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狼毫在砚台上辗转,抬头一行小楷写的乃是“禁军布防图”。诸葛青闭目沉思了半刻,睁眼动笔,从纸中央开始,横平竖直地摹出昨夜所见的图纸。用的是蝉翼宣,卷成纤细的芯子塞进竹筒里,然而墨里不能掺太多水,否则就在那薄薄一层上洇穿了,再也拿不起来。
他顺从地交还布防图给王也,自然是为了诈对方。以王也的心细程度,不留下图纸断不会放他离开,于是他映着火光,将图的样子刻在心里,回到家中便动手画出来。从小倒背经文兵书,一张图不成问题,微末的图例注记、数字暗语,皆在胸中徐徐展开,除非王也杀了他,是夺不回去的。
“如果拿不回《禁军布防图》……”王也略带忧虑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诸葛青勾了勾唇角,这个人看上去如此冷酷,实则如此心善,宽厚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他打小学到的教训,是不要仁慈,对某个敌人手软,难保下个被杀的不是自己,但是王也——王也甚至担心他完不成任务受罚,浑然不觉诸葛青已经摆了他一道。
墨笔顿了一顿,还好墨浓得发干,不至于洇开。诸葛青轻缓地画完最后部分,神思有些游移,满心都是王也倚着窗边的一幕,他的表情、他的眼神,似乎和初见时的锋芒毕露不太一样。真正的王也,其实是很温和的,会把被子围在湿漉漉的诸葛青身上,为了查明一桩冤案就可以豁出前途,会怜悯地翻阅诸葛家的卷宗,怜悯地对待每一个人。
却又是刀下沾过无数人血的锦衣卫。
王也杀人的时候,会怜悯吗?会感到悲哀,但不觉自己的罪恶?会仁慈地阖上他们的眼睛?梦醒时会害怕吗?诸葛青恶狠狠地想,仿佛要跟自己的情愫作对。他画完了,搁下布防图,随手在旁边的纸上乱涂乱抹,是一朵石榴花的模样,花萼闭合着,像颗小小的心脏。
虚掩的窗户被猛地撞一下,他愕然回首,是只肚腹翠绿、背上有鳞状斑点的鹦鹉。鹦鹉叫嚣着穿过两扇窗,随流泻的日光一道突然冲入他的房间:“诸葛——青!”
半空中飘下绿色羽毛,眨眼间鹦鹉已站在笔架上,震得毛笔叮呤咣啷地晃。“诸葛青,”它依旧是哭丧似的语调,“有你的信!”
“正好,我也有信,劳你替我带给景王。”诸葛青见惯不怪地取下鹦鹉脚爪上捆着的小筒,换成新的绑上,里面装着刚画好的《禁军布防图》。王震球这人很稀奇,驰骋草原的将领,大多都豢鹰的,唯独此人从不养鹰,护肩上立着一只虎皮鹦鹉,学人语绘声绘色,体态轻小,看起来能被其他人养的苍鹰拍拍翅膀扇飞。
然而到京城里,鹰又太显眼了,景王的鹦鹉和达官贵人们养的没什么不同,最适合送信,东奔西跑从未被发现。
鹦鹉歪了歪脑袋,示意给点赏,诸葛青只得在抽屉里东翻西找,半晌掏出一包藏着的鸟食,倒在手心:“跟你主子一样会捞好处。”
“呱!跟你主子一样会捞好处!”
“别学啊,”诸葛青敲着鸟脑袋,无奈道,“再吃点,别学我啊。”
鹦鹉终于餍足地闭嘴。它啄完了,一振翅膀倏地飞出窗外,速度丝毫不输掠食的雄鹰。诸葛青才拧开竹筒,查看王震球给他的信。当头一行写着:“七月初七……”
*
七月初七,七夕节。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满街都是飘展的旗幡与摇动的金灯,夜色深沉下,城西庙会所在之地汇成一片热气腾腾的光海。传闻此处道观求姻缘最灵,七夕良宵更是被踏破了门槛,各怀心事的男女挤在人群中,赧红着脸不去看对方。
酒旌之下,王也坐在竹搭的棚子里饮茶,瞳孔中倒映出一派热闹光景。澄黄灯影模糊了他的眉眼,若非公务必要,他不会来如此喧嚣的地方。求姻缘本是徒劳,何况……连意中人都无一个,也实在没什么好求的。
卖香囊的商贩扛着架子经过,行走间带出阵阵异香。他给那人几个铜板,香囊递到手上时压着一张纸条,王也接了,是在汇报陆敏一行人已抵达观中某处丹房。
早些时间接到密报,陆敏将于七月初七召集朝中重要大臣,二十人聚会城西清源观内商议要事。庙会人多眼杂,更是不好监视,即使被锦衣卫发觉也能迅速逃亡。锦衣卫已经查到陆敏与景王暗中有书信往来,迟迟不下令抓人,是想借陆敏之手牵出同党,好将叛逆连根拔起。
不过人实在太多,下属们为了不打草惊蛇,跟丢了几次,才断续地弄清那二十人的集会所在地。接着便是抓,便是移交诏狱,他做过无数遍、并且很熟练的事。
王也摸到怀中短刀,推开桌子想站起来,一抬头却发现有人笑盈盈地低头看他。诸葛青咬着一块巧果,手里还托着拆开的纸包,呈到他面前:“喏,路边刚买的,分你一块。”
他似乎刻意打扮过,象牙色的绸衣,长发用攒金丝嵌月长石的发冠束起,袖边翩翩绣了金线蝴蝶,流光辉映间像个玉人……不,比起身穿暗袍的王也,他简直像个招蜂引蝶的月亮。
诸葛青也不避忌,就跟王也挤着一张长凳坐下:“王大人,怎么不说话?”
“怎么又是你?”王也感到有些头痛。
“什么叫‘怎么又是我’?”诸葛青饮尽王也剩下的酒,又往嘴里塞了块巧果,“七夕佳节,在下是来求姻缘的。”
“求姻缘?和哪家的姑娘?”
“大人狭隘了,为什么非得是姑娘?”
“好吧。那么和哪家的……公子?”王也越发觉得这个词难以启齿。
“随便转转,遇到了谁,就和谁去呗。”诸葛青勾住对方肩膀,“正好遇上王大人,如何,一起进去?”
王也拨开他的手,低声警告道:“我为何而来,你仿佛不知?这趟浑水里,你若再插手景王的事……”
“就怎样?”诸葛青饶有兴趣地撑着下巴,如同一个自恃宠爱而行事顽劣的幼童,“我倒是很好奇,老王你会容忍我到哪一步。”
“诸葛青。”对方声音里隐约压抑了怒气。王也侧过脸来,漆黑的眼瞳没有被纷呈流光映亮,就是深潭一般、崖底一般的黑,眸底的复杂情绪离他很近很近:“我不会容忍你,我会杀了你。”
诸葛青嘲弄一笑,望着远处流水般的行人车马:“但愿大人真能言出必行。”
满架香囊再次从他们面前晃荡而过,鸳鸯和兰花的绣样掩映之后,商贩微微侧转头,向他们投来一眼。出去刺探情报的下属又回来了。
“时辰已至,我该走了。”王也站起身来,“事关江山社稷,我不会由你胡闹。”
“试试看?”诸葛青轻佻地说。他迅疾出手,电光石火间,王也的右腕一凉,被精钢制成的锁链紧紧缠住。细链另一头绕过诸葛青的左腕,“咔嗒”声响,他拧转钥匙,利落地上了锁。这条锁链材质特殊,寻常利器根本无法斩断,唯一解开之法便是钥匙。
“来,王大人,砍掉我这只左手。”他笑着抛了抛钥匙,紧接着像掷暗器似的,突然将它扔到了街上的车水马龙之中。微光一闪,再不可寻。
“你……”王也正欲挥拳,却把诸葛青带得站了起来。两人跌跌撞撞扭打在一处,撞破无数酒坛酒壶,清冽的酒水浇了满身。店家眼睁睁看着这二人,却无可奈何,躲在翻倒的桌椅后发抖。
“为何逼我动手?”一拳揍在诸葛青脸上,指骨生疼。王也顺势倾身压制住他,咬牙切齿道,“景王根本不是好招惹的人,你为他卖命,阻拦锦衣卫行事,如何能够全身而退!”
“我从没想过全身而退,”诸葛青唇角溢出血沫,嘶声说,“要死也好,要下狱也好,从没想过全身而退!王也,你就是如此天真,看不出箭已在弦上?事情已经败露,今日拦不住你——”
他话音忽然顿住,眼神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慌乱。王也掣刀在手,猛地向下砍去——只是砍的不是锁链,不是他的左手腕,而是王也自己的右手!
“你有病吧!”诸葛青用尽全身气力,翻身而起,狠狠撞在对方左肩。两人失去平衡,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又滚,华服上沾满尘埃。诸葛青“呸”一声啐掉嘴里的头发,怒吼道:“我既然捆住你,就肯定有办法解开,你……真是个疯子!”
“哦?那是什么办法呢?”王也黑眸注视着他,看上去波澜不惊。他沸腾的心霎时凉了——中计了。对方套出他的话,知道还有钥匙,腾出手便向他身上摸索。
诸葛青想甩开王也,怎奈两人的手绑在一起,对方始终能很方便地够到他。全身搜过,王也凝眸看向诸葛青腰间的香囊,伸手欲抓,却被他提膝猛踹。他一点没留力,强大的冲力迫使王也撞断了根长凳,又带着二人双双栽倒在地。
烟尘散去,香囊突兀地出现在王也手上。天旋地转之中他仍然保持着清醒意识,忍住剧痛去夺香囊。里面果然有跟刚才同样的钥匙,他解开锁,一边抽手一边道:“胜负已分。”
他朝柜台后的店家扔了包银子,权作赔礼,自己朝着清源观方向而去。耽搁得不久,陆敏那里也另外安排了一批锦衣卫盯着,应当未出纰漏。
他身后,诸葛青趔趄着爬起,胡乱擦了擦嘴角和额上的血。浑身都有碰伤,此刻动一动便作痛,然而还是拨开看热闹的人群,径直向观内赶去。
没有王也还好,有王也指挥掠阵的锦衣卫,简直像一柄不可阻挡的利剑。
市街上人声鼎沸,观内反而香客不多。过了大殿是一座湖,湖上有桥与亭,再往后便是道士们居住的丹房了。王震球本就兵行险招,京城中可用的人不多,只派诸葛青阻拦、几名影卫守护,一旦让王也抵达那里,影卫不堪与之敌。
头昏昏沉沉的,桥上站着几个拜月的女子,他也顾不得了,抽出佩剑,纵身朝王也劈出一剑。身体到了强弩之末,剑势软绵绵的,王也转身,轻轻击中他肘上穴位,长剑便“当啷”一声落下。诸葛青尚不甘休,另只手抓起落地的长剑,又是一剑,映着湖水摇荡的波光。
远处一支鸣镝冉冉升起,拖曳着烟尾发出厉响。那是盯视丹房的锦衣卫们发出增援信号。王也举起带刀鞘的刀,挡开他的剑,心焦地往那方向赶出几步,却一下被诸葛青扑倒了。他已没什么气力,只能死死攀住王也的肩膀,靠全身重量拼命再滞住对方片刻。
王也回过头来。诸葛青头发散乱,睫毛沾着灰尘,脸上血迹斑斑,连常常微笑的唇边都带着裂伤。从未有过这样窘迫的时候,却被王也尽收眼底。
“你执意要与我作对么?”王也拨开他的头发,动作温柔,语气却是淡淡的,似乎在下什么决心。
诸葛青嘶哑地笑:“至死,咳咳……不退。”
下一刻,刀尖呼啸着袭来,几乎划破他的面颊。王也的利刀出鞘,在炎热的夏夜里像是寒凉雪光。诸葛青仰头折腰,看着刀锋如同银河,在距他三寸远的地方划过,脖颈上挂的绿玉却恰好荡起来,被猛然割断,挟着那一刀的余势落入湖中。
“扑通”一声,小小的、幽蓝的水花。诸葛青看着那朵水花,完全被魇住了,全然不觉刀锋又至,穿透他的左肩,钉在身后柱子上。
——真正意义上,王也第一次伤他。
他缓缓地转回眼睛,视线垂在那柄刀上。鲜血从象牙色的绸缎下渗出,刀身没入,只能看见装饰着螺钿和流苏的刀柄。是锦衣卫所佩的绣春刀。他启唇道:“你……”
“你……”王也似乎没料到他会不躲不闪,怔怔地抬手,想帮他按住伤口,却又犹豫地收回,“此间事了后,会有人替你疗伤。再或者,那时你也还我一刀。”
他吹起芦哨,数十名锦衣卫的黑影落在亭中。他们其实一直都在,只是不得王也授意,便训练有素地从未近前。
王也同这些人转身驰援丹房,再不看亭中一眼。诸葛青扭头望着他身影消失,亭子里满是湖水荡漾的柔光,仿佛幽蓝色的梦境。
“一刀?”他低声笑了笑,摇着头说,“王也,还不够。是千万刀。”
Tbc.
柒
诸葛青做了很长一个梦,梦里满是碧蓝的波涛,轻柔地鼓荡在耳际。他的血在水里散开来,水面之上王也的脸模模糊糊。绿玉从身边坠落,直坠到最深的水底,最深的黑暗,他试着伸手去捞,怎么也握不到手心。
一线天光刺破了梦境。黑暗被撕裂,他躺在紫色的垂帷之下,锦被触感柔软,螭首铜炉缓缓地喷出香气。他按住肩膀,那里已经整齐地缠上纱布,昨夜似乎是王震球派去增援的影卫救了他,处理好肩上失血过多的伤口,又将他带来景王别邸。
这里是景王在京城的秘密宅邸,诸葛青想起来了。他猛然起身,一个名字脱口而出——王也呢?昨天的事情,究竟如何结束?事情了结之后,王也是否像承诺过的那样,回到亭子里来找他?
……不,既然是影卫把他救到此处,说明王也并没有回来。
蓦地,屋子里有人嗤笑了一声:“还在想你那有情郎,那个锦衣卫?昨日是殿下特意嘱咐我捞你回来,你当时钉在柱子上,失血多到昏了过去,是他亲手干的吧?若非殿下仁慈,你就得留在那亭子里慢慢死掉,或者被抓去投进诏狱,而你现在却还念着他的名字。”
诸葛青抬首,看清了那人的腰刀:“……甲。”
王震球身边豢养着大批影卫,都在边境挑选蒙古与汉人混血的勇士,有些从六七岁便养起,放进山坳里与狼争斗,武艺与胆识皆是过人,刺杀、暗探、保护,无一不精。其中最为勇猛的十名,腰刀上从甲到癸,镌刻了天干之号。
影卫甲并未多说,只是道:“殿下召你过去。”
*
这座宅子是京城中极偏僻的所在,外边望过去被藤蔓和杂草覆盖,仿佛早已破落,里面却修葺一新,通过地道运送蔬果黍麦等种种用度,仆役穿行内宅中,居然成为景王的秘密别邸。
甲将他带到景王居处,便躬身告退。屋子里燃着同方才一样的熏香,不过更浓烈,诸葛青几乎看不见香雾和珠帘之后,那个懒洋洋侧躺的影子。
“诸葛青,”王震球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应当知道事情办砸了。”
“是。”
“虽说聚会之人大多逃了,却折损了我三名影卫,重伤七名,还死了个朝臣。”珠帘后传来两声清响,似乎是景王用折扇敲了敲自己的掌心,“这次上京来带的影卫本就不多,这下更没人用。今日早朝,可是龙颜震怒啊,我那弟弟知道了陆敏聚众谋逆的事,气得下诏将他凌迟处死,在此之前,锦衣狱会重刑逼问出主使者的名字——”
他低声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诸葛青跪在帘子前,静静地望着那个人影:“我们还没有输。”
王震球闻言笑了一声,支起身来,向侍从挥挥手:“把那个碍事的炉子拿开。”
香炉被搬开了。景王披了件外袍,从台阶上款款而下,脸上风轻云淡,并无不悦之色:“不错,还没有输。清源观集会,本就是因为我们联络的朝臣之中,有人与朝廷暗通款曲,才用这次集会将他试出。你起来罢,如今目的达到了,还有什么可怪你的。”
诸葛青被对方亲自扶起,在原地怔愣了一会儿,眸子眯起,突然“扑哧”笑了出来:“殿下,原来是无人可用了。”
“说的是什么话?”王震球纤眉一挑,握着他的手,“我去边关前,自小父皇就把你指为我的伴读,我犯不少错,你都替我遮掩、替我受过,这是从小的情分。难道就因为这次没能阻住王也,我便要重罚你?未免显得我太薄情些。”
“是啊,我同殿下从小一同出游,一同私会京城花魁,一同去偷御酒,所以论了解,我自信胜过殿下身边的大多数人。”诸葛青似笑非笑,“你越是生气的时候,越会做出一副亲昵的样子。当年和其他皇子抢夺先帝赏赐的大弓,扭打起来被好一通怒骂,也是你最先伏到先帝的脚底下,抱住他的膝盖,可你那时心里怕是恼怒得要杀人……殿下,你现下对我,应当是很生气。”
王震球默不作声,盯着他,额发下一双眼如同鹰隼的眼睛,被阳光照着,瞳孔微微有些红,就像是阴沉沉的红玉。宫中流言,他的生母是胡人,先帝出征时喝醉了临幸一名女战虏,才生下景王,所以眸色与常人迥异。
他大踏步走到台阶边,一掀衣摆坐下,屈起一条腿支着手肘,半晌道:“我是很生气。以你的手段,若是不惜代价,怎么笼络不来一个王也?再不济,你也可以杀了他——不要说你是个正人君子,诸葛青,你平时用的哪些手腕,我同样一清二楚。怎么,心软了?舍不得了?我死了三个影卫,伤了七个,这次凌迟处死的是陆敏,虽说朝臣已联络完了,他的死也不算什么,可你要是依旧心软,下次被凌迟的可就是我和你。”
那双红玉般的眼睛曾经目睹过沙场上敌人的死,此刻冷冷地注视诸葛青。诸葛青深吸一口气,说:“我知道了。”
“你要杀了王也?”王震球眼中扬起一丝兴奋。
“比那更好。”诸葛青说,“殿下想不想要他?”
王震球怔了怔。他依旧记得昨晚影卫甲浑身是血,带着人狼狈回来的模样。甲出身于成百上千个刻苦训练的影卫之中,武艺上已是登峰造极,与王也交锋亦输一筹;诸葛青曾经和十名天干为号的影卫依次切磋,与丙平分秋色,遇上王也却总是两三招被制服。这样的奇才……还拥有指挥若定、凝聚下属的天分,简直是将才。
甲昨天似乎受到打击,沉默良多,唯一说的话是:“除不掉锦衣卫那个指挥同知,殿下在整个京城的活动都要受挫。他是一支长眼睛的箭,搭在朝廷的弓上,就会刺穿我们的胸膛。”
“把箭……搭在我们的弦上?”王震球喃喃自语,“我当然想要,但他已经刺过你一刀,足以证明此人是冷淡寡情之辈。我并不强求,留不住,便杀了吧,诸葛家学渊源,听说有味厉害的毒药。”
“请殿下相信我,修书一封给当今圣上,请他派使者到望春楼一叙,你也将亲自前往。”诸葛青凝眸道,“朝廷早已怀疑了你,必定不会派出真正的使者,而是派出大批锦衣卫前来捉拿。而你也不必前去赴约……”
“提前设伏,将望春楼烧成一片火海。”王震球弯了弯唇角,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替他将计划补全了,“倒是个重挫锦衣卫的机会。不过这直钩无饵,离水三尺,真有人会上钩么?”
诸葛青笑道:“愿者上钩。”
“王也呢,你打算怎么办?”
“殿下既然有慕才的意思,在下当然甘愿奔走。”
“哈哈,哈哈哈!”王震球坐在台阶上,丝毫不秉风度地大笑起来。他捂着肚子,笑得眼角都是泪花,好不容易才逼迫自己发出声音,“哈……诸葛青,你绕这么大一个弯子,还是要保他!他究竟给你下了什么样的蛊,你明明打小就心眼狭隘,别人捅你一刀,你恨不得捅几十上百刀,王也捅你一刀,你竟然变着法儿要保他!这真是……哈哈,这真是……”
诸葛青脸色沉了沉,不发一语。十几年的交锋中,他一直很少吃瘪,王震球像是找到了天大的乐子,尽情地嘲笑他一番,笑得够了,才正色道:“不过你这样护着他,我反倒不放心了。上回在贮秘处找到的情报,已有朝臣秘密弹劾诸葛一族,事情发作,总也在这几天。令弟诸葛白年纪还小,不宜受抄家下狱之苦,我会派人把他接到我这里来。”
“的确是你的作风。”诸葛青侧脸瞧着对方,无奈道,“你放心,我不会拿亲弟弟的性命冒险。若是不成,我一定亲手杀掉王也。”
王震球轻捷地站起来,眨了眨眼,向他伸出手:“君子一言——”
“不是君子。”
*
诸葛青靠在绿漆的阑干上,低头望着漂浮的船只和水流。距离景王别邸那次商议已经过了三天,这三天发生很多事情,譬如他回到家中,发现诸葛白深夜时已被影卫接走;譬如王也多次登门拜访,他从来闭门不见;譬如王震球留了一半影卫在望春楼,另一半由他亲自带着,纵马直上北方草原,要调回在那里的十万骑兵,届时矛头将刺破重重关卡与重镇,直指京师。
他们苦心孤诣,熬尽了心血,熬死了许多人,现在期盼已久的时机终于来了。只要扼杀了锦衣卫,京师就会失去爪牙和眼睛,景王带兵杀来,自然更容易些。
眼下只剩最后一个难题。
他一直垂眸看着水道,忽然惊觉有人也在隔水看他。脖颈忽然像压了千钧之重,诸葛青艰难地抬起头,感到左肩伤口火辣辣地疼。隔着一条水道,对面金纱和彩绣飘飞的楼中,果然是王也带人前来,此刻正凝视着他,目光是毫不掩饰的炽热。
不能得到他,就得杀了他。诸葛青愣住了,着魔般在心中自语,回过神来的时候,楼上哪还有王也的影子。手腕却是一紧,身后有人抓住他的手:“诸葛青!”
他想抽回手,却被那人叫着“老青”,扳了肩膀转过来,终于避无可避地与王也的视线相撞。对方喘着气,望春楼地形复杂,一定是急急地从对面小楼下来,等不及坐船走水道,而是绕了较远的陆路赶来,生怕他会逃走一般。
王也手指动了动,似乎想抱他,却忍住了:“其实那天我真的回去找过你。”
诸葛青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想杀你?”
Tbc.
捌
“你不会。”王也斩钉截铁道。
“我不会么?”诸葛青扬起脸,冲他微微一笑,明明是温和的表情,却莫名使人觉得那笑容无比恶劣。“噌”地一声,短匕从袖中滑出的刹那便已出鞘,银刃边缘折射彩色弧光,带着虚影果断地刺向王也的脖颈。
血珠顺着刀尖慢慢滑下,滴答落在衣襟上。
“不躲……”诸葛青盯着手里的匕首,刀锋仅仅刺破半寸,就停了下来。他讨厌这种感觉,好像交锋又一次失败一样,他输给了王也:“为什么不躲?”
“之前答应过的,要让你还我一刀。”
“我从没提过这种要求。”他归刀入鞘,淡淡说,“你怎么样,我不在乎。”
夜幕初上,望春楼的仆役纷纷四处走动,点起华灯,廊上脚步声不绝于耳。诸葛青侧眼看了看阑干之外,许多生面孔的客人在对面楼上经过,轻袍缓带之下,仔细能看出藏着利器。时辰快到了,他一面转身一面想。
“但我在乎。”王也在他身后急急地说,仿佛不抓住这个机会,诸葛青就要忽然从他身边消失一般,“我在乎你是怎么想我的,在乎你的言语举止。我天生不易受他人影响,却要付出十倍的克制,才不被你牵着走。我在乎你,诸葛青。”
正往屋外走的背影僵了一僵。肩膀绷紧了,诸葛青紧握着右手,几乎感到脊背不受控制地发抖。他心里雀跃,却又有气,拼命咬牙不喊出来——那么这算什么?这又算得上什么?你舍不得杀我,我也狠不下心杀你,就能改变最终的结果?他们就都能不死?一番剖陈心迹的表白,在乱云翻涌、即将倾覆的王朝之前,又算得了什么?
愚妄啊,王也。他并不回头,只是说:“既然在意我,那么现在让你离开望春楼,做得到吗?”
“……”王也沉默良久,正要开口说什么,诸葛青挥了挥手打断他的话,继续向屋外走去:“既做不到,就不要考虑我是怎么想的了……”
王也,你做不到,你越不过最后一条河,我就乘上你的船,替你握住竹篙和尾舵。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他胜券在握般翘起嘴角,低垂的眼眸里亮亮的。这一次,一定是我赢;这一次,一定让我们都活下来。
*
离开王也所在的屋子,诸葛青随手扯过一个红倌儿,谈笑自若地往影卫甲等候的雅间去。红倌并未能提供多少遮掩,路上已经有隐秘的目光到处盯着他了。他放肆地瞪回去,锦衣卫纪律严明,上级未下令时,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好让他大摇大摆地一路经过。
这是一场阳谋,双方皆心知肚明。朝廷知道望春楼中有伏,知道景王反叛势在必行,却始终只不痛不痒地碰着羽翼边缘,更尖锐的锋芒,王震球并没有让他们看到。王震球抛出一个直饵,锦衣卫只能不顾一切地出动精锐,接住这可见的一招,毕竟谁也无法预测他的下招会不会直接一剑封喉。
朝廷想活捉景王的心腹和影卫,而诸葛青这边,则是要让朝廷劈出的利刃就此湮灭,再也无法收回。没有谈判者的一场谈判——当然是化作血火战场。
他推门进去,看见影卫甲靠着窗户沉思,笑问道:“今夜的暗号是什么?”
“没有暗号。”甲转过头来,用阴沉的目光瞥了他一眼,“他们动手,我们就动手。”
“要是我来指挥,一定时刻派人盯住锦衣卫的行踪,然后用暗号传回。”诸葛青说,“我想对方也是这么做的。”
“可惜殿下命我指挥,少来指指点点。”影卫甲从鼻子里嗤了一声,“你只管射好那一箭就够了。”
“我可是把我和他的命都交到了你手上。”诸葛青忽然说。
甲微怔了怔:“你还想保他?搞不好自己死了怎么办?”
“不是想。”诸葛青一字一顿地说,“是一定要。”
他从半掩的窗扇望出去,最近的小楼顶上有座歌亭,亭子里一个孤零零的歌女抱着琵琶在唱,身姿绰绰约约,不过声音已经衰老了,不似寻常少女们如同朝露花蕊般娇嫩,是老去的、干瘪的梅枝,伸展过来有些苍凉。
“我不命人随时查探,因为我们的人数不够。”甲说,“锦衣卫是狡诈的狼群,一旦发现设伏人数没有想象中多,马上会一拥而上把我们撕碎。”
“嗯。”诸葛青闻言点头,神思却已不在这里了,“是个疯子。”
“你说谁?”
“她,”他扬了扬下巴,“每日黄昏时,总要带着琵琶上楼,谁都拉不住。我每次来她总是在,后来相熟的青倌告诉我,这个女人是受情人背叛,被卖到望春楼的,一手琵琶弹得好,可惜疯了,每晚在高楼上等着情人,一晃便是十年。”
他微不可察地叹口气,“像是飞蛾扑火。”
甲淡漠地往那里看了眼,收回目光:“这个时候,你倒还有闲心为个疯掉的歌女考虑。”
“你在北方草原长大,过了半辈子和狼抢食的生活,自然不会懂得。在你看来,我只是假仁假义……”言及此,诸葛青表情一凝,自嘲道,“我也确是假仁假义,不能救她,便不必再怜悯了。”
“望春楼本是殿下暗中托人置的产业,这些歌女,不过是殿下产业的一部分罢了,散了还可以再聚,死了还可以再招。”影卫甲有些不解地说,“自己不能掌控自己生死的人,为何要怜悯?殿下就从没有过这样的顾虑。”
“殿下?他是个不能用常理解释的人。”诸葛青眯了眯眼睛,想起王震球的脸,无论多少次后脊还是有凉气窜上,“我怕过的人可不多。”
甲正要接话,眼里倏然闪过厉光。他低声道:“来了。”
诸葛青立刻反应过来,抬眸看向之前约定的谈判地点。琵琶歌女所在的那座楼,也是望春楼屋宇群落的中心,果然有一队使者装束的人敲开了东面雅间的门。等在屋子里的当然不是王震球,他们没指望对面不发现,然而——
“太快了!”诸葛青失声道。指挥的绝对不是王也!他并未看到谁发出了命令信号,但是仅仅在一瞬间,雅间门阖上的瞬间,东西南北各个方向,无数楼上无数人撕开了锦带华袍,露出锦衣卫制式的劲装与腰间暗藏的兵刃!
锦衣卫,这柄王朝的重器、精锐中的精锐,今晚第一次显现出它的獠牙。楼宇间的风向似乎都改变了,漩涡般裹挟着四面八方传来的惊叫,要把所有人卷入其中。
他见过王也的指挥,那是种无声等待猎物落网的耐心,不达十成把握绝不动手。而今夜藏在锦衣卫背后的那个人,显露了十分的自信和霸道,虽然不知埋伏虚实,依旧操纵闪电般发起进攻,要将猎物一击致命。
客人与少女们推推搡搡,忙不迭地跑下楼去,好些人尚且衣衫不整。楼中只闻尖叫声、刀剑纷然出鞘声,对面雅室中的胜负,似乎立刻便要分出结果。
“人数是我们的两倍多。”影卫甲不慌不忙,伸出指头点数着,“我下去牵制住他们,你待在这里,记得完成殿下交给的任务就好。”
“你放心,忘不了。”
甲点一点头,抬手打了个唿哨,声音激越,在群楼间重重回荡。屋门在诸葛青进来之时便已锁好,或许此刻门外布满了盯梢的锦衣卫,于是他跳上窗台,纵身一跃,向虚空中直坠而下。
诸葛青低头看着对方踩在一根悬挂花灯的木椽之上,烛台狂乱地左右摇晃,撞到红纱“呼”地燃烧起来,一团橘红的火焰。随着那声唿哨,事先安排的影卫从各处冒头,紧缀在锦衣卫浪潮之后朝雅室奔去。
他冷静地观望战局,目光却不自主游移起来,才发现自己是在寻找王也。没有,没有。没有王也的影子。当他这么想的时候,芦哨的声音却骤然响起,角落里转出一个人来,虽然隔得太远,那人面目模糊,却是他怎样都不会认错的一个人。
——王也!他为什么……还在后面?
诸葛青心一寸寸冷下去,他已然意识到锦衣卫接下来会作何安排。从甲跃出窗外的那刻起,他们已一脚踏入了漩涡之中,不管如何挣扎都无法脱身,因为漩涡之外,是更深的漩涡,浪花压顶而来,要将他们灭杀在水底。
王也吹动芦哨,引出了第二批锦衣卫,锦衣卫的人数刹那间达到了影卫的五倍之多,并且腹背包抄住了敌人。这是两名锦衣卫指挥手腕的结合,第一人狠戾,第二人不动声色,扣在一起仿佛圆润坚硬的玉环,光彩夺目,令人仰望。
“黄雀在后……”诸葛青睫毛轻颤,喃喃自语。高亭上的疯歌女还弹拨着那把琵琶,敲在心上宛如不停歇的疾风骤雨,好像她也被这场景吓着,歌声越发高亢急促。
雅室的门被轰然撞翻,里头打斗的人倒飞出来,是景王派去的假使者,被一拥而上的锦衣卫死死按住,用粗绳捆绑捉拿。有个人踩着雅室的门缓缓步出,他身量虽然不高,目光却犀利得如狼视鹰顾,单是站在混战中心,就给人不可撼动之感。
诸葛青的瞳孔缩紧,几乎是同时一撑窗台翻了出去,眼前一片空茫。他不停地坠落、坠落,凭靠轻功的本能在半空找到支点,逐渐接近那个人。那个人的脸再熟悉不过了,一次一次地在梦中遭遇,一次又一次在梦中砍断那人的脖颈——
锦衣卫从四品,北镇抚使,卢沐盛。
直扑到那人面前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他完全忘记了先前安排的任务,跌跌撞撞来到混战的中心,孤身一人去取仇人的头颅。但是,真的能成功吗?凭他在冰窖里苦练的三年,凭他一腔噬食了骨髓的复仇之火,就能成功吗?
剑芒飒然出鞘,诸葛青如同风中飘舞的竹叶,挟同剑光一齐落下。来得及……在周围的锦衣卫拔刀捅穿他的身体之前,他能先砍下卢沐盛的头颅。之后怎样,他早已不管不顾,不再去想。
一生冷静,一生之中,仿佛也只冲动这么一次。
然而对方的反应却妖异地快,长年身处险境磨炼出嗅觉,本朝皇帝所仰赖的北镇抚使,绝非普通人能够胜任。卢沐盛撤开半步,绣春刀尖寒芒闪动,诸葛青只觉虎口一震,剑招已被拦下。
“诸葛家的长公子,诸葛青?”目光相遇的片刻,那人咧嘴,不怀好意地笑道。随即趁着他剑势未及收回,刀刃猛地横向一斩!
诸葛青来不及闪开,锋芒削断颊边垂落的一绺长发,呼啸着朝他面孔砍来。他闭了闭眼,却听得耳边“当”一声巨响,令人畏惧的力劲,像是金石撞击,又像是雷霆炸开。
是一柄绣春刀,格开了另一柄绣春刀。
有人扯过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护在身后,劲道大得像要把腕骨捏碎。王也对着卢沐盛投来的阴鸷目光不闪不避,就那样挡在诸葛青前面,冷冷地说:“别碰他。”
Tbc.
玖
一时间雅室周围的气氛仿佛被冻结一般,下属们瞠目结舌,停下手中的动作,全部瞪着那两把交格在一起的绣春刀。大敌当前,拥有最高指挥权的两个人却忽然内斗起来,然而一位是手握诏狱典刑重权的北镇抚使,一位是家世煊赫、功勋卓著的指挥同知,谁敢劝架?怕是走近妨碍一步,便会人头落地。
外围的锦衣卫已和黑衣影卫交上了手,震天喊杀声里,两人像是根本没看到外缘的刀光剑影,互相死盯着,无形的气场相撞,几乎迸溅出火星来。
“王大人,你包庇反贼,是也想谋反么?”卢沐盛眯起一双狼眼,面上阴霾满布。这些年他奉皇帝密诏,查了许多人,也杀了许多人,以致养成类瘾的习惯,钟情于肆意折磨囚犯后杀死,哪次不是尽兴,可从没有人大胆到阻止他下手杀人。
“卢沐盛。”王也缓缓道,“我清楚圣上将诏狱交给你,里头的利害纠缠不清,这些年来也从未干涉过你为人行事。只是,他不是你够格能动的人。”
“我不能动他?大人你可知道,皇上密令已下,诸葛一族纠集朝廷文武大臣意欲谋反,不日就要羁押抄家,诸葛青作为罪臣之子妨害锦衣卫行事,请问我该动不该?”对方顿了顿,“还是说,王大人觉得这密令之中,应该再加一个名字?”
“既然你说‘不日抄家’,便不是今日。抄家落罪之前,卢大人就要徇私杀他,不知密令之中会加上谁的名字?”
卢沐盛气急而笑,咬紧了牙道:“好,很好。王大人真是伶牙俐齿。即便不论诸葛青的谋逆大罪,他凌空刺我那一箭,岂不属于私斗?王大人也要护着他么?”
“既是私斗,就该移交官衙。卢大人说是不是?”
诸葛青隐在王也身后,无声地笑了起来,弯起小指勾了勾那人桡骨。王也平日看上去不是松散便是冷,一种蛰伏的大虎般的气质,与人争辩鲜少逞口舌之快,认真起来却有些可爱。
王也知道他笑自己,手掌慢慢松开,滑落下来同他握在一起,写道:祖宗,你可把我吓着了。
冻结的空气终于裂开一线罅隙,刀刃摩擦发出尖厉声响,卢沐盛撤刀入鞘,再抬首时,已换上毫无破绽的笑脸,那些阴云错觉般消失不见:“王大人说得是,那就悉听尊便。”
他意味深长瞥了诸葛青一眼,转过身去向手下的锦衣卫发令。能够走到今天的位置,拥有帝王的无限荣宠,当然聪明得很。王也在锦衣卫中向来声望极高,不仅因为过人身手,也因为对待下属宽厚随和,许多人争着为他卖命。此刻产生冲突只会让锦衣卫内讧,到那时不仅是王也,卢沐盛本人都要受到牵连。
更何况……他终究有些怕王也的。不敢承认,当王也那柄刀架在他的刀上,他甚至从对方眼里读出了杀戮之意,仿佛炼狱中铺天燃起的业火,桩桩件件历数他的罪孽。
诸葛青被王也挡着,在一众锦衣卫面前步步往后退去。两人叠握的手心潮热,王也把他拉得很紧,肌肉紧实的脊背为他竖起一道高墙。诸葛青的心思却没在这上面,他四处环顾,于混战的人群中寻找甲的影子。
影卫甲扬起弯刀,手臂青筋暴起抵挡三个锦衣卫的同时攻击,余光恶狠狠朝诸葛青投来。他从下楼起血战到现在,汗如雨下,黑衣被血浸成了深色,自然早已目睹对方不理智的举动。但此时也没法责备了,弓箭在诸葛青手上,除了他和影卫甲自己,谁也无法拉开那张十二石的硬弓,谁也无法将箭射得那么远、那么准。当务之急,还是要为对方创造射出那一箭的机会。
诸葛青冲他使个眼色,便转回头去。甲突然猛起一脚,踹翻挡在眼前的锦衣卫,拎起后领往身侧一扔。那人惨叫一声,向之前的三人横飞过去,霎时撞得人仰马翻。
就是现在!
腾出手的影卫甲如同鹰隼猎食,扑过去的时候激起平地一阵烈风,拂得诸葛青长发乱飞。他身手极快,王也却察觉得更快,猝然回头,绣春刀鞘中冷光乍现,一记利斩的起手——
身后却有一只手,料到他会如此动作一般伸出修长两指,稳稳地、缓缓地将刀镡倾按下去。
来不及回头,后心传来重重一击,诸葛青全力出掌,劲力推得他笔直朝甲栽去。甲扯过王也肩膀,顷刻之间弯刀架上他的脖颈,暴喝道:“都别动!”
就像铁锤狠狠砸在严冬的冰面上,每个人的表情都碎裂开来。无论锦衣卫还是影卫,动作皆有了一瞬凝滞,犹豫而惊讶地朝他们望来。影卫甲继续喊道:“诸葛青——”
不需提醒,箭簇前端浸透了硝油的棉布已被点燃,诸葛青将它搭在弦上,挽弓如满月。连一丝迟疑也不要有,他眼里跳蹿着金红的火苗,冷静地向后仰去,手臂绷紧直到极致。琵琶女在高阁之上轻拢慢捻,唱的是:“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玉珠般的弦声,从半空之中滚落下来。
一场寂静中,诸葛青侧耳听着那琵琶,心似乎被割成两半,一半渴望丢下弓弦,拉着王也就此跑到天涯海角;一半却还是漠漠地,手指毫无偏差扣着弓弦,箭尾轻颤,“铮”地朝目标疾飞而去。
“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火弧贯穿过望春楼上空的黑暗,如同一道曳着长尾的火流星,与东阁上放置的数桶硝油相撞,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像明朗的焰火在夜幕中炸开,金光四射,燃烧的硝油滴溅在木质楼板上,刷地引燃整层楼的大火。然而这尚不够,楼底众人只听得“嘶嘶”声响,自东阁开始,无数火星沿着引线飞过廊腰缦回,曲折通过一座座楼阁,最终点燃了埋藏在暗处的火药!
无边巨响,震彻帝京。若从半空俯瞰,那是一个非常、非常巨大的火环,红光映亮笼罩的沉沉夜幕,映亮楼中所有人惊恐的双眼,望春楼刹那成为了修罗火海。圈在灯罩中的飞蛾、顽童股掌中的蚂蚁,任凭如何冲撞挣扎,搏不来一条生路。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一根引线在他们头顶燃到尽头,气浪夹着火光掀飞了楼顶的歌亭。火势直逼而下,诸葛青却没有去看,而是听着琵琶声戛然而止,仰头望向半空中落下的一个人。琵琶歌女全身环绕着烈焰,如同火中枯叶一般焚尽,坠在地上时碎成悲哀的黑灰。
他手腕垂下来,怅然握着长弓,唯独不敢去看王也的眼睛。
*
甲刀尖抵着王也的脖子,打斗停止了,剩余的影卫百川归海般汇到他身边,与锦衣卫相对峙。见诸葛青沉默着不说话,甲正要出声提醒,对方却抽出匕首走过来,换过了他手中的王也。
刀锋在颈侧皮肤上割出一条口子,诸葛青低声道:“老王,跟我走。”
“你杀了……”王也想说,你杀了无辜的人——这座楼中,成百上千无辜的人。
“嘘——”诸葛青费劲地抹了把脸,手背湿漉漉的,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无论谁死,我不想让你死。”
接着他伸手一拉,王也竟然很轻易地跟着他走了。完全没有反抗,完全没有争论和质疑,不发一语,仿佛这一切已经失去了必要。诸葛青惨淡地笑了笑,也不说话。他好像亲手打碎了王也心中自己的倒影。
影卫呈正弓形,将他们保护在弓弦的位置稳步撤退。卢沐盛抢先从漫天火光中回过神来,脸色难看得要杀人:“——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我追!追!”
他五官扭曲在一起,平日精光锐利的眼里全是深深的恐惧。炽热的温度从四面八方逼过来,热浪灼灼地扑在脸上,火星纷落像一场滂沱火雨,又像是漫天飘洒的灿烂榴花。
王也的部下并未敢追,锦衣卫人数骤少一半,当即给了影卫喘息之机。诸葛青挟着王也一步步从锦衣卫的视野里消失,紧跟着放下短匕,扯过王也向濯清池方向急奔。
王也扬手反扣他的手腕,一招把他摔在地上,诸葛青只觉五脏六腑都在震荡,咳出一口血来。王也冷声道:“为了我?你凭什么为了我?”
“我想和你在一起。”诸葛青轻声说,“哪怕用最卑劣的手段,淤泥里摸爬滚打的方式,我都要……”
“你——”王也刚刚说出半个字,忽然发觉全身的气力都被抽离,手臂像灌铅一样滞重,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诸葛青推开他从地上爬起,“你做了什么?”
“家学渊源。药涂在匕首上,能封死你的经脉一个时辰。”诸葛青眨了眨眼睛,那笑容似乎已很累很累了,“你还真不容易中招,第一刀几乎没对你造成什么影响,我只好划了第二刀。”
他拉起王也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边走边道:“老王你记住一件事,我做的每一个决定,一定是先替自己考虑的……”
“……在北镇抚司,你曾经问过我,像我这样的人,不怕秽语侮辱,亦不怕权势威压,到底什么才能让我方寸大乱?”他笑吟吟地开口,“真正的答案是你啊,王也。是你。”
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触在王也唇上,柔软得像是幻觉。火苗舔舐着他们头顶的房梁,片片闪着红光的灰烬如火蝶般翩然而落。王也眸色深邃,看进诸葛青的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诸葛青不再迟疑,拖着对方走过濯清池熊熊燃烧的垂幔,曾无比绮丽的场景,此刻恐怖得像地狱。他们在火海间行走,坚定不移地,一直走到地狱里去。
初见的沐浴汤池底下果然有暗道。诸葛青揿开机关按钮,冲着黑洞洞的入口大喊:“诸葛观!诸葛观!”
底下传来回应的声响。他将王也交到诸葛观手里,简短道:“这是我的族人,他会带着你到安全的地方。至于我,时候还早,还有些事要做。”
“诸葛青!”王也下了决心,不顾一切地向他怒吼,眼里也有火在燃烧,“我和你一起去地狱!你跟我一起走!”
诸葛青蹲在地面上,闻言眼睛亮了起来,今夜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再见,王也。”
一根着火的木椽从他面前坠落,封住了密道入口。红光充斥着王也的视野,黑暗里又转为惨绿。那个笑影在他眼底轻轻一闪,就此烙印般存在他的心中。
Tbc.
拾
早年还未习武,临窗读书之时,诸葛青曾在《列子》中读到一篇:“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献昆吾之剑,火浣之布……火浣之布,浣之必投于火;布则火色,垢则布色;出火而振之,皓然疑乎雪。”
他疑心这神话是否存在,但无论真假,已然美到极致。如一个瑰丽的哑谜,种种爱恨情仇、悲笑恸乐,被洗去后是不是洁白如新?一切尚未孕育,便已走向了结;尚未了结,已经草率地烧成一把余烬,明早清晨来看,火中的痴男怨女轻烟一样飞散,留下一片白地。
称不上结束,亦非开始,只是戛然休止的白地。
然而此刻望春楼还在燃烧,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火光吞噬悬挂的织金纱、女子床边榴花纹样的舞衣大袖、云山般浅绿的罗帐,陈列珍玩的木架在熊熊烈火中垮落,青金瓷器与红珊瑚跌下来碎成齑粉。青倌们鹂莺般的嗓子,在大火中用来尖叫。
到处都是烧焦的人和乐器,有人抱琴走,有人带了心上人赠的一支簪子走,身影融化在烈海里。望春楼的水道仅仅在屋宇之间循环,水绦只是精致的装饰,逐渐被蒸干了,再不能用来灭火。
卢沐盛双目猩红,在大火中呼喝指挥剩余的锦衣卫,每一出声便呛进一口浓烟。火场最怕的不是火,而是烟,火尚有办法避,人却会在浓烟里头窒息而死。他终究不是等闲之辈,撕下片衣襟浸没在水道里,捂住脸大声道:“不要慌乱!看清对方撤退方向,他们既然敢放火,必定为自己留下了后路!”
影卫甲抬手割断一名锦衣卫喉咙,侧眼望着卢沐盛方向。锦衣卫即使到了这般艰险田地,也并未慌乱得溃不成军,仍手持兵刃向影卫包抄而来。
望春楼内不止一处暗道,撤离倒不是问题,但……若果真被锦衣卫粘上,恐怕今夜一切牺牲,都要付之东流。影卫是景王从小豢养到大的死士,就算拼上性命、两方同归于尽,也只能说是职责所在。影卫不能退,如果景王本尊正在面前,或许会笑着拍拍他们的肩膀说,赐你们的父母五十头牛、五十头羊、一百匹绸缎,现在替我去死罢。
思及此,甲不再带人后退,厉吼着一马当先,手里的弯刀在火中映出豪迈清光。他断了两根肋骨,背上一处严重刀伤、手臂两处砍伤,却钢铸铁浇般挥舞着兵刃,在乱阵里不动如山。他劈开眼前人墙,在其余影卫的掩护下冲到锦衣卫阵中心,刀锋直挺挺朝着卢沐盛送去。
对方一闪,这一刀劈在栏杆上,木屑飞溅。甲正要拔刀再砍,耳边倏然传来细微的破风声响。不同于噼啪作响的烈火,不同于刀剑撞击的声音,那是不常见的一种夺命预兆,只有当发出暗器者腕力够强、距离够近时,才能清晰地听到划破空气的危险声音。
一根银针丝线般从卢沐盛手中飞出,冷光倒映在影卫甲的眼瞳中。他避无可避,要么接下这根很可能涂着剧毒的银针,要么松开被栏杆嵌住的刀,被一拥而上的锦衣卫砍成肉酱。
“叮——”
诸葛青忽然执剑落他身前,手腕翻转,光滑如鉴的剑面挡下这一针,轻巧道,“欠我一条命,记得算账。”
刚刚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影卫甲也不见得多么讶异,镇定地继续将刀拔出来:“怎么,不跟你那苦命鸳鸯一起走?”
“你最好嘴甜些,小爷便帮你多杀几人。”诸葛青微微蹙眉,提剑打落侧面袭来的流箭,“不亲眼见到卢沐盛死,我是不会走的。”
“我想也是。”甲点一点头。两人说话的间隙,卢沐盛带着几名锦衣卫已将他们团团围住,几柄缀着流苏的绣春刀指向中心,双方在飘落的火烬中刀剑相向,似乎立刻就要分出生死。
“卢大人,还记得么?庆春初年那个雨夜。”剑尖指着卢沐盛心口,诸葛青脸上带着笑,却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你带人屠灭我叔叔满门,独独留下了一个人。”
“记得,怎么不记得。”卢沐盛轻蔑地看着他,坦言道,“那时你不会半点武功,蜷在椅子上像要跟我拼命,想过来却顾虑不敢,当真废物至极!你那远房姊姊都知道拔下钗子跟我死斗,你却连女人都不如,眼看着她们被凌虐,被磕在墙上撞死,滋味想必很好受了?”
“之所以活到今日,”诸葛青摇了摇头,“不是苟且于那夜之辱,而是为了报那夜之耻。卢大人觉得自己还有几成胜算?”
卢沐盛哈哈大笑:“几成胜算?若不是王也替你挡下那刀,你此刻怕已成为刀下怨鬼了罢?一点皮毛的剑术,也敢称……”
他瞳孔骤缩,一道刀光闪电般挥劈至面前,逼得他只能抬手格挡。影卫甲不耐道:“吵完没有,你是打算和他一起烧死吗?”
诸葛青笑而不答。平衡的阵势被影卫甲打破,双方再度交上了手。温度在飞快升高,吸进肺中的空气竟变得滚烫,每一次刀光剑影的交锋都像要耗尽体力,引着汗珠从额上涔涔滚落。
不好受……但是,可以忍耐。
诸葛青衣角蹭着燃烧的帘幔,火苗一下子顺势蹿上,他迅速仆倒在地滚了滚,锦衣卫的绣春刀如影随形,瞬间在腿上拉开一道口子。影卫甲补上了防守的空缺,诸葛青捂着鲜血淋漓的小腿站起来,松手时指尖滴滴答答地流下一串红。
甲持刀横在胸前,冲身后的人压低声音道:“这样下去我们迟早都死,不如你先……”
“不如什么不如,不必你卖人情,我当然要活下来。”诸葛青打断他的话。
影卫甲略一迟疑,却听得头上力拉崩倒,整栋楼宇霎时传出可怕的巨响。那些着火的木椽再也支撑不住彼此,倾轧着摇摇晃晃,像一只巨兽发出临死前的叹息。
锦衣卫中显然也有人注意到头顶的异样,大声提醒道:“快走,楼要塌了!”
随着第一根断木应声而落,数不尽的瓦砾木段滚了下来,分明是极炎之地,坠落的声音还是会让人想起辽阔山原上的雪崩。高楼在缓缓地分崩离析,裹挟着恐怖的威压向楼下的一行人倾倒,火焰浓酽,仿佛满锅沸腾的烈酒。
“快走!”影卫甲去扯诸葛青的领子,却抓了个空,回过神来时,对方早已一步抢出,身影袭向三丈以外。
三丈以外,是卢沐盛见到事态不妙,收手逃离的方向。
“诸葛青,那里危险!”影卫甲高声喝道。
“卢大人,其实我方才是想问,你记不记得那句话……”卢沐盛奔逃之际,耳边忽然响起一阵低语,就像是一阵微风,“现在还不能杀,留他几年性命……的那句话。”
他愕然回首,背后却蓦地一痛,诸葛青将长剑狠狠地穿进他的后心,两人被余势牵扯着猛跌下去:“而我的回答是,留吧,留我几年性命……几年之后,换我来杀你。”
剑身准确地钉在青砖缝隙之间,深深插入泥土中。卢沐盛像某种被做成标本的昆虫,喉间涌起血泡,挥舞双手却动弹不得。他拼尽全力,才挤着嗓子嘶吼出一句话:“你不该杀我,诸葛青,你不该杀我!真正、真正要杀诸葛一族的人是皇上,你杀了我又如何,你怎么敢去向他报仇!”
他扭转脸去,想看看诸葛青是否有一丝犹豫之色。可是那人逆着火光长身而立,闻言偏了偏头,狡黠地拨着颊边一缕长发:“大人怎么知道我不敢呢?”
“你……”卢沐盛不敢置信地瞪着双眼。
最后一根支撑火楼的木柱断裂,山呼海啸般的声音朝他们涌来。诸葛青蹲在对方身旁,低声说了句话,身影即消失在原地。卢沐盛发疯般撑着地面,手肘手掌磨出血来,长剑却钉在青砖间岿然不动,忠实迎来了灭顶的火潮。
着火的木瓦铺天盖地倾泻下来,掩埋了地上那人残躯。临死之前,他想起诸葛青最后对他说的是:
“废物。”
*
金乌坠落,冰轮升腾。从草原看,月亮要比京城大上好些、亮上好些,冰蓝的月光河流般漫过草尖,笼着地平线那端的营帐,如同蝉翼轻纱。
虽然时值夏末秋初,草原上丑时的夜风还是冷的,刀子一样猎猎刮在脸上。纵马狂奔的几十骑全部围着锦袍兜帽,朝营地方向疾驰。路上遇到层层哨骑,都有人高声通报,只是那几十骑座下骏马太过神逸,居然没有哨骑能赶得上的,索性接了通报,敞开路口,由他们直奔营地而去。
营帐外围荆栅紧闭,那队人马尚未近前,便有哨楼利箭射来。为首一人竟停也不停,仍朝着哨楼横冲直撞,驱策长鬃高背的骏马径自一跃,直接越过木刺,狂风一般向大营深处冲去!
哨楼敲响了警钟:“敌袭——”
一刹那,火把点亮了重重黑夜,盔甲撞击摩擦的声音响起,帐中沉睡的千万名勇士纷纷醒来,众人随着警钟召集奔向南寨大门,要力战突如其来的侵略者。
然而木刺边上仅仅立着一骑,那匹神骏累了,正在低头啃草,马背上那人与冲过来的千军万马面面相觑。
双方沉默半晌,那人率先捋下兜帽,长发在黑暗中泼泻金光,金发下露出一双红玉似的眼睛。他伸手去解斗篷的带子,懒懒道:“几月不见,连主子都不认识了?”
“醒了正好,”王震球自顾自地继续说,“不必睡了。全军整顿行囊,带好干粮和帐篷,立刻随我南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