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风歌低唱 于 2020-7-16 21:36 编辑
景六
临近下午的时候,诸葛青醒了,蜷腿长腰深深吸气,小猫一样地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喊了声“老王”。 “……几点了?” “十二点四十五。再多睡会?” “唔嗯,不睡了。”
他慢悠悠地坐起身,两手撑着床沿,一动不动地在原地放空了一阵。
“张楚岚是不是说要我醒了以后去找他?” “是,”王也说。“……你不会连睡觉都开着听风吟吧?” 诸葛青转向他,睡意未褪的脸上明白地写着“怎么可能”。 王也把盛有半缸清水的搪瓷水缸递过去,诸葛青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掩着嘴巴打了个呵欠,睫毛边上便湿漉漉地沾上了一层水色。
“饿不饿?吃点东西?” “不了,还不想吃,”诸葛青说着,伸手去够地板上的旅行袋。“你吃了么?” “早上吃过了。” 看到他从包里翻出替换的衣服,王也自觉地背过身。“昨天晚上……谢谢了。” “嗯。”
床板吱嘎了一声,衣料轻微地悉索。诸葛青的嗓音听起来又倦又软,夹带着一点糯糯的鼻音。
“采访一下王道长,被心魔控制的感觉如何?” “很糟,不建议尝试。”王也说。 “具体点?” “开始有点像是从高处摔下来,然后被塞进一个很小很小的空间里,四周围都是厚厚的玻璃墙,看得见也听得到,只是所有的感觉都很慢,很不真实。你什么都感受得到,唯独感受不到自己,什么都记得起来,唯独想不起来自己。于是你知道你的这些感觉和记忆都是别人的,而且你清楚他在干什么,只是除了看和听,什么也做不了。 “就很……绝望。”
悉索声停了下来。诸葛青像是叹了口气,抑或是又打了个呵欠。
“这不怪你,”他说。“是你中的蛊把你的意识封住,让心魔出来掌控一切,你不过只是被它坑了而已。不,其实你们两个都被它坑了,不管怎么说,藏在暗处的心魔我可是没有把握能够对付得了。” “也是多亏了有你。不过你说它善良?大概也就是对你了,对我可是一点情面也不留呢。” “是呀,应该庆幸它并不想伤我。不然真打起来,你跟我都有危险。” “所以你又是什么时候会的那个火?专烧神魂的?我还都没见过呢。” “当然是……碧游村的时候啊。”
高领T恤外面罩了件浅蓝色格子衫,七分裤裤脚挽着个边,诸葛青像是从校园宣传片里走出来一样,清清爽爽地拿着洗漱用具从他旁边经过,偏过头笑得满脸得意。
“怎么样,厉害吧?我们武侯派的绝学。” “厉害厉害,当然厉害,”王也跟着笑起来,拱手冲他作了个揖。“山人术法高深,小道甘拜下风。” “嘁,没诚意,”诸葛青劈手往他脸上丢了一条毛巾。“快把你脸洗洗去,这是脏得不要不要了吧?”
两人说笑着下了楼,在不远处的山溪边上就着冷冽的溪水洗脸漱口。王也听话地借了诸葛青带来的一次性剃须刀把脸收拾干净,然后跟着他一道进了村寨,找到张楚岚。后者看了看诸葛青,把医师老郑叫了过来。
“看来解这个蛊挺费劲的啊,你这看着比老王还虚呢,”张楚岚说。 王也下意识地望向老老实实伸着手臂绑血压计的诸葛青,就见对方饶有兴趣地掀开半个眼皮,朝他暗示般地挤了挤眼睛。 “这位武侯派的小哥,”医师边给袖带充着气边掏出笔记本。“能不能请你把这蛊的情况,哦,还有解蛊的方法详细地讲一讲?” 这话让王也顿时呛了一下,用力吸气憋住一声咳嗽。 “可以,”诸葛青瞥了他一眼,落落大方地点点头。“不过还是先去现场看看吧。我还有几个设想需要验证一下。”
现场便是王也先前遭遇蛊师的地方,离村寨距离不近,路也并不好走,但诸葛青表示无妨,王也也觉得不要紧,于是张楚岚和医师老郑简单收拾了一下,顶着下午的日头一道出了门。 越过附近的山头,沿着陡坡上一条崎岖的小道下到山坳里,暴露着大片河床的浅滩和顺着河滩绵延生长的松林便出现在眼前。寨里人家种植的水稻和茶树集中在山的另一侧,这一带地形险峻,不易开垦,因此极少有人涉足,好在四人都是异人,翻山越岭算不上难事,没花多少工夫就走完了大半脚程。 来到那片阴郁黝黑仿佛密不透风的树林跟前,诸葛青停下脚步,信手捏了个巽字诀。一道气流直扑前方,却在碰到林子边缘时突然扭转了方向。
“异常炁感,”他看向王也。“里面有阵?” “嗯,”王也走过去,拨开外缘树木交错的枝条用炁探了探。“不过力量比起之前好像衰弱了不少。” “因为主人不在了么,”诸葛青自语着,转向另一边的张楚岚和医师老郑。“蛊师是个怎样的人?” “是个老头子,”老郑回答。“又瘦又干,从头发和牙齿来看怎么也有一百多岁了。寨子里的人都说没见过,发现的时候也没有伤病,是老死的。” 诸葛青没有再说什么,朝王也递了个眼神。后者会意,脚尖轻轻触地,一串闪烁的萤火从两人指尖同时跃出,突破真炁的屏障直入林中。藉着萤火的光亮,四人避开头顶上方密密匝匝的枝干,小心地踏着地面上纵横交错的树根,循着阵法的气息,在一片晦暗中缓慢前行。
林子里又阴又湿,充斥着一股朽木的酸气,水桶粗细的苍松交错生长,擎着一顶顶厚重的华盖,将来自头顶的光线遮挡得严严实实。空气粘稠滞重,感受不出一丝的微风,四周安静得出奇,偶尔传来一两声暧昧的鸟鸣,听上去也恍如幻觉般邈远。王也和诸葛青走在最前,不时抛出萤火为身后的两人照亮脚下,那地上不知堆积了多厚的枯枝腐叶,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绵软的尸体上,阴森得令人起栗。不知过了多久,看似绵延不绝的树丛突然现出了尽头,张楚岚跟在诸葛青身后一脚踏进天光,急急忙忙地松了口气,抬眼一看,忍不住“哦”了一声。 四人面前是一片相当规整的圆形空地,直径约有二十来米,被一模一样黑压压的密林包围在中间,明显是人为开垦的结果。空地上寸草未生,覆盖着光秃秃的暗红土壤。一些碗口大小的青石被人依照某种规则整齐地码在地上,仍在散发着强烈的炁场。
“果然,”诸葛青喃喃道。“这个排列……我在家里的古籍中见到过。” 说着他迈步朝阵内走去。王也忍不住喊出声来:“青,小心点!” “没关系的,”诸葛青走到最近的石块跟前,蹲下身去运炁凝神,慢慢将它挪到一边。“蛊师已经死了,这阵法的力量维持不了太久,而且——” 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他垫着它把石块下面土层里的东西掘出来,展示给身后的三人。 是一枚核桃大小,表面上绘有几道暗红色花纹的陶珠。
“没有邪气,只是件普通的炼器,”诸葛青说道。“数了一下,石头一共三十六块,每块下面应该都埋着这么一颗,依天罡数排列。——这阵不是用来害人的。” 说着他朝王也笑笑。“老王啊,你这怕是闯进人家修身的阵里来了。” 王也骤然一怔。三天之前他也是追踪着这股异常炁感才找到这地方来,结果直到被心魔完全控制前的记忆却始终模糊不清,仿佛罩着一层厚厚的迷雾,到处是空白的断层。此刻他终于能够稍稍回想起来,那时似乎听见有人在耳边咳嗽了一声……接下来……
/哎,我说你这小伙子年纪轻轻的,怎么心魔这么重呢?/ 是了,就是那个声音,既苍老又温和,像是直接回荡在脑海里一样清晰,却又不知为何带着种即将逝去的悲凉。 /罢了罢了,既然来了就是缘分。趁着老朽还有一口气,就帮你这最后一回吧。/ 于是当他察觉到的时候,人已经站在了阵法的中心,纵横排列的青石像被烧红一般自底部散发着殷殷的光华,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骤然闯入鼻孔。就在这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脚下升起,如同一双看不见的手,猝然捉住他的脚踝,狠狠地将他朝下方拉去。
“不管那位前辈是什么人,我想他的本意都不是害你。” 诸葛青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他跟前,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这一趟确实很危险……可也确实很管用,对吧?” “所以那个蛊到底是什么啊。”张楚岚问。 “药呀,”诸葛青说。“用来祛除体内一些负面影响的药。种上它,就可以通过……某些特殊的手段,实现短暂的精神联结,相当于术士的内景共享。只是维持的时间大多比较有限,也很难由当事人自行掌控。” 他将手中的陶珠用帕子包好,小心地放进医师拿来的密封袋里。
“我的先祖通过对南中苗部的观察,认为蛊师在修炼时也会遭遇类似心魔的东西,有时它的力量会强大到无法单靠自己来解决,于是他们就发明了这种以毒攻毒的法子。某种程度来说,也算是孤注一掷的做法,但成功率的确会大大增加。”
望了一眼身旁已经不完整的石阵,诸葛青继续道。
“还有这个阵,也是当时牂牁苗人惯用的天罡器阵,将阵法与炼器相结合,合三十六周天,为的是化境养炁,正体修身。所以现在应该可以肯定,老王中的这一蛊就是先祖武侯古籍当中记载的‘燃情’,作用是削弱本体的意识,使心魔彻底暴露,再通过联结在一起的精神世界,借助他人的力量将它清除。至于中蛊之后出现的那些和情蛊相似的反应……或许只能算是比较强大的副作用罢了。”
“原来如此,”医师老郑饶有兴趣地推推眼镜。“想不到过了一千八百多年,这蛊和阵法竟然都没有失传。” “嗯,说不定蛊师本人就是牂牁苗人的后裔,出于某种原因在这里隐居。只是不清楚他还有没有传人。” “对了,”老郑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操着纯粹学术性的口气追问道。“你刚刚好像说到利用特殊手段实现精神连结?这个能再具体一点吗?”
诸葛青的表情顿时有点微妙。张楚岚看见一旁的王也满脸的“不好,要干”,心里突然激灵了一下,然而再想岔开话题也已经迟了。
“……夫妇双修。”
似是终于感到面上挂不住了,诸葛青说完便微红着两颊扭开了脸。始作俑者手里正在记录的笔也跟着一僵。张楚岚翻了个白眼,有点没好气地瞟了一眼王也,发觉后者干脆像只鸵鸟一样地蹲下去,把整个头埋进了膝盖中间。
景七
天光再度暗下来的时候,寨子中央的空地上点起了篝火,苗乡人大多都很热情,认为有客自远方来是件值得庆祝的事,于是诸葛青和张楚岚进寨时没能喝上的那碗拦门酒,这一晚便被成倍地补了回来。 王也坐在火堆旁边,看着诸葛青被一群盛装的年轻姑娘围在中央,一碗碗地接过她们捧上来的米酒。每喝干一碗,便会赢来一阵喝彩和掌声。献完了酒,她们显然也没打算就此放过他,争相去牵他的手,伴着婉转嘹亮的山歌,围成圈跳起了欢快的篝火舞来。
“哎,老王啊,”张楚岚端着一碗酒在王也边上盘腿坐下,朝诸葛青的方向努了努嘴,后者黛青色的发间被姑娘们套了一顶用鲜花和藤蔓编织的花环,甚至还有人当场解下腕上的银饰想要戴到他手上。“你就不管管?再这么下去,明天一早能从这儿出去的怕就只剩你跟我两个人了。” “我哪管得起,”王也端起自己的茶碗。他刚恢复,没有被劝酒,主人贴心地给他准备了油茶。“你说我跟你?你们那位医师老郑呢?” “他不急,”张楚岚说。“蛊师身份还没有查清,华中大区很快还会派人过来,他得多留一阵。” 王也没有再说什么,从面前的碟子里拈起块油炸粑粑塞进嘴里,像是打算就此结束话题。张楚岚托着腮,看着他的眼神一刻不停地追着诸葛青转,还是忍不住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是说,你俩真就这样了?” “不然还能怎样?你真以为他是那种脚踩两只船的渣男?”王也苦笑着拍开那只手。“去去别闹,就这一晚上了,让我好好看看他。”
自从发觉已经瞒不过张楚岚,王也在他面前索性也不再遮遮掩掩,张楚岚老实地把手收回去,眯起眼睛观察起那张半隐在阴影当中轮廓分明的侧脸。闪动的火光映得那张脸上五官线条格外地清晰立体,配上那份与生俱来的温润气场,虽说不大符合时下里女孩子们的喜好,却也不折不扣地是副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好皮囊。 这世道就是如此不公,又是如此公正。这么个仿佛生来便受着命运万般眷顾的神仙道长,半年之前还曾在赛场上意气风发地使出太极阴手黏住对方的手腕,如今却只得战战兢兢地躲在一旁偷偷观望,拼死地守着这段合理的距离。 唉,道长啊,这尘世间的路,没那么好走吧。
张楚岚想着,发觉就在这会工夫,不远处刚刚婉拒了一个姑娘递来的绣花荷包的诸葛青就像是隔空感应到了两人的视线,突然侧过身来朝他们比了个心。 “嗯。人这辈子嘛,就是有些东西怎么也求不来,”自顾自地点点头,张楚岚收起腿来作势往起站,实则借着拾起酒碗的动作,故意往王也跟前凑了凑。 “可我真觉得——道爷您还不至于呀。”
木桶里灌上烧热的山溪水,王也久违地泡了个舒服澡,早早地窝上了床。 他住的仍是先前那座同村寨隔着几步距离的吊脚楼,白天他答应张楚岚次日一早随他们一同离山,顺带拒绝了后者要他搬进寨里去的提议。这地方虽说偏远一些,但胜在十分清静,并且对于他自身来说,也的确需要一些刻意营造的疏远。 寨子里的欢庆还未结束,透过打开的窗子,仍能隐约地听见节奏明快的鼓声。王也想起此前诸葛青有模有样地踩着节拍和姑娘们一起跳舞的样子,忍不住挑起了唇角,继而无可避免地对身下这张简陋的竹床产生了微妙的意识,有了种幼稚的想要把它买下来带回去的冲动。 拘泥于外物毫无意义,他想。何况再怎么文艺地将它描述成为他的幸运或不幸,也不过只是份虚无的寄托而已,可毕竟——尽管并非出于两情相悦,但他这辈子……对于同所爱之人肌肤相亲的滋味,或许也就只剩下那一晚可以用来追忆了。经过了它,诸葛青便仍是他头顶遥不可触的星辰。假使他愿意,他依然可以继续和他做知己手足,做生死至交,做他婚礼上含泪的支持,或者做他病床前含笑的陪伴。那是他的罪与罚,也是他的梦与愿,无论他们走向何方,他只求他一生夙念得偿、自由无碍,再不会遇见像他这样坑他害他的人。 这一假想的成立条件是他此时已经睡着,然而事实却是,他还在沉浸在内心导演的苦情戏中一个劲地自虐,吊脚楼的楼梯却在同一时间发出了陈旧的吱呀声。 有人上来了。 身为术士的警惕感让王也霍地从床上坐起来,本能地绷紧了神经。脚步声越来越近,在正屋门前停顿了一秒,紧接着门上的竹帘便被唰地掀开。 “老王?睡了么?” 是诸葛青。
风一样的人。无论王也对诸葛青的心境如何,这一观感都从未有过改变。有时他的心思明白若揭,可人却永远缥缈不定,从来都是出乎意料地来去匆匆,无羁无绊,教人猜不透也捉不住,真真配得上与他最相合的巽字的属性。 看,这风又毫无预兆地吹到他身边来了。在这个月明星朗的夜里,在他想念他却又最不想见到他的夜里,周身散发着沐浴后淡淡的清香,披散着含着湿气的发辫,怀里抱着一小坛苗乡特产的甜酒,笑盈盈地来找他,问他要不要尝尝。 王也无奈地叹气:“来一口吧。” 于是诸葛青趿着两只拖鞋走近,毫不客气地在床沿上坐下来,揭开封盖把坛子整个递上去。王也也不计较,接过来就着坛口抿了一口。酒味不重,清清甜甜的,咽下以后没有咄咄逼人的灼热,只在唇齿间留下一份淡爽的余香,有点……像带它来的那个人。
“明天就要回去了啊,”诸葛青在他边上略带感慨似地说道。 “是啊。”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还没想好,”放下酒坛,王也坦白道。“姑且回北京呆一阵子吧。出来久了,也该跟家里报个平安了。” “这次的事,哪都通可能还会叫我过去问话,”诸葛青微微垂下头,视线似是落在了两人近在咫尺的手上。“你不介意我实话实说吧?” “嗯,难为你了。”王也点头,不动声色地收回自己垂在床板上的那只手,整个身体朝外缩了缩。“这次是我欠了你一个天大的人情,改天会好好还的。等你……安定下来,到北京找我,我请你们吃饭。” “……” 诸葛青沉默了几秒,伸手把酒坛从他怀里拽出来,哐地搁到靠近床头的地板上。 “我说老王,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 掀起眼帘盯着他的脸,诸葛青眉头微斜,满脸见着了未知生物似的表情,硬是有种孩子气的可爱。王也苦笑之余,忍不住有点想要伸手上去掐一掐。 “……我怎么了啊?” “除了这个,你就没别的想说了?” “我想说的你不都已经知道了么。” 倒下身把后背靠向床头,王也淡淡地说着,随即枕着两手背过脸去。诸葛青却不肯放过他,凑上前一把扯住他的T恤领子。 “我知不知道,和你说不说有关系吗?” 如同前晚那般,他的脸几乎就要同他贴到一处,温热的气息再度扑上王也的鼻尖,无情地撩拨着他最为脆弱和敏感的那根神经。王也愣怔了几秒,用力合上双眼,调动起周身全部的自制,握住他的肩膀将他推远。 “……青,老青,”他近乎哀求地说道。“算我求你,……别再折磨我了好吗。”
沉默再度降临。王也将手臂横在脸上遮住眼睛,不敢去看诸葛青的表情。 诸葛青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半晌以后,他的手终于松开王也的领口,竹床随之发出一声轻微的吱扭,属于他的重量骤然消失。随后,地板上传来了拖鞋拖曳的声响。 王也略微松了口气。但诸葛青并没有离开房间,脚步声在床边徜徉了一阵,最后停在了窗子附近。
“……王也,你知道你这次有多险吗?” 他的声音冷静而沉稳,但王也仍旧能够分辨得出,他又生气了。 “中蛊以后你是自己走出来的,寨子里的大巫循着蛊毒的气息找到了给你种蛊的那位前辈,可那时人已经去了,没人知道该怎么解你身上的蛊。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村寨和哪都通有联系,如果家里没有保存着先祖留下来的典籍,我可能永远都见不到你了。 “你以为我千里迢迢地赶过来,就是为了折磨你吗?” 停顿了几秒钟,诸葛青轻叹了一声。 “你这个人啊,就是太好了。”
这句话让王也险些失笑。祖师爷在上,这张好人卡……发得也真是及时啊。 结果下一秒,他的耳朵便捕捉到了一句不亚于晴天霹雳的告白。
“王也,你听好。我和傅蓉没有交往。” 呼吸顿时凝滞,王也瞪大了迷茫的两眼,周身僵直彷如一根硬木。这寥寥的几个字眼明明每一个他都认得,可连在一起却变成了一行最难解的代码,花了不少工夫才让他弄懂它的含义。紧接着,他触电似地从床上弹坐了起来。 “你说什么?”他呆呆地望向诸葛青。“……你再说一遍?” “我和傅蓉没有交往,我们只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听明白了么?”
……福生无量天尊啊……
“你……你怎么不早说呢?” 这一次他直接跳下了床,顾不上穿鞋,光着脚踩在竹片铺成的地板上,快步朝着窗边的诸葛青冲过去。 “我说你奶奶个腿儿!”诸葛青靠在窗沿上气冲冲地吼道。“你失联四个月,给过我机会吗??” “……可昨晚!昨晚你不是也没说?!” “废话!谁TM要和你的心魔谈恋爱!”
王也骤然刹住脚步。此刻他同诸葛青之间只剩下不到两步的距离,后者正倚着窗台,十指绞在一处,偏头调整着呼吸,似是在为继续下去而努力平复情绪。直觉告诉王也,他有生以来最深重的求而不得或许即将在下一刻冰释瓦解,可他仍旧无法容许自己对此抱有期待,怕那不过只是一场甜美的误会,只是他那颗心出于懵懂的一厢情愿而会错的意。 喜欢一个人哪,就是要为他提心吊胆,为他自惭形秽,为他将自己贬低至尘埃里,再从里面开出寂寥冷艳的花儿来。一颗心自万丈云端坠入滚滚红尘,无论它曾是何等的骄傲自持,此刻也都要情不自禁地敛起锋芒,既怕刺伤对方的眼,也怕触犯月老的尊威,使这段求了百年的缘分沦作一场空梦。 所以他只得一动不动地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着命运的判决,十方净土或是九幽地狱,都只系于一个人的片言只语之间。而事实证明,诸葛青从不会令他失望。
“王也,”他揭开浓密的羽睫,现出那双蕴藏着万千星辰的瞳子,眉梢唇角随之舒展,绽放出远比窗外的月色更加动人的笑意。 “你中蛊以后想要的是我,我很开心。”
耳畔一片空茫的白噪音,王也一面想着原来心跳真的会错过半拍,一面用手掩住双眼俯下脸去。喉管中凝结着灼热的硬块,滚烫的泪在眶里不争气地打转,胸中的狂浪无可抑止地澎湃着,让他禁不住浑身打颤。 “说什么呢,”他用力地抽着鼻子,哽咽着说道。他想他眼下的样子怕是毫无半点形象可言,可又无法阻止自己在发自内心的喜悦中咧开唇角。“不需要那玩意儿,我也一直想要你啊。” 接下来,他和诸葛青心照不宣地朝前跨出一步,将最后的距离缩短为零。像在内景当中一样,王也紧紧抱住心上人温暖的身躯,把脸埋到他颈边,震颤着声音将那份最简单而真挚的心意付诸言语。
“诸葛青……我喜欢你。” 回答他的是烙印在颊上的两片温软唇瓣的触感,和一句轻柔且坚定的——
“嗯,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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