后才笑道:“好。” 诸葛青来时被封了周身大穴,如今虽然解开,但真气滞淤,他又不愿意和王也说,来时是白日还好,临近入睡前就觉得只有小腹处燥热了。三伏天人人热的坦胸露肚的闷热天,诸葛青却觉得手脚冰冷。他站在一旁等王也给他指客房,王也放下竹枕,一眼就搭见诸葛青微颤的指尖,于是拽过诸葛青,双指搭在他脉上,蹙眉道:“你怎么不运转真气。” 诸葛青干笑一声,还没想好说辞,就见王也手一转,覆在他手上。王也手比他稍大一些,掌心温热,焐的他手背又麻又烫,似是针扎一般,诸葛青一颤,想要抽手出来,却感到一股真气从他手心输入,领着他滞淤的真气在周身回环两周。走了两个周天,暖意从手脚升起,诸葛青长舒一口气,试着运转一番,发觉不但之前的堵塞之意全无,甚至比更早些还要顺滑一些。 王也松手,给诸葛青留出个上床的通道,诸葛青思索片刻,蹬掉靴袜,老老实实躺在王也身边。熄了蜡烛后,屋内一片黑沉,唯独窗外落在桂枝上的月送入浅薄的光,像是一坛水一般在静谧中缓缓流淌,诸葛青几乎错意他听到了月光流动的声响,片刻后他才意识到那是身边人舒缓的呼吸声。诸葛青侧过身去,他看着王也的侧脸,上面蒙着一层白玉似的光膜,倒似月下峰顶。 “你还真是放心我,帮敌人运气,恐怕全武林也仅只能找出王道长你一人了。”诸葛青轻叹一声,他想着王也指尖的触感,伸手覆在王也手背,对方微微一颤,睫羽翕动,呼吸依旧平稳,仿佛只是梦中吻过一尾蝴蝶。 第二日一早,王也就在院中削木头,诸葛青遥遥望去,只见王也十指翻飞,间或有银光闪过,他人坐的周正,饶是黑犬围他转圈,都端坐如古佛。诸葛青善书画晓纂刻,瞧着王也手法有点名家风味,于是拾步前往,到那站定却笑出声来,王也手中木块只有个花的雏形,花瓣杂乱无章,别说名家风味了,怕还赶不上垂髫小儿随手削木。 “王道长好刀法啊。” 他话中尽是揶揄,王也也不恼,摊开手,指尖夹着一根银针,原来他所见的银光不过是一根针。“我所学讲究凝神静气,少时师父要我们雕花练耐性。”诸葛青撩袍坐在一边,接过木条一看,虽说花不忍直视,但线条细密整齐,连深浅都一致,若非有一点分心都做不成此等细致功夫,不禁感叹道:“当真是好定性,若非心性超绝,怕是只能练就个熟练功。王道长你心性决然,当真风光霁月……” 诸葛青话中半真半假,恭维与真情实意掺在一起,他素来知道如何说让人欢喜的话,王也听后却眉头紧蹙:“你真这么觉得?” 诸葛青一愣,笑道:“总归是我等俗人做不到的。”他一顿,目光投向木雕:“我曾经跟着书鬼学过字,那时有人比我写的要好,我不服气,日夜练习,终于写的得体且漂亮,得意洋洋拿给书鬼看,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他说我字不如以前有灵气。”诸葛青摇头笑道:“人若有执念,就离通悟远了。”王也沉声说:“人活于世,三毒五蕴,谁能没有执念?”诸葛青一愣,低笑一声:“老王你还真是……不必为了安慰我贬低自己。” 他本想说那些都是小时候的事,如今也没什么执念,话到嘴边却难以开口。他会在这,归根结底不过是放不下。诸葛青长叹一声,从袖中掏出一柄短刀,在木雕上刻画起来。他年前与小白一齐入京参加秋闱,追一匹白鹿时,小白坐下棕马受惊跑入无人小路,他纵马去追,却在过狭道时遭逢乱石,醒来时已是开春。诸葛青时长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他衣食无忧,朋友具在,实在不懂到底心中所缺为谁,诸葛栱见他困顿不安,让他去庙中求签。求得是个下下签,上书八个大字:飞蛾扑火,周而复始。 高僧与他:莫要偏执念此,方可避过孽缘。 诸葛青跪在蒲团上抬首,越过高僧望向慈眉善目的佛像,他腰杆笔直不叩不拜:人所思所求,又有哪件不是偏、执、念? 皇帝下令要他去招安,他想于诸葛府一方天地内只能窥见一鳞半爪,与其在此困郁,不如出去看看这孽缘到底是什么。人往善缘走,他诸葛青偏要会会这周而复始、飞蛾扑火。 诸葛青把雕好的花递给王也,木块被他削成薄薄一层,其上花朵半开半闭。王也接过来,端详许久,不知从哪找来一根红绳,在顶上穿了个眼儿,挂好红绳,系在腰上。他穿道袍,袍上一尘不染,挂个牡丹花牌实在是有点招惹凡尘,诸葛青看着碍眼,拱手道:“下次给你找个玉牌。”他说完觉得平常的玉也不大合适,忽然想起昨日晚上看王也鼻尖额上莹莹月华,补充道:“羊脂玉环也不错。” 王也摇头:“我就喜欢这个。” 诸葛青笑道:“您别和我客气啊……”话音刚落,他看王也认真神情,方觉王也所谓的就喜欢,并非是爱着粗制滥造的木块,而是喜欢他亲手所做的木牌。诸葛青只觉荒谬,他正要说什么,想起昨日王也一再提及的阿青,恍然道:你爱他,爱屋及乌见我也好,连带我随手一雕也是顶好的。 他本是随性之人,若是往常只会笑道:痴人。如今看王也,心中却平添几分郁郁不平,诸葛青想怪不得他说谁无执念,究竟是谁,非得是谪仙才能叫仙人入凡尘吧。他垂眼,看着脚下尘土,一股浊气旋亘在心中:不是我,总不会是我。 诸葛青低笑一声:“谬赞了。”他对王也说的话,却没看王也,反过来诘问自己:你平白说些什么浑话呢?诸葛青觉得脚下尘土被暴日晒的滚烫,连带空气中都有了几分粘稠之意,他仿佛被抽了气力,侧身倚在王也身上含混道:“老王。” 王也予他:“青。” 也不问,他喊一声,王也便答一声,诸葛青喊了几次,觉得乏了:“道长带着山人去山下走走啊?” 近日无集,人大多苦夏,山下镇里街上的人寥寥可数,王也带着诸葛青转了一圈也没寻摸到什么新鲜玩意,最后拎着一篮小鸡回了家。这也算是诸葛青点名要买的,他自小锦衣玉食,吃穿用度都有人安排,尔后出去闯荡江湖,也没见鸡仔的机会,一时难以把黄澄澄的毛团子与卯时打鸣的红冠公鸡联系到一起,好奇心起,便央求王也买点回去。 王也实际上也没什么养鸡经验,买后还细细询问一番,诸葛青捧着小鸡玩,分了几分心去听,听了两句就觉得麻烦,看王也认真好学的模样,有点内疚:“早知这么麻烦,就不让你买了。” “你喜欢就买吧。”王也一顿,笑道:“你没见过的,我都带你瞧瞧。” 诸葛青呼吸一滞,随即笑道:“老王你这话要是说给哪家姑娘……”诸葛青话未说完,王也摇头:“我所说句句属实。”他这话过于真挚,以至于诸葛青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僵在原地,许久后才抚掌叹道:“他日若有机会,还请道长与我共赏河山。” 这话你说过。王也定定地看着诸葛青,险些脱口而出,片刻后笑道:“说好了。” 山上日子较王府按理说十足无聊,往日在家还能听听说书看看戏,再不济也可以和诸葛白闹闹,山上却是什么都没有,就有一条黑犬,还每日出去撒泼不回家。不过好在诸葛青与王也相处融洽,无论是练功还是读书,甚至连拈花弄草都显得有意思多了,诸葛青本想觉得无聊就走,没成想一转眼就过去了一个来月,连那群小鸡仔都长到半大鸡,正是肉质鲜嫩的时候。 王也不知从哪学来了叫花鸡,非要用溪水和泥,左牵黑右擎鸡往山涧溪流去了。诸葛青嫌杀鸡血腥味太重,于是留在家里继续雕前几天捡到的烧火木,仅只一截木棍,纹理扭曲,也没法精雕细琢,连学着王也那般锻炼心性都不够格。他闲的无聊,刻着玩,三五天过去还当真有了个人模样,可惜面上没有五官。 诸葛青正琢磨着上面是怎么一张美人面时,忽然一只信鸽俯冲而下,停在他手上,赤眼滴溜溜转着瞧他。这鸽子眼底砂为白、面砂为红,晶莹明亮,好似烟灰桃花,品相极好,诸葛青认出这是诸葛栱最钟爱的信鸽,心下惊疑,取下信鸽腿上纸笺,上面只有二字:速回。 字雍容遒劲,正是诸葛栱亲笔书写。 诸葛栱一向对他与诸葛白放任不管,还是头一次叫人回去,诸葛青把纸笺又绑回鸽子腿上,低头刚巧看到手中木雕,面上似是浮现王也面容,攥紧手中木偶,许久才长叹一声。 他这一声叹气,刚好被拿着糊好泥的鸡的王也听到,对方刚进门,神情有些紧张:“怎么了?” 诸葛青犹豫片刻,扬起手中木偶:“这木雕没脸,也没神韵,道长见多识广,不如说张美人面?”王也凑近一看:“像你。”诸葛青哑然失笑,这木雕只有寥寥几个线条,男女莫辨,怎么就像他了?他正欲问,王也又说道:“刻完给我珍藏。” 诸葛青仰头看王也,目光正巧扫过他腰上那块木雕,心中泛上几分酸涩:“我有什么可珍藏的?”王也垂眼看他,眼中尽是柔情:“处处都值得。” 王也睡得要比他早一些,诸葛青听着身侧呼吸逐渐平稳,蹑手蹑脚收拾东西走,连门口黑犬都没惊动。他走到一半方觉就一件薄衫夜里走山路有点泛寒,忽然顿悟:我明明可以正大光明走为什么夜里偷偷摸摸走?诸葛青一时间也摸不清心中所想,只是头脑一热,抬腿就往回走。他本想放下东西再悄悄钻上床,刚到门口却见屋内烛火重重,映出屋内人垂首模样。 诸葛青推门而入,见王也坐在床上不言语,于是把包裹甩在地上,爬上去问:“你怎么了,我没想走?”他见王也还是不答,凑到王也身边,低声道:“我睡不着,去外面散散心啦~” 王也扣住他手,许久才说:“你走我也不会拦你……别悄无声息地走。”王也声音低沉,其间尽是疲惫,诸葛青心像针扎一样,他看着王也眼下青黑,心想这人天天早睡早起,怎么看着比初见还要倦怠。诸葛青几是福至心灵:“你多久没好好睡了?” 王也不语。 诸葛青哑然,联想那句别悄无声息地走,内心震怒,心想老王心上人真真罪大恶极,怎么放着如此好的一人不管,连带连番唾弃自己想不辞而别的恶举、与那负心汉又有什么不同?他心中九曲连环,最后整个人都攀在王也身上,安慰道:“我不走。” 真要有事就绑我走,诸葛青恨道,如今我偏要留在这。 诸葛青见王也还是不动,于是主动爬去里面,贴着王也躺着,意思是我一走你就知道。王也还是没睡,拿扇子给他扇风,诸葛青昏昏欲睡忽然意识到:我这么在意他,莫不是喜欢他。 诸葛青在燥热中醒来,他被王也拘在怀里,身体接触的地方都一片湿热,王也像个火炉似的,烤的他口干舌燥,诸葛青勉强抽出手来描绘王也眉眼,指尖刚碰到王也眉心就见眼前人骤然睁开眼睛。诸葛青看着那双沉静的眼,干笑一声,还没说话,就见王也握住他手腕,似惊似疑,许久才松了口气,指腹轻揉白玉般手腕上的鲜红指印。 “你做噩梦了?” 王也沉默片刻,梦中诸葛青站在十里长街处,见他来遥遥一笑,随即上马跃入滔天浓雾,这算不算噩梦他确实不知,算来他与诸葛青分隔半年,眼前这人还是第一次入他梦来。 诸葛青见他不答,又问:“他为什么走?”说完觉得这话是伤口撒盐,于是侧过身来,额头与王也相抵:“你又是为什么喜欢他的。” 为什么喜欢他,王也哑然失笑,他几乎想要诘问诸葛青:你倒是问问你啊。可眼前人偏偏一副你得走出来谨慎又执着的模样,他千言万语化作虚无,王也轻叹一声:“也许是见他第一眼。” 王也第一次见诸葛青是在湘江江畔,彼时他应师门要求出门历练,正在渡口等船,忽听闻一声惊呼水贼。原道是此处常有水贼出没,专盯不大的运货船只,此次不知怎的,竟然劫了官船,一时间渡口乱作一团。王也被堵在人群之中难以施展,却见江中不知何时出了一叶扁舟,乌篷中跃出一白衣青年,那人足尖点水,好似白鹤踏水,片刻功夫就飞至船顶。他立定时,白衫纷飞,却在腰间中抖出一柄软剑,只见剑尖一点寒光,便飞溅三五点血光。 他收剑入鞘,血花四落,竟没有分毫染红衣角,诸葛青敛气正要飞回乌篷船,一步跃出却觉丹田发沉,人如折翼雨燕径直坠下。他水性不好,心中惊惧,正欲攀住商船船沿,忽然有一黑色身影从岸边冲出,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眼睛就被黑布蒙上,有一低沉声音在耳边响起:屏气。诸葛青下意识闭气,随即听到扑通一声,落水的巨大声响在耳边炸开,他于慌乱中只记得那人说的闭气二字,从眩晕中清醒过来时,发觉自己已经到了岸边,周围全是渡客,见他醒来,齐齐赞他英雄出少年。 诸葛青只觉得头晕目眩,真气淤堵,下意识抬头找刚刚见的那人,他越过人群,瞧见一个在树下盘膝打坐的人,那人一身道服周身湿漉漉的,黑发黏在脸颊眉眼处,明明十分狼狈的模样,看着却愈发沉静。诸葛青走过去,短短几步路却觉得手脚发沉,刚到那处就膝盖一软,王也双目未睁,抬手扶住了他。 诸葛青笑道:“多谢道长出手相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他客套话还没说完,王也运行完最后一个周天,吐气看他:“水贼横行霸道,都有看家本领,你中的化功散就是其一。”诸葛青闻言也试着运气,发觉真气全淤堵在经络之中,丹田内空空如也,他悄悄凝气,托脸对王也笑道:“道长当真武功高强,隔那么远都能瞧见化功散,倒是我学艺不精着了道。” 王也听闻嘴角一勾,皮笑肉不笑:“你丫意思是我救人救错了呗,还疑心我跟水贼勾结?” 眼前人眉眼弯弯,贴近他几分,笑道:“道长说笑了,我这是惜才之心啊。”王也不愿理会他满嘴胡话,起身要走,却被勾住小指,诸葛青跪坐在那抬眼看他,声音温软:“道长扶我一把。”王也愕然,见这刚刚才风风光光的小少爷如今白衫沾土,好不狼狈,心下不忍,伸手拽起诸葛青,却没想给自己惹了个麻烦。这小少爷一起身,当即又提要求:“我如今武功尽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连个蚂蚁都碾不死,还望道长好人做到底。” 王也漠然:“你基本功不错,足以自保。” 诸葛青却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人道有缘难求,此乡半月未见水贼偏偏你我二人遇到,不是有缘是什么?再者道家也讲究顺应天命,山人掐指一算,道长命中应有我。”他还欲加上几句,王也忽然停了下来,叹息道:“得,我就好人做到底了。” 王也前来历练,也没具体地方要去,本想送诸葛青回家,却不想诸葛青一会儿说向东去一会儿又指挥往西来,绕着城中转了一圈,没找到家门,倒是把镇上吃食买了一遍,还连带接了许多手帕香囊。如此在临近两个城中绕了两圈,竟绕到了水贼的大本营,那时王也正与诸葛青在面馆吃面。他正埋头吸面,抬眼间看到一碗阳春面推至他面前,紧接着一根筷子沾了汤水在一旁写了个贼字。王也余光向后扫去,身后那人衣角果真绣着个鱼叉模样的符号,他先前去水里捞诸葛青时瞥到一眼,因符号奇特留下了点印象。 王也压低声问:“你怎么样?” 诸葛青托腮笑道:“我怎么样,道长你不知道?” 王也暗骂一句这孙贼也没个正形,伸手要搭诸葛青脉,手刚伸出去,身后那伙人就带了一斤牛肉两壶烈酒走了。诸葛青对他使了个眼色,扔下二两碎银,径直奔向楼上,从窗户跃出一个飞身踏燕踩到屋脊上。王也知道诸葛青要他们二人包抄,也不含糊,筷子一放,紧跟着从侧门绕了出去。 许是此前落水二人身上尽是泥点,诸葛青又是个讲究人,嫌泥腥味冲人,以报恩之名给王也去成衣坊买了套衣服。可惜此处是个穷困小镇,衣服皆是粗麻,与诸葛青那身水华绸缎不同,以至于他俩套上气质大改,跟水贼跟出二里路来,那水贼曾回头看他,竟是没认出王也来。 他俩一路追踪,直至一片竹林才会和,林中浓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王也闻到雾中仿佛有抹花香,暗叫一声不好,正想要诸葛青屏息,却见诸葛青站在他身侧,露出审视又愧疚的神情。 “阿青,”王也喊道:“我不管你现在想什么呢,这地不安全,你先走。” “王道长……”诸葛青仰头,他声音发颤,欲言又止。王也察觉雾气诡谲,也不想知道诸葛青所思所想只想让他速速离开,刚碰到诸葛青小臂却发觉自己手腕如针扎一样又疼又麻,临时提气回避,内里却一片虚无。王也见诸葛青还在一片发愣,强忍酸麻挒住他衣领,只走了一步,四周传来桀桀笑声,几个黑袍人从树后走出:“二位以为我这里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王也问:“不然呢?” 水贼目光阴沉:“找到这的要不入伙,要不……”他话未说完,却见王也懒散抬眼,好似听了天大笑话般:“我虽对你们毫无兴趣,但也想知道你哪来的底气?” 王也说罢,向后踏半步,逆运真气,强行突破桎梏,凝聚真气于掌心,化掌为刀足尖点地,一个闪身直逼为首那人。此时恰有飞燕掠过,不过从丛林间飞过的片刻,他们二人已经过了四五招,王也自知内力涣散,也不恋战,拾了一根燕子翅下绒羽按在首领死穴上便退回原处。 水贼拾下细羽,面色晦明难辨,许久才说:“此毒名为三步倒,任是天王老子来了三步内也内力尽失,你倒是个奇人。”他说罢指向诸葛青,嘲道:“原来你这种人也会被人诓骗。”王也觉察到身后的人瞬间急促的呼吸声,反手捏了捏诸葛青手心,他背身看不到,还是诸葛青迎了上去,二人手心相碰时才发觉彼此都是一手黏腻。 王也深吸一口气,问道:“你说完了吗?” 他眉目沉敛,面上一片肃杀,此前随性慵散荡然无存,周遭静寂无声,仿佛空气都凝聚在他身边,这里是他统御的领地。水贼首领被这个气势镇住,后退两步,悄悄示意身边人冲上去,王也看到了四周的小动作,全然做没看到,正要运气,却被一股力道推了出去。这力量不算大,却十分巧,怕是计算了许久才挑了他的薄弱点,一把把他推离战场,王也稳住身子回头望去——正是诸葛青。 诸葛青站在众人之间,口鼻皆有血迹,他混不在乎地擦去,染的素白一张脸好似染血白梅,他就那么站着,像是摇摇欲坠的细竹。 他本就真气滞淤,如今又中了“三步倒”,强行运气全身经脉仿佛寸寸断裂,疼痛让他面前皆是水淋淋的空白,诸葛青像是迈入一片虚无中一般,耳舌皆是干麻,他面向王也的方向,许久才开口,也不知道歉意有没有传达出去。 “对不起。” 王也心中发涩,牙关打颤,从牙缝中挤出孙子二字,玩命冲进了树林。诸葛青再次醒来是在渡舟之上,船小而窄,也就勉强够他们二人抵足而眠。王也在他身边盘腿打坐,见他醒来,还不及他说话,就端去一碗冷茶,诸葛青勉强撑起身子,就着茶碗喝了两口。这茶凉的像铁一样,吞进去激的嗓间紧锁,连带先前呕血时的疼痛一齐翻涌上来,诸葛青捂住脖子吸了几口气,才勉强说出话来:“老王,你故意的啊。” 王也不置可否:“你现在知道疼了?” 诸葛青坐起身,靠在王也身上,尝试运气,发觉体内虽如几近干涸的泉眼,但经脉通顺,必是有人调理过,于是笑着攀上王也肩:“劳道长费心了,我这不是没事嘛~”王也乜他一眼,用内力温了一杯茶,诸葛青接过端着焐手,许久才说:“你怎么回头了?” 他此前眼中一片模糊,隐约见有人冲向他,诸葛青仅存的一份力气也随之抽去,整个世界都在白光中旋转消失,他失去意识前与苏醒时心中所想的皆是——王也你快走。 王也见他喝了茶,又倒了一杯端在手心:“我与你修的内功不同。” 诸葛青望向王也,欲言又止。 王也垂眸,温声问:“你跟着我,不就是想知道我修的是哪门功夫吗,怎么我要告诉你,你却不听了?”诸葛青沉默许久,哑声道:“人生在世,功名利禄情爱亲友,有几个毫无执念,我不如你,听了恐怕心中生执……”他想了许久,还是吞下那句我不愿意。诸葛青一时也分不清自己不愿与王也这份情谊平添其他因果,还是觉得要是听了这门秘法他们之间缘分就此了结,只好自嘲道:“但我这人吧,也算是读四书五经长大,还有点做人的底线……” 他话没说完,王也说道:“这个心法叫风后奇门,能逆向运行经脉与内力。”诸葛青一琢磨,笑道:“怪不得。堵不如疏,疏不如辟,能想到此法的人真是奇才。” 王也问:“你想学吗?” 诸葛青低笑一声:“道长你就是来磨炼我的吗,看我心性是否坚定……说不想是违心话,有道有得必有失,我要学这个,恐怕要万劫不复。”他说完,心中一阵激荡,兀自起身捧住王也脸,问道:“遇到事情,你总会保护我的对吧?” 他许久没得到答复,移开目光,正要寻个别的话头,却听到了一声嗯。 “他一定有别的事骗你。”王也停歇片刻,正要继续讲下去,诸葛青忽然说道:“那个水贼说的恐怕是真的,你这么聪明的人,也被他诓骗了。”他原本就觉得王也口中的这个阿青绝非善类,听王也提及阿青的时候更是心中暗自比对,几番细节分析下来,更是认定王也的心上人是个奸诈之人,因此话中几分苛责几分埋怨又有几分怜惜。 “湘江水贼一事我也听说过,此贼常年盘踞湘江边,手中又有歹毒手段,朝廷怎么可能放任不理。你说的阿青一个小少爷,何必独自一人乘乌篷在如此危险的地方游荡?他怕是以身试险,试探水贼深浅,你说他不识水性,你又怎么知道水下没有他安排的人?”诸葛青摇头笑道:“再说他与你在城中闲逛,难道不是为了探查,换言之,倘若他那时候就喜欢你,大好河山不看,何必在一个小巷子兜兜转转,他恐怕遇到你开始,就想要借你手将水贼一网打尽……老王,你都没想过吗?” 王也点头:“自然想过。” 诸葛青眉目一凛,质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和他在一起?”他话中夹枪带棒,竟被自己想象气到,王也看向他:“情爱亲友,总有一执。”诸葛青几番深呼吸,才缓上来气,笑道:“你说说看,他怎么和你解释的?” “我没问。”王也一笑:“我本想过问的。” 他那时多少也猜到了,那番那景、湘江当中、渡口之畔就不该有诸葛青,日后略一思索也能得出结论:阿青是朝廷中人。当时朝中苛捐杂税,民不聊生,武当虽说避世,但也顺应中原武林反苛政,算来他与诸葛青还是半个敌人,相伴许久也算缘分尽了。 只是当时诸葛青伤势未好,他此前强行用内力,真气逆行,在四肢五骸乱窜,险些震断心脉,好在没有几分内力,才堪堪吊住一条命,要想不留遗症,还要王也日日为他调理走气才行。王也本可一走了之,但见诸葛青每每夜里惊醒,蜷缩在一角手脚冰冷的样子又于心不忍,二人干脆边走边治,一晃竟然相伴半年有余。 一日他们途经一座山,山不高,却朝拢薄纱夜盖雪,尤其是雾气笼罩之时,站在山口雾霭沉沉,唯独正上露出一点天光,好似开天门。诸葛青对此赞叹不已,因而约着王也去看日出,走到一半忽然问道:“老王,你怎么就做了个道士?” 王也做道士前,也有段醉生梦死的日子。王卫国富甲一方,又喜结交异士,曾在小儿子诞辰时,摆了三日流水席。席间酒如流水淌过,食客三五成群,文雅的凑在一起投壶作诗,粗俗一点的则斗拳狎笑,这三日仿佛是醉声梦色的富贵乡。王也端坐台上,审视众生百态,忽然觉得台下的人可怜又可笑,嘈杂入他耳,仿佛隔云端。 这时有一佩拂尘着道袍的男人越过众人走到他面前,双指并拢虚空一点,道:“有缘却又无缘。” 王也难得想起待客之道,起身迎那人入座,那人却只留下一句:我在武当等你。那人走后他想了许久,如今的生活确实乏善可陈,几乎一眼望到头,于是在流水宴结束的第二天,王也两袖空空,骑着匹瘦驴上了武当。 诸葛青抚掌笑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道长你红尘看破,一点凡心都没有。” 王也自认为修道不算多通悟,听闻此话不由怔忪,转头看诸葛青,他站在雾中模糊了面部轮廓,露出一个狡黠又胜券在握的笑,诸葛青说:“我倒是从未听过武当也要断爱绝情,王也,大好河山一个人看多寂寞啊。” 他说这话时,正巧日出,太阳攀上峰顶,于峡口间洒下万丈光芒,他立于其中,仿佛天门洞开,红尘滚滚扑面而来。王也心中酸胀,几乎要拉住诸葛青伸出的手,却在指尖相碰的瞬间收了回来:“你想知道官货在哪吧?就在林间,那处毒雾特殊是一,内含八卦阵是二……水贼常宿水边,实在没必要布下如此精巧奇邪的阵眼。” “我知道,”诸葛青笑道:“奇门遁甲我也涉猎一二,还是看得出来的。王也,我只想问你,你不需要一个人陪你吗?” 王也长叹一声:“阿青,你我身份悬殊,勉强不得。” 诸葛青侧身看日出:“这世间还没有我勉强不得的事情,王也,我偏要勉强。”他话音极轻,字字皆落在王也心上:“我宁客死他乡,无碑无墓,也要和你在一起,王也,你当真在意我是谁吗?” 王也摇头:“你都这么说了,我又在意什么呢?” 诸葛青勾住他小指,沉声说:“说好了,就不能变了。” 他们买了个小屋,开了块地,又养了条狗。他俩皆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从不知道原来种菜还有捉虫施肥一说,见菜不长,于是今早你浇水晚上我来浇,竟是一副你方唱罢我登台的架势,没过几天,菜全淹死了,倒是那黑犬生命力顽强,竟能跟着他俩还长了一身膘。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一日晚上,诸葛青不知从哪弄来一壶酒,强逼王也与他交腕喝了,又趁王也酒意上头昏沉之际,把他拉到院中,对着当空皓月叩首道:“我愿与他结为夫妻,生生世世不分离。”说罢看向王也,王也醉态萌生,一时分辨不出他眼中渴求,却也跪下,照葫芦画瓢囫囵拜了:“我心似他心。” 诸葛青声音发颤:“但愿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 “……之后我就醉死过去,只记得要我等,我左右等不到,又回了武当。” 诸葛青断声道:“他又在骗你,他只是想甩开你。”他还有长篇大论,抽丝剥茧分析论证阿青如何步步为营诓骗王也,却见王也摇头,不得怒从心起,强压怒火问:“你就这么喜欢他,就非他不可?” 王也觉察到诸葛青似乎是走了什么死胡同,他本在诸葛青此前说自己不是阿青时就下定决心,不提他就是阿青,但如今实在听不得诸葛青诋毁自己,叹息道:“你本就是他。” 诸葛青先怔后笑继而笑道咳嗽整个人蜷做一团,王也伸手揽住他给他顺气,诸葛青一把甩开王也,质问:“我们不是一个人,你又凭什么把我看做他,王也,你知不知道你抱着的是谁?” 他几乎目眦具裂,心道好一个一个人,他们昨日还抵足而眠,本是早起说些体己话的时候,王也说的却是什么?诸葛青长吸一口气,笑自己痴傻,昨日都走出半山腰去,就因为王也对个欺他瞒他辱他的人的一往情深作践自己? “王也,”诸葛青问:“我俩里你选一个,你选谁?” 他自己都觉得这问题说出来丢人现眼,想他也是诸葛后人,天生贵胄读四书五经学礼义仁德,这种拈酸的浑话都说得出口,可他心中淤塞,偏要坐起来直勾勾看着王也。王也起身拿了薄衫给他披上,言辞恳切:“我从来喜欢的都是你,有什么可选?” 诸葛青咬牙:“最后你看的是我,还是他。” “王也,”他喊,心想我要是脸都不要,装作你的阿青陪在你身边倒也不是不行,只是……诸葛青说:“可我问心有愧。”他话没头没尾,最后一句却像是耗尽心血,忍着嗓间腥甜,哀求道:“老王。” 诸葛青牙关打颤,整个人都在发抖,王也错觉看到那日在树林中宛若纸片般的诸葛青,心下骇然,抬手摸他脉,惊觉真气紊乱,于是哄他说:“先不说了,阿青你冷静冷静。” 诸葛青心神动荡,双目瞪得浑圆,似是听了惊天骇世的词句,他压不住血腥味,一口血喷了出去,嗤笑道:“到底是谁该冷静?” 他匆匆起身,赤脚路过青铜镜,才发觉自己泪流满面。 诸葛青和王也冷战三天。 也非没有和好的机会,只是他拉不下脸来,想起王也对阿青如此眷恋维护更是呕出血来,而王也似乎也不知道说什么,每日早出晚归,与他一面也见不到。唯独第三日晚上,诸葛青强撑睡意,等到王也回来。王也不知他没睡,蹑手蹑脚进屋,正欲借着月色摸索上床,却被诸葛青一把拽住。 “吵醒你了?” 诸葛青本想说道说道,听这话满腔委屈都被迎头冷水浇灭,他一时无言,最终只留下一句明天我出门吧,便落荒而逃一般地把自己卷进被褥,贴着床边睡了一晚。他第二天趁着天不亮就溜下山去,在镇里找了个馄饨摊,汤还未喝两口,只见一年岁不大的少年郎坐到自己面前,单手按住斗笠只露出一个圆滑下巴,话还没说就先抽泣起来。 诸葛青看着他抖动的肩背,叹了口气,招手又要了碗馄饨:“多大人了,还哭。” 诸葛白摘下斗笠,露出哭到红肿的眼角,呜咽道:“我还以为、我还以为……”诸葛青从袖中取了方帕子递给诸葛白,打趣道:“我就是出个远门,怎么放你嘴里和回不去了一般。”他不在意这些话,说来也没什么忌讳,诸葛白却脸色僵白,原本哭的红热的脸血色霎时褪去,急忙仰头,嘟囔着什么青信口胡说神明莫听。诸葛青觉察着不对,问他:“我好好在这,你怕什么呢?” “你上次除水贼,就差点没回来!” 此话如平地惊雷,诸葛青全身僵直,许久才回过神来:“什么水贼?”他分明记得自己除却秋闱入京外,不曾出过婺州,婺州富庶安定从未受水贼侵扰,他乃婺州王长子,若是婺州百姓被侵扰他又怎会不知?诸葛白自知失言,见诸葛青双目微瞪,不问出真相不肯罢休的样子,更是抖的不行:“上、上次处水贼时,你与我去秋闱……” “湘江水贼于去年初夏被剿灭,如何来的秋闱?” 诸葛白脖子一梗,掠过这个话题:“我不管,你得和我回家!”诸葛青眯眼看他,忽然想起被自己抛之脑后的圣命,搬出口谕恫吓诸葛白:“我奉命招安江湖豪杰,君命难违。”其实皇帝口谕只要他量力而行,他于龙虎山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王也几招制住,若说已尽力了也留不下话柄,这话纯属诈诸葛白的。 诸葛白不识内情,当即愣在那,好不容易挤出来的泪又逼到眼眶,猛地拍了下桌子,哭喊道:“有人要杀你!” 诸葛青一怔,奇道:“谁要杀我?” 诸葛白见说不清楚,心一横,干脆全盘托出。原来诸葛青年前领命孤身一人行至湘江调查水贼一事,回京途中遭遇山贼,身受重伤,直至开春才醒,醒后却对水贼一事全然忘却。诸葛栱遣人调查此事,听了禀报后沉默许久,召集诸葛家上下,要对诸葛青去过湘江附近三缄其口。 其中缘由诸葛白也不知晓,只知道诸葛青能在自己身边,他撒下弥天大谎都可。诸葛青心神动荡,伏在桌上咳了许久,抬眼对上诸葛白慌乱神情,那帕子一擦,上面一片殷红血迹,他咽下血沫,恍惚笑道:怪不得,怪不得诸葛栱不许别人说水贼一事。他对王也的决然心意,恨不得昭告天下,诸葛栱又如何打听不到。他虽想不起此前的心意,但对王也的爱意却无比笃信,倘若他现在有机会,也要与世人说:我心系王也,想与他生生世世永结同心。 “那又怎么有人要杀我?” 诸葛白见他没事,又说道:“此前水贼负隅顽抗,近乎全灭,只留一人活着跑了,自然也没人知道所抢官货在哪。前不久那人被抓住,押送回京,交代出他们在朝中有接应。接应知道你跟去了大本营,要杀了你,才有的你回京路上遇袭。而这个人前几日在狱中自尽了……” “所以我是唯一知道的了?”诸葛青摇头:“可我记忆全失……”他话未说完,瞳孔骤然收紧,暗道不好,这世间还有一个人知道官货下落,王也。自他离开,王也回武当山,那群人自然找不到王也,可如今……诸葛青骤然起身,不顾诸葛白喊他,提气向山上奔去,他一路狂奔,踏入门院时已是筋疲力尽,王也正在那浇菜,见他来问道:“阿青?” 诸葛青揪着衣领喘息不已,他腿脚发软,迈不过去,向王也伸出手,王也走过去握住他,诸葛青长吸一口气,咳道:“和我走,快,和我走。” 王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诸葛青拽去山下,他们刚走至山腰,拐角处忽然冲出一群黑衣人,瞧着衣角下均绣着奇怪的鱼叉符号。他们行至险处,身侧是悬崖陡壁,王也一把把诸葛青拉至身后,沉声道:“你们往前一步,我就废了你们。”他面容沉静、无悲无喜,看着却十分骇人,眼前人惊愕片刻,随即喊人一拥而上,王也踏入人海,一时间飞沙走石一片昏暗。诸葛青本想提剑杀入,凝聚剑气方觉王也身前仿佛一道墙,把他隔绝身后,不禁眼眶酸涩,心想我到底何德何能…… 他聚气朗声道:“你们正当我与他有什么龌龊,那东西只有我一人知道。”王也愕然,将身前人借力推出去,低声喊道:“阿青,你……”诸葛青避开王也目光,走到众人面前,笑道:“就是可怜王道长再三被我利用……”他不敢看王也,只盼王也心灰意冷,弃他而去,就在这时,一只冷箭跨越人群,劈开青空直直射入他胸膛,诸葛青躲闪不及,被千钧一箭带下悬崖,隔着云雾,他听到了王也的呼喊: “诸葛青!” 诸葛青从高处坠落,罡风如刀,他在失血过多带来的晕眩与失重感中,忽然记起他去求签时的那个下下签——飞蛾扑火、周而复始。忽然悟到何为周而复始,他爱王也、求不得厮守、甚至连高坠时胸口的剧痛都相似,果真是周而复始。 他的眼前只有血色的烟云,诸葛青轻叹道:王也啊。他话未说完,仿佛见王也奔向他,诸葛青合眼,笑道:我之幸。 “我这一生,万事顺遂,因此不信鬼神、不入庙观,到头来真的想求神拜佛之时,反倒不知去哪。神明在上,”有个声音说:“受我一拜,愿您保佑我此行顺利,处理好家中事,回来与王也长相厮守。” 黑暗中,那个声音沉默了许久,说道:“我名诸葛青,婺州诸葛青,您可要记好。” 诸葛青于混沌中想到:原来是他心不诚。他在昏沉中醒来,干疼从嗓间蔓延至胸口,他望向炊烟渺渺之处,王也正坐在那熬药,火光映出疲惫的容颜,诸葛青定定看着,忽然笑了出来。 “王也,我算不算,勉强成了。” 王也抬头看他:“两情相悦也算勉强吗?” 诸葛青抬手盖住眼睛,许久后才发出一声低笑,那日王也被他灌醉,他还对月祈求:我无所求,我只求他,我无所执,我只执他。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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