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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5 20:2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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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应青老板要求,戏院开了台子,戏院里的小家伙们一个个地上去唱。唱好唱坏,底下的掌声笑声总是不断。各家的小孩子都聚在一起,满屋地疯跑。伙房里的菜一道道上,香味飘得哪里都是。戏院大门早早便落了锁,门房也被诸葛青叫了进来,一起暖和暖和。 唱到一半,酒正微酣,忽听一阵敲门声,倒叫所有人一愣。连台子上的戏子都停了下来。诸葛青皱了皱眉,拦下了要去应门的张灵玉。门外人敲了一阵,无人回应,倒也耐得住性子。停片刻,继续敲。诸葛青叹了口气,上前应门,拉开一瞧,正是王也。今日外面下了点小雪,王也额前的发丝上还粘着几粒雪粒儿,正慢慢化成水。他穿了一件藏青的道士服,又披了一件青墨色的大氅,手上还拎着一个大布口袋。“你这……干啥的?”诸葛青的眉毛抽搐几下,“这装的啥?”王也挠挠脑袋,笑得没心没肺:“嗨,老青你看,我这不,大过年的没地儿可去嘛,这不就,来你这儿凑个热闹。”说着,他似是表忠心一般地扯开了手上的布袋子:“你瞧,我还给孩子们带了点糖,大过年的,难得吃一回。”诸葛青眼睛尖,瞧见那布袋子里的都是些西洋的硬糖还有巧克力,能放得久一点,也更甜一些。但是实在是太难弄到,莫说普通百姓,就是有些有钱的资本家都弄不到。王也一下子提了这么多,怕也是早有预谋。 只这糖果实在是难得,诸葛青也想让孩子们尝尝。而且若是此时把王也拒之门外,只怕会让乡亲们不安。纠结片刻,他终是向众人介绍道:“啊,这是我好友,王也道长,早年在武当山上修行。听说今日有宴,特意来凑个热闹。”诸葛白听了,从一堆娃娃里钻出来,眼睛亮亮的,快活地叫道:“道长哥哥!你也来啦!”王也笑得温柔,他扬了扬手中的布袋子:“对呀,还带了糖果,小家伙,你去给小伙伴们分了,不准抢啊,谁抢就没有了!”小孩子们听了,欢呼一声,自觉地排好队,眼巴巴地等着诸葛白分糖糖。 诸葛青拽了拽王也的衣角,随手拎了一壶梨花白,带着他转身上了二楼。本来今日并没有客人来,二楼自然也没有准备开放,他二人上去,连茶水都无,只有一壶凉了的白水留在桌上。两人落了座,诸葛青问他,为何今日不邀自来。王也只是笑了笑,端着一杯凉水慢饮如品香茗,倒也不应。诸葛青也不再追问,端着他的酒壶,不停地灌。 他二人,就静静地坐在昏暗的楼上,看底下灯火明亮,一片欢乐。“你那两个帮工,看着很不寻常,手脚麻利,人也活泛。”王也灌了半壶水后终于忍不住开口,“老青,你是怎么找到他们的。”诸葛青听了这话,轻声笑了笑:“哪里是我找的他们,是他们找上了我。男的那个叫张楚岚,忒不要脸,我们都叫他不摇碧莲。他爷爷是龙虎山天师府的高功,因故下了山,隐姓埋名地流浪,过得也苦,但教了碧莲一身本事和道理。后来他家里人都死了,他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漂泊,向北走到天津,遇见了宝儿的上司,加入了共|党,任务就是带着宝宝。 “那个姑娘叫冯宝宝……她家里的事,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似乎是有些门道的大户人家。但日本人过来后不知怎的就被掳走了,当时日|本人用活人做生|化实|验,死了好多的同胞,据说是有一次出事故,发生了爆炸,其他人都死了,偏偏宝儿撑着活了下来,逃出去了。当地的百姓救了她,将她悄悄带给游|击队的人,带了出去。她失了忆,身体机能却比普通人要强大的多。”诸葛青缓了缓,眯着的桃花眼睁开些许,凝视着楼下抱着猪肘子吃的满脸油的冯宝宝和一旁给她递水擦脸,粒米未动的张楚岚,“宝儿脑子似乎也受了些损伤,做事情都是木木的,不懂人的感情,跟个小孩似的,别的却又比孩子懂得多,也没有孩子的那股朝气与淘气。日|本人其实已经了解到了宝儿的存在,当年她在北方待的时候,就不少人来抓她。后来张楚岚带着她一路南下,日|本人还是没能彻底甩掉不说,还要小心着被人发现共|匪的身份,这些年说不清吃了多少苦,他们却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宝儿的存在,就是对于他们组织内部,也是个秘密,就算张楚岚把她丢下,也没人会发现,会责怪他。可他从来没有,最难过的时候,他俩去乞讨,讨来的所有东西,张楚岚一口没动,都给了宝宝,就算宝宝比他更能挨饿,他也没有少过宝宝一餐一饭。在这世道里,得一个这样的人,不容易。老天对他们俩太刻薄,所以他们俩凑在一起,撑着都要好好活下去。后来遇上,我也就帮扶了一二。” “那你呢?”王也盯着那张在黑暗里不甚清楚的侧脸,美得人惊心动魄,可他觉得,那张脸孔下一秒就会像一幅薄纸上的画,落进水里,化成浆糊,看不清颜色,“你又为什么愿意收留两个共|党?” “因为我的父母,也是共|党。”诸葛青醺醉的笑隐在黑暗里,看起来就像哭一样,“我们家是诸葛亮的嫡系,千年传承,家底也算殷实。我父亲当年决定出国留学,在外面接触了一些与社|会主义有关的东西。回来后,他继承了家业,偶然遇见了我母亲,与她结为夫妻。我外祖家里也是大户人家,我母亲也接受的是西式的先进教育。我儿时,他们就常给我讲各种西方的东西,天文地理,科学军事,也给我讲四书五经,儒墨法道,也教我练武,甚至我还曾缠着母亲要她教我唱戏。他们俩是知己,婚后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接触了共|产党,并加入其中,但他们并没有在组织内部做过什么事。” “直到东北出了事,他们俩收到消息后收拾东西连夜去了东北。那时候白还小,父亲将家主之位给了叔父,也将我们一并托付。东北|沦陷,他们也没能回来。我小时候胆子大,偷了家里的钱,带着白去了东北。小孩子小,不易被发现。我摸野路到了东北边缘的一座小城,恰好遇见出逃的父母。那段时间,我们一家短暂的团聚,我也认识了一些父母的朋友,迫于形式,也会说了一些简单的日语。直到某天,日|本人踢开我们家的门,父母抱着我和白从暗门溜了出去,把我们交给了来接应的人,他们则回去吸引敌人注意力。我抱着白,在父母的那些朋友的掩护下逃走了。当时,我躲在树丛里,看见那些叔叔阿姨一个个的死在日|本人的枪下,我就咬着自己的胳膊,怕自己哭出声来。自始至终,我另一只手都死死地捂着白的眼睛,像要把他的头捏碎似的。小家伙也聪明,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巴。后来我们从原来那条路出了东北,没有钱,一直流浪到北平……” 后来的事,王也都知道了。 诸葛青说完,手掌犹在颤抖,他大口地喘息着,似乎在掩盖些什么,却仍是无用功。王也起身,从他的对面转到他身侧坐下,一只手拥住那个死里逃生的小少年,一只手将他那布满齿痕的小手握在掌心。诸葛青醉了。他软软地向后轻轻靠着王也,仿若梦靥般低声呢喃着:“他们死前告诉我,绝对不能回家去,绝对不能…可我能去哪里呢?我没有家了……他们没说去哪,是我自己要去南京…南京多好啊,那里是都城,最安全了,对吧?也不会有人像当初杀掉他们那样杀掉我和白了……可我怎么办?娘亲说,我必须把自己藏好,无论如何,不要与日|本人有接触,不要为他们报仇,必须把自己和白藏好。可我就这样么?我就这么,藏一辈子么?”王也听见那人的牙齿紧紧咬在一起的声音,听见他眼泪碎在木板上的声音。 诸葛青醉了,彻彻底底地醉了。在这个他一手打造的除夕之梦里,品尝着他午夜梦回时奢求万分的阖家欢乐,手边烈酒将尽,多年心防被泡得酥软,一触即散。 他也未曾注意,他拿的那壶酒,恰好是特地为冯宝宝准备的那壶,极易醉的。而如今自食其果,落在茫茫尘世里,落在那人怀里,他落在那年北平城的大雪里,难得一见的一场梦,梦里有伤痛苦恨,却也有经年不曾入梦的过往喜乐。 那是他心上最柔软又最伤人的地方。 是家啊。 王也轻轻拥着他,听着他絮絮叨叨地唠嗑,似是找到了倾吐的树洞,这些年的腐朽都痛痛快快地吐个干净,方能羽化登仙。 “嗝,这的老板叫夏禾,是个好漂亮的女人,她叫我留下,当个戏子。我不想当,我想上战场,穿身军装,多痛快啊……但我没有选择…我还不能…人家也是一片好心,我就留了下来……”诸葛青睁着一双迷迷瞪瞪的大眼睛,水雾弥漫,他揪着王也额前的散发,嘟了嘟嘴,念叨了句跟蟑螂似的。 王也哭笑不得,干脆一把把那人放倒,让他半躺在自己怀里,也舒服些。继续问,后来呢?诸葛青靠在他怀里蹭了蹭,忽然像个孩子一样,狡黠地笑了起来:“后来啊…后来夏禾不见了,她那么漂亮的小姑娘,一个人走了,多危险啊…她都那么大胆呢……后来张灵玉找上门来,要找她,找不到,我就哄着他留下来当老板,陪我做个伴…他可是龙虎山天师的关门弟子呢!我厉害吧……”“好好好,厉害厉害,”王也苦着一张脸去扒拉某人一直扯他蟑螂须的狐狸爪子,“小祖宗诶,你莫动贫道的头发啊……”诸葛青切了一声,转了转身子,把脸埋在王也身上,,还蹭了蹭,他轻轻呢喃着:“可是,夏禾都敢去找日|本人,做那么危险的事…张灵玉也是,他可以放弃那么好的地位…张楚岚也是……为什么他们都这么有勇气……为什么他们就可以有自己的选择,为什么我不可以…我是个胆小鬼,可我一点都不想当胆小鬼…王也,我也想当军|人,我也想跟你一样……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你……为什么咱们不能换一换呢?可我很唾弃这样的自己,因为它卑鄙透了……你说我到底是讨厌你…还是……”他身子一松,软软地瘫在了王也怀里,可最后三个字,还是轻飘飘地落入王也耳朵里。 “……喜欢你。” 狐狸终于松开了自己的尾巴,将他死死护在身下的宝藏露给来人欣赏。而那敲开山门,特地追随他前来这红尘俗世的道人的眼中却只有那小狐狸前爪上的伤,小肚皮上的疤痕。那是他不曾见过的,埋在他骄傲下的脆弱与无奈,独为一人留。道人回转过头,看到宝藏的真面目,到头来,小狐狸心心念念所护,不过是想将一片冰心,藏在玉壶。 可这世道对他不公,直叫他玉毁魂裂,险些一颗心摔的粉碎。道人怜悯它,所以出手,帮他修复一二,却不曾想,修完再看,却发现那心尖,端端地刻了两个字,某人的名字。他揉了揉眼,又哪里敢信,这份真心,他又哪里收的起。 尽管这是他,心心念念所求之物。 王也撑着诸葛青的脑袋,笑得好傻,又好心疼。他轻轻凑上前去,在狐狸像桃花一样粉嫩的唇上啄了一口,好像吃了蜜一样甜。他为他求着自家老爹,一路南下去了南京找他。好不容易寻到此处,借个由头来见一见他这走丢了的小狐狸。终于是得偿所愿。 但是这一场梦,狐狸醉在其中,等他醒了,他王也又该如何。诸葛青心里有千万心结,一层层,一桩桩,一件件,家国爱恨,人世蹉跎。王也又何尝不是。他可以顺着诸葛青的意思故意放过张楚岚和冯宝宝两个共|党,可以依靠自己的家世护着他好好过,却不可以放着自己的国这样继续颓唐。 他的眼中,有山有水,有太多东西,能再放下东西的地方,都给了一个诸葛青。 那他呢? 诸葛青心中也有太多东西。又有多少地方,给了他王也。 为什么偏偏是此时,为什么偏偏是此地。他二人,身未远隔南北,心也未在天涯,偏偏又隔着一层薄雾,两边摆满了家国和天下。 这条路那么长,又难走,他们又哪里找得到头。在门外烟火炸响的那一刻,伴着楼下孩童的欢叫,众人的喧嚣,王也又一次扣住了诸葛青的后脑,印上他那一双唇。他缓缓地辗转,将那人的一切细细描摹,封在心里,直到刻骨,直到铭心。 那天晚上的最后,是王也装作没事一样的在询问了张灵玉之后将诸葛青带回了房间。给他清洁完换好衣服扶上床,动作熟练,一看就是原来常做。那时诸葛青眼睛受伤,蒙着纱布的时候,这些事情都是王也在办,如今只是复习一遍罢了。只是醒来后的诸葛青会不会因此而感到不好意思,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 而诸葛青却是为自己头一天晚上喝醉酒后的幼稚表现而感到羞耻,拉着被子将自己缩成一团,蒙在被窝里。青团在床上打了个滚,努力地想要选择性地遗忘头天晚上的事情,却又记得更清晰。但也正因如此,王也最后给他换衣服洗澡的部分被他自然而然地忽视了。至于那沾着烟火残留的红尘气息的吻,诸葛青更是无处可知。 他下了楼,看见基本上人都到齐了,每一个人脸上的笑意,映衬着满堂红绸,绽放出一种温暖的喜气。 若是挂上喜字,摆上香案,便像是结亲了。 诸葛青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想到这个。有感而发?这个答案似乎比上面的问题本身还吓人。他一愣神,下楼的步伐错了一下,险些摔下去,幸而最后关头,他一把握住楼梯把手,却也惊动了大堂里的人。“哟,老板下来了!”碧莲一脸奸诈地笑,冲他拱手:“老板新年好,今儿是大年初一,不知道有没有给孩子们准备压岁钱啊!”诸葛青宿醉方醒,揉了揉仍然痛苦的脑袋,不在意地嘟囔着:“不就在你那放着……嘛?”诸葛青的话忽然滞住了,因为他看见了孩子们手上那熟悉的红封。 张楚岚揉了揉最近的一个小豆丁,笑着道:“那是张楚岚哥哥给的红包,现在轮到你啦,老青。”诸葛青咬着牙,脸上神色变换,却一时不知怎么办,王也懒懒散散的声音忽然在人堆里响起:“嗨,真是,我这钱可是备的我和老青两个人的双份,他性子懒,索性让我一起给了。”诸葛青循声望去,却见王也被孩子们团团围住,在一片小小的手中艰难地四处周旋。 诸葛青笑了。 张楚岚其实是跟孩子们说好了,一会诸葛青下来,就说没收到青哥哥的压岁钱,逗他玩玩,张灵玉叹了口气,想着大过年的,就让他们乐呵乐呵,也未曾拦着,却没料到真的拿到了双份。孩子王冯宝宝端着一大盘饺子抬起头,咽下口中滚烫的饺子,然后又抬起头,吐字清晰:“不是两口子才一起给钱的嘛!”寂静,全场寂静。然后张楚岚最先反应过来,哈哈大笑,一个没站稳摔在身后椅子上,继续笑。 诸葛青一愣,脸“唰”的就红成了番茄,手一拍栏杆,直接从楼梯上翻下去,跃到桌子上,又运了轻功几个呼吸间已至张楚岚身前,揪着他的领子就要去打,张楚岚哪里会束手就擒,用力挣开后撒腿就跑。一边跑,嘴还不闲着。一边嗷嗷着宝儿姐救命,一边嘶吼着诸葛青你反应这么大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诸葛青听了,更是羞恼,就在这大堂里和张楚岚展开了拉锯战,张灵玉劝架不得,索性也就随他们去了。只有王也,从重重包围中抬起头,远远望着那青发的狐狸,笑得那么温柔,那么安宁。 那是他们所有人记忆里,最幸福的一个年。有家,有朋友,有亲人,还有,心上人。 过了年关,日子便又悠悠然地过了起来,只是镇上的人,越发少了。镇北的茶馆迁走了,他们家的点心向来是诸葛白和冯宝宝的最爱;隔壁的二狗家走了,他们家原来是卖肉的,戏院里的肉一般都在他那买;院子里的巧儿嫁了人,夫婿家也在今年搬离了小镇,去了南京城…… 清平镇,越发冷落了。 诸葛白拉着冯宝宝去街上转一圈,却总是空着手回来了,诸葛青问起来,他们说,街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了。怎么会什么都没呢?诸葛青听了纳闷,又问,今天不是赶集的日子么?轮到诸葛白怔住了,他说,青,上个月的时候就已经没有集市了。 清平二字,终是成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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