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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青】偷心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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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2-22 22:33:3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不知春 于 2022-4-8 23:09 编辑

*要成仙的王道长x想做人的狐狸精
*清风明月偷我心


00

诸葛青最近频繁做着一个梦。在梦里他希望有人在雨中牵起他的手,可那人却只是递给他一把伞。


01

两年前云龙道长卜了一卦,对弟子王也说道:“再修满一桩大功德,或可入仙人境。”

一年前云龙道长又卜了一卦,道:“你身上将落一道因果。许是功德,或是劫难。”

三天前云龙道长把王也叫到跟前,还未开口,王也已经会抢答了:“您今年算出什么来了?”

云龙道长也不生气,把桌上一局残棋指给王也。王也支着下巴看了会儿,从棋盒中执起一枚黑子落下。下完王也自己噗哧笑了,他这随手一放,本就不分明的局势似乎更加凌乱。

他摆摆手道:“师父,我棋艺不精您也知道,别误了您的棋局。方才下的不算,还是您来。”说罢便要将刚落下的棋子收回,却被对面的云龙道长一扇子打在指间。

“因果已落,吉凶不知。”



02

因果因果,何为因,又何为果?此时王也打着瞌睡坐在老黄牛上,嘴里衔半根狗尾巴草,含糊嘟囔着云龙道长那番话。可惜半晌也没琢磨透,反而困意袭来。

王也枕臂在牛背躺下,昏昏沉沉道:“老友,你可知我的因果在何处啊?”老牛不理,优哉游哉绕着后山转圈,累了便停,似在照顾着背上陷入梦乡之人。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歇了几回,青叶随风,滑过王也鼻尖,打着旋儿落在地上。王也打了个喷嚏,醒了,睁开眼看,薄暮之时,已到山门处。

山上想不明白的事,不如到山下一看。王也跳下牛背,站稳笑道:“你倒是给我找了个好去处。”老牛低头,悠悠然吃起了草,摆明了不愿与他同行。

王也不强求,转身朝后挥挥手道:“也罢,把我送到这已是仗义,等我了了因果再回来看你。”


03

山间一条羊肠小道曲曲折折,王也走得踉踉跄跄,眼中尽是脚下布满嶙峋石块的路,却不防一物从天而降落入他怀,软绵绵,热乎乎,还会喘气。王也吓了一跳,手一抖,湛蓝色的一团滚落在地,定睛一瞧,竟是只毛茸茸的小狐狸。

王也一惊:“你是从哪冒出来的?”

担心小东西摔伤,王也赶紧将他抱起放进怀里仔细端详。看着看着觉出不对来,皮毛上没有擦伤,心口处倒有红光点点。王也略一沉思,并二指在狐狸胸前探了探,果不其然,灵智已开,修为少说六百年,人形想必都能化了。

嗬,竟是只狐狸精。

做道士的,妖魔鬼怪自是不会怕。反正现下无事,王也起了玩心,转了转眼珠琢磨了下,伸直胳膊把紧闭双眼佯装昏迷的狐狸举过头顶,微微笑道:“茹素许久实在难熬,不如今日就拿你开荤罢!”

话音刚落,狐狸呼吸陡地急促,瑟瑟抖了抖,“咻”一声从王也怀中跳开,化作一缕青烟缭绕萦回。王也神色不变,指尖微动,凝出一点寒芒。不等作动,青烟已散,王也低下头,哪里还有那只无端出现的狐狸。一个清俊灵秀的少年盘腿坐在地上,正抬起头来与他对视,一绺蓝色长发搭在肩上,脸上满是警惕。

“不能吃。”

“你说不能便不能了?”王也蹲在地上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肩膀,满意道:“虽说肉是少了点,好在骨头还不错,适合煲汤。”

也不知是气得还是吓得,狐妖一张小脸通红,发间冒出一对儿耳朵尖簌簌打着颤,原本眯着打量的眼睛都睁开瞪圆了,手心银光时明时灭,蓄足了气力,像是在纠结要不要同面前人打上一架。王也饶有兴致地瞧,左手藏在袖下一翻,已做好迎战的准备,却见狐狸最终还是将掌心合拢,抱臂横在胸前,只摆出防御姿态。

王也见他信以为真的戒备模样,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同时还莫名感到一丝欣慰,看来是只懂规矩的狐狸精,不伤人。

王也偷闲时读过不少话本,也爱去茶楼听说书。一般狐狸精的故事,合该在月黑风高夜闯入书生卧房,或吸精气,或行云雨,总之不能是青天白日撞进道士怀中,更何况这还是只男狐狸。但王也毕竟不是一般的道士,不惊不乱,不慌不忙,歪着头端量了一番,想起下山前师父桌上那盘被他横加一子的棋,福至心灵道:“难不成,你便是我的因果?”

狐狸仔细观察着王也神情,似乎不像是要吃了他的样子,方才卸了力气,摸了摸蹭了灰的脸,摇头,认真道:“我是诸葛青。”


这便是他与诸葛青的初见。


04

这只狐狸是不是师父口中所说的因果暂且不提,总之王也觉得,他必然是个麻烦。遑论此时这个麻烦还带着一个小麻烦,跟在他身后一步不落。走了约莫一柱香的功夫,王也实在忍不住了,蓦地停住脚步。诸葛青没料到,径直撞在了他的背上,连带着身后那个小的,一起跌落在地。

王也“嘶”了一声,揉着肩膀转过头,看着地上的一大一小,由衷地发出了疑问:“这又是谁啊?”

诸葛青道:“我说了,我是诸葛青。”

王也扬了扬下巴,朝他旁边点了点:“我问那个呢,哪儿冒出来的?”

“他是我弟弟,诸葛白。”

王也不知道这兄弟俩打的什么主意,道:“跟着我做什么?”

这次诸葛青犹豫了,像是有些难为情,扭了扭身子,回头看了看弟弟,才回答道:“想做人。”

王也眉梢一挑,有意思,狐狸精想做人。

只要没开口回绝,一切都好说。诸葛青瞧他笑着,鼓起勇气上前一步,重新说了一遍:“想和你学做人。”

王也想学师公们那样将拂尘搭在臂弯,能显得更仙风道骨一些,却记起自己根本没有这物件。一抬眼看见正紧盯着他不放的诸葛青,只好退而求其次甩了甩衣袖,面上分毫未表,一派自然道:“为何是我?”

“因为你是人。”说罢诸葛青也觉得这个理由不太充沛,补了一句道:“应当是个好人。”

王也一噎,无奈道:“不吃你就算是好人了?”万一是想养肥了吃呢?再或者,若自己是个偏激点的道士,直接把俩妖精收了呢?真不知道这狐狸精是聪明还是傻。

诸葛青也说不清,眉头紧锁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身有法力,不像是普通凡人,虽年岁不高,修为却远在我之上,能伤我却不伤我,定是个好人。”

寻常口中的狐妖,或妖艳或奸诈。可诸葛青身为一只特立独行的精怪,独出心裁想做人,如破壳雏鸟一般,一门心思认准化形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但不得不说,诸葛青是一只气运上佳的狐狸,他遇到的是王也。

好人王也根骨奇佳,自小便被云龙道长收作弟子带去了武当。别人修道为成仙,王也修道却只为修道。当年师父说他有飞升的机缘,若给了旁人定是万般欣喜,可偏偏落在了无所求的王也身上,不争不寻,只等机缘长眼自己找上门来。

此时恰逢日落西山,灵气充沛,王也朝虚空伸出手,八卦阵从掌心慢慢浮起,借天地灵气开始推演。不多时,王也皱眉,察觉出命属他的那条线旁生纷乱,隐约牵扯至另一条看不分明的线,就像云龙道长所说那样,因果已落,只是天机深不可测,看不分明,能窥得一二足矣。王也阖掌收起阵法,重新凝视起眼前一大一小两只狐妖。渡妖成人,不论他身上那桩因果是不是诸葛青,终归是功德无量,成仙有望。

然而哪怕此刻那段机缘似乎已近在眼前,他还是没立即应下,反而闲闲问道:“你为何想要成人?”

诸葛青问道:“很难?”

“那是自然。精怪若想成人,像你这样修出人形只是其一。需得褪去一身妖骨,弃去三千修为,识得七情六欲,方能悟出凡心一颗。此间种种绝非易事,你们俩可想好了?”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诸葛白目露迷茫。他在妖中年岁尚小,疏于修炼,若不是有诸葛青时刻督促,连如今七八岁幼童的人形都化不出。他理不清人与妖哪个更好,只是一门心思追随兄长。而诸葛青并未动摇,斩钉截铁道:“要做人。”

见他坚持,王也愈发好奇,又问了一次:“山间精怪无拘无束,乐得自在,为何想要成人?”

这回诸葛青思索了下,道:“三界六道,妖乃最末,为凡人所厌恶,为仙家所不齿。我不想做妖了,成仙又太难,不如从人做起。”

“你倒是看得明白。”王也再问:“凡人寿命不过百十年,你可想好了?”

“妖当得再久,也是整日混沌,算不得什么好,倒不如换百十年新鲜,虽短,想想倒也有趣。”

诸葛白听得一知半解,但哥哥说有趣,他自然也不想落下,大声附和道:“那我也要和哥哥一同做人!”

天色已青,王也抬头,见明月一轮斜挂树梢,泻下几缕清辉。如此好景,确只有人间可赏。他看着诸葛青揉了揉诸葛白的脑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那好,我答应了。在下武当山王也,你且跟着我,我教你如何做人。”

喜色霎时漫上诸葛青脸颊,然还未等他开口道谢,就见眼前这个道士脸色微微一变。他心中惴惴,莫不是反悔了?

“对了,你是吉是凶?”

此问来得莫名其妙,诸葛青摸不着头脑,不懂何意,但定是谁都不愿与凶兆同行,于是试探着答道:“吉……罢?”




武当山王也道长第一课:说ji不说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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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24 21:44:50 | 显示全部楼层

05

妖兽毕竟身份尴尬,王也想了想,反正自己是打算下山的,索性继续,让观外道童捎了个口信回去,便带着诸葛青与诸葛白在山下小镇寻了个久无人住的茅屋落了脚。

初见人间繁华,兄弟两个很是欣喜,日日早出晚归,对万事都充满着好奇。王也没拘着他俩,有空时就陪着,偶尔犯懒就放他们自己玩。毕竟学做人,看比说有用。

这天王也起得迟了,醒来时已不见诸葛青身影,定是等不及就出门了。他也不急,去小厨房把昨日买的芦花鸡拔了毛。渡妖成人,不比登青天羽化成仙容易多少,首要一点便是吃食方面。虽说诸葛青和诸葛白已修得人形,但究其本质仍是妖,茹毛饮血才是常态。王也用了三天才让兄弟俩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弃直接上手吃活物,学会等待食物变为饭菜。

这才是第一步,此后其他更是要慢慢来,需得细细琢磨着。听见门扉一声响,知道是他们兄弟回来了,王也起身去迎,正与一脸喜色跑进来的诸葛青撞了个满怀,哗啦一声,一支小巧精致的拨浪鼓掉在了地上。诸葛青弯下腰,心疼地拾起,吹了吹落灰,却被王也一手按下。

“哪里来的?”

诸葛青不明所以,但看道长面色不虞,还是乖顺地答道:“换的。”

王也皱眉:“换?怎么换的?”是他疏忽,之前都有他在身边,听书看戏他都在后面备好了银两,这两天任他们自己体悟,倒是忘了给钱这回事。

诸葛青呵呵笑着,从袖中摸出一枚鹅卵石,颇为自豪地在王也眼前晃了晃。

“拿这个换的。我看别人都有银子,可我没有,就使了个障眼法。”诸葛青歪头笑着,两个耳朵尖又从发顶冒了出来,“道长,我聪明么?”

王也叹气,顿觉头痛,掐了个诀强行把诸葛青化作原形,抱在怀里出了门。临走还不忘落下一道结界,拦住了也想一同跟出来的诸葛白。

集市还未散,卖小玩意的商贩就站在糖葫芦摊边,掂了掂手中的散碎银子,匀出三文铜板,又小心揣进怀里,乐呵呵地选了一串糖衣最厚的山楂,犹豫片刻,又多加了串蜜枣。

王也拍了拍狐狸的尾巴,低声道:“从他那换的?”

诸葛青不敢说话,轻轻“嘤”了一声充作回答。王也点了点头,穿过人群跟上商贩脚步,一路到了一间破茅草屋,看着那人把手中的糖葫芦小心递给了扑到他腿边的幼童。王也低头看着怀中沉默许久的狐狸,掏出两钱碎银,捻了个法诀,掌心银钱不见,只留下那块被换走的鹅卵石。

回到家中,王也两手一松,怀中狐狸轻巧落地,化作一个蹲在地上的诸葛青。王也没理他,挥挥手把趴在椅子上的诸葛白赶下去和他一起,便自顾自落座,斟了一杯凉茶。

诸葛白凑到诸葛青身边,悄声问着发生了什么。诸葛青张了张口,不知该怎么同他讲。王也似乎是想要教给他一些事,可千头万绪,一时不知该从哪里理清。他能隐约感知到那商贩面上喜色多半是因为他障眼法下的石块,却不理解王也为何不悦。一枚石块,换他与商贩同乐,有何不好?

狐狸心中所思所想瞒不过王也,他道:“障眼法总有时限,假的就是假的。能遮一时是你走运,你可想过遮不住的时候你要怎么办?他又要怎么办?”

诸葛青当真思考起来,迟疑着说:“那就不遮了。届时我早已不在此地,他想寻我也找不见。”

“那你何苦成人?人间轨则繁杂,若是不愿遵守,大可像如今这般施法化作人形。待一朝不慎露了原形瞒不下去,就换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既有长生,又能做人,岂不美哉?”

诸葛青垂首思量默默不语,面颊发热,脑海中一会儿是举着糖葫芦满院子跑的无知孩童,一会儿是难得面色凝重的王也道长。倒是诸葛白觉得此计可行,抱着他的胳膊咯咯笑道:“道长果然聪明。不如我们以后就这么做!”

诸葛青却把弟弟的手从身上拿下站起身来,学着戏文中看来的样子朝王也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长发与袖袂一同起落。王也眼前是袍袖处的青色层叠云纹翻飞,继而看到随动作松散倾下的一缕蓝,最后是诸葛青的脸,长密眼睫也遮不住他神情中的认真,

“道长,青知错了。”


06

那日之后,诸葛青果真安分下来,不愿单独外出,更多的时候是跟在王也身后,老老实实学着人类的“规矩”。知道看中的物件要用银子来买,乱施法术会扰了人间原本轨迹。

与其相反的是兴趣索然的诸葛白,逐渐沉寂下来,化成人形的时候也愈发地少。诸葛青时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倒是王也视而不见,似乎早有预料。

又一日到了午饭的时辰,诸葛青插着腰把屋子翻了个遍仍不见诸葛白身影,正欲出门去寻,被从厨房出来的王也往手里塞了个碗,推着后背入了座。

“阿青。小白有他的路要走,若是不在同一条上,何必强求。”

诸葛青扭头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叹了口气,提筷夹起三两根面条。

“那道长,你的路在哪里,又要如何走?”

“修道之人自是为了有朝一日可飞升成仙。”

诸葛青吸溜一口,单手支颔,好奇道:“道长想成仙?”

王也点头。

诸葛青不解:“成仙有什么好的?”

三两句话说不清,王也只道:“精怪想修炼成人,凡人欲飞升成仙,个中缘由谁又能说得清。”

诸葛青又问:“那你说仙家所求为何?”

“得道之人自然无欲无求。”

诸葛青颇不赞同地摇了摇头,灵巧转着手里竹筷,将碗中面条卷起,道:“那多无趣。我若成人,必不如此。”

“还未成人,就已想到这里了?”王也拿勺子给诸葛青的碗里添了一勺鸡蛋酱,揶揄道。

诸葛青抿唇笑,又思及懒于做人无拘无束的诸葛白,有些泄气。他放下筷子,问道:“成人已是不易,成仙想必更难。可人、妖与仙,究竟有何分别?”

“妖兽无心,仙家之心如止水,只有人心才会起波澜。”

诸葛青将手覆在胸口,狐妖的心正蓬勃跳着,仿佛在无声反驳着王也的话。然而诸葛青却觉得,王也口中的心指的并非这颗血肉脏器。

“什么心?”

听到这句话,王也看向他,眼底似乎有着赞许。

“有情的心。”


07

繁琐规矩可以按部就班地学,情只一字却要自己去悟。可诸葛青不明白这些,好不容易得了关窍,这些天一门心思追问王也:情究竟为何物。

又一日,王也被诸葛青堵在房门口,大有回答不出便不让离开的架势。反正王道长也只是想遛弯透气,出不去就出不去罢,索性把窗户打开通通风,腿脚乐得轻松。

就这样,王也半靠在床头,诸葛青守在门前,活像是在看家护院。

可诸葛青到底是沉不住气,没一会儿便挤到床边与王也挨着,径直将头压在了他的胸膛上。耳下怦怦心跳声似乎同自己的别无二致,诸葛青皱眉,赌气道:“不如我把道长的心偷了去,好看看情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这姿势颇不自在,遑论他们此刻紧贴,王也只觉窗户还是留小了,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听见诸葛青这般言论更是好笑,他把方才从膝上滑落的话本掷到一边,托起诸葛青的脸,坐直了身体。

“人心偷不得,我心你也不必看。情虚无缥缈,看不见摸不着。更何况情在凡心之中,可我这是道心,里面只有道。”

“道心?”诸葛青只知王也修道,却从没想过问他修的是什么道。

“道长修的是什么道?”

王也沉默一瞬,答道:“无情道。”

看着诸葛青嘴巴微张,王也放下双手,一边捞过话本重新翻看,一边淡淡道:“你要成人,要懂情,我要成仙,要断情。所以阿青,抱歉,只有这件事我教不了你,因为我也不懂。”


诸葛白溜回家的时候,已到三更天。本以为无人发觉,蹑手蹑脚推开柴门,却正与坐在院中的诸葛青打了个照面。

“哥哥怎么还没睡?”诸葛白心虚凑上前,讨好地往兄长怀里蹭了蹭,却发现他根本没理自己,依旧出神地望着天边月。诸葛白和他一起看,却看不出月亮有什么花样。

“千百年来,从圆到弯再回圆,月月如此,有什么好看的?”

“我也不知道。”

诸葛青听王也说,心中若有了情,目之所及便都是情,不论风停风起,月满月缺。可他见风是风,见月是月,何时才能领会情之奥义。

诸葛白比他还不懂,撑着头望了没一会儿便累了,跑到井边去看水中摇摇晃晃的月。

王也站在门后看着正正经经的兄弟俩,兀自笑了,靠着石墙琢磨起了明日饭菜。



08

山中不知日月,王道长修了小半辈子的仙,未沾烟火。一朝下了山,带着两个妖怪,日子倒也浮云流水一般过。诸葛青不是个急性子的妖怪,自从知道情非一日之功,便不再过多纠结,拣起荒废多时的修炼,愈发纯熟地将灵力运作周身,稳住人形。王也在一旁看,时不时点拨几句,一人一妖相处得倒是融洽,每每回想起这段从天而落的机遇,总会发笑。而诸葛白不再执着于做人这件事,更多时候化作一只小白狐狸,房前屋后撒开欢地跑,王也与诸葛青随他闲玩,只要不做出格的事就好。

残春短暂倏忽而过,不觉已至初夏。院中古树花开正盛,诸葛白最近时常挂在树上小睡,察觉出有人来时便在树枝间摆荡,在王也和诸葛青身上泼下万千海棠。诸葛青恶狠狠地朝着树顶瞪了一眼,摊开掌心接住一朵海棠,屈指一弹。载有灵力的花瓣正中诸葛白眉心,他痛呼一声,跌落在了地上。王也笑着把诸葛白拉起,正准备出声教训诸葛青两句。诸葛青甩着头,把盖了满脑袋的花瓣抖落在手里,又扬了王也满身。王也无奈摇了摇头,不再当和事佬,作壁上观,任由两只化作原形的狐狸围着他绕圈追赶,只在兄弟俩扑作一团的时候拈手化诀,又摇落了如雨海棠。悠悠一朵粉红正落在他衣襟边,王也想了想,摘下阖进了掌心。

似乎谁都找到了想做的事,一切顺遂。


这一次诸葛白被教训得颇惨,直到晚上还蔫头搭脑的,摊在院子里边乘凉边生闷气,最终被诸葛青用两只鸡腿才哄好。

诸葛青煞有介事地教育他:“人都是知礼数的,才不会随随便便盖了人家一头的花。”

诸葛白不服气,反驳道:“那王道长不也把花落了我们满身,有何不同?”

诸葛青被问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支吾着道:“自然是不一样的。”

这话答了和没答一样,诸葛白撇嘴道:“你跟道长学了这么久,不是也没学出什么,下午打我的时候比以前还凶,我看这人和妖没什么两样……”

诸葛青又回想起了那个“情”字,喃喃道:“是么?看来还是要学情才好,可惜道长不肯教。”

诸葛白翻身坐起,如梦初醒,雀跃道:“他不肯教,你就去问别人啊,这世间又不只有他一个人!”


09

这天王也回家怎么寻诸葛青都不见,屋里只有一个难得坐着的一问三不知的诸葛白。他有些担心,走出门四处张望,正碰见邻家大哥拎着鱼回来。

“道长在找青公子罢?”

王也点头,道:“大哥见过他?”

“是啊,往西街去了。”

能有踪迹便是好事,王也松下一口气,颔首道:“多谢。”

那人摆了摆手,面上一派神秘,凑近同王也耳语道:“道长,你家阿青长大了。”

王也尚未反应过来。前两日诸葛青不知从哪听说了冠礼这回事,缠了他好半天。他没办法,只好挑了一根青玉簪为他束了冠。邻里觉他年满二十,的确可称一句长大,可这又与西街何干?又见邻家大哥朝西边方向努了努嘴,眼底尽是调侃笑意。

邻居早已回了房,王也还在门口发着愣。他慢慢记起每回下山在此地落脚时,听周围人提到的风流韵事。

西街,金玉巷,有一座凤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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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噢!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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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好有意思!!期待o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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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青就是yy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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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青就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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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3-10 20:47:27 | 显示全部楼层

勇敢小青,强吻道长!

10

王也走进凤楼时,丝竹声声不曾停。入耳靡靡,入目艳艳,他却一眼瞧见了角落里捧着酒樽轻抿的诸葛青。圆台之上舞姬着红纱展身姿,座中之人皆拍手称好,无人注意到与此处格格不入的一袭道袍。管你是谪仙人还是羽士家,进了温柔乡,谁都逃不过醉生梦死欢一场。

乱花迷不了他的眼,王也径直向诸葛青走去,伸手拿下了那只刚满上清酒的盏。

看见王也,诸葛青笑得眉眼弯弯:“道长,你来了。”

“为何在此?”

诸葛青撇撇嘴:“银子不够,掌柜的只让我坐这。”

王也神情微妙,又问:“为何要来凤楼?”

诸葛青扬手指着座下诸人,坦然道:“学情。道长不肯教,我只好来找旁人。”

“可学会了?”

诸葛青摇头,怅然叹道:“仍不知情为何物。”

环顾四周,风月场中,一颗金珠便可换娇俏红粉在怀。可春夜过后白昼生,佳人是镜中花,恩客是水中月,谁都碰不到谁。王也望着朝台上掷花筹叫好的人们,面无表情道:“来这里的人,最为无情。”

诸葛青“啊”了一声,满脸懊丧,愤愤道:“他们骗我。他们说想寻欢爱便过来,这里都是多情人。”说罢,提起青瓷壶,仰头饮尽了剩下的酒。

王也制止不及,只得看着醉酒的狐狸红着脸,一会儿露了尾巴,一会儿冒了耳朵,偏还不自知,扬手指着场中妖娆红衣,呵呵地笑:“但的确美。”

好在场中喧阗,一隅之地的异状暂时无人察觉。王也怕如今的样子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努力扶住诸葛青,将手掌贴在他的心口处,缓缓渡着真气,帮他稳住灵息。将将维持住了人形,王也才收回手,转身招呼小二上一壶醒酒茶,一回眼就见失了支撑的诸葛青正摇摇晃晃向前倾。来不及思索太多,王也下意识俯身将手掌垫在尖锐桌角处,撑住诸葛青的额头。手背上传来刺痛,手心里却是一片柔软。僵硬片刻,他托起了诸葛青的脸,手指没来由地从眼睫游移到脸颊,最终摩挲着那片唇。他觉得奇怪,施个定身诀对他而言绝非难事,却偏偏选了最蠢的方法。

诸葛青还未意识到方才险些见了血,疑惑抬起头,一双眼弯着看面前的王也。不知是否酒气上涌,闹得他心烦意乱,又被缚住唇呼吸不顺,不由自主地伸出舌尖,试图将抵着他的手指推开。

湿软的触感令王也一颤,低下头惊异地看着似是一无所知的诸葛青。而诸葛青也正好回望着他,满目纯净,却想看懂他眼中万千思绪。

王也难得无措,仓皇缩回手,背于身后,别过头不再看向诸葛青。诸葛青摸了摸桌角,像是清醒了些,亦是久久不言,待到王也起身欲携他离去时方才拽住他的衣角开了口。

“道长,我好像,懂得了。”他压低眉眼,往王也身边凑了凑,呵气道:“等等再走罢,醒酒茶还没来。”


诸葛青再睁开眼时,刚刚过午,诸葛白正摇着尾巴蹭过他的脸。见他醒来,诸葛白慌忙变回人形,却不想兄长半分不满也无,于是放下心来,凑到床前询问进展。诸葛青低头看着掌心,复又抬起手碰了碰自己的唇,慢慢道:“似乎懂了些许。”

诸葛白兴奋问道:“那情为何物,又从何而来?”

诸葛青略微失神,似在回想。昨夜,王也没有问他懂了什么,只是在天明前带着他回了家。凤楼里少有想要醒酒的,等小二上茶的功夫,诸葛青又喝了不少,最后反而喝不下醒酒茶了。浊酒入喉时尚不觉得什么,被风一吹醉意反倒滚滚而来。一路上诸葛青昏昏沉沉,却还强挺着执着不肯化回原形,几乎是挂在王也身上被他半抱着前行。悬于远天的明月朦胧,挂在檐下的角灯飘忽,一切都是模糊的,清晰的只有身旁的王也。或许他们什么都没说,也或许只是他不记得了。

等了许久也不见答复,诸葛白不耐,晃了晃兄长手臂。诸葛青才回过神,摇头道:“不知。我只知无情的人不会伸手,多情的人不会罢休。有情足矣,太多太少都算不得好。”


11

那夜诸葛青醉得踏实,徒留王也辗转不得睡,从乾三连念到巽下断,却越来越清醒。起身到桌前,复又想起凤楼里紧靠着他的诸葛青,肩膀仿佛还留有支撑他身体的酸痛感。王也手臂不可抑制地一颤,陈茶洒了满桌。

为何要去找诸葛青呢?销金帐,红粉窟,买得来快活,买不来情爱。他不愿诸葛青多走冤枉路,更担心他误入歧途。人尚且会被酒色消去一身志气,更何况涉世未深的狐妖。是了,定是这样,他所做一切皆是为了诸葛青好。

王也重新躺回床上,衣袖不经意间扫过枕边放着的那册志怪小说。这是王也消闲看的,前些时日被诸葛青缠得紧,第二个故事还未读完,便夹了一瓣将枯海棠作为标记。话本正被翻到此页,王也伸出手想碰一碰花瓣,最终却只是阖上书页,闭上了眼。目中天地刹那间如窗外一般昏黑幽暗,只余片片海棠。

最后一瓣海棠落尽时,天已大亮。王也睁开眼,眼底平静无波。在凤楼坐了一晚,他似乎仍是那个闲散寡欲一心求道的王道长,什么都不能将他改变分毫。


12

诸葛青推门而入时,发现王也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桌上摆着两杯没了热气的茶,像是已经等了自己许久。

相处多时,诸葛青对王也的脾性也了解了许多。王道长大多时候称得上随和,不因贫贱而对人看轻,对他和诸葛白这两只妖更是没有过鄙弃。不过想起昨夜,哪怕王也神情与以往别无二致,他还是有些心虚,

他还记得昨夜王也对他逛青楼的行为略有不满,那时他尚醉着并未在意,此刻清醒,再回想起来倒有些难为情。自己先斩后奏跑去了秦楼楚馆,没带足银子不说,还险些在人前露了相。幸好道长来得及时,方才为他收了场。不过好在自己聪慧,哪怕进了错的地方,似乎也摸索到了一条正确的路。

“道长,你说凤楼里的究竟是多情人还是无情人? ”

王也随手把杯中冷掉的茶洒在地上,重新倒了两杯,头也没抬地说道:“若是处处留情,倒不如从最初就无情。”

诸葛青点头,他想的果然没错。

“果然如此,道长,青悟了。”

闻言,王也饶有兴致地看向他,“可想明白怎么做了?”

诸葛青双眸间流转着跃跃欲试的光华。昨夜他看到有舞姬走下圆台为池座中的客人斟酒却被拽住手腕不得动,美人似乎对此场景习以为常,顺势卸了力气在客人怀中。除却恩客眼下色欲满满,佳人眸中疏离冷漠,怎么瞧都是良辰好景。但诸葛青总觉得不对,他想,或许他们都记不清面前人的脸,因为换了旁人,他们也会这样做。有情人不该如此,有情人合该……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做了。诸葛青上前一步跨坐在王也腿上,双手从他脸颊抚过颈项,再搂住了他的腰晃了晃。

“这样?”

而王也面上波澜不惊,甚至还叹了一口气。“这就是你学到……”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温软的舌尖探进他的唇齿,将所有未尽的话语悉数堵了回去。是来自于诸葛青的一个吻,与昨夜手心中留下的一点湿润不同,这是真真切切的唇齿相缠。

“无师自通。”

诸葛青离开时还略有不舍,伸出舌尖轻舔唇角,像是要把二人纠缠时的滋味留下。他邀功一般扬起头,却发现王也似乎仍在发着愣。

“道长?”诸葛青伸出手在王也眼前晃了晃,却被他一掌按下。

“晃得我眼晕。”

诸葛青没得到意料之中的夸赞,莫名有些委屈,嘟囔着说:“我懂得了。”

清心诀默念了三遍,王也终于抬头看向诸葛青。

“那何为情?”

诸葛青努力措辞,慢慢道:“不能无情,多情又不好,有情人当做一些独一无二的事,且只能与一人做,再多一个都不行。”

王也心神一荡,“那你想和谁?”

这话把诸葛青问住了。吻住王也时他未有太多思量,现在回想,是因为他此时身边只有王也,还是因为这人世间他只与王也相熟?诸葛青抬头,恍然发觉答案已呼之欲出。

心底困惑与王也的问题就像是同一个繁复的绳结,看起来眼花缭乱,但其实只要找准那根细线,再轻轻一扯,便解开了。是王也,他只想和王也做有情人,做有情事。

拨云见日,诸葛青抓住王也的手,一字一句道:“和你。”


13

王也不自觉地屈指,在意识到这像是在与诸葛青相握时立即松开,却被诸葛青用力扣紧。他仍坐在自己身上,王也的手挣脱后无处安放,最终还是落在了他的肩上。

“和我做什么呢?”

诸葛青察觉不出王也的刻意冷淡,兴致勃勃地看向他,道:“待我成人,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王也脑海中又浮现起当初那局棋。他耐心说道:“阿青,你是我修仙路上最后一桩功德,待渡你成人,我也就功德圆满,到那时……”

话未尽,却也不必再说了。

诸葛青微怔,是他忘记了,王也是修道之人,要成仙的。他一时间失了主意,慌乱道:“那,那我不做人了……”

“你不做人,那我便等下一段因果。等得来成仙,等不来继续做人,而你依旧是妖。不论人与妖还是仙与妖,总归殊途,你我的路也就到这里了。”

房前小院里是诸葛白在花间树下玩闹,柴门之外有车马喧嚣,烟火缭绕。屋内一人默然,一妖迷茫,地上的水干涸,杯中的茶凉透。

“一盘死局,又如何能走得下去呢……”王也叹息着,不知是在劝诸葛青还是说与自己听。



诸葛青:垮起个狐狸批脸.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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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3-13 02:42:22 | 显示全部楼层
王道长你还死鸭子嘴硬,小心老婆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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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4-3 21:45:06 | 显示全部楼层


14

一人一妖发了许久的愣,直到王也腿根处传来酸痛,他才意识到,他们还保持着这个尴尬的姿势。王也不着痕迹地错开了膝盖,诸葛青身体微晃,也回过神,本想搭住王也肩膀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下,最终落在了桌案上。

“阿青,你想清楚了么?”

再不像最初那般信誓旦旦,在有了牵挂和依恋之后,做抉择太难。诸葛青起身坐到王也对面,摇着头,问他:“道长,你还想成仙吗?”

王也不答反问:“阿青,你还想做人么?”精怪虽不比仙家那般长生,但寿数总归是以千百而计。人间区区几十年,且如蜉蝣,朝生暮死,不过仙家弹指一挥间。哪怕苦行修道,得窥天门一线,至多长出几十载,谁人都终是黄土一抔。真有飞升机缘的,武当百余年来,也只出了王也一人。

诸葛青千百年来想过的事都没有这几日多,他忽然懂了王也曾经说过的话,人心总是贪的。就像此刻,他萌生出的新的念头。诸葛青沉默良久,抬起头认真答道:“我想和你一起做人,做有情人。”不论结果怎样,他还是想再试一试。

王也道:“我自小修的便是无情道,情爱之事我不懂,也不必懂。”

诸葛青却像个初识事理的孩子,声音中带着一股执拗,不依不饶。“是不懂,还是不想懂,不敢懂?”

屋内静了片刻,才听得王也开口道:“不能懂。”

诸葛青的心一点点凉下去,或许他就不该揣着一丝希望来此一问。

“你还是要成仙。”

“所以阿青,你还想做人吗?”

诸葛青却像是没听到王也重复了两次的话,自顾自问道:“轮回转世要喝孟婆汤,那脱胎成仙呢?道长……王也,你会把我忘了么?”

王也沉默,“若成仙,前尘旧忆皆留。我不会忘记你,但也不会想起你。”

“可我不想忘记你,更想时刻记着你。”诸葛青喃喃道,眼底蒙上了一片水雾。

“这就是情么?”诸葛青迷茫,识得情,懂得贪,他离做人似乎只有一步之遥。他把手压在心口处,一点一点感知着掌心下规律的跳动,似乎和从前没有分别,但他确确实实感觉到了难过。

按图索骥良久仍一无所获,此刻却阴差阳错体会到了情之奥义。本该是件喜事,可王也却同样清晰地感知到,诸葛青伤心了。狐妖还不太懂得掩盖自己的情绪,浓重到化不开的失落在狭小的屋子里四处蔓延,逼得王也与他感同身受。

诸葛青的左手还抵在桌角处,屈到泛白的指节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粗糙桌板上的木屑擦过指腹,是细细麻麻的痛。

可太痛了。他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来抵御刺骨的痛,却无能为力。

“凤楼里所有人都在笑着,我也要做个多情人,是不是就不会太难过了。”

王也心头酸涩,袖下的手紧紧握住,指尖深深陷进掌心,却道:“好。”

既然这条路上诸葛青选择了不回头,那他便也继续走下去,能陪他一程是一程。

仙家情欲皆空,精怪世事不问。诸葛青见过了人间热闹繁华,早已不舍得走。

“要做人……待你成了神仙,在九重天上无悲无喜,不论我是人是妖,总归是相见无望。妖活得太久了,轮回转世半分记忆也留不下也好,就这样忘了罢。”

诸葛青起身,王也以为他要离开,下意识想要拉住他的衣摆,却握了个空。可他只是走到门边,在门槛上坐下,双手搭在膝盖上,背对王也,望着远方的天。

“我看了凡间话本,金榜题名的书生忘记了家乡苦苦等候的姑娘,功成名就的将军将年老色衰的发妻视为敝履,有人得偿所愿,就有人事与愿违。”

还有不想说出口的,是故事里的狐狸精,快活在一段露水情缘中,成不了人,若再遇见了道士,结局总是灰飞烟灭。如此看来,他的运气还算是好。

王也皱眉,想要缓和此时压抑的心绪,故作轻松地挠了挠下巴:“我竟不知这后几个故事写的都是薄情寡义的悲哀事,等我改天给你换一本。”谁不喜欢快乐事?说给人听的故事合该都是圆满。

“换一本,也改不了这一本的结局。”


15

诸葛白再回到小屋时,发现他的兄长和以往不一样了。不去海棠树下修炼,也不再出门到人群处闲逛,只是时时刻刻捧着凡间话本。都是王也从市井小贩处随手买来的本子,墨迹粗糙,都难以称之为书。用诸葛白的话讲:他三脚猫的法力变一本出来都能比这精致许多。可诸葛青全然不在意,仍坐在石凳上认真翻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你都看过好多遍了。”诸葛白实在好奇,变回了狐狸模样在兄长腿边蹭了蹭,“青,你真是越来越像人了。”

一个故事又看完了一次,诸葛青将书翻过,下一页上夹着一瓣枯黄的花瓣。诸葛青垂眸,许久抬起头,像是才听到诸葛白的话。

“是么……”

日光照得诸葛白发困,他跳进诸葛青的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爪子交错搭在肚皮上,嘟囔着说道:“你成了人也要一直带着我,给我做饭,我发现煮好的鸡腿是要比活鸡好吃许多的。”

诸葛青低头,用手捋了捋小白光滑的皮毛,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是你要记得来找我。”

诸葛白已经快要睡着了,听见这句话突然清醒,从怀中弹了起来。他惊道:“什么意思?”

诸葛青把他放在地上,看他化成幼童模样,低垂着眼说道:“做人要步轮回,前尘尽忘的。”

“难道不是修出人心便可成人?为何还要走轮回一遭!”诸葛白不可置信,猛地站起,袖中的手攥紧成拳在半空中乱挥。这分明同最初讲好的不一样。“你要把我忘了,你不要我了!”

数百年相依为命,诸葛青虽时常戏弄教训他,但亦是如父如兄一般护着他。当初诸葛白放弃成人只因懒倦,安于一隅,一心想着他俩当中能有一个成人就好,反正不会与从前有什么不同。可此时此刻他忽然意识到,他似乎要失去诸葛青了。

诸葛青将弟弟揽在怀中轻声安抚,道:“不是要丢下你。人的寿数毕竟有限,哪怕这一世我不入轮回,只将一身妖骨换了肉体凡胎,也总逃不过生老病死。待那时,是否轮回,就不是我能选的了。”

诸葛白不住地摇头抽泣,道:“就这一世也不行么?”诸葛白无法想象离开诸葛青的生活,想到了什么,试图抓住最后一丝机会,急切道:“那我若现在努力,和你一同做人呢?”

回应他的是良久沉默。诸葛青想起自己识情懂情这一路,心中发涩,摇头道:“不要做人,凡心易伤。”

诸葛白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紧紧搂着兄长的胳膊不撒手。

诸葛青心中也万般不舍,只是不停地重复道:“你要来找我,我会认出你的,我一定会认出你的……”

午后院中被时高时低的哭声笼罩,在诸葛白跑向山间后回归一片寂静。隔着一扇半掩的木门,王也将一切都听得真切。

诸葛青回过头来,而王也定睛看着他,不知为何谁都舍不得移开目光,最终竟是诸葛青先转过了身。他乎似乎离成人愈来愈近,却丝毫开心不起来,全然没有了最初的期待。他得到了些,失去的更多。



16

鸿雁南飞,寒气渐重,庭中花叶落尽,岁之将暮。前些时日三叶海棠结了满树的果,只可惜苦涩难入口。诸葛白原本兴高采烈地捧了一把,最后一颗都没吃完。
有些东西看着光鲜亮丽,临近了才发觉,碰不得也尝不得。倒不如放下心思只远观,还能留个美好念想。

与诸葛青一屋之隔,王也察觉出他最近夜里睡不安稳,总是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等走到门口时却又回归安静。王也有心去问,诸葛青道是做了噩梦。狐妖会做怎样的噩梦?诸葛青却不再好好回答,时而说起了山火,随即又改口道是梦见捕猎人把小白抓走了,到最后索性不停不答,甩甩手走到了门边。

王也看着诸葛青的背影,诸葛青望着天边暗沉云霭,山雨欲来。

不多时,果然有厉风携急雨而来,湿意水汽扑了诸葛青满面。

“王也,落雨了。”

王也以为他想出门,走到他旁掐了个诀文,化出一把油纸伞正要撑起,却被诸葛青伸手推开,描着柳色的伞面落地即消散。

王也疑道:“有伞为何不打?”

诸葛青却只朝他一笑:“有雨为何不淋?”他只身走入雨中,目光灼灼地望向王也,道:“可愿与我一道?”

檐下的王也极目远眺,却道:“急雨易晴。”

诸葛青随手抹去脸上雨水,黯然道:“道长直说不肯便好。”

王也不再说话,看着诸葛青把地上的伞拾起收进手中,在掌心慢慢凝成一点银光,随即消失在天地。

“障眼法,不让我用,自己却用。”诸葛青低头,不解又委屈,

王也有些无奈,每当觉得诸葛青已愈发像人时,他总会再流露出一些狐狸本性,比如此刻的胡搅蛮缠。他道:“你的障眼法是为得到不属于你的东西,骗人的。我的障眼法是为解燃眉之急,救人的。”

诸葛青没说话,不知听明白了没有,本想施法换下被雨水浸透的衣裳,看着王也却又改了主意,只一挥衣袖甩下几滴水,一身狼狈着回了自己的卧房。

王也快步跟上,在诸葛青关门前挤了进去。

“阿青……”

“我不看雨了。”诸葛青打断王也的话,自顾自说着,“雨也没什么稀奇的,我想看雪。”

妖怪心性如此,心血来潮是惯常的事。可王也不想再反驳诸葛青,只顺着他的话向下说。“此地偏南,几十年也难等到一场雪,若是看雪,还得再往北去。”

骤雨果然如王也所说那般,匆匆来,将最后一点希望浇熄后,又匆匆歇,片片雨水砸落在泥洼里的声音已是几不可闻,只有被肩头洇湿布料浸得冰凉的皮肤提醒着他,有一场雨曾来过。在林间一方天地里生活了千年,上京是诸葛青能想到的最北的地方,他低声说道:“要去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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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4-5 12:10:50 | 显示全部楼层

17

道童捎来口信,观中有要事相商,速回。

王也点头,递给小童一块糖糕,挥手让他先回去。嘴角沾满了糖渍的小童朝着集市方向蹦蹦跳跳着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王也心下了然,让这么一个贪玩的孩子过来带话,定是无甚么要紧事。他却还是决定第二日便起身,无他,唯心乱尔。

这几日诸葛青肆意了许多,像是终于想起了自己是个有法力的妖怪。屋里多了不少无关紧要的小玩意,歪嘴的茶壶,缺角的八仙桌,前夜兴起,他还在院后空地化出一座水池。只可惜盛夏时节早过,草木萧条,不然小池生青莲,也算美景一桩。王也知道他心中有怨,索性涉及不到旁人,便也由着他胡来。

其实这些天诸葛青都不大乐意同他讲话了,但既然要暂离几日,总归还是要打声招呼的。房前屋后转了一圈没找见,王也想想,到了后院池水边,轻声唤了唤。

“阿青?”

几声过后仍无应答,唯有雾气缭绕。王也思忖片刻,在池边半蹲下,用手撩了撩无风而动的一池寒水。

“我要回山上一趟,明日一早便走了。”

水面涟漪圈圈漾开,诸葛青藏不下去了,从池底冒了出来。他还是狐狸形态,一甩湿淋淋的脑袋,泼了王也一身的水。

王也不恼,看着狐狸说道:“观中有事,归期不定。我昨夜卜了一卦,你天劫将至,约莫是成人前的最后一道坎。若不出意外,一身妖骨换凡胎,便是得偿所愿。”

诸葛青半身还浸在水中,只抖了抖耳朵,示意他在听。王也挥开眼前氤氲的水汽,把诸葛青看得清楚,承诺道:“我会在劫前回来,祝你一臂之力。”

这回诸葛青抬头看了王也一眼。大概是在水里浸得久了,王也觉着他的眼眶湿漉漉的。近来频繁的心底刺痛再起,细弱却绵长,像是入了骨髓魂魄。他伸出手揉了揉诸葛青还滴着水的耳朵,犹豫了下,还是忍不住道:“天冷了,水中湿气重,别着凉了。”

诸葛青没应声,身体贴着青石滑下,当着王也的面又沉进了水底,沉默听着脚步渐行渐远渐无声。

池下冷冽清幽,可寒身,宜静心。并非诸葛青不愿与王也过多交谈,只因他无话可说,也说不出口。轮回转世忘却此生种种,与放弃成人只求短暂相欢,两种抉择在他心底撕扯,扰得他日夜难安。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的屋子,四下漆黑一片,只有桌上一盏油灯,想来是王也给他留的。思及这个名字,诸葛青心头一跳,微弱烛火也顿觉刺眼,弹指借风吹熄了它。他快步躺到床上,紧闭着眼,逼着自己不去想有关王也的任何事,可执念不肯放过他。

求而不得,谓之心魔。


18

三更天,王也房门被推开。王也本就浅眠,猜到是诸葛青,并未讶异。或许诸葛青舍不得他离开?王也不由得在想,怎么也要同师父见上一面,随后就能下山,毕竟和诸葛青在一起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一些不急的琐事就先放在一边。可诸葛青却什么都没说,径直走向了床榻,掀开薄被一角在床沿边坐下。

一片黑漆中,二人呼吸声交缠在一起,急促不稳,分不清是谁心乱。王也觉得兴许是自己,正欲越过诸葛青把烛灯挑亮,却在起身前被一只手臂拦下。王也停住动作,想等诸葛青开口,可当诸葛青一语不发地直接跨坐在他身上时,他才恍然发觉,这和他想的似乎不大一样。

王也翻身跃起,手臂将诸葛青紧紧箍在身下,借着帘布翻飞间透出的朦胧清光,他看到身下的诸葛青一如往常,蓝发薄唇,一双眼弯着,如同天边新月。

王也却神色一变,并二指抵在诸葛青喉间,问道:“你是谁?”

“自然是阿青了,道长不会着就把我忘了罢?”这话是他轻笑着说出口的,尾音上勾,拖得绵长。

就连声音也同往日别无二致,像极了他们的初见,可王也依旧觉得哪里不对。他力度重了几分,隐约可见掌下白皙肌肤上现出的浅浅红痕。

“随随便便摸上床,人可不会如此,我没这么教过他。”

身下的诸葛青唏嘘一声,道:“那你教了他什么呢?修为是他自己炼的,情也是他自己悟的,除了把他推开,你又做了什么呢?”

王也挑眉,似乎有些明白了。“所以你来替阿青打抱不平?你又知道什么?”

“扑哧”一声,是诸葛青笑了。“道长,我还没说什么,你便急了。”惯常眯着的眼此刻睁得浑圆,一双赤红竖瞳与王也对视。“我知道什么?再没有比我知道更多的人了……”

这不是诸葛青的眼睛。王也愣住,后知后觉掐出神诀要他现回原形,一缕华光萦迂回绕许久,却不见有丝毫变化。王也心下困顿,这又分明就是诸葛青。

“你……究竟是谁?”

诸葛青幽幽叹道:“我是他的心,可他心里却都是你,我就想出来看看。谁知道……”他挑起眼帘从上至下佯作认真地打量一番,不屑道:“也不过如此……”说罢他将手臂伸长缠住王也的脖颈,借力抬起身体。王也难以辨别他的身份,紧搭在他喉间的手随他动作慢慢收回垂下,他们二人本就紧密的距离几乎被尽数抹去。

“你要做什么?”

诸葛青红瞳微微发亮,唇角勾起,笑得狡黠,说出的话却直白无比。他认真道:“勾引你,试试你究竟哪里好。”

现下情景同凤楼过后那一日很像,王也回忆。只是这一次他有所预料,在温热唇畔贴过来时伸出手指抵住了它。王也不合时宜地在想,此时此刻他终于有些认同这就是诸葛青的说法了,连方法都未曾换过。

而诸葛青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发觉王也竟然拒绝了他。他从玩笑转为愤怒,扯开了王也衣领,手指顺着敞开的衣襟下滑。

“出家人不是要禁欲?”诸葛青的手停在了想要的地方,“道长,那你这又算什么?”

“天性使然。”王也下身一紧,灼热隔着一层薄布被微凉的掌心握住,耳边是诸葛青勾人的声音,难不成这是狐狸的天性?

“我差点忘了,道长尚未成仙。若做了仙人是不是连这等趣味都没了?”诸葛青软腰一挺,撇撇嘴,摇头道:“没意思,不如道长同我一起做妖罢?”

耳边的话如同蛊惑一般,王也却不为所动。诸葛青顿觉挫败,正想要再加一把劲。王也却像失了耐心一般,挥开诸葛青的手,掌心抵住他的心口,将他按在床上。

“阿青呢?”

此时诸葛青终于知道了他与王也力量间的悬殊,他本就灵体不稳,现下根本动弹不得,索性赌气道:“反正你也不想要他,他没有了,以后只有我!”王也面色微愠,还没等掌下用力更甚,诸葛青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他用力晃了晃头,捂住额角道:“再等一等,我还没说完……”

王也猜到他在同真正的诸葛青讲话,不知是夺舍还是走火入魔,情急之下灵力汇在指尖朝诸葛青眉心一点。诸葛青躲避不及,眸中赤红黯下几分,不过须臾又回转到王也熟悉的浅瞳。

“阿青?”

诸葛青怔愣着,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发觉自己竟在王也屋内,甚至正坐在床上,离王也一拳距离都不到。王也又唤了一声,诸葛青抬起头,对上了一道探寻担忧的目光。他虽记不起此刻情景的前因后果,却也能猜到几分。他别过眼,轻描淡写地道:“几日前生出的心魔,无碍,扰你清梦,抱歉。”

诸葛青下了床就想走,被王也一把攥紧手腕。“为何突然生了心魔?”

明知故问,诸葛青有些生气。同王也相处时间满打满算尚不及一载春秋,可他心境再未平和过。“自然是有了放不下,却又不得不放下的东西,道长不必担心。”

王也仍不放心,犹豫着问道:“那要如何……解决他?”

“解决?”诸葛青摇头,道:“不必,他就是我,我就是他,谈何解决。况且他算是为我分忧,想来也是可怜。”

向来稳重的王也此刻却有些不依不饶,“你就是他?那他刚才所说也就是你心中所想?”

诸葛青一愣,顿时有些慌乱,努力稳住声音,道:“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王也却忽然偃旗息鼓不想再说,摆手道:“无事,太晚了,去休息罢。”

毕竟是他的心魔,刚才也不算毫无感觉,诸葛青仔细回忆一番,能大概想到心魔要做什么。他定定地看着好整以暇的王也,略松一口气,却又觉得自己忽生的担忧属实多余,自嘲道:“坐怀不乱,看来他也没什么本事,什么都没做成。”

门“砰”的一声被甩上,诸葛青一来一回,屋外依旧看不见光亮。王也睁着眼躺倒在枕头上,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诸葛青曾经说过的话。

“且只能与一人做,再多一个都不行。”

掌心下是凌乱的心跳声,王也在黑暗中低声说道:“是同一个,也不行。”


19

平明时分,王也便已匆匆离去。听着屋外的动静,诸葛青翻了个身,继续睡着,没有起来送他。

此后数日,诸葛青睡到日上三竿起,换好衣服便去集市上晃荡。这个时间集市差不多散了干净,偶有几位大娘心善,瞧诸葛青眉清目秀,将留给自家的肉菜匀了点给他。临走还不忘多问一句可有心宜的姑娘。

诸葛青回到家时菜抱了满怀,食指还勾着一块系在绳子上的腊肉。但他不会做饭,只好学着王也从前的样子,将灶火生起,再把肉和菜一起扔进锅里。

看着半生不熟的一桌饭菜,诸葛青心想,王也又不在,他何苦这么难为自己,等他回来吃再做好的岂不美哉?但他又想,他可能等不到王也回来了。

菜心是苦的,腊肉又太咸,但一日复一日,他还是都吃光了。


诸葛青挂在树上,道:“我不想做人了,煮饭太难。”

诸葛白才不相信他的话。王也走后的这几天,诸葛青一时一个想法,一会儿说还是要做人,一会儿又改主意说要当称霸山林的大妖,到时带着诸葛白横行霸道,看见貌美的小妖怪,管她们是狐狸山鸡还是兔子,都抢过来做压寨夫人,把诸葛白说得满脸通红又心向往之。可昨天又变了卦,不知道是不是脑袋撞到树上了,竟然和他说成仙应该也挺好。

诸葛白折下一截枯枝朝他扔了过去,“大骗子。”

“成仙若是不好,王也为何要做?”

诸葛白打了个哈欠,含糊道:“那等他回来你问问他。”


20

可诸葛青不想等王也回来了。心魔日渐强大,无时无刻不在蛊惑着诸葛青。他不愿再让心魔与王也相对,更怕王也看清他心底深处的想法。他比谁都清楚,心魔不过是个托词,心魔所做就是他心底所想。

“毁了他,让他跌落,让他无处可去,让他只能来找你!”

诸葛青头痛欲裂,他与心魔在灵台两边对峙着站立,谁都不肯弯下脊梁向自己屈服。他回想起从前,追不到的猎物就换一只,天地辽大,岁月悠长,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如果注定得不到,最起码还可以选择忘掉一切。心魔叫嚣着生长,即将冲破诸葛青的束缚之际,却忽然像一副被戳破的皮囊一样摇摇晃晃摔落。他瘫倒在地,不可置信地望着从诸葛青掌心漫出的火焰。

三昧真火熊熊烧起,却像有意识一般只在诸葛青的房间中肆虐,似要将他在这里留下的一切焚毁殆尽。诸葛青漠然看着,目光落在枕下露出的泛黄一角时,终于现出一丝不舍。他翻掌努力凝出最后一点淡蓝萤光,在竹床化为灰烬时裹住了那本话本。窗外晦暗不明,劫云丛生,滚滚天雷声声落下,诸葛青循声,不再回头看身后火海,一把推开了木门,眼中是许久未有过的坚定。

妖兽无拘无束,躲得过生老病死,又不必为轨则束缚,更不会为情所累。你如今自在么?快乐么?人间又有什么好?

字字句句落进诸葛青心底,那是心魔无声的诘问。

“我们两个总要如愿一个罢,既然我的太难,那不如是他。”

再说了,人间便很好。

三昧真火提前引来天劫,霹雳雷鸣于耳边炸开,天火毫不留情地灼烧着他的皮肤,焚尽一身妖骨。周身法力流逝,元神将散之际,他好像又看到了惊慌而来的王也。诸葛青唇角微动,几不可察地向下一撇,委屈道:“疼。”


21

王也回到武当山后才想起,师父为何召他回来。冬月将至,他记得天凉嘱咐诸葛青加衣,想过年关时要在门前贴上春联,却唯独忘记了这也是每年他闭关的时日。云龙道长没说什么,倒是太师爷周蒙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王也自知理亏,匆匆一拜便入了关。

石门轰然关闭,仿佛落下一道凌厉的界限,隔开他与外界。王也在瑟瑟寒气中站了许久,脑海里是临走前他应下诸葛青的那句话。他盘腿在石上坐下调理内息,兀自想着还来得及。

王也在石室中待了三日。

第一日,他问自己为何要成仙。入武当是他人生当中做出的第一个自己的选择,是为了不走父辈为他定好的路。可他忽然发觉,他避开了一条路,却又不知何时走在了另一条天道为他而开的路上。父亲要他继承家业,他拒绝了。天道说他根骨奇佳,他顺从了。可这两者又有何区别?

第二日,他问自己诸葛青于他而言是何存在。他们缘起一道纠缠在一起的因果,却又似乎命中注定要以分离作为结局。 明明他们圆了彼此的道,却又为何皆心有不甘?

第三日,他问自己,何为情。和诸葛青在一起时,他总是刻意避开这个问题,唯有此时他独自一人,才敢细细琢磨。怕相思,已相思。情为何物?是贪婪,是独占,亦是舍弃。

豁然开朗,王也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找诸葛青。他要对他说,我不成仙了,是人也好,做妖也罢,不论剩下时日几何,你我都要在一起。王也起身推开石门,走出石室的那一刻,他怔住,抬头望向阴云密布的天边。

“轰隆”一声落下,惊雷势欲拔三山,这是天劫将落的征兆。

原本在寝舍中安睡的诸弟子纷纷走出屋,已无暇顾及提前出关的王也,众人皆诧异望着天边异象。王也心跳如擂,在山上再待不下去,甚至来不及同师父打招呼,便匆匆下了山。

不该这么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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