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青望着那学生的背影耸了耸肩,转身准备进门。他还没够到把手,门就开了。
王也嘴里叼着根皮筋儿,两手举过头顶,正扎小揪。他仿佛没睡醒,只是掀起眼皮儿随意瞅了眼来人。
“门儿给你留着呢,还杵那儿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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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青第一次见到王也是在高中校会上。
那时正值高考前夕,各大学都挨着上重点高中宣讲。但这硝烟弥漫的气氛跟他诸葛青没有半点关系。他春考的时候就被上海戏剧学院预录取了,压根儿不用参加高考。
诸葛青坐在礼堂第一排正中明目张胆地玩手机,头都没抬一下。
“时间差不多了,同学们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老师,可以问跟招生政策无关的问题吗?”后排一个同学问。
“嗯?成啊。”王也喝了口讲台上放着的矿泉水。
“我想问,您作为中国顶尖大学的老师,对大家的专业选择问题有什么建议吗?比如,您是如何选择数学作为您本科专业的呢?”
“是个好问题……”王也抿唇沉思。
投影仪的紫光闪闪烁烁,幻灯片上的字在他脸上颤抖。
整个礼堂的人都在等他的回答。
最终,王也歪头,一掌拍上后脑勺,尬笑:
“就数学这玩意儿吧,我比较会……”
提问同学的表情仿佛吃了苍蝇。整个礼堂洋溢着欢乐的笑声。
诸葛青好奇地抬头,看见同行老师骂骂咧咧地将王也挤到一边,堆起和蔼的笑容补充:
“专业嘛,当然是要选自己喜欢的。”
诸葛青没兴致听这类无趣地答案,目光在王也脸上扫了一圈,移到他背后的板书上——
清华大学 人工智能研究院 王也副教授
诸葛青拿起手机上网搜索。
王也,跳级狂魔,清华大学本硕博连读,28岁评上副教授脱离了学术合同工的行列,另附一长串诸葛青连读都读不懂的学术成果。
诸葛青眯眼笑得纯良,借着地理优势,身子往前扯了扯王也的衣角。
王也本来靠着讲台没个正形,这下站直了转头朝诸葛青,伸手指了指自己,用口型比划:你找我啊?
诸葛青点头。
王也退了一步,蹲到诸葛青桌子旁边。他感觉这个高中生凑近他耳旁,空气干爽又温热,故意压低的声音细小得像蝴蝶扑上花蕊。
他问:老师,我想考清华,我能加一下您的微信吗?
王也就把微信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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蜇你:王老师,我是表演艺术特长生,招生简章我看了好像没有这个方向,我没看错吧?
见不到明天的太阳:是没有的。
蜇你:好的谢谢老师,那我朝播音主持方向准备吧。
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加油哈。
诸葛青趴着,把下巴搁在枕头上,把招生网站上的信息翻了个底儿朝天,绞尽脑汁思考还有什么问题可以聊。
蜇你:老师,您知道艺考加分之后文化课的分数一般是什么水平?我觉得我文化课还挺玄的。
见不到明天的太阳:[语音消息]
“这我还真不清楚。我明天帮你问问吧。有什么问题你先发我,我明天一块儿帮你问了。”
不知怎的,诸葛青难耐地轻轻抠了一下枕头。
他觉得“王也回他消息”和“王也去问别人再回答他”是两件不一样的事儿。后者多掺了一份人情,像是王也对他更上心了一些。
诸葛青品咂着这点微妙的差别,越想越上头,又觉得自己不太对劲。
见不到明天的太阳:[语音消息]
“诶,我可得跟你丑话说在前头,内推那种事儿我做不了,你也别在我这儿动这脑子。其他的我能帮就帮吧。”
蜇你:我没这想法的,老师你放心。谢谢您的帮忙!我先睡了,晚安[/兔兔表情]
然后,诸葛青点开两条语音又听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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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青很闲。春考结束之后他甚至不用去学校,直接拖着行李跑去上海独居,当个自由的闲散少爷。
王也很忙,也不爱看手机,每天基本只在早晚两个固定时段回消息。
但诸葛青乐此不疲。
他叫王也老师,偶尔也会叫声哥。有时拍空白试卷上最难的一道数学大题给他,还在朋友圈说他的狗有点胖该减肥了。
他发管他发,王也回不回倒是无所谓。
诸葛青有着小年轻独有的那种春风得意,觉得自己伸手扒拉扒拉,不管什么好事儿都能朝自己滚过来。
他偶尔也会思索这个谎该怎么收场——
很简单,说自己没考上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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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也参加同学聚会,也就是张楚岚、冯宝宝那群人。
张楚岚是诸葛青他们学校的副校长,席间正好聊起上个月王也来宣讲的事儿。
“……老王那时候就说啊,数学这东西吧我比较会,我靠这还劝学呢,人都被你劝退学了!”
王也哧笑一声,鼻子翘得比天高,好不得瑟,抬手拍了拍台面跟张楚岚杠:
“嘿,还真有被我劝住的,你们学校有个叫诸葛青的吧,加了我微信问考试都问一个多月了!”
“诸葛青……”张楚岚想了会儿,冲王也小声说,“他不是春考就被上戏录取了?”
王也一哂,问:“不许人家有骨气改考清华啊?”
“人都不来学校上课了还考清华呢。”张楚岚笑得意味深长,“你说他跟你撒这谎是为什么?”
王也低头看屏幕上的微信新消息提醒,叹道:“诶,你说现在小年轻成天脑子里都想些啥啊?”
张楚岚捧着心口矫揉造作:“哎哟,一颗真心喂了狗?”
“我跟高中生计较什么。”王也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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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也说不计较,就是真的不在意,他只是觉得有点麻烦。
王也很少有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像是对着一只身轻体弱的小猫,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又小又软,浑身透出狡黠的善意,让谎话变成了一种讨好。
这事儿挺不值得掰扯的,但又没到冷处理的份儿上。说轻了怕对方得寸进尺,说重了又怕他一赌气拒了上戏改考清华,平白误了前程。
手机躺在茶几上,屏幕上还显示着诸葛青的消息。
挺尴尬的。
王也一拍大腿,去厕所洗了把脸,回来打了直球。
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小同学,你说你天天跟我这掰扯啥啊?
蜇你:备考啊。
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张楚岚,你们学校副校长,我的老同学,跟我说了点你的情况。
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你可别说是为了追女同学帮她打探情况啊。
王也点到为止,又开了个玩笑给人台阶下。他看诸葛青半晌都没回复,就把手机丢在一边开始分析数据。
一忙就忙到了第二天。王也双手搓了搓脸,瘫在椅子上看数据导入进程,忽然一分神,余光瞥见丢在旁边的手机。
他了个哈欠,回忆起昨晚的事,心想“算了至少跟人说句祝未来前程似锦”吧。
王也费了老大的劲在群组消息的狂轰滥炸中找着人,点进去发现对方的两条留言。
蛰你:我这不是对人工智能感兴趣嘛,怕自己学识浅薄您嫌弃我,只好找个借口先跟你聊着。
蛰你:王老师,哥,我错了。我不该说谎,您别生气,就当交我一个朋友。[/哭哭表情]
看上去言辞恳切,实际上浑水摸鱼。
王也恍然想起宣讲会上诸葛青的模样,那人顶着一张无论他人如何出招都如沐春风的笑脸。
曦光微弱,屋内昏暗,手机的光映在王也脸上,他拧着眉毛,表情像是身处朝阳区却遇见了恐怖分子。
后来想起来,他认识的哪里只是一个高中生啊,是一个恐怖分子,一个不定时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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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青在谎言被揭穿的那刻,七分平静,二分有趣,仅有一分不值一提的不安。
打字的手指很轻快,回复也不走心,但是心在这个晚上沉了下来。
诸葛青没怎么睡着,他一直在想另一个问题
——对啊,为什么非要跟王也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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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也的回复变慢了,也变少了。
诸葛青知道不是王也对他有意见,是现在他这边不着急了。半生不熟的人的闲聊,回复等级当然不高。
诸葛青总会挑一些人工智能相关的内容当话题的开头,后面跟一串日常生活的琐事。好像这样就能给他们的聊天披上一层正当的借口,好像这样对方就可以对他多关注一些。
他也会发一些只有王也可见的朋友圈,装模作样地写一点文案,附上几张照片,看似不经意地露出自己的半张脸。
诸葛青偶尔会感到挫败,他自小都觉得自己很受人欢迎,而如今却发现自己拿得出手的只有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他或许漂亮,或许有些小聪明,或许善于察言观色,但这些根本比不上王也所拥有的。
诸葛青长到18岁才有了自己的……偶像,一个值得仰慕的成年人。
每个男人的成长过程中都会有自己的偶像,不是吗?诸葛青试图安慰自己,他几年之后未必不能成为这样值得憧憬的人。
夏日蝉鸣,午后天气闷热。斑驳的光穿过百叶窗照进来,晃晃悠悠,令人昏昏欲睡。
凉席逐渐被体温捂热,诸葛青躺着,思绪沉沉,仿佛身处在一片虚空之中。他暂时看不到明天的路,可对未来的信心就这样从他的心里长出来。同他一样充满热切,又同他一样摇摇欲坠。
微信提示音响了。
诸葛青本不想理会,心里又仿佛被什么挠了一下,伸手去探不知在哪儿的手机。
屏幕刺眼,诸葛青眯着眼睛。
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下周我在同济有个讲座,你有兴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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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楚岚被调去高中当副校长之后,自诩自己宛若年轻十岁,还老爱叨叨王也多向他学习,跟年轻人多处处。
王也最近觉得张楚岚这丫有时候也会说句人话。
他跟诸葛青聊天大部分时候是在尽自己人民教师的本分,给年轻人科普知识,偶尔唠两句家常。他俩没什么共同话题,但有一搭没一搭也还能聊下去。对王也来说,跟诸葛青聊天就像普通社畜午休打王者荣耀一样,是一种休闲方式。
主动却没有攻击性,熨帖却不油腻,尽管带着点儿含糊不清的目的性……但总比那群成天骚扰他让他划考试重点的本科生要强许多。
他往本科课程群里发了个群嘲表情,又想起诸葛青来,顺手邀请了他。
同济大学,报告厅。
王也有些后悔当时的决定了。
诸葛青又坐在第一排正中,完全忽视了他身后的幻灯片,只盯着他脸看。视线灼灼,看得王也额角抽抽,忍不住分神去瞟那人。
讲座结束,学生涌上来提问、合照。
台上的灯很热,王也额上冒出一层薄薄的汗。他刚喝了口水,瓶盖还没来得及盖上,就有新的学生来找他说话。他握着瓶盖的手粗粗抄了把额前碎发,目光恰好穿过层层人群,对上诸葛青的眼睛。
那人还坐在那里,对他比口型:我等你。
王也下意识轻笑一声,转过头继续跟学生说话。
半小时后,报告厅的人终于走光了。
王也松了口气,坐在台沿上一边扯着衣领扇风,一边猛灌矿泉水。
诸葛青给他递了张纸巾,让他擦汗。
王也问:你刚才盯着我干嘛?
诸葛青回答得理所当然:我听不懂啊,不看你还看什么。
王也呛得疯狂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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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青和王也从高三聊到大二,每年能见个几次面。
一开始俩人就是听听讲座,看看展览,完了之后吃个饭。后来混熟了,要是王也来上海单位没给订住宿,就直接卷铺盖住诸葛青家。
有次,王也拽着诸葛青的辫子,玩笑似的教训他:祖宗啊,本人民教师都给你科普两年了,你有没有点长进啊?
诸葛青眉头一挑,反问:您瞧不起谁呢,我好歹也是人工智能界的小学生了。
他伸手想去抓散王也头上的揪,被对方一把摁住。
王也用手指戳诸葛青额头,笑骂:没大没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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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二寒假,诸葛青去北京找王也,俩人约好一起看某交互设计艺术展。
展区没有照明灯光,参展作品投出斑斓的光影,万花筒般旋转起伏,他们仿佛走在一场绚烂的梦里。
走到最后,诸葛青拽拽王也的袖子,让他帮自己拍一段小视频,回头发朋友圈。
诸葛青把手机交给王也,自己走向一面投影墙。
镜头里的他背对王也,身周是无数闪烁流动的粒子,宛若站在一片星空里。
诸葛青抬胳膊轻轻挥动,星子从他指缝间溜走。交互装置的设定使他无论怎么努力都抓不住那些闪闪发光的小东西。
他玩腻了,转过身示意王也结束拍摄。
王也没动弹,他在想,怎么会有东西不愿意被诸葛青抓住。
所有的星星在那人身边都黯然失色。
“怎么了?看我看呆了?”诸葛青凑过来看屏幕。
王也把手机还给他,顺手将人的毛衣领子往下压了压,露出小巧的下巴尖。
诸葛青任他摆弄,看他的眼神总是很亮。
王也讪笑,捏住诸葛青的下巴晃,故作沧桑地感叹:“没什么,就觉得孩子长开了。”
一句半真半假的话,诸葛青听了却开心了很久。直到二人在路边咖啡馆入座等出租车的时候,他还在笑。
那种与往日不同的外显的快乐,让王也莫名臊得慌,他只好岔开话题:
“其实这种新媒体艺术经常运用在影视和舞美上,那些就不是我的范围了,倒更像是你的专业领域啊。诶,话说你那些大大小小的演出,一个都没邀请你王老师看过啊。”
“也没什么好看的,都学生自己瞎搞。”
“您别是怕丢人吧?”
诸葛青避开王也的目光,低头看自己在咖啡里的倒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杯沿。
“我在你面前还不够丢人?”诸葛青平时的笑又回来了,“就是挺没意思的,不值得。”
“没意思?”
“嗯,没意思。”诸葛青十指交叉,下巴垫在手指上,“跟你在一起最有意思,不如我考你研究生吧。”
“您可以试试考我的小学生哈。”
“我说真的。”诸葛青注视王也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你说行,我就努力考。”
王也察觉对方的情绪变化,抬眼不着痕迹地打量诸葛青。王也一只手撑着下颌,面色平静,还是那副松散的姿势,语气轻飘飘,清亮的眼睛却仿佛能洞穿人心。
“我们跟学生说,选专业要先选喜欢的,其次选能赚钱的。你既不差钱,又没有杂事缠身,那你这两年究竟在做什么呢?诸葛青,你得找到自己要走的路,不要看谁的路走得敞亮就想走别人的路。抓着别人当救命稻草,靠他人评价获取自身价值,有意思吗?你得学会自己思考……”
王也逐渐收声,他清晰地看见诸葛青的笑容中出现了一道裂缝。
这时,司机的电话进来了。
诸葛青飞快确认马路对面出租车的位置,拿上包和外套转身就跑。
王也愣了一下,来不及收拾就跟出去,急得边追边喊:
“诸葛青!你跑什么啊!你回……注意车!是我态度不好你回来!”
回答他的只有尾气和渐行渐远的车影。
-
诸葛青坐在机场,刚刚跑得太急,心脏还在砰砰直跳。他喘着气看王也给他弹语音发消息,问他去哪儿了,飞机起落给他发消息,让他注意安全,还跟他赔礼道歉。
机场大厅人声嘈杂,诸葛青的脑子却很清醒。
其实王也说得没错,是他像条被戳到痛处的狗,轻轻几句话就激出内心最深的愤怒。他颤抖着解锁屏幕,几乎要借着冲动朝王也发火。
他想大吼,想质问,想说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幸运早早就能遇见自己喜欢的东西,不是每个人都能一条路走到底最后功成名就的,大家都只不过是普通人——
普通人。
诸葛青突然泄了气。他仿佛变得很小,缩回当年18岁的躯壳里,在茫茫黑夜里辗转反侧地思索:对啊,为什么非得是王也呢?
现在他明白了。
因为他是众人间最不普通的一个。他目不斜视,笔直向前,并将永远如此。好像没有犯过错,好像随便说一句话就能救上一个溺水的人。
诸葛青认识他两年,不算长。见过他蓬头垢面胡咧咧的样子,但仍会在他出口之前下意识默认他是对的。
诸葛青本以为自己是特别的那个,他能够到那个疏离于人群之外的星星——
或许他不行吧。
诸葛青按着语音键的手指松开,发送了一段长长的机场噪音。
-
王也知道诸葛青很犟,尽管他之前从来不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
两个月了,他们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争执发生后的午夜。
蜇你:我到家了。
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好,早点休息。
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今天的事儿是我不好,我说得太过了,对不住。
蜇你:没,你是对的。我睡了,晚安。
诸葛青在他面前温顺又主动,兴致上来了会皮一下,两人相处得很默契没闹过矛盾。
王也有意想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但他不知道那人还允不允许他顺毛摸。
毕竟王也不会哄人,他只会微信拍一拍。
王也正开组会,坐在最后一排心神不宁,想反正也没人注意自己,还不如偷摸着给张楚岚打个电话了解一下情况。
“喂,老张啊,内个,你知道诸葛青最近怎么样吗?”
“诸葛青怎么样你还要来问我啊?你俩掰啦?”
“我去什么叫掰了?又不是处对象,会不会说话?”
“草啊,感情就你俩这黏糊劲儿还只是好兄弟?社会主义兄弟情不支持打飞的约会,太资了。”
王也烦得很,心里确实起了想法,又懒得理会张楚岚的调侃,就把之前的争执简单复述了一遍。
“哦,我明白了。”张楚岚说,“你是既享受了别人的依赖崇拜,又要求那人独立思考自强不息。嚯,又想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老王啊,你想得倒挺美,天底下还有这么好的事儿?”
“我……”王也觉得张楚岚说得不对,又没办法反驳。
此时,他听见背景音里的冯宝宝吐了个瓜子皮儿,悠悠地骂:
“he——tui,老畜生。”
-
诸葛青冷下来之后,他俩其实没什么话说。诸葛青不乐意唠家常,王也工作之外的生活是个大写的无聊。
他们的关系停留在逢年过节的祝福消息,还有“祝王教授喜提XX奖项”。然后王也十有八九会问“你最近怎么样啊”,诸葛青就回“挺好的”。
诸葛青翻看他们的聊天记录,王也当了所有会话的休止符。就算诸葛青说个“嗯”,他也要在下面回个句号。
他觉得王也有时也挺轴的。
他俩都知道这是诸葛青自己该面对的问题,就算是王也也没法子帮他解决。可王也非要这样固执地维护彼此若即若离的关系,给那个装他俩情谊的水瓶盖上瓶盖,尽管他根本就使不上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瓶子里的水慢慢流出来。
又两年过去,诸葛青不知道王也心里的水瓶空了多少,他自己的反而愈发满盈。
他接了很多北京的演出,又从台前转到幕后。他一次次独自坐上去北京的飞机,从地铁的这头坐到那头,从清华的东南门走到二校门。他心底带着隐秘的对不期而遇的期待,但一次都没看见王也的脸,说不上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
每次离开北京,诸葛青都会发一条朋友圈。他默默看着王也点赞,心里有一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感。
你就是我的盖子。他想。
诸葛青又坐在前往北京的飞机里,包里装着清华美院信息艺术设计系的录取通知书。他脸颊微烧,额头轻轻磕在微凉的机窗玻璃上。
他看着远处的夕阳,觉得自己如同在赴一场一个人的私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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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也最近接了个比较轻松的活,是清华和中戏合作的项目,人工智能研究院这边参与得不多,能够远程办公。
他相册里保存着诸葛青的毕业照,订了今晚飞上海的机票。可在此之前——
隔壁美院的马仙洪让他在早退之前先把写好的元件给剧场送过去。
王也老大不乐意,他恨不得瞬移到上海,朝马仙洪嚷嚷:“都什么年代了,我线上传你不行啊?”
马仙洪也不知道王也急个啥,回:“你写元件用的C++,我学生只略懂Java和Python,急着用呢你走一趟吧。”
-
剧场很小,观众席没亮灯,只能看见舞台镁光灯下来来往往工作的人。
王也耷拉个脸下楼梯,行李箱磕在台阶边缘发出一串噪音。他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不耐烦地抬手抹了把后脖颈,俯视着冲舞台上的人大喊:
“诶,劳驾!马老师的数据给谁啊?”
“交给我吧。”
周围的人声仿佛瞬间静了下来。
剧场的门再次打开,那道声音从王也背后传来,带着早秋微凉的风。
王也心脏一紧,恍惚间有一种预感,猛地回头,顿时瞪大了双眼——
他看到了诸葛青。
那人背光站立,穿着黑色紧身T恤和黑色工装裤,灰扑扑的,还蹭到一些颜料。右胳膊腋下夹着一大块木板,左手握了杯咖啡。
或许摔过跤再站起来的人总是显得格外耀眼。那人的身形仿佛抽条的枝桠一般伸展开,精瘦凌厉。
诸葛青见王也不说话,笑意更浓,又朝他眨眨眼睛。
王也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想问的太多反而不知如何开口:“你……”
“等一下。”
诸葛青打断他的话,侧身挤进观众席,把手上的东西放下。又从坐席上地包里扒拉出笔记本电脑,然后拍拍把手示意王也过来。
他看见王也身旁的行李箱,随口问:“准备出差啊?”
王也坐下的动作微微一顿,僵硬地回答:“刚出差回来。”
诸葛青把电脑往王也腿上一放,敲敲点点打开软件,朝他努了努嘴:“喏,你帮我添加进去就行。”
王也工作的时候整个人都安静下来,他盯着电脑屏幕,终于把话问出了口:
“你是马仙洪学生?研究生?”
“嗯,信息艺术设计系。”
“挺能耐,真备考了就不找我了是吧?”
诸葛青双手捧着咖啡观察王也的表情,他探近身子,鼻尖都能虚虚触到王也散落的发丝。
“王老师,我错了,您别生气了。”诸葛青说。
王也打字的手一停。
诸葛青就笑。
舞台上有人扯着嗓子叫诸葛青过去。
他招呼一声,起身准备过去,弯腰跟王也咬耳朵:“你晚上有安排吗?没事的话等我一起下班吧?”
王也没看他,摇了摇头。
诸葛青刚想转身,手腕就被攥住了,他对上那人的眼睛。
王也目光总算舍得从屏幕移开,昏暗的环境中显得分外凛冽。他面沉如水,抓着人往自己这边轻轻一拽,严厉地逼问:
“我可以等你,但你是怎么个意思?”
诸葛青像个被咬碎的夹心硬糖,一时无措,抿了抿嘴唇低声回答:
“就是……我今天出门没带钥匙,您要不收留我一晚?”
但他毕竟已经不是那个只会看着王也的身影发呆的高中生了。
-
王也把诸葛青带回了家,他们之间仿佛从没有分开过。
到了干净的地方,诸葛青的洁癖就开始发作,吵着要先去洗澡。
王也给他准备浴巾和洗漱用品,送到浴室门口,敲了敲门。
诸葛青裸着身体开门,热气一股脑儿往外滚。他一手提着润滑,一手拿着套,问王也要不要进来。
王也骂了一句脏话,箍着诸葛青的腰就把人推进去,“砰”的一声摔上门。
淋浴间没有人,花洒打在瓷砖上溅起无数水花。水汽氤氲,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着难以分辨的喘息。
王也把人抵在盥洗台,从背后环着,脸埋在他颈间。眉梢的汗珠落到他耳垂上,王也轻轻抿住,让白玉染上坨红。
诸葛青像一张被打湿到渗水的纸,苍白而柔软地靠在王也身前。他的眼睛仿佛那面被蒙上雾气的镜子,不知今夕何夕。他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想擦擦镜子,可他做不到,他没力气了。他想看着王也,于是他扭过头跟那人索吻。
气息交融,皮肤相贴,他们仿佛变成了一个人。
诸葛青迷茫间觉得自己化成了一汪春水,映着天上的星星,风一吹就皱起波纹,起伏荡漾。然后涨潮了,他漫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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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卧室也又做了一次。
简单的清洗过后,诸葛青趴在王也胸口,同他细细地讲自己两年来的琐事。
王也揶揄:钥匙没带,倒是带了套和润滑。
诸葛青讪讪:本来放在包里,混在换洗衣服里带进去的。
王也拍了一下人后腰,咬牙道:感情您早知道会遇见我,那我是不是该夸您一句机灵啊?
诸葛青:倒也不必如此。
后来聊着聊着,诸葛青困了,讲话声音越来越小。
他说,王也,你之前说的话都是对的,但我也不觉得自己错了。找到一个憧憬的人,接近他,想去走他走过的路,不也是开拓自己的一种方法吗?你不能要求我……你总得让我试试,错了就错了,你得让我试试。
诸葛青的腔调带着鼻音,显得点委屈。
王也搂得紧了些,轻声说对不起。
诸葛青说,你怎么老跟我道歉。
王也说,怕你不高兴。
诸葛青气声笑了一下,又问,我合格了吗?
王也亲亲他的额头,说:你很棒,你比我更优秀。
诸葛青没有回答,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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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结束。王也办公室。
诸葛青靠在沙发上,边吃苹果边建模。王也在办公桌前码字。
座机响了,王也刚接起电话,马仙洪的咆哮就传出来——
“王也!诸葛青到底是你学生还是我学生啊!怎么又去帮你干活去了!”
王也一脸无奈,在心里嘀咕:谁敢差使那祖宗啊。
挂了电话,王也没好气儿地训人:“诸葛青,你别老成天在我这儿摸鱼,破坏我和马老师的同事情。”
诸葛青在咀嚼,发声含糊不清:“老王,你赶我走啊?”
王也没理他,继续写自己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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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谢
本书送给我的……诸葛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