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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tention:养成,年上,年龄差二十
写之前查了一下,国内领养孩子需要年满三十周岁,文里就请忽略吧,虽然肯定也不年轻,但还是不想那么老(。
Synopsis:二十年快得很,弹指一挥间。
01
王也第一次见到诸葛青的时候心情不算很好。十分钟前他被院长强制把烟熄掉,又被迫站在冷风中吹了五分钟,直到一身烟草气息被寒意吸收得彻底,才被允许放进福利院的大门。
在一群小孩面前,比起笑得一脸慈爱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的高大男子显得格格不入。
有的孩子活泼,有的孩子乖巧,来过这里的夫妻看哪个都可爱,恨不得都抱回家。只有王也本人一脸冷漠,内心烦躁,迫切地想要点起一根烟。
工作人员适时后退了几步,等待着王也选出一个合眼缘的孩子。王也心中点兵点将,念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了摇篮床里一个蓝色头发的小孩身上。
王也指了一下,问道:“你们这还有外国小孩儿?”
院长笑着否认,“天生的蓝头发,随他爸爸。”又抬眼看了下王也的脸色,补充道:“还不到一岁,很乖的。”
正软趴趴歪坐在被子里玩奶嘴的小孩子感受到很多目光,抬起了头,正好和王也的眼睛对上。王也的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却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有名字吗?”
02
在一个月内陆陆续续签了一沓文件的王也觉得自己的耐心马上就要耗尽,好在院长终于发了话:“手续都办好了。”王也松了口气,手指摸到裤兜里的烟盒,扭头就走,结果还没出门又被叫住。
“孩子还在屋里呢。”
把小孩和领养文件都带进王家的时候,他妈他爸一个惊一个怒,气氛诡异得连不知事的小孩子都觉得不对,被吓得抽抽嗒嗒。他妈到底心软,见不得这么大点的孩子哭,连忙从儿子怀里接过轻声哄着,他爸则转身上了书房。王也象征性安抚了几句,提步也上了楼。
一推门不出意料飞过来了一个镇纸,王也下意识偏头躲了一下,但还是在眉骨处刮出了一道血痕。
“爸,您这就没意思了,听您的话还不对?”
王卫国拍着桌子,“你听我什么了?我让你找个好姑娘结婚生子,你听哪个了?”
王也手指碰了碰伤口,不深但挺长,有点疼。“反正大哥二哥那有您亲生孙子,您和我妈不就怕我没人养老送终吗?现在有了。”
于是镇纸残骸旁边又多了一滩茶渍和散落的青瓷碎片。
王也随意找了两个创可贴,又去了趟洗手间把刘海沾湿压了压才下的楼,那时小孩的眼圈和脸颊都还红着,湿漉漉的,但早已被他妈用一碟苹果泥哄得咯咯笑。王也拄着楼梯扶手看了半天,嘴里嘟囔着骂了句“没心没肺”。
他妈听见了,皱着眉朝他摆手,“小孩子听得懂的。”
王也无所谓地“嘁”了一声:“能听懂就怪了。”
他妈懒得再搭理他,揉了揉小孩毛绒绒的发顶,说道:“是不是得给孩子改个名字?”
王也却拒绝了。
“人家有爸有妈,没那个道理。再说了王青太难听了,还是姓诸葛吧,祖上说不定还是名人。”
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对小孩有着一种天然的喜爱,想起文件里他的身世更觉可怜,已经开始“阿青阿青”地叫着了,但没过多久又叹了口气。
“胡闹。”
让王也领养一个孩子并非她的本意,但木已成舟,她知道她改变不了小儿子的决定,于是只能接受,可这并不代表她赞同这种行为。
“你才二十一岁,根本不需要这么早就给你的人生下一个结论。”
王也在沙发的另一侧坐下,点头道:“我知道。但就像你们说的,我总会老去。”
他不喜欢女人,注定不会走上结婚生子这条常人眼中的正路,如果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孩就能让他的父母放弃对他晚景凄凉的想象,那他何乐而不为?
他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放弃了,转而向王也讲起了照顾小孩的注意事项。王也在备忘录上象征性地敲了几下,没过多久便昏昏欲睡,歪倒在沙发背上时蹭过额上粘得并不牢靠的创可贴,刺痛感让他骤然清醒了过来。
这是王也和诸葛青的第二次见面。王也给了诸葛青一个算不上完整的家,诸葛青留给王也一道经年难愈的疤。
03
王也大学一毕业就向家里出了柜,不是因为找到了可以相伴一生的同性爱人,他只是想用这种极端却有效的方式向他父亲表明:家族联姻这种事,不可能。王卫国书房里的水晶摆件和陶瓷花瓶摔了个七七八八,也没能打消王也明里暗里想要孤独终老的这个念头。王也毫不怀疑,如果他继续坚持,他爸能砸到他们身家减半。王卫国的要求已经从一开始的“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结婚”一路下降到了“是个女人就行”,但他们仍然没能达成共识。到最后王也烦了,干脆抱了诸葛青回家,有个孩子给自己养老送终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的妥协。
后来王卫国让他签署了一份协议,主要内容就是他们王家不会承认王也身边任何男人的身份,产业也与王也身边的任何男人都毫无关系,包括诸葛青。虽说王也早就开了自己的工作室,但在中海集团也是有股份在的,所以简单来说就是一句话,那不能留给诸葛青。
王也答应得痛快,他不会让自己教出来的孩子只能以背靠王家这棵大树为生。他甚至没觉得他自己和中海集团有什么太大关系,更何况诸葛青。再说他向来走一步看一步,也不会为十几年后或许会出现的情景提早烦恼。比起这些,他现在更头痛的是,该怎么养小孩。
王也没立刻把诸葛青带回自己家,一来他独居惯了,其实还没做好跟一个还不大会说话的小孩儿朝夕相对的准备,二来他家也的确不太适合养孩子。
环视了一圈,王也看见了酒柜里摆着的各色玻璃瓶,桌子上随处可见的烟盒,茶几上甚至还有一个骰子盅。他叹了口气,第一次对自己冲动的行为生出了一丝后悔的情绪。
04
“所以今天你儿子满六岁,终于要把他接回家了?”
王也正掀开沙发上的靠垫找烟盒,闻言抬起头,白了他的合伙人一眼。
“那不是我儿子。”
张楚岚像参观动物园一样在王也家里乱走乱逛,听到这句话时停住脚步疑惑道:“他不叫你爸爸吗?”
王也也迟疑了,“不叫吧……”
张楚岚乐了,“那他平时怎么叫你的?”
这句话把王也问住了。他今天本来就有点烦躁,白天他妈趁他上班的时候过来了一趟,在家里摆满了小孩子用的东西。晚上推门回家的时候他简直两眼一黑,当即掏出手机给张楚岚打了个电话让他过来陪他喝酒消愁。当然最后酒还是没能喝成,一是张楚岚被他家充满童真童趣的气息吸引,完全把此行目的抛在了脑后。二是他家的酒柜和冰箱已经被奶制品占领,一点儿沾酒精的东西都找不到,想来也是拜他妈所赐。
“他好像没叫过我。”
说出来的确有点像敷衍,可王也没在骗张楚岚,他是真的没听过诸葛青叫他。虽然孩子是他抱回来的,但其实他从身到心仍写着拒绝。值得庆幸的是很明显他母亲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干脆把孩子留在了老宅,只是要求王也每个周末必须回家吃饭。
为了培养感情,每个周末王也要做的事就是喂诸葛青吃饭。小孩子在吃饭的时候总是会对饭桌以外的东西更感兴趣,一会儿想玩玩具,一会儿想看电视,总是不出十分钟就被王也掌着下地自己玩去了。王也实在厌倦这种无意义的事情,后几年干脆每个周末都找借口不回家,和诸葛青见面的次数就更少了。
王也左翻右翻半天也没能找到他妈把烟藏在了哪里,只好悻悻地拆开一只牛奶棒,又回忆了好一会儿,终于笃定地回答道:“他没叫过我。”说完又有点担忧:“是不是还不会说话?”
但张楚岚显然没有感受到王也的真诚与发自内心的困惑,“可去你的吧,六岁孩子还不会说话,你抱回来个傻子吧!”
05
接到诸葛青的那天早上,王也还在给他妈打电话,试图套出游戏机的所在地。
“我就不明白了,我都快三十了,您怎么还想起来没收游戏机了?”
“阿青要上小学了,你要做个好榜样,别让他沉迷上这种电子游戏。”
王也第一万次后悔给自己抱了个麻烦回来。不是不能再买,只是想到他一奔三张的人连游戏机自由都没有了,有点无语,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和诸葛青谁才是孙子。
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他见到诸葛青。这五年间他们见面的次数并不多,诸葛青站在保姆阿姨的背后,怯怯地打量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在回想,他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是怎么叫王也的。
王也没说话,也这么静静地看着诸葛青,他也很好奇诸葛青会怎么叫他。气氛莫名变得尴尬且沉默,直到诸葛青开口,奶声奶气地喊了声“爸爸”。
这个称呼一出来,给王也吓了一跳,皱着眉说道:“不要叫我爸爸。”
诸葛青“哦”了一声,眨了眨眼睛看他,似乎在等他说些什么。
和一个三寸丁做自我介绍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王也犹豫了一会儿,说道:“要不你叫我王也?”
诸葛青身边是把王也从小带到大的阿姨,闻言不满意地看了他一眼。王也摸了摸鼻子,妥协道:“那就叫叔叔吧。”
于是诸葛青点了点头,乖顺地喊了一声“叔叔”。王也不自在地应了一声,牵起诸葛青的手进了屋子。
阿姨拎着一大袋子玩具进了楼上的房间收拾,客厅里只剩下了王也和诸葛青。一大一小两个人并排坐在沙发上,谁都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小孩子的心情都写在脸上,王也一看就知道他有问题想问,说道:“想问什么?”
诸葛青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道:“为什么不让我叫爸爸?”
王也告诉自己对待小孩要耐心,回答道:“因为我不是你爸爸。”
诸葛青弯弯的眼睛亮了一下:“那你是我妈妈吗?我可以叫你妈妈吗?别的小孩都有妈妈的。”
诸葛青脸上跳动着的雀跃与期待太过明显,但王也仍然选择性忽视了这些,不容置疑地回答道:“不可以。”随即走向厨房,准备按照他母亲的嘱咐去热一杯牛奶,这样就看不到诸葛青眼中涌上的委屈与失落。
06
诸葛青八岁前一直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孩,每天快乐得像个连小怪兽都不用打的奥特曼,除了每天晚上要听故事才能睡,基本不用王也操什么心。
可转变也发生在这一年。
礼拜一九点过后,王也例行拿着本成语故事走进儿童房,却发现已经漆黑一片。他愣了愣,欣喜中含着些许疑惑,轻手轻脚退出房间,小心关上了门。坐在沙发上时王也还在想这件事,他不觉得有人能一夜之间成长为了不需要人哄的懂事小孩,他又后知后觉想起,今天诸葛青在吃饭的时候就格外地安静。
王也先是给诸葛青的班主任打了个电话询问白天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得到一切正常的答案后,他想起上周末带着诸葛青回了老宅吃饭,中途他去了趟工作室,就让诸葛青自己去花园找侄子玩。或许两个小孩是吵架了?小孩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王也没太放在心上,只是想着如果诸葛青以后都不需要讲故事就能自己睡觉的话,着实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但当诸葛青闷闷不乐了一个礼拜之后,王也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在一次晚饭过后,他叫住了要回房间写作业的诸葛青。
王也思索了一下该怎么说,用尽量温和的语气问道:“阿青最近不开心?”
诸葛青仰头看了下王也,向来眯起来的笑眼睁开了些。
“阿青,我们是家人,你如果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和我讲。”
“叔叔,你真的不是我爸爸吗?”
王也一愣,不知道为什么诸葛青又纠结起了这个他早已说过的事。
“不是。”王也矢口否认,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也不是妈妈。”
诸葛青的眼角垂了下来,“所以我真的是没有爸爸妈妈的小孩。”
王也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有家人,我就是你的家人。”
诸葛青难得固执地说道:“可是淘淘哥哥说我和你们没有关系,你们都姓王,你们才是一家人,我不是。为什么我不能姓王?”
王也拧眉,他没跟诸葛青提起过这方面的事,一来是觉得小孩还小不懂这些,二来也是没想好该怎么和他开口。久而久之就拖到了现在,让别人趁虚而入捅了出来,王也的心情变得很糟。他侄子才多大,谁教他的这种话不言而喻,果然离家远点是对的。
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王也低头和诸葛青对视,当务之急显然是把小孩的问题解决。他想起之前张楚岚问过他,为什么不直接让诸葛青喊他爸爸。他当时回答得冠冕堂皇:“人家父母车祸的时候还记得护着孩子,没道理我什么都没做,就把人家儿子抢走。”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更多想的是,他不愿承担起做一个父亲的责任。衣食无忧是他能给诸葛青做到的全部,他担得起一声“叔叔”。至于再多的,他觉得没必要。他没必要给,诸葛青没必要要。
当然了这些想法不适合说给诸葛青听,王也只是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虽然诸葛青不见得能全盘理解,但他早晚要知道。
那天诸葛青哭了很久,王也只在一旁看。直到诸葛青颤抖的身体慢慢恢复平静,王也才想起,或许他应该给这个八岁的孩子一个拥抱,因为他真的还太小了。可那时的诸葛青已经收了眼泪,红着眼圈跟王也说:“谢谢叔叔。”
于是王也只把手覆在诸葛青脑袋上揉了揉,没应下这份谢意,也没说不用谢。他不是这场灾难的亲历者,悲痛远谈不上,但此刻却真真正正地因诸葛青而感到一丝心疼。
06
王也一度觉得自己的性格可能会带出一个怪小孩,但诸葛青很好养,成绩不错,人缘颇佳,成长过程中没太让王也操过心。虽然平心而论,这些跟王也关系都不大。
随着年岁增长,诸葛青逐渐接受了他在旁人眼中可称悲惨的身世,也理解了为什么淘淘哥哥考了九十分都会被爷爷批评,而自己就算打碎花瓶也没人对他指责半句。他以前觉得这是偏爱,现在懂得这其实叫疏离。慢慢地他也不太愿意去老宅吃饭,每次都要磨蹭很久,久到王也频频抬手看表,冷下脸说:“诸葛青,你还要多久。”
诸葛青等的就是这一刻。只有王也和别人不一样,只有王也会对他的任性行为直截了当地表示不满,每当这个时候诸葛青才会真切感知到当初的那句话:王也是他的家人。小心思得逞了,诸葛青吐吐舌头,开了三倍速一样穿好衣服跑下楼,留下王也在门后皱眉摇头,不知道小孩抽什么风。
开车的路上诸葛青坐在副驾上,嘴巴就没停下来过,中心思想就是他这次期末考了年级第三。王也降下车窗避免自己窒息,深吸了一口气,说:“阿青,我真的记住了,我还不到三十五,远没有老年痴呆的前兆。”
诸葛青撇撇嘴,手肘搭着车门,很认真地跟王也说:“我觉得你可以在吃饭的时候跟大家说。”
车已经驶进了王家大门,王也伸出左手跟园丁大爷打招呼,拐着弯进了车库,刹车熄了火。他啪嗒一声按开了诸葛青的安全带,屈指敲了敲方向盘。
“下车。”
晚饭不出意料很无聊,大嫂和二嫂你来我往地说着孩子在学校里的成绩,大哥二哥早就习以为常,对视一下,眼中都是无奈。他父亲一如既往地不苟言笑,母亲则是忙着给他两个侄子的碗里添菜。诸葛青坐在他身边,离交际中心远了些,是难得清净的一小点,但似乎过分清净了。
王也忽然明白了诸葛青在车上时的怪异举动,毕竟谁都想要得到夸赞。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但是他从来没有参与过这种行为,找不准合适的时机。只好在大哥抬起手想要和他碰一杯的时候突兀地开口说:“阿青这次是年级第三。”
饭桌上一时间有些寂静,连诸葛青都懵了一下,只有王也浑然不觉,还提起筷子给诸葛青夹了一个鸡腿。
回家路上王也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诸葛青比来时开心了很多,但还没等他调侃几句,诸葛青先他一步开了口。
“叔叔你今天高兴吗?”
王也有些好奇,反问道:“我为什么会高兴?”
“我看其他家长跟别人说自己孩子成绩好的时候都笑得很开心,你今天也是吗?”
王也觉得有点滑稽,他本来为了让诸葛青开心才做的这件事,却没想到诸葛青是为了他。兜兜转转,原来他今天是在哄自己开心。冷硬的一颗心好像微微化开了些,他笑得轻松,看着扬着脖颈满脸期待的诸葛青,点了点头。
“对,我今天很开心。”
07
诸葛青十五岁生日那天没能等到王也。他支着下巴拄在窗户边往外看,直到夕阳消失,街灯亮起,手机上的时间从22跳到了23,王也的车才在家门口出现,三分钟后他下了车,两手空空。
诸葛青哗啦一声拉起窗帘,一巴掌把墙上的开关按掉,大步走回床,整个人陷进被子里,又翻了个身抱住枕头,遮住一张不开心的脸。
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和脚步声渐次响起,诸葛青竖起耳朵,在房间把手被旋开的那一刻闭上了眼睛。
可很快诸葛青就发现,他在做无用功,王也并没有开灯的打算,他似乎真的只是来看一眼诸葛青是否已经睡着。在意识到王也即将离开房间的那一刻,诸葛青按亮了床头柜上的台灯,认命一般开口。
“叔叔。”
王也有点惊讶于诸葛青还醒着,“还没睡?”随即想起了什么,开口说道:“是不是吵醒你了?”
诸葛青很认真地看着王也的眼睛,虽然灯光昏暗,但他仍很确信地发现王也眼中并没有半分歉意,他开始疑惑,王也是不是根本不记得今天是他生日。
“今天是我生日,可你没有陪我吃晚饭。”
王也是真的不记得了,平时都是助理提醒他这种事,可最近公司的事太多,谁都没想起来诸葛青的生日。
“对不起阿青,明天把生日礼物补给你。”
没有关系的,生日并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只是普普通通的十五岁。诸葛青这样安慰着自己。
“吃蛋糕了吗?”
“中午和同学吃了一点,之后就开始往脸上抹奶油了。”诸葛青忽然有点委屈,他本来不在意这个事,因为他以为晚上回家后还有一个插着蜡烛的生日蛋糕在等着他。
“我没来得及许愿。”
王也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沉默了一会儿,扭头走了。诸葛青张了张嘴巴,没出声,他有点懊恼,他太幼稚了,王也会烦。但三分钟之后王也回来了,手里拿了一个飞鸟形状的古董打火机。
“就剩这一个了,摆在展览柜里才没被我妈发现,将就一下。”王也挽起袖子摆弄了几下,一簇火焰从鸟喙燃起。他看向发呆的诸葛青,说道:“许个愿吧。”
诸葛青闭上眼的时候其实还没有想好生日愿望要许什么,再睁开的时候,看见王也的手按在了古铜色的鸟尾处,神色平淡而普通,似乎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
王也总是这个样子,对什么都很冷漠,对什么都不在乎,所以他今年忘记了诸葛青的生日,也再正常不过。可这比从前的任意一年都让诸葛青心动,他忘记每年的蛋糕,不去想说要补给他的礼物会是什么,满心满眼只有此刻王也给他点起的火光,独一无二,只属于他。
诸葛青看着墙壁上的挂钟,时针与分针在十一和十二之间重合,他听见了自己巨大且混乱的心跳声。他向着那簇晃动的火焰轻轻吹了一口气,王也的手指松开,火焰消失了。
“你还没有祝我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那我原谅你了,还帮你也许了一个愿。”
王也笑了笑,没问是什么愿望。他收起了那个飞鸟打火机,重新放回了柜子里,转身的时候意外发现诸葛青跟了出来。他放在灯光开关上的手顿了下,问道:“还不睡吗?”
诸葛青没说话,站到王也身边踮起脚和他比了比身高。
王也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说道:“不错,很高了。”
但诸葛青不是很满意,怏怏地说道:“我会和你一样高的。”
王也挑眉,“这是你许的愿望吗?”
诸葛青摇头,然后不知想起了什么,又点了点头。时间太晚了,王也不想费心去猜诸葛青的举动是什么意思,生日愿望说出来会不灵验。想到这王也失笑,果然是站在小孩身边智商会下滑,生日愿望怎么会实现呢。
在回屋睡觉前,诸葛青问了王也最后一个问题。“叔叔,你会结婚吗?”
王也原本不想理会这种不知所云的问题,但看在生日的份上,他还是捏了捏寿星还带着婴儿肥的脸,认真回答道:“当然不会。”
这对王也来说是一个很普通的夜晚,可对诸葛青来讲,完全不一样。在他迈入十五岁的那天,他发现他对王也有着超乎亲人的情愫,模糊而又真实。在吹着王也给他点燃的火焰时他在想,我会和他永远在一起的。
08
诸葛青高三那年,兴高采烈地把几个志愿铺在王也面前,让他帮忙排序。
“北京,北京,北京……怎么都是北京的学校?”
诸葛青脸上的笑容淡了淡,“你觉得我考不上吗?”
“这倒不是。”诸葛青的成绩王也清楚,只要他不在高考前夜喝酒蹦迪熬通宵,纸上列的这几所学校基本任他挑选,王也想说的是另一件事。
“这是你人生当中第一次自己做的选择,你不想去别的地方看一看吗?”
诸葛青盯着王也,试图从他淡漠的表情中找出些许多余的情绪。
“我是在自己选,我选了留在你身边,不好吗?”
王也摊了摊手,“这是你自己的事了。”
这一次交谈不欢而散,直到母亲的一通电话打来,王也才知道,诸葛青最后交上去的申请表里,第一志愿填的是上海的大学。
“阿青怎么想到去上海啊?北京的好学校这么多,你也不劝劝他。”
王也没跟他妈说这件事他也是才知道,但他觉得挺好,诸葛青自己想明白了,选择了一个喜欢的城市和喜欢的学校。但只有诸葛青自己知道,他等了一个又一个的日夜,只为让王也说一句“留在北京”,可直到他收到了录取通知书,王也过来问他升学宴上有没有想邀请的同学,他想听的话也没能听得到。
生日愿望不灵验,他早该清楚的。
09
在诸葛青出发去学校的前一个礼拜,张楚岚因为私事单方面给自己放了个长假,把公司一堆事务全部丢给了王也。王也一边忙着新楼盘的开盘筹备,一边骂着老友不摇碧莲。在这段焦头烂额的时间,诸葛青很难得地没去烦王也,事实上也根本找不到他。于是他自己收拾行李,订好机票,默默地等待他和王也即将到来的第一次离别。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王也回家很晚,诸葛青听见声音出了房间,站在楼上看。王也步态很稳,除了进门的时候带了一身酒气外,一点醉意都看不出来,上楼的路上看见诸葛青,还不忘说了一句,明天让司机开车送你去机场。诸葛青没来得及应答,王也已经走过他进了浴室。
门里门外隔了一道木门和流水声,诸葛青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听不下去,转身回了房间。
夜里诸葛青面色潮红浑身湿透地醒来,他走进王也几小时前使用过的浴室,水汽早就散去,可依旧觉得喘不过气。他没有调试温度,直接打开了花洒。是很冷的水,很让人清醒,可它能驱退醉意,却浇不熄欲望。
他明天就要走了,可他的欲望还留在主卧。
诸葛青蹑手蹑脚推开王也卧室的门,发现夜灯没有关,但是王也已经歪在枕头上睡着了,连被子都没有盖,家居服像是随意套上的,没有穿好,露出了一截赤裸劲瘦的腰。这是王也平时绝不会出现的样子,三十岁之后,他是出门前会将衬衫熨烫得一丝褶皱也无,连扣子都会一颗一颗系得完美的那种人。
窗户半开着,八月末的晚风不疾不徐,把房间内残留的酒气吹散开。诸葛青觉得他应该把那层薄被给王也盖好,不然容易着凉。他凑近了些,王也像是听见了声响,无意识地把身体向里挪了挪。
这就像是一个无声的邀请,诸葛青受到了鼓舞,慢慢贴近,手臂轻轻拄在床边,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在他眼前放大。明明是年逾四十的人了,可除了眼角的细纹外,丝毫看不出苍老的迹象,王也是一个被岁月优待的人。诸葛青鬼迷心窍一般把身体俯下,在即将碰到王也嘴唇的那一刻他在想,他们的岁月重合了那么多年,他也是被优待的那一个。
“你在干什么。”
诸葛青一惊,慌忙想从王也身上爬起来,却发现手腕被扣在了床单上。他对上王也的目光,醉酒人眼中的清明和清醒人眼中的迷乱对冲,留下的是两个半醉半醒的人。
“诸葛青,你在干什么?”
第二只靴子终于落了地。
从诸葛青有记忆以来,王也从来没有这样喊过他的名字,他被没有温度的语句和眼神刺痛,不自觉地垂下头别开目光,但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又抬起头,倔强地看向王也。
王也是一个明白的成年人,见惯了风花雪月,不认为这样的举动是在向他传递亲情,诸葛青刚刚的反应更加印证了他的想法。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诸葛青对他产生了无关亲情的别样感情。王也压了压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此刻的情景真是棘手。
理智告诉诸葛青他现在应该赶快离开,但是已经压抑太久的情感让他挪不开脚步。他只是喜欢上了一个人,而这个人与他并无半点血缘关系,他没有理由做逃兵。他们相伴二十年,诸葛青不相信王也对他没有其他的感情。他鼓起勇气凑到王也跟前,贴上了那片刚刚错过的唇。
“叔叔……
“王也,我喜欢你。”
“诸葛青,我给你十秒钟,把刚才那句话撤回。”
王也已经很久没有仔细听过“喜欢”这个词语了。成年人的世界里感情太过廉价,轻轻松松就可以把爱说出口。而王也又是个聪明人,可以很容易地分辨出虚假和真实。有的人是头脑发热,有的人为了金钱利益,那都很好解决,可让王也头痛的是,他在诸葛青的眼中无比清晰地看到了独属于少年人的认真。
“王也,你也喜欢我的,对不对?”
王也松开捏着诸葛青手腕的手指,半坐起来靠在床头,让自己和诸葛青保持一点距离。他按捺住破口大骂的冲动,压着嗓子说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这当然是胡话,朝夕相处十余年,诸葛青知道王也的心太深了,情又太浅,他从来看不透。但那又能怎么样呢,一直陪在王也身边的是诸葛青,也只有诸葛青,他不需要看透,但他想要拥有。
王也很少生气,诸葛青时常觉得没什么事能触动到他,所以此刻他甚至有些兴奋,他想,或许他做到了。这个古怪的念头激励着诸葛青,让他放弃后退,反而再上前了一步,就像一个外强中干的莽夫,想将所有可以印证他想法的论据都一一抛出,然后他就可以笃定地笑道:“你喜欢我的。”
10
这场景很奇怪,一个人绞尽脑汁地要说些什么,另一个人阴沉着脸只想把他推开。
“奶奶说你甚至为我戒了烟。”
王也有些无奈,他母亲为了所谓的父子关系究竟都说过些什么。他揉着眉头,语气中掩不住疲倦。
“不抽烟就是喜欢吗?如果你就是这么认为的我可以现在出门买一包烟,在你面前点燃再把烟圈吐到你面前,让你看看你以为的喜欢有多肤浅。”
王也从没这么咄咄逼人过,诸葛青有些不适应他此刻的样子,动了动喉咙,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才刚满十八岁,王也告诉自己,十八岁的人错把依赖当爱情,简直是一件再合理不过的事情。他逐渐平复下了心情,从养子爱上自己的荒诞故事中抽离,试图站在上帝视角对诸葛青解释他的离谱。
“阿青,是这样的,吸烟对身体不好,就算没有你,我也是打算在三十五岁之后就戒掉的,你的到来只是把这个时间提前了一些。”
诸葛青不肯相信,他抓着心中的那个念想不肯放,执拗地说道:“那你这么多年都没有结过婚,难道不是因为我?”
王也微讶,似乎在思索该怎样向诸葛青阐明这件事,最终他选择了最直白的方式。
“应该说,我是因为不想结婚,所以才需要有你。”
这两句话似乎没有太大区别,但诸葛青却瞬间领会到了王也的意思。不是因为有他,王也才不肯结婚。而是王也先选择了不结婚,之后才有了诸葛青。诸葛青心满意足拿到的那个承诺,原来是既定事实,就连因果都是反的。他的眼眶开始发热,手指无措地揪在一起
“王也,是你当初把我抱回家的。我十八岁了,我的人生你参与了十七年,你不能说不要就不要。”
“你懂事前一直在我父母那里,那时你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不记得事,很麻烦,所以上了小学之后我才把你接到我自己家。你的接送由司机负责,你的三餐是保姆做好,如果你把支付他们工资也当作一种陪伴的话那我无从辩驳。但就我而言准确来讲,只有在你上了小学之后我才有了一种实感,我在和你一同生活。可是阿青,这满打满算十二年。我今年三十八岁,于你而言的全部在我这里只是三分之一不到的时光,实在算不上什么。”
王也难得说了这么多话,但诸葛青像是在听到他讲第一句的时候就被剥夺了所有感知,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那两个字。
“我是个麻烦吗?”
是很无辜的声音,甚至带了些懵懂。王也一瞬间有些恍惚,他仿佛回溯到多年前,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诸葛青,正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搭一只史高治。
听到推门声的诸葛青抬起头,他其实还不太记得住人,但仍很自来熟地拿起还没拼好的乐高向他炫耀,口齿不清地说着“这是我的新朋友他叫唐纳德”。
王也就那么倚着门看他,起了玩乐的心思。 他悠悠地说道:“这才不是唐纳德,这是他的叔叔,已经死掉了。”
五岁大的孩子还没接触到生与死的话题,但是敏锐地察觉出眼前的大人在反驳他。他摇摇晃晃地向王也撞了过来,小拳头乱挥着打在王也的手臂上,却没看到地上散落着的积木零件。他被硌疼了,喊着地上有怪兽在咬他的脚,最后扑进王也怀里哭到睡着。
当王也的衬衫被泪水浸湿了一小块的时候,他才想起来,他的本意是要提醒小孩注意不要踩到脚下的积木,却在中途恶趣味地改变了想法。
“我是个麻烦吗?”
王也不知道是诸葛青又重复了一遍,还是这句话停留在了他的脑子里,他想说诸葛青是路走歪了进了死胡同,他想说他的意思是饲养人类幼崽是一件很无趣的行为,但最终他只是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复。
“是的,你是。”
诸葛青双手捂住了脸,浑身颤抖地蹲在地上,把自己缩成了一小团。
多年前拼好的史高治一直摆在诸葛青的床头柜上,后来王也给他买过很多大型乐高,但这仍然是他最爱的一个。王也说这是诸葛青的dodo,诸葛青反问他那自己是他的什么。那天王也喝酒了,心情不错,摸着诸葛青的脑袋说是bébé。
很多湮灭在岁月中的微弱细节此刻都重现在了王也眼前,他无比懊恼,他不该给出太多意味不明的暗示,哪怕他从未发觉。于是一点一点的暧昧在诸葛青心中累积下来,然后被称之为爱。
这怎么能是爱呢?王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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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也对这种情况一筹莫展,只好退一步,讲道:“阿青,我向你道歉。”
诸葛青没抬头,他宁肯王也骂他也不想听到这句抱歉。
“阿青,也许我太自私了。一开始是我把你牵扯进了我的生活,如果当初你被一个正常家庭收养,或许会更加幸福。”
诸葛青愣了下,下意识伸出手拽住了王也的衣角。“你后悔了吗?你后悔收养我了,你不想要我了,对不对?”
王也有些无奈,“你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不是谁的附属品,选择权永远在你自己手里。”
“那我选择和你在一起,不可以吗?”
“是什么样的在一起?”王也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是叔侄,是朋友,还是情人?如果是叔侄那当然可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如果是朋友的话没必要,我们之间的共同语言没那么多。至于情人的话,阿青,不可以。”
“别人可以,我不可以?”
“对,你不可以。”
“是你说我可以自己选的。”
“你是可以自己选,但也要自己承担错误选项带来的结果。因为你有选择权,我也有。”
是这样的。诸葛青忽然想起打火机充当许愿蜡烛的那个生日。他以为他许下了愿望,但忘记了火并不是被他吹熄的。那个一厢情愿的愿望就像是他和王也如今岌岌可危的关系,决定权永远不在他的手里。
诸葛青抬起手遮住眼睛,不想让自己当着王也的面流泪,却又控制不住要离王也更近一点。他凑到床前,伏在了王也的胸膛上。
“就算你之前不喜欢我,那现在呢?王也,不要再把我当成小孩子了。”
王也偏过头,疲惫地闭上眼,再次感受到无尽的泪水正在透过他的睡衣洇湿了他的心。所有的一切都并非王也本意,但他最终做出的选择于诸葛青而言却总是那个最糟糕的结果。
他们身侧是一扇落地窗,玻璃上映出两具躯体交叠在一起的样子,从外面看或许会认为这是一对爱侣,可只有屋内的人才知道,这里一个人哭得伤心,另一个人不愿多看,这个夜晚有多荒唐。
后来王也将他推开,诸葛青跌跌撞撞地回了房间,将被子拉高盖住脑袋,整个人陷进床里。他就像一个把毕生希望都寄托在一部戏上的演员,沉浸在自己的剧本中意乱情迷无法自拔。可当帷幕拉开时,他才赫然发现,这是一场连观众都没有的独角戏,到头来只感动了自己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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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后他们的关系变得奇怪,像是被划开了分明的界限。王也无法再把诸葛青当做那个他从小养到大的孩子,他甚至不清楚诸葛青对他的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了变化。好在诸葛青第二天就出发去了学校,但他总有放假回来的时候,他们还是住在同一屋檐下,会在同一张饭桌上吃饭,只是彼此之间的交流愈发的少,而诸葛青再没叫过王也“叔叔”。
可只有王也自己知道,他走神的时刻变得多了起来,在诸葛青离开之后他才意识到,很多事情已经变成了习惯。甚至有一次他随手点开了购票的app,盲买了两张戏剧贵宾票,下单之后才反应过来,一起去看话剧是诸葛青十五岁生日那年,他答应过的事,虽然后来因为出差而临时取消,而诸葛青也懂事地没有再提。
后来这场沉浸式戏剧是王也自己去看的,他跟着演员在偌大的布景中穿梭,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冷眼看着一场场虚假的爱恨情仇。
在演出结束前,他被演员选中,拉进房间里进行1v1的剧情,听着妖女对他哭诉她的爱而不得。他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他在感到遗憾的同时也觉得不屑,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如此疯魔的模样。
还好他是自己来看的。可他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想起那个夜晚的诸葛青,演员的痛苦是演出来的,诸葛青却是真真正正在难过。当时间与距离都被无限拉长时,王也终于承认,他已经不知不觉把诸葛青放在了和他平等的地位上,开始正视那个夜晚中被频频提及到的感情,一段与金钱和利益都无关的感情。
感情这种复杂的东西放到自己身上,就算是清华毕业的高材生也不可能一时半刻就想明白。王也只知道这一刻,他看着爱情,想到了诸葛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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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九宫格上,习惯和喜欢出现的方式是一样的,都说恋爱中的人都是盲目的,可能就是因为这一点。
“老王,你这么一个聪明人,分不清喜欢还是习惯?”张楚岚无法理解王也的想法,“爱情使人降智,别想了,你这就是爱情。”
王也顾不上老友调侃,分不清的人哪里是他。
“他还太小。”王也久违地点起了一根烟,烟圈四散着飘开。
他们认识二十年了,襁褓中日夜啼哭的婴儿变成了纤韧挺拔的青年,这叫做长大。而他已经是一个清醒世故的中年人了,这叫做变老。
张楚岚呼出一口白色烟雾,把头枕在沙发靠垫上。
“王也,你这人就爱假正经。有个知根知底的人爱你爱得要命,你又刚好也喜欢他,你怕什么呢?反正你俩没有血缘关系,你也不像道德感那么高的人。”
王也在怕吗?他四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从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可诸葛青的路还长,望都望不到头。
张楚岚把烟蒂捻灭,挥了挥眼前的薄烟。“你想的太多了。成不了就好聚好散,就算最后撕破脸皮也好过现在这么僵着,我可不认为你们后半辈子还能安安稳稳做叔侄。”
也许张楚岚说的对,不试试怎么知道。可他怎么能不多想一想,二十年来他在诸葛青面前都是一个保护者的姿态,他不想有一天,伤害到诸葛青的人会是自己。王也手中的烟还没有燃到尽头,但他已经不想再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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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之交往往是王也和诸葛青不会遇见的时候。但在立夏的前一天,在宿舍休息的诸葛青接到了王也的电话。
按下接听键的时候诸葛青的手指都在颤。这两年王也依旧会按时给他的账户上打进生活费,但却没有问过一次他在学校过得怎么样。诸葛青一度以为他和王也之间就这样了,他在想,这是一种惩罚,用冷漠来惩罚他从前的自作多情。接通后对面没有说话,短短几秒钟诸葛青设想了很多种情景。可能王也大发善心肯给他一个在一起的机会,但更可能的是王也终于厌烦了他,要给他下最后通牒。
出乎他意料,王也的声音微微沙哑,他说:“阿青,回家一趟,我给你定了票,父亲快不行了。”
放下手机之后,诸葛青慌乱地抓起钱包,外套都来不及穿就跑出了学校。在他心中无比强大的两个人,此时此刻一个生命垂危,一个难得脆弱。
仍旧是在立夏前的这一天,诸葛青没能见到王也父亲的最后一面。当他赶到医院时,走廊里已经坐了很多人,病房内是影影绰绰的抽泣声。有认识他的人站起身拍着他的肩膀,说老王总没能挺得过来,节哀。诸葛青僵硬点头,迷茫地四处张望,迫切地想要找到王也。
“阿青。”
诸葛青转过头,看见王也站在拐角处,穿一件单薄的衬衫,松了两颗扣子,手里捏着几张单据,眼中是浓重到化不开的悲伤。他想上前去安慰他,却又止步,王也看出他的意图,轻轻摇了摇头,指向病房。
“母亲在里面,你去陪陪她。”
诸葛青点头,抹掉眼尾的一小滴泪水,替王也走进了苍白一片的病房。
王卫国葬礼的前一天,王也久违地喝醉了。没在饭局,没去酒吧,就在家里的客厅。房子里的灯熄了大半,只留下了头顶一盏昏昏沉沉的吊灯,映着手边的水晶酒杯,折射出一道惨白的光。男人对父亲的看法总是在变化,小时候崇拜,长大后不屑,最后在失去的那一刻变成了无尽的怀念。曾经那么强大的人,原来也可以脆弱到不堪一击。
“阿青,我没有爸爸了。”
那是诸葛青第一次看到王也失态。这个男人在他面前永远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诸葛青一度觉得就算天塌下来,王也也只会拿起骰盅摇两下,然后问他:“你猜天是软的还是硬的?”
诸葛青眼眶有点酸。王也是天之骄子,生来就在不停地得到,丧父或许是他的第一次失去。
可他不一样。他的人生开始于一次失去,在遇到王也后,他才有了得到。
诸葛青拿过桌上的酒杯,把里面剩余的液体一饮而尽,颤抖着手抱住了这个默默流泪的男人,小声说:“我也没有的,我们一样了。”
生活是一个无休止的陀螺,别人的离开不会停下自己的旋转,哪怕是至亲。诸葛青很快就回到了学校,这几天的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只是一来一回,他又失去了一个家人。他不知道王也记不记得那晚的拥抱,可那其实也不重要,因为匆匆忙忙间,他们都只来得及悲伤,再在悲伤过后,重新戴上示人的假面。
在葬礼过后,王也去过一次普济寺,是为了陪他母亲。他本想在门口等着,母亲却让他一同进去。
“您许愿就好,我进去也是希望您平安,就别让菩萨听二遍话了,人家也怪忙的。”
母亲却说:“我希望你能为自己求一个愿。”
王也无可无不可地随她进去,边走边说:“我没有想要的。”
他母亲停住脚步,看着身旁比她高出太多的儿子,轻声说道:“一定有的,只是你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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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再次见面是在暑假,诸葛青拒绝了上海一家公司的实习offer,执意回到了北京的家里。王也对这件事没有评判对与错,他那时正在书房写字,看见诸葛青后淡淡地说道:“你还没毕业,实习早一刻晚一刻都不重要,但我希望到了真正重要的那一天,你能为自己做一个正确的决定。”
铺开的宣纸上写着“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或许是不久前才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了离别,诸葛青不想再等下去。
“王也,我的决定是否正确,全在于你,因为我……”
在诸葛青说出那个字之前,王也先他一步开口说:“你不懂什么是爱。”
诸葛青不知道该怎样证明,一切的话语在身经百战的成年人面前都太过苍白无力,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被王也打断的话:“我爱你啊。”
他们之间像是隔了一百步,诸葛青拼尽全力走了九十九步,原本想着就算王也连一步都不肯走,他也可以再多向前前进一点。可当他试图迈出那最后一步的时候才发现,他正站在单行线的路口。
人在某种时刻会对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王也不明白,爱人和被爱这件幸福事,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怎么就变得那么艰难。王也终于肯承认,是他错了。他向来以长者自居,恨不得把未来路上会遇到的所有阻碍都一一放大再除掉,包括他自己在内。可诸葛青明明就在他身边,在太近的地方看得太细,就找不到路了。就像他刚写的这幅字,王也把毛笔放在笔搁上,将宣纸揉成团扔进了纸篓。如果一笔一划都要畏首畏尾,那写再多也不过是废纸三千。
诸葛青就是不知不觉生长在他心底的一根倒刺,植根于最柔软的角落,硬要拔除的话一定会见血。他放弃垂死挣扎,终于决定顺从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他看着低垂着头,像是迷路的小孩一样的诸葛青,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我也爱你。”
诸葛青一直强撑着不让自己在王也面前流泪,这太软弱了,是小孩子才会有的表现。可听到这个字的时候终于再忍不住,他不敢置信地摇头,又在下一刻像是怕王也反悔一样攥住了他的手。
王也有点哭笑不得,很难理解这个小他二十岁的孩子的想法。说不爱时可以笑着反驳,却在他承认了爱后哭着摇头。小也总顺风顺水了四十年,一朝折在了诸葛青的眼泪上。
“你小时候没心没肺的,我骂你你还笑。长大了怎么变了,我说爱你,你却在哭。我骗你的没听出来?我不爱你了,好不好?”
诸葛青抬起左手捂住浮起水汽的双眼,辩驳道:“你爱我,我没有哭。”
在眼泪彻底落下来之前,王也听见他又说,我也爱你。
<尾声>
他们在一起之后的第一个春节,诸葛青不敢回老宅。王也想把他揽进怀里,揶揄着说:“害羞了?还是不知道该叫什么?”
诸葛青难得没有对王也的亲近做出更为热切的回应,甚至坐远了几步,手臂紧紧压在沙发的边缘。
“我做了错事。”
在王也面前,诸葛青什么都不怕,敢把围绕在王也身边的莺莺燕燕全部赶走,再冲上去把他的嘴唇咬出血印,最后掷出一句真爱大过天的誓言。但是在王也母亲面前,他永远都是一个孩子,一个扰乱了伦理的,做出了错事的孩子,他永远走不出,永远长不大,永远是个罪人。
王也知道诸葛青在想什么,但他无法解决。他曾毫无心理负担地向父母坦白他的性向,他觉得他可以和这个世上的任何一个人在一起。可如今涉及到了诸葛青,他确实在犹豫。就算是万能的成年人,在面对一些棘手的事情时也只能选择逃避。
“奶奶当时为什么会同意你领养一个小孩?”
王也闭了闭眼,像是在回忆。
“好像是担心他们去世之后,我也老了,一个人太孤独。”毕竟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感情没有什么羁绊,如果爱消失了,人也就没有理由再留下了。想到这里王也睁开眼看着诸葛青,笑了笑。
“这下好像该轮到我考虑这种事了,真是天道好轮回。”
诸葛青很讨厌听这些,他下意识就想开口反驳,却被突然低下头的王也亲了一下,一瞬间就忘记了想要说的是什么,停顿了半天才说道:“王也,不要再把我当成小孩子了。”
这其实很像两年前的那个夜晚,但当时的诸葛青是在恳请,此刻更像是要求。
王也有些无奈,“那怎么可能呢?我大你二十岁。”
“我已经长大了,王也,我还会再长大的,我也会变老。”
王也偏头,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所以呢?”
“四十岁的人会觉得二十岁太小,可一百岁的人不会嫌弃八十岁的人不够老。”
王也一怔,不知道诸葛青已经想到了几十年后,停了片刻才反驳道:“谁说不会。”
他伸出手来握住诸葛青,“而且我活不到一百。”
诸葛青顺势像一只猫一样软软地躺倒在他的怀里,低声说道:“没有关系,我也活不到八十岁。”
其实步入中年之后,王也甚少怀念从前,他从不是一个困在过去的人,但是今天,他难得想起了当年去的那次普济寺。
那时他跪在观音像前,身周烟火缭绕。他本想在母亲身边装个样子就好,闭上眼的那一刻,他却想起了诸葛青。母亲在他旁边虔诚低喃,他听不清。在起身的前一瞬,他改变了主意,生平第一次向虚无缥缈的神明许下了一个有关自己的虚无缥缈的愿。
王也用力地拥住诸葛青,他们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算了,不说这些。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会努力活久一点,然后和你一起死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