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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青】果壳中的大象 (连载中,原作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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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8 15:13: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水槽里的一条鱼 于 2020-7-18 15:17 编辑

*也青,原著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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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三个月前张灵玉净身入户哪儿都通,一个月前王也豁出半条命去才从荒岛和陈金魁的手里逃出来,十天前诸葛青洗了个热水澡又试了三条新衬衫终于肯走出暗堡,五分钟前冯宝宝在火车站门口又买了一串斑红琉璃珠,二十秒前张楚岚刚把这998块钱付完。


现在他们都在这里了。


张楚岚带着冯宝宝在金华火车站接着王也,软塌塌的一张纸壳板上写着小红帽旅行团举过头顶,配着他一身老头衫大裤衩相得益彰,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冯宝宝在他旁边蹲着吃烤肠,烤爆了的表皮叫她一口咬下去迸出几朵油星落在深色邋遢的外衣上——王也出站口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有那么一瞬间他特别想转身就跑,但是——张楚岚隔着大老远冲他喊,整个大厅都是他聒噪的回声:“瞅瞅你自个儿,嫌弃谁呢老王!”

王也低头看了自己跌打滚爬的已经看不出原本是纯黑的连帽外套一眼,十分无奈的承认张楚岚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可能在路人的眼里他们三个的画风还挺一致的,所以他只能走过去:“得嘞,您是做东的,您爱干嘛干嘛。”

“你想得美。”张楚岚把纸壳子叠吧叠吧,还放脚下踩了一脚才扔进垃圾箱:“我凭什么做东啊,逃到浙江地面上,怎么也该是老青做东。”

王也并不抵触张楚岚用“逃”这个字眼,毕竟他知道自个儿被陈金魁撵的上天入地就差飞升遁走,最后给人往无人岛上一丢差点逼得自己以头抢地。后来他能想办法滚出来还能一路无甚障碍地跑到浙江金华,这其中公司明里暗里是出了不少力的,甚至据说为了保他还动用了一些不能明说的私人的关系去走动了同为十佬的陆家——他看着冯宝宝把吃完烤肠的签子也丢进垃圾桶后抄着手驼着背慢悠悠的往停车场走,一边和张楚岚一起跟上一边在心里琢磨,怎么才入红尘不久就背上了两副天大的人情债,好死不死又都是欠着公司和张楚岚的呢?

张楚岚一走出大厅就迫不及待地点起了一根,好像给烟瘾憋的不轻,他透过灰白色的烟雾瞥了王也一眼自顾自开口,好像只一眼就把他的想法看了个透彻一样:“嗐,老王,不是白帮你这个忙,这不是就来要你投桃报李了吗?”

王也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华南分公司给他们配的坐骑也是一辆灰扑扑的五菱宏光,张楚岚一边摇下车窗通风一边坦荡地跟他交代虽然话不能说的太明,但这次是带着公司的活过来的,我们华北分公司嘛,你也知道就那样,人手永远不够用,所以需要雇佣王道长屈尊给人打个工,保护我们的安全。

简而言之就一句话,道长,这回你是入套了。

至于他们这一行为什么会带上一个诸葛青,张楚岚也撂的非常快,之前诸葛青被哪都通监禁严刑拷打的图片整个异人圈传的满天乱飞,但是后续消息马上又石沉大海,没人知道诸葛家的大少爷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又遭受了什么非人对待,现在究竟是死是活,诸葛青人间蒸发了,而他的本家依然像个老乌龟一样一点动静也没有——就这么拖了好些时候,直到人差不多都快把这茬忘了,哪都通这才通知到把人弄来的华北分公司:准备开仓放人了。但是又不能马上光明正大的放,得偷偷弄出来藏他十天半个月,叫他在公司的视线范围里呆上一段时间,没问题后弄个契——叫他保证忘记碧游村发生的一切,并再不与八奇技有任何牵扯——再放回诸葛家。

当然了,最好还能在这期间作为编外人员帮公司干几件不大不小的事。这话张楚岚没有明说,但是他相信凭王也这个脑袋不会琢磨不过来。果然,王也听他说完话后又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张楚岚就权当他听懂了。

而王也这个时候在想的却是,公司或者张楚岚到底能用什么办法叫诸葛青乖乖听他们的话。软的他试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那种软,就差真的把命给他,旁的门道他也走过,碧游村搁门口堵马仙洪一整晚,第二天缺眠少觉精神不稳定差点就当场动手把这个外界因素给废了——结果都一样,哪哪走不通。这样想了一圈,除非哪都通真的上酷刑给人揍到乖乖服从,不然他真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当然如果真的有的话,那“冷酷资本家哪都劝得动但过命交情的老王他办不到”这种认知还就挺叫他丧气的。

张楚岚还在副驾驶上喋喋不休,一脑袋翘起的乱毛迎风摇曳,说到了落脚点先睡几个小时,活不着急,先等着公司的情报和指示。落脚点选在火车站附近一个小村子里,独门独户带院子的旧民房,张楚岚说因为之前听四哥嘱咐过华南这边负责提供后勤的人是那种特别典型的发不了财的生意人,抠抠索索斤斤计较,所以干脆直接丢给张灵玉和诸葛青去处理,大抵是觉得再怎么刻薄市侩的对着好看的人也都会下意识客气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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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青拎着一兜杨梅慢慢地走过村口的一座大石桥。

从小到大诸葛青都是个很会融入环境的人,或许是因为他在十分典型的南方环境中长大,而南方无论是生活习惯还是居所结构都与他们所共存的自然环境关系密切,按天计算的时节变换、随之而搭配的饮食习惯,还有家里庞大繁杂的宗族体系让他对周边的一切细节都保持着敏锐的触觉。所以他知道自己应该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懂得体察人心就像会窥探老天爷的脸色,最在乎分寸和亲疏。所以不管他对公司和张楚岚有多么大的不满或疑问,对于和自己君子之交的张灵玉他是断然不会迁怒的,非但如此,他还会很主动的注意不要把两人之间的气氛弄得尴尬——或许这就是张楚岚这孙子这么安排的本意。

他懂得体察别人的心思,也懂得如何顺应别人的意思,作为术士的顺势而为他一向做得很好,不管是国际都市还是乡野村庄,给他一点点时间后他总能把自己妥妥帖帖的融进去,就像现在他换掉了衬衫和休闲裤,把自己套进宽大晃荡的T恤和八分裤里,光着脚穿球鞋,手里拎着一塑料袋的杨梅。但可惜他这样的一个人,不管是被人喜欢也罢、被人讨厌也罢,无论如何都是很惹眼的。

他走过几座民房和一个小杂货铺,对两个盯着他不放的小姑娘招招手,在她们羞涩的笑声里悠闲地踱开。村子里大部分还是土路,诸葛青拐过一道街角,才走了几步忽然听见一声闷沉的撞击声。距离不远,稍稍一抬脸就能看清是辆灰色的五菱宏光,眼下正被一个大妈不依不饶地拦着。诸葛青站在原地没动,看样子是开车的时候没注意路边的摊子,轮胎被竹筐别了一下还顶上了限车宽的水泥墩子。他又观察了一会儿,终于等到大妈把除了司机的两个倒霉乘客都骂下车了以后才又重新迈开腿慢慢悠悠地踱过去,一边还对着那边他认识的两位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嗨~”假装自己是刚到场。

王也看着诸葛青用一番非常好听的话安抚了卖菜的大妈,然后被一边打着蒲扇看热闹的大爷嘟囔两句嫌他怪里怪气不正经,诸葛青不恼也不分辩,还是笑眯眯的对着他们,一边撵张楚岚不要过多纠缠,赶紧趁冯宝宝还没想出什么奇妙对策前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快上车呀,老王。”他再推搡完张楚岚后转过脸来对着自己,声音像清澈的风和水,缓缓浸透干燥的土壤。

王也正看着诸葛青,他觉得这人好像有点瘦了,又好像没有,但无论如何,诸葛青依然还是那个担得起仪神隽秀这一类形容词的人。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彼此的面了,期间也没有任何关于对方的音信,互相也都经历过了一些不能为外人道的事情,而怪就怪在明明分开的时候还是个没什么芥蒂的状态,而现在他们面对面站着,却忽然很有默契的察觉到彼此之间已经产生了一道模糊却明确的线,这条线是个分水岭,一旦越过了它将会有很多事情无法善了。

“唉,得嘞。”最终王也从善如流塌着肩膀回应,像是被这红尘搅得十分疲惫了,缩着脖子踩着那条线从诸葛青身边钻回车里。

冯宝宝打了一圈方向倒车,留下一小堆车大灯的残骸在那是非之地,张楚岚还在抓狂骂娘,跟他一直以来表现出的万般烦恼随身过、遇事不往心里搁的混蛋形象略有违和,直到温热的风又开始灌进车里,浮躁的气氛逐渐被吹散变得安静下来。而诸葛青好像直到这时候才想起来,姗姗来迟地对着车里另外三个人轻巧地开口:“浙江欢迎您们啦。”

他们开着车几乎横穿一整个村子,在十分边缘偏僻的一处小院子前停下,张楚岚蹦下来大骂就这破地方一个月要800?诸葛青丢下一句你们自己选的啊一边反客为主一样的抬腿走进去喊张灵玉,他喊完后张灵玉一手拿着拖把从屋里走出来,一边说着回来啦一边接过他手里的一袋子杨梅挂在院角的水龙头上——张楚岚和王两个人在门口杵着,两个人都觉得此情此景套上这么两个人怎么看都有点不太对劲。冯宝宝在停好车后抄着口袋略过门口的两个人,她直接走到张灵玉和诸葛青中间指着问杨梅什么时候才能吃,张灵玉听见她的话下意识要开水龙头,被诸葛青淡淡地挡下说我来吧。

张楚岚和王也对视一眼,觉得更不对劲了。

但是张楚岚很快调整回了状态,他钻进三室一厅一卫一厨的民房里逛了一圈,口头表示了一下对小师叔搞出来的卫生十分满意,然后好久没再有动静,等到王也他们再想起来去找他的时候这孙子已经选了间卧室打起鼾了。

张灵玉站在门口嫌弃的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眼瞅着冯宝宝径自进去瞧了瞧状况。他宝儿姐拽着张楚岚的领子左右上下摇了一遍,半晌手里传出不要碧莲气若游丝的一句宝儿姐,接着断断续续的表达了求求宝儿姐让他睡一会儿这样的主题思想,冯宝宝松开手,张灵玉看她踢踢踏踏地走出房间,门厅里诸葛青刚把杨梅沥干净水,王也在一边巴巴的等了半天,冯宝宝眼睛一亮小跑着就过去了。

张灵玉把门带上后也走过去围在门厅那个撑开的折叠圆桌前,一边看冯宝宝三口两口吃光全部杨梅一边跟王也和诸葛青客套客套。他们三个人这样围在一起也算得上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物是人非的镜头,毕竟上一次他们之间交谈还是发生在罗天大醮,彼此用的都是另一个的身份,另一种语气,身处的也都是与现在大相径庭的境遇。

张灵玉代表公司把能够说明的事情尽可能详细地跟这两个人做了交代,或许出自曾经所谓名门正派得意门生之间的特殊情结,张灵玉在内心深处对他们存有某种偏向。诸葛青听他讲完所有的话后笑起来,“嗯,这么看来,张楚岚像是有点用脑过度了。”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张灵玉的膝盖:“但既然大家都是来躲人的,正所谓同病相怜,咱们也不用着急下一步打算,暂且先歇着。”

他说的这话不假。这一次张楚岚带着张灵玉和冯宝宝逃难一样从四川跑回北京又连夜奔到浙江金华,除了所谓的公司任务,主要还是在躲三个人:一个是西南分公司的毒瘤,另外两个是陆家的两兄妹。关于这三个人诸葛青和王也都有印象,王震球是在碧游村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陆玲珑则是在罗天大醮,至于陆琳,陆家年轻一辈掌握了逆生三重的天才人物,这大名无论如何是有所耳闻的。而接下来的这件事张楚岚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叫这三个人继续掺和,于是才端着逃难的架势一路奔到这里,就刚刚人倒下,是他这一周来的第一觉。

而所谓“接下来的这件事”就是这一次公司要他们配合的任务,找到马仙洪。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诸葛青心底有一瞬间升起了某种类似于感慨的情绪,然后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王也,王也的表情大概与他此时脸上的如出一辙,短暂的恍惚后迅速恢复了如常的平静。


——————————————


张楚岚这一觉睡得很沉很长。

他从当天中午开始不省人事,一直到第二天诸葛青起床习惯性地用听风吟逡巡一圈,确认碧莲依然还在屋里睡得打鼾。夏季的清晨,在太阳将出未出的时候村庄周围的田野和池塘里会升起白蒙蒙的雾,诸葛青穿着拖鞋走到屋外,看见王也正在院子里打着一套太极。

“嗨呀老王,早啊。”他轻快地跟人打招呼,王也一个抱球式才划拉到一半,诸葛青看着他半途而废散掉了劲力,歪了歪脑袋说那我也来练一套八极拳吧。

“你瞎凑什么热闹。”王也塌下肩膀,用一双郁郁寡欢的睡眼白他:“人灵玉真人都不练早课了。”

“那是为了给你腾地方,毕竟王道长远来是客。”

王也把手一抄,往诸葛青跟前踱了一步:“听你这话说的,合着就我一个是外人了呗?”

“那不然呢?”狐狸挺起胸脯跟他针锋相对:“浙江是我老家,做东的是我们公司——”

“我怎么这么不爱听你说话。”远来是客的王道长听到这里忽然古怪地笑了一下:“跟谁玩这生分的?”

明明一开始应该只是一大清早随口的一个招呼而已,而显然每一次抛出的玩笑都换不回与预期相符合的回应。等到王也说完这句话,他们周围的氛围已经几乎算得上是尖锐刻薄起来。诸葛青就在这样如临深渊的气氛下抬起他那张总是带着轻佻表情的脸,在晨曦婆娑的树影下他忽然卸去了笑意的盔甲,冷不防露出的是不带有任何柔软情绪的冰蓝色的眼,他的视线像烟雾一样穿过王也:“唉,那行吧。”他开口说话,氛围又被他拨弄的变了一变,那双湿润的青蓝色眼仁不去看近在咫尺的这个人,反倒越过去指点另一个名字的主人:“灵玉真人。”

诸葛青向前迈了一步,和王也擦肩而过去截刚进院门的张灵玉手里拎的那几个塑料袋:“王道长不愿意跟咱们生分了,坚决不肯叫别人帮忙带早饭,非要亲自出去买。”他拿肩膀挤着有些反应不过来的张灵玉,把对方往一边推开,折回来路过王也的时候还轻佻地冲他点了点下巴:“对吧?”

王也被他这下搞得有点心梗。

傍晚的时候诸葛青说想出去转转,人出去后过了几个小时都没再回来。张灵玉开始有些坐立难安,当然他不至于认为诸葛青会跑了,但是出于性情和责任心一类的东西叫他觉得还是得出去把人找回来。冯宝宝只坐在一边专心地盯着看她那本珠宝鉴定大全,张灵玉想跟她搭话但是总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等到他决定自己出门去找的时候一直窝在沙发上龟息养生的王也忽然主动站了起来,“也不早了,我出去看看把老青弄回来。”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拽了拽身上的衣服,张灵玉看他踢着俩拖鞋就往外走,只来得及对着背影说了一句麻烦王道长了。

“嗨,没事儿。”王也抓抓头皮,对着背后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好像依照他的逻辑,诸葛青在这里能遇到的最坏的情况也不过就是被哪儿的姑娘围堵而已。

当然,诸葛青肯定没有被大姑娘小媳妇围堵在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王也在这郊外村里的小路上走的深一脚浅一脚,就算是已经步入信息时代了,对于一个小小的村子而言该没有的夜生活依然是没有的。掌灯后家家户户要么都呆在自家院子里乘凉要么就在屋里守着新闻联播,白天看到过的那些商铺统统落下了门帘,于是整个村子里唯一热闹些的那个地方就显得格外的惹眼——是跟他们来时方向相反的已经到达村子边缘的一块空地,一棵高大粗壮的茂盛乔木覆盖着这块区域,上面吊着一盏灯泡,远远就能听到那家长里短的喧嚣、闻到烟火汗渍的味道。王也在那盏灯泡照明范围外的阴影里踌躇了一会儿,觉得诸葛青应该肯定不会去这种地方凑热闹——这种老少爷们扯淡打牌、小孩子上蹿下跳、妇女们摸猫抱狗的浮躁红尘。他会去的地方该是更端着点、更儒雅点、或者更放荡点但是依然满含着某种会浸润到人骨子里的疏离的地方,但是冥冥中又有什么告诉王也他必须得过去走一遭,别问,问就是天道昭昭,是术士最能窥见的那冥冥中自有的定数。

硬着头皮踏进灯光照亮的范围里,果然一张年轻陌生的脸召来不少好奇目光,有些人连说话声都停了,就盯着他这个贸然闯入的异乡人的一举一动,像是在看猴耍把式。王也从来不知道自己能这么惹人注目,当年穿着道袍扎着道髻坐动车回北京的时候也没被行过这么严重的注目礼。王也一共走了二十六步,一步一顿最后直接麻上头皮。

婆娑的树影是截断人造光源的山岭,一面焰火升腾,一面只有寂静暗影,黯淡的月光下是一道坚固的石桥,桥下有黑色的流水,桥上站着一个像是随时准备投河自尽的人影,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王也忽然觉的心口一股闷气和着一点点莫名其妙、好歹算是找到了这倒霉玩意的喜悦一起汹涌的堵了上来,叫他开始无可避免地去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一物降一物,而诸葛青就是他相欠的那个人,不只是从罗天大醮开始,或许从前世开始自己就已经开始与他亏欠,不然怎么解释这糟心一切。

王道长不知道自己露出了一个什么样表情,可能不太愉快,因为对方像是已经瞧清了,于是防土河车于未然主动开口跟他讨巧:“王道长不懂了吧,这叫大隐隐于市。”

“哦整的还挺有意境,怎么要找着您还得翻过这最纷乱的红尘啊。”

小孩子疯跑起来的尖锐笑声和大人带着口音的斥责纠缠着从逛灯光下漫过来,村庄的夜晚,蝇营狗苟的人群依然聚在一起被尚未消散的暑气慢慢熬煮着,躲不开,气氛像粘稠的油,只有诸葛青的声音是落入这油瓮中的一滴水。

“那倒也未必。”他继续嬉笑,像是有意要跟王也攀比卖弄:“山人本就在这红尘里。”

这算是什么话呢,王也有那么一瞬间一下子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来接茬,就这一晃神的功夫诸葛青从石桥上走了下来,肩膀上搭着的白色开襟衬衫沾染着日光灯昏黄的光。

红尘纷乱,晃晃荡荡。

回去的路上王也问诸葛青跑出来杵在桥头上到底算是在干什么,“修炼啊。”诸葛青答得很坦荡,“再细可就恕不告知了,毕竟那可是我们武侯派的秘宝。”

“嚯,说得跟我会贪你这……”王也碎嘴跟上,说到最后声音慢慢顿住,他心底里忽然浮现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是某种很纤细、很清晰却又一时半刻抓不住也讲不明白的东西。

“那是,王道长犯不着贪到我这里。”诸葛青接着他的半句话说下去,口吻轻巧讨打,毫无芥蒂。

是是是,王也这下终于算是回过味了,就是这个感觉。曾经在碧游村诸葛青提前带着傅蓉下山,他们那场简陋的重逢与分别时他察觉到的东西:诸葛青在他面前消散了一直以来莫名的拘谨,在面对那些原本可能会叫他神经紧绷的话题的时候变得格外的放松。

就像现在他说着好像有些自谦自贬的话,口气却像高天上的流云飞略过尘土堆积的大地,会因为他这样的话而沾沾喜喜、以为他是在放低姿态的人无疑是蠢到无药可医的。

他们并肩走在黑漆漆的小道上,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寻问彼此这段时间的经历,术士讲话大多喜欢云遮雾绕的,两个术士相处的时候往往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职业的自尊心,他们都不愿意诚实直接的回答彼此的问题,所以慢慢的也就不太经常发问了,反正——你自己算嘛。

诸葛青抬头去看晴朗的夜空。

远离城市的光污染后,漫天的星斗像被随手洒下的一大把碎钻。王也走在他的身边,什么也不说,就只因为同路而沉默的走着,就只是在一起走着。诸葛青继续看,他去寻找北斗和狮子座,直到被王也推搡一把:“看路。”再低下头把歪斜的路走正。

之前他像个小孩子一样躲避开同伴,躲进喧闹陌生的人群里,在闷沉的热气和潮湿的水汽之中尝试调动三丹的精气,他在烟火人间里,神魂与心中却一派寂静。有那么一瞬间他又有些迷茫了,这种感觉是他从被哪都通禁闭的时候就已经察觉的。他的心与内景一片清澈的宁静,这很好,不能更好,但他的气海却再不复往常那般轻盈——诸葛青于是知道,他仍然没有完全修成三昧真火。尽管不是曾经一尝试调动就要将自己活活烧死那般暴烈,却像是红莲绽放后眨眼就被封进了坚固的冰层里,然后沉下去、深深地沉下去,叫他连触都触不到了。

他的心、他的内景忽然间变得干干净净,却也空空荡荡。他在这一片叫心魔都要疯掉的空茫种睁开眼睛注视水面上晃荡的暗影,再偏过头的时候却看见了光晕中正拖拉着脚步走过来,摸着脖子面色尴尬的王也。

那一瞬间好像有细微的星火在胸膛中迸出,不值一提的热,却让他有了轻微的痛感。

诸葛青察觉到他们之间有什么正在切实的发生着变化。

但或许这么说是不太准确的,至少王也并没有什么改变,牵动这个诡异曲线的一端的人是自己,王也是被动接受这些变化并作出应对的人。诸葛青忽然有了一种令人不适的预感,那预感告诉他这种改变并不会是什么叫人觉得轻松愉悦的东西,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王也,然后在对方察觉到之前迅速地躲开视线。

他们在漆黑的路上一直走,慢慢地走,直到看到小院里漏出来的淡黄色灯光。

如果张楚岚现在醒着,诸葛青一定要揶揄他,说一些比如哎呀老张你怎么能让王道长来找我呢多没有待客之道这一类轻巧又叫人上火的话,但是现在他能面对的只有一个憨憨的冯宝宝和应该开不大起什么玩笑的张灵玉,于是这种事情也只能在脑子里想想作罢了。

张楚岚躺尸了整整六天,在这六天的时间里王也和诸葛青所做的全部事情就是一边养生一边看着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事情做的冯宝宝、昏睡的张楚岚和并不叫人费心的张灵玉,对于这种乡野生活在山上呆惯了的王也和张灵玉到是习以为常,但习惯了花花世界的诸葛青就有些扛不住了。终于到了第七天,在他的无聊基本到达极限就要忍不住去逗逗冯宝宝的时候,张楚岚终于醒了。

张楚岚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喊饿,然后跟他宝儿姐抢昨天诸葛青从小卖部里拎回来的夹心饼干,然后被冯宝宝抡到墙角。最后张楚岚爬起来一个人佝偻着背去厨房下面条,一边问公司有没有来邮件。

公司确实来了邮件,邮件内容只有张灵玉和冯宝宝看过,而王也和诸葛青作为两个一等一的聪明人,都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觉得好奇。

张楚岚的这顿饭吃的很糙,清水挂面加点盐,满满一大碗抱着往电脑桌前一坐,吃相倒是看得人很胃口大开。大概过了十来分钟,他把空了的饭碗往桌子上一墩,说几位准备开工吧。

其实这之前基本所有人都已经默认好了等张楚岚一醒好日子就算是过到头,所以听到他说这话的时候倒也没有特别措手不及的感觉。张楚岚把电脑转过来给他们看屏幕上的邮件,上面有一些坐标和一张地质地图。

“看看老马这几天跑的,唉,也不知道他衣食住行咋解决的。”张楚岚嘴里咬着一根毫无用处的牙签,言语间流露的深切忧虑仿佛他是马仙鸿二大爷。

他们这一行人里除了张灵玉以外好像都不是马仙洪能好好说话的对象,当然张灵玉又反而因为跟对方没半点交集导致人更不可能听他的话。虽然根据张楚岚说的之前他们已经跟马仙洪有了一次亲切友好的会晤,但不管怎么看对方对他的信任也并没有很多——诸葛青用手指戳了戳张楚岚放在桌子上的,说是上次马仙洪留下的信物。“哎老青,你顺便给看看这到底是怎么用的。”张楚岚冲他努努嘴:“公司里没懂神机的,就你这边多少还对点儿口。”

“算了吧。”诸葛青口气凉凉的,眼睛稍微睁开一点盯着那个戒指:“不搭界。”



马仙洪逃跑的路线很古怪。

据说他在和张楚岚分开后的当天傍晚就从他所谓“姐姐”派来接他的手下那里出走。消息来自公司高层,源源不断发过来的那些信息不容置喙,却又在可能暴露信息来源的地方被硬生生的掐断,反而叫张楚岚确认了这些消息的来源一定不是公司内部。连续几天的坐标串成的移动轨迹显示他一路都只从等高线密集的地方过,不停地在好些丘陵沟壑间翻来覆去,有时候又好像迷路了一样,在一些没什么意思的地方转圈圈。

“看着都累。”张楚岚给了他这么一个评价,然后指着最后一个坐标:“从前天开始终于有迹可寻了,也终于跟我们靠近了。”

诸葛青虽然在上过从宽凳以后被确认了没有存有哪怕一丁点与神机百炼相关的有效记忆,但说来好笑,他居然是除了马仙洪自己以外对炉子和那段时间的马仙洪知晓的最多人,而至于王也,马仙洪遇到他肯好好说话的概率不管怎么看都是比遇到张楚岚的要高的。

“所以基本上计划就是,找到老马后我先上,说不动老青上,套不上近乎就换老王上,要是老王还不行那就没办法了,到那时候咱们就一起上吧,包括小师叔和宝儿姐——没办法,谁叫老马他现在是已知的唯一一个完全掌握了神机百炼的人,咱们非得找着他。”

“但我记得马仙洪跟我说过,他曾经把神机百炼也随便给过其他一个什么有天赋的小孩。”

在学着收拾登山包的时候诸葛青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一样对张楚岚说,而张楚岚正忙着把屋里一些乱七八糟的生活痕迹消除掉,听到他的话头也没顾得上回。“早都从你这里知道了。”他比了比自己的太阳穴:“公司会处理这个线索。”这么说着,语气却里满是“看看你周围宝儿姐和小师叔早就收拾妥当了人王道长都有丰富的野外求生经验,一大口子人里就你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菜鸡还不手脚麻利点”的嫌弃。

诸葛青低头看了看还没新鲜够的大包,“别着急嘛。”他娴熟地给自己找借口:“人家第一次没经验。”

这话说完很有效果,张楚岚立马一脸恶心地转过脸来瞪他,但除了张楚岚其他三个人都一副没多想或者根本不知道怎么多想的样子。唉,真没意思。诸葛青往背包里塞进一个睡袋卷:至少张灵玉该有点反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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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个人换了一身轻便装束,各自背着登山包,看起来就像是哪里来的大学生驴友团。他们趁着暮色合拢之际走小路离开了这个小村子,唯一的线索就是张楚岚手里每隔十几个小时才会更新一张的等高线地图。野外跋涉这方面冯宝宝和张楚岚最有天赋,这俩人好像对什么都很有天赋,尤其是适应环境。至于张灵玉像是又入了一次师门,他悟性本就不低,荒山野岭里心平气和地席地一坐,接宝儿姐递过来的煮罐头接的十分顺手。王也和诸葛青被他们这种诡异的不疾不徐坦然处之的精气神镇的说不上话,乖乖跟着有样学样,并不得不承认冯宝宝这姑娘煮的罐头味道确实不同凡响。

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一个达成的共识就是马仙洪这个人就是有病——放着好好的国道和高速路不走,净往犄角旮旯里钻,他知道国家为了实现村村通路花了多少钱吗,个假村长!张楚岚气急了骂两句,没人接他的话,于是很快又没动静了。所有人都被累的够呛,除了冯宝宝,这样连续漫无目的地攀了三天之后她已经是唯一一个能走在前面开路的人,至于剩下的几个大老爷们则要么一个比一个不要脸,要么一个比一个颓废,要么一个比一个废。

第四天半夜他们终于到了一块相对开阔的地界上,经过前三天各种荆棘碎石的变态锤炼这种路况于他们而言已经如同平地,王也落在队伍倒数第二的位置上慢悠悠地跟着,这几天他一边走着一边注意观察着周围的地况,要说这江浙地带可真不像是能藏什么东西的地方,大大小小的开发景区星罗棋布,马仙洪要是想在这里刨出块地再弄个与世隔绝的碧游村2.0难度不亚于他回老家重新发展。除非他来这里有更微观的目的,比如为了什么人或者东西……

王也在这边兀自琢磨着,一抬眼发现不远处的诸葛青也正在左顾右盼什么,说起来他早就发觉了这点,从昨天什么时候开始诸葛青整个人明显就开始有点欲言又止,一副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又不太能确定的样子。

他们又往前走了不到200米,中间翻上一道断梁,诸葛青站在高地上看了一会儿,王也只当他是在习惯性地分辨方位,但——“等一下。”诸葛青忽然开口,话语间满是浓重的难以置信:“这里是不是地下长河?”



地下长河,六洞山风景区系浙江省首批省级风景名胜区,国家AAAA级旅游景点, 被誉为“海内一绝”的地下长河游览全程2500米,面积25000多平方米,分涌雪洞、时间隧道、玉露洞三段,是溶洞发育不同时期的典型。

——以上来自百度百科。



总之,当诸葛青发现他们这一路翻山越岭居然是从背面硬爬到国家景区入口的时候整个人都已经不太好了,如果不是王也从背后抓了一把他的背包带,这个人可能在哆嗦着手跟张楚岚讨说法的时候踩着青苔直接滚到下面的水潭里。

“这事儿能怪我吗?就说老马那倒霉孩子怎么有大路不走偏捡着旁门左道的来呢!”张楚岚从石崖上翻下来,一行人在黑夜中的景区里站定,王也看着跟前那么大一个“地下长河”的经典景区石碑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心梗,张灵玉则明显比他们有更正经的隐忧:“你跟大伙说了吧。”

他面向张楚岚:“这个位置是昨天凌晨发到的。”张楚岚抓了抓头发,举起双手做了一个妥协的姿势:“好,对,打那以后就再没情报传过来,快24小时了。”

他说着已经山穷水尽的话,样子却异常平静:“老马的线索在这里就断了。”

景区一片色泽怪异的地灯把周围的青山绿水和人工修筑的步道衬的光怪陆离,在他们的脚边,黑色的河水静静流淌着汇入不远处幽深的岩洞入口。王也差点就把对张楚岚亲属方面的问候说出口,但是长途跋涉的疲惫到底还没算把他的那点自制力彻底磨没,因为他已经猜到这个不要脸的玩意下一句会是什么话——果然张楚岚把两只手往胸前一笼,一边特别市侩小人地搓着一边对着王也和诸葛青嘿嘿一笑:“两位术爷,这不就到您二位出手的时候了吗?”

术爷是什么鬼……王也还没来得及表个态,诸葛青忽然抬起一只手:“等一下!”他一边示意所有人都噤声一边慢慢把脸转向王也背后的河面,像是在试图确认什么一样:“什么声音……”

王也被他面对的方向吓出了个激灵,他知道诸葛青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听风吟,虽说是只要会巽字的术士都会的伎俩,但是能随时随地收放自如的也就眼下这一位。他耳朵好,说听到什么了那就绝对是有什么,所以王也条件反射地先把他的话信了,一下从原位置窜出二里地。诸葛青的这句话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导向了水面,但是几秒钟过去了,四周除了喧扰的虫鸣以外并没有任何异样,张楚岚对着诸葛青叫起来:“老青,别吓唬人啊。”

“嘘。”诸葛青依然紧盯着漆黑的水面:“就是这里的声音。”

“眯眯眼儿说对唠。”冯宝宝也盯着湖水,她波澜不兴的眼睛里却好像看到了更多:“水在降。”

水在降?

水的确在降!几秒种后再用不着诸葛青强调和冯宝宝担保,那股像是什么野兽在纵横长啸的声音终于从他们的脚下清晰的涌了上来,撞进每一个人的耳膜里,与此同时整个水面都动荡起来,像是被什么倒吸而尽,他们根本都没来得及思考什么对策,整河整潭的水已经被抽干的无影无踪。

“……这可是国家级景区啊?!”张楚岚目瞪口呆,张灵玉也是一脸三观遭受到冲击的样子:“没听说有什么异人的组织在这里——这幸亏是在后半夜,不,在后半夜也太明目张胆了一点……”

王也从背包一侧抽出狼眼手电,摁亮后看到干枯的河床,河道的尽头是原来的那个水潭,现在里面尽是淤泥和突出的巨大石块,再往里,在地下长河进入溶洞的入口处,靠近游客长廊的岩壁下部一个有着明显人工开凿痕迹的洞口显露了出来。“八成就那儿了。”王也用手电光比划了一下:“下不下?”

下肯定是要下的,但是明显所有人事先都没想到居然还有下地这一条路,小心翼翼的踩着几块突起的大石头蹦过可能会深陷的淤泥,面对着洞口心里都还有点抵触。洞口入口高度只有不到半米,手电光打进去能看见螺旋向下的石阶,但是坡度极大,再加上水流长久的冲刷让那些青石台阶的表面变得光滑可鉴,整体看来极其陡峭。几个人鱼贯而入,王也用手抠着湿滑的石壁,等半跌半滑地溜下去十几米后才后知后觉自己居然被顶在了最前面,而且跟在后面的张楚岚还在不停踹他的屁股。

通道两侧岩石人工开凿的痕迹十分明显,但是粗糙,一路下去除了一行人脚底下摔的有声有色以外再没有其他收获,接着楼梯出口的是一条横向的长长甬道,大概有两人并肩宽,高将近两米,总的看来居然算得上是宽敞。但无论如何,这是个岔路。

几个人分别向左右看过去,借着狼眼手电的光能清晰地分辨出整个甬道单调的模样,比起天然溶洞更像是纯人工开凿的防空洞或者地堡一类的东西,通道两端都极其深远悠长,手电光对着那尽头徒劳地打过去倒像是被黑暗一口吞没了一样,什么也没有照亮。

“走哪边?”诸葛青一边问一边垂下举了半天的手,手电柄在他手里不老实的转了一圈,没关上的光束差点晃瞎正转过脸看他的王也的眼。王也很大声地“哎”了一下,结果对方反而像因为被他的嗓门吓到而瑟缩了一下,慌张地关了灯后才开口替自己微弱地辩驳:“手酸嘛……”

张楚岚拿出手上的电子设备试了试:“没信号了。”王也都懒得掏手机核实,他刚才往下走的时候数了数,他们这样一下差不多得有三四十米,这里的空气已经明显污浊凝滞,说实话他并不能确定贸然深入是否是明智之举:“所以马仙洪忽然失去了坐标,十有八九就是下地了——往哪儿走?”

“我倒是更好奇……”诸葛青开口,他没再打开手电,而是借着其他人手头的余光抚摸着石壁上人工开凿的痕迹,带下来一大片侵蚀剥落的碎屑:“之前他那些路线究竟是在地上,还是一直在地下……他到底是在这里下地的,还是从这里出去的?”

他这话说完后有几秒钟再没有其他人接话,直到张灵玉忽然开口说:“我们还是分开行动吧。”

这话由张灵玉说出来显得十分别扭,或者说张灵玉说出这种话显得格外不合时宜,总而言之——诸葛青习惯性地把手抱在胸前,然后他露出那种站在他对立面或者可能站在他对立面的人会经常看到的弧度完美的假笑:“灵玉真人平时看电影吗?”

“不……”

“那你要记得,不管故事背景是什么,分开行动往往意味着死伤的开始。”他竖起一根手指贴在自己唇下那个浅浅的窝里,然后眼瞧着张灵玉脸上露出一个“受教了”的坦然表情。

——很好,别说但是。诸葛青在心里用力叫唤着,而张灵玉显然没有听到他的心声:“但是。”

他说。

也就是直到这时周围的人才忽然想起张灵玉这个人之前也一直是老天师最拿得出手的得意门生,代表天师府迎来送往,口舌上的功夫并不生分,一直以来的无措木讷无非只是因为他还没有搞清现状进入角色,而当他本心安定逻辑清晰后,固执己见的本事绝不比身边这其他几个人弱。

张灵玉说,首先我们是来找人的,如果全部集中于一个方向,这样既没有效率也难保会有一半的概率完全错开马仙洪的踪迹,此外他也不赞成在地下过分深入,因为有可能还会涨水,一旦涨水人被封死在洞里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了,所以大家分开后最多各自向前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后不管发生什么必须折返回来汇合。

他这么说着的时候张楚岚微仰着头像是观察头顶落水的石缝,又像是在认真地权衡考虑,直到张灵玉说完,他又抓了会儿头发,最后一拍肚皮——也可能是大腿,反正黑漆漆的都看不清楚:“行吧!安全第一,老马这个人换咱们几个人的命?不值当!”他在这边痛下了决心,身旁的冯宝宝则依旧安静地杵着,好像她只是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只看着他们讨论而无心参与。又或者她其实只是一个幽灵、傀儡或影子,没有喜怒哀乐、没有自我意识、没有是或不是、好与不好的观念,只是全心全意地等待着被下达指示。

三比一……诸葛青在心里皱了皱眉头,虽说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是不是在山上呆多了的人总有什么方面会变得特别犟?他无望地转脸去看王也,这个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吭声表态,现在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盯着张楚岚他们三个中的不知哪个面无表情的瞧,眼角余光瞄到诸葛青转过来也懒得动上一动,手电筒往上一抬一束强光直接拢向对方的面门。

诸葛青只觉得眼睛猛的一痛,“王也!”他大喊一声,声音在不大的甬道里来回震荡,轰的几个人脑仁都跟着嗡嗡作响。

“哎。”那人立马就跟着应了一声,“对不住,关了。”

于是啪的一声,王也的手电也灭了。

……



直到分开的时候张楚岚还在大声嘲笑有本事你俩就这样谁都别开看咱们谁先找到老马——然后被张灵玉照着后脑勺用力拍了一巴掌:“喊什么喊!”他字正腔圆怒意端正地训斥自己这个师侄:“再喊马仙洪都听见了!”

然后就因为这句话,王也这么数着的——直到他们走出去一百多步了诸葛青的笑声都还没停下。

“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啊。”他一边打着手电探路一边冲着诸葛青嚷嚷:“别跟一氧化二氮中毒一样行不行……哎你不会吧?”他一个激灵用衣袖按在自己脸上,眼睛紧盯着诸葛青像是在观察他脸上有无发黑的迹象:“这地底下什么气体超标泄露也不是不可能啊,要命了哪都通都不提前预见一下这种情况然后给标配个防毒面具吗?”

“老王啊。”诸葛青这会儿像是终于笑够了,他蜷起一根手指蹭了蹭眼角,一副语重心长的做派反对着王也教育起来:“大慈大悲的王道长啊,你就不能盼人点好吗?”

“可甭贫了,眼睛不疼了啊?”

“哦,我都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刚才是打着让我彻底失明的谱吧?”

王也忍住了没再用手电手动让他闭嘴,于是就只让光柱在地面和墙壁之间胡乱晃了一遭:“我有病啊地道里还让自己再拽上个瞎子……你看不出来人就不想带着咱们吗?难为灵玉真人台阶都铺的这么规整了,你还不知道借坡下。”

诸葛青听后轻轻嗤笑一声。



话又说回来,下地后的这段路走的实在是没什么意思,单调又相对宽敞的甬道只是不停地向着前方延伸,一路上别说什么危险意外了,甚至地面估计因为被流水定时冲击而格外的干净,连滑脚的青苔都没长一片。

两个人在这样的环境里如果一言不发地只顾往前走,要不了多久肯定要憋出心理问题的,但就是因为这样相对密闭单调的环境反而叫人无端生出一种安全感来,好像在这里能尽情地说些本谨慎提防着不愿见光的话出来。

“我说,你这几天是怎么看那个冯宝宝的?”

“关冯宝宝什么事?”对方这话听着像是像是随口一说的,于是诸葛青听了也就随意地回了一句。

王也把手电向前虚晃一下,依然只看到无穷的黑,七上八下之间只有眼前两米的青石地面是具有实体的,他继续说:“当初我跟你说,我去龙虎山是因为要挡老天师的劫数,在碧游村那时候我就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当时我算了一卦马仙洪,出现的情况跟当初让我去龙虎山的那个问题格外相似,但是马仙洪我能马上察觉出问题,那个人……因为他命格没有轻贱到那么过分的地步,所以反而叫我忽视了一个可能……”

“什么可能?”诸葛青很轻地问他。

“那个巨大的能量根本就不是来自那个人的,而是被他藏在身后的另一个人。”

“王也。”诸葛青声音提高了些,但说是提高了,也只是恢复了正常的说话音量而已:“你说的那个人,就是张楚岚吧?”

王也回以一个模糊的语气词,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诸葛青听后沉默了片刻,片刻之后他又开口问:“为什么告诉我?”

王也好像被他接二连三的问题逼的有些窘迫,诸葛青听见逆光的暗影中对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主要是吧……我也没别的什么人可说了啊。再说你看你精的跟个狐狸似的,要琢磨着瞒你还得再浪费脑子。就,我不能确定就一定是冯宝宝,但是张楚岚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瞒着咱们。”

“那你就确定他想瞒你的和想瞒我的是同一件事吗……”诸葛青的声音在黑暗和岩壁之间不断回响,落尽人耳朵里变的轻飘飘的:“其实我并不太想知道张楚岚是怎么想的,又计划或者隐瞒了什么。既然他不想叫我知道,那我就装作不知道、或者根本不想知道,这难道不是皆大欢喜?虽然从内心深处而言我对于他和他要追逐的事情还是想选择爱莫能助,但是……某种意义上,他并不是在完全接受公司的指令,张楚岚走的是剑走偏锋的路数,甚至更加危险,所以也更加辛苦。”

王也含糊地应了一声,他没立刻回话,而是把诸葛青这段长长的话反刍一样的琢磨了一会儿,结果还从真咂摸出了点其他的味道:“我说老青,你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开始为张楚岚考虑起来了?可别告诉我现在你拿那边当自己人了?”

“自己人?老王,你还没明白吗,不管是对于公司还是对于我,从来都没有什么‘自己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依然是淡淡的,而王也听着他平静的声音,忽然觉得这个人正在不受控制地滑向一个他全然陌生的、充满了冷漠和算计的世界,“所以你也别老是‘咱们咱们’的,你越是这么想,反而越是容易被束手束脚。”

他这话里有一种微妙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弦外之音,王也听见了,他用余光瞥了一眼诸葛青。

“……唉,不过这里看不到头就算了,怎么还什么都没有。”诸葛青忽然又换了个话题,难得突兀又强硬地将两人之间开始盘桓的某种东西岔开:“从刚才开始到底走出去多远了?”

人在黑暗中会失去对方向和时间的判断,他们对自己从入口到现在到底走了多远并没有一个准确的判断,甚至因为只有彼此作为参照物,他们都不敢确认自己是否一直在走直线,这个通道虽然简单的令人发指,在其中待的越久越是无法无视那种萦绕在心头的异样。

所以尽管知道这人是在强行转换话题,但因为王道长毕竟是个温润的人,正事要紧而且来日方长,他这次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慢慢把诸葛青肚子里藏得那些曲流拐弯的心思扒开捋直,所以他还是先唔了一声,十分配合的表示虽然自己也没记得太准确,但两百步肯定快有了。

“有这么远的吗?才走了多久啊。”诸葛青一边说一边翻出手腕上的表面确认时间,王也看他盯着那个小小的表盖看了十几秒,然后才慢慢地、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一样地开口:“老王,你觉得为什么……时间会开始倒着走?”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轻的像一片小心翼翼才把自己搁到水面上的落叶,单薄的气声和掐着的语调像是翻出柔软肚皮的小动物,在用这样缓兵之计来和暗处隐藏的什么可怕危险对峙、拖延或者置换利害。而王也觉得,自己好像最看不得这样的诸葛青。

不然呢,在他心里眼里的那个诸葛青应该是最率性而为的,像东西南北乱刮的巽风,带着一点点无伤大雅的坏心眼、一身千锤百炼得来的脾性和风骨,陷人于麻烦还是救人于水火全看他脑袋一歪又起了什么狡猾或执拗的心思。可当他变了,变得不能再随心所欲,变得开始交换出自己一部分自由与开心,变的举步维艰——王也知道这是为什么,自己不就是让他变成这样唯一的罪魁祸首——让他不得不去思索制衡和利害,不得不去感受恐惧,那全都是因为这件事诸葛青只能孤身一人去面对,还自责于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

但是现在这个情况不是还有他在吗?

他忽然很想跟诸葛青这么说,时间倒着走有什么大不了的,虽然自己还根本没听懂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能感受到现在自己的身体和周边的炁并无异常,那么他们就还有时间一块合计,只要有时间合计那能有什么大事呢,就凭你和我——



呼。



王也脑袋里忽然空白一秒,一秒后他意识到自己脚下的地面不见了,而刚刚那古怪的一声就像是什么机关打开的声音。紧接着在下坠开始前那一刹短暂的滞空中,他在一片缭乱的光影里回光返照一样看清了诸葛青的双眼。

坏了。

只不过才过了不到十来天安逸的日子他王也居然就忘了,忘了他上一次以为自己和诸葛青已经有充分的时间合计又一起迎敌的时候差点变成一个什么满盘皆输的惨状,忘了自己早就发现下山后最大的问题就是总以为能做出最稳妥的选择和安排,忘了自己从入那龙虎局就开始不停碰壁,忘了眼前这个看起来像是总能趋利避害到用不着自己操半分闲心的人才是关键时候最讲不通道理的,忘了自己为此早就动过把他锤进地里的杀心了。

就比如现在,在感觉到身体正在违反地心引力的那一瞬间王也忽然觉得,他现在只想摁着对方脑门再把那张脸砸到地板上。



如果诸葛青知道了此时此刻王也的想法一定会大叫不公平:救你一命还要挨打,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讲理的事情。但现在他们面对的就是这样不讲理的境遇——在开始下坠的一瞬间诸葛青迅速做出了应对,老天爷能留给他的只有不到两秒钟的时间,于是他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生机巽字全开,劲风将王也往相反的方向用力抛了上去。鸡蛋不能都搁在同一个篮子里,诸葛青这样轻易地说服了自己,反正只要不死于后脑勺撞上花岗岩,对方肯定是有办法逃开的。

至于他自己,当然毫无防备地落了下去。风声在他耳边以一种摧枯拉朽的气势尖锐地撕过,背后那一个背包影响了他的重心,让他被迫变成一个头部向下的姿势,更不要提这个坠落过程简直已经漫长到令人发指的程度,按照这个姿势和高度,不管下面有什么垫着人都会在落地的一瞬间当场咽气。

当然,这种判断是建立在落下的是个普通倒霉蛋的前提下的。而至于诸葛青,他或许是个倒霉蛋,但是毕竟不是个普通人。他下意识想开巽字托住自己,反应过来后又觉得不够安全,于是换成艮字,在继续琢磨到底是硬碰硬还是以柔克刚更好的时候他还有闲工夫在脑海里撕心裂肺的大吼“我之前说什么来着!分开行动就是见血的开始!”——直到耳边传来尘埃落定的一声巨响。



下一秒他被冰冷刺骨的水流吞没,紧接着灭顶的窒息感姗姗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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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8 15:23:05 | 显示全部楼层


03  *吾日三省吾身我写的真是cp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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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也被诸葛青给丢上去,坦白的说他整个人都是懵的,倒不是因为“这小王八蛋又一次临危抛弃了我”这种矫情的理由,而是他在半空中缓过神来,准备靠甬道顶部岩壁借力跃到另一侧安全的地面上时发觉自己居然踩了个空。风势推着他的身体一直向上,王也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一片莫名其妙的空濛里,他并没有如预料那样撞上甬道的顶部,而是直接往更上方飞了出去。


恍惚之间他只觉得自己好像穿越了好几道水雾,黑暗中头皮几乎是在贴着被截断的岩层蹭过去,等风停住时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被掀去了什么次元,只来得及在摔回去前一个鹞子翻身避开下面可能存在的空洞。

万幸终于这次叫他找到了坚实的触感,一瞬间王也半跪在地上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叫脚踏实地的感觉。狼眼手电还在他手腕上挂着,他一边想着现代科技就是比提灯靠谱一边赶紧按亮去寻找那个把自己倒吸上来的机关,然而没有——地面是严丝合缝的砖石,再四下一照王也发现自己居然身处在一个与刚才几乎别无二质的甬道里,仅有的区别就是这里的地面与墙壁明显修的更考究。


王也对着地面上成块铺陈的青砖呆了片刻,片刻后举起拳头用力在这毫无破绽的地面上敲了一下。诸葛青!他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脸上一片扭曲的表情,也不知道是因为手疼还是头疼:诸——葛——青!


王也在那边捶地,这边诸葛青也算是自食了苦果。窒息的一瞬间他迅速反应过来自己掉进了地下暗河,艮字让他虽不至于摔断脊椎或震碎内脏,但也让他毫无还手之力地顺利沉入水底。于是诸葛青狼狈地在坑坑洼洼的河道里滚了三滚,已经呛进几口水的肺部逼迫他不得不解开术法向着水面之上挣扎。地下河水流湍急,这么随波逐流下去不知道会把自己冲到地球的哪一个角落,但是一解除术法他很快就后悔了:河流之中遍布乱石,他被冲着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觉得胸肋部位突然一阵剧痛,胸口紧跟着一滞。诸葛青立刻暗叫糟糕,知道自己八成是撞上了石头,但在冰冷的河水里泡着痛感传来的太慢,身上不知还有多少细碎伤口尚未察觉。


呼吸不畅和低温让诸葛青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他勉强稳住神智,狼眼手电早就不知道冲去了哪里,他干脆不再依靠视力,而是凭借着流通的炁感和术士那一点作弊的直觉。河道在复杂的地况下急转了好几个弯,诸葛青仗着自家八极拳刚猛爆裂的特质在一处略有缓势的河道弯处瞄准一根钙化的石笋,硬是开出一拳,只听咔嚓一声巨响石笋齐根而断,倒下去正拦在这弯的凹凸两岸之间,诸葛青借机抓住石笋粗糙的表面停住身体,一边喘着气一边庆幸这一下算是蒙准了,接下来只要先爬上去……


可人的坏运气总不会就这样轻易放过自己,诸葛青正难得喘两口气试图爬上石笋,从他身后忽然撞过来一个硬邦邦软趴趴的不明物体。诸葛青被这一下砸懵了,只觉得撞在背后的这玩意体积很大分量不轻,但是又不像岩石那样磕的人剧痛,而就在他不知所措的这个当口,这根明明摸上去很结实的石笋居然好死不死的,从当中间断开了。


诸葛青觉得自己已经把下半辈子能倒的霉都倒完了,顺便还把下半辈子的水都喝完了。


水里混着碎石泥沙,他被那么个突如其来的暗器压着重新投身暗河中心跌撞颠簸出去不知多远,最后不知是不是地势渐缓的原因,终于他在彻底筋疲力尽之前被侥幸冲上了一片碎石片堆积的浅滩,捡回了一条命。


而那个将他重新砸回险境的东西也顺着水流一起搁浅上滩,诸葛青哆嗦着撑起上半身擦了一把脸上的水,然后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运气好还是不好了。


这东西正是叫他们差点踏破了铁鞋的马仙洪。


如果不是张楚岚提前给他们形容过(主要是因为还有张灵玉在一边补充),诸葛青绝对不会把眼前这个人和当年差点跟自己睡一起的马仙洪联系起来。眼前这个人从外貌到体型变化都大得离谱,甚至于发型什么的已经是最不值一提的地方。他看起来也已经在暗河里泡了太久,诸葛青凑上去伸手在他颈间按了一按,手下搏动微弱,但总归是跳着的。


他暗舒了一口气,开始后知后觉地哆嗦起来,一半是因为伤一半因为是冷,诸葛青盘腿坐下定了定神,马仙洪一时半刻怕是醒不过来,这样也好,自己现在全无准备,他要是醒过来自己只怕是难以应付。


他不敢贸然开离字耗氧,只好先委屈自己和马仙洪都冻着,接着凝神静气给自己算了一卦。片刻后诸葛青睁开眼睛——周易第十三卦,天火同人,批语四字,分久必合。


天火同人,与人和同,人通于天。与宗族朋友多不和,多猜忌,容易起是非,主位素质不佳,需要依靠客位的优势以维持天火之光明,总的来说就是在警示主方需要客方的帮助与联合,否则……诸葛青挪动了一下身体,肋下一阵巨痛扯得他皱紧了眉。骨头一定是伤到了,至于是骨裂还是什么暂时无法判断,看样子正如卦象所说,想在这里脱困,他必须要联合一下马仙洪的力量了。这么想着诸葛青又涌起一股风水轮流转的自嘲,曾几何时马仙洪为了得到一个术士助他费尽心思,现在居然轮到他来考虑怎么寻求这个人的帮助。


真是……报应不爽。


诸葛青还没自嘲完,旁边那一坨马仙洪忽然抽动了一下,接着他猛地一翻身,扑在砂石地上哇的一声拼命吐起水来。


“……醒了啊。”诸葛青看他撕心裂肺地又咳又吐半晌,好像都没注意到自己就在他不远的地方坐着,于是尴尬之下主动出声打了个招呼,当然他肯定刚出声就后悔了。马仙洪被他吓了一跳,他惊疑不定地擦了一把脸看过来,于是下一秒诸葛青哑然得发觉自己之前准备的所有的开场白和套路可能都行不通了。


因为马仙洪戒备地瞪着他,问他:“你是谁?”


“……”


诸葛青无语地想,难道马仙洪这么个实心眼的家伙还想演自己不成?


但诸葛青毕竟是诸葛青,那可是有时候连不要碧莲张楚岚和宅心仁厚王道长都不太想跟他玩的角色,三下两下他很快就试探出马仙洪现在是真的不认识他,但是却还记得王也张楚岚,诸葛青为了给自己一个说得过去的身份只能自我介绍是哪都通的临时工——也不算全是假话,然后他就发现马仙洪在用看张楚岚的目光看着自己。


太过分了,这辈子没受过这种委屈。


真还不如当时没把王也扔上去——诸葛青忽然开始这么想——这种情况下要是能像当初在碧游村那样甩给王也来全权处理,自己只要在一边当个漂亮的花瓶,不动声色的观察再巧舌如簧的两边都损一损,那不知道该有多轻松。


这种想法只是在他脑袋里玩笑一样的一闪,此时的他根本对王也遭遇了什么、自己和马仙洪将要遭遇什么,以及他们在接下来相当长的一段时光中又要面对什么全无概念——以至于后来,在经历了相当一部分的“接下来的”时光的诸葛青偶然间回想起这无心的一念时仍会忍不住想,想如果自己真的没托王也那一把,叫王也落下来,叫马仙洪能多一个或许可以尝试重新合作信任的人,那后面很多的事情是不是就会有更多回转的余地,或者甚至,根本不会发生。


但现在的诸葛青毕竟还什么都不知道,他面对着戒心甚重的马仙洪都不好意思揶揄对方是不是有被迫害妄想症——毕竟自己也算是真的参与过迫害他的行动,而且现下似乎还在持续参与着。


“关于这里我是知道一些。”马仙洪皱着眉头,一脸并不想和他扯上关系的厌弃:“但我为什么要带上你,你是公司的临时工,我可吃过不少临时工的亏。”


那么现在就是需要做一些适当示弱的时候了,诸葛青想。相信凭借自己的演技不需要做的多么低微就可以摆好相应的姿态,不如说这种时候万万不可演的太低微了,困境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困境,况且凭借他对马仙洪那个直来直去的思维方式的了解,要跟他结成个互帮互助的关系只要把双方摆在平等的位置,再耍一点言语上的小花招,应该不费什么功夫就能拿下。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之前马仙洪在和张楚岚的那次会面中,又被对方灌输了什么。


——老马,你得琢磨琢磨,不管别人对你说什么,包括我说的,不要马上相信,琢磨琢磨!


所以马仙洪现在会琢磨了——他在听了诸葛青“我们算是共患难,虽说我的立场和你的立场不一定一致,但这种时候不如先摒弃这些虚的,先一起想办法活下来。我相信马村长你的本事,同时也可以保证,你也可以相信我的本事”的这一番话后,琢磨了一会儿后给出了他的结果。


琢磨的结果是,他可以和诸葛青暂时联手,但是诸葛青必须让他在中丹气海的位置装上一件法器。简而言之,他要能控制诸葛青以确保他不会在关键时候突然背叛自己才能合作。


马仙洪的这件法器有个难得讲究的名字,唤作金虎去华。华,实也,韩愈在《进学解》中引申为事物之精华,故有“沉浸醲郁,含英咀华”的说法;而在魏晋时期陆机的诗词《答贾谧诗十一章》中提到,“大辰匿晖金虎曜质”,这里的金虎就是太阳的意思。


金虎去华,怕不是去金虎之华的意思。想不到这物件只有小孩子的手掌大,却有个十分威风霸道的名字。


按照马仙洪的解释,这个物件以炁为杵,钉在膻中大穴的位置,直连中丹。一旦诸葛青有任何不理智的举动,经他下达指示后神机启动,钳制中丹气海,封锁心脉,除非施术者解开——否则一个小时以后心脉断裂、气海失疆,就算救回来余生也形同废人。


诸葛青沉默地听他说完,就在马仙洪以为对方会拒绝或者永远沉默下去的时候却听他开口:“也就是说,不会立刻毙命。”


“不会。”马仙洪如实坦白:“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况且如果你不做出危险举动,我是绝不会动用法器的。”


诸葛青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然后他轻巧地说了一声好。


马仙洪看上去甚至比诸葛青自己还要意外,好像他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城府极深的人会这样轻易地答应受制于人,而诸葛青对此只云遮雾绕地回了一句我是术士,而我们术士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什么情况下该做出什么选择。


“好,既然你信我,我也会信你。”马仙洪指示诸葛青解开衣服,法器安置在胸口膻中大穴的位置,安置完成后他迅速收回手:“而且想必之前是你救了我,你放心,你救过我一条命,我会帮你的。”


“那我就不说谢谢了。”诸葛青淡淡地说,扣好自己衣服的扣子。


“这东西非得一直扒在我身上吗?好不舒服。胸口还鼓起一块,好难看。”


马仙洪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这人连残废都不怕,却纠结于体感舒不舒适、外表好不好看:“你现在在我附近它才会显形,等我们的距离拉远后它就会以炁的形式融在你的中丹气海里,到那时你就感觉不到了。”


“还可以远程,也就是说,你给我按了一个遥控炸弹。”诸葛青这么说着,面上还是笑眯眯的。


马仙洪不置可否,两个人又原地休息了一阵,然后他站起身来示意诸葛青跟他走。


之前休息的时候诸葛青把背包里乱七八糟的东西翻出来丢了大半以减轻重量,他明白自己肋骨的状况,又不想暴露太多给马仙洪,于是先把负重减轻。收拾背包的时候他像中奖一样挖出一个照明棒,现在他把它往中间一折后发出蓝色的冷光,然后递给走在前面引路的马仙洪,对方接过后居然还说了声谢谢。


该怎么说呢,诸葛青有些复杂地想,这个人还是有一些很本质的傻白甜的东西是没给一起忘掉的。接下来马仙洪在前方带路,诸葛青老老实实不多话地跟着他,摸索着前进了一段发现周围空间的宽度高度都在收窄,于是诸葛青还是忍不住开始旁敲侧击地想套出点什么情报来,但很快他就很无语的发现马仙洪居然对这里的情况一无所知,之前话说得那样满却是在跟着所谓的直觉走,而直觉是个什么东西啊——就是没有道理的瞎猜啊!


“你放心。”马仙洪忽然停下脚步,他在黯淡的光影中直视着诸葛青的眼睛,那神色就算加了点戒备居然还是那么的实诚:“我们就在这里等,等下一次涨水的时候,这里会形成一个类似虹吸的水道,我们就借着那股力量上去。”


他说到这里,脸上有恍惚的神情一晃而过:“……一定是这样,我是记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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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也现在难得的无语。


几分钟前他擂了两拳地板,要不是因为人不在自己百分之一百锤的就不是地面而是那狐狸的脸,但他很快就平复了心中的光火,站起来往左右看了一下,两边依然是单调而没有尽头的甬道。王也在脑内分辨了一下方位,向着左手边踏出一步。


只消一步,便入空门。


所以现在他站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之中,地面、甬道忽然消失了,黑暗之中没有睁眼与闭眼的差别,更没有前后上下之分,如同一个虚幻的内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左手,那里原本握着的狼眼手电没有一丝亮光。王也松开手,他毫不犹豫地丢开这个已经派不上用场的物件,于是它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消失在一片混沌的鸿蒙里。


他还记得分开前诸葛青说的最后一句关于“时间在倒着走”的话,对于掌握了风后奇门的自己而言在一定范围内操纵时间实在称不上神乎其技。王也伸手捻诀行法,行的是离字,但是不管阴火阳火,他能感受到那股热量,视野所及之处却依然没有半寸光亮。


这个地方,把光都吞尽了……


于是王也灭了火焰,他把手抄进口袋里,没有任何的惊慌失措,甚至还很怠惰地打了个溢出眼泪的呵欠。他拖沓着步子只管走,心中却并未给自己一个向前的观念。


没有向前,便没有了后退,没有了捷径,自然也没有了曲折与迷失。


《道德经》第二十五章中这样写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意思是说有这么一个先于天地万物浑然而成的东西,无声无形独立长存,循环运行永存不息——这便是“道”。


王也继续走,他能在这片五感尽失的混沌中感受到那种无形无声的循环,像是风和炁,在这片空间中涌动着、牵引着他——但与其说是在引导他,不如说是在引导着他的炁,这方寸间的浑然天成,竟像是一个不容违背的天道格局。


但,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不管道伸展的有多么遥远,最终也会返回本原。


王也停下脚步。


他闭上眼,等再睁开的时候毫不意外地看到视线所及之处出现了微弱的光影,而那光影之中赫然一个拱形的石室入口。从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向里看过去,只凭模糊的一眼就能辨出那内里的乾坤坎离,明明白白道教丹房的形制。


又是哪个倒霉玩意儿啊,搁这儿炼丹,还整得有模有样的……马仙洪那神经病就是来找他的?那可真是——王八看绿豆破锅配烂盖,好事成双双喜临门……


王也在裤子上蹭了蹭手——姑且可以把它当成懒人款的摩拳擦掌:


行吧,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妖孽。



出乎意料,石室丹房内是空的,除了自上而下有隐约的微光投下,所以王也刚才才能准确地分辨出其内的方位。现在他踏足入内,便谨慎地向上一看——只见无数莹白的光点正如同萤火一般凝固在头顶,仿佛一张横贯寰宇的星图。


王也慢慢走向这间空旷丹房的中央,他眯起眼睛打量头顶这片异象。


但是该怎么说呢……作为星图而言,这光点似乎太多了……


丹室内一点危险的气息也无,甚至王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觉得这里的空气几乎像是流通的,和之前刚下地后甬道里充斥的污浊混沌的气息相比,这里已经足以称之为清澈轻盈。那些光点凌乱的布局与每一次亮起熄灭的频率都仿佛暗藏玄机,除非……星空并不是亘古不变的,星盘与时间密切相关,而这似乎能扩展到无穷大的星图则包含了从古至今所有的星象运转,所以它才如此的浩瀚,不容置疑的犹如天道。


其中有几颗色泽略显怪异,而且像是正在由远及近,王也眯着眼睛试图去分辨它们,同时又在心里提醒自己不可执着虚妄,不可耽于表象。


或许是什么发光的虫子、失传的颜料或有辐射的矿石


忽然有一对光点挪动了一寸、两寸,接着如同萤火一般贴着天顶轻盈的舞动,仿佛要顺着墙壁游到地面上来,天顶闪烁的星光依然不疾不徐的次第明灭,只映得观景的人一阵心醉恍惚,然而王也的眼中却忽的一凛。


那正在顺着墙向下挪动的根本不是什么发光的虫子。


那是一对人的眼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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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也拿着手电筒照着黝黯的入口,盘曲的通道通往地下,藏着令人不安的阴影。他问众人:“下不下?”


所有人似乎都在顺着手电的光往里面看,思考着接下来的对策,张灵玉在这时下意识地用余光关注着张楚岚的反应,看他走到前面去拍拍王也的肩膀,又转过身动作夸张地跟诸葛青说话。


张灵玉知道这是他们早就商量过的暗号。


意思是在说,等一下把这两个人和我们分开。


于是在进入入口之前张灵玉当着大家的面把脑后的头发又重新束紧了一些,告诉张楚岚他已经知道。


现在他们如愿以偿地分成两批人走了一个南辕北辙的方向,尽管张灵玉已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把话说到最周全,但是那两人毕竟都是绝顶聪明的人,或许他们根本都已经察觉到了强烈的违和感,只不过是处于分寸和大局而顺势而为了。


张楚岚抓了抓头发,术士,这世上凭什么有术士这么挂又麻烦的职业呢?


“差不多已经走出去两百多步了。”张灵玉出声提醒张楚岚,“没有人跟着我们。对不对,冯姑娘?”他做完自己的判断后又谨慎地征求了一遍冯宝宝的意见,换来对方一个点头。


“行,不远了。”张楚岚看了看背后的黑暗,他手里捏着那个据说早就没什么用的终端,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崭新的坐标信息。在河水忽然消失的那一瞬间,伴随着隆隆的噪声张楚岚感受到口袋中的终端传来微不足道的一震,那是新信息发来的提示。


下地的时候他们之间胡乱推搡,陡峭湿滑的台阶与石壁叫王也几乎无法分出任何闲心去关注脚下以外的情况,而被张灵玉和冯宝宝隔在最后面断后的诸葛青又因为旋转而下的路线关系根本看不到张楚岚,于是他就趁着这个时候偷偷检查了终端传来的信息,果然不出他所料,是新的坐标,而且这一次除了经纬以外又多出来一个数字,张楚岚只一秒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是深度。于是他把终端收好,这期间还因为一心二用连滑带摔,踹了走在前面的王也好几脚。


“按照你说的,那可能是马仙洪的位置吗?”张灵玉照着前面单调的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的路,他是充满耐心的,说这话的目的也不是无聊的没话找话。“难说,到底是什么情况只有亲眼看见了才能知道。”张楚岚回答他:“从唐门回来这一遭很多事情都变得更复杂了,如果我们能先一步单独找到马仙洪,也能提前规避一些可能出现的变故……四哥那边也嘱咐过,如果能做到不冒险,就还是尽量不要。”


“我知道。”张灵玉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之前你让我帮忙在你昏睡的时间观察王道长和诸葛兄,不要太明显地试探一下他们对于你和冯姑娘的态度……”“嗯对,怎么样啊,他们有没表示什么看法啊?”张楚岚貌似随口接上他的话,神态之间满是不甚在意的颜色。


张灵玉低声说了句没有。


张楚岚嗐了一声。


没能做好这件事似乎叫张灵玉有些耿耿于怀,不过——张楚岚用余光瞄了对方一眼——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那现在他也就不急着给这倒霉师叔做什么心脏加强或心理疏导了。


毕竟我也不是全年无休、面面俱到、没有上限的,他想着并沉默着,眼下有诸葛青和王也理论上像是多了两个绝佳助力,但是真正相处起来到底是福是祸还不可知。而且他们和陆家两兄妹不一样,不管是利益合作还是卖人情套近乎,不把握好距离适可而止反而会适得其反,所以现在最好给他们一定的自由,别叫他们觉得是被牵制或者监视了。


其实早在碧游村之后张楚岚就已经开始考虑,考虑怎么试着把王也拉到自己这边来,如果这个人早就已经察觉到了和宝儿姐相关的什么,或者产生了兴趣,那么干脆堵不如疏,接着就算是用险招他也可以试着引导王也认同自己的立场,如果能够把这个人真正变成宝儿姐的助益,那简直是再好没有。


至于诸葛青,他只是一个把王也钓上的饵而已。


只是这个饵实在是很不老实,很难琢磨。张楚岚想要拉王也入局,但却并不能对诸葛青放心,因为在他看来心怀天下的王道长的立场是可以争取的,而至于诸葛青,张楚岚能察觉到他的心中一直有一个预设的围绕着家族和自己的立场,虽然相比起他们一直以来接触的那些动不动就故交世仇、天下神技一类的东西显得小家子气,但越是简单微渺的逻辑却往往越是坚不可摧。


毕竟诸葛青还没有重要到非拉拢不可的地步,所以目前还是先借他一点力量搞定马仙洪,再把这个不稳定因素送出局去。现如今八奇技的逐个入世已经不可避免,陈年旧事前赴后继地找上门来,原本表面上各方势力操持稳固的光鲜已经变得难以为继,他们必须争分夺秒,怕是没有办法再温和地等着马仙洪自己想通了。


所以现在的他只能收束精力贯注于最关键的点,承认放手自己已经无力操控所有可能成为威胁的点,也只有这样他才能保留部分精力不在最关键的时候掉链子。但是即便是这样,接下来又还有多少可以喘息的时间……


“有东西。”冯宝宝忽然招呼了一声,声音在狭窄的甬道中也没有激起过分的回声,说到底,她的声音其实一直都是安安静静的。张灵玉和张楚岚一齐看过去,几乎就是在同一时间,甬道内的景象微妙的改变了,浓重的化不开的黑暗像是被冯宝宝的声音冲淡了一些似的,甚至连周遭淡青色的石头都变得更清晰了些——“张楚岚。”张灵玉忽然出声,他的声音是难得僵硬的,张楚岚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因为他也看见了对方看见的东西。


那是一具人类的尸体。


那死状出乎意料的残忍,四肢关节都已经被扭断了,正可怖得扭曲着,而躯干部位从胸膛到小腹则像是被什么极粗糙的东西捅穿又撕开,几根没有折断的肋骨刺破内脏支棱着,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淌了一地。


也就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发觉空气中弥漫着的污浊味道越发臭不可闻,令人几欲作呕。张楚岚定了定神,他还是走了过去,没有管张灵玉下意识的阻拦,忍着恶心在残破污秽到在这人已经分辨不出样子的布料上摸索片刻,捏出一个和他们手里几乎一样的终端机来。


张楚岚把它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眼前这个人应该是这次给公司提供信息的情报贩子那边的下线——他居然追着马仙洪一路深入到这种地方。这个人体内八成是装了某种定位装置,被植入者失去生命体征一段时间后就会将他的位置信息通过各种可能的方式发出去,不知道是时间正巧还是距离刚好,他们才到入口附近,居然接收到了他的信息。


但是是什么杀了他?张楚岚继续用手电去搜索,在破开的胸腔上,他忽然看到一小片奇怪的碎屑。好像是木头的碎屑。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伸出手,想拿过来放到光线下面看清楚。


“张楚岚。”张灵玉忽然叫了他第二声,不过这一次声音没有再僵硬了,不如说,忽然有些陌生的冷漠:“不要动,背对着我,慢慢退回来。”


他刚才全神贯注,居然没有察觉到在他和张灵玉的斜对面,隔着这一具糟烂的尸体,忽然悄声无息得出现了一个人形。


张楚岚慢慢将脚后撤一步,暗处的人形没有任何动作,张灵玉紧盯着它,甬道内的气氛在这片难捱的沉默中不动声色地绷紧了,但两人的注意力只在面前那个不速之客的身上,却没料到忽然自背后传来切金断玉的一声脆响。


竟然又是一个黑暗中的人形,从他们走来的路上猛冲过来,化臂为刀直取张灵玉的玉枕穴,而就在当到不到之际它的手臂已被冯宝宝擒住,接着她用空余的左手扣住下颌的部位反掌一推,一声脆响后这东西整个脑袋的部分已经被击飞。


凝滞的空气忽然动了,原本暗处的那个人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三人猛扑过来,张楚岚身形一矮,张灵玉的掌风已然追来,阳五雷贯注于掌中,电光石火之间,只消一下,那人形已碎成焦黑木片。


竟然是一个木质人偶。


张楚岚脑子一转,立刻想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东西——神机百炼。


然而情况却已经容不得他多考虑,眼前的场景实在是太过诡异,就在他们来时的方向,黑暗里不知是有什么暗门机关,以他们轻易毁坏的这两个人偶为信号,越来越多的木偶从地下墙壁和顶部的黑暗中涌了出来,来路被封,他们根本没法退回去。


“往里面走。”冯宝宝忽然开口,她几乎从未在行动中表达过什么意见,一直以来一直完美贯彻着张楚岚给她安排的物件的角色,但是这个时候她却开口说话了,眼睛瞧着身后淡青色的暗影:“那里面有风。”


有风,就意味着有出路。


于是根本来不及多想,几个人只能暂且应付着,一路向着甬道深处扎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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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也双腿微曲,下盘做半马步,太极起手划右抱球式,在那光点飞近的瞬间左手向左前方猛力分出,以虎口截断对面直来的冲力,迎面而来的那东西被他震的身形一滞。王也随即丁步抱球向前靠身粘住猎物,右手紧跟着将从旁支出的另一道暗影以寸劲击开,接着身体后稍后改马步抢攻,左手下压防住下盘,右手自一侧搂过直击向前。


这一套正是太极二十四式左右野马分鬃再跟左搂膝拗步,正面一掌将那暗影直接击退数尺,只听咔嚓一声,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王也紧跟着身形一转,随即曲臂退步,以倒卷肱之势后撤,待挪过重心后弓步出脚,揽雀尾弸住先前被暂时击退的另一道暗影,随即借劲化劲引身将其右捋后再前推一挤,弸捋挤一套劲力打下,这一个倒霉玩意儿也毫无意外地飞出去重重摔在了石壁上。


而只消得这几招简单的试探王也心下已经了然,这些个装神弄鬼的东西根本不算什么生物,更不可能是活人,他们的进攻方法粗糙凌乱,只知道像动物一样对着猎物横冲直撞。既然不是活人,那他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王也右脚踏地,以自身之炁放出身外轮转,一轮拨转后九宫八门五行八卦便已按照他的天道排列完毕。


暗影中传来什么东西拖拽残躯匍匐挪动的声音,应该是骨头一类的东西在地砖上磕出咯咯的声音,令人不忍细想它现在的惨状,但王也毕竟是王也,他听见了、猜到了,于是决定也要好好的看一下。


在地下用离火消耗氧气无疑是不明智的举动,但是不知为何王也越是在这条甬道内行走,越是发觉这里的空气清新流通,似乎都能带起微风来,与地上无异。刚才简单行了几招,他也注意到自己的呼吸并未受到任何限制,甚至连运动后些许的疲累感也没有,似乎这里的含氧量不明原因得高上许多。于是王也决定谨慎地试上一试,丁火如流萤般自他指尖飞出去,幽蓝的焰朵飞向石室四壁角落发出微弱的光,而借着这一点王也这次终于看清他那两个黑暗中的对手。


它们是人,或者说,他们曾经应该是人过。


它们身上甚至还套着污损严重的长裤外套,依稀还能分辨出是西装的款式,领口的位置上都钮着一个星星样的装饰。只是皮肉已经失去所有活性,只能像干枯的树皮那样紧贴着骨头,一个头骨碎了一半,一双浑浊的眼映着一点点稀薄的火光反射出诡异呆滞的光,而另一个则从肩膀开始左边半张身体诡异地拖拉着,至于眼睛,这个可能是因为死的更早的原因,晶状体已经完全失水干枯了,只剩下两个黑黑的洞。


如此这般,肉体已经干枯腐朽,就靠着不知是一缕残魂还是什么东西催动着,这还能算是人吗,这根本就是鬼。


王也叹了口气,“行吧。”他手中捻诀:“送你们一程!”


只消一个离字法术,瞬间就可以将它们化成飞灰。


可就在这个时候,王也忽然感到一阵眩晕恶心,而几乎同时他敏锐的察觉到自己的奇门之中竟生了异动。离字诀已经捻了出去,他在一阵突如其来的胸闷窒息中眼睁睁地看着赤色的火焰扑向那两具干瘪的尸体,却在还有不到一尺的距离生生灭尽了。


那个方位原本已经被他拨转到了乙木的宫位,而离字法术冲进去却反而如同阳火入癸水。


竟就是阳火入癸水!


王也勉强撑住身体,他的眼前开始阵阵发黑,胸口疼痛难忍,却依然在凭借所剩不多的神志揣测这座丹房中到底有什么玄机,居然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在他的主观意识之外强硬拨转风后奇门的格局,或者甚至从一开始它就不受风后奇门的影响——那么除非这里,这个地方,本身就已经是一个独立于世间的奇门局,而且它的能量甚至能完全覆盖过王也以自身之气设下的风后奇门。


当机立断,王也决定先把这些问题丢后,他甚至都顾不上蹭一把脑门上的虚汗,收起奇门局一切全凭平日累积下的身体直觉。对面那两个东西得了喘息一快一慢抢攻上来,王也再次转动身形将快些的那个向身侧一捋随即反手扣住脑后,接着左臂曲肘用力下压,搬拦捶,只半秒这具残躯就在他手下断成两节,抽搐一下后没有了声息。而慢些那个拖着半截糟烂的身体,王也直接改用武当八卦掌,步法内旋上前抢攻,双刀出掌直取咽喉,胸膛单刀补招后旋身一脚将它断成三节。


尘埃落地,一地残躯之中王也终于忍不住跪倒干咳起来,胸骨后疼痛逐渐鲜明,伴随着一呼一吸间逐渐向着全身蔓延开。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王也还有闲工夫在心里不着四六地抱怨,想早就说了,哪都通要是给提前发个防毒面具什么的现在不就没这事儿了吗。


他知道自己不能晕过去,在这里晕过去指望不上任何人,八成会变成刚才被自己分尸的那些个玩意儿的同类,于是立刻强撑盘腿坐下开始尝试运周天调息,但是功效不大。想来也是,调息能治行炁的岔子,说它能排毒治病那是上世纪八十年气功骗子的说辞。王也感受到疼痛逐渐的加剧,心中却还稳得住,他知道自己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如果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他还有龟体……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王也忽然感到自己身下的地板震了一下。


不是吧?!


他这个想法蹦出来的一瞬间只闻得一声轰响,紧接着丹房中不知何处竟有一股水柱拔地而起,王也怔怔的坐在原地,行的炁散了也顾不上收,只来得及确认屁股底下还是不是结实的地砖。这股喷涌而上的水柱冲上丹室顶部又被打散,落下来劈头盖脸地浇了他一身,浇得他眼也睁不开脑子也转不动,只觉得身上的魂魄都要被打飞了。


然而就在这兵荒马乱之中,一个,不,是好几个重物混在这洪水里也跟着兜头而下,不偏不倚直接砸在王也的头顶。


这下子王道长终于彻底歇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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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也,你敗过吗  发表于 2023-3-4 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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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8 15:28:57 | 显示全部楼层

04  今日宜:沐浴、捕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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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自暴自弃的片刻,诸葛青真地想过如果可以永远昏迷下去不用醒来,该有多好。

他刚刚像一颗高压锅里的粟子那样被水流挤压挟裹着喷出去,被扔高不知道多少米后又重重掉下来,接着还有个东西直接硌在他伤到的肋骨部位,而最悲惨的地方在于他现在居然还没昏过去——尽管已经痛的恨不能自己立刻昏死,甚至在他丰富的想象力的催动下,诸葛青几乎笃信自己那肋骨此刻一定已经断裂并刺进了心脏和肺叶,不然为什么他无法呼吸了……

有人拎着他的领子把他往上一拽,这一下诸葛青又能呼吸了,对方把他拽起来后还不太放心地摸了摸,接着就开始大惊小怪肋骨怎么给撞断了,王道长……这脑袋不该有这么硬……


马仙洪一手拎着诸葛青防止他被淹死在不到两寸的积水里,一边四下打量:这个面积不大的丹房竟然是没有出口的,刚刚把他们送上来的水道在黯淡的光线下靠着肉眼也已经遍寻不到,只剩那水柱还在莫名其妙地持续喷涌,尽管势头已经开始减弱。

哗啦一声,从水柱另一边站起来披头散发的女鬼一个,马仙洪被她吓了一跳,只见冯宝宝一头长发全糊在脸上身上,左手一个张灵玉右手一只张楚岚,全都拦腰抱着,像碧游村夏收时候庄稼人搂着两捆麦秆。

“你……”

“哦,马仙洪。”冯宝宝也愣愣地看着他,四目相交之间她脚底下忽的一晃,于是两捆麦秆应声而落,像是这位麦客终究是扛不住疲惫了,但因为有头发挡着,旁人实在瞧不清她的脸色,也判断不了是不是受了伤。马仙洪看着冯宝宝软了脚一屁股跌在水里,可没两秒又自行蹦起来去拽另外两个还没恢复意识的人,虽说之前那个诸葛青坦白了自己是公司的临时工,但是他根本没说是有多少人、哪些人跟他一起来的,而眼下——冯宝宝、张楚岚、王也,老相识都在,在这种情况下不管他们想干什么,自己无疑都处于相当的劣势。

马仙洪有点紧张了,但紧张归紧张,毕竟还没有慌乱。他知道自己手里并不是全无筹码,首先他掌握着这个和他们同为公司成员的诸葛青的性命,其次张楚岚如果真是来找自己的,那他一定有什么事有求于自己,所以从上次会面开始他才会态度大变成那副姿态,总之他有和他们讨价还价的资本——原本他是这么想的,但是真的看见张楚岚(虽然是个晕着的)就在自己眼前这份自信还是禁不住要打个折扣:联想一下碧游村发生过的事情,这不要脸的玩意真的会在乎这些东西吗?

想到这里他条件反射地要往后退,想和这帮以张楚岚为首的公司神经病划清界限,但是手腕却被人一拽,硬是被止住了动作。

诸葛青像是恢复了些神智,他趺坐在水里,脸和手指都苍白得像张纸,在微弱的光线下依然显得单薄而病态,令人心惊。但尽管如此他的手依然牢牢地抓住了马仙洪的手腕,阻止他节外生枝地划出那道楚河汉界来。

“马村长……”他头发凌乱狼狈地贴着脸颊,声音因为疼痛和寒冷微微颤抖,但说出的话语却很是轻松:“你再退,可就踩到王道长了。”

说完他立刻就松开了已经没什么实际力道的钳制,没来得及单方面剑拔弩张起来的氛围被这一手不痛不痒地打散。马仙洪被说了一嘴也下意识地往身后看,王也确实还在他身后不过一尺远的地方,一手撑在水中另一只手则捂着头,刚刚他保持着个半趴在地板上的姿势哆嗦了半天这会儿才重新爬起来——但也只能是“爬”起来。就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仿佛已经耗光他全部心力,等重新坐起身的时候他脸色已经变得比诸葛青还要惨淡,以至于不知道是否是石室内光线的原因连眉心间都隐约透着青黑色,仿佛受了很严重的伤。

诸葛青叫了一声王也的名字,对方过了两秒才迟钝地抬起一只手对着他的方向摆了一摆,像是在说先别管他。诸葛青不清楚他的状态究竟有多糟,但是现在一个个都有些自顾不暇,还带着马仙洪这么大一个不确定因素,所以乍一看王也现下暂且无事,那么先搜集信息弄清现状当然是更为重要的。

“冯宝宝……”诸葛青开口叫那个还在忙着摆弄还未恢复意识的张楚岚和张灵玉的姑娘,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人一直昏迷着,现在被互相当成支架排排好沿墙根靠着防止哪一方滑到水里淹死。而听见诸葛青的声音冯宝宝并没停下手头的事,但也算很给面子地转过脸去应了一声:“啷个?”

诸葛青听不懂“啷个”是什么意思,但大概猜到是在叫他继续往下说,于是他就问:“他们俩怎么了?”

“木得事。”冯宝宝说:“昏过去而已。”

“只是昏过去不代表就没事……算了。”诸葛青有点头痛,这个冯宝宝话实在不多,基本是问一句才给一句,此外再不多说半个字,也不知道是天性如此还是事先被嘱咐过。马仙洪在一边听着没有说话,但诸葛青十分确定这个人现在一定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他们这帮人现下清醒着的越多对于马仙洪而言就越不利,尤其是还有个不择手段得叫人根本拿不住脉的张楚岚。

时间不等人,诸葛青只好字字句句地去问冯宝宝分开后他们那边的细节,而按照冯宝宝所描述的他们那边一路上平平无奇,只是忽然来路被好些木偶人堵截,只得一直往深处跑,结果才跑了没多远就感到体力明显已经跟不上——想来该是越往内深入空气内含氧量越低,再加上周围闷沉不流通的环境根本不允许他们三个人蹦跶着争抢氧气。当时的张楚岚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是还没来得及去思考对策,他的身形就忽的一歪。

张楚岚是第一个倒下的,而且倒得毫无征兆,张灵玉甚至只来得及一脚把他从身边踢开才叫人免于被扑上来的木偶当场分尸的悲惨下场。然而就是这一脚后张灵玉的脸色也明显一暗,接着眼中便再也聚不起焦点,他昏厥前只来得及把阴五雷驱散,叫冯宝宝能及时冲过去抓住一条腿,然后把他脸朝下倒拖着拽出了敌阵。至于冯宝宝,虽然之前她说过自己感到里面有风,但其实在他们跑出去几步后她同样又敏锐地察觉到那阵风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只是还没来得及跟张楚岚他们说——现在也不需要再说了。

但冯宝宝毕竟是冯宝宝,该怎么说呢,诸葛青听了她的描述后只觉得这个丫头要么是真人不露相大智若愚,到么就是一腔孤勇天命护佑——在这样一个十万火急的时候,她既没有选择施救同伴也没有继续逃跑,而是把两个人随手往身后一丢,就这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地站在路中间和那些无穷无尽的木偶人干耗了起来。

她说,只有那个位置最好,再往里就真的么得救了。

诸葛青觉得自己很难想象冯宝宝在那样极度缺氧的情况下一个人扛了多久,怪不得她现在看上去破破烂烂乱七八糟的……按照本人的说法她数了大概有一百二十个数,然后就察觉到在背后不远处的地下有什么轻轻震了那么一下。

然后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她转过身去手脚并用扯上昏过去的张灵玉和张楚岚,在挟裹着诸葛青和马仙洪的水流喷涌而上的一瞬间,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结果便是现在,他们一起被高压水柱冲上来,就是不知道是给淹的还是给憋的,还是因为先憋后淹,张楚岚和张灵玉依然昏迷着没有醒转的意思。

诸葛青跟冯宝宝玩着一问一答的复盘游戏,马仙洪显然并没有参与的兴趣,他拖着被泡的沉重不堪的步子,带着哗哗的水声在不大石室里从这头走到那头,甚至还在途中求知若渴地蹲下去摸了摸水下的地面。

“……这里的炉子呢?”

等诸葛青好不容易不得要领地从冯宝宝挖完大致的信息,还没来得及调整一下心情就听见马仙洪催命一样的自言自语:“这里明明有个炉子的——”

“炉子?”这时候诸葛青看他的眼神终于像是看一个走火入魔无药可救的的科学狂人:“还炉子?”

没想到马仙洪根本不理他,只面对着一面石壁莫名其妙地一口咬定,情绪也跟着逐渐激动起来:“这里应该有个炉子的!”

“……让他冷静点。”就在这么个眼看就要因为无法沟通而再疯一个的当口,王也忽然沉声开口了。他一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掌心贴着额头,好像只是被马仙洪吵得头疼,嘶哑的嗓音里有被压的极淡的烦躁,却是对着诸葛青在说:“……你小心……这里……有问题。”

诸葛青很想问什么问题,但是想王也说的这样含糊八成是他也根本不清楚,不然干嘛特意嘱咐他一句废话。但原本只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的冯宝宝听见王也的话却好像明白了什么:“牛鼻子说有问题,这里……”她竖起一根手指,也不知道是在指着半空中的什么东西,“这里确实跟下面一个样,都实的要命。”

“实?”诸葛青被这个形容搞懵了一秒,随即他马上反应过来——难怪,难怪自己现在肋部受伤只敢浅浅吸气,明明应该会觉得胸闷气短,但实际上却没有太大不适——“这里氧压偏高,我们得想办法赶紧出去!”他心里一急用手去撑地面试图站起来,但积水却像有吸力一样重重地拽着他,反倒扯动了伤口,诸葛青呼吸一滞,咬着牙硬忍下后懊恼地啧了一声。

水柱已经缩小到一个泉眼那么大,只看到水面咕噜咕噜地翻涌个不停,但就在他们刚刚说话的这个档口,水位却已经涨到坐在地上的人的大腿面,并且还在继续上涨。可就在这人仰马翻又间不容发的当口,诸葛青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脑子里却忽的有异想天开的灵光一闪。

冯宝宝说这里和下面都太实了,这个石室不出意外应该是和他猜得一样,氧气含量偏高,那么类推下面污浊混沌的感觉,十有八九是二氧化碳浓度偏高,而且是越深入浓度越在增加,所以张楚岚他们才会突然晕厥……还有她说曾经因为感受到风误以为有出路,但是风很快就停了,那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就是那其实自己救王也时候施展的巽字……他们走的路,其实是个圆盘……

他掬起手边的一捧积水,淅淅沥沥地落下去后在他苍白的掌心中只余浅浅的一寸。水面上波纹晃荡,倒映着的细碎光点正被这些水波不停地搅乱,诸葛青睁开眼睛,眼中蓝盈盈的一点。

奇门——显象心法——

心法显像,窥见的是这天地万物间最接近本质的东西。

所以说精气神是多么的重要,在这分秒必争的时候诸葛青忽然有将近十秒没有动作、没有说话,但是不管是冯宝宝还是王也都没有催促或出声干扰他的意思,甚至马仙洪都没再执着于他的“炉子”,只是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疑惑地盯着他。

等诸葛青抬起头的时候,他的视线和王也半垂着的眼睛在半空中轻轻一触,王也没有把身体靠在石室的墙壁上——即使那会是一个更加放松舒服的姿势,但是他还是靠着自己的力气支撑着背脊,上半身略微前压,头部垂得低一些,所以诸葛青收回心法之后第一个抬眼看见的就是他那双懒散、又因为中毒症状而变得有些浑浊的眼睛——他不知道王也是不是一直都这么看着他,毫无意义地等在他视线的必经之路上。

但最后也只是一触即离地错开,诸葛青攥住手里残余的一滴水,他转过头去看冯宝宝和马仙洪。

诸葛青的想法确实十分异想天开,却与王也之前的推断一致,这个层层套叠的地下世界正是自行构成了一个独立的奇门遁甲局——从最初的一行人被分开开始,冯宝宝他们是走的是象征着人事的人盘,自己和马仙洪落进了九宫地盘,那条河道正是应了“神龟出洛水,背负九州图”洛书的来由,王也则被他阴差阳错丢进了象征着天人感应的神盘,至于象征着天时宇宙的那最后一盘——诸葛青抬起头,示意他们头顶那诡异的星图:“还有比它更缜密的天盘吗?”

而从三盘三界的角度来说,天清地浊,水通幽冥;所以一下地的他们进入人界,那里的空气凝重浑浊,后来诸葛青和马仙洪落入冥界,吃足了水的苦头,而王也进入了天界,内里自然充满天清之气——只是对于他们而言,这样高氧压的情况下别管道行多深都无法避免氧中毒。

如此一来,竟然全部理顺了。

“这就对了……”王也的声音已经有些接不上气,但是仍然勉力强撑着:“这里的格局,是自己在转,刚才这……在癸水位,老青。”

“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试出这里的时辰和方位,你还要命的话就不要再说话了。”诸葛青截断他,王也似乎也已经濒临极限,听到诸葛青这句话后他几乎立刻就闭上了嘴巴和眼睛,惨白着一张脸慢慢靠回室内的石壁上,脸上不知道是冷汗还是水,散落的头发一缕缕贴在上面已经全都湿透了。

黑暗之中的甬道、流水,全都在他们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自行轮转,因此天地人神四盘、八门、五行、八卦、二十四节、天干地支,全部都要按照这个小世界的法则重新推算。必须分个轻重缓急,诸葛青对自己说着,手指点地,开出一个武侯奇门局来。

姑且先用法术试探,王也刚才说这里是癸水位,那么它自行转动起来要么是转去庚金,要么是壬水。而地盘中的三奇六仪“戊,己,庚,辛,壬,癸,丁,丙,乙”是不变的,只要先排好地盘,整个奇门局就能逐步排好——只是上一次这样老老实实地用三奇六仪之法排出全盘是几岁时候的事情来着?好久没做过了。

诸葛青一边在心里跟自己开着玩笑,一边分别以与庚金和壬水相克的法术试探,很容易地就叫他确定了现在的宫位正在从癸水拨向庚金。

“怎么样。”这时本来已经被嘱咐了还要命就别说话的王也忽然开始不要命了,他眼皮上挂满了汗珠,于是干脆连眼睛都不睁开,只管开口问:“地盘?”

诸葛青被他这不遵医嘱的态度搞得有些恼:“不是跟你说了别说话了吗,你现在说话也是妨碍我……”

“别吵。逞什么能,分我一半……赶紧的。”王也居然还有脸跟他不耐烦:“地盘,排出来没。”

诸葛青嘴角抽动一下,他当然不允许王也把自己当成基本功退化到连排个地盘都要花半天功夫的菜鸡,而在听他报完排好的地盘后王也点了点头,冷汗便顺着这人的下巴一连串地落下来:“接着,我算时辰,你排人盘。”

诸葛青想我一个人也能做好,心里却涌起些难言的情绪,仿佛王也在这人命关天的时刻却不能信任自己的能力叫他觉得十分的……当然他清楚这绝非对方的本意,但情绪有了细微的颠簸,呼吸就有了异样,结果王也好不容易闭了眼睛嘴巴开始心算,又开始嫌命长地张嘴对他啰嗦:“……说了你……别,深吸气,怎么,不听人话。”

诸葛青这一次梗着脖子闭上了眼睛,他想从视觉上叫自己再听不见这个人说话——毕竟这里还有个冯宝宝,还有个马仙洪,他实在做不出在这俩人眼皮底下捂着耳朵大叫讨厌我就不听的事情。

结果算上两个人口头上一来一回慢吞吞说话浪费的功夫,到最后合盘居然总共也就花了不到十秒。诸葛青沉吟片刻,在这样间不容发的时刻他居然还是忍不住在心里称赞王道长的本事——当然自己也并没比他差啦。

马仙洪见诸葛青像是做完了什么准备,但人放松下来后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而暗室中那冰冷的湿意仍在争分夺秒地顺着腿肚上攀,终于他忍不住出声提醒:“诸葛青,水涨的越来越快了!”

诸葛青当然知道水涨的越来越快了,他坐在地上感受的更加直观:这才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水位已经接近他的胸口,直刺得他身上的伤口又痛又痒。“不用急。”他艺高人胆大,说起话来依然不紧不慢:“而且你不是一直在说什么应该有炉子吗?如果我们没推算错误的话,你很快就能看到你说的炉子了。”

仿佛是要印证诸葛青所言非虚一般,他话音才落,于丹房一侧竟有一近两人高的庞然大物悄无声息地从那片阴影处一寸寸显现出来。仿佛是那墙壁后面藏着什么机关暗道,而目光所及之处明明只有黑影而已。

而眼前这逐渐显出的东西乍看上去上敛下鼓、通体墨色,也不知是怎么被铸成的形,但看这个四足而立、双耳可执的样子,与其说它是个炉子不如说它更像个青铜鼎。诸葛青看了一眼马仙洪,对方却也不像他想象中那样激动,只是看着这个失而复得的炉子,脸上忽然露出个放松的表情,除此之外便什么也没有了。甚至他很快就把目光收了回来,转过脸问起诸葛青接下来该如何脱困,再不去多看那东西一眼。

或许他失而复得的并不是炉子……对他而言十分重要的、叫他眼下放心的原因也不是这个“炉子”……

诸葛青看着马仙洪,脑袋里忽然想通了什么,但却并未立刻宣之于口,只是顺着对方的意思继续解释其脱身的办法。

按照诸葛青的说法,这之中的一切都是奇门沟通组合的结果,就像这个炉子原本是被放在某一格局里,而现在时辰刚好,四盘合一后九星八门五行八卦正组出它原本存在的格局,于是便显现出来了。而水通幽冥,是沟通天地人三界的渠道,按照时辰推算,再过不久轮转的四盘便会于此处叠出出路。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背包带在自己腹部以上、胸肋以下的部位用力扎牢,然后一咬牙半蹲起来:“冯宝宝,还有他们两个。”说完半蹲着用力撑起一旁像是已经没有反应了的王也。

而冯宝宝根本不需要他再多说一个字,几乎是立刻一边一个拽住昏迷的张楚岚和张灵玉。“来咯。”她鼓起腮帮子,深吸了一大口气然后憋住——老实说诸葛青险些又被她这一招吓坏,刚想提醒这不长记性的姑娘当心氧中毒,就反被对方打断。

“咕嗯嗯嗯。”冯宝宝憋着一口气,她说什么比划什么诸葛青都听不懂也看不明白,于是他只能哄着瞎猜,顺便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好好,我知道了……马村长,等下水位会涨的很快,抓紧时间吸一口气,刚才是怎么上来的,现在就怎么出去!”能嘱咐完的都嘱咐完了,他又偏过头看了一眼垂着脑袋貌似已经不省人事了的王也,最后叹了口气:“你……唉,反正你努力活着吧。”


几乎就在他说完这话的同一时间,他们头顶的星图熄灭了。


诸葛青又听见了那个声音,如野兽长啸、烈马嘶鸣,从足下的地壳深处悍然而起撞进他们的耳膜里。地下长河中被一瞬间抽尽的水,终于疯狂地反涌了回来。

短短数秒之内石室中已被彻底灌满,而这似乎还不够,还有更多无根无源的水流想要挤进来,一股隐约的冲力推着他们向上,几乎要触到头顶的石板——诸葛青往下看去,前不久才出现的青铜鼎被牢牢顶在地面上,此刻竟不知为何发出青绿色的淡淡光芒,随着水波一道道氲开映的整间石室犹如龙宫秘境。从这个角度看下去……竟然还真的有点像……炉子……

诸葛青闭上眼睛,在强烈的窒息和令人疼痛的压强感的双重摧残下感受着残存的氧气从体内摇曳着离去。只管上浮,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命令着自己。水会带着我们出去。


脱离沉重水流的那一秒,最先感受到的还是疼痛。


依然是先被抛起然后重重地跌下去,像是在穿越了几轮迷障后忽的天晴地朗。这一次诸葛青在落地前尽可能做了一个自我保护的动作,再加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王也体重导致重心倾斜的原因,这一次对方先他一步落了地,还不偏不倚的正是在身下——诸葛青被这一具血肉之躯一接一垫,甚至还有点回弹,才又滚到地面上。

夏季泥土和着青草的潮湿气味涌进他伤痕累累的胸膛,他挣扎着喘息了一下,摇摇晃晃地撑起身体来。王也就在一边并排趴着,好像还残存着一点点意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落地的时候被他重重砸了一下的原因。眼睛稍微睁开了一点,但瞧着这幅样子无论什么时候再晕厥过去都不意外,诸葛青翻不动王也,只好把他尽量推成个侧卧在地面上的姿势防止压迫胸腔窒息,随后便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管他。

他们似乎已经不在地下长河附近,周围都是陌生的景色。黑漆漆的山林,只他们在的这一块勉强算个草茂泥软的小空地,没长什么荆棘灌木也没有密集的乱石,但也并不宽裕。冯宝宝他们在落地后不知怎么的就给互相拖累着顺着一边的斜坡一起滑下去十几米,最后被一块凸出的石头一挡才算停住,诸葛青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招呼不动她,只确认没有大碍后便挪开视线去找马仙洪。马仙洪正从地上爬起来,他离着他们有点距离,似乎也摔得不轻。但是看他毫不费力地站起来还能抖抖外套,这人八成是现在这里状态最好的一个人——诸葛青有点无语,刚想试着开口却见马仙洪猛地抬起头。

他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一面被茂密的山林遮蔽,一边是一大段四五米的山崖,另一面是相对平缓但是乱石丛生,最后剩下一面是诸葛青背后、冯宝宝他们滑下去的斜坡,而马仙洪现在就在死盯着这边。他的身体在短暂的僵硬后警惕戒备地压低,像是绷着神经竖起耳朵紧张地确认着什么,几秒种后他确认了,不但他确认了,诸葛青也确认了。

有人正在往这边赶过来。

不多,不近,来历不明,但绝对来者不善,并且马仙洪明显对他们是什么人心中有数。只见他向着山林阴影的方向退了一步,一只手已经攥成拳头,接着看了诸葛青他们一眼:

“对不住诸葛老弟,我得走了,多谢你又救我一命。”

“你给我站住。”诸葛青被他气笑了,他伸出一只手顶着自己硬邦邦的中丹位置,他和马仙洪的距离并没有太远,法器依然显着形:“法器还没解你就想跑?”

“……法器我现在没有时间给你解,等下次见面的时候或者……”马仙洪说到这里突然犹豫了一下,然后他像是咬了咬牙,下了很大的决心:“或者你现在可以跟我一起。”

诸葛青想自己一定露出了十分露骨的迷惑和不情愿的表情,因为马仙洪立刻飞快地解释起来:“你和我一起走,我们先躲开那些人,然后我立刻给你解开!”

虽说也是个办法吧……而且有个人跟在马仙洪身边,接应其他人再追上来也方便……诸葛青这边权衡着,那边马仙洪却已经等不及了,他紧张地又后退了一步,对着诸葛青丢下句“我说过我绝不会害你,跟不跟来你自己选吧!”就转身遁进了身后的密林里。

“你等等!”诸葛青一着急,也顾不上疲惫和伤口,一撑地面就要站起来追过去——开什么玩笑,想走你就能走?他还就不信……

然后一头栽了下去。

他被一股力气从身后毫无防备地抻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拴住了,本来就没剩下多少力气的身子给这么一拽脚下理所应当的一个踉跄,接着就是膝盖一软扑通一声。

这样没面子的事……诸葛青跪倒在地上简直要恼羞成怒,他几乎是火冒三丈地回头去看到底——

是一只手。

骨节苍白突兀,沾着冰冷的地下水,死死地攥住了他的手腕,明明它的主人都应该已经昏厥了,头毫无知觉一样的低垂着,诸葛青刚才跌倒的惯性带着他的上半身也往前栽了栽,好像已经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攥”这个动作上,至于其他的,暂时都顾不上了。

“……王也?”

诸葛青愣了愣,然后他试探着扯了一下手腕,但是没有扯开,王也的五指纹丝不动。

“老王?”

诸葛青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难得有点手足无措地环顾四周,刚才这么一耽搁,马仙洪早就借着林间的黑暗和复杂的地形跑得影都没了,诸葛青本能地认为自己还是应该试着追一追,但是这个想法刚一出来紧跟着他就咳嗽胸痛起来,看样子他并没有好运到完全没有被高压氧伤害,这档口背后忽然又冒出个湿淋淋的人头,只见冯宝宝手捞一个嘴叼一个把那两个人拖拽上来,然后歇都不歇地麻利改成肩扛手抱的专业快递搬运姿势:“有人来了。”

她说,在这样人困马乏的时刻这毫无起伏的声音显得格外的不近人情:“越来越近。”

诸葛青又去扯王也的手,最后扯着扯着忽然放弃改捂住了自己的脸。“我知道了。”他闷闷地应了一句,声音从他的手指缝里飘出来:“真是屋漏偏风连夜雨。”


抱怨归抱怨,躲还是要躲的,大家都惜命。只是人被接连摔打到最后意志力都开始变得软弱,这在诸葛青身上的表现就是他干脆算了一卦,然后让冯宝宝跟着他向着一个方位走,因为按照卦象显示只要往这个方向避退能暂免祸端。冯宝宝并没有提出异议,她扛着两个大男人走起来依然健步如飞,好像这俩真的就只是两袋麸皮,而算出这个方位的诸葛青肩上只架着一个王也却在她后面越走越慢。

不知不觉间东边的天际已然亮堂起来,就像是再也压抑不住喷薄欲出的日光,他们脚下很快由黑暗转为靛蓝,视线逐渐清晰,最终随着天光大亮,周围的一切都清朗起来。

终于在这个时候诸葛青开口喊住了走前头的冯宝宝,疼痛和疲惫消磨着他残存的体力和精力,再搭上一个一百五十多斤的王也整个人都显得摇摇欲坠,但诸葛青毕竟还是撑住了,现在他戳在那里,脸上一片懵懂无知的茫然神情——这模样放在他这样的人、这样的术士身上,无疑是十分罕见的。

“……怎么会?”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又看看前面不远处的、乳白色的晨雾中安静祥和的白墙灰瓦。那是个过分好看的村落,尤其是从较高的地势上俯瞰过去,它就像是一个镶嵌在这苍翠山野中的神秘而伟大的符号。而诸葛青却难得的怔愣在原地,他又回头看了看身后,舌尖抵着下齿半晌才讷讷地出声,却也只是把刚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怎么会呢?”


——————————


张楚岚眼睛卸开一丝缝隙。

呼吸有点困难,浑浊的色斑在窄窄的一线视野内胡乱飞舞。张楚岚觉得有点迷糊,确定不了现在的自己究竟是个什么状态,坐着躺着,站着趴着,活着死着。

他知道自己应该赶快爬起来清醒一下搞清楚自己这是怎么了,这里是哪里,其他人在哪里,他们从地底下出来了没,马仙洪找到了吗,遇到的那些东西怎么样了,还有……宝儿姐……


宝儿姐在哪里……


可是他的身体好沉。

不能睡。

脑袋好晕。

不能睡。

他现在真的一点力气也拿不出来了。

不能睡。


眼前只有模糊的色块,白色的好像是光,黑色棕色的是什么他猜不出来,平时转起来能带风的脑袋现在正在慢慢僵死。张楚岚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在做梦,只是觉得眩晕,而就在这一片眩晕中什么地方“嘎吱——”一响,有那么片刻白色忽然变大了些,但是很快又被黑色掩过,一团模模糊糊的轮廓靠近他,带着一点尘土和人间烟火的味道。


你睡啊?


那团轮廓歪着头盯着他这死不瞑目的模样看了一会儿咕哝了这么一句,然后从一边拉过一张小凳,四条小木腿在地上擦过发出“噶几”的可爱声响。


冯宝宝坐在小板凳上从随身携带的纸袋子掏出一只炸鸡腿心无旁骛地咬起来,等她啃得只剩下根骨头的时候抬起脑袋一看。

张楚岚四仰八叉地摊在诸葛家的百年老木床上,睡得正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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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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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8 15:29:49 | 显示全部楼层
表白太太!好喜欢太太的文风和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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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弃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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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8 15:30:0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啦!!!槽鱼劳斯赛高,欢迎欢迎,感谢搬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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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8 15:33:09 | 显示全部楼层


05*应读者要求送诸位回村大婚!【虚假广告,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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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睡之中听到有人在吵闹,他在半梦半醒间皱了皱眉,意识逐渐清醒,却忽然感受到半边肩膀关节撕心裂肺的痛楚。诸葛青咽喉抖了抖,软弱的哼出一声,但很快住口,手底下迷迷糊糊地去撑身下凉爽的竹榻试图缓解肩部的压力,却不料非但并未奏效,反倒有了雪上加霜的趋势。


他听到门外远远的有小孩子成群结队奔过的声音,还有叩打这院门手环的声响,半晌后见无人来应他们便又离开了,诸葛青渐渐清醒过来,他看到头顶熟悉的木质房梁,心中因此有了片刻安宁。肋骨伤到的部位还没处理,但这却不是眼下叫他最为难受的事情。


方才孩童的喧哗着实穿透力极强,一边舒适的木榻上昏睡的那位也听见了,同样是被吵得似醒非醒地皱起眉头:“别闹……”他一边这么嘟囔着一边一只手还不耐烦地在半空中呼啦划了半圈,像是要将那些喧闹直接打散似的。诸葛青从他旁边临时安置的竹榻上爬起来,扶着因为供血不足僵硬的肩膀,拖拽着一条被钳得死死的胳膊,低垂着头醒神。


因为之前在那小镇落脚的时候睡着同一间屋子,诸葛青半夜清晨起床喝水时没少见识这人惊世骇俗的睡姿,用老人的话说是能自己在梦里打完一整套把式,只头脚掉个个都算是最矜持的一种。于是原本把这个人架到客房里放下结果发现竟然还是掰不开对方紧握着他的手指的时候,诸葛青并未太当回事,而是冷静地把手在床边架着,想等过个三两分钟王道长再开始拨转睡相时自然而然就会放开,结果到底先没扛过自己身体的疲惫,幸亏客房还常备个乘凉用的竹榻,叫他能半梦半醒间拽到身边倒头睡下。


结果没想到现在他一觉已经睡醒起来了,扭头去看一眼王也,却只见这家伙手搭床沿,身体微侧,只闭眼面向着竹榻的方向,而那手居然还在握着——他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这人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呢,诸葛青不知道。但他知道人的意志总在肉体懈怠的时候开始变得软弱,这是否说明他依然还对自己抱有某种无法释怀的责任。


“王也,”但自己每次开口说出的看似最合时宜的话,其实也是最真心的话。


“其实,”诸葛青说。


“你可以放手了。”



————————————————



青砖小瓦马头墙,肥梁胖柱小闺房。

看了诸葛的村庄,天南地北无须逛。【*】


直到他们都要走到正门口了诸葛青还是不能完全相信,要知道地下长河虽然距离兰溪市只有8公里,但是跟诸葛八卦村可是有足足二十几公里的直线距离,按照他们在地下那样圆盘形的走法,无论如何是不可能一下子跨过几十公里的山和水的。


可是村门外大石头上阴蚀的诸葛八卦村的正红色字样,再往前一九九二年立的字迹斑驳的碑,还有那灰瓦下精巧的雕花苏砖门头,水塘里碗碗大小的白色莲花,这所有的一切又是那么的真实而生动,由不得他不去信。


眼下时间实在是太早,莫说是游客,只怕村里都没有几个起来的人,那么要在这样的情况下叫门么……诸葛青不太忍心看自己,于是只是瞄了一眼冯宝宝的惨状,总觉得有点开不了口,拖拖拉拉到门口,进退两难间大门却忽然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哎呀,青!”


开门的是一个旁系的伯伯,诸葛青一下子也记不清是大萌行几的表哥了,只先叫了一声叔,然后迎着对方的目光不太好意思地带过自己这一身的狼狈,含糊着先给冯宝宝和这三位不省人事的安置一个“朋友”的身份。


做叔叔的那个应了,惊讶劲儿过去后喜悦又占了上风,只说这下可该是个“双喜临门”了。

诸葛村喜事将近。


原先是诸葛青头昏脑涨地没有在意,如今被人提醒这才再抬头仔细一看,村口正门两侧已经挂起来了鎏金的六角囍字铜铃铛,沿街各家各户大门的手环上用红绸包起来打了长生结,还有麒麟送子、独占鳌头、魁星点斗、天官赐福等等吉祥的剪纸花样都拿风雨不坏的蜡光纸镀好了膜贴在那民居的门头上,一直绵延到村子正中的祠堂去,隔着清晨那没散开的一点露水气远远看着,好像笼上了一层淡红色的花雾。


也亏得喜事将近平日负责看门的阿姨今日没来上班,那阿姨跟异人牵扯不深,又过分偏袒他,一旦瞅见这幅光景心疼盘问起来三言两语可真蒙混不过去。现在儿孙辈的终身大事占了上风,上了年纪的人好像也都无心去关注那三瓜两枣的门票钱了。


而这一切落在诸葛青眼里,越是看着眼前这一片安宁的吉祥,他反而越是拿捏不准自己究竟是否应该回来。


他这边还在犹豫着,做长辈的却到底是比他多吃了好些年头的盐,联系一下之前闹得半城风雨的事大概的情况也能猜个七七八八,况且诸葛青一直是他们年轻这一辈里最受期待、最有出息的,于是便主动开口周全。说既然是朋友那就赶紧先把人带进来吧,正好现在村子里都在准备迎亲,各家都凑一块忙活着,倒也不必叫他们都知道,你先带他们回你院子里去歇了,我给你们叫个族里的医生看看,问起来就只说这几日陆陆续续地新娘家的朋友亲人也来了不少,有三两个水土不服的,咱们总得给人好好安置了。


三两句话,已经把事情安排的极妥当,还暗示了诸葛青怎么把本人和诸葛家跟这几人的关系摘干净,末了又对他说无论如何歇一歇后都该去见见族长,之前事情闹得那么大,现在回来了总得叫他老人家放下心。


诸葛青应了,但也只是应了,他现在名义上还受着公司诸多的管辖,好些个捕风捉影的事情尚且缠在身上,这个时候其实应该离家里越远越好,更不要提去见父亲有着族长这样敏感的身份的人。


结果没想到诸葛青才把人带进自己家院子里,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诸葛栱居然亲自来了。


这情形可真是久别中透着尴尬,诸葛栱推开客房门扉的时候诸葛青才好歹把王也人整个放到床上,两个人的左右手还扣着环儿,就这么一下子全撞进了诸葛栱的眼里。


“哎呀,爹……”诸葛青讷讷地出了个怪声,诸葛栱自然要比他更稳重,背着手嗯了一下,目光在王也翻着白眼昏死过去的脸上停了一会儿——这世上消息永远跑的最快,更何况是他这个身份地位的人,哪里的谁家出了个身负什么神技的青年才俊了自然多多少少都会耳闻些,不如说如果真的要等别人当面锣对面鼓了才恍然大悟道一声后生可畏,那诸葛家基本上也可以拆吧拆吧就此分了。


或许是顾着到底有个外人在场,诸葛栱只说了一声回来啦,除此之外也不再说更多,倒是诸葛青在脑袋短暂的空白之后冷静下来,对着父亲嘱咐了一句别叫小白知道,不然他一定要来找我。

“事情还没处理好?”诸葛栱问他。

“眼下还未。”诸葛青只是无奈地笑笑,却也没有在脸上表露出过多的艰难:“就是难得表兄弟的大日子,我这边还得深居简出一阵。”


诸葛栱点头说无妨,家里这边的事情我会安排,但是你想做什么,你心里清楚了吗?


“坦白的说,明明都已经这么折腾了,我还是不能说清楚。”诸葛青垂手坐在床沿上,声音放得很轻。明明说的都是真心话,却又不太想叫别人真的听到,真是矛盾:

“以前也知道劝自己失意也不必自轻自贱更不可放纵荒唐,但是都是表面文章,这次出去逛了一遭才真正明白什么是世间万事万物此消彼长,而是福是祸,真的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



原本诸葛栱做主给他们安排了族里的一位医生,但是诸葛青还没挨到对方来就乏的昏睡过去,眼下不知过了多久才爬起来,王也的手指终于因为长时间的侧身压迫变得酸硬僵麻,被诸葛青一根根掐着终于掰开,门板却在这时被人扣着一响。


“醒了吗?醒了的话我就进来了。”


对方好脾气地放低声音询问,说的是家里的方言,平白又多添了几分亲切。诸葛青在里面应一声,对方推门而入,是一副只比他们略长个三四岁的面孔,穿着对襟的褂子和青灰色的麻布裤子,一副坐堂先生的打扮。


“听伯伯说你跑去罗天大醮散心,结果惹了好些事端这才破破烂烂的回来。”都是年轻一辈的人,同宗同族,就算是远些的亲戚也多多少少有过数面之缘,对方跟他说起话来很亲近,诸葛青应对起来也随意,干脆就闭上嘴巴不理他,对方倒是不怎么在意,径自过来在他胸肋的地方下手一按。


“哎!”


“这还知道疼啊,骨裂了,也亏你能睡得着,上衣脱了我给你做个固定,剩下的慢慢养着吧。”


这人诸葛青略有耳闻,远房表亲,却是诸葛家年轻一辈里对医理钻研极深的,再加上异人的身份,诸葛村里天一堂现下就是叫他在帮忙,老师傅们也都十分赏识,总想着什么时候族长允了就把位子直接交给他。


张楚岚和张灵玉那边他已经在诸葛青不省人事的时候自行去看过了,除了那个有点语言不通的姑娘不太好对付外另外两个人正如诸葛青所料都是二氧化碳中毒,但是因为还算及时地采取了高氧压疗法——诸葛青回想,大概是石室里那阴差阳错——醒后再吃点药调调就好。“至于这位……”他一边给诸葛青固定伤处的绷带,听他吃痛地“唔”了一声,一边去看床上睡着的王也:“是氧气中毒,但想来该是位修行深厚的同道中人,察觉到问题的时候便用了自己的抵御方法……有点像是龟息一类的功法,倒也不算严重。”


总的来说就是虽然看起来都挺惨的,但实际上不算什么大事儿,反倒是诸葛青的骨裂成了最费心费时间的伤。看诊完毕后对方自己掏纸笔记了些药品,说先回去准备好了给他送过来。


“不用来回麻烦了。”诸葛青站起来送他出门:“我挑个没人的时间自己去取。”


对方听了这话讶异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莫名其妙的感动十分露骨:“想不到你出门这一趟,人总算是长大了。”接着话锋又一转:“不过药还是我准备好了直接送过来吧,就你那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样子,说再好听也指望不上……”


“……”


——————————————



虽说比不上中海王家的富可敌国,但诸葛家毕竟是带着几百年的祖产存续至今的,如果说张楚岚他们在北京的时候算是见识了真正意义上的富得流油,那现在在兰溪这里他们就算是体验了一把什么叫贵的优雅。


诸葛青这边住的是主宅的偏院,之前在外面上大学的时候一年回来不了几天,小白原本和他住一起,后来不愿意一个人呆在这空院子里就搬了出去,于是家里干脆给动手把除了他那一间主卧以外的都改成了客房,诸葛青也同意了,本来那么多房间空着也是空着,但现在看来这倒真是个有远见的举措。


而诸葛青的那老中医堂兄果然也没说错,大约等到下午的时候张楚岚和张灵玉就先后悠悠转醒了,冯宝宝搬了个凳子坐在张楚岚的房门口吃炸鸡,诸葛青发现后大惊失色,拼命回想半天就是拿不准这姑娘是什么时候翻出去买的吃食。至于张楚岚直接坐在门槛上抻着两条腿,手里揣着一杯茶(茶还是张灵玉问诸葛青泡的)感慨这江南小田园单间的规格可以可以,哎,老青你这院子里是不是少缸荷花,再养点金鱼?


诸葛青心说有缸我就把你淹进去,嘴里还在跟张灵玉说着他们两个晕倒后错过的事情,包括地宫中的奇门格局、马仙洪和怎么莫名其妙就过来了八卦村,桩桩件件讲明。但关于他和马仙洪做的那装交易,自己中丹上钳着的那个法器诸葛青却不知是什么心思作祟,藏下了没有明说。


他们说着这些的时候张楚岚就只在一边眯着眼睛孵茶,做出一副极其虚弱的样子,偶尔出声问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要么就是冲冯宝宝讨两块炸鸡的残骸打打岔,直到实在没话可讲了,才像刚想来似的一拍脑瓜:“哎呦,那老王呢?”


“你怎么回事,刚不说了王道长还在屋里休息。”张灵玉看他一眼,一副孺子不可教的神色,又顺手给冯宝宝续了杯茶,诸葛青看着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有张灵玉在的时候这个劳苦命总是自觉自发地把一些零碎的麻烦接过去。眼下马仙洪丢了,张楚岚一副消极怠工的模样,也不发表什么联系公司获取指示的建议,除了煽动大家再回屋各自睡个回笼觉就一个人蹲门槛那里干耗着。


张楚岚这一蹲就是无所事事的一整个下午,直到在诸葛青某次路过的时候,他才貌似不经意地随口提了那么一句:咱们这次算是逃进来的吧,老青,你别难做哈,要是那边有什么长辈不乐意了,别帮我们拦着,我当面给他们解释去。


听见这话后诸葛青在他面前停了停,张楚岚仰脸看着他,神态静止在介乎于市井和江湖之间。诸葛青跟他默默相对了一会儿,像是在考虑他的建议,最后说,你还是老实歇着吧,我家里的事我会处理好的。


“还有别在这儿蹲着了,眼瞧着可就要下雨了。”


夏季午后的暴雨往往只与一片过路的云彩相关,来得快去得快却也声势盛大。仿佛要印证诸葛半仙总有一次是所言非虚似的,这话刚说完豆大的雨滴就从那浅灰色的云里接连不断地坠了下来,眨眼间青石地面上被一个个墨色的圆点铺满,张楚岚叫唤一声要命,接着就从地上蹦起来窜进房里,诸葛青则转身回主屋。廊檐下他蹭了一把沿着下颌滴落的雨珠,银河倒泻之间张楚岚的视线却好似有意无意地正触在他后心的位置。


如芒在背。


————————


王也从梦中惊醒。


梦境中不安的种种很快就被遗忘在脑后,怔忪之间他只觉得身上有些发冷,喉间尝到的空气清爽甘甜,有凉风从房间的门脚窗缝里吹进来,挟裹着天然的潮气。

四下里静悄悄的,窗外月色正好。


王也翻身下床,鞋就搁在床边,他蹲下去提鞋跟的时候脑袋里还有点迷迷糊糊的,于是一边伸手去摸门板一边在脑袋里磕磕绊绊地给自己捋,石室……星盘……奇门局……诸葛青……


对开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响,夜风与雨后青草与泥土的味道一齐迎面扑来,刹那间王也只觉得天清地朗、灵台清明,院子里正兜着一片水样的月光,似是细雨初霁,石板路上积着浅浅的水洼,白莹莹的亮。


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


有人在正在不远处那白色围墙下的石凳上坐着,手肘压着一边的石桌,手腕弯着抵住下巴,肩上披着一件褂子,侧着头正望着月光未能及的角落中的一处假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


孔明先生临终前著与儿子的家书《诫子书》现在正被他无意识地轻声诵出来,像是在随口哼一首从幼年时就熟知的歌谣,几滴残雨从屋檐上随着夜风落下来沾湿头发和衣服,而他却只是沉浸在他那小小一方水与月的境界里。


诸葛青。


王也终于张开嘴,叹息一样地喊了他一声:“老青。”


意料之中的,那个人微微一怔后转脸看过来,却先是从容镇定地歪了歪脑袋:“哎呀,老王。”然后高深莫测地笑一笑,像是从王也睁眼的一瞬间一切就都已在他的意料之中,毫无惊讶与秘密可言。


“……嘛呢你,大晚上的不睡觉搁这儿演什么聊斋啊。”王也不明所以地抱怨,浑然不觉比起眼前这人披头散发衣衫邋遢的自己其实更像个半夜出游的鬼。


诸葛青果然是不乐意的,“你自己听听你这话说的!”他叫唤,声音像一把寒光闪闪的精致小刀破开这深重的寂静:“一天一夜你可是睡美了吧,我和冯宝宝——人家还是一姑娘,拖着你们三个人!一路跋山涉水、降服了多少妖魔鬼怪……所以现在才给累的失眠!”


他挑着下巴,刻意勾起的尾音无比的做作,有点任性、还有点小孩子气。如果是换个其他什么人无疑会惹人生厌,但就因为他是诸葛青,所以即便是浮夸一点、小性儿一点,也总是能被人理解,然后轻易地原谅。


而王也听他讲话则从来都是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统统屏蔽,脑袋里只留个半真半假干干巴巴的文字对白,琢磨完后想说到底不过就是这人睡不着,于是在这里无聊地发呆,等着指不定有哪个倒霉的起夜,到时候随便拎一个过来都能消遣。


……真是的,世上怎么能有这样不讲道理的人。


王也抓了抓头发,视线无聊地在这小院夜色笼罩下的黑和白之间逡巡一圈,接着他就着月光翻遍全身,终于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扯出根皱巴巴的布带,接着他把这东西将就着横在手心里,抬起双臂把黏在背脊和脖子上的散发扯起来在脑后胡乱地一拢,再高高扎起。在做完这些后他看向诸葛青,脚尖却转向虚掩着的那扇院门,只用下巴轻轻向着那边一晃,结果几缕束得不结实的发丝因为这个动作又挣脱了束缚,零零碎碎地垂下了来:


“那一块出去走走?”


诸葛青原本一直坐在桌子边瞧着他在那里摸摸索索能搞出什么名堂,听到这话顿时只觉得王也这个人实在是无聊极了、怪极了、也有意思极了,但心里不管怎么想着,嘴上却只肯笑说我就知道,王也从来不跟他辩驳这些个有的没的,只懒散地卸了力气驼着背从善如流:“是是,辛苦您给带着出去溜两圈。”


王也这个人散漫,这种散漫往往表现在明明是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这人却总能自在沉着的像是在自己的地界上。八卦村的徽式建筑群以马头山墙最为特色,鳞次栉比间,每栋民居的山墙要比普通墙壁高出近一米,再加上巷道狭窄又纵横交错,真正逼仄起来的地方一次只能一个大男人勉强通过,月色更是难以探入,于是除了有几家在门口挂的长明灯外再没有其他光源。王也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一个信马由缰的诸葛青在黑暗中四处乱逛,非但不觉得不安反倒慢慢自得其乐起来,一边走着一边还叫诸葛青把之前自己错过的那点尾巴讲了一遍,关于出去后到了哪里、马仙洪怎么丢的、还有怎么跑到对方老家来的。


诸葛青讲的时候留意没去提马仙洪跑走时候王也抓住他的手腕,后面还攥了一路叫两人差点就扣了环的事。诚然他知道这种事最好的注脚就是拿它当作互相揶揄的材料,但他却不想把它当成个笑话,所以不如索性就当自己给忘了,不告诉王也,今后再重新把它记起来,也就永远只叫自己记得。他分神惦记着这件事,全然没注意自己在说到马仙洪的时候还是一口一个马村长,倒叫王也回想起之前石室里强撑着的时候零星听到的些个话,那时候诸葛青就一口一个村长的叫的客气,跟他们这种嘴上心里一提起来就只有“马仙洪”三个字的人格格不入,于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没想到他这是突发奇想的随口一问,对于诸葛青而言居然还真是有十分必要的理由的。


“其实一开始只是下意识地,但是后来我就感觉得到他并不太喜欢被我这么叫他。”说到这儿这人居然还恶意地歪头笑了一下:“所以我偏要这么叫他。”

“你这是怎么着……还有私仇啊?”

诸葛青还是只是笑笑。

于是王也想,嘿,真是个斤斤计较的主,就那心眼儿小的,比您那眼睛大不了多少吧。

就这么一面说着话一面三逛两逛的,不知过了多久眼前骤然开阔起来,虽然不似《桃花源记》里描述的那样惊艳的别用洞天,在夜色中也并不是十分的清晰,但站在巷子口忽然看见那个由水池和陆地环抱而成的阴阳太极鱼,王也还是忍不住赞了一声老祖宗的设计当真巧妙,博世无双。这话自然叫诸葛青听见了,这人就特别不客气在一边谦让一句谬赞谬赞、多谢多谢。


作为阴鱼的钟池是八卦村的中心,对于一般游客而言更是地标性的打卡景点,诸葛青和王也找了一家门口的青石台阶就近坐下,嘴里还在讲着石室里一些王也印象模糊的细枝末节,那个青铜炉子诸葛青也留意捡出来跟他提了一提,王也还记得那时候马仙洪的举动,现在给诸葛青重提一遍还是觉得气不打一处来:炉子炉子,马仙洪这是彻底魔怔了,都十万火急了还念念不忘他那宝贝袈裟。


诸葛青因为他这个西游记的梗笑了几声,可等他笑意略减了却对着王也说道:“我看倒也未必。”


地下河道里诸葛青是唯一一个跟马仙洪有过实质性接触的人,如果不是这个人突然转性演了起来,那就是他的记忆真的被人动了手脚——最直接的证据就是他不认识诸葛青了,而他本人似乎也已经隐约有了此类的担忧,所以不管是在等待涨水时候自我安慰一样嘟囔的“我记得”和对那个应该存在的炉子的激动情绪,都是马仙洪执着于自己记忆“真实性”的表现。


“所以,他现在十分迫切想要证明的是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诸葛青给王也一条条因果利害捋个清楚,假设分析,手段铺排,竟然渐渐踌躇满志起来:“等下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最好能先张楚岚他们一步……马仙洪还是那个马仙洪,他只对自己眼前看得到的东西感兴趣,我现在既然知道了,那么不妨拿这个来跟他谈,或许这其中还能挖出更多的东西,比如上次张楚岚和他见面的时候到底跟他说了什么,我觉得这是个他忽然执着起自己记忆真实性的诱因……”


“哎哎,打住!”王也忽然打断他,四目相对之间,他脸上的表情却远不像诸葛青那样兴致勃勃:“我怎么听着你这意思还有点不能自拔了?你琢磨点儿别的行吗!”


这话说的很打击人积极性,还会很容易叫人生出“原来你不是和我一伙儿的啊”的失落感和戒备心,诸葛青被王也这么一岔也顿了一秒,一秒后他收敛起之前那股情绪恢复到了往日的常态,把原本几乎已经高高拿起的东西轻轻放了下去。


“好啦,知道王道长不不相信我的本事啦。”他把手往背后一撑,做出一副与世无争的姿态亦真亦假地抱怨:“也是,我这‘小孩’哪入的了王道长法眼啊。”


“嘿你这……我能是内意思吗……”王也只觉得自己怎么也勉强算是个大病初愈,结果刚爬起来这人就把自己情绪抛来抛去像皮球一样玩——这大少爷还真就是属狐狸的啊——这神经就是铁打的也经不住这么避重就轻地跟他耗下去。


“行,老青。”王也干脆也开始撂挑子了,不就是耍无赖吗,不就是自说自话吗,谁不会啊?“既然都开诚布公地说了,我对你也很有意见。而且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诸葛青明显没想到话题会转向这么个方向,跟他意料之中王也在无奈中进行辩驳和干脆收声的两个选项都相去甚远,这人居然施展起了风后奇门的无赖手段,抛却常规道理,大大方方把诸葛青拽进来成了第三个选项。


有那么片刻几乎就像是碧游村的重演,他们两个人还是坐在水边,然后王也说:“八奇技的事你早就知道了,我也没必要跟你拐外抹角的,但但凡是跟这些东西沾上边的热闹你最好一个都不要再碰,就是想都不要想,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


诸葛青心里忽然涌出一个带着恶意快慰的想象,于是某个龇牙咧嘴的小孩儿逮住机会面目狰狞地窜了出来——说啊,到底不然的话你这个牛鼻子能怎么办,也废了我们?!


“不然的话,当心被牵连太深。”王也这话说的十二分的真诚,所以即格外气人又格外的推心置腹:“到时候就是想脱身都脱不了了。”


“……”诸葛青不知为什么忽然有点泄气,他一边在内景里掐着小心魔的脸蛋想你怎么还是这么坏啊一边又在肚子里嘟囔这都哪跟哪儿,老王啊,你何必要一直像是对我有什么责任似的。


“老王啊,你……”


可那边王也却像是根本没打算给他说话回话的空间,一张嘴嘚吧嘚吧的没完,手攥着膝盖骨,眼睛就盯着眼前黑色的钟池,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是这先人的造物启发给他灵感了:“我知道我劝不住你,你是个听劝的人吗,我就是想跟你说,就……嗐,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一开始说这话的时候还把头低着偏开点儿,一只手只下意识地挠着自个儿头皮,但说到最后却还是垂了下去,只攥紧其他四指,单比出一根大拇指来,反手顶向自己的心口:


“你的事儿,我这里一直挂着呢。”


有的话说多了反而没意思了,用风后奇门阴诸葛青那事儿最开始王也并没觉得自己做错什么,后来因为给家里人招来了无妄之灾开始心烦,再后来终于开始觉得愧疚,再再后来就变得沉甸甸的。


现在他顶着自己的心口,虽然耸拉着眼皮还是一副没什么干劲的样子,实在不能叫人信任,嘴里却说着,他都挂在这里呢。


诸葛青有那么一瞬间的哑然,而他那孱弱的心魔就趁着他心神一晃的这片刻从手中挣脱出来骂骂咧咧地逃走了,于是诸葛青只能怀抱着自己一个空荡荡的内景和脑袋嗫嚅半天,最后挤出一句老王,你是个好人。


明明他那从龙虎山开始攒了一肚子的佩服和碧游村一筐子的自我贬低,那些翻来覆去的辗转反侧、不肯明说的好的赖的话现在真的对着这个人了,赶到嘴边却变成了五个不痛不痒的字:你是个好人。


王也显然是不买他这账的,他甚至还很有意见地瞪过来抱怨诸葛青明明那么能说会道的一张嘴,以前那么多一套一套的好词儿,怎么现在就成了我是个好人了,这夸人还是骂人。


“呦,还这么挑的吗?”王也这一打岔气氛显然就又转到诸葛青平日里最擅长的那个领域里了,于是他脑子很快地接上去,三两句把原本那点眼瞧着郑重起来的感觉彻底踩没:“我这里还有德语法语意大利语的,你想要哪一套?”


“你还起劲儿了是吧!”


两个人言语上又你来我往地斗了几个回合,最后以诸葛青忽然叹了一口气收场。王也以为他是累了,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就像是有所察觉似的主动抬起手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没事儿……你睡了一整天呢,想呆就再待会儿吧,闲逛也随便逛吧——我先回去了。”


王也刚想我有说过我想再待会儿吗,诸葛青已经自己起身了,因为胸肋上受伤的原因他不能灵活地弯腰使力,于是当看他歪了歪身子的时候王也下意识想伸手扶他的后背一把,但是没想到这人撑着台阶只摇晃了一下身体居然顺顺当当站了起来,王也一时间都没来得及看明白他怎么把自己晃起来的,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下他原本想助人为乐的手就此落了个空——虽然严格来说也不能算完全落了个空。


诸葛青那长长的一束发就这样被阴差阳错的捞在了王也的手心里,在他站起身的时候,那些冰凉柔软的发丝就像风和流水一样丝丝缕缕地滑过王也的掌纹、再从指缝间落下去。


这一切不过是发生在一两秒的时间里的事情,却好像被乱金柝无限拉长了一般。王也一开始只是有些怔,他觉得手头痒痒的,心里头好像也痒痒的,甚至无端地开始想象自己要是小个十来岁,一定上课放学时候给他绑门把手或者暖气管道上,腿脚利索点逃过一顿毒打后再买一堆零食给人负荆请罪……


打住!


王也猛然清醒,清醒后他赶紧把那只姿态尴尬的手缩了回来——这干什么呢,要是被发现了还真有点没法解释,怪恶心人的……一边这么想着他一边欲盖弥彰地把手在衣服上蹭了几下,仿佛那上面真的沾上了天青色的水珠。


而王道长这边自己莫名其妙地乱着,那边诸葛青却只是连头都没回一下地向着那长街短巷中某一盏长明的灯火,一瞬间居然有那么点不管不顾的味道在里头。但在走出去几步后诸葛青到底还是侧过身对着王也又挥了挥手,修养极好地跟他再腻味地意思意思我走啦、真走啦、别送啦,宽大的外套衣角和软而长的头发因为他的这个动作在夜风中淘气地晃荡了一下。


周围忽然变得安静极了,原来在这样好的季节里,没有人说话后周围竟然是连一声虫鸣也无的——王也看着诸葛青的背影拐进一条小巷中消失不见,但那一瞬间他却分明听见一个声音,像是初春时的河流上那层透明的厚重的坚冰,忽然在极其靠近他心口的位置发出了那阳春三月的第一声脆响。


不至于吧……


王也猛地扣住自个儿嘴巴,仿佛会有什么从哪里跳出来一样,眼睛垂了下去,甚至没法再看向诸葛青消失的、已经和夜色融为一体的巷角。


不至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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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8 15:38:4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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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诸葛青的小院子里退出来后他先是去回了族长,然后沿着震部南侧的巷子一路向西,途径钟池和几处游人扎堆的茶铺,经过大公堂的时候例行进去上了柱香,看门的爷爷搬个小凳坐在额坊下头,眯着眼瞧了他半晌像是才认出来,叨咕:“这不是因吗,怎么有闲工夫跑出来?”因是他的名字,于是他应了一声,只说有客人中暑了,伯伯叫人请他过去帮忙看看。


“哎呀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叫他们自己去寿春堂抓点药吃嘛……”老人念念叨叨,他就略赔了几声笑,然后告辞。


老人说得其实不错,他作为修习传承着族内异人医术的学徒,着实是从不被叫去给外人看病的。武侯派承袭先祖教导沿袭医理修行,其设有的天一堂更是无论在异人圈内还是圈外都小有名气,只不过在兰溪本家这里却另设了寿春堂做应付常人游客、售卖药材的地方,而村中有着百年历史的天一堂药铺则因为年岁变迁、建筑损坏,只保留了观赏和药材园的作用——这当然是对外,也是宣告了本家天一堂不再对外人开放,而是只为族内服务,所以能被选进这里坐堂的人,都是族内钦定的后继者。


诸葛因从成年之后就被族里的长辈带进了天一堂侍弄药材,直至今日,从来能找见他的地方除了天一堂药材园就是家里,他的话是不多的,既不跟人热络又不叫人觉得冷淡,这个人的生命仿佛一缸清澈见底的水,大大方方地袒露在那里,毫无意外,从不逾矩。


天一堂离钟池很近,一旁长着的那棵大柏树是八卦村的最高点,树荫下庇护的是近三亩的草本药园。要进天一堂须得先走过一道小门,门头上书小篆“别有一天”四个字,现在的天一堂只留一进,两层的楼环抱一个不大的小院子,正门牌匾上书天一堂三个大字,飞檐高耸、斗拱庄严,院子里种着两棵足有几百年树龄的杜仲,站在其中抬头上看,深深远远的庭院合抱着的一小方规规矩矩的天空。


现在正有个不请自来的人懵懵懂懂地这么仰脸还转着四下打量,倒也不怕晕了自个儿。而做主人的瞧见这么个不讲礼数的陌生人倒也好脾气,等到对方察觉到自己局促地站定后,才客气地颔首打个招呼:


“有那么点坐井观天的意思是吧?”


这个陌生的年轻人神色颇有些尴尬,外形看起来也十分的狼狈,只看穿着打扮是个年轻大学生的样子,但外套皱皱巴巴的,像是在水里泡了很久,又沾了一层灰和乔木的碎片,剪得短短的头发也有些凌乱地支棱着,不管怎么看都不像仅仅只是个误入的普通旅客。


“我认识你。”


最后这个陌生人尴尬而强硬地开口了,却连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也无,于是他对此报以一个爱莫能助地笑,神态自若地像是在安抚一个病人:“但我并不认识你……不如,你先坐下休息一下吧。”


说着他一抬手把来客让进堂屋看座,又转到屏风后的柜台那里给人端了杯药茶。他这副模样反衬得对方格外的焦躁,那客人坐下没几秒又想要窜起来,语气也是急急的:“我有事情找你!”


“但你既然来了我们村子那么这一路也应该看到了,这两天是村里的大日子,我也会忙起来,你该明白客随主便的道理。不管多么着急,也得宽裕给我处理家务事的时间。”


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是微微笑着的,语气不疾不徐,字字句句条理清晰,客气的措辞中却有种令人不得不低头的强势。


马仙洪一时间居然无法说话,或许是自知理亏,对方看起来只是药堂里普通的坐堂郎中,而且坚称并不认识自己,而自己要找他确认的事情确实敏感,对方就算是不信任自己也无可厚非……


但这人对他很是客气,甚至还给他倒了杯茶,也并不过分好奇他的身份,亦不探究他的目的,好像他只是一个偶然路过的客人、或者流浪歇脚的旅人。


不知道是对方对他的善待还是药茶对神经的安抚起了作用,马仙洪居然难得的觉得坐立不安起来,于是他重新开口,想要弥补自己方才的失礼:“我不是要来找你的麻烦……我叫马仙洪,是——”


“我知道你,神机百炼。”


对方手里账本一样的东西随意的又翻过一页,他看的专心致志,截住马仙洪剩下的那半句话随意的仿佛在谈论天气,除此之外,连一个眼神都再懒得给过来。



——————



八卦村里纵横的河道很能在某种意义上满足某些个北方人对于江南小镇那种过分湿润矫情的想象,王也这天醒过来的时候听见贴着院墙外修筑的水渠里充沛的流水刮擦过青石板发出生机勃勃的潺潺声,想大约是昨天下的那场雨抬高了水位,但是又想起昨天晚上诸葛青在钟池前头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科普过,因为开掘水道和池子的时候充分利用了地下河,所以整个村子里的水位永远都是固定的,无论天时如何,永远不涝不枯。


王也当时想这是个牛X的事儿啊,从古至今人所愁的无非就是天旱地涝,结果诸葛青说到这里却一副挺可惜的样子,下一句跟着就是一声叹息:“跟你说我从小就想啊,如果真有洪水漫过那些石桥街道,那一定更有一番风味。”


唉,整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


所以——王也爬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他之前给诸葛青丢钟池那里直到凌晨才自个儿逛回来,倒头又睡没大半天,现在觉得这两顿没黑没白的觉倒是把他身子骨养的差不多了——昨天晚上那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儿啊?


他盘腿在床上坐好,算起来也好久没有练过静功了,呼吸吐纳调整到若存若亡的境界后默诵这些年来早已烂熟于胸的道家功课,慢慢叫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幽远而迟缓起来。


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


欲牵之……


我心欲静而不得……何为我欲……


而——


呯呯呯!


“……”


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生,三毒消灭。所以不能者,为心未澄,欲未遣也……


呯呯呯!


“……嘿干什么啊!还不让练个静功了啊!”


王也终于从床上蹦下去气急败坏地掀开门,这下什么静功清净经都白练了,一打开吵闹声更盛,砰砰作响的合该不是自己的房门,而是那栓的牢牢地院门,马头墙外是小孩子嘈杂尖锐的音调,叫嚷着王也根本听不懂的金衢吴语,门环被他们敲得震天响,大有不叫开誓不罢休的架势。


面对这股阵势王也默默掩住了耳朵,他想这院子里也不光住了自己啊,其他那些个人呢,诸葛青呢,怎么他们对这噪音接受度就良好,话又说这到底是哪儿的倒霉孩子,这不是扰民吗?


结果他四下里看了一圈,发现院子另一头的女墙跟底下张楚岚张灵玉冯宝宝诸葛青都窝在一块。嚯,凑得这么齐,王也挑了挑眉毛也袖着手靠过去,结果就发现张楚岚和张灵玉正在那里剪刀石头布,而诸葛青则侧靠在墙上微微低着头跟冯宝宝说话——总之这两个场景分别带上张灵玉和冯宝宝就显得特别违和,一边张楚岚还在一心两用地给诸葛青说老青啊可你这里既没有零食也没有核桃——主要还是没有核桃,你光让宝儿姐坐那里打坐也不太现实是不是。


大宗族的嫁娶搞起来周期漫长复古又繁琐,婚礼前一期新人要去祠堂祭祖,家族里需提前做好扫撒准备,吃食住行诸多限制,再加上诸葛青之前又要求大家减少外出回避人群,少不得一些地方更要束手束脚,诸葛青是有七窍玲珑心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冯宝宝是有些不自在的——可能还因为其他三个都是爷们,他也懒得关心他们自不自在。于是他现在就靠在冯宝宝的身边跟她好声好气地哄着说忍一忍,千万别再翻墙出去,宗族的长辈去丞相祠咱们这是必经之路,万一逮个正着就不好收场了……这样吧,你乖乖的,以后在我的葬礼上你想吃什么都可以吃敞开吃,就是鸡翅膀也行。


这种奇怪的等价交换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都说的太放肆了些,王也听见后都忍不住斜了诸葛青一眼,这人余光瞧见了还挺理直气壮地质问他说怎么啦怎么啦,人家不辞辛劳地救过咱们的命呢,两次,吃个鸡翅膀怎么了?王也想这重点是鸡翅膀吗,结果这时候张楚岚拉扯他过去说老王剪刀石头布赶紧的,再不开门我害怕那帮熊孩子到处乱说咱们一院子死绝了,到时候那才真的没法收场——哎,你输了!开门去!


王也满脑子还鸡翅膀鸡翅膀的,给张楚岚稀里糊涂拉过去,听见他这话“啊?”了一声低头一看,自己一直攥成拳头的右手对着张楚岚志得意满的一个巴掌,嘴里刚嘶了一声就被对方手动掉了个个儿往门口一推,而诸葛青那个烧包玩意儿还斜靠着墙摆pose,察觉到王也的目光后只送了他一个一路顺风的手势。


看我这倒霉催的。


王也一边百般不情愿一边去打开门栓,结果没想到这门一开外面的小孩子呼啦一下子全围了上来,那样子简直分分秒要破门而入,吓得王也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结果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到底是大家族家教严谨的,虽然架势慑人但到底没有真的要往里闯的。那些孩子把手忙脚乱的王也拉住了,七嘴八舌地对他叫嚷,让他们这一户的人给新人送“吉祥”。


送什么玩意儿?


给新人送“吉祥”是婚礼上宗族里的小孩儿们喜欢做的差事,是在婚礼开始的前两天每家都要给新人送一两样小礼物和几句吉祥话,由这些孩子收集起来在婚礼的当天一起送出去,为的是给新人好的彩头和众人的福气。但这东西显然已经脱离了王也的认知范围了,小孩子叽叽喳喳的解释还搀着方言,他更听不懂,最后求救一样回头找诸葛青,这人倒是在里头听清楚了,这会儿从屋后绕出来对着王也招招手:哎,过来。


于是王也从小孩手里拽回上衣和裤子,一边承诺这就去拿这就去拿哎保证不跑哈一边把门掩起来,再走到诸葛青面前的时候一副倒霉相:“你小时候不会也跟这帮小兔崽子一样生猛吧?”


“瞎说什么呢。”诸葛青把手里的一把东西交给王也,是屋后那两棵玉兰树结出的硕大花苞,还未完全打开:“就拿这个给他们对付一下,再说两句恭喜发财之类的吉祥话就好了。”


王也觉得不可以:“人结婚你恭喜什么发财啊……”


诸葛青压根儿不跟他掰扯这个,只把东西往他怀里一塞然后推搡着就把人赶回去交差,王也想得了最后还不是落自己脑袋上,磨磨蹭蹭开了门把手里的东西往大些的那个孩子手里一塞:


“拿着……还有那什么,天赐良缘……恭喜了啊。”


“哎,这个好的!”


有站在后面一点的小女孩只看着他递出来的东西开心地叫唤起来,挤到前面来从接了花苞的孩子手里把东西要过来兜在自己的小裙子里:“这个冰一下,到时候做成花扣戴在新娘子身上,可以香一天呢。”


既然东西满意了,小孩子们也就不计较王也那干巴巴没比恭喜发财强到哪里去的吉祥话,其中有年纪大些在离开前一板一眼地对着王也这个陌生人嘱咐了句他们现在住的是青哥的家,现在青哥不在,你们住在这里院子里的东西也不能乱动,至于这花呢,看在新人的面子上我们就不打你小报告了。末了还像模像样地添了一句关心道晓得你们这些北方人水土不服,姨姨晚饭特意准备了鸡汤豆腐,要多喝几碗。


王也听了好笑地哦了一声,然后他蹲在门槛后头歪着头看那帮小孩子跑远到背影只有一个个小黑点那么大,直到拐进其他巷子里不见了,身边有人拿鞋边轻轻磕了一下门框,于是他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诸葛青走到他旁边站着正一起往外瞧:“现在不怕叫人看见了啊?”


“这话怎么说的,好像我在家里特别不受待见一样。”


“形势所迫呗……忍着点吧。”


王也撑了一下门槛站起来,松快松快身上的骨头,他这个动作懒态毕露,诸葛青本来没觉得怎么着,结果看着他居然也被传染了些懈怠的惰意,忍不住扶着自己脖子像猫一样挣了挣脊骨,结果听见从腰间盘到颈椎一串嘎嘣的细响。


两个人都忍不住嘿声一笑。


笑完后两厢无话了,这边也没有什么事情了,王也用余光去看诸葛青,却只见这人还是杵在身边不动弹,只看着外面的街道,也不知道是有什么景色格外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还是只是单纯的发呆,脸上挂着叫人琢磨不透的微笑。这幅模样乍一看上去叫人挑不出毛病,但仔细瞧了却又总觉得哪儿不太对,王也想问问诸葛青你这是怎么了,这里可是你家,你的地盘,怎么觉得你反而有点……紧张?当然他只是想想,话却不能这么说。所以择去些没分寸的话,最后王也就是只能突兀且云里雾里地开口问上一句:“怎么了?”


“能怎么呢。”果然对此诸葛青也就随口应了一下,说得像是反问的话,尾音却平淡的不带一个褶子。王也看一眼他的脸色,觉得虽然这人嘴角还是在笑着的,但到底那笑意变得寡淡了,于是知道了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便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四五点钟的时候有人送来晚饭,张楚岚和张灵玉剪刀石头布,这次张灵玉输了,于是他去开门拿饭,他们的身份对外依然是提前赶来住下准备观礼的新娘的亲朋好友——然后不幸水土不服。送来餐食的阿姨对他们很是关心,菜里果然有一道鸡汤豆腐,阿姨还特意嘱咐了要多喝一些,张灵玉客客气气地谢了,一张好皮相和周全的礼数赚了不少好感,于是阿姨又转头给他们多送来几份白糖米糕当饭后点心。


菜式是兰溪当地的特色,主食拌面,还有两大笼蒸肉圆,几个清炒的时蔬和一兜子本地的杨梅,诸葛青因为伤处压迫吃的不多,冯宝宝倒是很不客气,最后四个大男人围着桌子就看她自己把剩下的残羹冷炙统统打扫干净,中间张灵玉想帮忙都没找到机会动筷子。


晚饭吃完后就已经临近傍晚,这天从下午又开始阴天,像是又有一场阵雨,但不知为什么就是下不下来,就一直这么阴着。诸葛青舒了一口气,因为长时间低气压的原因他的伤处正一阵抽痛的难受,他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趁着天色暗下来绕路去天一堂看看,顺便再换一次绷带,虽说上午洗过澡后自己已经换了一次,但到底手法不如专业的好,费了半天劲固定好的结他自己左看右看都嫌不满意,又不好意思光着上身喊王也或者张灵玉来帮忙(至于张楚岚他连想都没想过)。


诸葛青并非是不能吃苦的人,但在形式不是那么严峻、又有人可以折腾的时候他是本能地不愿意放弃自己那点穷折腾臭讲究的,他这点无伤大雅恶劣用王也的话来说就是典型的大少爷脾气,所以当诸葛青忽略了张楚岚一脸“问问我啊我想出去买包烟”的表情蹭到王也跟前问他想不想一块去天一堂给大家拿点药回来的时候,王也倒也没拆穿对方潜意识里其实是想拿自己当个拎包的,就说行呗,一块出去溜达溜达,您们诸葛家的天一堂那我也是十分敬仰的。


就是两人出门前张楚岚偷偷摸摸扭扭捏捏地靠过来,趴在他们两个人耳边神神秘秘地嘱咐一句:“宝儿姐说,顺路搞点荤的回来,不然就是撬开地砖也要埋了你们。”




——————————




“我就奇怪了,晚饭没有荤的吗?还是量给不够了?老王你说说,晚饭我少你们荤的了吗?”


“没有,没有,没有。”王也叫诸葛青撵在前头,一边注意着别他们有没有人在附近瞧见一边还得分个耳朵听背后那人絮絮叨叨:“您真没亏待我们……哎呦我说你跟张楚岚和那冯宝宝较什么真儿啊,他们那有时候能算是正常人吗?”


诸葛青不听他说这些道理,自己又嘟囔了好一阵子才歇,此外他还记得自己最好不要叫族人瞧见的事,就叫王也走在前面一米左右,自己踩在他的影子里,一边指挥对方该往左拐还是右拐了,一边在路过些精巧特色的祠堂建筑的时候给他讲上两句。诸葛村里大大小小的祠堂足有十余座,当然最气派的是丞相祠堂和大公堂,其他的一些中小型的分散于各个巷子里,有的落了锁,有的敞开着门,王也站在高高的门槛外面只往里看一眼,斗拱和木梁都是用桐木或梓木,上面雕着讲究的细花,他听诸葛青在一边说八月十五大公堂前怎么请龙灯,哪家的院子里种了清甜的栀子,哪个祠堂的族人最不讲礼数,在案上常堆着晾晒一种腌制的梅子,倒是小孩子都喜欢吃。


他讲的都是些没有任何考究的琐碎事物,也不值得被人刻意记住,王也一个耳朵听着,只想着原来祠堂这种该只是冷淡庄严的地方在诸葛青的记忆里却是充满温情与热闹的,而且在说这些没什么意思的事情的时候诸葛青的表情是清淡而快乐的,这个样子的诸葛青叫王也觉得踏实。


哎,怎么回事儿……


察觉到又有点古怪的时候王也没辙地抓了抓头发,那边诸葛青正说起这里的斗拱做的和天一堂没有毁坏的哪个厅堂的一样,因为都是同时期建起来的,王也听了就强迫自己把思路岔开,顺着诸葛青的话往下问他那现在天一堂是重建的?诸葛青说哪儿能呢,现在天一堂只有一进了,对外只做个景点和草药园子,但是只有族里最好的医师才能进去管理。


“那这趟我们去惊动的是你们族里的一号人物啊?”


“倒也没那么夸张啦……”诸葛青声音轻轻的。


在诸葛青淡薄的记忆里诸葛因是个砚池样的人,规矩、端正、清澈见底,原本是比较远的一支旁系的子孙,家里除了父母外还有一个小妹,只是在二人都年幼的时候忽然横生变故,而那变故在身为异人的他们口中说出又有些无可奈何——竟然只是最普通不过的交通事故,当夜父子女儿三人从外地走访朋友后驱车回家,路上发生车祸,小妹植物人,父亲当场死亡。母亲因为这件事收到打击太大一致精神不太好,前几年病逝了,于是家里就剩下了他一个人,当年他主动去求诸葛栱跟随本家的医师学习,后来为了治好自己的妹妹潜心钻研各种古方,废了很大心思成为他们这一辈人中对医理最为通晓的。


王也听他说了这些宗族里的陈年往事,跟着一块点点头再开口表达了两句自己的敬佩和惋惜之情,说等下见了面我是不是得注意下措辞,或者我干脆还是别说话了,免得冒犯。诸葛青听了就笑,说倒也不用这么敏感。


两个人这么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边向着天一堂的方向迂回前进,但即便选择的路再变化无穷也难免会有算有遗策的时候,虽然大多只是会远远撞见几个搬个竹凳拄个手杖在自家门口发呆乘凉的老人,但往往这个时候王也会略略挺直背脊挡一把背后的诸葛青,两个人在对方尚未察觉的时候就岔开到另一条巷子里回避了。极个别情况下他们会被察觉到,但是在暮色和曲窄巷子的掩护下对方往往只能先看到王也这一个模糊的影子,而且他们自身也并没有什么探寻的兴致,都是在有所察觉的时候头向着诸葛青和王也这边的方向略微一偏,根本到不了看清的程度就又自行把头扭回去了。


在兄友弟恭、宗亲和睦的表象下,诸葛家的人和人之间实质上却好像没有那么紧密,那是一种十分微妙的、稍不留意就会溜掉的感觉,王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的太偏太多,也就当做没话找话地随口提了一句,只说这儿老人过的都挺闲散的啊,啥也不操心,可见是个养老的好地儿。


诸葛青听了就只是笑,他笑着说话的时候吐出的字句都自带点流水的凉意,如果人头一次听了就难免会误会他在讥笑自己,但王也知道其实不是这个人有意在冷言热语:“你是想说有点各扫门前雪的意思吧?”


王也说那不争不抢不也挺好的,都本本分分过自己的日子。


诸葛青知道王也这是往好听了说,不争不抢说好听点是与世无争,但往难听了就是自塞耳目。但是他并没有争辩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在外面呆久了、也经历多了的原因,这次一回来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猛地摄住了他,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让他感到愈发清晰——仿佛大家、这整个村子都在时光中折服许久是在等待着注定的什么,那些很老的人在恐惧某种变化,他们关起门来仿佛生怕触及到什么陈年的旧疤,中年人沉默着,假装看不到某些东西,放任自流等待着一个模糊的天命,至于年轻的孩子们则个顶个的懵懂,只是这所有的一切都被温养在宁静的池塘里,瞧不见一丝异样的波澜。


他不接王也的话,却忽然问了他一个好像完全不相干的问题:“老王,周易第十三卦,天火同人,你怎么解?”


诸葛青问的这一卦正是之前他在地下河道中为自己卜算出的那一卦,天火同人,主位素质不佳,需依靠客位协助,当时他为自己解卦的结论是要和马仙洪谋求合作才能脱困,而他也正是这样做的。但是昨天晚上他睡不着,就起身披衣去院子里吹吹风,心中一动又算了一卦,得出的却仍然是在地下河道中一模一样的那一卦:天火同人。


“那要看你想解什么事儿啊?”王也随口这么一说,诸葛青那边却好久没动静,于是他反应过来这狐狸指不定是又开始不动声色地琢磨什么东西呢。

“你心里还挺能藏事儿的……卦象么,关键还是看你求什么事儿,这还用我教你吗?”


“我知道……”


“是不能跟我说的事儿?”


诸葛青抬起头,王也站住了正转过身来看着他,脸上的神色沉着冷静,没有逼迫或劝诫的意思,这个人削弱了自身那强硬的干涉力和攻击性后展露出的这幅姿态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下叫人看了都会心生安定的。


但他们之间显然还不太习惯出现这样近乎交心的举动,诸葛青一瞬间几乎有点不知所措,但他比旁人敏锐的那一点感官、或者说总比旁人多设的一道防备也正在这时给他传来了警告:只有一个拐弯、半条街的距离正有人匆匆忙忙赶过来。风告诉他对方的脚步很急,诸葛青心里一急,正好一边就是个小祠堂,他于是毫不犹豫地一个健步冲向王也,扯住他扎起的头发闪身往祠堂里躲,而王也只觉得自个儿眼角差点给他扯到鬓角去:“哎呦祖宗!”


“嘘!别说话。”说着诸葛青用胳膊肘把扒拉着自个儿头皮缓解疼痛的王也往里又捣了一把,自己则背靠墙壁,只向着半掩的门外微微偏着脑袋,聚精会神地听着那匆匆忙忙、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



张楚岚又坐在房门口的台阶上,冯宝宝坐在小凳子上吃之前跟晚饭一块送过来加了白糖和桂花的米糕,好像南方人都很爱吃得甜,张楚岚说自己吃不了那个味儿,就把他的那份都给了冯宝宝,让她嘴里不闲着也算是有事情做。


张灵玉原本在他们隔壁的厢房里练了一会儿静功,现在看他们两个都在外头坐着,索性也不回房了,走到张楚岚旁边也坐在台阶上,抬头看灰蒙蒙的一片天。


感觉像是又要下雨了,张灵玉自言自语了一句,张楚岚听见唔了一声。他嘴里叼着一根牙签,是为了缓解烟瘾的——这事儿就很无解,他没想到诸葛青那么个跟一切花花公子不良嗜好特别搭调的皮囊居然是不抽烟的,而且还不许他在自己院子里抽。这两天把张楚岚憋的够呛,之前下地那一遭他身上带的的烟早就给水泡毁了,“我数三个数。”此时张楚岚忽然开口,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三个数后要是老青他们不回来我就摸出去买烟去。”


张灵玉想说算了吧,结果冯宝宝先反手给他脑袋上来了一下。“宝儿姐!”张楚岚一蹦三尺高:“在老青葬礼上吃鸡翅膀就有那么大的诱惑力吗!”


冯宝宝嘴里塞着米糕,只一双眼睛盯着张楚岚也不说话,神色倒是坦荡如赤子。方才张楚岚跳起来的时候有一个银色的指环从裤兜里滚了出来,落在青石地板上磕出一声清脆的响,他自己也注意到了,弯腰捡起那个东西捏在手里粗粗看了圈,也判断不了这一路又是摔打又是水淹的到底坏没坏。


“马仙洪给的戒指。”他把玩着又蹲下去:“到底怎么个用法啊!给的时候不知道附带个说明书啊,靠!”


张灵玉想提醒张楚岚他这样有些烦躁,但是很快对方就自己闭了嘴,这样又沉默了好久,张楚岚就盯着天看,直到久的张灵玉开始觉得张楚岚再不会开口说话的时候,忽然有个人开口打破了这场寂静。


“啷个东西。”


说话的是冯宝宝,她嘴里的米糕都嚼净了,嘴边沾着点黏黏的残渣,身体探过来指着张楚岚手心的戒指:“咋个在发光?”


…  …


诸葛青和王也躲在街角的一个小祠堂里,外面有两个诸葛家的人匆匆忙忙的走过,远远的好像又有什么人跟他们招呼什么听说新娘子上午才到兰溪安顿下来就病倒了?怎么回事……然后又有人高声回答什么没事儿,看过了——


“因去看过了,说是舟车劳顿加上贪凉吃坏了东西,休息一下就好了,所以祭祖的时间最好延后一点,得赶紧去跟族长商量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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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8 15:41:58 | 显示全部楼层

07

——————————————


“老王,你还是先回去吧,我去看看。”


等外面脚步声走远后,诸葛青扶住祠堂的门小心地打开一点,某种血缘维系的直觉叫他意识到这其中存在着什么问题,甚至出于最理智的考虑他还想要叫王也出面代他打探一下,但是话刚到嘴边他就咽下去了,毕竟于情于理,有什么立场呢,这样为难不相干的人……


“啊?”王也一手还按着自己头,莫名其妙:“怎么了?”


“家里的事,也没什么要紧的,我去看看就回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有点分寸的人差不多都明白自己作为宗族之外的人不该再掺和了,而王也又是诸葛青钦点的最有分寸感的那二位之一,于是他往口袋里抄了抄手,只说:“那行呗,您忙去……可我这怎么回去啊?”


他这句话像是问住了诸葛青,诸葛青想你怎么还问我怎么回去呢?之前大半夜黑灯瞎火的你自己最后不也逛回去了吗,都是术士……


“你算算啊?”


“嘿——”


————————————


说到马仙洪这个人最大的缺点,那几个跟他打过交道结了梁子的都体验过:就是无论怎样被一再否定,依然死不悔改。


其实死不悔改在某种程度上也不能完全算是个缺点,但是他这个人同时又锋芒太露,还有些不识时务,那这几个问题综合在一起就很要命。但马仙洪从小除了在爷爷手底下学习八奇技就是被姐姐“支持”着做尽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虽然也不能说十分顺风顺水,但毕竟并没有遇到过那种命悬一线格外极端的情况,所以他也就不知道自己这个毛病,其实远比“要命”还要严重。


“……我见过你。”


这就导致了一杯药茶根本堵不住他的嘴,对方只是略晾了他几刻他就又开始不管不顾地开诚布公,好像碧游村跌的那一跤还不够狠,还不能叫他明白“留张底牌”这个简单的道理:


“我记得是以前姐姐带我见的你,当时你说,你说你需要我做一个炉子……”


他说得急急的,甚至从又椅子上站起来向着对方走了几步,而那人做出的唯一回应却只是在此时用力合上了一直在翻看卷宗。书页在他手里发出啪的一声响,在空荡而气派的天一堂主屋里激起了一阵小小的回音。开创了这间药堂的先祖的画像悬挂在正中的影壁上,两侧上书对联“天合虽无人见,诚心自有天知”。庭院深深,在夏日的余晖中拉出浓重的阴影,遮蔽了面色和表情。


如临深渊的一方天地。


“神机百炼,你知道人在幼儿时花费几年的学会说话,在那之后还要学的,是叫自己如何闭嘴。”


毫无预兆的,马仙洪身体晃了晃,然后猛地栽了下去。他的眼睛睁着,满是不可置信,一切都发生的那样快,他本身甚至没有感受到任何的痛苦,更没有意识到是什么攻击了自己,四肢只是感到一瞬的寒冷接着就已经无力地摊在了一侧,而视野的边缘正有黑色的血在地板上潺潺地晕开。


极暗的环境中他的视线逐渐模糊起来,而对方只是向他走过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自己仿佛身处鸿蒙之中,时间好像只过去了短短数秒,他的神志忽然又复清明,人依然倒在地上,地上却变成了拼接整齐的玄色地砖。


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之前我是昏过去了吗,这是在哪里……


视线的尽头堆积着好些木头和金属的材料和半成品,而就这不甚清晰的一眼对于马仙洪而言却已经足够足够——那是神机。


“武侯派的神机,怎么样?”


忽然有人开口,那个熟悉的声音从房间另一个角落里走出来,因在马仙洪正对面的圈椅上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看它们,就像是发育不良的畸形婴儿,这样是不行的……你一定比它们强千百倍,对不对?”


他说着这样伤春悲秋的话,马仙洪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在发现自己好像失去了已经对于手腕和脚腕以下部位的掌控他慌乱了足有十几秒才勉强叫自己冷静下来找回说话的能力:


“为什么……这是哪儿……你是认识我的对不对……”


他挣扎着想要抬起头,却只听对方淡淡叹了口气。仿佛不忍心看他如此辛苦似的,因起身走过来在马仙洪面前略一蹲下,伸手攥住他的衣领,然后毫无停顿地原地起身——明明他只是一个看起来和马仙洪差不多高、甚至体格看上去更为单薄的人,确轻而易举地单手将对方一个大男人从地上拎了起来。而马仙洪昏昏沉沉的,并不知道自己现下已经不在天一堂内,现在他胡乱问着这些问题,对方也不回答他,只是观察着他的脸色,明明做着十分可怖的事情,面上并无任何情绪的波动。


“我这里还有病人,烦劳你务必安静,不要吵到小姑娘休息。”还说着这样周全体贴的话,一边伸出空余的另一只手落在马仙洪的头顶:“我一直认为你一定是比它们强千百倍的,当然,事实上你确实是,但是我们不需要不听话、还自以为是的棋子,同样的话我明明已经在很久之前就说过了……”


他说着这些话,而马仙洪已经无法回答,一种无比熟悉的空白感席卷了他的脑子,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的右臂颤抖着动了动,好像就这样用尽了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



————————



不管是不是靠算的,王也确实没花什么功夫就顺顺当当返了回去,只是抬脚往院里迈的时候差点和冲出来的张楚岚撞个满怀,好险没一个搬拦捶把对方送回去。


时间回拨片刻。


“啷个怎么在发光?”


当冯宝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张楚岚和张灵玉都“嗯?”了一声然后一起凑过去看那个戒指,差点两个人头就撞一起,冯宝宝说那个红点像是在发光,张楚岚盯了半天最后征求张灵玉的意见:“发光吗?”


“……”


“那我怎么看不出来啊?”


冯宝宝像带俩傻子一样掰开揉碎了补充:“是刚才闪了两下,现在已经没再发光了,你当然看不出来。”


张楚岚于是举手投降。


原本犹犹豫豫间好像又是白激动一场,结果冯宝宝却在这时候忽然说了一句,按一下试试呗,接着张灵玉和张楚岚拦都来不及拦,她就真的伸手按下去了。


张楚岚当时脑子只有一个想法:这东西应该不至于缺德的自带一个起爆装置,宝儿姐这一下按下去不会把他们一圈一块儿炸死——然后他们真的没有等来爆炸,而是听见里头飘出来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正颠三倒四地费力质问着什么人这里是那里……为什么……你是认识我的对不对……


这动静实在是太倒霉了,也太叫人印象深刻了,张楚岚甚至差点就要跪下大喊终于踏破铁鞋无觅处——这是马仙洪的声音。虽然他们之前只听过这人形象大变后的声音一次,但对于早有准备的张楚岚而言,只听过一次就足够了。


马仙洪的声音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另一个声音就加入了进来,那声音十分沉着镇静,甚至在他们听来,还带着些不明所以但高高在上的悲悯:


“我一直认为你一定是比它们强千百倍的,当然,事实上你确实是,但是我们不需要不听话、还自以为是的棋子,同样的话我明明已经在很久之前就说过了……”


但是这个声音对于张楚岚他们而言却是完全陌生的,并且并没有持续太久就被切断了,其中并未透露出任何涉及地点或身份的信息,而就在张楚岚一筹莫展之际冯宝宝却忽然又开口说道:“我知道了。”


张楚岚大骇:“宝儿姐你又知道啥了!”


“我知道他是谁了。”冯宝宝的脸色很平静,是那种她一如既往的平静:“之前,眯眯眼儿带他来给你们看过病。”


… …



于是现在王也站在大门口听张楚岚给他七零八碎咋咋呼呼地复述,这人说话一快嘴就开始瓢,导致其实上述的内容张楚岚统共也就表达了个四分之三,说到最后他看王也还是一脸“你慢点儿我再想想,靠不靠谱啊”的迟钝表情忽然就有点上火。


“对了老青!”张楚岚灵机一动一拍大腿:“老青呢!把他叫过来一听不就知道宝儿姐说得对不对——”


青?


王也明显猛地回光返照了一下:“坏了,老青!”


张楚岚给这一下搞得有点精神衰弱:“不是吧,他又怎么了?!”


“现在应该还没怎么!”王也转身就跑:“但万一你说的是真的,等会就不好说了!”



————————————




有那么重获清醒的片刻,马仙洪觉得很自己蠢。


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地上,但很快大脑就被一片氤氲的烟气蒙住了,混沌之中自己的一条手臂像是被人从地面上拎起,上面的指环被轻柔地取下来:“你想联系曲彤吗?没有用的,你发去她那里的信号只会先送到我这里。”


姐姐……?对啊,这个时候,或许其实应该联系姐姐才对,家人才不会背叛你,只有家人,才是永远会在你最危难的时候站在你这边的……


可是为什么?


人的本能,怎么会这样胡闹……即使对方骗了自己无数次却还会心存一点可笑的希冀,希望在真正绝境的时候,自己是可以信他的。


他实在是太累了,耳朵里只听见几下叽叽作响的声音,那一只金属的指环在因的手里变成了一小撮粉尘碎片,对方毫无怜悯之心地将它们随手扬弃,然后抬脚走过他的眼前:“好奇心太强的棋子、太有主见的棋子、想的太多的棋子,早就应该被换下去——”


因打开门,外面淡淡的天光落在在马仙洪终于闭合的眼睛上,像是这个世界给他的最后一点温暖。很快门板合死,他被一个人遗留在这一个黑暗寂静的所在。


… …


话说诸葛青这边权衡了一阵后还是先是按原计划去了一趟天一堂,天一堂对于本家的人从不落锁,诸葛青轻轻松松推门进去,发现里面并没有亮灯,四面环抱的楼阁把正堂小院中的光压的极暗。没有人?诸葛青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确信因确实不在这里,那他能够去哪里呢?或许是看过新娘子那边后直接回家吃饭了吧。诸葛青就这样给了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因作为旁系住的比较偏远,但是他还有大概的印象,就过去看看吧。


其实或许他可以直接回家,毕竟并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等到下次见面时再慢慢说也未尝不可,但是诸葛青不知怎么了,或许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牵引叫他还是踏向了那个方向,是好是坏,他不知道。


因的家在村中比较偏僻的地方,背靠合果山,院落又和其他民居隔了一个街道,周围环境一下就更加幽静,诸葛青一路走过来,想这边都已经没有几户是常住的了,倒也算是个有益于疗养清修的去处。


隔老远就看到那家的门户正毫无顾忌地大敞着,房屋的主人正坐在门槛上分拣一捧百合,他身边一臂的距离支着一张竹榻,上面铺着清凉干爽的麻布被单和枕头,不叫躺着的小女孩的身体被坚硬的竹片硌到,门前的小空地上晾晒着好些药草,淡淡苦涩的气味环绕着这小小的院落。


诸葛青走过去,因察觉到了他,远远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怎么跑到我这里了?”


“也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诸葛青随口回了一句,他走过当归、乌头、熟地黄,绕开一小捧一小捧的丹参、玉竹和木瓜,然后在竹榻跟前蹲下身,轻轻扫一下小姑娘被风吹到眼睑上的细软头发,轻声说:“果果好些了吗?”


“就那样吧,不好不坏。”因看了一眼,略笑笑又低下头去分拣他的百合:“今天天气太闷,又没有太阳,我想着多少带她出来透透气。”


他们这样的人,原本该只是诸葛家一对泯然众人的因果,结果天命不济,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诸葛青心里忽然升起一股难以言明的唏嘘:“那之后过去多少年了?”


“谁还专门记这个呢……”因分拣完了手里的药材,在身上拍了拍手,开始把地上摊开的那些一个个包起来收好:“一年两年也好,十年二十年也罢,一百年一千年不也就这样过来了……”


他这话说得风轻云淡,似是已经看开,但说者无意听者却惶然,“我这次出去也算是有所小成才回来。”诸葛青开口,“其实以前听老人说不必太执着,未尝不是有他们的道理的。”


“是啊,是个道理啊。”对方呵呵一笑,院里院外走了几个来回后已经把药材收拾会偏房,诸葛青握着小姑娘的手玩了一会儿,她好像这么多年来都没有长大似的,手指瘦瘦的,手掌小小的,好像一不注意就会折断,这些年来她哥哥已经用尽了几乎所有的方法来医治或看护她,但是她的身体依然不可避免的显出脆弱的病态。


“世上万事万物,不可能桩桩件件都顺遂人意的。”因走过来把小妹连同床单枕头一起卷起来抱回卧房里,诸葛青看了看剩下的一张竹榻轻便小巧,也费不了他多大功夫,于是也跟着站起来拎起那物件跟着走进小院里。因一边往里走着一边还在轻声絮语:“但她是我的责任,这又哪是说放就能放的呢……”


诸葛青忽然在迈进院门两步后站住了,因听见他把竹榻放在地上的声响,但并没怎么当回事,只是去打开卧室的门,里面竖着一小扇屏风挡住了人的视线,从诸葛青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房间角落里堆积的一些武侯神机,仿制的木牛流马和雀鸟人偶一类的东西,或许在小姑娘还小的时候这些都是她最喜欢的,日积月累,成品半成品因就给她堆了那么多。


把小妹安顿好,给她换了身宽松凉爽的睡衣,再帮她换了个侧卧的姿势防止生褥疮,做完这些后因才走出去卧室,结果发现他们族里顶顶娇气不爱受冷落的大少爷这次居然还在好脾气地站在院子里。


诸葛青一只手按在自己胸口的位置,那下头好像揣了个什么似的,有些不自然的微微鼓着,他就一手抚在那里一边低着头,额发的阴影遮蔽了他一半的表情,叫人看不透他在因为什么而出神。


因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这片刻的时间忽然因为双方不约而同的沉默而变得格外漫长,终于诸葛青抬起头来,他的眼睛是睁开的,视线像一柄锐利的剑刺向因。


“他人在哪里?”


而对方却只是抬脚从廊下的阴影里走出来,随意地好像并没有听到诸葛青讲的话:“回去吧,你刚刚什么都没问,我也什么都没听见。”


“马仙洪在哪里。”


“青。”对方一成不变的音色里已经混进了退至极限的警告。


“我不会再问第三次了。”诸葛青的声音已经同样退去了温度:“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你这话听着,简直就像是急不可耐地要和我动手一样。”他捋了一下袖子,语气依然和善,可言笑晏晏之间说出的下一句话却无比精准地踩在诸葛青的神经上:“就这么不想惊动你带回来的那些公司的人吗?”


这个人到底知道多少,到底想做什么……


“青,听话,回去吧。”


诸葛青的眼神忽然变得冷漠而尖刻,头顶翻滚的乌云终于隐隐传来异动,远处闷沉的雷声滚滚而来。


下一秒,两人同时踏地,两个一模一样的武侯奇门局在他们各自的脚下声势浩大地铺陈开来。


第一滴雨终于挣脱了厚重的束缚。


它坠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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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8 15:44:43 | 显示全部楼层
08*本章起开始狂奔了,剧情和cp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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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也在天一堂大门前吐了口血。


张楚岚和张灵玉围着他,一点也不团结友善地就看着他自个儿把血吐完,最后扶了一把姑且算作关心:“算出来了吗?”


王也用衣袖擦了把嘴,几分钟前他们赶到天一堂,但是里面已经闭门,没有半个人的气息。诸葛青并不在这里,那他又有可能去哪里?张楚岚没主意,接着视线才刚习惯性地往王也身上跑了跑就看见这人已经两眼一闭——好嘛,自觉得很。


现在王也用一口血作为代价得到了诸葛青现在在哪里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嘬了一圈嘴里的血沫子呸地吐掉,半蹲下去缓了口气:“艮字部,四六,阳土。”


八卦村以五行八卦分割,艮字部在西北方,四六按照《太玄》中的记载也是西北的意思,阳土为山之阳面,西北方向环抱村落的是合果山。西北再西北,山之阳面,也就是说诸葛青现在应该在村子比较偏僻的靠近合果山脚的地方。


张楚岚狗腿地应了声好嘞,他转头想招呼在一边愣神的冯宝宝,结果嘴还没张开对方倒先给他们指了一个方向:“那个地儿,”她说,“有炁不太对头。”


和测算的方位完全一致。


王也直愣愣地盯着冯宝宝,险些张嘴又是一口血,张楚岚眼疾手快一把给他摁回去,接着对着他宝儿姐竖起个大拇指:“牛X啊宝儿姐!”而冯宝宝只是眨巴眨巴眼睛,转过去看那远处鳞次栉比的飞檐和屋脊,嘴里又咕哝了一遍:“不对头……”


眼下已经到了村中的人差不多都吃完晚饭三三两两出门乘凉的时候,再加上今天的天气实在闷得不同寻常,好些住在村内的客人也在房间内坐不住,宁愿出来透透气。趁着现在还是四下无人,张灵玉本着不要节外生枝的原则把地面上的血迹草草处理了一下,等王也缓完那口气几个人立刻避开可能出现密集人群的主街扎进交错的小巷里。


走下面太慢,他们在凭借着单纯的方向感奔过一小段巷子后几乎立刻就凭借眼神达成了共识——八卦村的小巷几乎没有南北走向,再加上天色渐晚视线受阻,规规矩矩走路简直浪费时间。于是王也打头,几人毫不客气地抬脚踩上八卦村的百年青石墙,借力后一个侧身在墙头一撑又跃出数米,稳稳落在一处民居的悬山檐上。


而就在王也踏上屋脊的同一时间,远处忽得一声滚雷炸响。


下雨了。


爆裂酣畅的雨水打在他们的身上,并在白墙灰瓦间扬起一片白濛濛的雾气,张楚岚含糊地骂了声娘,但福祸相依,这糟糕的天时却反而正做了他们的掩护:雨水赶回了逛街的人群、雾气模糊了他们张望的视线、雨声则掩盖了他们踏过瓦片的声音——这雨简直再及时没有。


王也在耳旁呼呼刮过的风雨声中扬了扬嘴角,这无意识的微动显露在他的脸上却变成了一个隐隐有些狷狂的微妙表情,只不过很快就被那正从四周逐渐合围过来的夜色吞没了。


奔出中心地带后外层的建筑逐渐稀疏,眼瞧下面变得宽敞空荡起来,冯宝宝忽然翻身落地——“哎,宝儿姐……”张楚岚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紧接着眼角忽然感到一箭冷光逼至。


有埋伏?!


大雨中他们几乎听不清任何异动,张楚岚立刻顺势向着与暗算飞来的同一方向翻身,那一柄小巧又老套的不行的飞刃在他眼前极近的地方割开几枚坠下的雨滴,带着一小股劲风撕了过去。变故不过发生在短短瞬间,张楚岚在空中身形一转,像一只灵巧的动物一样悄无声息地落地,另一边张灵玉和王也也相继从房檐上翻下,四个人在空荡的街道上站定。


太静了。


尽管受到雨水的阻碍,王也依然将视线从街道最左边的墙壁缓缓扫到右侧一扇沿街关闭的门扉——太静了,除了雨声什么也没有,那一道方才偷袭的暗箭仿佛是他们集体的臆想。


不对。


王也闭上眼睛,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跌至低谷的如梦似幻的寂静背后却潜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它们早已恭候多时,正在默默地等待着他们、看着他们——就像地下长河里那副星图背后的眼睛。


气氛如同绷至极点的弦,任何一点异动都有可能将它拉断,而就在这个时候冯宝宝忽然“额”了一声,她抬手指向不远处一个方向,王也睁开眼睛,下一秒青蓝色的雷霆伴随着地动的轻吼将前方不远处的一间小院落彻底点亮。然而就在同一时间,那扇离他们非常之近的民居原本紧闭大门,却在一声微不足道的吱呀声中,缓缓地打开了。


此情此景仿佛就只是这里的居民听到了奇怪的响动,以为是哪里落了雷或发生了塌方,所以跑出来看看,但他们一起看过去,青砖门楼下站立着的却不是一个人——或者说,它只是有一个人大概的样子而已。


木偶人形。


张楚岚几乎马上就想起了他们在地下甬道中见到的那些无穷无尽的东西,他刚想出声提醒离得最近的王也小心,张灵玉忽然在此时身形一变,视线投去的方向却不是那个他们都已看到的人形。张楚岚慢慢回过头,在雨水与暴烈杂音的掩映下他终于看清,从沿街其他不动声色敞开的房门中、破损的雕花窗户里、狭小的弄堂阴影下,密密麻麻的木偶人形正从那些地方无声无息地向着他们聚集围拢过来。


“这些是不是……”


王也不去看背后那些大概是简易版的如花大军,他眼睛因为雨水的侵蚀而不太舒服的眯着,皱着眉毛的样子难得的有些凶狠河不耐烦:“神机,虽说武侯派是有自己的神机,但这个给人的感觉……不太对。”


在王也说出不太对三个字之后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想起了某一位,于是张楚岚作为马仙洪他干叔叔终于在这大军压境的关头肝胆俱裂地崩溃了。“马仙洪!”他一招掌心雷法率先劈裂一个跃向他们的木偶:“你怎么到哪儿都不忘帮人捣鼓你那堆手办!!”


他这话说的着实冤枉人,但毕竟他们并不了解当下马仙洪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凭借着以往的经验胡乱猜测。王也的废话比张楚岚少的多,他干脆利落地在脚下划开一步,起手白鹤亮翅的架势格挡开侧面袭来的一击,悬在空中的雨水被他轮转的劲力带得一滞: “得嘞,都是熟练工了,速战速决!”



————————————



“你非要在你妹妹的病床前动手吗?”


诸葛青嘴里尝到雨水中灰尘的味道,他含蓄地呸了一声,一脚踢开身边已经被震字诀劈成焦黑骨架的竹榻。


在暴雨中使用震字,实在是很恶毒、很不要命的打法。


“而你非要不依不饶吗?”


因一边摇着头一边随意地往一旁挪了一步,仿佛只是可惜他从小长大的院子,只是为了避开脚下一块被顶开的砖角——原本整洁的院里现在已经无处下脚,诸葛青方才使用了坤字抵御雷电的攻击,平整规矩的青砖地面因此被弄得惨不忍睹。而诸葛青看着他迈出这不经意的一步,眼中微微一动:之前这人就没有在最合适的宫位上使用法术,所以那一个震字威力并不大,而现在又这看似不经意的一步,却正是走到了眼下最派不上用场的离火位。


雨水正在两个人身上放肆地流淌,而这个人难道要在这样的天时下使用火系的术法么?


无妨。诸葛青很快拿定了主意:论他做什么,我要做的都不会变。他知道借助天时现在最好使用震字或坤字,而自己现在并不适合、也不想杀他,那么选择已经显而易见……


“……用坤字把我冰封起来,你是这样想的是吗?”


对方云淡风轻地讲出诸葛青心中的话,仿佛刚才出手狠辣的那个人不是他,而接下来要与诸葛青继续以命相搏的人也与自己无关一样。


“想法很不错。”他甚至还很有闲情地摊开双手帮对方出主意:“只是你打算用什么术法?冰封掌?”


“那么你又能冻住多少呢?”


诸葛青听见瓦当落地的破碎声,下一秒劲风挟裹着雨水已至后脑要害。当机立断,他下压身体撑地向着一侧翻出去,而那偷袭落了空,忽然却又有一击冲向面门。胸肋的伤口正因为翻滚后半蹲姿势的压迫而阵痛不止,但眼下却已经没有多少挑拣的余地,诸葛青双肘于面门前紧并,行八极拳中霸王巨鼎的揣裆架势,硬是接下一击,接着震字诀威力全开——他这一下已翻滚到合适的宫位,雷霆如无数的利刃将院墙中如同鬼魅般翻入的黑影尽数刺透。


一瞬间院落中亮如白昼,接着大批大批的重物稀里哗啦地坠落下去,这毫不留情的一击毁掉了相当多的黑影,也同样毁掉了大半的院墙和屋瓦,诸葛青敏锐地注意到院落之外依然存在着大量的危险,只是前面这一批的“尸体”和坍塌了一半的院墙短暂地阻住了它们。


“真不留情啊,如果这些是活物的话,你现在已经杀了很多人了。”


“别太小看我。”诸葛青对他回以冷笑,那东西从背后靠过来和连续追击的方式实在太过熟悉,即便不给他辨认的时间也已经有了大概的判断。而现在诸葛青在昏暗的光线下看向那些焦黑的人形,外表乍看下去粗糙,但这粗糙的外表下除了自家的手艺,极内核的东西里还融合了另外一种他同样熟悉的技术——在碧游村他有操纵如花的经验,那些关节和机巧之间是如何神乎其技地互相牵引的,他实在太熟悉了。


阴影之下,还有更多外表粗陋的人偶正隔着废墟环伺着他,而诸葛青仿若未觉,只是抬起头去看向因:“这就是你想要的东西?”


“不……”对方好以整暇地环抱着手,他轻轻摇头,脸上的笑容从刚才开始非但没有减少的意思,反而越来越暧昧不明,叫诸葛青升起一种很不好预感,仿佛自己忽略了十分重要的什么东西。这个人没有趁机驱使更多的人偶来追击他,甚至诸葛青还察觉到他已经主动散掉了自己的奇门局,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就只是一场不痛不痒的切磋或玩笑:“我对它们兴趣不大……”


不对,不对,自己一定忽略了什么,马仙洪现在一定在他手里,而且就在这个院子里没有被送走。证据就是自己胸口的那个炼器到现在依然显着形,他如果要的不是神机百炼,那么他扣着马仙洪到底是为了……


慢着。


诸葛青脑袋中忽的一清明:


马仙洪现在怎么样了?


是雨水的错,削弱了视觉和听觉叫他失去了以往的敏锐,诸葛青几乎凭着本能一抬头,终于在那道半透明的神魂彻底消散在雨中的前一秒踏出了重重的一步:


“四盘——和合——!”


“对了,你一定会这么做。”那个人的声音却于此时再一次穿过雨帘,淡淡的笑音如蛆附骨、如影随形:“然后呢?你还能怎么做?”


黑暗中的一个人形忽然动了。


它像一只野兽一般四只交替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越过坍塌的墙头,向着诸葛青背后死角的位置直直冲来。一瞬间诸葛青咬紧了牙冠,四盘和合后为了维持这个初始的阵法,他已经无法之前两次那样灵活地退避。而那个东西速度又是那样的快,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眼看着下一秒诸葛青就要被当胸插出一个血窟窿。


所以当冯宝宝披头散发地从天而降一屁股坐烂冲向他的那个人偶,接着又一手一个像撕鸡翅膀一样干脆利落地扯断了它手脚的时候,那一瞬间她在诸葛青的眼中真的仿若天神一样在闪闪发光。


————————————————



诸葛青没有想到因居然会去驱散马仙洪的魂魄。


先前的开阵、后来神机的拖延,居然都是为了不叫自己发现他要把马仙洪魂飞魄散,这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


缺少的信息太多,靠单纯的揣测根本无法辨明这人的本意,但当务之急无疑是先把马仙洪的魂魄归位。四盘和合阵只要开着他就必须在阵眼的位置维持,行动便会诸多受限,像刚才那样的事情决不能再来一遍了。


诸葛青打定主意,他轻轻拽了一把冯宝宝,把她拽到自己背后、对方的视线死角中轻声嘱咐:“等一下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管我,我记得你有把人魂魄吸到肚子里的本事……房顶上那片游魂看到了吗?交给你了,死马当活马医吧……”说完这些他顺势推了对方一把,把女孩往墙角送了送,接着重新看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诸葛青不知道能和他相持多久,今晚自己的体力流失的异常的快,不知道是因为未愈的伤还是这场暴雨降低了体温,而对方看着他,却好像忽然改变了主意。


“其实你完全不需要这样做,青。”他说着,仿佛完全不在意刚才他们说了什么,雨势似乎在这时减弱了,那张湿润而温和的脸在视野中清晰起来,对着已有疲态的诸葛青谆谆善诱、苦口婆心:“从小到大你总是最苛待自己的,你最讲情谊……那个时候我一个人从医院里爬出来,想爬回家里,浑身都是血,村子那么大,你其实根本不认识我,可我对你说救救我,你就真的那么做了,只因为我说我是你的族人。”


“而这些人……他们可以为了任何一个很伟大或很自私的理由去拉扯戕害任何人,你原本不必被牵扯进他们之间的利害里。”他耐心的看着他,像是一个真心为他着想的长辈:“现在你又为了这个跟你根本不相干的人强开四盘和合阵,甚至不设防备、门户大开地将我也纳在阵中,即便阵法维持不住,又有谁能怪你?”


谁能怪诸葛青?


谁敢怪诸葛青?


他说着这样温情而诡异的台词向着诸葛青的方向迈出了一步,然后伸出右手——这无疑是一个要攻击他的预兆,但那却并非是武侯派任何一门的功夫,因只是放出了他自己的炁,让它们像植物一样从手臂上生长起来,如同分叉的树枝向着诸葛青的方向舒展,这样奇怪的攻击,近乎一次温柔的试探。


简直就像是在给他一个机会。


武侯阵法对宫位的要求本来就过于严苛,而四盘和合阵做到头也只是个敛魂续命的权宜之计,只要施术者踏错一步入了偏门四盘就会应声而碎。只要诸葛青想,他完全可以立刻放开阵法,然后只要告诉自己是为了躲开攻击而不得不偏离了方位,再加上一时间乱了心神,原本在这样的情况下就除非是孔明在世,不然根本没有人能维持的了……


但是诸葛青没有动。因此第一下攻击无比精准地击中了他的鹰窗穴,在这样暗的光线下,白色的衣服上洇开一小片墨色的血渍。


紧跟着是巨阙和膻中,随后追来的炁枝毫不留情的连续深深扎入了诸葛青胸腹的要害。痛觉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瞬,随后阴寒的炁劲便将伤口完全封死,这一次诸葛青甚至连一滴血都没有再流出来,对方的炁已经侵入到他的十二正经中,正如入无人之境般的尽情游走。


诸葛青晃了晃,头发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


因惋惜地叹了口气,像是还有很多未说完的规劝:“你……”



“别动。”



一个声音忽然插入了进来,伴随着因背后卧房的门板被踢开的声响,在原本已经齐口的水杯中缓缓加入一枚沉重的筹码。


声音的主人走进这摇摇欲坠的小院里,在诸葛因背后两步远的地方站定,一个女孩正被他单手提在半空。她的身体因为失去意识的牵引而自然地下垂,赤着的双脚耸拉,将触不触着地面,明明病的是那样的重,此刻却被毫不留情地暴露在冰冷的雨水中,而这样残忍对待着她的人手里扼着她脖颈间的生死关窍,却连一个多余的眼光也懒得分过去。


雨夜中王也的眼瞳散发着冷灰色的光泽,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明明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却偏偏满溢着深渊般的压迫感。


他说:“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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