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盛夏烈日下,蝉鸣声响。 诸葛青和王也坐在房间里的榻榻米上,旁边的矮桌上放着书、点心和杯子,他们喝着玄米茶,扇着风看着书,凉风从窗外闯了进来,为他们扫去了一丝燥热。 诸葛青依旧在读书,读了不少王也给他推荐的书。在王也的劝说下,他也不怎么翘课了,每到傍晚和休息日,王也总拿着一些点心和书到他家里,或是约他到附近好吃的拉面摊、小馆子吃些好的。诸葛青感到很惊讶,王也这个读医科的学生居然在学习之余读了那么多书,也会很乐意与自己交谈,在此之前,尽管诸葛青有熟识的几位同乡,但平日都是他一人蜷缩在属于自己的天地里。他的精神开始也有所好转了。 诸葛青用一片树叶夹在书页里,把书合上。他转过头看向王也,只见王也捧着一本康德的书,读得正入迷。诸葛青仔细地端详着王也的侧脸,看着他面部鲜明的轮廓和好看线条,看他眉头微锁,锐利的目光随着书中字里行间运动着,王也的眼周有些泛青,估计是熬夜读书给读的。 也许是诸葛青望得太久了,王也抬起头转过脸望向诸葛青,原来紧缩的眉头也放松了,他像诸葛青投去一个轻松带些慵懒的笑。“青,怎么了?” 诸葛青摇摇头。他感觉王也给他带来的是熟悉感,他们来自同一片土地,如今坐在同一条船上,他们相识相知,他亦越发敬佩王也。但王也身上并没有诸葛青所生活过的水乡的细腻的气质,他身上有几分京城哥儿曾养尊处优的自在感,几分传统读书人的家国责任感,几分逍遥,几分谦逊,又充满理智与冷静。 诸葛青知道,自己正为眼前的人甚是着迷。 暑气袭来总令人感觉有些疲惫,王也合上了书,拿起茶抿了一口,然后放下杯子,枕着书瘫倒在榻榻米上,他解开自己衬衫的两粒纽扣。 “阿青,我感觉有些热,能否给我扇下风?” 诸葛青说:“你啊,自己扇吧。”随后他还是抄起纸蒲扇,坐在王也的身边,用扇子扇起了风。他看见王也微微合上眼睛,问:“王也,你在乡是否有婚配婚约?” 王也呼出一口气,回答道:“无。” “那你是否有心意的姑娘,或是……”诸葛青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撩起王也额前的几丝头发,抚摸着王也的额头。他摸到王也额头上的一层薄薄细汗,微凉的汗水,与他炙热的手。 王也依旧合着眼,说:“王也,并无婚配的打算。” 王也的话扎中了诸葛青的思绪,诸葛青迅速挪开了手,慢下了扇扇子的手。他苦笑,自己的龌龊行径。 王也察觉到了诸葛青的动作变缓了,他微微转了个身,背对着诸葛青。
(四) 1931年,秋 诸葛青近些日子又开始翘课了,书他依旧读着,读了很长的《战争与和平》,也读了《母亲》,读了《人间喜剧》,读了契科夫、蒲宁等作者的短篇,还读了一些哲学。他感谢王也,但他却不敢与王也有过多接触了,他也认为王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心思。他很失望,对自己很失望。明明自己读了好些现实的书,却怎么也不愿意走到现实里去。 但真正令诸葛青认识到现实,把他的精神再次捣乱,把他拉回痛苦之中的事情并不是这个细碎如破布一样的情感。 秋风的到来扫去了夏日的炎热,但人们却依然很躁动。诸葛青收到了半个月前诸葛白给他寄的信,信里写到如今中日之间关系的紧张。在九月末的时候,诸葛青也如常到住处的信箱里取报阅读,但连续好些天,报纸上都刊登了对他来说是厄运但让另一些人陷入疯狂的狂欢的信息。 野心勃勃的豺狼,吞噬人心的野兽已经不满于把抓伸向碎屑,它张开了嘴咬响了羸弱的兔子的后背,兔子却只能苦苦挣扎着。 诸葛青已经不敢再去信息找报纸来读了,他走在路上,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又来了,空气中有许多双无形的手捏住了他的咽喉。有人在讲堂里传阅报刊,他坐在讲堂里,课间同学的谈笑声像是剪刀一样把他整个人都撕碎。 他们在谈什么,他们在笑什么?是在说最近的事情吧!是吗?这些残暴的军国主义分子,这些令人作呕的野兽。 有人拿着报纸在大肆讨论着,也有几个人留意到诸葛青的不正常,正向诸葛青走去,想和他说些什么。 诸葛青见有人靠近他,他便抄起书包从讲堂后面的门冲了出去。 该死的,该死的。为什么我要像一个懦夫一样逃走!但我不离开那里又能如何。我本以为我在这已经承受着巨大的痛,艰难地吃着苦,如今才发现,东北的兄弟姐妹正要被逼迫离开家乡,离开故土,流离失所。 他冲出了学校,跑到了街上,太阳的照耀下,建筑两旁挂满的旭日旗刺痛了他的眼睛,让他有些发昏。他发了疯似的在街上狂奔起来,乱窜着,撞倒了卖报派发传单的人,吓到了拉货送菜的农民,拉洋车的车夫还有路上行乞的老妇。 不知不觉中,他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恍恍惚惚地走回自己的房间,把书包和帽子一扔,把黑色的制服外套一脱,用外套半裹住自己的脑袋,躺在地上,在那个阴森的角落,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了敲门。诸葛青本不想去开门,但他的心底出现了一丝想法,会不会是他。诸葛青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衣服,正准备去开门,这时候门边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先生,我见您这么晚了还没有到楼下吃饭,我把您的饭菜放到你的门口了,您方便就自己开门取吧。”这是负责他吃食的房东,山田太太。他听着山田太太的脚步声渐远,他才打开了门。 原来已经天都已经黑透了。他捧起餐盘回到房间。今晚山田太太破天荒地做了除鱼以外的其他肉食,还给他附上了一小壶清酒。他夹起一块炸鸡块放在嘴里,嚼着嚼着,想到了东北多少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在真正的硝烟灰尘里食不果腹,就觉得自己嘴里的肉失去了味道。他胡乱地往嘴里塞着菜和米饭,还没吃到一半,一杯杯的酒都灌进肚子里了。酒壶太小,没几下就饮尽了。 他披上外套拿了些钱就出门去了。 他一步步地走在路上,从人少的街道走到人多的街道,尽管到了夜晚,道路两侧通电的电灯把街道照的犹如白天一般光亮,氛围甚至比白天更为热闹,路上有不少穿着西服的先生挽着穿和服的女士走在街道上。先生在女人耳边说着什么,引得女人用扇子半遮着面笑了起来。 诸葛青似乎是一步深一步浅地走着,踉踉跄跄,再从人头涌动的地方走到了没什么人烟的地方,走着走着,不知走了多久,月亮在正空中高挂,凄清的月发着阴森的光,照着诸葛青前进的路,他依旧在走着。不知不觉,他见前面有一条街道,还有一排几层高的楼,点着耀眼迷人的灯光。 他往那高楼走去,越靠近他就越能听见海浪声,原来他已经快走到海边了。望着燃着的灯,他想起儿时打着灯穿过家乡的小巷;听着浪潮声,他想起了上海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光怪陆离。入秋以后的夜风刮过,诸葛青到感觉刺骨的寒,他在期待着,这栋楼是温暖的。 他终于靠近了那栋楼,发现是一个穿着红色和服的女子靠在门口迎着客,用细软的声音说道:“先生,请进。”他知道了这是什么地方。 穿着粉色和服的侍女走在前面,另一位侍女掀起了门帘让诸葛青走进去,诸葛青便跟着那穿着粉色和服的女子走在走廊的木地板上。诸葛青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大胆来到这个地方,他晓得有些留日的学生会到这些地方寻欢作乐,但他从未去过。 但他现在只想要喝酒,只要能喝酒就够了。 他的手在颤抖着,他低着头,闻着走道里弥漫的属于女人用的香粉甜味。他无意中看到穿着和服的女子的步伐,才发现原来因为和服把日本的女子扎得紧紧的,她们走起来的步伐跨度很小,走得也很慢,每走一步都似乎能从衣角望到她们的腿和她们穿着的白袜的足。 诸葛青心想,这样亦好,起码不用缠足。 侍女不时回头看这个沉默的男人,她笑着问他:“先生,您要什么吃食?要酒吗?” 诸葛青抬起头望她,发现侍女的身高只比他的肩膀高一些,裹着和服的身躯似乎很瘦小。“我要酒和一些下酒的小吃就可以了。请问我可以去能看到海的地方吗?” “可以的,先生。”她的声音很细,给人的感觉,就像他家乡的姑娘那样温婉。 诸葛青跟着她来到了一个房间后,她就退出去了,诸葛青坐在木制的矮桌旁,透过旁边的窗,果然就能望到旁边的海,月光的照耀下海面泛着银色的波纹。 过了一会儿,那位穿着粉色和服的侍女捧着酒进来了,把酒杯和下酒菜布置到桌上。 “先生,我是桃子,请问怎么称呼先生您呢?”她见了诸葛青,也不禁心跳的捏紧了衣袖。 这时原本低着头的诸葛青才肯抬起头细细观察了这个女人,他的手却依旧颤抖着。他看见那个叫桃子的姑娘用散发着桂花香的头油将秀发梳得整整齐齐,清秀的脸颊上,擦着白白的香粉,画着细细的眉,脸颊上抹着淡淡的胭脂,小嘴却染着妖娆的红。她笑起来露出洁白的贝齿,但无论她的妆化的多精致,从她小小的面孔能看出,她的年纪应该不大。 “叫我青就好。请问你多大了?” 姑娘似乎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帅气又有礼的客人,她有些呆了:“我十四,不不,人家今年十六。” 果然。诸葛青望着这个娇小的孩子,想到了自己远在上海的胞弟,想到小白也是十三四岁正念书的年纪。 他有些后悔了,问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要是她知道了他是个中国人,她还会这般笑吗。 姑娘见诸葛青依旧沉默着,便撩起衣袖为诸葛青倒酒:“先生,请喝酒。” 诸葛青看到那个叫桃子的女孩露出了自己瘦小的手臂,伸出手为他倒着酒,只见她白暂的皮肤上,有两道红痕。姑娘才察觉自己的伤被看到了,马上用袖子把手臂盖住。“先生抱歉,让您见笑了。” 诸葛青看着姑娘从不知所措马上换回温柔的笑,看着她充满天真的双眼。他饮着桃子为她斟的酒,眼泪不禁从眼眶里掉落出来。他估计这个十四岁的姑娘应该是不久前才被卖到这个地方的吧。 原来无论在哪个地方,都有阴森的一角,都有人在受着苦。被迫去到自己不想去的地方,但是不去的话还是依旧生活在黑暗里,现在只不过是从黑暗跳到另一个黑暗里罢了。 他很后悔,很悔恨,为什么他要像一个懦夫一样逃进这个地方,结果他又遇到这样一个可怜的人。还说甚空话拯救祖国,说自己热爱那片土地,他什么都做不了,连自己都像是在放弃自己。 桃子有些慌了,她看着眼前这位先生喝着一杯又一杯的酒,然后抱着头趴在桌上痛哭着。“先生,真的很抱歉,是不是桃子做错了什么。” “不,不是你,错的根本不是你!”诸葛青继续哽咽着。 “这位先生,您不能进去……”突然门外传来女人的喊声,接着刷的一声门被狠狠地拉开了。 诸葛青抬头望向门口,用几乎被泪水模糊了的双眼好不容易看清了从门外走进来的男人。 是王也! “我是他的朋友,你先出去吧。”王也轻声对那姑娘说。 诸葛青羞愧地低着头,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拳。他已经做好了接受谩骂和指责的准备。他只听到女人离开并关上门的声音,下一秒,他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王也紧紧地拥住了诸葛青,什么都没说。他知道近一些时间,诸葛青在疏远自己。但他的心也一直被不同的东西捶打着他也读到了最新的情况,他很疲惫,也很绝望。待他想通了,冷静了,不顾一切跑到诸葛青住处附近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看见黑暗中有个熟悉的身影在走着,他便一路去跟着,跟到人头涌涌的地方,差点让他迷失了追寻的人,那道追寻的光。 但他还是找到了。 “对不起,王也,我是个懦夫……”诸葛青双目失神地靠在王也身上,他的双臂无力地垂下来。“为什么会有那该死的帝国主义殖民者和军国主义侵略者,弱肉强食,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都还在受着难,被折磨。为什么我们如此弱小,为什么我们的国家如此弱小,无法抵抗,无法反抗,无法斗争! “我之前说的,我觉得我父亲那样的实业很难走下去,尽管上一次的危机已经度过了,但在这种内外压力压迫之下的实业,他能做的只能继续向更弱小的人去压榨。我是恨我自己,要是继承做着他的工作,也依旧还是不会改变什么。现在,豺狼已经咬着我们了,也许它差一口就会咬破我们脖子的动脉。”诸葛青浑身都在颤抖着,他越说越发激动,不自觉地用双手紧紧地抓住了王也的双肩。“为什么,我们还要在这里苟活,要在侵略我们祖国的国家里苟活!” 诸葛青说完,擦了一把眼角的泪,他深呼吸一口,缓缓开口道:“王也,谢谢你来找我,我都明白的,我知道了,从前总是不愿意从梦里醒来罢了,总是不肯承认自己的想法。” 诸葛青挣脱了王也抱着他的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摸着自己的裤兜想找一下手帕,这时王也已经将一块叠好的手帕递到他面前。诸葛青点点头,接过了手帕。“谢谢,我洗净以后还你。”他用手帕擦了把脸,两人就在面对面默默地望着对方。诸葛青突然觉得饿了,他拿起筷子开始吃起了菜。王也也抓起了筷子,夹着菜往嘴里送,这个不喝酒的人还为自己倒着酒。 两人无言,都只是在自斟自饮。 酒过三巡,诸葛青卧倒在一旁准备好的被褥上。王也似乎没有喝太多,但也有了醉意,他坐在诸葛青的身旁。诸葛青脸有些红了,似乎已经喝迷糊了。昏黄的灯光下,诸葛青望着王也的脸,有气无力地爬起来,趴到王也的膝盖上,枕着他的大腿睡着了。 王也看着眼前的人,伸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脸,抚摸着他的头。“阿青。”王也在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嗯……”诸葛青慢慢地不情愿地睁开了眼。 “阿青。” 天还是蒙蒙亮,微弱的光透过窗照了进来。诸葛青醒了,他的梦也醒了,回到了现实,经过了这一夜,他这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他起身摸到自己的衣服,慢慢将一件件衣服穿上。 被子里的人也醒来了,那个不胜酒力的人睡醒之后抱着正发疼的头。 太阳慢慢地从海平面下爬上来,光洒在海面上,打在沙滩上,照在两个行走在海边的人身上,像是在宣告她属于的时间终于到来了。 诸葛青与王也并排漫步在沙滩上,王也转头望向这一轮探出半个身子的红日,光染了半边的天,把层层叠叠的云染成了璀璨的金色,染尽了海,把平静的波浪染成了耀眼的金色。 “青,你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的吗,”王也再望向诸葛青,“我说原来反抗和斗争、原来战争,是真的会死人的,我们的国家,能不能做到不流血就能获得重生。我发现,尽管我精通了医术,多救了很多的人,却也救不了所有生活在水深火热里的人。 “血总是要流的,我们不缺为去反抗暴政、抵抗侵略、解放所有生活在痛苦之中的人而献身的人,我们要的是无畏于流血,无畏于奔走在黑暗中寻找光明的人,同时,我们要团结我们所有生活在黑暗里的人,被奴役被剥削的人,被侵略者残害的人,要让在他们意识到,自己生活在黑暗里,但同时也告诉他们光明是存在的,我们的抗争是有希望的,我们寻找光明的目标是正确的,让大家都走到这条摆脱黑暗的路上。” “王也,我知道我自己应该做什么了。如果连自己都放弃自己,那我就已经失败了。”诸葛青听着浪潮声,海风拂过他的发丝,他的衣角,他觉得此时的阳光,照进了他的心底里,给予他一丝的温暖。“王也,你还记得高尔基的《海燕》吗?” 王也望着平静的海面,开口道:“我记得。”王也再次向诸葛青伸出了手。 诸葛青握住了他的手,宛如在那个寒夜的酒馆里握住他的手一样。 “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五) 1932年,冬 在王也租的房子里,这堆满了书的老房子在平日里仿佛只有翻书声和倒茶声,而今天却异常的热闹。一群来自中国的青年围在桌子旁,他们又是在进行着聚会。 “到了春天,前辈们就要乘船回去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们敬你们一杯。”一位脸上充满朝气的年轻人正举着杯向王也和诸葛青等人敬酒,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干杯。”诸葛青饮尽了杯中的酒。而王也却拿起自己的茶杯,笑着说:“各位,在下就以茶代酒,敬大家一杯了。”说完,四周便爆发一顿笑声。 突然,一个同乡靠在一旁,摸出了放在衣服口袋里的口琴,将口琴放在嘴边,吹奏起一曲《国际歌》。 桌旁,王也和诸葛青,一人拿着酒杯,一人拿着茶杯,举起杯向对方敬着,相视而笑。 完
[1] 改自《共产党宣言》的倒数第二段的最后一句:“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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