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走的,终究要回来。」 半夜,万物都在沉眠,星星们一动也不动,王也睁开了眼睛。 他静静地感受黑夜带来的静谧与安宁,耳边萦绕的轻浅呼吸声让他的心脏软软地陷下一小块地方。 借着还算清亮的月光,他无声地打量怀里睡着的诸葛青——睡着时的狐狸比醒着时的狐狸乖巧得多,也更容易让人心软。 接下来,王也屏住呼吸,轻轻地,轻轻地松开那一个双向形成的怀抱。他必须足够小心,才不会吵醒一向睡眠很浅的狐狸。 待他成功溜出他们居住的小舍,站在被月光笼罩的空地上时,他才惊觉自己折腾出了一身汗。 他暗笑自己做贼心虚,一边耷着肩往屋后的竹林走去,于竹林深处寻了块大小合适的石头,随意掸了掸灰坐下来。 他放松地舒展了筋骨,懒洋洋地将自己摊开了晒月亮。 大半夜不睡觉,就是为了看月亮。 乍一听好像挺浪漫,但放在王也身上哪儿跟哪儿都不合适。首先,在他这儿没几件事能大过睡觉;其次,他这人就没有浪漫细胞。 但事情就是发生了,还不只一次。今夜是他这周第三次失眠起夜,来到这里晒月亮。 月亮亘古未变,沉默而宁静,皎洁乳白的月光普照大地,带来安宁。 此时暗黑的天穹上悬挂的是弯弯的弦月,两边尖尖,似出鞘锋刃。 也像某个人笑起来时的眉眼。 于是王也不自觉地想起上一次和诸葛青一起看月亮的时候,那会儿的月亮是圆月,饱和圆满。 山中无岁月。王也这才恍然距他与诸葛青入山来竟已小半年。这半年来没人打搅他们,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啊啊——竹林深处传来乌鸦的鸣叫。这种鸟总喜欢扰人兴味。 王也不自觉地捏了捏眉骨,沉沉地叹了口气,也没心情看月亮了,干脆闭眼假寐,思绪接回刚刚。 进山是诸葛青提出的。 彼时诸葛青刚刚从宽凳上下来,回了趟浙江老家又出门晃荡,好巧不巧又碰上了王也——当时他正被人追杀,逃得狼狈。 绝路逢诸葛,王也不需多想都能猜出接下来的走向。看见熟悉的蓝色身影时,一种沉闷的情绪压在他心头,让他产生了茫然的无力感。 怎么是你?为什么你要来? 质问的语句就在喉头,诸葛青轻轻抬眼一笑,便叫他说不出咽不得。 诸葛青足尖轻点定中宫,一套八极掌逼退几个敌人,轻巧地将王也拉入自己的阵中,风度翩翩,开口就是戏谑:“王道长,你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啊。” 王也没空跟他贫,正色厉声:“小心!” 不待话音落下,火墙凭空拔起,环绕着也青二人形成一小块安全区。 诸葛青站在阵眼,缓慢睁开了眼,露出海一般的靛蓝。他皱起眉,视线远远投向火焰外面、树林深处的地方,不自觉带上几分冷峻:“王也,你这是招惹了什么人。” 王也大呼冤枉:“我可什么都没干。” 冷色只是一闪而过,仿若错觉,笑容重新回到诸葛青脸上,他惋惜地说:“虽然我很想帮你,但是实在爱莫能助,你还是自己解决吧。” “老青你无情无义郎心似铁。”王也嘴上控诉,心里却松了口气。 快走吧。他心里悄声说。 但他忘了,那是诸葛青,永远不会按他安排地那样去做。 诸葛青笑着拍他的肩:“说笑的,我怎么舍得呢。” 王也心头一跳,诸葛青这时已经牵住了他的手,用那双蕴着江南烟的眸子认真地看着他,轻声说:“王也,我们逃吧。” 不管王也乐不乐意,他们确实生死与共,成为了命运共同体。 好些时候王也都想劝诸葛青别管他了,但终究没有开口,因为结果是可见的。但这不代表他在看到诸葛青身上的伤,被迫跟着他风餐露宿,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跟着他受苦的时候不会愧疚,同时还有一点小小的埋怨——不是说你凡事先考虑自己吗,这事儿跟你又没有关系,作甚要管? 但他心里清楚的,因为那是诸葛青,一定会这样做。 逃的第七天还是第八天的时候,记不清了。王也和诸葛青差不多都到了极限,而敌人却还是源源不断。 王也强撑着开了风后奇门,一次性用乱金柝定住了在场所有敌人,那一刻他几乎感觉到生命流逝的实感。 他抬起头看诸葛青,他觉得自己眼里的哀求足够浓稠。 走吧,青。他无声地请求。 但诸葛青只是俯下身抱住他,贴着他的耳朵低语:“王也,你做梦。” 王也已经记不得最后是怎么逃走的了。他受了重伤,又遭风后奇门的反噬,当晚发起了高烧。他们躲在一个小小的山洞里,诸葛青陪在一旁照料他,罕见地沉默,也没有笑容。 王也不喜欢这样的诸葛青,他的男孩应该像初见那样骄傲恣意,无所顾累。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王也又觉得那种无力感沉沉地压在心头,他呼出一口浊气,拉了拉诸葛青的手:“抱歉啊老青。” 没头没脑的一句道歉,但诸葛青听懂了。他抓看王也的手抵在自己额上,低低地重复念叨:“王也、王也……” 王也瞧着他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心里涌上一股酸楚。 青,别这样。 诸葛青忽然抬头,神色平静,眼神空灵,道:“等我们逃出去,就进山隐居吧。别管什么八奇技,也别管什么天下苍生,就我们两个人,寻一座无人的小山,没有人可以找到,我们就逃离人群与尘世,逍遥自在。你不是说对不起我吗?就当作赔礼了,好不好?” 他说这话时是小心而脆弱的,但眼神深处却是孤勇决绝的。不难感受他的决心与赤诚。 没有人会拒绝诸葛青这样看着你、这样与你说话并提出请求。 王也也不能免俗。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应了好。 后面的发展出乎王也预料但符合诸葛青心意。或许是诸葛青的旗门体质触底反弹,又或许是诸葛家隐晦地介入,总之他们全身而退。 按照一开始说好的,先是将通讯工具丢掉,然后避开监控,在武当附近的山脉寻了一座荒山——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其实也不算荒山,只是人迹稀疏,仅在山脚有几个小村庄。他们在山腰砍了竹子,在村民的帮助下搭了竹屋,还开了口井。入住那晚,月亮就是圆月。 一开始王也还担心诸葛青细皮嫩肉的住不惯,但看他挺乐在其中的也就放了心,两人过上了种菜捕猎的农家生活。 不得不说,那段日子真的非常潇洒自在。远离人群、远离纷争,沉静下来。白天他们修炼,偶尔入山抓山鸡,晚上就做点爱做的事,日子过得美滋滋。 美得王也几乎真的忘却了尘世。 如果不是一星期前一只乌鸦给他送了一张字条的话,王也觉得这日子最起码没这么快结束。 但世上无如果。 字条上的字王也认得,张楚岚那小子的。内容没什么,张牙舞爪地写着情真意切的四个大字:“叔叔救我!” 对于张楚岚能找到这里王也并不意外,如果那小子动了心思,少有他挖不出来的人。倒是这送信方式…… 王也抬头看了一眼空中盘旋的乌鸦,猜想张楚岚应该借用了碧游村时那位叫老孟的临时工的能力。 没有亲自来找他,而是借用媒介……是想要他亲手做个决断了。 王也盯着那张不起眼的纸条,许久抬手掐了个诀将其烧成灰烬,若无其事地回屋叫诸葛青起床。 只是自那日起,他便几乎夜夜失眠,纠结得无以复加,只能出门晒月亮。 其实他知道的,诸葛青也知道的,这样的日子不可能长久。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人间祸乱,而诸葛青背负着整个武侯派。 他们都是逃离人群抓住空隙喘息的旅人,而逃走的,终究要回来。 王也入定进了内景,问了张楚岚涉及的事,他久久地看着那妖冶的美丽的燃烧着的太阳,下了决心。 他一出内景就忍不住叹了口气,觉得自己遇见诸葛青之后快把半辈子的气都叹完了,一边开始犯愁。 他纠结的地方就在此,无论他下不下山,他都不知道怎样去跟诸葛青说这件事,他怎么也不忍心去打碎他的好梦。 他苦想了好一会儿没有思路,一拍脑门决定把这事儿往后挪挪,当务之急是回窝睡觉,免得离开太久被那狐狸发现。 然而他一转身就僵在了原地。 一道颀长的身影不远不近地站在竹林里,不知站了多久,露水已然打湿了他的衣领。 王也动了动唇,最终归于沉默。 诸葛青一如既往地挂着浅笑,温声道:“机票订的早上九点,东西也收拾好了,手机放在床头,别忘了拿。” 王也终于出声,声音带着不明显的哑:“你早就知道。” 诸葛青笑出声:“每天一起睡觉的大活人消失不见我会没有察觉?你是不是太瞧不起我?而且……” 他拢了拢披在肩上的外衣,略略仰起头看向半空:“这周山上聒躁了些,这个季节不应该有这么多乌鸦。还有嘛,能让你王道长忧心得难以入眠的事情,左右就这么几件事。所以我猜,是张楚岚来找你了。” 王也发觉他还是低估了狐狸的狡黠和警觉性,闷闷地说不出话。 诸葛青还在说:“你犹豫这么久是我没想到的,不过我算着,应当就是今日了。” 王也苦笑:“什么都瞒不过你。” 恍惚间当年龙虎山上,碧游村中、无名小洞里的情绪又深沉地压住了他,让他又一次感受到了茫然的无力。 他对诸葛青是有愧的。那愧疚从龙虎山上带下来,又和着别的情感变得庞杂。 那年在碧游村,诸葛青在风与火中哀悯地说你不欠我什么时,王也在心里反驳不,他欠的。他站在那道被火焰烧出的焦痕处,甚至想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可当诸葛青微仰着头,露出脆弱的脖颈提出最自私微小的愿望时,他依旧没能如他愿。 他赔不了这个礼。 可他却依旧在妄想更多。 “那你呢?”我下山后,你去哪呢? 诸葛青站得笔直,像他身边无数挺拔着的竹子,此时他不是诸葛青,他代表的是武侯奇门数十年难见的天才,是未来的武侯派继承人。他冷淡地开口:“诸葛家不入世。” 这是不会跟他走的意思了。王也想。 两厢无言,风摇曳而过,拨动一林竹叶沙沙作响。风喧嚣得恼人,星星却一动不动。 诸葛青打破流动着的沉默,依旧是温和的模样:“夜深了,回去歇息吧。” 说完这句话,他率先转身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王也动作比脑子更快地喊出声:“青!” 诸葛青停下脚步,侧过半边身子看他。 王也却哑然。他迫切地想说些什么,急切地想展露燃烧着心脏的滚烫的火,搜肠刮肚却无话可说,亦或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诸葛青耐心地等待。他站在阴影中,偶尔月光穿透叶隙在他脸上落下斑驳的光斑,明明暗暗看不真切神色。一双睁开的眼却明亮坦荡,月光流淌进去,又温柔地泄出来。 王也本想道歉,却在那双眼望着的时候觉得亵读。 诸葛青不需要愧疚和抱歉。 王也慢慢地吸了一口气,又缓慢地吐出来。山风洗涤了身心,他忽而也坦荡。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了一句: “夜深霜重,记得添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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