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竹染轩阴 于 2020-7-15 15:40 编辑
皮囊
(HP paro)
张灵玉当然是夏禾一早就看上的。
请看是为什么:她一早就看上,十一岁的张灵玉,团子一个,分院帽底下老成持重的一只小獾,黑金色交织里温暖又凉薄的天真。她一早就看上,十七岁的张灵玉,雪玉肌肤,长身玉立,走路像是一棵潇洒挺拔的竹子,笑起来就是人间四月天。
当然啦,她在他十七岁才得以见他,可是她从他十七岁可以看到他十一岁,他气味是清冽的雪松,内里是温热的浓酒,眉心朱砂痣,艳色灼灼。她看得到的。这样的张灵玉,十一岁见到就十一岁去爱他,十七岁看到就十七岁去爱他。八十岁见到,那拖着老病残躯也一定要爱一爱他。而爱呢,这个字,再昙花一现,再是瞬间的感知,都会变成一辈子的事。
夏禾一早就看上张灵玉了。这样算起来,她甚至可以说爱过一个未成形的胚胎。
媚娃,究竟是多情的生物,还是无情的生物呢?让很多人心旌摇动,这是多情的一面,她自己却不付出什么,这又是无情的一面。可是大概只有夏禾一个人才能知道,媚娃可能还是非常专情的生物。之所以说可能,是因为人世间明明已经没有媚娃,夏禾只好拿自己代表全部。她诗意盎然地想,这种爱情从一团模糊的血肉穿梭到一具清晰的枯骨,她总之是看上了张灵玉的。
这一切思绪不过发生在禁林里她见到他第一眼。
已经到了要毕业的时候,职业咨询课程,张灵玉也去上了一次。他们温和的,胖墩墩的院长,听说这个优秀的学生有兴趣留校任教,非常热情地邀请他成为自己的助手,一起在猎场边缘教低年级的小巫师们如何喂养炸尾螺,抚摸看不见的夜骐,引逗护树罗锅。
十七岁的小教授,温文尔雅地束起头发。十七岁的小教授,声音清冷如弦子铮铮。十七岁的小教授,踏松脆落叶来她面前。
小教授来找什么?小教授带着一群十一二岁的小破孩子,来寻找独角兽。独角兽喜欢纯净的人,张灵玉也有独角兽主动上来亲近。小教授坐在一截子宽宽阔阔的树桩上,屁股底下是一棵老树几百圈的年轮。这棵树生前是一棵冬青树,高耸入云,威严无比,寒冬烈日都奈何不了它,结果现在死掉了,要给一个十七岁的小毛孩子坐在屁股底下。他把大几百年的光阴坦坦荡荡地拿来坐着,手掌温柔地抚触一只独角兽的额头,夏禾觉得这个画面让她心里有陌生又酸涩的悸动。
悸动这个词,夏禾以前没有体会过,但它理所当然是很美丽的。但悸动这个词,音节错一错,又要嫉妒。
爱亦生忧怖。这和媚娃这种生物也是很相似的,她们是冒牌的维纳斯,这一刻是爱与美的神明,皮囊下却是怪物。毕竟,媚娃是神奇生物,神奇生物也不过是个好听的说法,其实可以叫做野兽,媚娃就是野兽。
她的心有皮囊,爱有皮囊,名字也有皮囊。
夏禾终于没有忍住走过去。她也要张灵玉碰触她,也要摸一摸她才行,她也是神奇生物呀!他应当保护她,安抚她,摸一摸她。
张灵玉理所当然离群索居,他即使是刻意的把自己放进人堆里,甚至刻意的去交际,去引导,他始终还是离群索居。她走过去,独角兽就离开了,对于独角兽来说,即使她是女孩子,似乎也是不好亲近的。这样的距离,这样的静谧,就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
夏禾,爱娇的小丫头一样问他:你可不可以也摸一摸我呢。
她这个要求实在是无理取闹。张灵玉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他微微皱一点眉头,夏禾歪着脑袋迎上他困惑的眼神。
“不可以吗?”她有点委屈,“我是一个媚娃,媚娃不也是一种神奇动物吗。你可以摸别的神奇动物,为什么就不能摸一摸我呢?”
张灵玉没有忍住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个遍。从头到脚,好好的一个人类女孩子。她还染着妖娆娇媚的粉红色头发,有一双明亮的蓝眼睛。这个小姑娘,不讲道理地请求他摸一摸她,甚至蹲下来,低着头,做好准备等他去摸她。
可是这样乖巧顺服的姿势,她还是不曾把她的后脖颈子露出来。
张灵玉想,她不会真当他是一个笨蛋吧。他就算是一个赫奇帕奇,她不会真当他是一个烂好人,一个笨蛋吧。
他和和气气,冷冷淡淡地跟她讲:“你不是什么媚娃,你是一个人类,你的头发也不是银色。”
夏禾听了这话觉得扫兴,可是抬起头又发现张灵玉的脸红了个彻底。不是她的嘴唇一样的红,不是她的舌头一样的红,是他的朱砂痣一样,滴血的,纯真纯粹的红。
哎呀,不错,总算没有彻底呆住。
“这是你不知道,我不怪你。现在,我告诉你。我除了是一个媚娃,还是一个易容马格斯。”
夏禾笑了,她眼睛鼻子嘴巴,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都参与到这个笑里面来。
她说一个谎就好像一次呼吸。她高高兴兴地骗他说:“我是一个易容马格斯,喜欢是什么样子,就可以是什么样子,我就是喜欢粉红色头发,蓝色眼睛,所以我自动就变出粉红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这不可以吗?”
这不可以吗?
张灵玉作自我反省。她是一个易容马格斯,那么她一定有一千万种皮囊,那么,他到底干嘛要脸红呢,为什么也感觉到悸动呢。这陌生的悸动又是为了什么呢?他仔仔细细地分析,自己究竟是因为也喜欢粉红色头发,蓝色眼睛,才会觉得自己喜欢夏禾,还是因为喜欢夏禾,才喜欢了她的粉红色头发,蓝色眼睛。
不可以吗,去摸一摸她,摸一摸“它”?
他苦思冥想好久,得不到答案,最后觉得还是实践出真知。张灵玉像安慰不听话的小孩子,像哄着一只小小独角兽,也把手掌温温热热地贴在夏禾的额头上。他温玉一样的目光,温温热热地贴在夏禾的眼睛上,他温润的灵魂,温温热热地贴到夏禾的灵魂上。
可以的。他想。于是他说:“是可以的。”夏禾睁大了眼睛。
他决定不去深究她究竟是不是媚娃,又是不是易容马格斯,是不是一只神奇动物。他走了一条夏禾没想到他会走的捷径,轻轻松松得出这个结论:是可以的。
夏禾想,她早就看上张灵玉了。
就是等这一天,张灵玉真实不作伪地触碰她一下。虽然他的皮囊只是碰到她的皮囊,但是他总有办法也穿过她的皮囊看见她,然后仅此一眼,她就要被他看杀。
FIN.
般配
张灵玉,我记得,我在霍格沃茨举办三强争霸赛的时候也见到他。我们都在很好的年纪。下课铃敲响,所有的门都敞开,涌出来满堂叽叽喳喳的少年人,他们也都在好年纪。年轻是一种过于膨胀的气体,这气体叫人笑,叫人通身都轻盈。我也感到轻盈,这正是我为何而来。我天性里需要这种飘飘然的东西,人类有时候叫它爱,有时候叫它慕少艾,或许有人称之为痴迷,蠢动与心悸,而这是我赖以活命的法门。
那时我年纪小,但我已经学会堂而皇之的意义。我坦然地走进人群,昂首挺胸地站在一旁,假装自己是一个法国人。我是一个媚娃,一个阿尼玛格斯,我装作远道而来的异邦客人还是很轻松的。这些人,在这种热热闹闹不知所谓的青春里,看一眼发觉不认识我,看第二眼就发现想要认识我。那么第三眼的时候他们就默认自己认识我了,反正我选取的是这样一个身份,他们从这样的身份中得益,假如我再聪明地抛出几个媚眼,那就不会再有人苛责我什么。
忽然一个人走出来了,这个人一走出来,我的命运就被断定。这个人,他在众人的目光之中走到那团明亮的蓝色火焰边上,他伸出手投下一张写着自己姓名的纸条。这说明他年满十七周岁,他已经长成,他亟待撷取。我懵然无知地望着,我不是人,你要知道,我不是什么人类,你只管把我当做是从自然中来,一只有了人形开了灵智的动物,我不知羞耻,不知礼节,我那一时只知道我很想要他。
他们鼓掌叫着赫奇帕奇的七年级级长,叫他的名字。我听见他们在喊:
“张灵玉!”
张灵玉。张灵玉。完了,我想。事情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变坏的。我要被驯养了。他还没有编织好给我的项圈,我却已经做好引颈就戮的打算。我看着火焰吞没他的名字,火焰是蓝色,好像他的眼睛,也好像我的眼睛。巧合,这是巧合。这当然也是一种注定。熊熊地,熊熊地燃烧着。他无心地向我投来一瞥——啊,那火焰是冷的。他的眼睛是冷的。他的眼睛是一汪寒潭,这当间儿我掉进去了,所以我知道,寒潭上铺盖霜雪,寒潭下落满桃花。我被困在这寒潭里动弹不得,我的足趾踏着春天,我的鼻息被冬风侵染。这样一个光明的人,他有些阴暗的一面被我不经意地发现了。而我呢,我这样一个鲁莽的,野蛮的,凭着本性生活的神奇生物,一个媚娃,他看见的我却丝毫没有合乎规则的搔首弄姿。
他看到了什么?我突然变得执拗得令我自己都害怕起来。这样的执念我从前没有过:他看到了什么?他怎么看我?
我,夏禾,我承认犯下一个重大错误:我就不应当先看到他的眼睛。倘若我不这样做,我就能像其他所有人一样被他无心地骗过,被他木头一样不解风情的外貌骗过,被他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表象骗过。哪怕我悸动过,忐忑过,但我甘心被他欺骗,如此我就能假装不知道他的灵魂是冰凉又炽热,馨香芬芳,让人想要一头扎进他的胸膛。可是怎么办呢,一切还是发生了。我不愿意过多地苛责自己,我只好夸奖我说,这是我眼光独到。毕竟,错过确实可惜。我想,错过张灵玉比亵渎他还要十恶不赦一万倍,我愿意为这件事下地狱。
于是我轻易地逻辑自洽了:我先觊觎他。他应不应,最后我能不能得到他,得到他的吻,和他缔结某种盟誓,得到这个赫奇帕奇最为珍贵的能打败一切的忠诚,这些我都不再在乎。这不是一场战争。我呆站在原地,我的哲学在脑海里成型了。这不是一场战争,我没有要征服张灵玉,他也没有要来征服我。但我们之间形成天然而激烈的联系,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那天我最终在原地一直站到礼堂里什么人也不剩。
我在流程的最后一天又溜进霍格沃茨的礼堂,故技重施,围观了火焰杯吐出名字的过程。他没有入选。他看到结果时候第一时间回头望了望那个站在角落里的小斯莱特林,我也跟着望过去。他们有相同的姓氏,我想他们或许存在某种亲戚关系。不过,那对我来说不重要。我心里想:张灵玉,你知不知道你的脸上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那是很漂亮的一种阴暗,张灵玉,而你在对抗它。你在痛苦地对抗它。我好想走上去拂开你脸上的抗拒。我在想象里重复教坏你的过程。但张灵玉,我最后还是不舍得。
他又看到我了。我能从他脸上读出一种轻微的愕然。他一定在想:这不是那天林间野地来到他面前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女孩子吗?那个自称是媚娃的女孩子,那个被他摸了摸头的女孩子,那个令他困惑,受他点化的女孩子,那个易容马格斯,那个有粉红色头发,与和他如出一辙的蓝色眼睛的女孩子。他想他熟悉这张脸。这一次他认出来了。他用一种没有什么杀伤力的警告眼神看着我,这眼神说:你再不走,就要被抓起来。
我理直气壮地看着他,我丝毫不害怕:来,你来将我抓起来。
张灵玉最后收回了他的目光,他转头就走了。我在原地跺脚:木头,好一截木头,偏生是里头藏了醴泉的甜蜜木头。我知道他这个秘密之后就像是上了桌的赌徒,我走不掉了,我离不开了,我不舍得了。我心里想,这又有什么办法呢?爱不爱的,那是写好在命运的书里的东西。设若我也和人类一样信仰着某种神灵,那么我也会学舌典籍中的教诲:那早就注定了。那一切颠扑不破的,都早就注定了。
许多年之后他对我自陈他的惶惑。他说我热烈而灼人,他说我再靠近一步他就愿意亲吻我。我望着他的眼睛,我于是觉得那寒潭与冷火都不再灼人了。他记了这么久,他和我一样执拗。向来是这一点最使我快乐。
我们般配得要命。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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