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玩青史低头袖手,问红尘缄口回头。
寻人解惑,登楼问天。
王也与诸葛青一路西行,穿长街,过暗巷,终于在一个阴风四起的夜里到了一座破败塔前,石阶上两个小僮,正一左一右歪靠在廊柱边打瞌睡。
王也有些迟疑,指着前面这座簌簌掉着瓦砾,像是下一瞬就会坍塌的塔,问道:“你确定,这就是千机?”
诸葛青瞧着也不太像,但来都来了,是或不是,也得进去探查一番才能清楚。
千机塔破归破,门口还是有人守着的,更何况还是两个孩子,没有硬闯的道理。诸葛青琢磨着要不白天再来,却见王也已经走上前去,左右弹了两个脑瓜崩,敲醒了俩小孩。
“在下武当山王也,问小师父个事儿,这是千机塔罢?”
一个小僮尚未从梦中醒转,浑浑噩噩点了点头,脑袋一歪又偏了过去。另一个过了半晌揉了揉眼睛,回头看了看空荡无人的长阶,回想起刚刚的事,一时间分不清是真实还是梦。
罢了,反正让他们只是守着门,又没说不能进。
这一路走得畅通无阻,诸葛青心里总不太安稳。名震江湖的千机,就教他们这么轻易地进了来?果不其然,行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王也拦住了诸葛青。
“慢些走。”
纵有千古,横有八荒。论奇门遁甲的功夫,诸葛青自知比不过王也,便缓了两步,仔细打量着塔内的摆设。可惜还是没能看出什么,诸葛青撞了撞王也的肩,问道:“入局了?”
王也转过头,拉过诸葛青的手,将他拽到自己身边。诸葛青心一惊,正欲再问,却见他已将自己掌心翻开,用手指轻拂了拂。
“落灰了。”
“咻”的一声,诸葛青偏过头,看见自己刚刚站着的地方落了一枚细小刀片。塔内烛火飘忽,只隐约瞧见银锋入了三分,刃下缝隙渐愈裂开。诸葛青手指抚在颈间,想着若是一刃封了喉,血想必能溅起三尺高,平白脏了老王的布衣蓝衫。
“这是什么阵?”
王也摇头:“没见过。”
诸葛青心下沉重,“那如何破?”
“噗嗤”一声,是王也笑了。“这阵法无外乎机关与暗器,要么解,要么躲,若是都不成……大不了就一把火毁了,这窗户还都开着,左右你我轻功上乘,跑得快,摔不死。”王也转过头,看着诸葛青,继续道:“机关再精巧也是死物,你我却是活的,断没有被它们折腾的道理。老青,如此简单的事却看不清,你心乱了。”
诸葛青无从辩驳。他出身名门,不为衣食忧,不识相思苦,逍遥自得小半生,也只在及冠那年遇见了王也一个坎。王也是一个值得敬佩的对手,更是一个难得投缘的好友。他从一开始的誓要争个高下,慢慢变成了若能与之并肩也未尝不可。
若是可以一直这样该多好。可惜坦荡前路被骤然劈断,他就只能另杀一条血路,从此便回不了头。命数芜杂,于仇家他心怀怨恨,于王也他心有不甘,他也只是一介凡人,一颗凡心又怎能不乱?
诸葛青不愿将自己的心思说与王也听,他向来不做无用之事,当初拐了王也离山是认准了他心肠软,可此情此景早已不同。王也跟他而来实属意料之外,自己心中不是没有过暗喜,却仍无法抱着王也能陪着他一路走下去的念头。强求来同行的路,总是有尽头的,就算他愿意也不行。这并非王也的道,注定殊途,如何同归?
夜风拨动破烂窗棂,带翻了窗边摇摇欲坠的铜花瓶。诸葛青不自觉伸手去接,只是离得太远,拦不住瓶中枯黄花枝坠落,徒留一地残骸。他悻悻缩回手,索性退到王也身后,不再看周边,不思量机关,只做一个不言不语的吉祥物,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没了添乱的人,王也似乎走得更快,一路优哉游哉,时不时找处暗格拨弄两下,乐滋滋地看暗器走空门,带着诸葛青顺顺利利地到了顶层。
坊间传闻,千机高九层,九层可问天。
塔顶古亭模样,中央有一石桌,当中嵌了一盘棋。诸葛青恍然,道:“局在这里。”
天不是白问的,若是身无长物,怕是叩路也无门。王也与诸葛青面对面坐下,凝神打量着眼前棋局。不多时,二人抬起眼,分别持起二子,落在棋盘外围,一同推向中央。黑白相碰那一瞬,一道白光闪出,晃得两个人紧闭了眼,再睁开时,五感尽退,身体已于一片无垠之境之中浮沉。
诸葛青站定,转了转手腕,掂着手中长剑,看着身旁的王也,喃喃道:“居然是内景。”
王也抱臂环视,轻声感叹道:“果真奇幻。”说罢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好奇道:“你是武侯后人,可有进过内景?”
诸葛青摇头,“时年四海已定,纷乱皆平,先祖便将奇门之术封了泰半,内景也在其中。但又不能让此绝迹,便寻了四个隐秘之地作为阵眼,连后人都不得而知。如今看来,这千机塔竟是其一。”
“寻来先祖之地,窥探家门之变,也算是一段机缘。”
这四周说是本真却触不到边界,说是虚无却又凌乱不堪。诸葛青心下清明,他是武侯后人,这必是他自己的内景。他垂眸屏气,在心中问出了那个问题。
“阿青!”王也一声惊呼,唤得诸葛青睁开眼。入目便是一个硕大火球,难怪老王如此失态。诸葛青拂开落在他衣袖处的那只手,魔障般地向前走去,挥开手中剑鞘,拼尽全力刺出一剑。
王也手中徒留一段衣摆,再攥紧时,掌心空空如也。他心下焦灼,可这是诸葛青的内景,诸葛青不愿让他参与,他便无计可施。一股气力禁锢着他的周身,只能眼睁睁看着诸葛青走近那个火球。王也气极,他一路追着诸葛青而来,不过是想帮他,可偏生这狐狸左挡右避,内景反噬都不让他分担一二。
时间空间王也向来不在乎,可在今天,那段距离王也看不清有多远,却漫长到无法想象。不知过了多久,王也感受到那股气慢慢消散,他试着晃了晃手臂,随即奔向了前方。火球倏地湮灭,王也扶住了摇摇欲坠的诸葛青。
那一刻脚下地动山摇,王也抄手抱起诸葛青,努力稳住身形。再下一瞬身周万物消散,王也发觉自己仍端坐在棋局一方,面色苍白的诸葛青正坐在他对面,唇角溢出一道血线。
王也知道此时不是追问内景答案的好时机,只向他递出一方手帕。
“我从未问过你,你卜的那一卦,卦相究竟为何?”
诸葛青接过手帕,犹豫了下,只抹一把额间虚汗,道:“九死。”
“何解?”
“虽九死其犹未悔。”
王也不甚认同地摇头道:“卦相卜的该是结局,怎么到你这跟遗言似的。若真是如此,倒不如给你一个‘走’字,趁早收拾收拾回家算了。”
塔外月已上中天,诸葛青一挑眉梢,弯了嘴角。
“那道长给我解一卦?”
王也倒不推辞,拎起摆在石桌一角的那壶冷酒,浇在手指上,在桌面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两个字。
“一生。”
九死一生。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循其一,即为生。”
诸葛青终于笑出了声:“诸葛家满门如今只余我一人,能与贼人同归于尽是我之幸。若败,纵留一命我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我一局中人都不敢妄想有这一线生机,你又凭什么?凭你是京城首富还是武当道长?”
“凭我王也在这。你站着我给你递刀,你累了我替你杀敌。只要我还活着,就能匀一口气给你。”
诸葛青低下头,发丝垂下,遮住泛起冰冷苦意的眉眼,语中却仍带着笑。
“怎么匀?”
王也若有所思,“到时候再说吧。”
“我一直以为王道长悲天悯人,却原来同我等俗人别无二致。”
“我本就是俗人啊。”
“那你的道呢?”
王也轻叹,不知为何诸葛青执拗于此。“九天与他人,皆离我太远,而你又离我太近。阿青,或许,这就是我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