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王也向诸葛青兴师问罪:“你不是说了一个人听最好吗?”
诸葛青有备而来,不慌不忙,打发他说:“现在是一个自媒体如此发达,通讯如此方便,信息交流如此私人的时代,一个人缩在一个空间里面,拥有一件终端,就可以自我地联通整个网络,而只要你不出声就不会有人注意。这当然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除非在不虚拟的现实空间,你的房间里有一个别的什么人分享了你外放的音乐,或者更亲密一点,他分享了你的耳机,这才叫做不是一个人听。你不是一个人听的吗?”
王也噎住了,诸葛青又给他下套子,他觉得这个场景就像那天晚上诸葛青反驳他关于野蛮女友论调时一样让人没来由地觉得生气和不可理喻。他当然也不是任人宰割的那一种,只是向来厌烦俗物眼高于顶,顺势装作脾气温和的老好人,但绝对不是诸葛青一张嘴就能说动的类型。他心里莫名升腾起一种很总裁的心思来:我跟你打哈哈跟你讲礼貌是我和你不熟,是我觉得你不是什么人,我不跟你计较,但是我现在跟你熟了,我觉得我可以不讲礼貌了,我可以崩人设了。
所以王也说:“可是老青啊,你也没有否认你的确说过我最好一个人听的这件事儿吧?这句话在你那里是那个意思,在我这里就是这个意思,当然不同的意思只有在不同的环境和人物那里才能逻辑自洽,所以你要跟我说话就必须符合我的逻辑。我现在质问你,当然也是符合我的逻辑的,你得回应我的质问,你不能从源头上否决他。”
关于这首曲子究竟是不是王也独家享用的这个问题,好像突然上升到原则问题。
张之维在旁边凉凉地说:“下次我要再拍什么哲学题材的电影,会优先考虑你们两个的。所以我们现在可以开始拍戏了吗?”
两个人乖巧闭嘴收声,诸葛青把剧本翻得哗啦啦响,但不是生气,王也觉得他好像高兴得有点癫狂,所以要借助巨大的声音掩盖自己失去表情管理的事实。
这时候王也觉出来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好像又进一步,差不多可以算作是普通友人了,对于真情实感交际圈特别狭隘的他们来说,实属不易,值得珍惜。
他瞪着诸葛青,诸葛青今天又被造型师收拾得人模狗样,郑禤乔要离开崂山了,要高高兴兴,干干净净地告别一段感情了,所以整个人又恢复到他第一天来的样子。这整个造型的观感,就在提醒别人,全情投入和张霖恋爱七天的那个郑禤乔的确是郑禤乔没错,可是已经被郑禤乔本人从自己身上扯下来扔掉了,连带着张霖一起,是保质期已经过了的牛奶,喝了胃里会泛酸出问题,所以哪怕有整整一盒也要扔掉,不关乎投入与回报。
郑禤乔做的这一笔生意当然是亏了,他花了整整六天的时间去让张霖动容,只在第六天他亲吻张霖的嘴唇,而第七天一过他就要走。可是郑禤乔觉得他还没有亏到及时止损的地步,高知拥有足够的理智,让他把整件事情定义为人生有趣经历的一笔,而不是需要撕心裂肺去哭喊倒霉的失败。那样对于郑禤乔来说就太不体面了,有损他风流艺术的固有形象,更有损他想要刻意保持的完美心情。体验就好像是在商场里试吃食品,你本来就没有打算购买,但是你却好奇它的味道,所以尝一下就不会有遗憾,可是到了要付钱的问题上那就太超过,太不值得。
酸甜苦辣咸当然都是要尝试的,但是如果非得选一种,郑禤乔觉得还是上善若水任方圆吧。
张霖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诸葛青一看王也的眼睛就明白了。张霖这里没有台词,或者王也放慢了节奏,他们没有那么快地进展到有台词的阶段。镜头里他们停在屋门前,郑禤乔没有明说自己要走,他只是换了一身行头,这身行头让他的气质已经与这里发生了脱离。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他是已经走了,留在这里的是郑禤乔的理智与礼貌,是很讨人厌的一些东西。王也没有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讨厌,张霖的表达很少利用到语言这门艺术,这项他从小就缺乏使用经验的工具,但他嘴唇颤抖,发白,有咬痕,张霖起码是昨天晚上就想到了眼下这些和未来很多。
郑禤乔毫无破绽地微笑道:“张霖。”
诸葛青密切地看着王也的眼睛。王也原本头和眼都是温顺隐忍地下垂的,但是他用全身气息小心翼翼维持的和平表象就这样被这一声捶碎了。张霖为之感觉到出离愤怒,风吹过来让他的衣袖,轻薄的织物,战战抖动,然后他一寸一寸地把自己的目光升起来。
那一刻诸葛青明白什么叫寸断肝肠,一夜相思成灰。他被一刀一刀剜过去,那真是疼,郑禤乔这时候开始意难平。他想自己的确是留了一段孽缘下来了,往后可能会对自己不好,可是已经做下来的事情没有办法后悔。诸葛青这时候要是再看不出来王也试图打击报复那他就是个傻子,可惜诸葛青非但不是傻子还是个人精。郑禤乔的心已经飞远去,他对这样的场景非常无动于衷,可他空空的心口在努力地召唤什么,期待被填满。诸葛青的眼睛一瞬间就活起来,他这时候很天才地伸手去摸王也冰凉的额头——乖乖,是冰凉的,冰凉的冷汗都风干了,王也居然在这儿跟他入戏——剧本里没写,张之维没喊停。
郑禤乔这时候的台词是:你看起来不太舒服,回去吧,送到这里就可以了。诸葛青却说:“哦,是不舒服。你快回去,我自己走。”又指指天:“风大。”
王也死死盯着他,声音清楚明白:“你没有说过你要走。”
诸葛青温柔地说:“这是日程表上安排好的事情,我第一天就和你说过了,我是今天,今天要回去青岛市区,也是今天要走的。”
他眼神似蜜糖又似砒霜。
张霖无疑想要撕烂这张伪善的笑脸,可是他不会这样做,他与人之间最亲密的距离已经贡献给了这些天与他相处的那个郑禤乔,他不会做出于理不合又于礼不合更兼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更何况过往的病症给了他一个安静的壳,儒家传统教育给了他心里安静的东西。
他受过冷眼,轻慢,怜悯,和很多亲切与陌生的善,以及这七天好像虚幻梦境一样的爱意。在除了山水、道,和封闭的心之外,也不剩什么乐趣的他的世界里,情感是很珍重的成分,施予他的人很小心,他给出去困难,所以十足在意。他没有遇见过郑禤乔这样感情丰富又廉价的人。郑禤乔先是发大水淹没他,接着干涸了使他焦渴。水来去没有踪迹,没有名分,张霖觉得不行。
诸葛青动动嘴唇,劝道:“山中无日月,七天又算得了什么?”
王也说:“算。”
这一声真是掷地有声。诸葛青隐隐有种灵魂遭到叩击的感觉,甚至疑心王也是不是假公济私拐弯抹角的责怪自己。郑禤乔说:可是对我来说不算。诸葛青处理这句台词的时候,在前面加了一声叹息。
他很惋惜地说:“可是对我来说不算。”
王也瞳孔微缩,有一台机子刚好可以拍到特写,张之维在监视器后面“哦哟”了一声,说:“这里很好,这里很不错。”随组的编剧也不停点头,很赞赏,手底下还在本子上涂抹点什么。
跟过来做学徒的导演系研究生看不太懂这段加得乱七八糟的戏,问:“哪里不错?”
张之维说:“你还是年龄太轻。你不知道,当一个人经历过很多事情之后,他都会产生一个惯性。他知道自己不喜欢吃榴莲,不喜欢吃寿司生鱼片,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对日料店里乱七八糟不合时宜端上来的一盘榴莲酥食指大动,他会突然感觉到特殊。郑禤乔会替打算好心分手的对象惋惜叹气,会关照他是不是着凉,知道他是不是曾经着凉,以前从来不会这样,那么就显出张霖很特殊来了。”
张导喝了一口茶,看向三十五六突然改戏风玩儿浸入式表演的王也和斗志昂扬的诸葛青,慢慢悠悠地笑。
“小朋友啊,你记住,爱情就是搞特殊。谁最特殊,情到深处,从来都是这样的。”
九
他们这个戏一共拍三个月,三个月中间当然少不了要耳鬓厮磨。虽然张之维心里很有谱,到时候要怎么运用镜头语言,只通过暗示就能够把爱欲全都含蓄干净地表达清楚,但是大凡天下爱人,再不食人间烟火的,在谈恋爱的时候都难免要患上肌肤饥渴症,不碰触不亲密,不同呼吸共命运,那简直就是肉眼可见的疏离。
张之维要表现爱,甚至说,恋爱,那当然不可以要疏离。在整个故事开场的前面六天里,是以郑禤乔为主动,在进行由远及近由浅入深的接触。郑禤乔是很理想的,他们之间先是有了言语上的交流,然后逐渐了解心,最后才到身体。张霖作为他的对象也无疑是很理想的,首先他的外形和内在都足够美好,其次郑禤乔所想要实践的所有套路,他都一一的钻进去走下去,反应是矜持的,情感是真诚的。
往深了说,虽然表面上张霖是画家,但实际上是郑禤乔拿了颜料在涂抹他这张白纸。郑禤乔是个小提琴手,但事实上又是张霖拿了弓子在锯他,在演奏乐曲。
相互的驯养,再没有比这更暧昧浪漫的了。
离别只是小高潮,郑禤乔当然没有走成。张霖用一种巍然不动,顽石一样的坚持,强留他下来吃了一顿午饭。山中没有什么好滋味,一顿素斋,是张霖亲手做的,他本人不是什么厨神下凡,达不到抓住郑禤乔的心与胃的地步,故而这顿饭也没有显出多么珍贵。他们寡淡地吃完,之后郑禤乔礼貌地提出来要去洗碗,这里他又无意识地传达了一个暗示。
郑禤乔擅于利用各种暗示和意象来影响情感,就像他擅于运用音符和技法一样如臂使指,他这样做太顺手了,以至于错误地体现出藕断丝连的信息,甚至也影响到他自己。
道观修得气派,道士的居所却都很普通,宛若普通农家住宅。也许经费紧张,也许是因为寻找精神栖所,总之灶是土灶,厨房是旧式农村的老厨房,诸葛青猫着腰进门,生怕碰落屋顶墙灰和满头茅草碎砖瓦。张之维亲自带着机器进去,逼仄的小空间里挤满了人,咳嗽一声都能被十几双耳朵听得清清楚楚。
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张之维给诸葛青说这一场戏。洗碗能有什么花样呢?花样多了去了。诸葛青看到剧本的时候也不由得佩服,感念食色性也,人本性里有食欲有肉欲,所以到哪里都可以触发,甚至可以彼此联系触发。张之维说:“郑禤乔帮张霖洗碗,这首先是一个暗示,两人一个做饭一个洗碗是家庭的隐喻。这个时候郑禤乔去洗碗,作为一个富家少爷他是很少做这种事的,所以他洗的时候思维不能与洗碗本身产生关联,他只能想张霖。”
诸葛青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张之维伸手敲敲剧本上的字:“他既然没有走成,留下来吃了这顿饭,洗了这个碗,那么接下来这段感情就不是单方面的事情。张霖和郑禤乔的感情被强行调到同一维度了,从此是平等的,无论付出还是回报。郑禤乔现在就在感受这种平等。”
王也说:“我觉得这场戏对老青来说不难,难的可能是他自己也不太会洗碗。”
诸葛青卷起剧本作势要揍他:“你不可以小瞧一个三十二岁独居男人的生活自理能力,而且我总觉得你刚刚那句话在影射我是个痴汉。”
王也撇嘴,不置可否,张之维笑得一派慈祥。
于是开拍。
诸葛青弯下腰去刷锅刷碗,他把昂贵的西装外套脱了,又把板正的衬衫袖子高高地卷起来。他腰的弧线和手臂的弧线映在镜头里都是极迷人的,映在眼睛里则可以说具有相当的冲击性,王也经历这几天也习以为常了,能够坦然地放任自己去看,还可以遐想这样的片段要是流到网上去会引起怎样满屏的尖叫。
郑禤乔洗干净锅,然后去洗碗筷。洗一个人的筷子有一点隐秘的遐思,你的手接触他口唇接触过的地方,那筷子的首端在你的手里滚过,就好像千百个吻在你的手里滚过一样。郑禤乔反反复复着魔一样地洗那双筷子,洗完之后,抖干净水,撑着灶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犹犹豫豫,小心翼翼地把筷子举起来,不受控制地亲吻了一下。
洗刷所用的水要靠抽水机抽出来,是冰凉的清冽的,十分干净,所以诸葛青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他的齿轻轻抵在木筷上,一个将要碾磨而未
继续的动态,口腔半包而不包,一个静态。他的眼神有点茫然,没有焦距,能看得出来是不自知的。王也吞了一下口水,张之维瞥了他一眼,他不露破绽地对大导演给出一个赞许的微笑,假装自己在欣赏演技,张之维嗤之以鼻,王也故作不知。
郑禤乔过了一会儿才回神。回神之后,对自己的行为感觉到难以置信,举着筷子的手很快就放下了,也撑着台面。他低着头,立刻开始思考这意味着什么,他又该如何应对。诸葛青惶惑地眨眼,频率很高,这是郑禤乔第一次表现出不自在的情绪。他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回味地,快速舔了一下唇,然后再眨眨眼。
郑禤乔的唇角轻轻上扬,开始笑。他波涛汹涌的面部表情一下子又回归平静了。他感觉新奇,感觉有趣,觉得不是不能开启一种崭新的体验。假如这是旅游公司的产品名录,那么接下来他要选择的旅程就和之前的崂山七日游截然不同。
镜头拉远,光影安静地在郑禤乔的身上作画。
张之维喊:“卡!”
王也觉得这一段诸葛青的戏好像戳中了他某个痒处,让他浑身泛起很奇怪的感觉,故在旁嘀咕:“哎,妖孽。”诸葛青走过来听见,惊喜道:“老王,你在夸我。”王也抱头叫:“我没有。”
“我听见了。”诸葛青得意洋洋地说,“哎呀,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王影帝不管是夸我长得好看还是戏演得出彩,这声妖孽都是再好听不过了,我虚心接受,接受。”
王也说:“你接受个鬼,你考学的时候是不是根本没有学过得体题,你看看你刚刚跟前辈说的这是什么,你像话吗。”
诸葛青说:“我没学过呀,我高三都在勤奋练习,为了之后出国。至于我的大学,我是在维也纳上的,也在柏林读过一段时间的书,实在没有听说过什么得体题。”
王也有气无力地说:“你此刻可以对我讲:谢谢你的谬赞。”
诸葛青积极地驳斥他:“可是我就算没有学过得体题也知道怎么得体讲话。你这样胡乱糊弄人不好,所以还是stereotype,张导,你就算不让我们说也没有用,人生中的刻板印象实在是太多了,我看王也的情节就尤其严重。”想想为他罪加一等:“他还倚老卖老!”
王也咬牙切齿,白眼向天:“我不老,诸葛青,我最多比你大三岁,你再琢磨琢磨你该怎么说话。”
张之维不想在“老”这个话题上纠缠,在诸葛青叫嚣起“女大三抱金砖”之前公允地说:“明天我亲自发博,就说新戏双男主感情不和,你们看好不好。”
两人再次在真正倚老卖老的导演淫威下收声,王也被赶出厨房,诸葛青回到灶台前补拍几个机位的镜头。
张之维也跟着出来了,与王也讨论诸葛青的演技。张之维很中肯地说:“我现在是知道了,你眼光很好,这部戏选诸葛青果然没错。”
王也说:“到底不是科班出身,其实表演还是有瑕疵,现在这是属于本性吻合,本色出演当然轻易很多,不然估计他很难有一个精妙的控制。诸葛青的情感和表演容易溢出来,他没有度。”
张之维说:“可能因为你在戏中受影响更大吧,我们从镜头后面看就觉得还是比较有张有弛的。当然我明白你的控制力和大局观,不过偶尔的这种真情曝露相当的知性真诚啊,你这回不也尝试了新的处理方式嘛。我觉得很好,没有过分雕琢的痕迹,超过一点点就有了毛边,就好像容忍现在的影视剧画面里出现毛孔灰尘和胡渣,一点小惊喜。”
王也点点头。
虽然他一点都不觉得诸葛青有张有弛,他只觉得诸葛青演得快把他的眼睛给撩出来了,还想把他缠到棍子上卷成一盘蚊香。王也越发肯定自己之前不碰体验派是对的,一碰就要动心可还行,太糟糕了。他经历过很多剧组,因戏生情的案例很多,演员大多还是要和角色共情的嘛。但是大家生活圈子大抵各自封闭,一部戏拍完说拜拜,久了很快就淡了,都很正常。王也假装站在理性客观角度看这个事情,他同样研究道教文化,清静无为,对直弯没有看法。但问题是显而易
见诸葛青是管杀不管埋,未来只能把他点了驱蚊,绝不可能地老天荒。
当然后来他这堆阴谋论被诸葛青毫无新意地狂骂斯特瑞俄泰普,王也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再委屈也没用。
十
拍激情戏之前张之维请大家去市内吃了一顿海鲜。
之前也说过,因为山里光线不好,这种晚上的室内景说到底还是得棚拍。更何况在人家宗教场所周围做这种没羞没躁的事,你说是为了献身艺术,也得问问人家老君答不答应。遂整个剧组在当天集体搬家,花近一个半小时车程,离开虫子贼多,风景贼美的崂山山区,转而去青岛市区享受享受生活。
诸葛青说,导演对于人生大事,洞房花烛的理解,可能就只有一个字,吃。先在桌上吃,然后去床上吃,反正吃就一个字,稳的。王也对他这段话发表不出看法,只有当事人张之维说,小友说话不能太过直白,你的玲珑劲儿都用到哪儿去啦?诸葛青说:“那可不都落到您旁边这位身上去了嘛,我这个人啊,很专情的,对不对呀王道长?”
王道长翻了个白眼,诸葛青眯着眼睛笑开。
王道长,这又是诸葛青琢磨出来的一个新绰号了。王也成天穿着一身道袍晃来晃去,因为料子轻薄舒服,看起来还特别有文化,好像穿上瘾了,甚至在淘宝上网购了一批可称地摊货的道系私服,换了戏服还是个道士,诸葛青于是调侃他是道长。王也起先不想理他,后来发现实在不能够不理,慢慢地居然也就习惯了。
“驯养,”诸葛青和张之维聊剧情,说,“是狐狸看见麦子能够想到小王子的金色头发,所以狐狸爱屋及乌地喜欢上对他无用的麦子。”
他大喝了一口青岛,舔舔嘴唇,粲然一笑:“我觉得这可真是太好啦。”又说些真正的浪漫,有效的调情,诚挚的性爱云云,口吻都是哲学的、文学的、艺术的,乃至于学术的。张之维毫不留情地戳破他说:“你现时很得意,等会儿则未必。管你是多么风流成性的一个人呢,镜头前面跟关起房门可不一样,你一会儿就要知道了。”
这一桌子恐怕谁也没有王也知道得清楚,诸葛青看王也,王也不说话。王也沉默地嗑他面前的一盘辣炒蛤蜊,这盘菜诸葛青有意无意地瞟了很多眼,可是终究没有下筷子。周围的人都表示很理解,也都很有眼色,没有人去给他特别推荐,或者攘着他随便吃一口两口,就像没有人会给王也倒酒。这蛤蜊洗的很干净,吃进嘴里没有沙,大盘子里一个个色彩朴素的壳子都毫无保留地打开,露出丁点大的鲜美贝肉,被咸辣的汁水泡透。
王也便就着微苦的普洱茶,流水一样嘬着蛤蜊。他还在想,这下子一会儿拍戏的时候怕不是满嘴都是蛤蜊味儿,蒜香,葱香,辣椒香,这怎么亲啊,万一把诸葛青的嘴当蛤蜊给咬了怎么办?
王也飘忽地下了决定:他得刷牙。
诸葛青哪里能这么容易放过他,出声问:“老王,你说话,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王也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不愿意多说:“你没问题。”
这场戏的核心意思非常简单,其实就只是个过场,情绪没有特别复杂,更像是顺其自然的发生。那顿便饭把郑禤乔留了下来,夜晚他走进张霖的房间看他作画,张霖的很多墨和颜料都不是工业产品,要用原材料一点一点地磨。这其中工序复杂,多亏他是这么一个沉静的性子,又或许正是这样复杂的工序磨出了他的沉静。
郑禤乔要加入到他的沉静中去,达成一种两个人的和谐。
夜晚红袖添香,是很绮丽的。屋子里光线昏暗,更加剧了这种游离在空气里的旖旎的气息。郑禤乔不是什么温香软玉,相反是一个和张霖一边高的优质男人,但是就像惊艳是不分人种男女老幼的一样,这样的气氛一旦诞生,那也是不讲什么道理的。
拍这种戏码当然是要清场,闲杂人等一律退避三舍。诸葛青十分佩服张之维这班人马的功底。场景布置和现场打光都做得精益求精,场子清干净,灯光暗下来的那一刹,他觉得自己的心好像都跟着颤动起来。等到他看见王也昏暗光线中依旧明亮的黑色瞳子,那颤动就在四下里一片的寂静中益发地明晰了。
拍激情戏不是拍黄色录像带,有很多奇奇怪怪非常龟毛的要求,张之维又特别想表现朦胧美,给他们讲戏讲得那叫一个事无巨细,态度非常自然,甚至让人不好意思尴尬。诸葛青以往只在剧组里跑龙套,当然不可能跑这种非常要命的龙套,MV里尺度最大的镜头,也多不过亲亲摸摸抱抱。是以他对这种要脱衣服上镜的操作丁点经验没有,听得也一头雾水,王也理所当然地要带着他。可是这样就更显得有一丝滑稽在里面,因为王也看起来老实持重得不像话,要让他做引导,诸葛青简直觉得自己是在逼良为娼。
王也揉着额头说:“是不是逼良为娼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既然张之维要朦胧美,那当然不需要扒光。王也身上挂着袍子,诸葛青白衬衫要脱不脱,两个极品帅哥这个模样站在一起,还没上镜呢,就已经有剧组的小姑娘捂着通红的脸到处找纸巾了。
他们俩拍完桌子边上调情的部分,就并排坐在床沿上,气氛不尴不尬的,张之维絮絮叨叨絮絮叨叨,最后一点也交代好了,就一挥手让他们准备开始自己发挥,反复强调最好三遍之内过,说次数多了他们也该相看两厌了,那样在镜头里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对。
诸葛青说:“不至于不至于,再多遍都不会腻的。”
王也说:“不至于不至于,本来就没相看两不厌过。”
张之维懒得理他们了,指挥着赶紧开拍。
这一段到时候成片剪出来非常非常短,可能只有个一两分钟,所以他们也不必要做到很深的地步。但是亲吻是要的,抚摸是要的,眼神的痴缠更是要的。这个时候的王也气息与之前就大不相同,诸葛青反而进入角色比他更慢一些。他眼见着王也轻轻地慢慢地又不容置疑地压过来了,眼神居然有一瞬间的迟疑和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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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场记板打响,张之维那声撕破迷梦幻境的“卡,过了”传过来时,他俩各怀鬼胎地心虚,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想:
妈的,坏事,丢人丢大了。
十一
洗手间里除了他俩没有别人。
诸葛青和王也各自占了个隔间待上十几二十分钟之后,各自占据了洗手台两端的一个洗手池,先规规矩矩地洗手,然后洗脸,耙两下头发,牵强附会出体面的清爽样子。水声哗啦啦,间杂两声心照不宣的咳嗽,都在空阔的环境里产生回响。这里的洗手间条件不是很好,没有做富丽堂皇的装修,灯光是惨白色的。打在他们两个身上,立刻营造出一种冷感而危险的气氛,老港片里接下来可能会动刀子动拳头动枪,见血。
王也瞥了一眼诸葛青,诸葛青的睫毛上都挂着水珠,湿漉漉的,看起来比平常存在感更强。他没忍住又咳嗽了一声,这声音对于现在的场景和氛围来说可能过于刻意了一点,诸葛青马上就扭头看他。可是诸葛青看他的这一眼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王也疑心他根本也是故意的,因为这一个抬头的动作很轻很缓,诸葛青好像在一点一点找他目光的落脚处,然后刻意对上去。
“你想说什么?”
“没有。”王也淡哂,“没想说什么。”
诸葛青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拽了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把手擦干净。他每一个指头缝都擦了,连指甲也仔仔细细攒干净。好看的手王也这么些年来也见过不少了,诸葛青的手是其中第一好看的,而这时候拿纸巾擦手好像有一点普天下男性同胞都多少明白一点的隐喻,王也愣是看得眉头一跳,接着就把眉头皱起来。
诸葛青看见了他皱的眉头,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稍微有点欠缺的笑容,甚至是有点不友善的。把纸巾团一团丢进废纸篓里,转身就出门了,也没再跟王也说什么。
王也一个人站在洗手台前,打量了一下宽大镜子里自己的脸。镜子也很糙,被灯光照得这一块那一块的光斑,水渍溅得老高,不知道先前来这儿洗手的老哥是不是公德心太强,存心要把天花板也顺便清洁了。他刚刚为着清醒头脑扑那两下水,妆掉了,眼睑上的青黑透出一条线来,嘴唇还红得有点不自然。他把头发束一束,这样看起来勉强没有那种鬼似的憔悴。
他们俩这氛围有点像激情过后的不应期。
王也回到拍摄场地去,张导正在回放刚刚拍摄的镜头,几个人围着看,里面就有诸葛青。这下子大家没有刚刚绷得那么紧,表情还有点挪揄,诸葛青跟他们边看边说话,时不时因为张之维的评价礼貌地点头。他笑得挺开心的样子,刚刚对王也暗藏机锋的眼神好像只是王也短暂晕眩中产生的错觉。后面有个摄影看见王也了,就不拿他当外人地招手叫他过来:“哎也哥也哥,这儿呢这儿呢,快来。”
他有什么办法呢?他只能选择和他们凑作堆。这可不是说因为诸葛青在那里,或者诸葛青不在那里。不是这样的问题。
王也怀抱着这种侥幸心理从诸葛青后面探头去看,他比诸葛青高一点,这样伸头,下巴刚好离诸葛青的肩膀有点距离。你说暧昧吧,又太敏感了。可是说正常,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
他总觉得听见诸葛青这一声呼吸有点嗤笑的意思。
拍戏的时候,经验老道的演员会大概知道,以摆出来的这几个机位,自己在镜头上会是怎么样的情形。诸葛青不知道,所以他总有种在看别人的错觉感。那个被王也压着亲吻的人,是诸葛青吗?这个机位刚好能够拍到他暴风雨下含羞草一样高频眨动的眼,拍到泛起红潮的肌肤,拍到王也几乎一刻也不能离开的口唇。那个机位,又更远,模糊,朦胧,交叠的人影。他不知道看起来会是这样。他不知道他会是这样……美。诸葛青觉得把这个字往自己身上安特别不要脸,不过把功劳都交给张之维就比较合适。在他的镜头底下,诸葛青有一种陌生的予取予求的性感。
仿佛不是的。王也也在看,他也在心里说。那个眼神迷离朦胧,好像陶醉的,耐心的引导者,是诸葛青吗?不对,那是郑禤乔。可是,郑禤乔本来也不存在于小说里,或者别的动画、影视作品里,他生来就长了一张诸葛青的脸,有诸葛青赋予他的一点神气。他刚刚感觉到什么,现在放在屏幕上就有些失真,好像被解离再组合。他自己还是那个掌控中的自己,张霖包裹住王也的表层,他本来就擅于演戏,再把自己全身心投入进去,这样的表演就堪称完美了。
但又出现新的问题。
这场戏里有四个人,究竟谁爱了谁,他怎么分得清?
所以诸葛青方才的神色大约是在嘲笑他的愚昧了。王也在心里诚挚地叹息,缩回了脑袋。
“这一镜,怎样?”他问张之维。
张之维说:“哦!很好。”老先生颇有点眉飞色舞的意思,大声表扬他说:“感觉也出来了,你带得不错,不过还是要重点表扬诸葛青小同志,放得开,演得好,以后可以考虑在演员这条路上再往前走走,不敢说大有作为什么的话,不过网上最近不是很流行嘛,说,未来可期。”
未来可期这四个字又把王也劈得有点瑟缩。未来可期啊……说的是诸葛青。绝没说错。王也摸了摸上唇,有点尴尬地谢谢他:“实际上是没有我的功劳的……”
诸葛青似乎察觉到他什么意思,突然硬来了一句:“不不不,老王居功至伟,不是他我还没这么快能入戏。”
彻底封死此人缩回壳子里眯觉的退路。
气氛一下有点旁人察觉不到的剑拔弩张。王也没办法忽视心里边突然升起的一点欣悦和一点无可奈何,可是他又不得不提醒自己,他们现在在这里较劲其实不能说明什么。这顶多是有点入戏了,晚上回酒店自己处理处理情绪,应该就能解决。就算不处理情绪也可以,放任自流,刚好保持状态到拍完电影,戏会变得真挚自然。很多圈内的前辈后辈都这样做,普天之下尴尬都是一样的尴尬。
都是很理性的看法,甚至还有点功利,诸葛青坐保姆车回酒店的时候脑子里就一直转这些东西,他也有点摸不清自己的想法。就他的感官而言,王也是把张霖和自己分得很开的,首先第一点,他们不是特别像。王也的气质是历尽千帆再出世,张霖就是一张白纸到出尘。王也是真直,张霖是深柜。张霖是一个人,王也是一个人,演张霖的王也是一个人,被王也演出来的张霖是一个人。第二点,王也绝对不和什么人搞暧昧。这都不是直不直男的问题。王也有背景,没人敢营业他的cp,粉丝的力量比起营销当然就很小,不成气候。王也看着又颇冷淡,这么久了也没见对哪个人态度特殊,就算是朋友。
就算是朋友。
诸葛青有点神经质地攥了攥安全带,在外面飘进来的柔和的霓虹里看着自己的手。他手上还有没洗干净的朱砂,那边的洗手液就剩个底子,他想了想还是没用,等回去酒店再慢慢搓。现在他有点后悔,因为他发现一旦注意到这点小东西,他的眼睛就移不开了,他的思维也不受控了。
他脑子里全是刚刚在视野里放大到模糊的那张脸。他们气息交融,情感相接。诸葛青的手指在安全带上滑动,他脑子里那四个小节猛地就开始膨胀了,一开始还是曲子,后来膨胀到比单纯的曲调更细腻的地步,他甚至能够想象出弓子要怎样磨过琴弦,手指上的压感也真实得好像正在发生,压感又引申出疼痛,疼痛又引申向更遥远的地方。
诸葛青已经不在片场,他换掉暗示性强烈的戏服,一身齐整,坐姿优雅又放松。
可是在一片寂静的车里,他脑海中开着盛大的,主题不明的交响音乐会,却觉得自己好像一丝不挂。
难堪又浪漫。
十二
杀青戏在八月尾声,两个男主角是同天杀青。
从夏到秋,是一个极盛转向凋零的过程。郑禤乔和张霖先是耗空身体里每一个艺术的因子,在爱情的滋养下作曲,作画,在盛夏里大成。接着又在百般磨合之后,磨平了彼此的棱角,终于也没有走到一起。两块光滑的鹅卵石上面不会存在刚好契合的凹凸,他们碰撞,滑落,到别的地方去。所有那些激烈的东西,充满血性的爱情,那不是他们。他们是成熟,稳重,不愿意冒险的。在一起已经是足够冒险的一种尝试,至于对父母出柜,对朋友出柜,对公众出柜,放弃事业、清净和稳定,这样的冒险……他们最后全都浅尝辄止。试探过。试过。觉得不行,就放弃了。及时止损。
张霖去听郑禤乔新曲子的发表音乐会,没有告诉郑禤乔。郑禤乔在台上拉琴,他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听。那里看不清郑禤乔的脸,甚至也看不清郑禤乔的身形,但他能够听清楚每一个音符,知道这就是在山中短暂岁月的杰作。
结束之后他与郑禤乔遥遥相望,目光停留几秒,好像最后告别。然后他转身融入人流——张霖不再穿道袍。他剪了短发,一身不好用什么词汇来定义的普通衣装,淹没在人群里。郑禤乔隔着那么远,他也是看不分明的,是以张望了一会儿,就低下了头,转过了身。有经纪人过来要和他说话,是个女孩子,他俯下身去听,身上却没有以前那种外放的,让人移不开眼睛的风流气了。
诸葛青翻着曲谱说:“张霖剥夺了他的韵律。”
王也看他。他们现在正坐在非常空阔的音乐厅里,群演还没有完全组织到位,大家就先看看剧本,聊一聊天。
那天晚上之后两个人的关系果然又恢复如常。诸葛青会毫不见外地委托王也给他带豆浆油条包子,反正王也现在这个造型没有上过网,鸭舌帽一扣,很像复古非主流,轻易没人认得出来。玩笑也开,可是不玩边界试探了,换了一种模式。王也这时候觉出来奇怪。因为诸葛青本来对谁都是一个态度,在他这里多撒两分盐也没有很突出,结果这时候突然在一个单独个体那里云消雨霁,居然显得他更特殊了。也不知道是诸葛青终于聪明反被聪明误,昏了头搞错暗示方法,还是有别的什么王也猜不透也不太想猜透的原因。
中间有一天,诸葛青的弟弟诸葛白跟哥哥打了招呼,他哥哥又跟张导打了招呼,遂在暑假开始之后挑了个日子过来探班。这一天没有吻戏,没有重场戏,没有少儿不宜的镜头,甚至可以说是普适的,不具有爱情暗示的,但是诸葛白不知道是不是事先做过功课,到片场第一眼看了诸葛青,第二眼就去看王也。
王也问诸葛青:“你有没有跟他讲过我们这拍的是……”
诸葛青说:“你不会还指望拿什么兄弟情来糊弄小朋友吧?老王,你这个态度不行,是要被后浪打在沙滩上的。”
王也觉得这兄弟俩站在一块儿真就是一句歇后语——一清二白。当然他的意思不是诸葛青就一了,他是说诸葛白怪二的,一点都没他哥精明,是个多少有点缺心眼儿的中学生。然而王也并没有立场小瞧初中生,此中学生虽然非常缺心眼儿,但是实力不俗,钢琴弹得奇好,眼见着在古典音乐方面非常有成为下一个他哥的潜质,虽然小朋友满脑子怀抱天真期许,盼望有一天可以和他哥一样玩转摇滚,唯一不满意的地方就是要演断背山。
兄控诸葛白作为一个什么都心知肚明的后浪,露面第一天就对王也怀揣极大的敌意,觉得这个人一副短命鬼长相,黑眼圈好似国宝大熊猫,娶回家里放着一占地方二败气运,实在不能够胜任嫂子一职,希望诸葛青早日和王也划清界限。诸葛白人小鬼大,长得又乖巧可爱,迅速讨了全剧组上下所有女性工作人员的欢心。当时圈里有名的性感小天后夏禾正好进组给他们搭戏,演诸葛青的旧情人,刚拍完和诸葛青对坐试探的一场,下来掐着诸葛白的脸就不愿意撒手,诸葛白鼓着脸呜呜呜,诸葛青在旁边笑得开心,王也刚想过去凑趣,就听见诸葛白极没良心,极不要脸,早已超出童言无忌范围的一句:“哥!你不要和王也不清不楚!别搞他,没结果,你信我!”
夏禾笑得收都收不住,转手抄送张灵玉,张灵玉回复一个极其特别非常惊讶的问号,夏禾一下子笑得更疯了,好像全世界都再没有比张灵玉一个问号好笑的笑话。她撒开手放小朋友自由,又去和大朋友撩闲。夏禾妩媚天成地一撩头发,点点诸葛青的额头:“下回开个唱,阿青捧不捧场啊?”诸葛青泰然自若,暧昧微笑:“禾姐相邀,我哪里有不从命的道理呀。”
阿青是诸葛青粉丝的叫法,其实没什么错。夏禾跟张灵玉锁死也不是一天两天,全世界都知道。夏禾演而优则唱,诸葛青唱而优则演,反正都是朋友,合作两端做全,于情于理都合适。可是王也看这场景,就是越看越别扭。
而且诸葛白到这儿就不反抗了!凭什么!
王也唯独没发现他自己的意难平本来就是没有道理的,比小学生似的中学生诸葛白还没有道理。更没发现诸葛白事实上是个明事理知进退的好小朋友,只朝真正对自家哥哥心怀不轨的人亮爪子露牙齿。
不过诸葛青的确变得稍微有些忙,他和傅蓉打电话的时间变短了,可是他的电话又变多了。没有戏的空档,王也经常可以看见他锁着眉头坐在片场的边角处,要不然抱着平板,要不然拿个五线谱本勾勾画画。他的表情,王也可以判断,是有一些痛苦的。这痛苦随着时间在减轻,王也做贼心虚似的,自觉是个经历风霜的老司机,不敢打扰新手诸葛青“自我疗伤”的进程。
他知道这支曲子还是那四个小节的衍生品,但是没有听过其他的部分。这首曲子的完整版,迄今为止好像只有诸葛青和张之维,以及编剧和几个音响音效的专业人员听过。诸葛青那天晚上撩闲说的,最好一个人听,到现在终于真正的落成一纸空谈。
诸葛青和张之维讨论过这支曲子,王也听见诸葛青分析说:“这是郑禤乔的绝唱啊。他以后未必不会再写别的曲子,但是他真正的才气和灵气已经被耗空了,就像张霖最后终于离开了山一样。”
张霖最后在城市里做了一名装裱师,装裱了自己画过的所有山水,又去装裱别人的,只是不画画了。和郑禤乔共度的第一个夜晚,画到一半的那一张,后来挂在他家的客厅里。
王也觉得诸葛青把绝唱这两个字咬得太重了,不是什么好兆头。他不想听见诸葛青说这两个字,就,挺矫情的。
昨天诸葛青拍按照播放顺序,会出现在影片最末尾的一场戏,就是郑禤乔最后一次回到崂山,人去楼空,他在原来的地方拉琴,拉王也听过的那段小样的内容。这个结尾有点讽刺,山里的人出去了,外面的人又走进来。他们都借着这一段人生中的小小越轨,完成了自我的解构和建构,变成新的模样。
是以称一夜江湖老。
这样的故事很惆怅,说不上好坏,可是在诸葛青那里这惆怅翻倍了,几乎就是坏的。王也看着诸葛青翻他的谱子,手指在谱面上轻轻地敲,联想着诸葛青在音乐会准备上台之前是不是也有一样的惯性动作。
紧接着他就敏锐地发觉自己的联想逸散到了真人。
像那天晚上一样逮着他一个动作神情就要针锋相对地怼回去的诸葛青已经消失无迹,这时候诸葛青只是把曲谱翻完了,顿了顿,支使王也道:“老王,你空着不?帮我问助理要杯水。”自然坦荡磊落。
王也:“……哎,好。”
说完自己跑过去倒了,倒了回来,放进诸葛青手里,那杯子还是温热的。
哎哟,欲盖弥彰。
十三
诸葛青把琴搭上肩膀,把弓子搭上琴弦,把目光若有似无地搭在远方的一点,然后听着场记板的打响。
随着咔的一声在寂静中响起,他做了一个优美的起手式,开始了他堪称神妙的演奏。王也坐在遥远的观众席上,这时候也有摄像机在拍摄他,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模糊的诸葛青,看他拉动弓子,看他下巴与提琴形成的微妙的夹角,看这夹角抻出的,脖颈曼妙的弧度,和一条棱角分明的下颌线。那双堪称神赐的妙手,曾摩挲过他身体的,现在正引动琴弓,按揉琴弦,奏出大段完整的乐章。
这时候王也的感觉和那天诸葛青演奏梁祝的时候重叠,那音乐依旧是渺远的,只是今天连人也变得渺远了。他从这渺远里读出没法驱散的剧烈的伤感情绪,包括离别的苦痛,世故的沧桑,那么多无力反抗又存在甚久,牵连甚广的东西,是可以为之大哭一场的那种。可是不同的是,这曲调他事实上能完整听清,而且感觉新鲜。
诸葛青在这首曲子里面并没有写任何的遗憾和伤感,没有怨怼和愤怒,这是一首悠扬宁静的曲子。听见这首曲子,张霖,或者说王也,就能够回忆起自己作画的心境。郑禤乔平和地,甚至是幸福地,怀念着。怀念那些在山中早起的清晨,他们在晨风里交换的亲吻,怀念夜晚昏黄灯光下,画笔山水边声色烂漫的痴缠。怀念郑禤乔第一次带着张霖到他的领地去,他们那场戏拍摄于青岛著名的景点八大关——在形态各异的美丽洋房簇拥下,被法国梧桐夹道欢迎,周围行人稀少,好像他们独享的乐园。
在这时候张霖就听出来了,他听出来他对郑禤乔做了什么——郑禤乔把散落出去的心又收回来了。他开始发自内心的承认,一段感情可以是长久的,美好的,令人回味的,甚至是让人甘愿放手作为成全的。
王也这一次不能够跟着哼起来,他只能被音乐带着跑。王也自然地流露出对演奏者的钦佩:是他啊。那么就好理解了。
受音乐强烈无法忽视的感染,王也突然从心底里面觉得自己需要一根香烟,他条件反射地去摸自己的口袋,然后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张霖,张霖不抽烟。对于一个演员来说这可以算作是很大的失误了,不过张之维依旧没有喊停,可能是想看他即兴发挥出什么。王也机敏地做出了反应,他的手慢慢在口袋里攥紧了,快速地构建出了一个可以被深度解读的动作。他的目光慢慢散开,变得不聚焦,落点消失了,张霖的眼睛里不再有台上的郑禤乔。
他被带进了回忆里。眼睛开始湿了,嘴角却忍不住上翘。
郑禤乔是一个很不温柔的人。张霖让郑禤乔学会什么叫做温柔。尽管王也心里产生了奇怪的想法,即这种温柔并不是来自郑禤乔的,而是诸葛青天生自有的。就像这支曲子并不是郑禤乔写的,而是诸葛青因为看见他——因为他——而一点一点延伸出来的。
是因为他——
看过剧本知道结局的人都多少有些动容。张之维紧锁着眉头,看着监视器,不知道为什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手里捧着他的双层玻璃保温杯,今天里面放的是王也送的大颗枸杞子,据说是去安徽亳州的中药市场直接批回来的,颗粒饱满,颜色正红,滋味很好。
他想到,王也这个小孩,他是很早就知道的。
王也那时候刚刚从戏剧学院毕业。他毕业前排了三场毕业大戏,角色都挺吃重。张之维刚好受邀去上戏做讲座,也看了王也一场戏,当时就知道这是个可塑之才,对于王也背后的传闻又多少知道一些,遂发出邀请,请他来参加他下一部电影的试镜。
按照现在那些复杂的饭圈规矩算,王也去演这个电影算是五番。那真是很小的配角了,因为是年代剧,人设也不出彩,演了个很快领便当的爱国商行老板。如果是平庸的演员,可能会把角色处理成毫不打眼,随意就能忘掉的角色,但是王也不。王也让这个角色站起来了,然后他本人,就在鱼龙混杂的娱乐圈,站起来了。
张之维记得试镜的时候他分给王也的是商行老板不动声色忽悠日伪的一段,那一段之后此老板就被抓走,严刑拷打,到死没说一句,但是也的确就这样死了。前面也有几个别人试镜,里头有和王也一样新鲜的毕业生,甚至没毕业的学生,眼神懵懂又光鲜,充满亮堂的希望,大有来混事儿,来碰碰运气的意思。还有在圈子里摸爬滚打好几年不得出路的中年人,那目光就复杂得多,也深沉得多,有的是死马当活马医,权当试试,有的是咬牙切齿,放手一搏,端看对这一行和对自己,是个怎么样的态度。
这些人在一个房间里挤挤挨挨,愣是营造出一种沧桑极了的众生百态。王也在里面最出挑,因为他一个也不属于。张之维在知道前因后果之后才能够解读王也当时的那种神气:他见得多了,自以为很懂,也不愁后路,所以气定神闲。他的眼睛都和别人不一样。
原本软趴趴的没个正型,特不上心,演起戏来,就是立地可成的铮铮铁骨。
“几位军爷,”他慢悠悠地说,“不好意思,我们这儿小本生意,不留神就赔干净了,底子实在干净得很,您尽可着搜,也找不出什么来啊?”
“您问我这儿什么东西最贵?哎哟这可就是玩笑话了,当然是鄙人的脑袋最贵。鄙人活着,家财万贯才有人花嘛。”
装出来的奴颜卑膝,可感知的视死如归。张之维从那个年轻人的眼里,看到令人为之一振的凛然。
从那时候他就知道,王也会有大气候。而现在王也拥有的一切证明,他是对的。王也甚至可以不用再顾忌他们家里的力量有多庞大,他的个人影响力已经到了足够支撑他的地步,在某种程度上,喜欢背心大裤衩蹲街啃苞米棒子的北京爷们儿王也,是可以说自己能够为所欲为的。
诸葛青的曲子落到最后一个音符,张之维的眉头终于拧成了一个死结。
喊卡以后也没说过不过,放诸葛青在那再看看曲谱,把王也叫过来单独谈话。
张之维:“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出来?”
王也老实认错:“知道。”
张之维充满创新意识地不经调查就否决他:“不,你不知道。”
王也:“……”
张之维说:“你刚刚那一版,是不是走神了?不,也不能说你走神。只能说,你那时候表演的是王也,不是张霖。你有一个掏烟的动作,很下意识,但是又很符合场景,你有一半是在剧情里的。”
王也发现张之维很严肃,也读懂了张之维的潜台词。他不由得把自己常年弯来扭去的脊梁骨直了直,态度也端正了点儿。
张之维就这么看着他。王也沉吟了一会儿才作答:“不……其实,说是张霖也可以说得通。我把掏烟的动作扩张了,变成一个……一个握拳。拍到了吧?应该是拍到了。掏烟也说得过去,张霖……张霖变了嘛。他身上有烟火气了,他在模仿和学习。这个动作是一个……一个努力的表征。又握紧拳了,想到了什么呢?这就可以开放去解读。我觉得还是有道理的。”
他把这个问题从有点越界的情感波动,淡化处理成和导演观点相左,的确讲得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张之维接受了这个说法,点了点头,眉心却依然保留着那个疙瘩。
张之维慢慢地说:“小也子……不是这个问题。我知道你的临场应变能力,这里处理得很好,很真实……但是不对,王也,不对。你这样做,是把你嵌进这个故事里去了,对于电影这是没有缺憾的,对于电影以外……这故事可不是什么好结局,你自己心里也明白。”
“啊,”王也意味不明地发出一个单音节,“我明白。”
“你要是想就这么结束了,杀青了,这版可以用。不可以,就再演一版规规矩矩的放进去。艺术是崇高的,小也子,是很磊落的,”张之维说,“不管怎么说,我们再拍一版,然后选择权在你。剪片期间……你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你不要给自己留遗憾。”
张之维说完这句话就走了,到诸葛青那里去,王也想他可能是在给诸葛青编理由,说为什么要重拍。杀青戏导演苛刻一点也完全可以理解,会做人如诸葛青当然更能够理解。王也看向那边,正巧不知道他们说到什么,诸葛青也转起头来看他。
他们的目光隔着长长的距离交汇,那一刻王也明白,他似乎刚刚接收到迄今为止人生中最重要,最真诚的一句忠告。
十四
他们俩再见面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诸葛青从保姆车上全副武装的下来,得亏是秋季,帽子黑超口罩这么一套,也不会觉得太热。他今天穿得很随性,一件低领大码白T外面罩了件杏色双排扣长风衣,黑色长裤搭作卡其色战靴,随便一歪都很有型。
他这一歪就歪在了三十天没有见面的演员王也的面前。诸葛青其实设想过很多次,他再见到王也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可当他真的又见到王也之后,才知道心境这种东西本是不可复制,不可预演的。王也坐在给他安排的专属化妆间里,捧着个外卖的塑料碗,哧溜哧溜地吸一碗红汤重油的肥肠面。因为还要拍宣传照,所以王也的头发暂时没有重新打理,接上去的长发没有洗掉,现在又是束起来,用一顶鸭舌帽扣着。他全然不怕冷似的,还是短袖大裤衩,脚上一双人字拖。就这么一个又俗又老气横秋的背影,走出去杵人面前,都不一定有人能认出来这是个明星。
诸葛青也是这么想的。现在,王也对他的吸引力还没有那一碗肥肠面大。诸葛青在青岛山旮旯里疏于锻炼,体脂率毫不客气地上升,已经被健身教练发作过一通,吃了半个多月的草。即使他少吃辣,也不怎么吃肥肠,现在猛然一闻到浓墨重彩又辣又油的肉味儿,差点眼前一黑就扑上去抢食。
诸葛青克制住了自己,凑过去弯下腰,把手在王也眼前晃了晃:“哎,老王,你走错化妆间啦!”
王也扭头的动作之迅疾,动作之僵硬,几乎让诸葛青以为他误踩了电门。只见王也干笑着看他,眼神里犹自惊疑不定,筷子里还夹着一口面条,样子傻不愣登,嘴里结结巴巴:“我,我走错啦?”
就算诸葛青再不愿意,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刚才的想法实在是非常错误。王也这个人怎么可能做到杵在外面不被人认识呢?他五官端正挺拔,眉目疏朗,是很大气沉稳的长相,但又比传统意义上的大气沉稳更精致一些。在之前拍戏的时候,他把他当做张霖看的时候更多,没有怎么深究过他的五官。现在骤然靠近,才深觉此人真是有一副刀削斧凿的好皮囊。而且,因为刚刚吃辣的缘故,现在王也的嘴唇呈现出一种吃小孩儿一样的血色,还非常的润泽,让人有亲吻啃咬的欲望。
诸葛青自己很清楚,即使他有风流人设,在见到人五分钟之内产生性联想也是不正常的事情。他说:“对呀!这是我的化妆室。你把一个正在节食的人的化妆室搞得乌烟瘴气了老王同志!说吧,你给我个什么样的交代。”
王也实在是懵了,到现在还没有反应过来诸葛青在诓他——他只知道诸葛青这件衣服领口实在很大,他又俯下身子靠的很近,王也的视角可以看见大片白皙的皮肤和一对纤长凸起的锁骨,再往下,他甚至也能真实地想象出来——是在戏中揉抚过,吻吮过的,那样的好光景。他想完又觉得,这不可以,这下他应该给出的交代就更多了,王也感觉很苦恼。如果说本来王也的生活里没有什么是不受控的,那么遇上诸葛青之后,他的生活里就什么都不受控了。诸葛青好像一粒干扰性极强的放射性粒子,掉进他的磁场里,让他整个人都紊乱起来。
这个氛围太坏,他们俩都轻咳一声,别过头去,齐心协力地粉饰太平。
过了一会儿,王也突然幽幽地来了一句:“我甚至以为你不会来了。”
诸葛青一怔。然后他想,这怀疑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杀青后的第二天,《一夜江湖老》首次官宣,王也诸葛青大名空降热搜榜首,热门话题榜前十这部戏占了三个,引起了一场网络世界的轩然大波。这部戏从两个挑大梁的男主到导演都不是小角色,不走流量路线,风格比较老派,国民度非常之高,因此这回消息一出来,其轰动性是男女老幼无差别全覆盖的。不过这次急吼吼要炸锅的小年轻们倒是没能彻底占据舆论的主流,闹出太大的风浪,父母祖父母辈的人虽然对这个题材的接受度还是不高,但是多少都知道当年的《霸王别姬》,知道《断背山》,遂对上蹿下跳的年轻人们分外不理解:不就是演戏吗,谁戏外还都那样啊?
诸葛青因为形象是那么一形象,人设是那么一人设,多少还是有点儿唯粉女友粉,不乏年纪比较稚嫩的,乌泱乌泱扑上去跟黑子跳脚对骂,乍一眼看过去真分不清谁比谁更脏。一边骂红了眼,说丫一小白脸成天吃软饭就算了,居然还是个走后门的,另一边急红了眼,说你说谁是同性恋呢,说谁呢说谁呢说谁呢。然后又有所谓路人吃着吃着瓜突然拍案而起了:同性恋怎么了!热闹得很。
王也那边就轻省多了,与其说他的粉丝接受能力更强,倒不如说他的粉圈早有准备,弥漫着一种“早晚有这一天”的祥和——王也这两年冲奖,没拿过什么主流意义上的正常角色,流浪汉乞儿神经病全搞了个遍,早有人猜过他下回是不是要演个同性恋了。然后宾果,要演。粉丝们释然又失落,最后还是不能闲着,转身下场去撕诸葛青来填补平淡乏味的生活,纷纷质疑一个玩音乐的,只给人家做过友情出演的歌手,能不能搭得起他们也总的戏。
傅蓉为了这些破事儿,成天声势浩大地忙着诸葛青的舆论公关,希望某人长点良心多少体谅一下经纪人工作,不要再搞同志电影来给她无端增加各方面的工作量。奈何诸葛青魔高一丈,锣鼓喧天地给公司小新人把关MV,同时开始非常苛刻地做一首纯音乐,据说是要给电影用的,还拍进了电影里面。诸葛青,那真叫一个呕心沥血,一天天闭门不出,扣扣索索地不知道在跟谁较劲,傅蓉想给他一点知心姐姐的鼓励,都得见缝插针,与此同时诸葛青还是妥妥的铁板一块。由此,傅蓉深觉对现在的诸葛青而言,就连给张之维录车载发烧碟都比她手上那几个通告重要得多。总而言之,一切给《一夜江湖老》的工作让步,《一夜江湖老》的网络宣传又给其他的一切让步。
那条微博,最后王也没转,没评,点了个赞,诸葛青没转,没评,傅蓉看不过去了,拿他手机也给点了个赞,这才算全了礼数。
她也没办法,傅蓉刚到诸葛青手底下工作的时候就已经被告知,创作期诸葛青需要绝对的自由,从时间到空间,屏蔽一切干扰。傅蓉在诸葛青手底下工作一年,可能是刚好赶上诸葛青咸鱼,暂且还没有经历过他这种心无外物的状况,对诸葛青斤斤计较的程度也没有一个正确的估量。是以当傅蓉要求诸葛青转个微博配合营业,再发个微博帮助公关的时候,她认为诸葛青无情拒绝的行为简直是无理取闹——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他脸上明晃晃写着两个大字:借口。
诸葛青坚持说:“不行,工作和营销是两个不同的区块,我现在专注的是作曲工作,你不要拿那些东西来打扰我。我现在还在写曲子,我需要专注,我不能放任电子产品存在于我周边,更不能打开微博。”
周围跟他比较久的工作人员也替他说话:“哎老板他是这样的,上一位经纪人在的时候也是这种情况,没有要针对蓉姐你一个的意思……”
傅蓉摆摆手让他别说了,她大概能够理解。而且诸葛青从拍完片子回来之后就状态不对,她不由得担心是不是她最坏的那个猜想变成了现实。一时间也不好逼
他太过,只好妥协地说:“哦,那你给个准信,你这个状态到底还要持续多久?”
诸葛青说:“两个月吧,我忙完这首曲子之后还要给小朋友出碟,之后还要找个时间出国去拜访一下我读研究生时候的导师,我忙得很。”
傅蓉皱着眉头:“那你……那我帮你推了?下个月的时候好像要你和王也去拍一组定妆照,然后再一起接受几家网媒的采访……”
诸葛青:“嗯,等等,我去。”
傅蓉和工作人员于是都不能理解了,一起凶神恶煞地瞪着他。诸葛青面对四道死亡射线,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这是工作,不算在营销里面。”
而他现在冲着王也春风化雨地一笑:“这是分内的事情,我怎么可以不来。”然后在王也表情变化之前,又补了一句:“当然,即使不是分内的事情,为着你啊,老王,我也是要来上一来的。”
诸葛青这句话说得是那么得意,他仰着一点下巴,垂着他的眼睛,看着王也——
然后,然后王也就亲了他。
那时候他们都想:这真像郑禤乔和张霖的那个吻。他们又悄悄地达成了一致:但是绝对和那个吻是不一样的。
十五
碍于嗓子,诸葛青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辣味了。他完全没想到的是,再次体会到这种令人兴奋的疼痛,会是在另一个人的嘴唇上。
他起先很愤怒:这个人怎么可以不把自己的嘴搞干净就来亲我?然后反应过来,这好像是在默许王也在搞干净嘴的情况下去亲他,于是更加愤怒。不过在王也莽撞的亲吻里,他的这点愤怒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很快跟他的理智一起散佚了,找不回来。他只能感觉到那久违的味道:辣。诸葛青飘忽地想,也许在哪本杂志的边角,他了解过这样一个冷知识:辣是一种疼痛。那些辛辣的因子,事实上是在用一种温柔而无法拒绝的方式伤害着你的口腔,与此同时你还甘之如饴,把它当做至鲜美的享乐,好像中了毒,上了瘾,还自欺欺人装不自知。辣,它可以摧毁你的脆弱的味蕾,刺激你的敏感的神经,让你恍然间产生一种自大的情绪:这是勇敢的,这是激烈的,这是我自愿去经历的。
诸葛青想,我是自愿在经历这些吗?
这个吻和蜻蜓点水的,或者充斥情欲的,都不一样。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亲吻,从发端到内涵,掺杂了太多不可控的因素。王也和诸葛青的心脏都擂鼓一样震颤,他们原本想,长到而立之年是一件太好的事情,他们沉稳,自信,对一切都心中有数,但是这一刻他们不约而同,发自内心地惶恐,终于意识到岁月不止让他们变成锋利的名刀,更让他们薄脆而易折,两根指头一夹也可以变成废铁。
人通常极难承认自己在患得患失。大家总喜欢自我标榜为能舍得,敢追逐的大人物,因为他们年轻的时候就是那样,只不过经验和时间让他们改变了。王也敢离家出走淌娱乐圈的浑水,诸葛青敢放下古典回国做他的多元拓展,他们年轻的时候就是这么热情天真而奋不顾身,可是现在他们改变了。
终究有所待,终究不逍遥。
王也像是此生最后一次亲吻一样吻诸葛青,用舌头去描摹他的唇齿,记忆他的口腔,好像吻完他们两个中就至少会有一个永远地死掉。死掉,没有温度,不再作回应,阴阳两隔。其实王也是在害怕划清界限,从此人海渺茫,音讯杳无。他,王也,害怕!这真像是个笑话。可这又是多么容易的事呢?现在,诸葛青和王也随随便便就有一个月没分享过只言片语,而在他们听说彼此名字之后和真正相互认识之前,还有更长的时间是苍茫的空白。他想,让他记住我吧。为了事业一搏和为了爱情一搏往往是两个悬殊的概念,前者多不过赔掉身外之物,后者少不了赔掉整个自我。因此他们都只能徒劳而迷茫地想,就让他记住我吧。
王也吻着,觉得实在难过,眼色也越发的深沉起来。他这样蹙着眉,仿佛深思的神色,和平时云淡风轻的样子大不相同,诸葛青倘若没有因为太上道而一直闭着眼睛的话,可能会因为王也这幅模样心动不能自持。王也浓重的眉目之间含带的浓重的思量,那么宽厚温和,事实上是令人很安心的。王也此刻正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彻底不是自己了,还永远记得张之维对他说,诸葛青未来可期。
他们最后气喘吁吁地分开,诸葛青抬手阻住了王也噙着未吐口的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发一言地推门出去,走去自己的化妆间。
辣啊,诸葛青想,是真的。他心里受虐狂一样升腾起一丝快意:即便未来操蛋的东西即将纷至杳来,即便根本看不到结局,连好结局都看不到,但是他尝出来了,从辣味里,从这个乱七八糟不知所起的吻里。王也喜欢他啊。王也爱他啊。他感觉出来了。
他想,这已经可以被称为是童话故事了。辛辣童话故事。
摄影师是冯宝宝。
对于这位圈内大有名气的姑娘,诸葛青和王也了解得不多,只知道她拿过许多摄影大奖,拍过几套著名的系列照片,因此见到真人的时候,多少有些反应不过来。
冯宝宝的穿着风格与王也非常类似,看上去多少有点不修边幅。她穿吊带背心,搭迷彩的工装裤,脖子上挂个单反,从头到脚都松松垮垮,倒能看得出身材很好。一头黑发清汤寡水的挂面一样随便披散下来,好像某种厚重的幕布,把她本来拥有的美丽遮盖掉了,只衬托出她脸上那双干净又明亮的,令人印象深刻的黑色眼睛。
她一看见王也和诸葛青,点了点头:“耶啷个帅哎。”
诸葛青没有听懂,王也就在旁边悄声说:“是四川话,夸我们俩好看。”因为声音轻,他走得近了一点,诸葛青不动声色地外移,又跟他拉开距离。
冯宝宝是个率性真诚的人。她多少跟这个现代社会有点脱节,无论多少岁,看上去总是不谙世事,执拗又单纯。在少女时期,她已经凭借一批极有灵气的摄影作品崭露头角的时候,曾经以素人身份参演过带张楚岚入行的徐老投拍的一部电影,演女主角。当时徐老就放话说,整个娱乐圈没有人比她更适合演。这样的话放出来,寻常情况下都要被当成艳压通稿diss的,但是那次没有。因为大家都心服口服。除了冯宝宝本色出演,没有人能够演得出那个女孩子,那个身前一团迷雾,身后没有方向,纯然如白纸,又固执如黄牛的女孩子。她做这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做得很好。她把很多事都做得很好,但有时候她不知道要去做,或者分不出什么是好。
后来她有了张楚岚。
其实如果不说,真的没有人能看得出来,这个小姑娘一样的女人已经接近四十岁,已经和张楚岚结婚,他们俩还有一个刚准备上幼儿园的女儿。她还停留在像一个孩子一样说真话的状态里,因此她说出来的话,不管多么惊世骇俗,都值得去信一下。
她说好看,那必然就是十分好看了。事实上周围所有的工作人员,包括过来督场的张之维,都是这么认为的。他们这次拍的算是概念海报,不一定就要穿戏里面的衣服,穿戏服的照片他们在片场也拍了不少,青岛风光美丽,如果不拍照的话难免会觉得留有遗憾,于是每换一套戏服张之维就把他们俩当摆件,来来回回前前后后地拍。在八大关的那一天和在崂山里面拍的尤其多,简直可以出一本写真,只是内容稍微暧昧不明了些,不适合留作朋友间的纪念。诸葛青穿着一身样式华丽的燕尾服,手里提着他的琴,不知道为什么脸色不太好,连个笑影儿都像是在勉力维持。王也跟他之间的距离有些刻意,是一个说近又不近,说远又不远的位置,他宽袍广袖,峨冠博巾,好像逍遥人间一散仙,大类阮籍嵇康,有魏晋风骨。
两个人如此不同,却又奇异地协调。
冯宝宝示意他们走到布景里去:“你们两个,撇那么开做啥子,靠近一点……真是作怪,也不知道是在躲谁。”
她说完也没有管他们两个的反应,好像自己不过是嘟哝了一句废话,自顾自地去安排三脚架和打光,留诸葛青和王也站在布景里面面相觑,不知道什么样的动作才能够取悦这个口音浓厚,个性飘渺的大摄影师,让她早点放过他们,不要再制造尴尬的氛围,和尴尬的玩笑。
冯宝宝哪里会按常理出牌。一阵咔咔咔的快门和闪光灯之后,她给全然状况外的王也和诸葛青比了个“欧了”的手势,点着头说:“好,这个能用,现在正式开拍,王也先出去下子……”
他们于是只好稀里糊涂地跟着冯宝宝拍摄,像两个大号的等身玩偶,随时准备给她摆拍,还要应对冯宝宝时不时嘟囔“唇妆做啥子这么红……”的尴尬情形,实在是身心俱疲。拍完之后再看冯宝宝之前抓拍的那张照片,他们两个不免都愣了一愣。那么疏远的距离,那么僵硬的表情,居然还可以是深情的,缱绻的,隐忍的。他们的身体和表情好像拼命挣扎着要逾越理性思维划定的框架,向对方伸出友好的试探的触角,期待一个同样友好的试探的回应。他们那时候压根就没有入戏……这就是王也和诸葛青。
王也:“这个……这个不行。这个不是角色,也太……”
冯宝宝指代不明地问了一句:“你怕别人看出来?”
诸葛青在旁边,王也突然觉得自己面对着一道送命题,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好在冯宝宝自己就接着说下去了:“看出来,看出来又有啥子不好的呢?不看出来,张楚岚咋个能知道要娶我。不看出来,我咋个能知道张楚岚是要娶我……”她眼睛一眨不眨,没有笑,很认真,好像在做辩论。但是这样的神情,比起任何一种笑着的模样,都要能够让人感觉到她的内蕴的快乐。
她又说:“这张照片不会用的。送给你们。就一张,送给你们。”
她还说:“在旁边的人,就不用拿着照片去看。给你们这个照片,不是要你们看清自己是什么模样,也不是要看对方,就是看看你们是什么样子。不然,很容易忘掉还在爱着的这一件事情。”
冯宝宝盖棺定论:“那人生还剩什么呢?那就太可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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