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5生化实验室实验台上,生命维持系统操作指示灯开始了无声的闪烁。 “青博士,1005号实验体已完成12小时的深度唤醒,进入浅眠状态,目前生理数据监测正常,是否现在分离冬眠机舱?” 诸葛青倒滑转椅,从电脑后露出半张冰冷面容,“现在分离。” “好的博士。” 在以利亚指尖下,冬眠舱操作界面上的“Deep Hibernation(深度冬眠)”模式迅速折叠消失,顶部玻璃舱门缓缓开启,实验室内又响起了机械的电子提示音:“是否脱机进入人工监护阶段?” 以利亚回头看向诸葛青,“青博士,可以拔线了吗?” 诸葛青站了起来,“我来。你去准备心电监护。” “是的博士。” 以利亚从实验台上跑下,诸葛青走了上去。 所谓“拔线”,是指冬眠者在体征恢复至浅睡眠后,抽针拔管,脱离生命维持系统的最后程序。 其实这一步并没有什么危险,在上一个唤醒阶段,维持系统的供给已经逐步减量并终止了,现在的拔管操作,只是物理上的人机分离而已。但诸葛青还是决定亲自完成这个仪式。 或许,他在意的并不是什么百年仪式,而只是,在开舱之后,不允许旁人触碰自己的所属物,而已。 戴上医用手套前,诸葛青从无名指上摘下一枚陨石素圈,小心放入白大褂下的衬衣胸前袋里,他白皙的指根肌肤上,立时现出了一圈清晰的戒痕。 七星成环,是戒圈内壁的镂花印下的。 “青博士,心电监护装备到位了,由我来装上吗?” “哦不用。”诸葛青迅速戴上白色塑胶手套,头也不回地回答以利亚,“你也在这忙了12个小时了,现在把舱体回收好就回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就好。” “好的博士。那这边就辛苦您了。”以利亚礼貌地回应着,欣然接受了博士的安排。对于这位高冷的“古人”,以利亚始终与他保持着一定的安全距离。 “对了,1005号实验体的生平资料,你有吗?我想,这对于我们后期的研究会有帮助。” 就在以利亚即将走出大门时,诸葛青叫住了他。 “很遗憾,博士。由于诺亚冬眠中心的重大污染事故,很多内部保密资料都已丢失了。我们只能通过名牌知道他的基本身份信息,其他经历已经无从查证了。” 诸葛青点点头,没有说话。直到以利亚离开实验室,隔离门再次关闭,诸葛青才轻轻出了一口气。 这间房间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诸葛青拔管止血的操作很顺畅。虽然从事生物学研究已经有些年头了,但当年从医时的基本功,他却从没丢下过。 而且,一百年过去了,人类的医学水平几乎止步不前。太多资源,都消耗在了战争上。 接下来,是上心电监护,仍与从前大同小异。 诸葛青取出心电导联线,胸腹五处,75%乙醇表面清洁,扣好电极头,接上血氧探头,绑好血压袖带。 监护仪屏幕,亮起了第一组数据。 HR(心率):48次/分。 RESP(呼吸):8次/分。 TEMP(体温):35.1℃。 诸葛青扫了一眼,一切都好。冬眠期间人体的核心温度为32℃,现在已经接近正常水平了。 “脉搏52,收缩压98mmHg,舒张压65 mmHg,指尖血氧饱和度99%……”诸葛青拉动电子笔尖,在平板上速记着。他需要迅速确认王也安好。 放下记录板,诸葛青将医疗活动车推到实验台边,坐到了王也身边。 王也的臂膀轮廓可堪称得上一种艺术,那不是健身房里修出来的完美流线,而是狰狞岁月的留痕、嶙峋故事的载体。 这样的一只胳膊,落在诸葛青眼中——很好,很完美,很快就能找到血管。 诸葛青扎上止血带的动作干净利落,松紧刚好,这样的动作他做过太多次了,即使是一百年后,机械的身体记忆依旧还在。 这世界上,百年前与百年后,再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具身体。 冰凉的消毒水涂擦三次,穿刺针呈30°夹角斜行进针,深红的静脉血顺畅地倒入试管。 拔针后,诸葛青坐在王也手边,用棉球为他压了5分钟的血,安安静静地没有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心电监护仪上的数字缓缓跳动,三道颜色各异的稳定波形延伸开来,续写着漫长的等待。 “好啦。”诸葛青松开棉球,王也左臂内侧上凝结的红点早已不再流血。 诸葛青晃动震荡着三根试管,走向站了满墙的分析仪,开始了检验操作。 等他将新出炉的化验单钉上白板,已是一个小时后的事了。 “啊——该睡一觉了。”诸葛青连续工作了十多个小时,这才终于伸了个懒腰。 “啪。”实验室的照明总闸被诸葛青拉了下来。 诸葛青抬头看了看原来安装监控探头的几处角落,黑洞洞的,没有任何红外光。 室内一片幽暗,只有运转不止的生化分析仪和监测屏亮着一点冷光。红蓝交替,略显诡谲。 如果还有另一双眼睛在场的话,就会发现,此时室内最诡谲的光,就来自这间实验室的主人,Doctor . Qing的眼睛。 “王也,你知道吗,我本来已经打算接下这个项目了,牺牲我一个人的良心,如果能换来更大的利益的话,什么罪我都可以背,只要合算,无所谓的。但是,在看到你的那一刻,我改主意了。” 诸葛青重新走上实验台,望着王也无知无觉的睡颜,说。 “因为,我觉得,不合算了。” 工作服的一颗颗纽扣被依次解开,最终,整件白衣萎靡于地。 “因为,在我心里,你比谁都重要,比外面的那几十亿人加起来,还要重要。王也,我告诉你——他们,不配。” 诸葛青微微昂首轻笑了一下,摸着冰凉的金属质台边,缓缓爬上台面,然后,径直跨坐上了王也的身体。 心电监护仪上的某个数字突地一跳,但诸葛青看也不看。 “王也……到底是谁把你藏起来了……真的,好过分啊。” 诸葛青一点点俯下身,伸出的指尖终于轻触在了那张尚还冰凉的容颜上。 “还是说,连你也在骗我……‘鲲号’空天航母,根本就没有战沉,对吧?” 随着诸葛青的动作,他耳边的发丝向前垂散着,遮住了他的半张侧脸。 微弱的电子荧光下,就算还有第三只眼,也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王也……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等一个永远回不来的人,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自己有多狠吗?” 有的人,说得咬牙切齿,做得小心温柔。 “王也,你要赔我,你迟早……要赔我的……” 诸葛青轻轻伏上王也胸膛,闭眼默数着他的心跳。 1、2、3、4、5、6、7…… “……” 诸葛青忽然感觉了一点异样。 除心脏外,还有什么东西苏醒般突地一跳,怒刷了一波存在感。 这是哪根血管不老实啊!诸葛青瞬间无语了。 “我可真没把重量压上去啊,王也。” 诸葛青起身低头一看,叹了口气。 “这件裤子的码数还真是不合适啊。看来,我得重新给你申请一条大一码的了。” 诸葛青伸长了手,“啪”地一声拍到台边的手术器械车上,“叮叮当当”一通抄,终于摸出一把纱布绷带剪来。 “怕不怕?” 剪刃“咔嚓咔嚓”地开合着,诸葛青对着他不省人事的“病人”,歪头一笑。 “这条,就报废了吧。” 手术用刀足够锋利,诸葛青说剪就剪,下手利落,三两刀下去,这件不合身的冬眠标准用裤就被他成功肢解了。 “怎么样,穿了一百年了,穿腻了吧?现在是不是很舒服呀?” 诸葛青把剪子丢回器械车,抬手擦了把汗,呼出一口热气。 “空调没打足吗?”诸葛青瞟了一眼墙上的控温面板,当前室温:22℃。 而心电监护仪上的体温示数,是35.6℃。 升这么快?诸葛青对着屏幕参数区愣了一愣,马上迅速扫过其他各项指标。 生命指标一切正常。 蓝色的血氧饱和度数字波形稳定,就是……绿色的心电图波和黄色的呼吸波出现了轻微的扰动。 怎么忽然会这样?诸葛青的脑子有点短路。直到身下的热源提醒了他答案。 “……王也,你这个变态!” 诸葛青骂了句。但心里的甜蜜,只有他自己知道。 “喂,你这是关于我的身体记忆啊?还是纯粹寂寞了啊?” 王也当然不会张口回答,但在诸葛青的反复摧磨下,他还是以另一种方式无声回应了。 “我才不管你是哪种,反正我、我……” 诸葛青忽然嘟囔着委屈了起来。 “说了你大概也不会信吧?这十年,我还真的一次都没有过。” 仪器A对仪器B嘤嘤呜呜地说着悄悄话。 “其实,你也知道我嘴很馋的,但是,我做不到,做不到不去想你……实验室里有那么多药,我却麻痹不了自己……我宁愿一直清醒着,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也不要自己骗自己,做梦在我身体里的人,是你……” 主机C在主机D耳边传了句绝密八卦。 “以前,你总笑我是‘馋嘴狐’,但现在……你知道别人私底下怎么叫我吗?” 屏幕E对屏幕F眨了眨好奇眼。 “基地里的人都传‘青博士是个性冷淡’。呵,你说,好笑不好笑啊?” 诸葛青的喉结滚了又滚,但没有哭,他能感觉到,王也在安慰着他。 闭上眼,是熟悉的轮廓、重生的温度。 HR(心率):54次/分。 RESP(呼吸):10次/分。 TEMP(体温):35.8℃。 温热的指尖抚上了王也的下唇,暧昧不已地反复轻磨着,微凉的体温也被他加热了。 “王也,从今天起,你不再属于太空军,不再属于任何国家、任何联邦。你,只属于我。” 诸葛青收回手,从衬衣胸前袋里掏出那枚星纹戒指,重新推上指腹,然后,不再耐心去解衣扣,直接一撑胳膊,甩脱了束缚。 “嗯……” 诸葛青的牙关在颤抖着,动作艰难。 这第一声的哼吟既熟悉又陌生,好像不属于他,又好像只属于他。或者说,只属于王也。 “王也……咱们之前、好像还都没这样过,还真是……有点……刺激了啊……啊!” 诸葛青好容易喘过一口气来,猝不及防的颤栗就窜上了脊骨。 实验室里,某处暗管中深埋的导线瞬间通电,四通八达地,光速传向了休眠中的所有器件。 核心主机唤醒。 预热。 鼠标键跳动。 开机动画旋出。 进度条拉伸推进。 “欢迎光临。”“它”问候着。 滚动鼠标,点击开始吧。 “嗯!”有人急切坐下应答。 HR(心率):58次/分。 “噼噼啪啪”的鼠标键盘间错交替,阻止弹框被依次点消,程序开始了顺畅的运行。 RESP(呼吸):12次/分。 “Enter”键在诸葛青指尖下高低起落,“哒哒”作响。 TEMP(体温):36.1℃。 诸葛青猛地抬头看向屏幕上的实时数据——这么快,已经接近常态指标了! “王也……你是急着睁开眼睛看看我么?” 诸葛青热得一手插进额发间,仰面甩头匆匆向后捋了一把,又埋头继续。 急不可耐的,是他自己。 “啊!王也你干嘛呢!” 王也的强悍体质,诸葛青作为他的战地军医,早就领教过了,但时隔百年后的今天,他的认知被再次刷新了。 “你还真是……唔、撑到我了……” 诸葛青双手按上王也肩头,不堪重负般伏身喘气,头晕目眩地适应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直起腰来。 “好累啊王也!以后还是你来吧!” “贪吃鬼”撒了个娇,嘴里说着“累人”,身体却哪肯罢休。 意识被急推向前的光标飞速删除吞吃着,一排排颠倒的字符在脑中被自动清空。诸葛青的视线,像乱码花屏的显示器,无意义地闪烁晃动着。 HR(心率):60次/分。 RESP(呼吸):18次/分。 TEMP(体温):36.3℃。 “啊……” 穿过垂落的几缕湿发,诸葛青在混乱颠沛中睁眼,看见的,是对方起伏不定的胸廓——他也急了。 “王也啊王也,你也有今天……” 王也的血压、心率,乃至体温,都在随着这个人略有些急躁的操作而波动抬升。仿佛直到这一刻,王也,才第一次地被他一人掌控独享。 王也,你是我的,你是我一个人的! 谁也别想从我手里再把你夺走!谁也不能! 有那么一瞬的错觉,诸葛青觉得自己就是伏在王也身上的恶灵,起落罪孽,吞吐贪婪,王也干净纯粹,他偏要红着眼勾他堕落。 来,回应我,回应我啊王也! HR(心率):64次/分。 RESP(呼吸):20次/分。 TEMP(体温):36.5℃。 心电监护显示数越跳越快,每一个起落都刷新着“它”的极限,然而,先求饶的,是那只快被烧化的“恶魔”。 “王也……不、我、我要不行了……” 这台心电监护仪是专用于监测冬眠苏醒者的高敏仪器,过快的指数变化对它而言是不正常的,诸葛青知道,再这样下去……别说人了,就是心电监护仪只怕都会当场爆炸! 不行、这样真的不行…… 他忽然想要起身逃走,但要命的吸附压偏偏在这时教他动惮不得。 舍不得,真的舍不得,诸葛青清楚自己没那个决心强行抽离。 “王也……我该怎么办……” 王也看似一动不动地沉睡着,但青筋血脉却一跳一跳地冲击着诸葛青的意识。 “啪啦!”诸葛青一掌拍上床边活动车,震得手术刀具们纷纷一个惊跳,四散逃开,但诸葛青找的不是它们。 “呃!啊……” 诸葛青挣扎着摸出一只小瓶,不及消毒,也不用小锯,直接生生折断安瓿颈部,将注射器对接了上去。 镇定药剂迅速倒吸入针管内,诸葛青颤着手丢下药瓶,竭力止住身体,将针头对准了自己的左臂静脉。 “滴!滴!滴!” 心电监护仪的锐利警报在这时尖叫了起来。诸葛青惊得两手一抖,那根还未扎进皮肤的针管掉在床沿,“咯哒”一响,在台下摔得粉碎。 “王也!” HR(心率):80次/分。 RESP(呼吸):22次/分。 TEMP(体温):36.8℃。 波形骤然凸起导致的示警忽然终止了。王也的肌体活动强度虽然大幅提升,但迅速稳定在了一个高值。 诸葛青屏息抬头盯死了显示屏上的波形区,冷汗顶开热汗,冒了满身。 “呼——”约60秒后,诸葛青深深挺胸吸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也是在这样难得的平静中,诸葛青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什么——体内那个充血的部位其心不死,还在百折不挠地催促着他。 “……变态变态变态!”诸葛青在王也胸口锤了一拳,气鼓鼓地重新坐了回来,“动真格的是吧,看我不弄死你!” 一直以来,王也都是个务实的实干家,才不会去搭理诸葛青的碎嘴,只闷头闭眼干自己的,默默践行着自己的誓言。 心电屏上织起了起伏优雅的波形图,狂乱的心跳变作峰值上的一个高点,被忠实的观众一一记录在案。 “王也、王也……” 这笔画简单的两个字,被诸葛青念得格外动人,要是在从前王也醒着的时候,他会…… 诸葛青不敢再回想下去了。监测仪没炸,他的脑子都要炸了。 在弄死对方之前,诸葛青觉得他应该会先弄死自己。 或者,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死”在一起,也好。 “你也、已经撑不住了……对吧……” 王也的节奏,诸葛青总能敏锐捕捉到。现在,正是最最需要紧紧抓牢他的时刻。 多久,多久没这样疯一次了? 撕开冰冷无情的面具,诸葛青晃晃荡荡,痴痴望向王也。 那条用于“道德保护”的黑布,成了两人之间唯一的阻隔。 “王也……你看看我、看看我!你真的爱我、真的爱我吗!你……你别再那样了好不好……别再离开我了、别再离开我了!” 将王也送上“鲲号”的那一天,诸葛青没有哭,得知“鲲号”战沉的那一天,诸葛青也没有哭,但一个人的崩溃,有时就是这样,来得毫无征兆,来得地裂天崩。 “王也!我们结婚吧!现在、立刻、马上!” 诸葛青哭喊着一把扯下了那条虚伪的黑带,轰然撞入了他眼中的,是王也深邃的眉眼。 “王也!啊——!” 一股热意从他眼角流下,同时,另一股热意涌入了他的身体。 久违了,我的爱人。 …… 诸葛青伏在王也胸口,又拿指腹摩挲着恋人的下唇,笑了。 “没想到,这么久了,我们还是这么默契啊……今天的‘实验’很成功。不过,也挺累人的……” 细细碎碎的悄悄话被诸葛青迷迷糊糊地说了个来回,终于,他再一次喃喃呓语着,沉沉睡在了心上人的心口。 “唔……王也……我好想你……” 冰冷的1005生化实验室里,中央空调还呜呜送着凉风,诸葛青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缩了下身子,被一只温暖的手臂挽了个正着。 “我也……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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