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韬光养晦打杂也x画师青,双少年。OOC,架空王朝,一切设定切莫参照真实朝代!
王也最后一次见着他爹,是在押卸西北充军的灾民队中。王卫国脸上尚存些横肉,身姿魁梧,着鸦青掺丝布袍,处处透着矜贵体面,与周遭一片哀戚格格不入。队伍挪至王府跟前,他只来得及劝挑夫别碰坏了东西,就被人流推搡而过。
王府过大过奢华,各路官兵抄了十几趟,一车车金银珐琅、雕花漆器绫罗绸缎还是运个不停,流水似的。
张楚岚两眼通红,狠命抓着他胳膊,猩红朝珠冷冷地擦过脖颈,咬牙道:“仔细看,这是你爹。”
王也感到一阵好笑,我当然认得我爹。后面队伍里还有我大哥二哥,只不过都暮暮沉沉地走着。他头顶盖着一围白纱帘看不真切,只觉眼前影影幢幢的,都是些未死的鬼。
忽的从那府里炸开一声兽吼般的嘶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邹狗!天地不仁!以万物……”
尖利如晴天霹雳、指甲刮石板,妆匣倾翻珠玉尽碎,间或老妪扑地恸哭,起起落落不绝如缕。几处大梁崩倒,有地痞之流在花园纵火游乐,楠木雕就的脊兽在火舌中沉浮,土尘并黑烟交织升腾。
王也木着一双眼,冲他家大门走了两步,身后的人赶忙揪起他袖子,俯身低声道:“小公子,从今往后,你与这个家再无丝毫瓜葛!听到了吗!”
队伍渐远,张楚岚推他上了马车,向宫城方向缓缓而行。那人拢起帘子,从袖里抽出个卷轴递过去,接着换上副笑模样:“之前净听你家老子夸你博闻强记,想必记住这张图,不在话下。”
当年虚岁十三的王家三公子扫了几眼那图,心下纳闷,抬眼打量这才认识一周的、自己唯一能够依靠的人,张楚岚单手托腮,嘿嘿苦笑和他对视。
那是幅工笔美人图,美人拨枝梢,娇声惊翠鸟,端得是顾盼生姿、艳冶无边;又如天上碧桃、日边红杏,平生几分疏冷,可望而不可得。
本该题名处挤挤挨挨塞了八个姓名,着实怪哉。马车咯噔轧过碎石,王也心中也是一沉,给他图是假、名单是真,这八人恐怕与爹数十年的谋划脱不开干系。
想当年抓周时,王卫国摆了满榻环佩朝珠官帽玉笏板,就为讨个三公子官运亨通的彩头,奈何人家不走寻常路,肉乎乎的小胳膊抓了床边吊的铜钱就不撒手。
还不赖,咱能纵横商场也行啊,王卫国想。
谁成想那幺子吊儿郎当闲云野鹤,实在不攻于名利争斗,倒是热衷于道法玄学,硬生生把这铜钱开拓出他老人家始料不及的用法。加上近年来朝堂这潭水是愈搅愈浑,索性由着他觅个深山老观,习武读经以养心性。
王也晓得当今圣上向外杀伐无度不得民心,向内担忧皇子篡位,大手一翻一正,死的死疯的疯。最受宠的太子昏弱诺诺,告病养晦庐阳,不久截获往来书信一双,王家结党营私罪名坐实。
圣上的手拨弄太子不便,拿王家开刀倒是爽利,“以儆效尤”这四个字,太过轻飘飘。
“小公子,收拾行李跟我走。”张楚岚披头散发、从水缸里拨开荷叶冒出来时,吓得他差点一瓢砸下去,“你家里全被抓了,亏你跑这犄角旮旯来,人寻不着你,我才好扯个尸体供你假死脱身。”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包括张楚岚和王卫国在内,这八人该是所谓“太子党余孽”。
“为什么要告诉我?”王也笑得很为难,从看到名单的那刻起,其上的“王卫国”恐怕就改换成他的名字了。那人将卷轴送入脚边的暖炉,美人也焦黄蜷缩、香消玉殒。
“我总觉得,似乎天下之事都是早早安排好的……皇帝去坐龙椅,僧人去敲木鱼,每人生下来就要走他的路,”二十出头的老成男人抱着胳膊仰视车顶流苏,“这是你的路,王也,你没那个命……你不走啊,就无路可走。”
王也被他唬住,盯着他腰间颤巍巍那块玄白掺杂的珮,心说你怕不是在说你自己吧。
此处是一红墙小门,张楚岚早早打点好守卫,两人入宫畅行无阻。
“我琢磨着,不如送你当太监去,但看你身材不弱,人也不怎么俗,露馅也是迟早的事。”张楚岚自言自语,“还好王是大姓。当今圣上养了批丹士,先去寻个打杂的活,再周转也不迟…诶你叫王三怎么样?还是王卅?你别说还都挺好听……”
转过个拐角,一漂亮少年迎面撞在王也怀里,道了声歉复闷头跑去,他一头青色长发低低束起,发尾擦过宫墙跳得欢腾,素麻短衣上满是黑黄朱赭点点颜料。最令王也惊艳的是那张脸,白净瘦削的轮廓已脱了孩童稚气,并非北方崇尚的硬朗壮硕,而有几分俏丽潇洒,独属于某个雾雨蒙蒙处——也寓于那美人图中。
“刚刚那幅画……”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按骨相看,画中的脸妥妥就是那少年的脸!
“没错,”张楚岚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是他画的。叫诸葛青,他是天才。他爹也是。”
八个名字当中的——画师诸葛栱。
“张楚岚,我是一枚已经死了的棋子,所以拿我做什么都方便,是吗?”
一群鸽子盘旋越过最高的屋檐,呼啦啦的,活似一张兜天的巨网。
“果然聪明。”张楚岚诚心诚意地赞叹,“别冲动,再等一会儿,天机尚未到呢。”
这一等便是六年。
有道是人间的权势已登峰造极,便爱窥伺些玄的,巍巍天阁、苍茫瀛洲,归根结底落得一个“贪”字。
《抱朴子》一书将外丹分为神丹、金液、黄金三类,金丹为药,烧之愈久,变化愈妙,百炼不消,毕天不朽,人若服之能令人不老不死——这恰是那老不死的圣上梦寐以求的境界了。
“……你可轻着点儿,这是我家主子要的,碰坏了拿你是问!”
王也遇着那仗人势的嬷嬷就悚,五十多的肥婆总爱拧着腰往他身上贴,碰碰这儿搡搡那儿,令人心生恶寒,恍惚似进了窑子。他一把将那檀木托盘塞在嬷嬷怀里,正中一颗红纸包的丹丸悠悠打个转。
趁着嬷嬷嚷着“乖乖”去拢那丸子,他告罪一声,借力砖缝翻墙而出,甫一落地,眼见一瘦高青年身着素色,大雅不群,自路尽头晃悠出来——正是初进宫时那个撞到他怀里的诸葛青。
“王道长,约定时辰已过啦,这顿该你请,”诸葛青面上云淡风轻,脚下却不自觉紧了几步,“你不是说与那叫莲姑的厨娘相好嘛,带我去享点口福?”
“青,什么相好!”王也去捏他后脖子,“不识好歹,还不是为了您啊!您搁这儿吃不着地道家乡菜,好不容易来个吴地厨娘,哪怕是御膳房我也得去通融一下啊。”
“别叫人听了去,”诸葛青脸上飞红,掩饰般的,佯装警惕四处打量,“下回偷我爹的杨梅酒出来答谢你。”
王也听酒就脑壳疼:“省省吧,有回我喝半杯,吐你一身,敢情都忘了?”
掉口又补充道:“你喝你喝,我看着就行。那酒甜味太冲,直接给人熏饱了。”
那酒也是真甜。
诸葛栱的杨梅酒是出了名的,他儿子可管不着,照旧两三坛的往画院墙外顺,边探出头喊王也,老王,快帮我接一下,手麻了!那人业务忒不熟练,前几次翻墙都是王也给抱下来的,王也一碰他腰,他霎时哑了似的,忡愣好久才反过味来。
宫城将近两千亩,大批守卫集中在寝宫周围,花园或荒园许多处无人值守,有时撞见鬼宅般凋敝的院落,阴风阵阵邪晦横生,说是曾住着个活活饿死的小妃子。
宫里一共有多少妃子?王也恐怕还未得数全,只知道每年都有美人下饺子般进宫,却从未有一个完完整整地出去过。他看着那簪篦琳琅的队伍,仿佛就看到当年抄家时一车车活似永远运不尽的宝贝,只是一进一出,方向相反罢了。
到底是图个什么呢。
六年来明里暗里地,王也自信将皇宫逛个遍,尤其是后来觅了个守卫的替补差事——虽然大部分时间是站着守着、练就一身靠墙补眠的功夫,也没有人家御赐佩刀的老爷威风,但好歹有个门路切磋比划,一身韧劲不至于废掉。何处有暗道能藏人,何地有守卫,几个班次,他钻研得一清二楚。
诸葛青偷酒得手,两人钻进那晦气的小院,倚在女墙底下。王也拆开个点心布袋,分赃似的摸出两块绿豆酥,是原贡那些位娘娘、花雕歪了的次货。
诸葛青不挑不拣,给啥吃啥,最近整个画院不受待见,清贫了很多,零嘴不易得,几块糯糯的绿豆酥吃得他眯缝起双眼,格外乖巧喜人。他看着诸葛青舔唇边的点心渣,小猫舔毛似的,又仿佛一下下舔在自己心尖上。
承受不住,只得挪开目光,越过断裂蛀虫的窗楞,见星初渡,柳月正穿花。
诸葛青抿了几口酒,敢情一坛子就这么大点儿,全喝完他舍不得,不如剩下的给埋了。他刚掀开块砖,见底下一黑坛子,还以为是犯禁忌挖了骨灰坛,没想到也是杨梅酒——封条赫然是明州贡品的黄封,吓得他一块砖又落回去了,这…这怎么弄到手的?
“唉,”身后有人叹气,“我说青啊,不就是坛酒么?用得着珍贵成这个样子?你要多少,我给多少就是!”
王也这话说出口,啧了一声,立即就后悔了。两个十七八岁的倒霉玩意陷在宫中讨生活,偷点东西,似乎倒成了自己的本事,苦中作乐罢了。
很久前诸葛青问他:你说咱还能出得去吗?
他心说,出去岂不易如反掌,翻道墙的功夫罢了,随即想到他这一辈子兴许就拖这儿了,为着他生死未卜的家人、为着张楚岚和那素昧平生的太子爷他都没法走……是了,还有青。偶有人来丹阁中寻他,永远是一句,问他时机是否已到。他知道那八成是太子的暗线,可时机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真是自己一句话就能敲定的?哪怕他能吃尽圣上赏的苦头,可平心而问,他担得起颠覆二字承载的重压么?
他恨这翻不尽的宫墙,恨那帮假模假样的炼丹士,恨那个浸在毒药里头却永生不死般的皇帝老儿,恨自己怎么就记下了那张美人图呢?
诸葛青玉白的指头蓦地按在他脉上,给他冰得清醒,王也才察觉自己恨得不值得。眼前人叼着最后一颗杨梅,两靥醉意泡着的红,混不觉是靡乱诱人的意味,说,你吃吗?
王也愣得像块礁石。神使鬼差地,他凑上去拿牙叼住那颗果子,饱满的汁水顺着口角下淌,可惜杨梅果是不能够分食的,他只得自私些,把果子整个牵进口中,还小心地没擦上诸葛青的唇。
他滋滋吮着杨梅的酒液,挑眉等诸葛青作妖,那人似是懊丧地去咬下唇,直咬得晶莹水亮,半眯着眼睛,目光自下而上刮骨似的,声音混杂着细小的叹息:“……哥哥,为什么不亲亲我?”
院中疾风骤起,刹那间夜虫噤声,几片瓦脆生生地碎了一地。
王也吐了核,把他扣在墙边,疯了似的去舔咬他的唇,诸葛青蹙着眉喉咙里哼鸣一声,倒是毫不吝啬,痴痴张了口、拿舌去勾绕王也的舌尖。王也满脑袋尽是软腻的水声,重重舐过那人的上牙堂,痒得诸葛青半边身子都酥了,十指紧紧攥着王也的袖子。
杨梅果香馥郁在枯荒积尘的老宅中,院外隐有人声,诸葛青警觉起来,口舌间愈乱得不着章法。
“不会进来的,听声儿有琮妃那儿的老婆子,最见不得脏东西。”王也拿气音嘀咕。
他们堪堪分开,诸葛青靠在他肩上,手指蘸着酒液在地上写:要了我吧。
瘦金体,一折一钩刀削斧劈,也太漂亮了。
“万婆婆,这院儿空了好几年吧。”太监的尖利嗓子。
王也盯着那行迅速蒸干的字迹,下唇咬得见血。
“……听人说不久得送个新的来,征西大将军虏来的蛮子,我看哪,搞不好又得饿死……”
他右手扣着诸葛青的左手,被那狐狸爪子攥着不放,只能以左手食指蘸酒写道:成吧。
诸葛青贼兮兮地趴在他耳边嘀咕:“左手写的,格外有诚意啊?”
“诚不诚意另说,难看是真的。”
两人抵着脑袋笑作一团。等到一切结束,王也暗想,等到一切结束。
此时又是一个月明星稀,两人对着莲姑千恩万谢了一通,拎着一布包吃食重又钻入那晦暗小院。屋里竟有烛光闪烁,王也拉着他蹲在窗下,头顶窗户被铁板钉死,余几条细缝,凌乱可怖。隐约可见室内装饰虽未加修缮,但房梁和墙角填填补补,总不至于掉下来砸死人了。
只听一太监苦劝道:“姑娘,既来之则安之。您身手再好,皇宫守卫这么多层,您也得掂量一下。再说,您跑出去,字儿就会说那几个,千百里地的,您能上哪去啊?”
王也回想起上次万婆的话,这倒霉玩意该就是虏来上贡的小妃子了。
“……诶好,咱家走嘞,您好吃好喝待一晚上,明儿让婆子给您收拾收拾……”太监嘟囔着出门,连插三道门闩并一条生铁大锁。
两人对视——糟,上次那黄封的贡酒还埋在里头!
退了闩开了锁闪进门里,王也刚为酒没被挖出来而松口气,左右却不见什么异族女子,房间正中赫然一蒙着厚被的等人高鸟笼,诸葛青轻轻掀起一角被子,谁成想一只满是尘土的手成爪直掏他心口,王也手比眼快,捏着那腕子猛劲一抻,对面竟只是微微颤动,几缕乌发顺着笼子间隙流出来,望出来那俩洞黑的眸子里一星儿光也都没有。
是个姑娘。
姑娘瞳仁一紧,反手制住他虎口穴位,他不愿恋战,只顾内缠抽手,没料到她径自卸了劲道,容王也把手顺顺当当收了回去。
诸葛青立在一边不声不响,把裁纸刀塞回袖中。
这边二人如临大敌,却见她气定神闲地把鬓发别至耳后,在空气里呼呼嗅了一顿,说:“饿了。”
说莲姑是王也相好也真不为过,毕竟一包东西给足了三人份。诸葛青和王也各捧碗米饭,微笑着欣赏那笼中妃子吃得活似三百年没见过粮食,王也自诩足够容易养活了,那姑娘更绝,抓着啥吃啥,光馒头就吞了仨。本以为她饱了,没想到人家仅仅是怕给他俩全吃完,转头消灭那点宫里给她的残羹剩饭去了。
她浑身裹着麻袋似的白袍,长发及腰但不加打理,乱糟糟地在发尾纠成一团。这妃子有点意思,诸葛青想,看本事是高手没错,举止却不谙世事得像张白纸,什么境遇能养出这样的人呢?
门忽的大开,烛光猛跳,诸葛青拉着王也往笼子后一滚。来人有心逗留,哼着曲蹲下身,拾起只扣着的空碗啧啧打量,玄白二色的珮在王也眼前一晃而过。他来不及思考,已经先一步叫道:“张楚岚!”
“哟,王道长,这几年混得不赖?”张楚岚绕到他前头挥挥手,“看吧,我总能找到你。”
诸葛青蹙眉盯着他,两道间隔十年的目光在半空中针锋对麦芒。张楚岚脸上始终挂着某种沉得酸涩的笑容,六年了……六年前探花郎的世故老成,多少还带些勉强硬装的架势。而现在年近而立,那伪装早已印刻入血肉,怕是一辈子剥洗不掉了。
王也重把门锁好:“您也不怕叫人看见!”
“呵,你怎么来的,我就怎么来的,”张楚岚满不在乎,转身蹲在笼子前,靛青缎面的下摆扬起一圈尘土,“宝儿姐宝儿姐,你看看我是谁?”
那妃子怔怔地瞧着他身后,突然扑撞在栏杆上,眼中瞬间有了神采:“你是张楚岚!”
诸葛青百思不得其解:“怎么搞的,你们认识?”
“我就知道是她,”他叹口气,解释道,“两年前卑职被放西南,去时山流暴涨,整支马队都被冲溃,幸亏这位姐慷慨相助,我和她在山里转了四天才见着村子。”
真是位奇女子,张楚岚啐了一口,那老不死的!
他接着说:要真到了那天,你和诸葛青做内应。
王也没有立即接话。刚看着青睡在画院,张楚岚绷着指头敲敲窗户纸,他只得轻手轻脚翻出来。
“我知道大势是要这一个败下去,给下一个扶起来……算了,下一个不会更烂就好。”王也回答得敷衍至极。
“我无法保证。”张楚岚叹口气,袖口银色绣线的异兽熠熠生辉,“走一步看一步吧。”
王也揪根草叶衔在嘴里:“你最近很紧张,能感觉到吗?”
那人愣了愣,还是笑:“你不也是。为着诸葛家的小画师吗?”
“我说正经的。这姑娘过得太苦了,你是不是琢磨着放她走?”
张楚岚沉默了,腰间那块珮的棱角在月色下激起一块白光,眉间却是从未有过的舒展:“没错。下月初四我派人送宝儿姐回家,城外有辆马车,去运河走水路,一切都打点好了,不用担心。”
王也突然想问他,你爱她吗?可张楚岚好像知道他在寻思什么,只是苦笑着微微摇头。
那晚过后,王也种下个心事——他下意识觉得宝儿姐回家的路不会那么顺利。初三晚上他被一阵婆子的尖叫和跑动声吵醒,子时一刻,听声音像往那破屋去的,他怕宝儿姐有恙,套上衣服鞋子翻窗而出,影子似的一路潜至院子旁的灌木高草中,身边又挤进个人,是一身短衣的诸葛青:“我总觉着今晚有大祸,宝儿姐怎样了?”
血腥气浓重得令人作呕。王也让他蹲着别动,自己摸上前去,其中有眼熟王也的守卫只当他是临时帮忙,吩咐他守北窗,从缝隙中只见一条左臂孤零躺在地上,血点一路滴答到院门口,堂屋内,张楚岚垂头双膝跪地,身后是两个拉麻绳的侍卫。
那截左臂连带着袖子、生铁扳指,都像极了今晚饮宴上迟迟未归的征西大将军。
王也眼前一黑。笼门大敞,内里空无一物。
名为宝儿姐的小妃子被五六个大汉制在地上,仍不住挣动,咬断了其中一个的指头,指甲抠进地里,向中央跪地的人爬去。
“宝儿姐,”张楚岚笑得很惨,口型微动,“你要活着,你要回家。”
只见那姑娘眨巴着眼,突然中了蛊般萎顿下去,青丝密不透风地蒙在脸上。
“怎么回事!啊——张户部?您怎么在这儿?”
管事的姗姗来迟。
“鄙……”他嗓子像是被痰塞住,咳了几声接着说,“……鄙人未脱凡尘,久闻这新来的仙女是俊得很,欲窥探一二,恰逢大将军对其行不轨,废了他条胳膊,小惩大诫……”张楚岚说得是摇头晃脑,耳鸣震震,恍惚间发觉上次这样畅快淋漓,还是在殿试时驳斥群雄时。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此时闯进一大夫,冲带刀侍卫嘀咕:“太晚了,恐怕……”
探花郎。
张楚岚爆发出一阵狂笑。
张楚岚这辈子最得意的事,就是在开门见到那缺条胳膊吱哇乱叫袒胸露腹的血人、敞开的笼门和一脸懵懂双手染血的宝儿姐时,说宝儿姐你别害怕,这事不是你的错,马上就有人来,来不及走了,这人必须死,不能让皇帝知道这是你干的,不能,我再补几下,过会儿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边从靴筒里抽出把尖刀。
宝儿姐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点头重复:“要得,啥子也不晓得。”
屋里全是血,宝儿姐手上的血迹丝毫不突兀。
他说,你不认识我。
这回宝儿姐全明白了,她着急道:“你……”
第一个人破门而入。张楚岚被满屋的血激得晕眩,随手丢了刀子,却直直戳在那人脚尖前方。
要得,啥子都不晓得。宝儿姐看着张楚岚被押走,只能报以嘶叫,但她不能叫出内容,因为张楚岚说她不认识她,她什么都不晓得,她不认识他,她什么都不晓得。
第一鞭迎上来时,说实话张楚岚是后悔的。皇帝老儿看他不顺眼已久,新旧帐一起算,罪行罄竹难书,最终轻描淡写批了个半月后杀头示众。
处刑的消息被格外保密,诸葛栱托人才重金买到手。他探到风声不对,加之正逢给各路妃嫔画像的时节,迫使诸葛青终日滞留画院无暇他顾。
张楚岚下牢两天后,正闭目回味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只听有人叩击栏杆:“你要死了,你知道吧?”
“王也?你怎么进来的?”张楚岚咳嗽两声,用口型说:“要提前让太子出兵了,我被抓的事送出去了吗?”
“没,两匹马,全折城郊林子里了。那老不死的警惕得很。看你要死了,八个名字里头三家都选择自保,省得牵扯进来步你后尘。”
“这帮狗娘养的,”当年的探花郎骂得有声有色,“我不会真的要死了吧?”
诸葛青是被吻醒的,他趴在案上没睡多久,抬眼见王也一身灰黑劲装、长发绑起在脑后,霎时睡意全无。王也不说话,只是在他脸上胡乱地啄,下巴上的一点胡渣蹭得他有些痒。
“青……跟我走吧,”他胡言乱语,“如果我能回来,你就跟我走,好不好?”
诸葛青有些错愕,但他摸到王也背上那把刀,很冷很冷,刀柄的皮子磨得稀烂——那是把老刀,不知道是从哪里刨出来的。
“好,好,都听你的,许了你的就是你的,”他竭力去笑,眼眶却已红了。他摩挲着那人的掌纹说,“我算过,你命好,且要陪我一辈子呢。”
王也出了城,一人一马一封张楚岚的血书,冲庐阳而去。城郊林中遍布绊马索,冷箭频发,他索性弃了马屏息躲过追踪,跟林深处一支过路镖队重买了匹。昼夜兼程,在马背上不敢合眼,王也脑子里连环画似的扒拉出诸葛青的影子来提神,时常不自觉地小声笑出来,直跑得两眼模糊胃中作呕,才舍得靠在树底眯一阵。
梦里诸葛青拢着他的手在宣纸上摹字,轻缓的吐息扑在后颈上,自己掌心有茧,而那只手仅握笔处有茧,手的主人说,你该醒啦。
他就挣坐起来,才睡不到一刻功夫又翻身上马。三天两夜跑下来那马累得直接跪倒在地,说什么也不肯再动弹了。他解开缰绳拖着两条酸软的腿,拿刀拨开层层枝蔓,照诸葛青给他的地图去寻个驿站买马,叼着块饼直扑下个县界。刀上开始沾血——这是他顺出来的趁手家伙、兴许是前朝的陪葬品,有股森冷潮润的泥土味。还刀入鞘后,王也下马扶着棵树干呕一阵,只吐出些酸水,满头满背都是冷汗,刀切入肢体的滑腻感仿佛仍粘在手上,甩也甩不掉。
他隐约听到青的声音,这次更近了,说:你可要陪我一辈子的。
暴雨。马蹄打滑摔在路边,嘶嘶哀鸣,他滚爬起来去拍马脖子,浑身是泥浆,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泪,对着那马崩溃般喊道:“你起来啊!你给我起来啊!”
偶尔诸葛青还是初见时那狡黠的小狐狸模样,说道长,山人我给你看看啊,我看您命中有道坎,想要破解之法?陪我逮蛐蛐去!
说,你明明叫王也啊,为什么人家叫你王三你也答应呢?
整整八天,他踏着星子离开皇城,也踏着星子进了庐阳,一路风驰电掣直入侯府,竟无人敢拦。他摔上门,刀尖挑着血书直指座上一人,嗓音嘶哑:“请太子速速出兵!”
次日行刑,至此风声才广传开来。张楚岚在稻草席上玩鲤鱼打挺,一道声音幽幽道:“太子那边还没有消息。其他几人虽然也分别布了兵,但远远不够。”
“哈,你们一个个鬼精灵的,到底都是怎么进来的?”张楚岚给他吓得一激灵,“你在担心王也吗?”
“……对。”诸葛青心知瞒不过他,“这件事枝蔓太广,我算不出来。另外,今天来看你的给银子就能进。”
他这两天反复掐反复算、盼着一句“行人音信明”的决,可迟迟未中。
“明天就是日子了?怪不得。你来看我做什么?”
诸葛青把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线,展开手中卷轴。张楚岚呆住了——只见一异族女子长发披肩,系着妖娆短裙,流苏下两条长腿引人遐思,与热辣身材相反的是她脸上的青涩纯稚,双唇轻启,是为花花世界所惑的着迷模样,而那张脸二人皆熟悉无比——正是宝儿姐的脸!
这副画倾注了一位画师全部的心血。
“你这也……美化太多了吧。”张楚岚只搜刮出这么一句。这模样要引起圣上的兴趣,简直绰绰有余。
“我相信他能让太子派兵,但哪怕有那么一丝失手的可能,”诸葛青眯起眼睛,修长的手指轻轻刮着纸面,“我都不会让最坏的结局发生。”
话音未落,张楚岚猛地坐直身子:“你不该去冒这个险,你以为那小子拼死拼活是为了什么?”
铁链瑟瑟作响,在狭长的过道里属引久绝。
对面那人仍眯缝着双狐狸眼睛,静得似由云石雕铸而成。直到张楚岚打个哈欠、猜想他会闭嘴走人时,那人反倒开了口,一字一字咬得死死:“他素来喜欢给人选择的余地……但他也太高估我了。”
诸葛青笑了,笑里有些张楚岚很熟悉的东西。
“此情此境,我不配有选择。”
油灯哔剥轻响,寝殿内金玉横陈,在一片昏幽中显出颓靡不振的污光。
“碰不得?什么女人朕碰不得?”那苍颜白发、嘴唇乌紫的上位者伸舌去舔那张画,眼光中尽是无处施展的征服欲望,“再剽悍的,锁死了四肢,还能怎么扑腾?”
宝儿姐带着镣铐仰在榻上,死人一般安静,乌发顺滑铺了半床。
“这两天倒乖顺得很。”
眼睫翕动间,她从舌下吐出枚切纸刀的瓷刃,趁着那肥猪抱着她头猛嗅的功夫,干净利落地划开了他的脖子,诸葛青从帘后闪出,给他捂得一声不漏。
原来这个人也会死。
原来这个人死得这么迅速,这么轻易。
他看着地上的硕大人形,脑海中闪过师傅那张老神仙般枯瘦矍铄的脸,他因着美人图兴、因着美人图死。凌迟第八百七十二刀时,老头儿在人群中看到了他不及腰高的小徒弟,还是拼命笑出十二分凌人盛气,拇指去点中指根——每次他想掐算掐算今晚和好酒有没有缘分时,都会这么点上几下,被他骂哭的小狐狸精总会吸着鼻子笑他酒鬼,屡试不爽。
诸葛青下意识地复刻那个动作,啊——速喜,行人音信明!他赶忙握紧拳头,仿佛里面结结实实地攒了些运气。
“你已经杀了狗娃子,”宝儿姐把刀吐在死人脸上,“我……”
诸葛青示意她噤声,学着那床第之间拿腔拿调地怪叫了几下,边给她解下镣铐,掏出个布包,里头是些红褐色的粉末,尸体遇之滋啦一声炸燃起来。宝儿姐把床幔揪下来系在身上,在迅速上腾的热流中搓着手取暖。
城门处也是一条火龙蜿蜒。王也打马上前,忽的把刀横在领头那将军马前:“直入宫城。”
“怎么?还怕我任人烧杀抢掠?”那将军咧嘴一笑,拿矛去挑拨那刀刃,却没有拨动,抬头见王也沉沉地盯着他,脸上一丝笑都不见。
他骂了一声,往后传令:“入城不得扰民,违者斩!”
半月后,侓山古道。
改天换日的消息到此已是强弩之末,未激起多少波澜。古道乃东西商旅必经之地,客栈有两层的规模,点着灯火、旌旗招摇,院中稀稀疏疏坐了消暑的旅人,谈笑声不止。张楚岚一身茶色细布襕衫蹲在一边,听周游西域的汉子侃风沙和狼,不由冲着火光自嘲这近三十年的无趣与贫乏。想去把玩那块陪自己出生入死的珮却摸了个空,是,我可能醉了,他惺忪着眼想,那块珮早不知上哪儿去了。
紧接着,他碰到一个凉凉软软的东西,宝儿姐盘腿坐在他后头,歪着脑袋盯着自己莫名其妙被牵起来的手。张楚岚惊了一跳,心里默念“罪过罪过”,手却被那姑娘后来居上地包住了。
“张楚岚,为啥子,要那个红坠坠儿,给自己栓起来?”
“把宝儿姑娘送回家后,你想去哪?”诸葛青侧躺着看客栈飘窗外靛蓝的夜空,一只麻雀扑棱棱地从檐上飞下来,远处竹林在月光下漆黑一片。院子里传来声惊天动地的“宝儿姐!”,一听就是某位在野官爷在嗷嚎。
“四处转转吧,”王也转过身趴在他背上,“我估计很长时间都不想回皇城喽。”
诸葛青没有问为什么,或者说他知道原因。而这恰巧也是最该回避的,最该被封入坛子埋在地砖下,可能一甲子后会酿成烧喉烈酒——兴许两人永远没有喝那盅的机缘,谁知道呢。
他只是命令道:“那先陪我回婺州吧。”
“嗯,都听您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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