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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装修新房
01
张楚岚被王震球那死人妖啃一口的时候弟兄们都在。
楚岚那时候刚刚接城东头儿的位置,弟兄们多有不忿他的,一是因为他年轻,二是他是属于“贱”那一挂的,最不受混混们待见。别人动了咱的地盘,不让弟兄们抄家伙去教训,偏要嬉皮笑脸,动嘴皮子软磨硬泡——受这憋屈,谁他妈干这行啊。
怪事是,这套还真好使,城里剩下几个头头受用得很。想来人都是软耳根子,就爱听这些假惺惺、甜腻腻的。直到有一天,城西冒出来个死人妖王震球,把楚岚顺风顺水的日子终结了。
02
王震球是城西的头儿,和楚岚差不多时间接手。他如何把前任城西首领踹下去的有很多传说,不管真假,都离不开狠辣二字。他手不老实,总是伸到城东来,这样一搞,弟兄们没油水可捞了,天天坐在城东城西三八线那骂。知道这事儿,楚岚派了个弟兄和城西谈妥了时间地点,要去和王震球顺顺道理。
球哥你刚上任不知道,我们这个城归陈胖子管,咱们得按照他老人家的规矩来。楚岚见面就亮规矩。
王震球回了一句,规矩麻烦,逍遥的日子就要快活,没必要给自己添恶心。说罢,带着镯子的白细手臂揽住楚岚的脖颈,拉下他的脸便是一个吻。
这一吻不要紧,城西城东的弟兄们都傻了。楚岚年轻,女人手还没拉过,纯情的初吻被一个大老爷们给抢了,气得一拳回过去,直跳脚骂人。那是我第一次听见楚岚骂人骂得这么狠,发自肺腑,句句都能融入人的血液。王震球那小子也够变态,一脸无辜看着他,很享受的样子。
妈的,般配。我听见身后一神经大条的哥们说。
03
我为什么总是止不住回忆呢,明明这都是些没有意义的陈年旧事。
04
前任头儿老徐有俩儿子,老三和老四。老三文文弱弱的,去做老师去了,不愿意掺和这事。老四前两年卸了人一条胳膊,被条子抓进去了,一时半会也出不来。
其实,就算老四不进去,老徐也不能把头儿的位置给他。老徐活着的时候说过,流氓们的争斗需要的不仅仅是凶狠与蛮横,更重要的是人情练达,要像鱼一样在棱角锋利的礁石之间游走。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有几笔生意,与上边人有关系,吓人得很。这要是老四管,弟兄们得齐齐整整地进去陪他。
如今一想,楚岚果然是最合适的人选,也是唯一的人选。
05
那日之后,城西再有越界的举动,楚岚都会加倍还以颜色。一来二去,两边居然熟络友好了起来。那个吻似乎有着奇怪的磁场,像二战后的胜利之吻,带来了和平与友谊。只是楚岚他几个月后提起这事儿脸都一阵青一阵白,还好他平日里贱兮兮的,要不然这头儿他可怎么当。
安逸的日子过久了难免无聊,我在剪头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叫淋的小妹,笑容很甜,腰细腿长,是我喜欢的款。
和楚岚说起她,楚岚一下子就乐了,说没想到你个老古板臭流氓,还有桃花开的一天。
楚岚这个人平日里总是有的忙,我看不出他一天到晚图个什么,他年纪轻轻,却总是雾蒙蒙的看不透。还是老徐眼光毒,楚岚是适合当头儿的人,脑袋好使,身上还有一种秘密带来的压迫感。
我问楚岚,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楚岚想了想,说我这样的,能有一姑娘真心在乎我就行。
我乐了,要求这么低呀。
楚岚笑了:那和你要求一样,腰细腿长,肤白貌美行了吧。
然后他电话就响了,来电显示是城西王震球。
06
王震球很关注楚岚,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们都不知道。
我们记不住楚岚的生日,恐怕楚岚自己都会忘。一天城西蛋糕店里的人战战兢兢地把一个挺大的生日蛋糕塞在我手里,说这是给楚岚的,转身一道烟跑了。
这玩意别是什么炸药吧。
我叫上几个胆肥的弟兄,一起把蛋糕盒子给剪开了。结果里面真的是一块生日蛋糕,上边画着一个大大的红心,旁边红色的奶油歪歪扭扭地写着:
祝城东张楚岚生日快乐,多喝酒,少抽烟
——你爱的,球球
有一个傻呵呵的弟兄上前去用指头尝了下奶油,说,没毒,还挺好吃。刚来的小兄弟懵懵地问我,这个王震球,是喜欢岚哥的吗?
我说这哪是喜欢,这他妈是玩儿。你们爱吃就吃,毒死了没人管你们。我直接撂下脸走了,不知道楚岚看到是什么心情。
07
我和淋开始约会了,我骑着顺来的摩托带着她满城兜风。宽阔的大路两旁燃着零星的灯火,我问她想要什么,她说她父母去得早,她想要一个安稳的地方待着。现在的女孩真难搞,想要的都是我给不了的。
08
楚岚和王震球的电话越发频繁了。
一天我回到我们的根据地,也就是那个破破烂烂的小饭店,发现楚岚叼着烟,和王震球坐在一张桌上喝酒,俩人都是难得的认真脸色。
楚岚啊楚岚,你不该跟王震球这个阴险狠毒的老油条待在一起,他迟早会害了你。
看向王震球,我的脸上应该是带着怒气的,不过王震球本人好像并不在乎。
楚岚笑笑,我这弟兄,天生一副怒相,跟我出门倍儿有气场。
陈胖子把这个城划给彤姐了。送走王震球,楚岚告诉我。说完他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
这个城都知道,彤姐和老徐是对头。在这道上,不存在什么一笑泯恩仇。楚岚是老徐的接班人,彤姐来了,楚岚不可能好过。
09
大街依旧肮脏,霓虹灯还是庸俗华丽地闪耀着,只是城里多出了好些没见过的人,那是彤姐带来的人。规矩果然是屁一样的东西,一碰就碎,那群人抢,那群人偷,什么城东城西,都见鬼去吧。
只是年轻的弟兄摁不住怒火,天天嚷嚷着要给那群小子一点颜色看看,到了后日,全是祸根。
10
这座城的黑夜是块画板,上边糊着乱七八糟的颜色,只是在那个夜晚,所有的颜色都被刺眼的红掩盖了。
那帮岁数不大的小子们,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彤姐的人动起手来,其中一个十六岁的毛头小子甚至动了枪,所幸只是打穿了彤姐手下的胳膊,没伤到性命。
楚岚当晚就被叫去了,第二天凌晨才回来。他的嘴角青了,手上带着烟头的烫伤。他坐在小饭店里,烟一支接一支地抽,我们要给他整点吃的,他说不用。
你脸色不大好,多歇歇。我对楚岚说。楚岚只是吐着烟圈,回答他没事儿,他眼睛的焦距都没聚集到我身上。
说完他咳个不住,手里的烟掉到了地上,滚了两圈就熄了。
那个开枪的十六岁孩子我们再也没见过。
11
楚岚真的病了,他总是咳嗽,有时眼前突然发黑,人就倒了下去。
他那个狭小的出租小屋正中摆着一张折叠桌子,我常常看见他坐在那吃泡面。如今透过窗子,只能看见桌子上越摞越高的药盒。药像米饭一样吃下去,可就是不见好,楚岚就撑着这样的身子,去开彤姐两天一次的会。
一次楚岚忙完城东的日常琐事,靠在小饭店的墙上,说自己馋烟了。
弟兄们说不行,大夫说了,你这病,烟肯定不能抽了。
楚岚痛骂我们是白眼狼,等他好了就把我们这群人都收拾了。说着他起身套上外套,撩开门帘去城中见彤姐去了。
当天晚上下起了暴雨,久久不见楚岚回来,我们几个正商量着去城中找他,回头看见王震球撩开门帘走了进来。他扶着楚岚,身上湿了大半边。
照顾好你们的头儿,别让他又突然晕倒了。
撂下这句话他就掀帘子走人了,除了空气中飘散着的淡淡香水味,没有什么能证明王震球刚刚来过。
12
楚岚这个人,就像海上的风筝,他永远不可能属于天空,随时可能坠入大海。
我坐在他床边,看着他平静的睡脸。
如果忽略脸上异常的潮红,他的脸就是一张白纸。他躺在出租屋的木板床上,一日一日地,不可避免地消瘦了下去。
头儿得病,只能由我们几个年纪大些的人轮流当值,张罗各种事儿。轮到我那天正好是城中开会的日子,于是我见到了大名鼎鼎的彤姐。她当时问的我什么,我已经记不大清了,只记得与我们城东那些秘密的生意有关,而这些楚岚从未和我说过。
彤姐哈哈大笑,对身边人说:之前那个张楚岚是假糊涂,这个是真糊涂啊。
一片谄媚的哄笑中,我看向不远处的王震球,他正和身边的小妞聊得热闹。这人眼里似乎只有自己的乐子,他的眼前是谁,他在哪里,都不能干扰他的言笑自若,这里当然也包括张楚岚的死活。
13
楚岚没有亲人,只能靠城东弟兄们给他送饭。那天晚上说条子要来查,我只能提前偷偷出来,到他的小出租屋去。
他屋子的窗户贴着彩色的窗纸,时间久了,彩色褪成了灰色,有些地方甚至脱落下来,露出透明的玻璃——我就是从那些透明的孔隙中看见被王震球死死抱住的楚岚的。
那时楚岚紧紧闭着眼睛,似乎随时都会晕过去,原本清亮有力的声音如今支离破碎,像是落入蛛网的蝴蝶翅膀。
王震球回过头来,敏锐的目光穿过灰暗的屋子,透过这一片小小的玻璃,投到了我吃惊的脸上。
他微微一笑,对着楚岚的耳朵说了什么,楚岚也向窗子看过来,轻轻地摇了摇头。
王震球的动作越发剧烈,逼得楚岚把脸埋进他的肩膀,有些长的指甲在王震球的背部划出了五道殷红的血痕。我转过身,没有再看。
14
那天晚上我到淋那里躲了一晚。
第二天白天,我去给楚岚送早饭,可能是我装得不够像,又或者是楚岚真的透过窗子看见了我——他开口对我说,你知道,我们城东如今剩下的弟兄都是比较忠心的,或者是家在这边舍不得离开的。城东城西离得不远,你们愿意的话跟着王震球去混吧,那货鬼精,即使有彤姐在,你们也不会吃太多亏。
我没有说话,只是坐到他床边,把他扶起来。近乎触摸骨架的触感让我心惊,我强装镇定,喂他喝了一碗热豆浆。他现在吃不下什么东西了,喝点流食他还能舒服一些。
喝完我扶他躺下,看着他刻意系高的衬衫衣领,我问他,楚岚,你喜欢王震球吗。
他好像没有思考,回答得斩钉截铁,不,昨天只是一场交易,我们各取所需。
说完他艰难地笑笑,别摆出那么感动的表情啊,我们城东被彤姐摧残成这样,要不是病了,我早跑路了。
对了,对了。楚岚这个人的字典里是没有幸福两个字的,如果说爱情是追求幸福的一种手段,那么在他的字典里,是不是也没有爱情这个词?
15
我不懂,我不明白,我看不清楚岚。
每当我的大脑对他的所作所为给出一种解释,我的内心都会否定:不,不是这样的。是人都想要幸福,只是愿望总会被现实砸得节节败退,最后自己也看不见幸福的样子了。
城东城西的混混们合并了,这座城又开始流传王震球心狠手辣,吞并城东的传说。
16
城东正式宣布散伙的那天,我急匆匆地跑向淋在的理发店。我进屋时她正在清理地上的碎发——她看向我的眼神有些惊喜,我狠狠拥抱住她,说我爱她,还和她说,淋,我不当混混了,我金盆洗手,我浪子回头,我们离开这,去找安稳的地方。
我的胸膛传来小小的温热,淋哭了,她在我胸口点头。
17
我离开了,那座城后来如何,我不知道。
十几年后,我回到那里,那座城已经是全国文明城市之一了,当年那些事已经成为都市传说,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夜里,缺少消遣的时候,这些故事是上好的谈资。
18
或许,我让这些故事烂在肚子里是最好的选择,可能死后还能混个正人君子的好名声。可是每晚入睡时,那个声音就像是从深海里传出来,牵动着我最深的怀念,搅得我不得安眠。我决定写下这些絮絮叨叨的文字,缓解我内心压抑着的沉痛。
如果你看见这个笔记,麻烦替我把它丢掉吧。这些荒诞的,乱糟糟的岁月应该被塞在垃圾桶里无人问津,它们不值得被记住,更不值得去挂怀。
只是他妈的,我到底在怀念着什么,谁能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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