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旅人王也和旅人诸葛青。时间线尤其混乱。
诸葛青常说,王道长这个样子,还不如上山去。
上山去,趟过溪渡过河,一路走到山顶上,自有仙人来接我。
窗外落着雨,空气却一点也不闷。到底是早春,野地上冒出了车前草的苗,细细的绿色夹在灰黄的杂草中间。
小旅馆二层的窗户被树遮得严实,若不是早春,可能一点光都见不着。诸葛青起得比以往都早,坐在旅馆的窗户边上看外面的树杈。树枝上也出了许多新芽,包在绒绒的棕色外壳里,被雨水打得乱晃。
我提早买了早餐回来,放在桌子上,豆浆是温的,诸葛青那杯加了点糖,不甜不淡,每人四根油条,俩茶叶蛋,排了十分钟队才买到的,蛋壳有些灼手。诸葛青眼睛望着窗外,手摸索着找杯子,一抬手把我自己的半杯豆浆勾走了,也不看,咬住吸管就喝。
古城在半山腰上,出了城就是绵绵的山,山上有树,一片一片地立着。天是铅灰色,树也是铅灰色,铅灰色的雨雾里透着些暗红,诸葛青说那是没开的桃。
“你又没上去过,你怎么知道那是桃花?”
“山人自有妙计。”
“您别是随口扯的?”
“不敢有假,望远镜看见的。”
我知道他又是随口扯着玩,我们一路走过来,两个人,两个背包,一件多余的物件都没有,哪里来的望远镜?
我和诸葛青认识不久,只是闲散人遇上闲散人,一个跟着一个走罢了。我说他,你把我的豆浆喝了。诸葛青叼着吸管说无妨,山人不嫌弃。
落了雨,城里就显得古朴起来,街上人少,我和诸葛青并排走,中间隔了一个人的位子。商贩这时都不出摊的,绕来绕去也只有几家杂货铺子开着。
城里有溪,溪穿城而过,当地人愿意叫它“河”。春季的河是涨水的,人趟不过去,就在河上用石板铺了拱桥。
河对岸有家扎油纸伞的铺子,木制做旧的招牌上用隶书刻着商铺的名字,像模像样地挂在屋檐底下。诸葛青向来对这些玩意儿感兴趣,二话不说就过去,店里的成品他看不上,问匠人能不能订。
匠人说行啊,但要加钱。
诸葛青说好。要青色的伞面儿,上面能画只仙鹤最好。
匠人说行啊,做伞工期长,二位谁交个定金先?
“山人穷啊。”
“没看出来。我觉着你富得流油,还我早点钱。”
诸葛青耍赖一样凑上来,翻出口袋抖了抖:“山人身上可是一毛钱都没有。”
“所以还得仰仗您啊王道长。”
我就这么被这狐狸算计了。
狐狸最会骗人。
我问狐狸,你从哪来?狐狸说从南方来,我说骗人。我问狐狸,你去哪里?狐狸说往北方走,我说骗人。狐狸不恼,狐狸望着我,一双眼睛笑吟吟的。
狐狸说,我对道长,不敢有假。
我被狐狸算计了,油纸伞86道工序,号竹,削骨,伞面,绘花,狐狸说他能等,说道长要是等不了就先走吧。
我说我上辈子真是欠你的,诸葛青说谁说不是呢?
雨下到中午还没停,但一直蒙蒙的,细如牛毛。诸葛青回了旅馆就睡了,午饭也没吃。古城小,我们今天就转了半座。旅馆也小,轻飘飘一座石楼,一间屋子就一个大床,顶多多给我拿床被子。诸葛青喜欢蜷起来睡,本来一米八的个头生生被他折去了一半,睡床也占不了多少位子。
狐狸问,道长从哪来?我说从北方来。狐狸又问,道长往哪里走?我说不知道,我一路寻着山,趟着水走。
狐狸说噢,狐狸说道长这是要成仙的呀,狐狸说山人我给您指条明路吧。
下午睡醒,已经是傍晚,我睡得头晕,睁眼看外面,发现雨已经停了。我和诸葛青去外面吃饭,空气香得很,湿漉漉全是春风的味道,脚下的石板沁着水,诸葛青一脚踩在缝儿上,混了雨水的泥喷了我俩一裤腿。
城里的人现在才出来走,街上热闹,店铺也都开了灯,我们又路过扎伞的铺子,里面有一对青年男女在挑伞,匠人笑着冲我俩挥手。
狐狸问:道长,你知道伞象征什么吗?
我说象征着下雨不被淋。
我和诸葛青细数早晨看见过的饭馆,诸葛青想吃面,我想吃小炒配粥,最后我俩一致决定买了回旅馆吃,回旅馆还能蹭个网。
和诸葛青碰上之后,这人的朋友圈就没断过。我这里看不见他的点赞人数,只能看见他在底下一直回复,回得前言不搭后语,跟喝醉了一样。
在城里这几天跟在梦里一样,诸葛青每天拉着我转这转那,在没人住的小巷子里蹲着吃炒货。巷子干净,背光,地上还有前几天下雨的湿痕在,砖缝里生满了青苔,偶尔有鸟雀落下来,诸葛青就伸手给它们瓜子仁吃,这里的鸟雀不惧人,应该是懒散惯了的,别人给它们,它们就大大方方地吃。诸葛青叫我看天,我嘴里含着瓜子皮,往天上瞧过去,一大团云悠悠飘过来,正沿着屋檐和对面砖墙的夹缝走。
我和诸葛青在这里坐了一下午,中间只有几个小贩推着车子路过,车里放的多是些糕饼点心,甜味从巷头漫过巷尾。
桂花的季节还没到,我记得狐狸说他就喜欢桂花糕。
山里信号不佳,我拿着手机也没什么用处,每天的任务就是发个朋友圈告诉家人朋友们我在玩,还没死呢。诸葛青次次给我点赞。
在古城里呆着,似乎做的梦都染上了古朴。我梦见我就在这城里,坐在诸葛青带我去的那条巷子中间,有鸟雀飞过来,啄地上的瓜子仁。
狐狸蹲在墙头笑,手里捏着把纸伞,青色伞面,上面绘着仙鹤和云。狐狸说这些天承蒙道长收留,山人带你进山转转?
我鬼使神差地跟着走,狐狸脚步轻快,在前面带路。我们直朝着山间的殷红奔,一路上云雾缭绕,狐狸撩开青灰色的水汽,带着我坠到桃花丛里。
“道长,你知道伞象征着什么吗?”
“象征着……山上落雨?”
狐狸笑了,举着伞往桃花深处去,我要追,追不上,恍惚间听见狐狸说。
“桃花啊。”
桃花。
城里被我俩转遍了,伞还没有扎好。我私下问扎纸伞的匠人,他呵呵一笑,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快递多方便呀,客人走就是了。诸葛青不情不愿地收拾东西,我说其实不走也行,反正我没有目的地,在哪里等都是等。诸葛青笑笑说不用,只是走之前他还想上山。
我俩在一个下着小雨的日子上山去。山路难走,满地的泥,诸葛青打着呢子面的雨伞,在前面走得轻快。
我问他你上山做什么,他说带道长看看桃花。
山里真有桃花,这时开得正旺,诸葛青拿着手机给桃花拍照,拍完了又发朋友圈。我看了他的配字——
“遇见了桃花。”
分明是你去寻来的桃花。我想着。
“王道长,”狐狸问,“纸伞象征着什么呀?”
梦里的桃花比这里的艳,开得比这里旺,梦里的狐狸坐在桃树上喝酒,他说道长,你过来。
我过去,他搂着我的脖子亲。
我说你喝醉了。
他说桃花醉人,山人也不想的啊。
“想什么呢?”
我恍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对着桃树发呆,淡粉色的花瓣落了一头一身,衣服帽子里也全是。
“王道长看见桃树也不用这么震惊吧。”诸葛青举起手机给我来了一张,“北京那边不是有很多么?”
手机滴滴地响,这张照片也传上了朋友圈,配字“仙风道骨的王道长入了红尘变花姑娘喽。”
我笑着骂:我本来就是一个旅游闲玩的,你一口一个道长,搞得我马上要飞升了一样。
“我看道长本来就仙风道骨,无欲无求的。”
“别这么说,我一个凡人,谈什么无欲无求。”
“你的欲求是什么?”
“城里的溪是从山上下来的。”诸葛青没给我说话的机会,他继续说,“这不是野山,平时也有人来,前面有个小亭子,坐在上面可以看见整片桃林。”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诸葛青说望远镜望见的。我说你这人嘴里不出一句实话,诸葛青说不敢有假。
梦里的狐狸问我,道长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呀?
我的欲求是什么?
脑袋疼,一提到这个就脑袋疼,我命好,从小不愁吃穿,要是现在让我想我的欲求是什么,那还真就没有。
狐狸笑了,说道长就是道长。道长迟早是要成仙的呀。
前面果真有溪,溪绕着亭子转,桃花在溪里转,天上的雨飘个不停。
“溪水凉,道长快些过。”
狐狸说。
“道长快些上山去吧,趟过溪渡过河,自有仙人来接你。”
我问狐狸从哪里来,狐狸不答。我问狐狸到哪里去,狐狸不答。狐狸只看着我笑,说这些事道长别想。
我问他纸伞究竟代表什么。
狐狸说道长别想。
我问他桃花究竟代表什么。
狐狸说道长别想。
我问他,你的欲求是什么。
狐狸说,道长别想。
天上闷闷地起了雷声。
我说我想要伞。
亭子里满是去年冬天的落叶,湿漉漉的,有的被风卷出去。诸葛青此时倒不嫌弃脏,用手拂开石凳上的尘土,一屁股坐了下去。
他说有酒正好,随后看着我笑。
“别坑我啊,我可没带酒。”我坐在他旁边。远处的桃花被烟雨罩着,迷迷蒙蒙一片粉白。
我说我最近总梦见狐狸。
白色的,举着把油纸伞,带着我满世界跑,问我伞代表什么。这都什么人呐。
诸葛青噢了一声,问:那你答了什么?
我问狐狸我是谁。
狐狸说,道长就是道长,道长快些去,何必要这纸伞。
狐狸伸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轻一推,我便坠入冰凉的溪水。我从春的边缘坠落,岸边是开得艳红的桃。
狐狸说道长啊你尽管走,你寻着山,趟着水走,我哪里都不去,我就在这里。
山人对道长不敢有假。
我从春的边缘坠落,狐狸举着那把青面的纸伞,隐在了雨天的青雾里。
我听见狐狸说,就此别过。
“诸葛青!”我喊。
诸葛青被我吓了一跳,皱着眉看我。我说我想起来了。
“想起了什么?”
油纸伞。
我的欲求是什么?
油纸伞。
青雨里绵绵的桃花诶——
“山人不是自有妙计吗?自己猜去吧。”
诸葛青嗤嗤地笑起来,说道长难得发疯,得发个朋友圈炫耀炫耀。
“道长看桃花看醉喽。”
|
评分
-
查看全部评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