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水槽里的一条鱼 于 2020-7-18 15:17 编辑
*也青,原著背景 —————————— 01
三个月前张灵玉净身入户哪儿都通,一个月前王也豁出半条命去才从荒岛和陈金魁的手里逃出来,十天前诸葛青洗了个热水澡又试了三条新衬衫终于肯走出暗堡,五分钟前冯宝宝在火车站门口又买了一串斑红琉璃珠,二十秒前张楚岚刚把这998块钱付完。
现在他们都在这里了。
张楚岚带着冯宝宝在金华火车站接着王也,软塌塌的一张纸壳板上写着小红帽旅行团举过头顶,配着他一身老头衫大裤衩相得益彰,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冯宝宝在他旁边蹲着吃烤肠,烤爆了的表皮叫她一口咬下去迸出几朵油星落在深色邋遢的外衣上——王也出站口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有那么一瞬间他特别想转身就跑,但是——张楚岚隔着大老远冲他喊,整个大厅都是他聒噪的回声:“瞅瞅你自个儿,嫌弃谁呢老王!”
王也低头看了自己跌打滚爬的已经看不出原本是纯黑的连帽外套一眼,十分无奈的承认张楚岚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可能在路人的眼里他们三个的画风还挺一致的,所以他只能走过去:“得嘞,您是做东的,您爱干嘛干嘛。”
“你想得美。”张楚岚把纸壳子叠吧叠吧,还放脚下踩了一脚才扔进垃圾箱:“我凭什么做东啊,逃到浙江地面上,怎么也该是老青做东。”
王也并不抵触张楚岚用“逃”这个字眼,毕竟他知道自个儿被陈金魁撵的上天入地就差飞升遁走,最后给人往无人岛上一丢差点逼得自己以头抢地。后来他能想办法滚出来还能一路无甚障碍地跑到浙江金华,这其中公司明里暗里是出了不少力的,甚至据说为了保他还动用了一些不能明说的私人的关系去走动了同为十佬的陆家——他看着冯宝宝把吃完烤肠的签子也丢进垃圾桶后抄着手驼着背慢悠悠的往停车场走,一边和张楚岚一起跟上一边在心里琢磨,怎么才入红尘不久就背上了两副天大的人情债,好死不死又都是欠着公司和张楚岚的呢?
张楚岚一走出大厅就迫不及待地点起了一根,好像给烟瘾憋的不轻,他透过灰白色的烟雾瞥了王也一眼自顾自开口,好像只一眼就把他的想法看了个透彻一样:“嗐,老王,不是白帮你这个忙,这不是就来要你投桃报李了吗?”
王也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华南分公司给他们配的坐骑也是一辆灰扑扑的五菱宏光,张楚岚一边摇下车窗通风一边坦荡地跟他交代虽然话不能说的太明,但这次是带着公司的活过来的,我们华北分公司嘛,你也知道就那样,人手永远不够用,所以需要雇佣王道长屈尊给人打个工,保护我们的安全。
简而言之就一句话,道长,这回你是入套了。
至于他们这一行为什么会带上一个诸葛青,张楚岚也撂的非常快,之前诸葛青被哪都通监禁严刑拷打的图片整个异人圈传的满天乱飞,但是后续消息马上又石沉大海,没人知道诸葛家的大少爷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又遭受了什么非人对待,现在究竟是死是活,诸葛青人间蒸发了,而他的本家依然像个老乌龟一样一点动静也没有——就这么拖了好些时候,直到人差不多都快把这茬忘了,哪都通这才通知到把人弄来的华北分公司:准备开仓放人了。但是又不能马上光明正大的放,得偷偷弄出来藏他十天半个月,叫他在公司的视线范围里呆上一段时间,没问题后弄个契——叫他保证忘记碧游村发生的一切,并再不与八奇技有任何牵扯——再放回诸葛家。
当然了,最好还能在这期间作为编外人员帮公司干几件不大不小的事。这话张楚岚没有明说,但是他相信凭王也这个脑袋不会琢磨不过来。果然,王也听他说完话后又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张楚岚就权当他听懂了。
而王也这个时候在想的却是,公司或者张楚岚到底能用什么办法叫诸葛青乖乖听他们的话。软的他试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那种软,就差真的把命给他,旁的门道他也走过,碧游村搁门口堵马仙洪一整晚,第二天缺眠少觉精神不稳定差点就当场动手把这个外界因素给废了——结果都一样,哪哪走不通。这样想了一圈,除非哪都通真的上酷刑给人揍到乖乖服从,不然他真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当然如果真的有的话,那“冷酷资本家哪都劝得动但过命交情的老王他办不到”这种认知还就挺叫他丧气的。
张楚岚还在副驾驶上喋喋不休,一脑袋翘起的乱毛迎风摇曳,说到了落脚点先睡几个小时,活不着急,先等着公司的情报和指示。落脚点选在火车站附近一个小村子里,独门独户带院子的旧民房,张楚岚说因为之前听四哥嘱咐过华南这边负责提供后勤的人是那种特别典型的发不了财的生意人,抠抠索索斤斤计较,所以干脆直接丢给张灵玉和诸葛青去处理,大抵是觉得再怎么刻薄市侩的对着好看的人也都会下意识客气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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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青拎着一兜杨梅慢慢地走过村口的一座大石桥。
从小到大诸葛青都是个很会融入环境的人,或许是因为他在十分典型的南方环境中长大,而南方无论是生活习惯还是居所结构都与他们所共存的自然环境关系密切,按天计算的时节变换、随之而搭配的饮食习惯,还有家里庞大繁杂的宗族体系让他对周边的一切细节都保持着敏锐的触觉。所以他知道自己应该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懂得体察人心就像会窥探老天爷的脸色,最在乎分寸和亲疏。所以不管他对公司和张楚岚有多么大的不满或疑问,对于和自己君子之交的张灵玉他是断然不会迁怒的,非但如此,他还会很主动的注意不要把两人之间的气氛弄得尴尬——或许这就是张楚岚这孙子这么安排的本意。
他懂得体察别人的心思,也懂得如何顺应别人的意思,作为术士的顺势而为他一向做得很好,不管是国际都市还是乡野村庄,给他一点点时间后他总能把自己妥妥帖帖的融进去,就像现在他换掉了衬衫和休闲裤,把自己套进宽大晃荡的T恤和八分裤里,光着脚穿球鞋,手里拎着一塑料袋的杨梅。但可惜他这样的一个人,不管是被人喜欢也罢、被人讨厌也罢,无论如何都是很惹眼的。
他走过几座民房和一个小杂货铺,对两个盯着他不放的小姑娘招招手,在她们羞涩的笑声里悠闲地踱开。村子里大部分还是土路,诸葛青拐过一道街角,才走了几步忽然听见一声闷沉的撞击声。距离不远,稍稍一抬脸就能看清是辆灰色的五菱宏光,眼下正被一个大妈不依不饶地拦着。诸葛青站在原地没动,看样子是开车的时候没注意路边的摊子,轮胎被竹筐别了一下还顶上了限车宽的水泥墩子。他又观察了一会儿,终于等到大妈把除了司机的两个倒霉乘客都骂下车了以后才又重新迈开腿慢慢悠悠地踱过去,一边还对着那边他认识的两位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嗨~”假装自己是刚到场。
王也看着诸葛青用一番非常好听的话安抚了卖菜的大妈,然后被一边打着蒲扇看热闹的大爷嘟囔两句嫌他怪里怪气不正经,诸葛青不恼也不分辩,还是笑眯眯的对着他们,一边撵张楚岚不要过多纠缠,赶紧趁冯宝宝还没想出什么奇妙对策前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快上车呀,老王。”他再推搡完张楚岚后转过脸来对着自己,声音像清澈的风和水,缓缓浸透干燥的土壤。
王也正看着诸葛青,他觉得这人好像有点瘦了,又好像没有,但无论如何,诸葛青依然还是那个担得起仪神隽秀这一类形容词的人。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彼此的面了,期间也没有任何关于对方的音信,互相也都经历过了一些不能为外人道的事情,而怪就怪在明明分开的时候还是个没什么芥蒂的状态,而现在他们面对面站着,却忽然很有默契的察觉到彼此之间已经产生了一道模糊却明确的线,这条线是个分水岭,一旦越过了它将会有很多事情无法善了。
“唉,得嘞。”最终王也从善如流塌着肩膀回应,像是被这红尘搅得十分疲惫了,缩着脖子踩着那条线从诸葛青身边钻回车里。
冯宝宝打了一圈方向倒车,留下一小堆车大灯的残骸在那是非之地,张楚岚还在抓狂骂娘,跟他一直以来表现出的万般烦恼随身过、遇事不往心里搁的混蛋形象略有违和,直到温热的风又开始灌进车里,浮躁的气氛逐渐被吹散变得安静下来。而诸葛青好像直到这时候才想起来,姗姗来迟地对着车里另外三个人轻巧地开口:“浙江欢迎您们啦。”
他们开着车几乎横穿一整个村子,在十分边缘偏僻的一处小院子前停下,张楚岚蹦下来大骂就这破地方一个月要800?诸葛青丢下一句你们自己选的啊一边反客为主一样的抬腿走进去喊张灵玉,他喊完后张灵玉一手拿着拖把从屋里走出来,一边说着回来啦一边接过他手里的一袋子杨梅挂在院角的水龙头上——张楚岚和王两个人在门口杵着,两个人都觉得此情此景套上这么两个人怎么看都有点不太对劲。冯宝宝在停好车后抄着口袋略过门口的两个人,她直接走到张灵玉和诸葛青中间指着问杨梅什么时候才能吃,张灵玉听见她的话下意识要开水龙头,被诸葛青淡淡地挡下说我来吧。
张楚岚和王也对视一眼,觉得更不对劲了。
但是张楚岚很快调整回了状态,他钻进三室一厅一卫一厨的民房里逛了一圈,口头表示了一下对小师叔搞出来的卫生十分满意,然后好久没再有动静,等到王也他们再想起来去找他的时候这孙子已经选了间卧室打起鼾了。
张灵玉站在门口嫌弃的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眼瞅着冯宝宝径自进去瞧了瞧状况。他宝儿姐拽着张楚岚的领子左右上下摇了一遍,半晌手里传出不要碧莲气若游丝的一句宝儿姐,接着断断续续的表达了求求宝儿姐让他睡一会儿这样的主题思想,冯宝宝松开手,张灵玉看她踢踢踏踏地走出房间,门厅里诸葛青刚把杨梅沥干净水,王也在一边巴巴的等了半天,冯宝宝眼睛一亮小跑着就过去了。
张灵玉把门带上后也走过去围在门厅那个撑开的折叠圆桌前,一边看冯宝宝三口两口吃光全部杨梅一边跟王也和诸葛青客套客套。他们三个人这样围在一起也算得上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物是人非的镜头,毕竟上一次他们之间交谈还是发生在罗天大醮,彼此用的都是另一个的身份,另一种语气,身处的也都是与现在大相径庭的境遇。
张灵玉代表公司把能够说明的事情尽可能详细地跟这两个人做了交代,或许出自曾经所谓名门正派得意门生之间的特殊情结,张灵玉在内心深处对他们存有某种偏向。诸葛青听他讲完所有的话后笑起来,“嗯,这么看来,张楚岚像是有点用脑过度了。”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张灵玉的膝盖:“但既然大家都是来躲人的,正所谓同病相怜,咱们也不用着急下一步打算,暂且先歇着。”
他说的这话不假。这一次张楚岚带着张灵玉和冯宝宝逃难一样从四川跑回北京又连夜奔到浙江金华,除了所谓的公司任务,主要还是在躲三个人:一个是西南分公司的毒瘤,另外两个是陆家的两兄妹。关于这三个人诸葛青和王也都有印象,王震球是在碧游村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陆玲珑则是在罗天大醮,至于陆琳,陆家年轻一辈掌握了逆生三重的天才人物,这大名无论如何是有所耳闻的。而接下来的这件事张楚岚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叫这三个人继续掺和,于是才端着逃难的架势一路奔到这里,就刚刚人倒下,是他这一周来的第一觉。
而所谓“接下来的这件事”就是这一次公司要他们配合的任务,找到马仙洪。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诸葛青心底有一瞬间升起了某种类似于感慨的情绪,然后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王也,王也的表情大概与他此时脸上的如出一辙,短暂的恍惚后迅速恢复了如常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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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楚岚这一觉睡得很沉很长。
他从当天中午开始不省人事,一直到第二天诸葛青起床习惯性地用听风吟逡巡一圈,确认碧莲依然还在屋里睡得打鼾。夏季的清晨,在太阳将出未出的时候村庄周围的田野和池塘里会升起白蒙蒙的雾,诸葛青穿着拖鞋走到屋外,看见王也正在院子里打着一套太极。
“嗨呀老王,早啊。”他轻快地跟人打招呼,王也一个抱球式才划拉到一半,诸葛青看着他半途而废散掉了劲力,歪了歪脑袋说那我也来练一套八极拳吧。
“你瞎凑什么热闹。”王也塌下肩膀,用一双郁郁寡欢的睡眼白他:“人灵玉真人都不练早课了。”
“那是为了给你腾地方,毕竟王道长远来是客。”
王也把手一抄,往诸葛青跟前踱了一步:“听你这话说的,合着就我一个是外人了呗?”
“那不然呢?”狐狸挺起胸脯跟他针锋相对:“浙江是我老家,做东的是我们公司——”
“我怎么这么不爱听你说话。”远来是客的王道长听到这里忽然古怪地笑了一下:“跟谁玩这生分的?”
明明一开始应该只是一大清早随口的一个招呼而已,而显然每一次抛出的玩笑都换不回与预期相符合的回应。等到王也说完这句话,他们周围的氛围已经几乎算得上是尖锐刻薄起来。诸葛青就在这样如临深渊的气氛下抬起他那张总是带着轻佻表情的脸,在晨曦婆娑的树影下他忽然卸去了笑意的盔甲,冷不防露出的是不带有任何柔软情绪的冰蓝色的眼,他的视线像烟雾一样穿过王也:“唉,那行吧。”他开口说话,氛围又被他拨弄的变了一变,那双湿润的青蓝色眼仁不去看近在咫尺的这个人,反倒越过去指点另一个名字的主人:“灵玉真人。”
诸葛青向前迈了一步,和王也擦肩而过去截刚进院门的张灵玉手里拎的那几个塑料袋:“王道长不愿意跟咱们生分了,坚决不肯叫别人帮忙带早饭,非要亲自出去买。”他拿肩膀挤着有些反应不过来的张灵玉,把对方往一边推开,折回来路过王也的时候还轻佻地冲他点了点下巴:“对吧?”
王也被他这下搞得有点心梗。
傍晚的时候诸葛青说想出去转转,人出去后过了几个小时都没再回来。张灵玉开始有些坐立难安,当然他不至于认为诸葛青会跑了,但是出于性情和责任心一类的东西叫他觉得还是得出去把人找回来。冯宝宝只坐在一边专心地盯着看她那本珠宝鉴定大全,张灵玉想跟她搭话但是总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等到他决定自己出门去找的时候一直窝在沙发上龟息养生的王也忽然主动站了起来,“也不早了,我出去看看把老青弄回来。”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拽了拽身上的衣服,张灵玉看他踢着俩拖鞋就往外走,只来得及对着背影说了一句麻烦王道长了。
“嗨,没事儿。”王也抓抓头皮,对着背后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好像依照他的逻辑,诸葛青在这里能遇到的最坏的情况也不过就是被哪儿的姑娘围堵而已。
当然,诸葛青肯定没有被大姑娘小媳妇围堵在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王也在这郊外村里的小路上走的深一脚浅一脚,就算是已经步入信息时代了,对于一个小小的村子而言该没有的夜生活依然是没有的。掌灯后家家户户要么都呆在自家院子里乘凉要么就在屋里守着新闻联播,白天看到过的那些商铺统统落下了门帘,于是整个村子里唯一热闹些的那个地方就显得格外的惹眼——是跟他们来时方向相反的已经到达村子边缘的一块空地,一棵高大粗壮的茂盛乔木覆盖着这块区域,上面吊着一盏灯泡,远远就能听到那家长里短的喧嚣、闻到烟火汗渍的味道。王也在那盏灯泡照明范围外的阴影里踌躇了一会儿,觉得诸葛青应该肯定不会去这种地方凑热闹——这种老少爷们扯淡打牌、小孩子上蹿下跳、妇女们摸猫抱狗的浮躁红尘。他会去的地方该是更端着点、更儒雅点、或者更放荡点但是依然满含着某种会浸润到人骨子里的疏离的地方,但是冥冥中又有什么告诉王也他必须得过去走一遭,别问,问就是天道昭昭,是术士最能窥见的那冥冥中自有的定数。
硬着头皮踏进灯光照亮的范围里,果然一张年轻陌生的脸召来不少好奇目光,有些人连说话声都停了,就盯着他这个贸然闯入的异乡人的一举一动,像是在看猴耍把式。王也从来不知道自己能这么惹人注目,当年穿着道袍扎着道髻坐动车回北京的时候也没被行过这么严重的注目礼。王也一共走了二十六步,一步一顿最后直接麻上头皮。
婆娑的树影是截断人造光源的山岭,一面焰火升腾,一面只有寂静暗影,黯淡的月光下是一道坚固的石桥,桥下有黑色的流水,桥上站着一个像是随时准备投河自尽的人影,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王也忽然觉的心口一股闷气和着一点点莫名其妙、好歹算是找到了这倒霉玩意的喜悦一起汹涌的堵了上来,叫他开始无可避免地去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一物降一物,而诸葛青就是他相欠的那个人,不只是从罗天大醮开始,或许从前世开始自己就已经开始与他亏欠,不然怎么解释这糟心一切。
王道长不知道自己露出了一个什么样表情,可能不太愉快,因为对方像是已经瞧清了,于是防土河车于未然主动开口跟他讨巧:“王道长不懂了吧,这叫大隐隐于市。”
“哦整的还挺有意境,怎么要找着您还得翻过这最纷乱的红尘啊。”
小孩子疯跑起来的尖锐笑声和大人带着口音的斥责纠缠着从逛灯光下漫过来,村庄的夜晚,蝇营狗苟的人群依然聚在一起被尚未消散的暑气慢慢熬煮着,躲不开,气氛像粘稠的油,只有诸葛青的声音是落入这油瓮中的一滴水。
“那倒也未必。”他继续嬉笑,像是有意要跟王也攀比卖弄:“山人本就在这红尘里。”
这算是什么话呢,王也有那么一瞬间一下子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来接茬,就这一晃神的功夫诸葛青从石桥上走了下来,肩膀上搭着的白色开襟衬衫沾染着日光灯昏黄的光。
红尘纷乱,晃晃荡荡。
回去的路上王也问诸葛青跑出来杵在桥头上到底算是在干什么,“修炼啊。”诸葛青答得很坦荡,“再细可就恕不告知了,毕竟那可是我们武侯派的秘宝。”
“嚯,说得跟我会贪你这……”王也碎嘴跟上,说到最后声音慢慢顿住,他心底里忽然浮现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是某种很纤细、很清晰却又一时半刻抓不住也讲不明白的东西。
“那是,王道长犯不着贪到我这里。”诸葛青接着他的半句话说下去,口吻轻巧讨打,毫无芥蒂。
是是是,王也这下终于算是回过味了,就是这个感觉。曾经在碧游村诸葛青提前带着傅蓉下山,他们那场简陋的重逢与分别时他察觉到的东西:诸葛青在他面前消散了一直以来莫名的拘谨,在面对那些原本可能会叫他神经紧绷的话题的时候变得格外的放松。
就像现在他说着好像有些自谦自贬的话,口气却像高天上的流云飞略过尘土堆积的大地,会因为他这样的话而沾沾喜喜、以为他是在放低姿态的人无疑是蠢到无药可医的。
他们并肩走在黑漆漆的小道上,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寻问彼此这段时间的经历,术士讲话大多喜欢云遮雾绕的,两个术士相处的时候往往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职业的自尊心,他们都不愿意诚实直接的回答彼此的问题,所以慢慢的也就不太经常发问了,反正——你自己算嘛。
诸葛青抬头去看晴朗的夜空。
远离城市的光污染后,漫天的星斗像被随手洒下的一大把碎钻。王也走在他的身边,什么也不说,就只因为同路而沉默的走着,就只是在一起走着。诸葛青继续看,他去寻找北斗和狮子座,直到被王也推搡一把:“看路。”再低下头把歪斜的路走正。
之前他像个小孩子一样躲避开同伴,躲进喧闹陌生的人群里,在闷沉的热气和潮湿的水汽之中尝试调动三丹的精气,他在烟火人间里,神魂与心中却一派寂静。有那么一瞬间他又有些迷茫了,这种感觉是他从被哪都通禁闭的时候就已经察觉的。他的心与内景一片清澈的宁静,这很好,不能更好,但他的气海却再不复往常那般轻盈——诸葛青于是知道,他仍然没有完全修成三昧真火。尽管不是曾经一尝试调动就要将自己活活烧死那般暴烈,却像是红莲绽放后眨眼就被封进了坚固的冰层里,然后沉下去、深深地沉下去,叫他连触都触不到了。
他的心、他的内景忽然间变得干干净净,却也空空荡荡。他在这一片叫心魔都要疯掉的空茫种睁开眼睛注视水面上晃荡的暗影,再偏过头的时候却看见了光晕中正拖拉着脚步走过来,摸着脖子面色尴尬的王也。
那一瞬间好像有细微的星火在胸膛中迸出,不值一提的热,却让他有了轻微的痛感。
诸葛青察觉到他们之间有什么正在切实的发生着变化。
但或许这么说是不太准确的,至少王也并没有什么改变,牵动这个诡异曲线的一端的人是自己,王也是被动接受这些变化并作出应对的人。诸葛青忽然有了一种令人不适的预感,那预感告诉他这种改变并不会是什么叫人觉得轻松愉悦的东西,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王也,然后在对方察觉到之前迅速地躲开视线。
他们在漆黑的路上一直走,慢慢地走,直到看到小院里漏出来的淡黄色灯光。
如果张楚岚现在醒着,诸葛青一定要揶揄他,说一些比如哎呀老张你怎么能让王道长来找我呢多没有待客之道这一类轻巧又叫人上火的话,但是现在他能面对的只有一个憨憨的冯宝宝和应该开不大起什么玩笑的张灵玉,于是这种事情也只能在脑子里想想作罢了。
张楚岚躺尸了整整六天,在这六天的时间里王也和诸葛青所做的全部事情就是一边养生一边看着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事情做的冯宝宝、昏睡的张楚岚和并不叫人费心的张灵玉,对于这种乡野生活在山上呆惯了的王也和张灵玉到是习以为常,但习惯了花花世界的诸葛青就有些扛不住了。终于到了第七天,在他的无聊基本到达极限就要忍不住去逗逗冯宝宝的时候,张楚岚终于醒了。
张楚岚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喊饿,然后跟他宝儿姐抢昨天诸葛青从小卖部里拎回来的夹心饼干,然后被冯宝宝抡到墙角。最后张楚岚爬起来一个人佝偻着背去厨房下面条,一边问公司有没有来邮件。
公司确实来了邮件,邮件内容只有张灵玉和冯宝宝看过,而王也和诸葛青作为两个一等一的聪明人,都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觉得好奇。
张楚岚的这顿饭吃的很糙,清水挂面加点盐,满满一大碗抱着往电脑桌前一坐,吃相倒是看得人很胃口大开。大概过了十来分钟,他把空了的饭碗往桌子上一墩,说几位准备开工吧。
其实这之前基本所有人都已经默认好了等张楚岚一醒好日子就算是过到头,所以听到他说这话的时候倒也没有特别措手不及的感觉。张楚岚把电脑转过来给他们看屏幕上的邮件,上面有一些坐标和一张地质地图。
“看看老马这几天跑的,唉,也不知道他衣食住行咋解决的。”张楚岚嘴里咬着一根毫无用处的牙签,言语间流露的深切忧虑仿佛他是马仙鸿二大爷。
他们这一行人里除了张灵玉以外好像都不是马仙洪能好好说话的对象,当然张灵玉又反而因为跟对方没半点交集导致人更不可能听他的话。虽然根据张楚岚说的之前他们已经跟马仙洪有了一次亲切友好的会晤,但不管怎么看对方对他的信任也并没有很多——诸葛青用手指戳了戳张楚岚放在桌子上的,说是上次马仙洪留下的信物。“哎老青,你顺便给看看这到底是怎么用的。”张楚岚冲他努努嘴:“公司里没懂神机的,就你这边多少还对点儿口。”
“算了吧。”诸葛青口气凉凉的,眼睛稍微睁开一点盯着那个戒指:“不搭界。”
马仙洪逃跑的路线很古怪。
据说他在和张楚岚分开后的当天傍晚就从他所谓“姐姐”派来接他的手下那里出走。消息来自公司高层,源源不断发过来的那些信息不容置喙,却又在可能暴露信息来源的地方被硬生生的掐断,反而叫张楚岚确认了这些消息的来源一定不是公司内部。连续几天的坐标串成的移动轨迹显示他一路都只从等高线密集的地方过,不停地在好些丘陵沟壑间翻来覆去,有时候又好像迷路了一样,在一些没什么意思的地方转圈圈。
“看着都累。”张楚岚给了他这么一个评价,然后指着最后一个坐标:“从前天开始终于有迹可寻了,也终于跟我们靠近了。”
诸葛青虽然在上过从宽凳以后被确认了没有存有哪怕一丁点与神机百炼相关的有效记忆,但说来好笑,他居然是除了马仙洪自己以外对炉子和那段时间的马仙洪知晓的最多人,而至于王也,马仙洪遇到他肯好好说话的概率不管怎么看都是比遇到张楚岚的要高的。
“所以基本上计划就是,找到老马后我先上,说不动老青上,套不上近乎就换老王上,要是老王还不行那就没办法了,到那时候咱们就一起上吧,包括小师叔和宝儿姐——没办法,谁叫老马他现在是已知的唯一一个完全掌握了神机百炼的人,咱们非得找着他。”
“但我记得马仙洪跟我说过,他曾经把神机百炼也随便给过其他一个什么有天赋的小孩。”
在学着收拾登山包的时候诸葛青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一样对张楚岚说,而张楚岚正忙着把屋里一些乱七八糟的生活痕迹消除掉,听到他的话头也没顾得上回。“早都从你这里知道了。”他比了比自己的太阳穴:“公司会处理这个线索。”这么说着,语气却里满是“看看你周围宝儿姐和小师叔早就收拾妥当了人王道长都有丰富的野外求生经验,一大口子人里就你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菜鸡还不手脚麻利点”的嫌弃。
诸葛青低头看了看还没新鲜够的大包,“别着急嘛。”他娴熟地给自己找借口:“人家第一次没经验。”
这话说完很有效果,张楚岚立马一脸恶心地转过脸来瞪他,但除了张楚岚其他三个人都一副没多想或者根本不知道怎么多想的样子。唉,真没意思。诸葛青往背包里塞进一个睡袋卷:至少张灵玉该有点反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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