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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青】极简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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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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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28 18:46:5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au年下,破镜重圆,艺术家×艺术家
*全文4.3w字,一发完。

我从来不崩溃瓦解,因为我从不曾完好无缺。——安迪·沃霍尔

1
诸葛青不会知道,王也刷出他首次个人展筹备的新闻时,有多么惊讶。
他打开相册截屏,对着那条只有百字不到的资讯双指反复放大缩小,直到将这位策展人的名字与记忆中的瘦高身影重叠,才瘫倒进沙发里,闭上眼缓缓舒出一口气。
周末比平常来的更快,王也从出租车上下来后没有任何犹豫,三步并作两步走上美术馆三楼,下意识的急切让他还差几节台阶时一口气没提上来,忍不住扶着旋梯咳嗽了几声。
不就是五年没见,瞧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他暗自唾弃了自己一把,把手中攥得发皱的导览扔进垃圾桶,这才将整个人套回慵懒的架子里,不疾不徐地走进展厅。
作为首次特展,诸葛青将主题定为光与影,黑色遮光布将情绪与欲望隐秘在昏暗中,只有展品被布施了少数光源。王也小心地避开人群,在曲折的回廊穿梭着,不一会儿便锁定了目标。
倒也不能怪他,抛开有意的寻找,诸葛青本身就是在人群中得以被第一眼关注到的那类人。此时他半边身体被黑暗笼罩,微抬着手向观众讲述一件彩色碎片的垂直投影,暴露在顶灯下的脸庞被冷调的灯光照射得更加白皙,一双桃花眼还是那么寻常地弯起,让王也想起扑闪的蝴蝶。
他也曾亲吻过那对蝴蝶。
诸葛青的眼珠动了动,似有所感地往那边看去,然后微微一愣。
王也目视着他停下了讲解,对身旁的人说了些什么,助理轻车熟路地接过他手中的材料,而他径直朝王也的方向走了过来。
周围的人跟随他的脚步看过来,有同行惊讶地喊出了他的名字:“这不是王也吗?”
随后引发了一阵窃窃私语。
“这人谁啊?和诸葛青什么关系?”
“王也你不知道?那个搞流行文化的天才。”
“天才?我看是疯子吧。”
“啊,我看过他的展,不是说真人从来不露面的吗,想不到竟然是个年轻帅哥。”
……
“来了怎么不告诉我?”诸葛青自如地把手攀上王也的肩头,冲他热络地打招呼。
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令王也有些恍惚,他不动声色地把诸葛青的手从肩上撇开,问道:“怎么开始做装置了,打算换风格?”他察觉到诸葛青的手指蜷曲了一下,然后不着痕迹地搭上旁边的展柜。
诸葛青站在一个五边形镂空球体的面前,灯光在他的脸庞与手背画满了交错的线条,深沉的黑游离在荒诞的白色边缘,掩盖住那双王也最为熟悉的眼睛。
“不,它们是我这五年的所有创作。”


2
2011年夏。
彼时王也临近大四,暑期实习还没着落,听闻导师的某个亲戚新开了工作室,正是人手紧缺的时候,便忙不迭地报上了名。录用的过程很顺利,穿惯了t恤短裤的王也难得换上一次正装,跟在负责人身后去见自己的带教。
“青,这是分配给你的小实习生,王也。”负责人带着他在一间隔断的阁楼门口停下,扬声对里面的人道。
很快传来门锁拧动的声音,房门被打开一条缝,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走了出来。他穿了件植物印花衬衫,松松垮垮的套在背带裤里,蓝色鸢尾花从胸前张扬蔓上领口,青色的长发被束在脑后。他捧着一个画盘,手腕内侧还沾染了少许颜料,画笔一转指了指王也:“实习生?”
王也向他打招呼,透过他看见了室内墙上挂着的几幅画。
“蒙德里安?”他的目光被诸葛青身后的彩色方格吸引住。
“感兴趣?”诸葛青侧身让开一条道,好让他走进去看清室内的装潢。果不其然,未经世事的大学生对新鲜事物总有着无休止的好奇心,尤其是他们这类从事创作行业的人,对于艺术风格的敏感程度只会更加突出。
“你知道这些格子画在我们同学间被怎么称呼吗——桌布艺术。”王也抬手指了指其中最经典的一幅名为《红、黄、蓝的构成》的画说。
“可没想到的是在后工业时代,桌布居然真的成为了艺术家们解构透视光影和表达艺术主张的工具。”诸葛青笑了一声,把挂画从墙上拿下来,平铺在桌面上,把花瓶与颜料散乱地摆放在上面。他后退几步,捏着下巴满意地点了点头,“的确毫无违和感。”
王也被他逗乐,顿时对这位带教好感大增,都说喜欢冷抽象的人本身也鲜有感情,可诸葛青却是意外的活泼与好相处。他四周环顾了一圈,这才发现负责人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还顺带贴心地把门带上。
“现在的年轻人比我想象中的有趣啊。”诸葛青重新回到画架前坐下,翘起腿调颜料,让王也自己在画室里随便转转。
“你不年轻?”王也挑眉问他。
“我毕业好几年了,和现在的小朋友有代沟咯。”诸葛青漫不经心地答道,他握着画笔慢慢悠悠地补全了一片花瓣,然后听见王也说,“蒙德里安也喜欢画花。”
“不过比起花束他更喜欢画单支的花朵……”眼见王也又要滔滔不绝地对他展开话题,诸葛青赶紧用笔杆在他头上一敲,“停。再说给你布置工作了。”
“……哦。”


3
工作室初开不久,一切都在起步阶段,王也时常处于薛定谔的忙碌中,只要诸葛青不喊他,他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的事。偌大的阁楼只有诸葛青一人在用,于是他优先成为了王也的骚扰对象。
王也一开始还恭恭敬敬地叫着“诸葛老师”,可没过多久就变成了“青老师”,偶尔私底下喊他几声“老青”,便会收获诸葛青没大没小的嗔笑。时间长了,诸葛青就懒得再管他,任凭他左一个“诸葛青”右一个“青”地胡乱叫着,耳朵都快被磨出了茧子。
天才,爱玩。王也沥遍了整个大脑的语言系统,最终决定用这两个词来描述这位不同寻常的艺术家,并且对此的准确度十分满意。与他这种的半吊子不同,出生于艺术世家的诸葛青从小便泡在颜料罐子里,他本身的天赋也从未让人失望。不可捉摸的思路与高饱和度的色彩运用在他的画纸上迸发活力,在碰撞到顶端的那一刻统统被粗重的线条所压制,如同鲜活的灵魂被抽离出感官,只剩下躯壳中震荡的余响。
至于爱玩……说实话,酒吧夜店没有这位祖宗不爱去的,天知道他从哪召集来这么多狐朋狗友,每回下班拥着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地出发,时常玩到凌晨两三点才施施然回家。要说王也是怎么知道的,他曾无数次在这个时间段收到过诸葛青的消息,大多都是一些酒桌游戏输了的惩罚,譬如“给你消息列表中第一个人发我爱你”等等。起初确实在大晚上把睡眼惺忪的王也吓得不轻,可渐渐地也就麻木,甚至还能在精准时间将这位上司屏蔽,等到清早再将他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可你要说这性子不好,倒也未必。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王也逐渐培养起了站在诸葛青身后看他作画的习惯,他发现诸葛青具有一种十分反人类的特性:每回玩到深夜,第二天工作效率就极高,创作出来的东西明艳而张狂,具有极高的辨识度。用当事人本人的话来说,就是酒神狄俄索尼斯将灵感打翻,在他的脑子里上演了一出精彩绝伦的戏剧。因此,他这两种特性倒也算得上是相辅相成。
这天,王也收拾好了东西准备下班,眼见诸葛青勾着一串车钥匙,哼着小曲儿往楼下走去,便知道他又要去与酒神私会。他叹了口气,这副样子在路过的同事看来却是另一番落寞滋味,那人于是喊了一句:“青,出去玩怎么不带上你家实习生?他这一副‘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的样子,我见犹怜啊。”
诸葛青回头,切了一声:“别贫,又不是没叫过。小孩脸皮薄,去那种地方别让人不自在。”
王也承认他说的也没错,同是艺术专业,他本人却是从小到大一副学习标兵作派,顶多在同学聚会上吹着啤酒扯起嗓子吼几句“原谅我这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云云,真到了那种灯红酒绿烟花地反而会觉得别扭。何况诸葛青的那些朋友他并不认识,去了也只是充当背景板。可王也今日不知怎么的,心里却茆着一股劲儿,诸葛青说他不行,他就偏要去试试,于是他用肘撞了撞诸葛青的肩膀:“老青,带我一个呗。”
这回轮到诸葛青惊讶了:“奇了。”
“你到时候别听人劝酒,不想喝就别喝,完事了我送你回去。”

诸葛青把王也带到了自己最常去的酒馆,一进门,扑鼻而来的烟味混着酒味就熏的王也连打几个喷嚏,诸葛青笑着骂了句脏话,揽着肩膀将他往里面带。
桌上的朋友看他带了个新人便纷纷开始打趣,没多久便被诸葛青一句“你们少开他玩笑”堵了回去,王也安静地坐在一旁,只要诸葛青不开口,倒没也人再来招惹他。他的目光胡乱地跟随着射灯在人群间游走与发呆,没多久他发现诸葛青停下了交谈,手里拿着个便签开始记录着什么,而周围的人似乎已经习惯他这个样子,并没人对此出言干涉。
王也正要凑过去看,诸葛青却拎着本子向他走过来:“很有趣吧,看那些人。”
“你觉得他们是来这里干什么的呢?”诸葛青把便签随手搁在一旁的桌子上,在他身旁潇洒落坐。他抬起手,在王也的视线范围内指了指右边,“隔壁桌是过来攒局解闷的学生,吧台左侧坐着女朋友跟富二代跑了的男人,再看那边,打扮得大胆漂亮过来狩猎目标的女人……”
不同的人背负着不同的故事来到这里,在酒精的催化下泼洒情绪的油彩。
“你运气不错,坐的这个位置是纵观全场的最佳视角。其实偶尔来这里坐坐,能看到许多有趣的东西。”诸葛青端起玻璃杯喝一口酒,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时常在想,抽象抽出的是什么,留下的又是什么,我们进行的是毫无意义的点线面交错,还是拥有内部逻辑的表达?看到他们之后我居然有了一些头绪,如果把抽象比喻成一场修行,我们所做的就是求索途中一步步将外物于情绪抽离,在灵魂上去伪存真。”
“我们把这,叫做自己的‘道’。”
他的眼中倒映着撞色的灯光在吧台散开,姿态各异的人喝酒、谈天、跳舞尽兴,此刻在王也眼里,他倒像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了。“所以你白天画的那些东西,是在画他们吧。”王也想到工作室里的那些颜料未干的草稿,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诸葛青向他狡黠地笑了笑:“是,也不是。毕竟我是被艺术之神眷顾的人类嘛。”
“你的主顾们知道自己推崇的大艺术家其实是个自恋狂吗?”王也翻了个白眼,却又无法否认他说的话。
“不不不,他们听见了应该会说‘不愧是诸葛家强大的基因啊’,毕竟这才是我从小到大听过最多的赞美。”诸葛青摊了摊手,在王也的注视下把半瓶龙舌兰喝见了底。他撇了撇嘴,转头要来了一小杯橙汁,继续边和王也聊天边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没聊多久,他们俩就被叫去玩抽牌游戏,依旧是抽到的人要么喝酒要么做牌上写着的事的老土规则,王也心说来都来了,玩一把也不能掉层皮,索性放手一摸。
然而他在下一秒便感受到了世界对他的恶意。喝酒是不可能喝的,那自然是要做牌上的事,然而纸牌上用白底黑字明晃晃写着“亲吻你右边的人脸上任意一个部位”,王也心说完蛋,右边坐着的除了诸葛青还能是谁,他求助般的眼神递过去,当下便收获了诸葛青的挑眉一笑:“亲,除了嘴浑身上下随便你亲。”
王也一时分不清他是认真还是玩笑,可是人再贪玩总要有个限度。诸葛青是领地意识很强的那类人,毕竟人是他带来的,说不定今天只是为了给王也个台阶下。再或者他本性如此,与人亲密接触于他而言并不会有什么损失。王也在几秒里飞速做着的心理准备,表情平静下来,可依旧止不住心如擂鼓。
在一片起哄声中,诸葛青靠倒在沙发里静静地看着他。暖色的灯光在王也的脸上烧起了一团火,诸葛青怕他害羞,索性闭上眼睛,可亲吻并未如他所料落在脸颊或者额头上,而是像一枚羽毛轻轻地扫过他的眼睫,连带着心脏也不由自主颤了一下。等他再睁眼时,王也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甚至还拿饮料碰了碰他的酒杯,玻璃的撞击声把他拉回了神。
他摸了摸脸,那一小片皮肤连同心脏都在发烫。


4
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因为这个吻有所改变,毕竟这个动作连吻都称不上,充其量只能算是为了完成游戏的礼貌性接触。如果一方硬要放在心上,那才是心里有鬼。
一轮轮游戏进展的很快,而王也经过几轮聊下来,也和大家热络了不少。等到散场,人已经陆陆续续走的差不多了,他正想回头问诸葛青怎么回去,才发现人已经睡倒在了座位上。许是为了帮着王也混熟,王也不喝的酒全由他悉数承包,倒是比平常多喝了不少。
他摇了摇诸葛青的肩膀问:“你家里有人吗?打电话让他们来接你?”
诸葛青眯着眼摆手,声音还是迷迷糊糊的:“没人……不回家……去工作室……”
王也看了眼时间,心想此刻回宿舍是不可能了,大概率也得在工作室待一晚。他把手探进诸葛青的口袋,从兜里掏出车钥匙,连人带车打包带回工作室。出停车场时还算正常,谁知却在上楼梯时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阻碍。
“祖宗,您倒是踩一级台阶啊。”王也把诸葛青的胳膊搭在肩上,往上拽,对方却纹丝不动。
他左右看了看,全是画具桌椅的一楼无法给他提供任何帮助。王也索性心一横,把诸葛青整个人横抱起来。
一个成年男人的体重绝对说不上轻,可王也把诸葛青抱着,却并没有感觉到多大压力。这个人只是平时衣服穿得松垮,王也透过衣料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后背的蝴蝶骨正在有些嶙峋地硌着他的手臂。他打开阁楼的门,把诸葛青轻放进沙发里。虽然大厅有门锁,阁楼却只是做了个简单的隔断,他有些不放心诸葛青一个人睡在这,于是拉了个靠枕坐到沙发的边上。
也许是夜晚安静的让人无所事事,王也的目光不自觉地朝诸葛青的脸上移去。
瘦在他们这个领域有一大特点,就是能轻易地透过皮相看见这个人的骨相。诸葛青生的好,比起艺术家倒更像是个模特。此刻的他阖起眼,嘴唇薄薄地抿着,下颌骨被皮肉浅浅覆盖,年少成名的骄傲被他从家族里带出来的修养包裹,形成了他身上独有的、带着钝感的尖锐气质。
王也忍不住伸出手指碰上了他刚刚亲过的那片皮肤。阁楼透光,远处的霓虹晃在他的脸上,连同着在心里也投下几枚彩色的光斑。
他在诸葛青眼球微动的时候触电般收回了手,替他把毯子盖上后走到了画架前。
真是见鬼。王也想。他居然会觉得诸葛青漂亮得不像一个男人。

诸葛青在晨光和颜料淡淡的味道中睁开了眼。他捂着酸痛的脖子从沙发上坐起来,却发现整个阁楼空无一人。
正对着他是一幅画。深棕色的油墨被大面积涂满在画的上半部分,从底部伸出一抹黑色向后仰去。在它的四周,弯曲的线条如同枝干般向外延展,火红与明黄交织的球状色块被粗线条劈成两半,如同枯树攀向一轮新月。诸葛青移了移画,借着光线才看清右下角还有一块黑色隐秘在深蓝中,远远望去似乎被勾勒成了人形。
王也拎着豆浆油条回来,一进门就看见诸葛青拿着他的画在端详,有种学生被当面批改作业的羞赧,一边觉得有些班门弄斧,一边又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到他的点评。
“画的不错,昨晚的灵感?”诸葛青抬起头,接过他手中的早餐说。
王也点头,昨晚诸葛青那番话确实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震撼。艺术来源于生活,这句老话被翻来覆去说到疲软,可他在学校学到的理论充其量只教会如何利用技巧把一个既定的事物临摹到完美,诸葛青让他把创造当成修行,未入世之人永远都被囿于一亩三分地之间,只有切实体会过生活的场景,笔下的广阔才能生生不息。
诸葛青随手挑了个画框给他装裱,在技巧层面挑了几个小毛病与要注意的地方后,他突然想起来问:“你右下角的颜料块在画什么?我一开始还没注意到,为什么不用亮度更高的颜色?”
王也挠了挠头,有些心虚地看了他一眼:“我一不小心画错了……”
好在诸葛青并没有多问,年轻人的脑中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奇怪的想法,倒也不必去深究,何况王也这幅作品无论是风格还是技巧都别具一格,对于他这个年龄来说已经很出彩了,倒也不必吹毛求疵。说到这个,诸葛青突然想起来:“对了王也,你家是做什么的?”
“搞地产的。”王也把画收进包里,闻言随口回答道。
地产?诸葛青这才隐约觉得王也这名字有些耳熟,打开手机一查才惊讶地抬头:“不会吧,你竟然就是王卫国家的老三?中海集团老总的小儿子拿着高分来读美院,当时可是闹了个不小的传闻。”
“嘿,陈年旧事,不值一提。”王也干笑一声摆摆手。诸葛青这一提倒是让他忍不住回想起当年的事情。
王卫国除了是个企业家以外,还是个业界有名的收藏家,王也从小跟着他流连过不少拍卖会,见过的艺术家也不计其数。
耳濡目染之下直到2007年。
“老爹,条件真能我随便提?”顶着锅盖头的王也瘫在沙发上,闻言挑了挑眉。
“没错,只要你高考考到这个数,”王卫国用手指比了个七,“甭管你想干什么,我都答应!”
“好嘞。”彼时17岁的小王也露出得逞的笑容。
一年后。
“你小子什么时候偷摸着考的艺考!我把你养大不是让你学这个的!”王卫国瞪着王也已成定局的志愿填报单,气得狠狠地朝他脸上打了一拳,“你两个哥哥都是学管理出来的,你这个分数比他们都高!商科、计算机学什么不好跑去学美术!这玩意儿才发展多久啊,你知道在中国学美术的都被叫做是一群什么人吗!”
王也捂着肿了的右脸,深黑的瞳孔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我知道,流氓,败类。可您不是也买他们的画吗?”
“那是极少数!你看看大部分人都是什么样的德行!你乖乖去学正经专业不好吗,为什么非得跟一群差生混在一起?”王卫国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王也低下头,额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先是顶嘴了一句:“老爹,您这是歧视知道吗。”在王卫国的第二巴掌即将下来的时候,王也抬手按住了他的手腕,他扯出一个笑容,无奈地说:“其他专业怎么说呢,绕了一圈发现没啥能让我动心的,可是美术这事儿好像有点不一样。所以我想去确认一下,如果我一直忽视这个想法,甚至有一天完全忘记它的话,到时候我就彻底抓不住它了……”
这回轮到王卫国沉默了,他似乎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小儿子,以至于现在对着这张从小养到大的脸产生了一种极度的陌生感。这孩子从小都是一副没有骨头架子一样的懒散劲儿,此时头一回展现出的这种认真让他一时半会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能选择最极端的方法去打消他的念头,可他心里也清楚得很,拥有这种眼神的人念头只要没有实现,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打消的。
“啧,您就放我去玩几年呗,到时候回家吃闲饭您又不是养不起。”王也一拍桌面,说出了他的总结性台词,家里要是再不让的话他倒是也无计可施了。
最终他得到了王卫国的点头。
三年后的王也在这条路上深耕不辍,以至于画出的作品能得到诸葛青的赞赏,倒是没有辜负这一腔热血。


5
第一片落叶送来了不期而至的秋天,王也大四没课,于是理所应当地留在诸葛青的工作室里帮忙,顺便为毕设寻找灵感。诸葛青最近也接了个大单子,天天泡在画室赶工,以至于两人都没有发现中秋佳节的来临。
这天,诸葛青惯常走进工作室,离奇地发现居然空无一人,这才想起来已经农历八月十五,大家都忙着回家团圆,而他却已数不清楚这是自己在外面过的第几个中秋。
他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上楼推开门却意外地发现王也坐在里面,桌上还放着一盒月饼。
“早啊老师。”王也看到他来也有些意外,反应了几秒后迅速拿起手边的月饼递给他,“中秋快乐。”
“你怎么来了,过节不回家?”诸葛青顺势接过然后问道。他正好没吃早饭,于是拆开其中一个丢进嘴里。
椰蓉味的,又甜又糯,他满足地眯起眼。
“就那三天假,回去一趟多麻烦。况且我们下周就要交毕设的开题报告了,我得赶紧把选题定了。”王也对着一片空白的画纸发愁,其实对他而言最稳妥的画法就是抽象,这是美院近年大力推行的主流画派之一,况且他还有诸葛青在旁指导,基本不会出错。他却有些别的想法,如果能做出来倒是新奇,但可能面临难登大雅之堂的问题……
诸葛青很快把月饼吃完了半盒,抬头时发现王也有些心不在焉。他放下月饼,把自己即将完成的画拿到王也的画架前:“如果是你,你会怎么给这幅画收尾?”
王也注意到他的画整体选用的是饱和度较高的红蓝两色与浅粉色,于是他用笔刷蘸染少量的黑与白颜料混合,在画架前比划道:“如果是我,我会把其中的一块区域用另一种颜色进行切割,比如明度较低的灰色。”
诸葛青点了点头,听他继续往下说。
“红色与蓝色都是情绪特征相对明显的颜色,所画的人像面孔也对应着它们的情绪色彩——热情与阴郁,而粉色则削弱了它们的对抗性,用以呈现出一种相对稳定的情绪状态。我会用灰色把它们做一个不规则切割,在灰色的区域里覆盖这三种颜色,与之外的区域形成明暗对比,代表情绪由高涨到消退的一个过程。”王也说完,被诸葛青眼里的笑意冲击得有些晕乎乎的,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捏着画笔的手在诸葛青没有开口前举也不是放也不是,就这样僵持在空中。
诸葛青上前抽走他手里的画笔,将上面的颜料在水里冲洗干净,重新蘸上浅粉色,朝纸上抹去:“而我本来的意愿,是用粉色模糊红蓝的界限,从原本的颜色出发让它们部分地合为一体。这样从明度来看就是协调统一的,也会使画面更具有律动性。”
王也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只听他继续说道:“不过你的思路也很大胆,用黑白灰和彩色系营造出的对比张力形成碰撞,来造成视觉冲击。”他顿了顿,继续道,“你在纠结的问题也是这样,与其在脑中一直存在想法,不如把它们顺着你的思路画下来,没准能获得不一样的灵感。”
王也一愣,不禁失笑:“啧,不能跟你这人做朋友,没秘密啊。”
帮诸葛青把剩余的颜色都调好后,两人又边聊边画了大半天,最后总算赶在日落之前把画完成。
“呼。”诸葛青揉了揉手腕,长舒一口气。他本打算直接拎起东西回家,转念一想大过节王也一个人留守宿舍也怪可怜的,于是转头对他说道,“你今晚有什么安排吗?我是说,要不要来我家吃个饭?”
“啊?”王也挠了挠头,“这样方便吗?”
“有什么不方便的。”诸葛青揽着他的肩膀往外走。
“话说你那月饼挺好吃的,哪买的?”
“我家里寄的。”
“哦……”诸葛青回头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桌子,有些恍惚。

王也本以为以诸葛青张扬的性格,家里的陈设一定是尽可能地花里胡哨,开了门却被这极简的北欧风吓了一跳。
“你家也太空了吧。”
两室一厅,除了基本的家具和画架以外几乎看不到任何摆设,清一色的黑白灰和他画里浓郁的色彩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给人一种缺少生机的匮乏感。
“你这房子是买的吗?”王也狐疑地问。
“平时没什么人来,我又常年泡工作室,于是就这样了。”诸葛青耸了耸肩,从冰箱里拿出一些肉和蔬菜,问他,“意面吃吗?”
“传统节日吃意面,真有您的。”王也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没办法,留学的时候几乎买不到中国调料,导致我只会做西餐。”诸葛青无奈摊手,“或者我们可以点外卖。”
“别,我饿了。”王也怀着个土生土长中国胃,属实吃不惯那些西洋菜的味道,比起吃那些他更宁愿多啃几个馒头配榨菜,于是他提议,“要不我来做吧。”
诸葛青乖乖把厨房让给他,王也盘点了食材,凭借着熟练度干脆利索地做好三菜一汤。米饭是从楼下饭店打的,配着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的菜把诸葛青撩拨得心痒难耐,他夹起一片牛肉,吃完直接鼓掌:“你这厨艺可以啊。”
“嗐,之前寒暑假在家没事干瞎捣鼓的,也不是什么难事儿。”王也笑了笑,帮他夹菜。
诸葛青记忆中很少吃到这种家常的味道,留学期间吃多了生冷食物导致的胃病使他不得不自己做饭,初高中的学校食堂也乏善可陈,再之前,他被关在画室里学习的时候,每回家里送进来的饭菜都凉了大半,从来没有那种新鲜热乎的劲儿。
“王也,谢谢你。”他说。
晚饭后,两人打开投影放起了电影,具体放的什么诸葛青记不清了,他只记得中间那段剧情很无聊,导致他半边身体倚倒在王也身上,睡眼朦胧地打着哈欠,抬手够桌上可乐的时候一不留神打翻到了自己身上。
诸葛青烦躁地低头看了一眼,在去往卧室衣柜的路上边走边单手脱掉了上衣,在这过程中他听到了王也惊讶且迟疑的声音:“你后背……怎么回事?”
诸葛青回头,见王也紧盯着他的纹身。一簇火焰从腰腹顺着脊椎蔓延而上,在他的整个后背张牙舞爪,如同要皮肉和灵魂一并焚烧殆尽。他的右肩上却有两个突兀的圆洞,像是钉在他身上的两个楔子,又像一双恒久注视他的眼睛。
诸葛青被他灼热的目光扫视着,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以前的事了,谁还没个叛逆期呢,被我爸用烟头烫了之后就老实了。”
王也跟了过来,一时间有些失语。王卫国从小对他就是放养型教育,打起他来也是形式大于实质,从来没有真正下过重手,诸葛青身上的烟疤颜色很深,几乎可以想象的到烟头按下的力道与所带来的痛苦。他用手指抚了上去,陌生的触感让诸葛青小幅度抖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任由他胡作非为。
“你想知道吗?”他问。
“你想说吗?”王也没有犹豫地接上了他的话,并听到了自己意料之内的回答。
“暂时不想。”
王也最终还是没有问他身上印记的来源,诸葛青对他的分寸感很省心,却也有些空落落的。他们之后又聊了很久的天,久到他瞥见了东方的鱼肚白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事后回想起来,诸葛青确信他们两个当晚没有喝酒,只喝了几壶浓茶,可这种莫名的断片感让他丢失掉了当晚的许多记忆。而王也不同,那晚谈话的余温久久未散,乃至支撑着他走过了几年孤独且难熬的深夜。
“王也,你有想过自己以后要做什么吗?”诸葛青拿王也当人形沙发,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懒洋洋地开口。
王也如实地回答:“暂时没什么想法。”
“你喜欢艺术吗?”诸葛青问。
“我也不清楚这算不算喜欢,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做这件事让我挺开心的。”王也挪了挪肩膀,让诸葛青的头能靠在他的颈窝里。
“可我不一样,艺术对我来说就像是生命。”诸葛青另外打开一罐汽水,仰起头喝了一口,“你知道德·库宁吗?”
王也点头:“我们有一次的作业就是分析他的艺术风格。”
“对,因为他是纽约画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诸葛青起身,扒拉出架子上的一本杂志,拿给王也看。“他是荷兰人,却在22岁也就是1926年的时候只身前往美国。他的一生完整地经历过美国的大萧条时代和战后经济复苏时期,这导致他画中的社会议题非常强烈,那种扭曲的笔触与色彩搭配几乎把人们在经济危机时期的恐惧、痛苦表现的淋漓尽致。很割裂对不对,可人类历史上却有很多这样的时期,明明是最为黑暗和绝望的时候,却滋生了无与伦比的伟大艺术,人们在暗无天日的时候借助手中的笔进行呐喊,仿佛这样就可以看见光。”
“在我们国家也是这样,你一个富家少爷可能没有什么感觉,三年前的那场金融危机不止冲击了生产工业,我们艺术行业也深受影响。当时我的同行们大量面临着失业危机,最严重的时候半年都卖不出去一幅画,有许多人在那时候因为吃不起饭而放弃艺术创作,自此再也没回来过。”
王也想,他怎么会对金融危机没有感觉,王卫国在当年极力反对他学艺术,有很大程度上都受这件事影响。王卫国在那时候忙的脚不着地,项目、合作一个个告吹,每天回家都愁眉苦脸,整整用了两年的时间,中海才从这场破裂的经济泡沫中彻底走出来。他家尚且如此,何况本就尚未成形的艺术市场。
杂志的内页里是由彩色与黑白的墨迹交织组成的各种形状:狂乱的女人肖像、倾斜重叠的城市、不规则线条……强大的视觉冲击力将这些色块组合衬得愈发的鲜活与蓬勃。
“他被媒体称之为吞噬艺术史的画家,我之前在美国看过他的巡展,他的作品让我看到了艺术永恒的生命力。”
王也看着他,他好像明白了诸葛青那副表情是在说什么。
他要成为那样的人,创造拥有自己风格的当代艺术。
“王也,你也是,你理应在这条路上走的更远。”
或许在这时,或许更早,诸葛青眼里的光彩悄然给王也埋下了一颗种子,无论时间过去多久,永远让他记忆犹新。他正想说话,却发现诸葛青因为白天作画的疲惫已经支撑不住睡了过去。他替诸葛青盖好被子后,从包里拿出自己的毕设开题报告,握笔的手有些发抖。
他犹豫许久,在上面写下一行字。


6
这天,王也难得工作室和学校都没事,走进宿舍时,室友张楚岚正在画图。这样的场景在王也三年多的大学生活中简直不知道反复出现了多少次,于是他叹了口气:“你们建筑系除了画图还有别的事能做吗。”
张楚岚犹豫了一会:“打灰?”
王也懒得理他,直接问:“那两货呢?”
“一个约会,另一个图书馆改论文。”张楚岚终于把一张线稿画完,伸了个懒腰,余光瞥见王也拖着椅子坐到了他的旁边。
王也凑到他面前,鬼鬼祟祟,眼神躲闪:“老张啊,你有觉得什么人好看过吗?”
张楚岚闻言,从旁边的书架上抽了本时尚杂志,翻开其中某页递给他:“喏。”
王也接过一愣:“谁啊这?”
马上他就收获了张楚岚夸张的目光,打量着这位没通网的上世纪人类:“志玲姐姐你不知道?国民女神诶!”
“不是,”王也把他的杂志倒扣,“我是想问有没有现实生活中的人。”
张楚岚斜睨了他一眼:“咱美院最不缺的就是美女好吧。我看上一届的冯学姐就挺不错的。”
王也回想了一下他说的那位,他们在一次社团活动里见过,长发如瀑,黑色的眼睛又大又水灵。就是盯着她看的时候会被立马发现,然后受到直愣愣的回望。
“我最近频繁地觉得一个人好看,越看越好看,并且特喜欢跟他一块儿待着。”王也诚实地说。
张楚岚瞪大了眼睛:“你该不会喜欢上她了吧?”
“这算……喜欢吗?”
“哦,那也不一定。也有可能是你只是见色起意罢了。”张楚岚冷静下来之后分析道。
这回轮到王也瞠目结舌,美院确实比其他地方民风开放,他也见过一些共同出入的同性情侣,只是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对一个同性见色起意,对象还是诸葛青……可要说喜欢,王也又觉得有些不对头,好像这么简单一个词并不足以描述他对诸葛青的感情,但是画可以。诸葛青就像他画中的那抹明红,炽热而耀眼地烧过荒原,好像要把天空都烧出一个窟窿来。
“这个简单,马上跨年了,你跟人单独约会一次不就知道了。”张楚岚拍了拍他的肩膀,挑眉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你约我跨年?”诸葛青闻言抬头,一时摸不透他的如意算盘。该不会是什么中秋回礼吧,什么你请中秋,我请元旦……等等,那下一次是不是该清明了?
王也点头,见他沉思的那副样子显然底气不足,语气也弱了下去:“还是说你已经有约了?”
“哦,那倒没有……”诸葛青回过神来,答。
于是这个约定就定了下来。
有了盼头,时间就过的格外的快,跨年那天,诸葛青早早地给自己和王也都放了假。
“说吧宝贝儿,想约我去哪?”
王也的一下子变得正襟危坐起来,他把手伸进口袋,犹犹豫豫几番后,索性心一横:“我这有两张艺术展的门票……”
诸葛青看着他畏畏缩缩那样,不禁觉得有几分好笑“什么主题?”
“Pop art(波普艺术),你……有兴趣吗?”
诸葛青听见他说的名词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着打趣他或是痛快地答应下来,而是抱臂站在画架前,手指摩挲着衬衫下的皮肤。
反观王也对波普艺术的兴趣显而易见地强烈,毕竟这是一种起源于二十世纪中后期的反叛、抓人眼球的流行艺术,对于正踩在叛逆期尾巴的少年有着不折不扣的吸引力。
“去看看也好。”诸葛青抽走了他手里的门票,他的心情看上去恹恹的,在触碰到王也欣喜的目光后才略微好转起来。
这还是王也第一次和别人一起看展,在此之前,他习惯了一个人徘徊在偌大的展厅内,想停就停,想走就走,空间被切割成无数立方,而他簇拥着面前的这块区域抱守独行与放空。
诸葛青不愧是在艺术圈摸爬滚打多年,这不仅仅表现为他的作品签单与销量,一个会创作的人本身也是一个会欣赏的人,哪怕是在自己不熟悉的领域,依然给予着展品莫大的尊重。正如同现在,他站在牛奶盒与红白汤罐堆出的玛丽莲梦露头像前,与王也探讨着安迪·沃霍尔的参考价值,头头是道的模样,倒是比王也还要了解,不断吸引过路的游客驻足。几个女生甚至为此打开了手机录像,毕竟帅哥加上专业知识的完美组合很难让人不为此心动。
而王也同样是一个合格的学生,他从进入展厅的那一刻整个人的情绪就显而易见地高昂起来,扯着诸葛青东跑西跳,还差点被布展的牵绳所绊倒,得亏被诸葛青一把拉住才没有酿成大祸。
“享乐主义、性//暗示、量产的复制粘贴……都说艺术是通向高雅之路,可波普就像是一个欢蹦乱跳的万花筒冲撞着艺术与生活的界限,在击碎了高雅艺术所有神圣的光环后,让大众知道,原来人人都可以是艺术家。”王也站在三个跳脱的彩色小人画像前,兀自感叹着。
“反常合道,喜欢波普的人绝大多数是因为这一点。”诸葛青看着平日里画画都没这一半兴奋的学生,不禁有些无奈。“你看上去对这些很有兴趣。”
“当然,老青,你不打算尝试一下吗?恶搞的廉价消耗品和你的色彩一定能碰撞出许多有趣的东西。”说到后面,王也的语气逐渐激动,仿佛迫不及待看见诸葛青以此为主题创作一幅跳脱而荒诞的连环画。
“我?不了吧。”诸葛青垂眼看着地板,听见他的话抿唇笑了笑,“家里知道我搞这些东西是要被说的。”
王也无端地联想到他背部的疤痕,也对,这样叛逆乖张的东西对于名门诸葛家来说必然是不入流的货色,就连诸葛青在听见展子的名字时也短暂地犹豫了几秒,哪怕对任何展览都抱有最基本的尊重,王也依旧能感觉到他话语间的抵触。
这可怎么办啊……王也挠了挠头,但随后他便被眼花缭乱的展品迷的把这一想法抛之脑后。
他们一直逛到闭馆时间才出来。
那天,王也的精神状态处于高度亢奋之中,也是那天,他向诸葛青告了白。


7
2017年冬。
“说吧,找我什么事,我们的交情好像没有深到可以叙旧的地步。”美术馆旁的咖啡厅里,诸葛青捏着吸管慢悠悠地搅拌着冰美式,神情近乎冷漠,与刚刚在展馆内王也见到的他截然不同。
他比五年前还要瘦削,没有靠着椅背,而是出于一种略微紧绷的状态微微前倾。化妆师似乎十分懂得将他的面部优势发挥到极致,将他本就狭长的眼尾向上挑起,布展结束后的诸葛青整个人看起来没精打采,厚重的粉霜也盖不住眼底的黑眼圈,像是为了这次的展览煞费苦心熬出来的,而开展当天的人流量证明他的努力没有白费。
“我认识的客户对你的画很感兴趣,托我过来了解一下。”王也将一小块糕点推到他面前,到半路却被拦了下来。
“我现在不吃甜品。”诸葛青慢慢地推回到他面前。
王也默默地拿叉子将糕点送入了自己的口中,随口问:“酒呢?也不喝了吗?”
诸葛青摇头,他回头往吧台左右望了望,像是在寻找什么,而王也见状则直接起身走过去,问服务员要来了一袋糖精递给他。诸葛青抬眼看他,随后接过撕开包装,一股脑全部倒进了咖啡里。
“少整那些托词,是你自己想来吧。”他说。
“那又怎样呢?”王也反问。
“没怎么样,”诸葛青耸耸肩,“与我无关。”
“青,我打算来上海发展,到时你会来我的作品展吗?”王也问完,端起茶喝了一口,掩饰住自己眼底的复杂情绪,微颤的手指却将他出卖的彻底。
“不会。”诸葛青摇头,近乎没有犹豫地说,“时隔多年,我依旧不认可你的作品……和你的做法。”
对面的王也抿了抿嘴,他低下头沉默不语,许久之后长舒出一口气,像是要将多年的愤懑全部倾泻出去:“直到快时尚和潮流艺术流行的今日,你依旧不认可这样一种艺术形式。我知道你不认可我的作品,可这些都是我根据内心真实想法作出的表达,它们凭什么不能作为艺术而存在?”
“你明明有这么多种表达的手段,偏偏选择了最愚蠢的一种方式。”诸葛青皱眉。
他现在整个人比过往更加锋利,也不知道是因为今天太累,还是真就变成如此,好像那些玩笑和耐心都被遗落在了时光里,成为了王也伸手也抓不住的被吹散的云。
王也努力找回自己平常的情绪,好不容易和诸葛青见面,他不想两人就这么不欢而散。于是他别开头转移话题道:“我看到展览的承办人写着碧游科技公司,这家公司在业内的风评不太好,你怎么拉到他们的赞助了?”
“我加入了碧游,这些年是他们一直在支持我的创作。”诸葛青靠在椅背上,无视王也眼中的震惊,继续往下说,“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如果不是布展必须要申报的话我也不打算公开。”
“什么?”王也猛地站了起来,“你不会不知道他们做过的事吧?这家科技公司注册地在美国,到处未经授权盗用其他艺术家的作品来喂给他们研发出的AI。去年那个哪都通公司的陈朵,盗用他师父的作品拿了大奖,被扒出来了之后就是加入了碧游公司专门做AI生产线,把他师父廖忠活活气的跳楼!听我说,这些人很危险……”
诸葛青淡淡地打断他:“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王也咬牙,“青,你听我的,这些人来路不明,目的也不明……”
“对不起,我签了保密协议,不能说。总之我现在将自己的作品提供给他们作为素材,而他们提供资金并且帮助我承办展览,这是我个人的事情,不用您老操心了。”诸葛青起身,拿起外套越过王也往外走,“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单已经买了,用餐愉快。”


8
2012年冬末春初。
“初稿不通过。”张云龙把一叠画稿重重地摔在实木桌上,语气中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味道,“王也,你看看你做的都是什么东西,平时的作业不是整的挺好吗,怎么到了毕设烂成这样?”
“作业是在既定框架内完成任务,毕设好不容易有自由发挥的空间,那不得按我意愿来嘛。”王也指了指桌子旁边堆着的那沓厚厚的作业纸,果不其然遭到张云龙一顿痛骂。
“自由发挥?我看你是自由到天上去了!这不就是简笔画的复制吗,你四年来就学了这玩意?”
张云龙气的直想抽他,“重做,全部重做!”
王也啧的一声,摆摆手:“您瞧瞧您,狭隘了啊。随着经济高速发展,这种量产式的拼贴以后会成为流行趋势的。”
“流行个屁!你学艺术难道就是为了赶流行吗?”
“可艺术就应该是通向大众的啊。”王也耸肩,仿佛这在说一个理所应当的规则。
张云龙心情复杂地看着他最得意的一位学生,神情由严厉逐渐变得无奈,他语重心长地规劝道:“不,王也,你说的流行艺术,这些东西存在的时间只有短短几十年,它诞生于商业化时代,注定会像一个快消品一样没过多久就会被正统艺术所抛弃。而且你知道这些东西一般分布在什么地方吗?广告、街头涂鸦、性//招待海报……这些下三滥的东西也配和我们所从事的一样称之为艺术?”
“老师,您回头看看您的周围。“王也指着办公室里琳琅满目的画作与雕塑,它们来自于一届又一届的学生,形状各异、想法各异,是镜子,也是一双双注视他们的眼睛。
”我们难道会因为被淘汰而放弃创作吗?我们会因为他人的视线而停滞不前吗?我一直觉得美院的毕业设计应该是一个开放的平台,如果连这都难以包容的话,不是有悖于我们的校训吗?”
兴许是王也的目光太过笃定,这轴劲惹的张云龙一阵头痛,他皱着眉头思来想去,始终找不到一个中庸的解决方案,只得做罢:“随你的便,如果你执意要做的话,到时候毕不了业自己负责。”
“您不愧是我亲师父!”

“你的老师打回了你的毕设?为什么?”诸葛青刚刚把颜料调好,正要上色,闻言却放下了笔。
“那个老古董,非说什么我的作品比他青春期的侄子还要叛逆,给我打回了五次才通过。”王也用力地拧开一罐颜料,似乎还嫌不解气一般,连着把诸葛青可能会用到的所有颜料都拧了开来,整整齐齐摆成两排。
“你做什么了?惹得他发这么大火?”诸葛青不解,按照王也在他工作室平时的发挥,通过毕设考核应该是简简单单的事,也不知道这次是踢到什么铁板了。
王也竖起食指放在嘴边:“保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说到这个,我收到你们学校毕业设计展的邀请函了。”诸葛青打开手机,将短信给他看,上面明晃晃的“荣誉校友”几个大字,惹得王也一阵唏嘘。
“就算你没收到我也会想办法带你进去的,毕竟能在男朋友的陪伴下毕业可是一件无比幸运的事。”王也握住他的手,拉到嘴边亲了一口,那模样放肆得令诸葛青直接反手扯了一把他的脸皮,看看究竟有多厚。
王也折腾完他后回到画架前坐下,边打着一个商单的草稿,头也不回地对诸葛青说:“我可给你准备了一个大惊喜。”
过了一个小时,提前做完自己手上的事后,诸葛青无所事事地在阁楼踱步。他走到王也身后,弯腰指导他的笔触,垂落几缕发丝在他的锁骨上,王也被这种隔靴搔痒撩拨得难耐,回头想要吻他,却被诸葛青轻声呵止。
“这是工作时间。”
“我画完了,现在是私人时间。”
初春午后的阳光惬意而舒适,从窗户透进阁楼里,将颜料盘中的各色都镀上一层金粉。在监控照不到、日光却能落下的地方,王也将诸葛青抵在墙上,放肆地亲吻他裸露的每一寸肌肤,心跳与薄荷的香气混合成春潮,在雨中翻卷后,只剩下喘息在迟延。

张楚岚看见王也的毕设时,简直倒吸了一口凉气:“老王,你真准备交这玩意去参展?”
王也点头,忽而想起辅导员对他说的话。
“组委会可是顶着巨大的压力通过了你的设计,这还得多亏张云龙老师帮你劝说,但是得说好,一旦被举报将立刻下架,你的成绩也会清零。”
“怎么了老张,你也觉得我做的不对吗?”他问。
“也不能说不对……”张楚岚看着眼前的色彩繁复的拼贴画,斟酌着语句,“可这……会不会太极端了?”
“我只是在做波普艺术最为代表性的一件事。”王也慢慢地把画收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门后。宿舍占地空间太小,保险起见,他打算把这幅画先带回家放着。
张楚岚叹气,走到阳台从口袋里摸出烟点上,过了一会儿还是不死心地劝道:“你们美术那边的鉴赏我不太懂,可你要知道前不久央视新闻在报道米开朗基罗的《大卫》时还打上了马赛克,在这种社会氛围之下,你是要做下一个刘海粟吗?”
“不破不立嘛。”王也一脸淡然。
“得,我是劝不动了。”张楚岚举双手投降,“我就想问你的实习带教知道这事吗,他也赞成你这么做?”
“他暂时还不知道。”王也已经表明过想要给他一个惊喜,但想到诸葛青在展子里那暧昧不明的态度,不由得有些犹豫,“他……应该会支持我的吧。”
张楚岚见他意已决,索性不再多管闲事,转而问到:“对了,马上毕业了,你对以后有什么想法吗?还是打算继续走这条路?”
王也笑了笑:“走都走了,看看能有多远呗。你呢,你什么打算?”
“我?”张楚岚挑眉,弹落了烟灰,“找份好工作,再娶个漂亮老婆,踏踏实实过一辈子呗。”
王也嗯了一声:“十分传统的人生轨迹。”
“谁跟你们艺术家一样捉摸不定啊。”张楚岚笑着说。

时间很快来到了毕业展览那一天。诸葛青早早地起床开始捯饬自己,想着今天必须完美地出现在镜头里和王也面前。他试了好几件衬衫,最终选择了印着葡式蓝彩的一件半袖,搭配深色西装裤,还特地去路边的花店买了束香槟玫瑰放在车里,整个人心情甚好地出发。
因为王也在学校还要办理一些手续,他打算先一个人去展览逛逛,作为校友,他对美院的一砖一瓦早已熟悉透顶,找起地方来更是轻车熟路。毕业展览不仅是学生们展示四年学习成果的地方,同时也象征着意想不到的机遇,这意味着如果有谁的作品能在首次发表展览就获得签单,他今后的艺术生涯也更容易行于坦途之上。听说美院为了增加曝光量,在毕业设计展览向公众对外开放的同时,也邀请了许多媒体进行报道。诸葛青到场时,展厅内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半数是学生,剩下的都是社会各界慕名而来的人士。
诸葛青扫视了一圈,发现馆里的人流集中得有些不寻常,有许多人围在同一个展品附近,狭窄的包围圈内闪光灯不断闪烁着,同时充满了群众的议论声。
“要说美院也真够开放的,连这都能展。”
“这学生思想有问题吧,这也能毕业?”
“这不就是投机取巧吗?”
隐隐约约地听见议论声中出现王也的名字,诸葛青的内心突然涌现出不好的预感,他快步走过去,费劲地拨开层层叠叠的人群,入眼是一幅几乎等身高的大尺幅作品。
一颗巨大的寒枝从顶部蜿蜒向下,错乱的线条和色块密布在它的周围,远远望去,像龙鳞、像脊骨、像张牙舞爪的妖怪,无疑是一幅优秀的抽象作品。可走近之后却是另一番景象,构成树体躯干和枝条的不是简单填充的颜料,而是一张张缩小的赤身裸体的女子像。诸葛青一眼就认出了她们是什么:塞尚的《缪斯之吻》、毕加索的几幅玛莉・德雷莎肖像、拉斐尔的《帕那苏斯山》……几乎每位艺术家眼中的缪斯都集中于这幅作品之中,可不同的是,它们均被粗狂简单的线条进行了重构,拼贴画造成的视觉欺骗相互堆砌与覆盖,组成了这幅巨大的画作。诸葛青的目光移向旁边的介绍卡片,上面写着:
《她诞生于此刻》——12届毕业生 王也作品
诸葛青从惊讶到无言只用了短短几秒,他头一回后悔自己答应了王也要给的什么惊喜,也后悔自己太过放心地去让王也创作而不加约束。被好奇心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嘈杂,他突然感觉到一阵眩晕,什么王也、什么缪斯统统思考不了半点,他步履维艰地朝人群的外围移动,正要往空旷的地方走,却被一个记者眼见发现并将话筒伸到了他的面前:“这不是诸葛老师吗?身为有着深厚家学的艺术界新锐,您是怎样看待这一幅大胆且离经叛道的作品呢?”
“我……”诸葛青被递话得猝不及防,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正想开口为王也说些什么,余光却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他的父亲诸葛栱一边和校长攀谈着,一边向这边走来,在距离他十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眼睛越过他定定地望向他身后的画,沉默不语。
身上陈年的伤疤不知为何开始隐隐作痛,谨言、慎行,这正是那两道深棕色的烟疤所被赋予的含义,仿佛在将一段快要忘记的时光从厚重的灰尘里重重地拎出来摔在地上,不给他片刻喘息的机会。诸葛青的思绪被回忆的洪流裹挟着,使他几乎快要忘记面前还在等待他开口的话筒,与人群沉甸甸的探究目光。记者见他不答,持着话筒又问了一遍:“您对这样一幅甚至不能称之为画的作品有什么看法呢?”
“我认为它……不应该被推广。”诸葛青的视线一刻都无法从父亲身上移开,他说得很吃力,每句话落下的尾音都在轻颤,“尽管技法随着时代而更新,我们仍不应该脱离框架体系进行创作,这是对经典的不尊重。”
第一个掌声从诸葛栱所在的方向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如海浪层叠的掌声,仿佛他是一个为正统艺术证明的英雄。而诸葛青却不这么想,他似有所感地转头,手捧一束风信子的王也直立立地站在展厅的入口处,隔着惊天动地的掌声遥望他,在诸葛青朝他所在的方向迈出一步的时候,转身离去。
在那之后,王也的毕业设计因遭到举报而临时撤场,空白的墙面如同无事发生,谁也不知道那里曾经挂着无数幅彩色缪斯像组成的波普作品。而诸葛青的人气水涨船高,这次展览后几个画商找上门,均要求高价收购他以前的作品,不过都被婉拒。
诸葛栱这次受邀过来,表面上是承美院的人情,实际是为了将他从工作室抽调走,协助家里修缮祖画,并且没有给他任何拒绝的余地。
他离开了北京,在这个缪斯死亡于诞生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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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8 18:47:2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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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初春。
诸葛青买了杯咖啡带进电梯,边走边掏着工卡,在上海生活的人似乎骨子里都流淌着咖啡因,大大小小的各式咖啡馆在街头林立,连他这种一开始喝不惯这些新式口味的人,在耳濡目染之下也渐渐刻进了习惯之中。碧游公司坐落于郊区的一片园区中,这片园区被老板马仙洪全部包下,囊括了公司的各个部门与研发中心。由于配套基础设施也十分到位,方便起见员工基本上吃住都在这边进行,于是马老板给这片地区取了个响亮的名字“碧游村”,而他自己也荣升为了“马村长”。
不过诸葛青原来对此甚不习惯,每天坚持开车上下班就是为了让自己也保留那一丝“城里人”的气息,自从个人展览展期结束后,马仙洪指名让他协助加快研发进度,连带着他最近也不得不搬了进来。诸葛青走进工作区,和几位同事打了招呼,顺带收获了老板今天招了个画家过来的新八卦,他不甚在意地嗤笑一声:“他倒是挺会给我分担工作量 。”
“来来来,给大家介绍一下新同事!”马仙洪的声音在走廊里响起,伴随着两个人的脚步声慢慢放大,诸葛青本想亲切友善地迎接这位即将与他一起被压迫的“苦力”,在看到来人的那一刻脸上的笑容却凝固得彻底。
“王也,流行艺术画家,是和青完全不一样的艺术类型。为了完善我们的AI程序,需要足够且类型丰富的实例才能分析出过往的不足,二位,有了你们的帮忙,我们的产品一定能变得更加完美。”听到马仙洪的话,王也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诸葛青,而这一目光也被马仙洪所捕捉到,“不瞒你们说,我请王老师来的时候也做过一些背景调查,二位应当是旧识吧。”
王也笑了一声,诸葛青则没有理会他,只是捏着杯子的手紧了紧。
马仙洪一摊手:“旧识好啊,你们慢慢磨合早点进入工作状态,这样,王老师就用青隔壁的那间办公室吧。”
“老马,你做决定前都不问我一句的吗。”诸葛青意有所指,皮笑肉不笑地说。
“王也可是十分不可多得的人才,”马仙洪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他协助我们,这种双赢的局面你还有什么好反对的?”
诸葛青不说话,只是把他的手扯了下去,一个人默不作声地走进办公室并关上了门。
“他以前也那样吗?”马仙洪对他这突如其来的脾气十分摸不着头脑,忍不住问王也。
“不知道啊。”王也慢悠悠地回答,随手拿起诸葛青放在一旁的咖啡一口饮尽,然后把纸杯丢进垃圾桶中,潇洒地走进了隔壁的办公室。
“村长,这回可有两尊大佛了啊。”五魁儿欠嗖嗖地凑过来,在马仙洪耳边说。
马仙洪望着两扇紧闭的大门叹了口气:“只要能把产品做成,供着就供着吧。”

“放饭了,放饭了啊。”傅蓉提着两大袋子盒饭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往外分发着,“小青青,这是你的。王老师,这是你的。”
“小青青~”王也接过,拉长了声调揶揄道。
傅蓉嘿嘿两声,冲王也抛了个媚眼:“王老师想让我这么叫你也行啊,小也也~”
王也捂嘴作呕吐状,挥挥手让她赶紧上一边待着去,自己则端起碗坐到了诸葛青的对面。诸葛青抬头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朝旁边挪了挪位置。
“还记得咱俩之前在工作室里吃外卖的时候,也是这样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王也状若无意地开口,引得围观群众纷纷竖起了八卦的耳朵。
“你非要现在提这茬吗?”诸葛青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说。想不到几年不见,兴许是搞流行被媒体骂的多了,倒是把王也的脸皮也给搞厚了不少。
“马村长都说咱俩是旧识了,不叙叙旧说不过去吧。”王也说着,给他碗里夹了一个鸡腿。
“呵呵。”诸葛青把鸡腿扒到一旁,全程懒得再和他多说一句话。
吃完饭后,眼见王也大爷似的坐在椅子上,没有半点离去的意思,于是诸葛青走上前去,凑近王也的耳边低声问道,“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呼出的气息让王也下意识绷紧了脊背,他暗骂自己不能一见到诸葛青就怂,抬头左右看了看,见大家都陆陆续续吃完出去户外活动了,没人注意他们这边,于是开口道:“我听说陈朵在你们这,怎么没看到她来吃饭。”
“你是为了陈朵?”诸葛青皱眉,心里暗暗地猜测着前因后果。
“本来是为了她,但是今天听到马村长介绍的那个AI,我突然又对他这个人感兴趣了。”王也说,“要知道AI可是最适合量产波普艺术的工具。”
“怎么,你怕他把这个东西做成,第一个就把你取代了?”诸葛青眯起眼,双手交叠托着下巴,这是他在揣摩对方时惯用的动作,而在王也眼里,就像是狐狸在打量猎物时的警惕眼神,可惜的是,他对面坐着的人并不是会撞上木桩的兔子。
“怎么可能,人类的创意可是比宇宙还要广袤。”王也毫不费力地否认了这一说法。眼见今天这餐饭的目的已经达到,他端起餐盒朝门外的垃圾桶走去,经过诸葛青时丢下一句:“工作上的事情,还得靠青老师多多指点了。”
诸葛青被他称呼得一愣,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回答道:“彼此彼此。”


10
很快王也就在这里待了一个星期,他和诸葛青并不会直接接触AI本身,而是对研发部已经生成的画作进行缺陷的修改,在一幅画里循环往复不断改进,整个工作流程枯燥而乏味。奇怪的是,王也并没有在任何地方看见陈朵,连马仙洪也时常不见踪影。
“你说陈老师啊,她可是产品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和我们不在同一片区工作,你见不到也是很正常的啦。”五魁儿边咬着王也从市中心带来贿赂她的蝴蝶酥边说。
“你对陈朵的事了解多少?”王也接着问。
“没多少,我就只知道是马村长在舆论最强烈的时候把她带回来的,说这是特殊人才让我们多担待着点,然后就带着她一起闭关了。”五魁儿知无不言,但奈何她与陈朵实在交集不多,她努力地回忆了一会依旧想不到有什么可说的,“对了,这事诸葛老师知道的比较多,你可以问他。”
“青说他签过保密协议,不让说。”王也想起诸葛青那天在咖啡厅说的话,害怕又重蹈覆辙一番把人气的不和他说话怎么办。
“嗐,那是对外人的。既然王老师你已经加入碧游了,那就是自己人,你问他他没理由不告诉你的。”五魁儿摆手,建议他以同事的身份直接去找诸葛青。
“有道理。”王也冲她竖了个大拇指,敬佩地把自己手中的馅饼也递了过去。而他径直走过去敲响了诸葛青办公室的门,进去之后第一句话便是:“晚上出来喝酒吗?”
诸葛青正埋头工作,听到之后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他对王也第一次去夜店时坐立不安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这人问得这么从容,可见这么多年没少去这种地方,他下意识问出口:“你什么时候……”话一说出口后便顿感不对,他有什么立场去质问王也呢?可话早已抛了半句,只得在中途拐了个弯,临时生硬地改成“我戒酒了”。
“那去坐坐总行了吧。不想喝就别喝,晚上我送你回来。”王也话一说出口,只见诸葛青的表情变得十分微妙,那些状若无意的耳熟话语像是经过了一场长达五年的马拉松,最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他这里,只是同样的话语,说的人与听的人却发生了对调。
他闭上眼,睫毛颤抖了几下,随即缓缓睁开说道:“好。”

上海的酒吧小而精巧,不大的空间内吧台与卡座挨得极近,甚至不用转头就能把隔壁桌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王也带诸葛青来的这家却极其特殊,他进门先是和老板打了个招呼,老板便将他们往阁楼上引,半镂空的楼上装了降噪玻璃,把所有的喧闹都隔绝于外,只有零星的几张桌椅。天还很早,还没到最热闹的时段,这间阁楼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刚来上海没多久,还能找到这种好地方。”诸葛青往里走到边缘的沙发坐下,将头往外偏,透过玻璃可以很清晰地看见楼下的人们的一举一动,只是听不到一点声音。过分的安静像是酒面到杯口的留白,给这一隅空间斟倒进一些孤寂。
“这家的老板之前在北京开店,也是前不久才因为家庭的缘故迁到了上海,他照着与北京一模一样的格局装修了这家店。我在那边时,经常在这个阁楼上看着下面画画。”王也给他倒了杯白开水,放在了他的面前。
诸葛青这才认真地打量起他。五年的时间并不能让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外貌上有多少变化,可是他平白无故地觉得王也的面部曲线似乎更加锋利了,从前那个跟在他身后递颜料盘的大学生如今已经成为了近年来引领波普艺术潮流的人物之一。他的眼睛漆黑透亮,远比五年前要更加坚定,此时的他已经不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认可,因为时代自然会将一切证明。
此时此刻,诸葛青终于在他身上找到了时间流动的实感。
王也同样如此,他对诸葛青有着满腹的疑问没有问出口,比如这五年过得怎么样,为什么加入碧游等等。可是他不能问,也不敢问,诸葛青的戒备心太重,让他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生怕踏错一处整片冰面就消失在深不见底的海洋里,他只能反复告诫自己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跟我讲讲陈朵吧。”王也见他一直不说话,主动进入了正题。
诸葛青慢慢回过神来,王也既然已经加入了碧游,他也没有保密的必要了:“我第一次见陈朵,是在廖忠的事发生后不久,我知道马仙洪把陈朵带回碧游村后,担心展览受到牵连,于是去找马仙洪理论。由于我和陈朵那时都负责AI的素材供给方面,马仙洪就让我们进行了短暂的会面。不得不说,陈朵在雕塑这方面的手艺的确无人能及,可见到她本人之后我才发现了一件事——她患有ACHM,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全色盲。”
王也转杯的手停住了:“她是色盲?”陈朵对外公开的资料很少,连王也都没听说过,这样一位雕刻大理石的女孩,居然是色盲。
诸葛青点头:“关于廖忠的事,陈朵的说辞是那件参赛作品本就出自她之手,只是廖忠发表时并未署上她的名字,这才被人误会。事情闹大以后,廖忠想认领这件作品,陈朵不同意,于是双方起了争执。”
王也皱起眉:“说不通啊,既然出了事,廖忠直接出面声明这件作品是陈朵本人做的不就好了,为什么要认领?况且,这件事有大到让廖忠跳楼的程度吗?”
“你也觉得疑点很多对吧。”诸葛青说,“可据陈朵说,他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才自杀的。她和马仙洪在这件事情上统一了口径,我也问不出别的信息了。”
王也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后长舒一口气,真心实意地说:“多谢啊。”
“呵,要谢也是和你连线的那位来谢我。”诸葛青瞟了一眼他手机屏幕上那个小小的录音标志,了然地说,“是哪都通的人吧。”
王也用手摸了摸鼻梁,不动声色地把手机给关了:“嗯,我大学室友,现在是哪都通的员工。”
“你还真是念旧。”诸葛青懒懒地说,“所以呢,为什么加入碧游?”他第二次问出了这个问题,这种重复性的废话在他身上并不多见,尤其是近几年他的性格趋于沉寂,拖泥带水的说话风格早就被抛在了脑后。
“为了陈朵。”意料之中,王也给出了与第一次完全相同的回答。
“没别的了?”
“没别的。”

给诸葛青叫好车并目送他远去后,王也抬手拨通了一个电话。
“听全了吗?“他问。
“嗯。”张楚岚叼着烟,将笔记本电脑打开,飞快地敲击键盘给上级做着汇报,“不过有用的信息不多,陈朵的说辞基本和廖忠监听器里前半段的内容相一致,后半段的内容受损严重,我们还在进行修复。”
“先说好,陈朵的事我就只能帮你到这了,后续如果我能接触到她的话,也许还能帮你再套点。马仙洪这个人的资料,你们可要原封不动地提供给我。”王也提醒他道。
张楚岚简单地应了一句。楼下传来门铃声,他起身过去打开门把外卖拿了进来,并冲里头喊了一句“宝儿姐,吃饭了”,这才慢悠悠地回复王也:“不说别的了,你的事进展的怎么样了?”
“慢慢来吧。“王也打着电话,一边往与碧游村相反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甜品店的橱窗时稍微地晃了神。诸葛青曾说在毕业展览开幕当天会订一个蛋糕当他的毕业礼物,可当他几天后匆匆回到工作室收拾东西时桌上却空空如也,也不知道蛋糕是否是他一人吃完,亦或是还没装进盒里就被主人弃之如敝履。
“你那带教说的还真对,王也,你还真是念旧。”张楚岚的烟头已经燃烧殆尽,变成灰色的粉末掉落在烟灰缸中,散成一片。
“你不也一样吗,为了一个冯学姐连本来的工作都不要了,加入了哪都通。”王也回呛道。
“我们哪都通好歹是国企,谁跟你一样跑到产业园那种犄角旮旯的地方去追人的。”张楚岚边吃饭边笑他,旁边的冯宝宝听了,奇怪他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张楚岚见状直接按了免提。
“你就说我去碧游带没给你带情报?”王也提高了声音强调道。
“好好好,多谢王哥,回头请你吃饭。”张楚岚赔笑。
“不说了,我先挂了。”王也走进甜品店,向老板预订了一个草莓慕斯蛋糕,地址送到碧游村,并注明不要酒精。


11
“来来来王老师请大家吃蛋糕了啊,一人一块,见者有份。”傅蓉利落地切着蛋糕,明明是塑料刀却被她用得十分丝滑,身后站着一排人嗷嗷待哺地看着她。
“还得是王老师啊,人帅心善。”钟小龙分到一块大的,感叹道,“诸葛老师就从来不买这些乱七八糟的吃的,说真的,我到现在还有点怕他。”
“他……很严肃吗?”王也听到后走过来,问他。
钟小龙频频点头:“不说话的时候是这样的,尤其是刚进碧游村那会儿整天阴沉个脸,就没见他关心过创作以外的东西。”
听到这番话后,王也垂下眼,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认识的诸葛青像他笔下的画一样骄傲张扬,究竟是你们不了解他,还是时间真的可以将一个人改变得这么彻底?
“既然这样的话,”王也挑出其中最大的一块蛋糕,单手托起往隔壁办公室走去,“那这块蛋糕就由我给他送进去好了。“
“王老师!这块是我留给自己的啊!”走出老远之后,王也听见傅蓉在他身后嚎叫。
“分蛋糕辛苦了,你吃两块。”王也回头朗声说道。
“支持也总竞选老板!”傅蓉瞬间喜笑颜开。
王也进门时,诸葛青正在将一块纯白的丝绸缠绕在钢索上,另一端系着一张椅子,被钢索倾斜着吊在半空中。诸葛青看见他后,停下了手中的活。
“我买了蛋糕给大家,过来分你点。”王也把蛋糕递了过去,抬头看了看,“在做新装置?”
“嗯。”诸葛青应道,他叉起顶上的草莓放进嘴里,刚喝完冰美式的口腔中还蔓延着苦涩的余味,现在正值草莓上市的季节,酸甜且汁水丰盈的草莓配合软糯的奶油在嘴里化开,将苦味中和得一干二净。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王也看着他。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现在在做装置而不是画画了对吧。”诸葛青把蛋糕放到一旁,“王也,人都是会变的,艺术风格也是。”
“我不是想问你为什么做装置。”王也走到诸葛青面前,双手撑住椅子两端的把手将他禁锢在一小片区域内,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一个人的艺术风格和方向可能会变,但对色彩运用的方法和熟悉程度却不会,包括你的上一次展览也是,诸葛青,你作品中的颜色都到哪儿去了?”
回应他的是一阵沉默。最终诸葛青先在僵持的气氛中败下阵来,他微微偏头,顾左右而言他:“你不觉得用光影来表达心境也是一种很好的方式吗?”
可王也并不接受他给的这个台阶:“没错,不可否认你现在的作品也很优秀。可是一个人为什么会完全摒弃自己以前的创作方式呢,别告诉我是马仙洪逼你这么做的。”
“我戒酒了,所以狄俄尼索斯不再光顾我的脑子了,这样说你满意了吗?”诸葛青冷冷地说,他以为自己和王也的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了一些,没想到几句话之间又被打回原形。他猛地站起来,和王也拉开距离,径直走过去打开了办公室的门,“谢谢你的蛋糕,还有,下次请不要在我创作的时候随随便便闯进来。”
看诸葛青的反应,事情远比他想的要更复杂。王也先是在心里叹了口气,从门边越过诸葛青时,意味不明地冲他笑了笑,撂下了一句:“我们来日方长。”

“王也,你进碧游村也有一段时间了,还没见过我们的新产品吧。”马仙洪和王也并肩走在园区的路上,他工作到一半被马仙洪叫出来,内心便有了猜测。
“马村长终于舍得让我看看你那神通广大的AI了?”王也笑道。
“都是自己人,总该让你见见的。”马仙洪信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况且,也需要和你沟通一下我们后续的开发计划。”
王也跟在他身后,拐进了一条蜿蜒的小路,后面是一片密林,穿过密林来到了一个白色的房子前,马仙洪用瞳纹识别打开了锁,带着王也走了进去。
他见到了一个黑色束发的女孩背影,穿着白大褂,站的非常笔直。她听见响动,转过头来,翡翠般的绿色瞳孔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新来的陌生人。
“这是陈朵。”马仙洪说。
和想象中的天才少女不一样,陈朵整个人给他一种疏离的气质,绿色的耳坠随着她的回头微微晃动着,在白炽灯的照射下发出细碎的光芒,见到有陌生人来,陈朵也不问是谁,只是在看了他几秒后继续转头做自己的事。
“陈朵,这是之前和你说过的王也。”马仙洪带着他走上前去对陈朵说。
“我知道你。”陈朵突然开口说,她的声音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轻盈,只要不集中注意力抓住,便被悄悄地吹进了风中,“波普艺术是一种很大胆与强烈的风格,可惜我只能看得见你的线条,看不到你的色彩。”
马仙洪在一旁解释道:“陈朵是色盲,请你见谅。”
王也早有预料地点头,有分寸地回答道:“谢谢,你的作品我也很喜欢,技法和情感都很细腻。”
寒暄完了之后,陈朵继续专注地工作。她的专注力非比寻常,好像与外界树立起了一道隔绝的屏障,哪怕王也还有很多东西想问,也做不到在此时不识趣地去打扰她。马仙洪带他走到一个台式机前停了下来:“这台电脑搭载了我们最新的创作型AI,只要你向它输入指令,就会自动生成你想要的作品。”
“我看国外有许多同类型的软件也能做这些。”王也说,他随手输入了一个指令,在点击生成的那一刻却着实被吃了一惊。
马仙洪对他震惊的表情表示十分满意,这位典型技术宅一碰到他的专业领域便开始滔滔不绝起来:“看出区别了吧,现在市面上的AI生成都有很强的机械感,通常体现为光影和人体结构的紊乱,学过创作的人可以轻而易举地识别出哪些是AI作画。我认为是他们吸收的素材与算法不够完善所致,多亏了陈朵和诸葛青的帮助,一个监督人体,一个监督明暗,我们的技术才有了这样大的突破。”
王也随手输入的指令为“请创作一幅关于思考的油画”,最后生成的结果为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光从左斜方打在他的面部上,将另一半脸隐藏进黑暗中,变得模糊不清。整个人眉头紧锁,状态紧绷,如同在思考什么亘古的难题,身体的肌肉曲线生动而分明。
“了不起。”王也真心实意地感叹。
“不过相信王老师也发现不足之处了吧。”马仙洪说。
“色彩。”王也不假思索地说,“这幅画的色彩运用明显与主题不符,这位思想者的服饰太鲜艳了,与低饱和度的背景格格不入,显得整个画面具有割裂感。”
“不愧是我引进的特殊人才。”马仙洪给他拍手叫好,“陈朵是先天全色盲,诸葛老弟这几年都快把颜料给戒了,我需要一个作画风格强烈的人来进行色彩部分的补正,王也,你就是被我选中的人。”
“这么信任我?”王也笑了笑,掩饰住眼底的复杂情绪,“那好,你既然给我交底了,我也想问问你,你创造出这个产品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你也知道,我是一个研发者。在我看来这世间最伟大的艺术家就是造化。过去的人们受限于自己的资质与物质条件无法进行创作,或是创作了也到达不了像你们这样专业人士的境界,而通过我的产品,一切皆有可能。在完美的创作型AI诞生之日,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创造出任何东西,只要你有一个想法,无论它多么不切实际,都能具象化成技巧高超的作品而表达出来,至于你们所担心的同质化,也可以通过算法的不断改进与人工智能的深度学习来解决。天下大同,这才是真正的艺术无界限。”
王也一言不发,目光紧盯着马仙洪脸上的狂热,表情晦暗不明。


12
诸葛青回到房间躺了下来,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做装置与其说是一件艺术活,不如说是一件体力活,将无数材料通过组合、拼接、扭曲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表达出自己所想表达的。短短几年,硬生生地把他逼成了半个焊工。
他在床上伸展着四肢,打算做完这单后找马仙洪批个假,好好地休息一段时间。之前忙个展的时候天天焦头烂额,现在还要天天想办法应付王也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小兔崽子,整个人可以说是心力交瘁。说到王也,这才是让诸葛青最头痛的一部分,这小子表面上冠冕堂皇,但生怕诸葛青看不出自己就是冲他来的,每天跟个大花孔雀似的在他面前晃悠。在他还没想好怎么面对王也前,还是选择了最不齿的一种方法——逃避主义。
拉伸正做到一半,忽然间,诸葛青听到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他一个打滚从床上爬起来,警惕地看着窗外。他住在二楼,阳台还没来得及装防盗窗,有人要是想闯入是轻而易举的事。可在这园区内,有什么人是冲着他来的?他来不及多想,随手抄了根白天创作剩下的钢筋握在手里,沿着墙边慢慢靠近,正当一道人影越过栏杆翻进来时,他把杆子高高挥起,在看清来人之后手猛地顿住。
“你干嘛呢?”诸葛青满腹的疑惑还没问出口,手里的钢索被人一个箭步按了下去,同时嘴也被捂住。
“小声点,别被马仙洪发现了。”王也低声附在他的耳边说。
他的手心很温热,大概是经过高难度的翻墙运动后调动起了浑身的血液,触碰到诸葛青的嘴唇之后只觉得有些微微发凉。王也喉咙紧了紧,把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都咽了回去。
“出什么事了,还有好端端的为什么不走正门?”诸葛青在他拿开手后马上问出口。
王也仔细地听了听四周的动静,确定没人之后走过去将他的窗帘拉了起来,把行李扔在地上,然后拖了把椅子坐下问道:“马仙洪也让你看过那个AI了。”
诸葛青点头。
“那你还不跑?你这狐狸什么时候成傻白甜了?”他抬头紧紧地盯着诸葛青,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焦急,“你不会真相信他那AI能让天下大同的鬼话了吧?”
诸葛青看他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不由得十分无奈:“你就算要拒绝他也不用这么偷跑吧。”
“我之前以为他搞不出多大名堂,没想到这家伙这么疯。”王也见他坐在床上,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瞳孔微微放大,“你不会是想留下吧。”
诸葛青依旧一动不动,沉默着,丝毫没有否认的意思。
“他是个疯子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也……”王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诸葛青打断。
“他曾经在我最低谷的时候伸出援手。”他说。
“什么低谷……”王也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他们之前一个在北京,一个在上海,所以他在这五年间对诸葛青的动向并不是特别清楚,只听说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发布过任何作品,再次归来的时候却突然转变了艺术方向。他不是没有想过去找他,只是那段时间也是他自己深陷争议最大的时候,在北京忙得根本无法抽身。他起初以为这只是一段寻常的瓶颈期,可从诸葛青的话看来,远没有这么简单。
“我一开始只是回到了老家修缮古画,可在我闭关修画的这两年,艺术市场几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尤其是在2016年的那场’首届artnet年度艺术大奖‘举办后,传统的架上艺术正逐步被市场摒弃,取而代之的是多元的艺术形式。装置、多媒体也取代了传统的绘画形式成为现今展览的热潮。简单来说,在那段时间,我的画卖不出去了。”诸葛青平静地叙述着,在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眉头还是不可避免地皱了皱。
王也点头,无比认可他的说法,那段时期虽然是他广受争议的时期,可也是助推他成为今日新锐的一道浪潮。
“王也,你是对的,人们对大师展热情的消退让我家那群老古董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固步自封的错误,可那已经晚了。没有人受过这种新潮的教育,在那段时间,没人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创作才能夺回属于自己的市场,老一代的受众还好,新生代的年轻人越来越追求独立思想与多元化,没人知道应该怎样留住他们,包括我。”
“那段时间我去了一趟美国寻找灵感,在那里,我遇到了马仙洪。他虽然是个程序员,可对艺术有着非比寻常的狂热,他向我提出了转型做装置的想法,并用自己的那些技术手段为我提供了一切便利条件,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诸葛青很想把这段往事作为一个普通的故事来讲述,可他却是真真切切承受过天崩地裂的当局者,所以哪怕多年之后他再理性客观,余震仍能轻而易举地穿透皮肉撼动他的心脏。
“你知道他那个AI一旦研发成功,有多少艺术家的前路会被切断。”王也在急促的呼吸中感受到了诸葛青情绪的起伏,可这并非小事,他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深陷其中,“况且,我查清楚了,马仙洪之前侵权的那些作品,无一例外地通过对作者本人进行了私下调解,给付巨额赔偿金并签保密协议,将他们秘密挖了过来为自己工作。这也是为什么碧游公司做了这么多缺德事,到现在却一个诉讼都没有。”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吗?”诸葛青平视他,声音却有一丝颤抖,“可是王也啊,你能理解碰到那些你怎么也跨不过去的坎时的感受吗?万一呢,万一这个产品真的能帮助我们跨越瓶颈期呢?”他已经经历过不止一次失去,以至于像一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怯懦农夫,他死死地握住手中能杀死毒蛇的长剑,哪怕冒着中伤自己的风险也不愿意放弃手里唯一的希冀。
话一旦开了口就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诸葛青还想继续往下说,他将那段蛰伏着尖刺的时光在自己和王也面前彻底摊开。你不是要看吗,那就看个清楚好了。他自暴自弃地想,反正王也也不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他了,五年前的毕业展览已经被伤透了心,现在总该有一层盔甲了。只见王也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床边,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脖颈,俯身吻了上来。
此时的诸葛青没有任何闲情去揣摩王也的心思,他将世界暂时抛在身后,本能地闭上眼回吻了过去。王也吻得不重,放在后背的手也只是虚搭着,似乎在给他随时抽身的空间,意识到这一点的诸葛青心中却有了一股无名火,他用力地咬了王也的下唇一口,用手扣住了他的肩膀,加深了这个亲吻。他的空窗期太久,久到已经快要忘了亲密肢体接触的感觉,可王也只要用舌尖轻轻一勾,就惹得那些回忆纷纷复苏,在他的脊背上荡起一片酥麻。
等到时钟经过整点发出咔的一声,他们才如梦初醒地分开。诸葛青的目光与他近在咫尺、鼻尖相碰的王也脸上流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王也同时在回望他,用眼神一个个将他的五官描摹,最后定在了微红的眼眶上。
“我不会让马仙洪得逞,我也会把你带出去。”王也看了一眼快要破晓的天空,留下这句笃定的话语后,头也不回地从阳台中翻了出去。

“说吧,什么事找我那么着急。不过老王,直接约我见面,你胆子真够大的,你不怕你们那个马老板知道你和哪都通员工串通吗?”街边的一家大排档里,张楚岚警惕地望着四周。
“他在我身上装窃听可是犯法的。”王也示意他别看了,挥手让服务员过来沏了壶茶。
“切,他犯的法还不够多吗。”张楚岚不屑地摇了摇头,把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
“我听说哪都通为了陈朵的事成立了调查组。”反正都是熟人,王也遂不说废话,直接开门见山地问,“这件事情可以扳倒他吗?”
“不好说。”张楚岚如实回答道,“如果陈朵真和廖忠的死有关,马仙洪作为包庇者肯定脱不了干系。而且,陈朵作为离AI最近的那个人,手里肯定掌握着大量信息。廖忠的事只是一个借口,如果能撬开陈朵的口让她配合我们,想查封马仙洪的AI轻而易举。”
“也就是说现在的切入点只有陈朵了。”王也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慢慢思索着,“我会配合你们查清陈朵的事,可我需要你们的一个承诺。碧游公司的其他人是无辜的。”
“我明白该怎么做,不用您老操心。”张楚岚了然地笑了笑,随即话锋一转,“可前提是他们真的无辜。”他微微加重了语气,提醒王也。
回应他的是短暂的沉默。
“话说回来,做市场的感觉比起做建筑来怎么样?”王也别开头,生硬地转移话题道。
“各有各的苦吧。”张楚岚托着腮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坦然道。
王也边夹菜吃饭,突然想起来之前问过他的一个问题:“你不是说你一毕业就要结婚生子吗?怎么现在混成了这样?”
张楚岚抬眼看他,思绪却飘得有些远:“还能怎样,命运弄人呗。”
“就算是命运弄人,也是你自己主动跟着冯学姐改行的。”王也揶揄他,“你们俩的事怎么样了?”
“她是个孤儿,我答应了她要把她的身世调查清楚,在这之前,我不想管别的。”张楚岚认真地说,深黑的眼眸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王也大学时认识的那个对生活无欲无求的不摇碧莲判若两人。
“咱们俩可真是在一棵树上吊死的难兄难弟。”他诚恳地说。
“那祝我们都得偿所愿。”张楚岚举杯轻轻地触碰他的杯沿,玻璃相撞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淹没在人声鼎沸里。


13
夏天在花期刚过时便匆匆到来。王也一方面在找机会暗中接触陈朵,一方面也忙的不可开交——为了筹备他自己的个人展。
他和诸葛青的关系自那以后变得模模糊糊,两人表面维持着正常的同事关系,可在眼神相交时,都会心照不宣地移开,那天晚上的事被两人封缄于心口,仿佛只是做了一个带着醉意的梦。
这天,诸葛青走进研发部时,意外地看见王也和陈朵正聊得十分投机。
“你们是怎么把衣服褶皱部分雕刻得这么平滑而完整的?”王也问。
陈朵从口袋中摸出一把刻刀,递给他看:“用这种磨去两角的圆刀,或者直接把衣物浸在石膏中进行翻模。”
“蒙纱技法呢,也是这样吗?”
陈朵点头:“我们雕刻不像你们画画,有那么多不同的主义与技法,对我们来说,只要一件成品的表现力足够完整,那就是成功的。”
“了不起。”王也感叹道,顺势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想邀请你和我共同完成一件构成主义作品,你负责进行雕塑的构造,我负责上色,你意下如何?”
陈朵知道他所说的构成主义代表了什么,那是一种用金属、木材、塑料等各式各样的材料相互组构合成的一种技法,既立体又抽象。“可是我从来没雕刻过除了石头以外的材料。”碧绿的眼睛有些茫然地望着王也。
“没关系,用你熟悉的东西就好。”王也安抚道。
“好。”陈朵从未和王也这样的艺术家合作过,好奇与期待显然让她对这件事表现出了一定的兴趣,“之后我会去请示一下马村长。”
王也抬手想要和她击掌,陈朵目光颤了颤,犹豫了几秒后,将手贴了上去。
随后陈朵被同事叫走,诸葛青见状走过去,在他身旁酸溜溜地开口:“在这招兵买马啊王大师。”
王也看了他一眼,无视那话里的阴阳怪气:“那不知道我最想招的那位兵愿不愿意与我合作呢?”
“你说呢?”诸葛青反问。
还好王也本就对此不抱有任何期待,他退一步说:“那作为同事,你至少来一下我的展览吧。”
“再说吧。”诸葛青别过头,没再看他。

因为最近并不算很忙,诸葛青便从碧游村中搬了出去,回到了每天开车上下班的日子。算算日子,他已经有将近半个月没有见过王也了。除了在碧游公司,王也余下的时间被掰成两部分,一半用来进行展览策划,另一半用来和陈朵完成新作品的创作。诸葛青知道他接近陈朵是别有用心,可他对陈朵的赏识与合作的期待也是真的,而他在陈朵面前从来没有隐藏的意思。这两种情绪在王也身上形成了十分和谐的统一,以至于让他在接近陈朵这件事上得到了很好的合理化却并不致人反感。
王也的闲暇时间被这两件事全部占据,以至于诸葛青找不到任何理由,将王也的时间分出一部分来给他。他觉得他们需要好好谈谈,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他都需要给王也和自己一个交代。
诸葛青走着走着 ,不知道何时走到了陈朵工作的屋子前。他敲了敲,是陈朵开的门。她碧绿的眼睛眨了眨,见是他来点了点头算作寒暄,侧身让他进去。
他走进去,差点被里面乱七八糟的石料绊倒,可满屋狼藉之上却伫立着一尊石雕的飞鸟,呈仰起的姿势,纱布做成的羽毛层层叠叠地落在它的脚尖,如同在周遭筑起一道巢穴。那只飞鸟显然还是半成品,眼睛与喙都还未雕琢,可仅是这样,诸葛青就在其中看到了根根分明的羽毛之下起伏的肌肉线条,蕴含着喷薄欲出的力量。他走进的那一刻,也正是王也拿起一桶多色混合但尚未搅动的颜料,向上一泼的时候。彩色的颜料顺着翅膀的边缘滴落下来,将地上的白纱也染上颜色。
余光看到了诸葛青,王也把身上的防护服脱了下来,走到了他面前。他的脸上有被溅上的星星点点的颜料,诸葛青下意识地抬手帮他抹掉。而王也似被触电一般,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我来……随便看看。”他说。
“啊……哦。”王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随即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颜料快要干了。”陈朵对他们之间的微妙气氛置若罔闻,她开口提醒王也道。
收拾好情绪,王也赶紧走过去,拿起调色盘和笔开始在鸟的躯干上抹画着。诸葛青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他不是没见过王也画画的样子,相反他对这样的场景已经快要烂熟于心。王也画画的时候心很静,哪怕他笔下的内容有多么大胆而疯狂,创作的过程中面色上都是波澜不惊的。兴许是这样,尽管波普艺术被绝大多数人批评为过于浮躁,可在王也这里,诸葛青却看不见任何市侩的气息。
陈朵同样在一旁抱臂看着,她突然走过去,指着一处地方问诸葛青:“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颜色吗?”
诸葛青看着她手指的那片色彩,轻轻地说:“这是你眼睛的颜色。”
她用手指在未干的颜料上轻轻一抹,将它晕开成一个小圈,在鸟头的前端,就像一只绿松石做成的眼睛填满了虚无的空白。正在给尾羽上色的王也看见她的举动,手里的笔刷顿了顿,他拿起一罐绿色颜料走过去:“把另一只也补上吧。”他说。
只见陈朵摇了摇头,冲他幅度很轻微地笑了笑:“有一只就够了。”
王也收回手,只听见陈朵对他说道:“展览结束之后,我有话想对你说。”
他似有预感地看着她,点头说:“好。”

诸葛青和王也并肩在路上走着,王也在陈朵对他说完话后就一直沉默不语,诸葛青在他快要撞上树干时一把扣住他的肩膀往回拽,王也转头,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诸葛青试图挣脱,但是奈何王也手劲太大,根本挣脱不开。
“和我去个地方吧。”他说。
王也本就不是一个喜欢压抑情绪的人,见到诸葛青以来一次又一次的忍耐让他的情绪走到了阈值尽头,他已经等的太久,诸葛青主动来找他像是一种递出的暗示,他决定不去猜,且就将它视为暗示好了。他载着诸葛青在公路上一路逛奔,到一家美术馆的门前停了下来。他把车停在了地下车库,带着诸葛青绕到了旁边的侧门,将一块工作牌在保安面前晃了晃后带着诸葛青走进了一间仓库里。
“这是……”几十幅画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里面,有的用木质画框装裱了起来,而有的就这么大大咧咧地靠在角落里,它们无一例外地色彩鲜明而跳跃,诸葛青对这些东西并不陌生,他曾在无数个深夜点开搜索框,看到这些作品。
“这是我这六年里所有画。”王也看他愣住,打破沉寂道。
“六年了……”对啊,现在已经是夏天了,那个闷热而干燥的夏日被上海的一场大雨浇灌过后,在记忆里也变得黏糊了起来。
他走上前去,用视线一幅幅掠过,真实的画作带来的视觉冲击力远比图片更加强烈。王也显然早已不满足于简笔画与拼贴的手段,在这几年里,他的创作更加多元而狂放,甚至在近几年里有了与抽象相结合的趋势。
“这些画里的颜色,都是你教我的。”王也见他注视着一幅以红黄蓝为底色的画,在一旁开口说。
如果不是看见这些,诸葛青都快要忘了,原先的他也是能将多种色彩运用到极致的人。他的目光扫视过这些画作,突然却定在了放在最空间最深处的一幅上。
他看见了王也的那幅毕业作品。公众与他在当时都不会想到,这幅画在六年前被撤走后,将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其实这不是什么寒枝,而是树根。”王也说,“这些缪斯,是它的养分。”
诸葛青挪不开眼睛,缪斯像组成错综复杂的根系将树干托举而上,好像要冲出画框之外。只有被缪斯光顾过的人,才能理解这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她是艺术的导演,是剧场的建造者,可是诸葛青曾亲手将她抛弃两次。
王也看着他,叹了口气:“我其实能理解你当时为什么要说那番话,只是情感上有些无法接受而已。可当我毕业后去了美国进修,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个人,她叫夏禾。”
“她把关于你的事都告诉了我,我突然就对一切释然了。”
诸葛青转头,眼里是掩饰不住的震惊。


14
2013年冬,纽约。
“NWS(国家气象局)表示,今天美国时间周一,纽约、新泽西州和康涅狄格州的大雪预计每小时会下2~4英寸,到今天下午,纽约市会出现每小时2~4英寸的降雪,最高雪率可能在今天周一晚些时候出现,请各位市民在下雪期间谨慎出行。”
电台的女声正在循环播报天气预报,堆叠的雪花停留在王也肩头,他抬手扶了扶耳机,顺带抖落了袖口覆盖的一层薄霜。王也双手插兜,漫无目的地走在异乡街头,作为波普艺术的代表人物安迪·沃霍尔的成名之地与世界著名的艺术熔炉,纽约对于任何当代艺术家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同样不例外。自从被下令延毕之后,他就开始了留学计划的筹备,从他下定决心创作流行艺术时,就想来到这座城市寻求灵感与突破,但除了他的家人和少数几个朋友以外,没有任何其他人知道。他本想找机会告诉诸葛青,奈何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开口,现在却再也没有了这个必要。
突如其来的降雪导致他今天停课,王也本想出门去华人超市囤些食材,来应对可能封路的紧急状况。厚重的雪盖住了路牌与许多店的门面,将所有街道全部打乱后统一重组成白茫茫的模样,王也没太注意看路,一不小心就走出了闹市区之外。他环顾了一下,发现这边是贫民与移民者的聚集区,对他一个外国人来说危险系数不低,正想往回走,目光忽然被一处区域吸引了过去。
彩色颜料挥舞出一面墙的巨大玛丽莲梦露涂鸦旁边,伫立着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用刻刀雕刻着两个工整的汉字:异人。
王也抬头看了眼似乎有越下越大趋势的雪,他没戴手套出门,将冻得通红的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搓了搓,径直拉开门走了进去。木门被推动发出吱呀一声,扫开了门前的积雪,同时碰撞了到上方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吧台里窝着看剧的人听到动静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吧台放着的酒单,头也不抬地说了句“hi”,大有让他自助服务的意思。可当她听到王也用中文说出“你好”时,一张美丽的亚洲面孔惊喜地抬起,粉色的长发在暖调的灯光下被镀上一层橘黄。
“难得能遇到同乡,还是个帅哥。”酒吧老板笑眼弯弯地冲他打招呼。
整间酒吧被装修成了十分复古的上世纪风格,墙上贴满了各种百老汇海报,角落的唱片机慢悠悠地奏着爵士乐。恶劣天气导致整家店中除老板外只有他一个人 ,于是王也自觉地坐在了吧台,朝她伸出手:“王也。”
“夏禾。”她拨了拨粉发,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一瓶味美思,倒了半盏,推了过去,“等我开个火,再给你煮杯红酒。”
想起门外的景象,王也担心地问:“这间酒吧就只有你一个人吗?”一个女孩在这么乱的地方开酒吧着实不太安全。
“目前是这样的。”夏禾读懂了他话语里关切的意味,于是友好地笑了笑,向他解释道,“我练过泰拳,还是有点基础的自保能力的。”说着朝他亮了亮拳头。
王也嗯了一声,既然对方这么说,他也不好过多干涉。这时他手机屏幕亮了亮,是导师给他发邮件,回答一个他之前问过的问题,王也见夏禾将香料包放进红酒中后一边用勺子不断搅拌一边密切关注着火候,便低头专心回起导师的信息来。夏禾闻到锅里传出来的果香后,在红酒即将沸腾的那一刻关火,开始逐个往玻璃杯里盛酒,余光扫了眼他的手机屏幕,却突然咦了一声:“你的壁纸好像是我一个朋友的画。”
“朋友?”王也打完最后一个词,点击发送后有些讶异地抬头。他的壁纸是诸葛青比较早期的一幅作品,据说是他大学时期的画,他们在一起后有次王也拿他手机玩,意外地在相册里发现了这幅画,一眼被惊艳到的王也缠着诸葛青把这张图片发给了他并设为屏保,直到现在还没来得及换。夏禾会说出这样的话,只有一种可能。
“你认识诸葛青?”王也直截了当地问。
夏禾对听到这个名字并不意外,她把浸泡着草莓与苹果的热红酒推到了王也面前:“我们曾经是同学,看来你也认识他。能和我说说他现在怎么样吗?”
不知为何,王也总觉得夏禾的语气有一丝别扭,好像既不愿意主动联系诸葛青,又想知道他的近况,而她提问的对象显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这个问题。夏禾则从他微妙的表情中获取到了一些信息:“好吧,我换个问法,他现在在画什么?流行还是抽象?”
“什么意思?他画过流行?”这回轮到王也被她话语中的信息量震惊了,诸葛青从未和他说过自己做过什么与流行艺术相关的事情。
这恋爱谈的,全是秘密啊。王也把夏禾先前倒的味美思一饮而尽,突然很想叹气。
“看你这反应我大概懂了。”夏禾挑了挑眉,随即小声叨叨了一句,“果然是被家里撵回去画那该死的抽象画了。”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失落。
这话进入了王也耳中,却仿佛一个巨大的鱼饵,勾着他慢慢深入,他有预感自己似乎快要触碰到将诸葛青之前所有的奇怪反应串联起来的根源。“你能和我说说他的事吗?”王也迫切地问。
“可以是可以。”夏禾一只手晃着杯子里的红酒,托着腮懒懒地打量他,忽然笑了一声,“这么感兴趣,你暗恋他啊?”
“对。”王也在她惊讶的目光中点了点头,“所以可以告诉我了吗?”
夏禾反应了几秒,随即被他的直率逗笑。她端起酒喝了一口,在水果混合丁香的味道占据口腔后,开始慢慢组织语言:“那好像是五年前了,当时我们都在纽约读艺术,这边的中国留学生本来就少,抱团的现象更是明显,很快我就和诸葛青、吕良、沈冲、龚庆他们几个就碰到了一起,龚庆这家伙还组了个团,不知道从哪弄来个‘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的口号,于是外边的人都管我们叫全性。”
“你也知道,美国是流行艺术的发源地,流行艺术本来就与街头地下密不可分,他们吸嗨了之后,就拉帮结派地到处去街头上涂鸦、砸碎别人的招牌作为材料进行公共创作。有次惹进局子里了,当地的警察看我们一帮外国人,又是学生,也不好多管,教育了几句就放走了,于是他们就更变本加厉。你现在看到的这条街,有几乎一半的涂鸦都是我们当时做的。”
“诸葛青……也抽?”王也从她的话里捕捉到一些敏感信息,没来由地想到自己曾看过的诸葛青背上的伤口和纹身。
“一开始是不抽的,可不把人拉下浑水那就不是龚庆了。有次直接在他的酒里掺了一小部分……”夏禾细长的双眼微微眯起,她皱了皱眉,像是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说到一半时本能地止住话题,任由王也自行想象。
“有一次龚庆在学校和老师起了冲突,这家伙不知道从哪搞来一把手枪,当着所有人的面向老师开了枪。这事闹得太大,我们作为平日里和他走得近的一群人自然脱不了干系,诸葛青的父亲知道了他的那些事后,连夜赶来美国抓着诸葛青就是一顿打。我和吕良一开始还想帮他说话,却被诸葛家的其他人拦住,说他识人不清应当受罚。他爸当着他的面,把他在美国画的那些流行作品包括作业全部烧的一干二净,还把点燃的烟头直接按在了他的背上,我们在场的人都吓坏了。”
“他几乎可以算是被押送回国的,我是从没想到一个父亲能对儿子这么心狠。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这就是故事的全貌了,怎么样,是不是特别无聊。”
王也默不作声地听着,外面正在下一场寂静无声的雪,门内唱片机不知何时已经停止播放,暖黄的灯光流淌在他们面前的小小一片空间里,混合着酒精与苹果的香气熏得人昏昏欲醉。他和诸葛青相差了五岁,而恰恰是这五年,让诸葛青和波普艺术之间有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诸葛青拒绝与波普艺术和解,或许其实是他拒绝与自己和解,而王也只是被殃及的池鱼。
现在池鱼纵深跳进了火海,总算明白了他当时有多痛。
“现在这外面,还有他的画吗?”王也的喉咙有些发哑,他一杯又一杯地往下灌着红酒,明明已经放了大量香辛料煮开,他却越喝越尝到其中的涩味。他突然想看一眼诸葛青的画,仿佛这样可以隔着遥远的五年和他感同身受,哪怕这样的感受对于流走的时光而言只是徒劳。
把手中的酒放到一边后,夏禾领着他出门,刚一走出去两人就被寒风刮起的大雪扑了满面。可她似乎早就已经习惯了纽约州的冬日,感觉不到冷一般,快步穿过昏暗的小巷与混乱的垃圾场,长靴踩在积雪里,发出嘎吱的声响。路上零星地坐着几个无家可归的人,那些人看到新面孔纷纷抬起了头,一双双渴望的眼睛紧盯着王也,在看到他身边的夏禾时又悻悻地低了下去。轻车熟路地穿过几条街道后,夏禾在一面快要脱落的墙皮前定住,她抬手扫落上面覆盖的雪,说:“其他都被后来的创作者覆盖得差不多了,只有这幅是比较完整的。”
话音落毕,夏禾却没有听见旁边人的回答,她以为自己的声音被淹没在了风中,于是又说了一边。在同样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后,她疑惑地回头,只见王也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面墙,他的呼吸放得很慢,心跳却如擂鼓敲击在耳畔。一团上面用蓝色点满了本戴点的火焰自下蜿蜒而上,外焰尖锐地呈放射状,伴随着一团朦胧的烟雾在顶端炸开,如同在积雪中喷薄而出的火山。
“本戴点作画,这是罗伊·利希滕斯坦的风格。”王也喃喃道,他轻轻把手覆上去,触摸着颜料的纹理,触摸着诸葛青当时画下的每一笔,与隔着时光尚未熄灭的意气。
而一旁的夏禾也在发呆。
“禾啊,要不你来帮我纹吧。”诸葛青把手机递到她面前,相册里是他刚刚在街边画完的一幅画,蓝白的火焰熊熊燃烧,好像要将路过每一个人的灵魂都吞噬殆尽。
夏禾想也不想地直接摇头:“我才不,不小心把你扎死了怎么办。”
“禾姐,你就应该给他来两针,彻底打消他把网格点纹在身上的念头。“吕良翻着刚从一个街头艺人身上搜刮来的包,只抖落出了一些画材,扫兴地踹到一旁,“切,又没什么好东西。”
“龚庆呢?又单独行动了?”沈冲推了推眼镜,鼻梁上的细框眼镜使他看上去十分斯文,只有夏禾才知道,这家伙每次是他们当中下手最狠的一个。
诸葛青还在不死心地用手机和纹身师打字聊天:“要我说这附近也没别的乐子了,真搞不懂他每次都单独出去干什么。”
吕良耸肩:“不过好歹比国内有意思,我家老爷子管成那样,稍微干点什么都能给我腿打折。”
诸葛青对此十分共情地和他握手:“要是在国内也能这样画画就好了。”
“不是吧青哥,你想把这玩意带回国内?”吕良指了指他手里的画。
“很有意思不是吗?而且,流行艺术总有一天会在国内发展起来的。”
“禾姐,你那里有颜料吗?”王也突如其来的问话打断了夏禾的思路,兴许是太多年没有和人聊过了,久到她以为自己早已忘记那段时光,可当她主动提起时,才发现它并没有因为时间而褪色分毫。
夏禾回过神,想了想:“有,不过结没结冰就不知道了。你要在这里画吗?”
王也点头。
“需要我给你拿个暖炉过来吗?”
王也笑着摇头,谢绝了她的好意,寒冷可以让他的脑子清醒,让他心无旁骛地去描摹自己此刻的心境。
风铃清脆的响起,夏禾从羊毛围巾里抬头,见王也裹着一身风雪走了进来,整个人的脸上却写着如释重负。
“他如果现在还在做波普艺术,在国内一定是先锋级的存在。”这是王也进来后第一句话。
“想什么呢。”夏禾听到这番话后先是笑了笑,进而认真地说,“不过这两年波普艺术似乎真的在国内发展起来了,挺多像你这样的年轻人都加入到这一潮流里,创作环境比我们那时候可是好了不少。”
“你之后也可以常来坐坐,就当是陪我聊天了。”夏禾主动邀请道,她很喜欢王也这个人,这不仅仅是创作者之间的共鸣,更因为王也和她认识的那些全性都不一样,他是个好人。
而王也欣然接受,转而好奇地问:“禾姐,你为什么要在这开酒吧,不打算回国发展吗?”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酒吧里里外外的画应该都是出自夏禾之手,她毫无疑问也是一位独到的艺术家。
夏禾没有想到话题会突然转移到自己身上,她窝在吧台里,撑着脑袋看着自己的那些画:“你知道我为什么给这间酒吧取了个中文名字‘异人’吗?因为我们注定和其他人不一样,作为创作者,我们无法按照既定的轨迹去生活,无法忽略自己的每一个细微的情绪与灵感,表达是我们的宿命。无论是在别人还是在自己眼里,我们都是‘异人’。至于回国……还是算了。”夏禾停顿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忧伤,“整座纽约城取中文名字的酒吧不多,万一哪天被我在等的那个人看到,来找我呢?”
“是你男朋友吗?”王也下意识问,看来夏禾背后的故事也不比他少。
夏禾笑着摇了摇头:“很遗憾,还没在一起呢。”
她接着说:“你回国见到青,记得帮我问声好。顺便,祝你们俩幸福。”
“你也是。”王也轻轻和她碰杯。


15
诸葛青站在全是波普艺术的仓库里,仿佛每一抹颜料都在赤裸裸地嘲笑他的曾经。五年前与王也去看展子时他还能借口向实习生讲解介绍来将自己的注意力抽离出去,现如今,他的实习生已经成为了在流行艺术独当一面的创作者,而他自己则被巨大的无力感淹没,一时间有些喘不过气。
“夏禾说,她一直对你很愧疚,认为是他们才让你变成了这个样子,所以一直不敢主动联系你。”王也在他身旁开口说。
诸葛青摇了摇头:“是我自己的问题。”
他看向王也,发现王也同时也在回望他。他隐约猜到王也带他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只是一直在抵触。现在的王也就像是一面镜子,离的越近越能反照出他作为逃避者的怯懦。
他的神情悉数被王也看在眼里,像是料到了他的下一步动作,在诸葛青转身就要往外走的同时,王也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腕:“诸葛青,你不能逃一辈子。”他说。
可理想主义的勇气早已弃他而去,诸葛青被迫停下脚步,和王也面对着面。兴许是王也眼里的光芒太过笃定,他闭上眼不想去看,再次睁开时眼前却一片漆黑,同时听到王也疑惑地声音:“停电了?”
“停电?”诸葛青愣住,他们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是傍晚,如今天已经黑的彻底,仓库是无窗的,门一关之后就成为了封闭的黑暗空间。
他看见王也打开手机给负责人打电话询问情况,得到的答复是现在正在进行电路检修,需要大概半个小时左右才能恢复供电。
“那我们先出去吧。”诸葛青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而王也遗憾地看了他一眼:“非常抱歉,这是一扇自动感应门。”
诸葛青此时并不敢随意走动,一是仓库里摆放着许多画作,绝大部分都并未经装裱,他也是创作者,比任何人都不希望造成这些画作损坏;二是王也正抓着他的手,并不给他任何挣脱的机会。王也的手温热得一如过往,常年泡在暗室创作的诸葛青皮肤触感也像常年缺乏阳光一般,要不是摸得到脉搏的跳动,王也都会以为自己抓住的是一个人偶。他的拇指摩挲过手腕内侧摁在了他的脉搏处,轻轻下压,感受着那逐渐加快的跃动。诸葛青被他手指的茧擦出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后退一步,膝盖弯处却一不小心撞上了坚硬的木框角,疼的他直接骂出了声 。王也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本能抬手去扶住他的肩膀,却被前倾的诸葛青撞倒,好不容易扶住墙才堪堪维持住平衡。
倒吸了几口凉气的诸葛青正想看看有没有画作受损,却发现他和王也此时的姿势很奇怪,因为它像是一个拥抱。
他已经近乎六年没有和王也拥抱过了。
而王也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也没有动。似乎哪怕这是一个意外得来的拥抱,他也甘之如饴。他的生命里出现过许许多多意外,可诸葛青是唯一一个在意外降临之际却能让他感到惊喜的人。
“王也,我们这样对吗?”诸葛青趴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你应该离我远点,这样对我们两个来说才是正确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创作那幅画吗?因为我想在毕业当天把它送给你。你是我的缪斯,我为什么要远离你?”王也的双手圈住诸葛青的肩膀,加深了力道,“没有任何一位创作者不爱他的缪斯,我也是。我应该靠近你、抓住你、占有你……我应该爱你。”
诸葛青不说话了,他不自觉地把脸埋在了王也的肩窝,重重地吸气,他突然间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泪水此时也顺着心意从眼眶中落下,浸湿了王也的t恤领口。他的双手死死地攥住王也的衣服,像是在抓住一个答案。
王也感受着诸葛青无声的哭泣,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贴着他的耳边低声说:“原谅你自己,好吗?”
“再给我一点时间。”诸葛青闷闷地说。
他们又维持着这个姿势过了很久,直到听到啪嗒一声,白炽灯悉数亮起,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走出美术馆时,王也想要送诸葛青回家,却遭到了他的拒绝。
“去你家吧。”他说。
和住高层公寓的他不同,王也居住在充满烟火气的弄堂中,两人在昏黄的路灯下并肩走了许久才到达目的地。一进门,王也换鞋后本想去厨房给诸葛青倒杯水,却被他一把拦住,欺身吻了上来。
他的亲吻像他六年前画里的色彩一样猛烈,将王也冲撞得猝不及防。等反应过来后,王也环住他的腰,俯身加重了这个吻。他总算知道诸葛青在车上为什么突然吃了颗润喉糖,柠檬草的香气在口腔中蔓延开来,把呼吸都变得冰凉,却依旧止不住两人不断升高的体温。
草木香与像松节油的颜料味欺压向下,包裹住太阳,将它覆灭后继续点燃,王也将诸葛青抱到画架前,近乎虔诚地望着他的缪斯,他把沾上颜料的画笔放进诸葛青手里,让他作画。白纸上逐渐出现一道道凌乱的痕迹,有时是晕开后渗透纸背的墨点,有时是像枯枝错乱的线条,每当一种颜色画完之后,王也就会让他重新蘸取其他颜色,诸葛青也数不清自己到底用了多少种颜色,他无暇他顾,他全身的重量都在王也身上,握笔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将白纸涂抹得面目全非。
约莫零点过后,两人倒在沙发上,王也的手指顺着他后背的纹身抚去,描摹着火焰的纹路,而诸葛青任由他胡作非为,饥饿使他拆了袋桌上的薯片开始吃了起来。
“下周我的展览,你会到场吧。”王也试探地问。
诸葛青笑了笑,亲了亲他的下巴,说:“会。”
这时,王也的手机短信突然弹出了一条消息,他读完后猛地抬头,对诸葛青说:“哪都通似乎掌握了什么重要线索正和警方交涉,警方一旦接收确认后将立即对陈朵进行逮捕。”
“罪名是故意杀人。”


16
第二天一早,王也就去找了陈朵,但翻遍了整个碧游村也没有找到她。
“陈朵呢?”王也冲进马仙洪办公室,焦急地问。
马仙洪一头雾水地看着他:“监控显示她昨天半夜离开了碧游村,具体在哪我也不知道。”
“陈朵的处境现在很危险,我们必须立即找到她。”王也把传来的消息复述给马仙洪,果不其然看到他变了脸色。
“我知道一个她可能会去的地方,但不知道对不对,你跟我来。”马仙洪起身带着他径直走去外面发动了车子。

诸葛青如往常一样端着咖啡走进公司,却发现他要找的人一个都不在。
“也总和马村长刚刚出去了,陈老师的话从昨天开始就没见过。”傅蓉叼着棒棒糖说,果然贿赂没有白花,在她心里俨然已经将王也提升到了副总的地位。
“出去了,去哪?”诸葛青皱眉,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看看啊。”傅蓉飞速敲击着键盘,“好在马村长为了方便我们找他给自己车里安了定位系统,喏,他们在这个地方。”
她说完之后咦了一声,诸葛青赶紧问怎么了,傅蓉犹豫了几秒,不确定地说:“这里好像就是当时廖忠跳楼的地方。”

陈朵站在天台,感受着风从耳畔经过,她一步步往护栏的方向走,成片的护栏中间有一处断裂的地方,现在已被缠上了铁丝网,并在旁边竖起了警告牌。这是廖忠当时坠落的地方。
她发现自己像一只无足鸟,在外飞了半圈之后居然又回到了原地,于此起飞,亦于此毁灭。她的手轻轻地搭在护栏上,抬头望着广袤的天空,翠绿色的眼睛一眨不眨。
“陈朵!”耳畔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呼喊,陈朵回头,发现王也和马仙洪正气喘吁吁地冲进天台往她所在的方向走来。
“早上好,马村长、王也。”陈朵点点头,向他们打招呼。
“你过来点,别离那边这么近。”王也看了眼她空旷的身后,朝她的方向大喊道。
陈朵听到后却并没有往回移动,而是在两人与她的距离缩短到一定程度后,慢慢地开口:“是你们不要离我这么近才对。我觉得现在这个距离正合适,你们再上前一步我不敢保证会做出什么事。”
她的话让两人同时停下脚步,明明那么轻,却如巨石压在听者的心上。
“陈朵,快跟我回去,哪都通联合警方来抓你了,只有我那里可以保护你。”马仙洪远远地朝她伸出手,正如他几个月前做的那样。
“谢谢你,马村长,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希望你可以尊重。”陈朵冲他微笑了一下。马仙洪听完后慢慢把手放下,看向她的眼神写满了同情与遗憾。
很快楼下传来了逐渐清晰的警笛声,听的天台上两人心里都是一惊。陈朵听见后,却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情绪,而是转向对马仙洪说:“村长,可以请求你为我做最后一件事吗?我想和王也单独聊聊,你能帮我拖住那些人一会吗?”
或许是她第一次表现出这么恳切的眼神,马仙洪的视线在她和王也之间来回了一下,最后叹了一口气,转身下楼。
“我可以过来吗?”王也问。
陈朵点头,于是王也慢慢靠近,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你怎么会想到来这里?”王也试探地问。
而陈朵给了他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我想看日出。”
“从小廖叔就和我说,日出和日落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两种自然景观。东升西落,世间万物最普遍的运行规则却构成了最美丽的景象。他去世的时候恰逢日落,所以我想来看看日出。”陈朵望着远方的天空,太阳已经完全高挂在天空,给大地镀上一层金色。
这是王也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廖忠这个名字,于是他问:“廖忠他……是个怎样的人?”
“他是一个好人。”陈朵轻轻地说。
“我是一个全色盲,小时候因为看不见颜色被其他小孩欺负,可能我的父母也是因为这一点遗弃我的吧。是廖叔把我从孤儿院带了出来,教我雕刻,教我像其他孩子一样正常地生活。”
“我会的所有东西都是他教的,廖叔把一身的手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我可以独立地去接单,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可他似乎并不懂我究竟想要什么。”陈朵说到这,有些遗憾地笑了笑,“我从小到大都在不停地雕刻,从物体、到动物,最后到人。有一次我路过隔壁画室看见了里面的颜料,就拿了几格过来给我新刻的花枝涂上了颜色,毫无疑问最后涂的乱七八糟的。廖叔说我涂的全是错的,下次别做这样的事了,客户不会喜欢这种东西的。可是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对的,因为我根本看不见它们。”
“我的生命和我手中的大理石一样,都是灰白的。”
王也低垂着眼,他似乎能明白,廖忠的迟钝对一个从小生活在这种环境的高敏感小女孩来说,近乎是致命的,哪怕他本身并没有恶意。
“前半辈子中,没有一件作品是我按照自己的意愿完成的,除了那个染色的花枝,最后被廖叔当成废品一样丢掉了。”陈朵碧绿色的眼眸中倒映出王也的身影,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勾出了一个细微的弧度,“当然,现在多了一件。”
“那只飞鸟是我真正意义上第一件作品,谢谢你,王也。”

诸葛青赶到时,废弃的旧楼下已经停满了警车,封锁线内马仙洪一个人对着几个警察,正在据理力争。
“陈朵说了,你们要是敢上去,她立马跳!”他走近时,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怎么回事?”诸葛青拨开人群,看见马仙洪对面站着一个叼着烟的男人,扎着四叶妹妹头,云淡风轻地站在几个警察中间注视着马仙洪。
他径直走过去和那人交流:“你就是张楚岚吧,王也向我提过你。”
张楚岚瞥了他一眼,挑了挑眉:“你就是老王的对象吧,来找他的?不过我劝你现在别上去,他和陈朵两个人正单独在上面谈话,能不能劝下来这波全靠他了。”

王也在口袋中偷偷打开了录音笔的按键,面上却不动声色:“陈朵,告诉我,廖忠的死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我只有了解全部情况,才能帮你。”
“那个作品的确是我参加完比赛后送给廖叔的,那些媒体在他的家里发现了这尊雕像,就把作者安到了他的身上,并指控我盗用。我的技法都是他教的,工作室里也没有装任何摄像头,我们两个都拿不出任何证据证明它是我创作的,我一昧的澄清到头来只是越抹越黑。廖叔说要不这样,他先让组委会把我的奖项取消,我再避避风头,等这件事热度下去了再出来活动。”
“可是廖叔啊,这不就成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吗。”陈朵苦笑着叹了一口气,“正当事情无解的时候,我遇到了马村长,他说他研发了一种类似于笔迹鉴定的新型机器,能够针对我们过往作品的手法和习惯对比鉴定出雕像的作者究竟是谁,于是我离开了哪都通,加入了他。”
王也皱眉:“但我后来并没有看到你的澄清。”
“对,因为当我拿着鉴定结果去找廖叔的时候,他认为我帮助马仙洪研发创作型AI,是对所有创作者的背叛。他明确表示不会用这份鉴定结果,并且以性命相逼让我回来。”

那天的残阳昏暗,天台上没有风,只有偶尔掠过的鸟群在房顶短暂地停留后,飞往落日西沉的方向。
“陈朵,那个马仙洪来路不明,他那个公司干的桩桩都不是什么好事,你去碧游只会被他牵连,闹大了是要蹲局子的啊!回来才是对你最好的结果!”廖忠收到陈朵的消息后马不停蹄地赶来,得知她和马仙洪的交易条件后,整个人脑子嗡的一声,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
陈朵上前几步,目光定定地望着廖忠:“廖叔,马仙洪在做什么我不关心,其他人说什么我也都不在乎。只有你,只要你支持我,我们就能回到原来的生活。”
廖忠气得抬手扇过去就是一巴掌:“我是在为你好!”几十年雕刻家不加以控制的力道,直接将陈朵整个人掀倒在了地上。
她吃痛地捂住脸,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绿色的眼睛里写满了悲愤:“为我好?廖叔,你未免也太自负了,如果你要用性命来逼我的话,你的死才是真正地为我好。”
“你……”廖忠气急败坏地喊她的名字。
陈朵慢慢地靠近他,开口说:“让我来帮你一把吧。”
随后重物坠落的声音响起。
“这是我们解码廖忠监听器里最后留存的内容。足以证明,杀害廖忠的就是陈朵。”张楚岚向诸葛青解释道,陈朵已经被带上了警车,而王也从天台下来后就一言不发,蹲在台阶上失魂落魄地看着地面。
诸葛青走过去半蹲下来,拍了拍他的后背,王也则抬手抱住了他,把头埋在诸葛青的颈窝处蹭了蹭。他抱的很用力,诸葛青从未如此清晰地去感受一个人的痛苦,只觉得心脏从里到外都是酥麻的。他不知所措,只有用拥抱和亲吻去安抚眼前的人。


17
2018年夏至。
王也特展的开幕式对于这位一向谦虚的流行艺术画家来说,高调得有些不寻常。开幕式当天人潮涌动,诸葛青特地早早地来到现场,依旧被水泄不通的人群堵得进不去大门,好不容易挤进大厅后,他没有任何犹豫,三步并作两步走上二楼展厅。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导览后他礼貌地道谢,一抬头便锁定了目标。
王也站在展览的中央,手上握着话筒,正在回答主持人的常规提问。他身旁的唯一一座展台被黑色的幕布盖住,让人看不清真切。
主持人最后问:“作为首次特展,王老师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王也正欲说话,抬眼却看到了人群中的诸葛青,他不自觉地露出笑容,滚到喉咙的“没有”两字被生生地咽了下去。他斟酌了一会语言,慢慢地开口:“我们生活在一个瞬息万变的世界中,没有人知道当下的选择是对是错。未来有一天,也许科技会发展到我们意想不到的高度,可我想说的是,创作不是机械的生成,而是内心想法的具象化表达,无论最终呈现是好是坏,每个人都有表达的权利,也有选择表达方式的权利。人工智能或许永远无法理解人类对于情感的需求,艺术为什么美丽,因为艺术无用。我们被灿烂而狂热的生活所吸引,去感知爱、创造爱、表达爱,这些无形体的东西组成了人类对世界的独白。”
“我身旁这件作品,是本次展览最重要的一件展品。”他说着,一边揭开了幕布。
彩色的颜料点覆盖在飞鸟的表层,每一道雕刻的纹路都被不同的颜色描摹过一遍,让它看起来既像二维,又像三维的。白色的纱布散落在身下四周,部分被染上颜色,部分依旧洁白无瑕。尖锐的喙微张,一双翠绿色的眼睛仰望着前方,它似乎刚刚落地,也似乎将要腾飞。
“这件作品由我和雕塑家陈朵共同完成。”王也话音落下,不出所料地看见观众席一片哗然,他微微一笑,“相信大家已经看到前段时间的新闻了,陈朵被检方以证据不足为由不提起公诉。很遗憾她现在远赴国外,不能来到我们展览的现场,但我依旧要向她报以最美好的祝愿。”
“这尊飞鸟的构思与雕刻部分皆由陈朵一人独立完成,而色彩的部分则被我运用了泼墨的手法,我以红、黄、蓝三原色分别进行了三次不同比例的注入混合而不进行任何搅拌,为这座雕像进行了三次泼墨,可以说它现在集合了这个世间绝大多数的色彩。波普艺术也是如此,我们源于抽象却不拘于任何形式,用明艳的色彩去表达内心的想法,它是一部落地的狂想曲,是将艺术接通往大众的桥梁。艺术是落地后腾飞的鸟,与其说是我们在创造艺术,不如说是艺术在塑造我们。”

阳光照在陈朵的身上,她眯起双眼,似乎是在畏惧光线,但却强撑着睁开,一眨不眨地望着护栏的缺口。
“廖叔当时后退得太急,撞倒了年久失修的护栏,还好我情急之下抓住了他的手。我想把他拉上来,可他担心我也会掉下去,或许也是想到了我刚才说的那番话,他主动松开了手。”
“我搬动过沉重的大理石,却连拉起一个人都做不到。”
此时,飞来一阵鸟群在天台停驻,几只落在了护栏上,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好像在呼唤着什么。
“这么看来的话,他也算是被我害死的。”她看向王也,语气中却有些起伏不定,“其实我本来打算去把罪名认下,反正廖叔一走,我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可是当我回到工作间,看到那只由我亲手雕刻的飞鸟,我忽然就动摇了。它好像在说,我有选择的余地,我也有选择去改变选择的权利。”
“于是我走了过去,把它的喙和双足都雕刻了上去。”
“我知道你们想从我身上了解关于AI的情报,马村长对我有恩,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背叛他。不过你们可以去找另一个参与研发的人,她叫金凤,如果你们能说动她帮你们的话。对不起,我最多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结束演讲后,王也径直朝诸葛青的方向走了过去,观众此时已经散得差不多,纷纷开始自主欣赏展品,少数几个人的目光还追随着他,看清他走向的对象后惊讶道:“这不是诸葛青吗?”
背对着说话者的女人听到这个名字,惊讶地回过头,粉色的长发被白炽灯披上一层冷光,她正想上前去打招呼,却被站在玛丽莲梦露肖像前的男人吸引了注意。他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这幅画,白色长发如瀑,目光清冷而忧伤。夏禾的眼眶微微泛红,她走过去,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张楚岚拎着包跟在冯宝宝身后在拥挤的人群穿梭,奈何这位姐的好奇心实在过旺,每幅画都要把脸凑近盯个好几分钟,最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不知是看懂了没有。张楚岚看了看一眼望不到头的展厅,瞬间叫苦不迭。
角落处,王也一把将诸葛青的肩膀揽住,絮絮叨叨地抱怨着:“你怎么来这么晚,我前面精彩的问答环节你都没有听到。”
“这不是王大师热度太高,光是排队就排了我半小时。”诸葛青笑道,把他的手从肩膀上拿下来,反手和他十指相扣。
“早知道设置个vip票了。不对,艺术是不能区别对待的。”王也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诸葛青看着好笑,直接拉着他走出人群。
“你今天什么行程?”他问。
“我今天的行程只有一项——充当你的专属讲解员。”王也后退几步,抬手一指,让他看清整个展厅的内部,每一幅画都铺满了抓人眼球的色彩和不落俗套的主题,整个展厅的色调明亮而活跃,让人一进去就如同置身一个五彩斑斓的万花筒。
“我将向我的缪斯讲解这六年来的所有创作。”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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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29 23:53:53 | 显示全部楼层
爸爸你是我妈妈…太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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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31 01:17:5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蛮少见的设定欸 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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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31 01:18:5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蛮少见的设定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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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31 22:59:0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好吃写的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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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2-3 01:00:01 | 显示全部楼层
lof看了这篇,陈朵的飞鸟雕塑非常传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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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2-4 21:20:39 | 显示全部楼层
特别特别特别神……神作……………………………………大人我要给你磕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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