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狐(中)
富商王家的小少爷,那时候大约六七岁的年纪,一身锦衣华服没个人样地蹲在一个竹笼子前面,盯着里面一动不动的毛球,“这什么呀?”
“猎户在山上打的狐狸。毛色看着挺好的,今年开春晚,天冷,就说献上来给小少爷您做身皮袄。”
“就这么一小点,做个袖筒都够呛。”小少爷把手指从笼栅之间伸进去,堪堪只能摸着一点小毛尖。那毛团抖了抖,缩成更小的一个球。
“谁说不是呢!他这就是想来骗点赏钱,小的这就去把他回了。”
“赏钱给他吧,早出晚归怪不容易的。”小少爷自然是不把钱当钱的,收回了手指,“这么小也没什么用啊,问问他哪座山上打的,拿回去放了吧。”
“小少爷,您心好!不过这狐狸放了它也活不了,不如拿尾巴给您穿块玉佩,做个禁步啊,吊坠儿啊什么的挂腰上,也算个小玩意儿?”
“怎么就活不了了呢?”
“狐狸贵就贵在那身毛皮,打坏了就不值钱了,所以猎户打狐狸都专打眼睛。”
小少爷抱起那竹笼子上下打量了一圈,从上面看是个没头没尾的毛球,从下面才能看出构造。狐狸的尾巴在外面裹了一个圈,头和四肢都缩在肚子底下,两个尖细的小前爪紧紧抱着脸,按着两行斑驳的血,因为感觉到笼子悬空晃动而开始瑟瑟发抖,看上去特别可怜。
“那……这狐狸,我就先拿去玩儿了。”
“好好好,少爷您慢走!”
他提着笼子向外走了几步,忽然,直立着三尺高的身子,很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他回头又说,“你给那猎户赏钱的时候也跟他提一句……我这不是说他不能杀生喝西北风,可古之伐国不杀黄口,打猎不也有不打三春的规矩么?可就算是要剥皮吃肉,好歹也等它长大了呀……”
——
你不知道,我等了多久……
诸葛青翻了个身,用他最本能的动作手足并用地刚爬出去几步,就被人从后面捉住了一只脚踝,又把他拖回来。
他的四肢在地上打滑,抓着扯着沿途的花花草草都被连根拔起,身后的人手掐住他的腰骨,胯间火热坚硬的东西正撞在他的尾椎下的位置。
诸葛青要紧的地方被他虚顶了一下,方才的疼和爽都还没过劲儿,身体方兴未艾地感到一阵发热,一边徒劳地继续向前挣扎,一边回头龇牙道:“又来?你还没完了!?”
王也面对这一指责其实觉得挺冤枉的,他的元阳都还在呢,讲道理,他这一次本来就还没完啊。
他单手搂着诸葛青的腰,这身子可比刚才的样子抱起来更精瘦有劲了,绷紧的腰肌和肋骨,清晰地起伏间仿佛沙滩上被海浪冲出的弯曲波纹,他的手在上面流连地安抚着,“别怕别怕,乖,不弄疼你。”
诸葛青仗着自己现在露出了男性本相,觉得这人该不会这么生冷不忌,说:“道长,你是山上修行久太久寂寞了么?看清楚,你连公的都要?”
“嘿,不瞒您说,其实我倒是更喜欢公的。”
“……”
诸葛青语塞,这道士还真是搁到碗里的都是菜啊!
王也一笑,一手绕到他腿间,前前后后地揉了揉,“不过您现在这样……到底算怎么回事儿,也不好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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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无常性,唯有人,才永铭于心。
王也相信,也许这是对的,他真的不记得了,可是……他,却反而孤身从青丘出来,好像不打算潜心修炼,也没打算兴风作浪,只是流连在这个离开人类闹市不过十里的破败草堂里,不知所谓……
为了什么?他只怕自己也不知道。
可你又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啊……
——
“阿青!快跑!跑!”
它伤过伤的眼睛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白的,黑的……它无措地退了几步,爪子下踩到的都是冰冷的雪,抬头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沉沉的幕。树木如鬼影幢幢,像是一群嗜血的看客,看到了最精彩的地方,交头接耳,沙沙作响……风里传来头狼的嚎叫,四下群狼的远远近近地应合。
生死一样分明的黑与白之间,只有唯一的一团火光。
一个少年人的身影,手里攥着一支火把,驱赶着环伺的狼群。它看着那耀眼的亮光就像眼睛直视太阳一样。
那团火不屈不挠地在舞动着。
“阿青,往山上跑!那里有个狐狸庙!”
那个整个冬天都把它当暖手炉一样捧在怀里的人类少年,他在大声叫它,“快跑啊!你等什么呢!你的同类就在那里!”
它闻到有了人血的味道,群狼也发出兴奋地嚎叫。
它没有跑,压低了耳朵,背上的绒毛炸起,向着它根本看不清楚的那些庞大猛兽,眦出米粒那样稚嫩的小尖牙,“呜……”
后颈上一紧,它突然被叼起来了。
它的爪子凶猛地在空气里挠了几下,才闻到那是久违的父亲皮毛的味道。它瞬间就安下心来,狼群那头传来畏惧的低吠,在镇山狐妖的面前,它们终于退却了。
它又感觉自己颠了几下,叮铃叮铃,它脖子上的铃铛,随着父亲的脚步震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父亲叼着它,低头向着什么人致谢。然后,风从耳畔呼啸,它和它的同族们一起向着远离人间的远方奔去。
它最后听到那个人类的孩子,远远地对它喊着:“阿青,我不会忘记你的!再见了……”
骗子……
你骗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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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青慢慢喘息着地缓过来,飘在半空的魂儿丝丝缕缕地收回自己身上。
那道人正覆在他身上,饶有兴趣地一寸寸亲吻他的眉眼和耳际,感觉到他轻微的动作,知道他醒过神了,便笑道:“怎么着?服不服?”
“……”诸葛青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他,一个愣神之间,道士的手已经又摸上他的腰际,好像要是还不服,那他就再降妖伏魔一次。
于是他赶紧说:“行了,我不如你!我怕了你了!我对你心服口服!”
道士居然还挺得意,那只手便只是爱怜地轻抚着他肌肤,没有更多的进犯意味,“服气了就好。今日我既收了你,你从此就跟了我吧。”
诸葛青闻言却是一僵,颤声道:“不行……”
王也说的话仿佛是十分正直,可语气却是不如何正经,“留你在这儿终究是个祸患,你还想害什么人?”
“我根本就没……嗯……”之前被屈打成招的狐狸不服气,说到一半被那只手在腰际掐了一把,噎了一声,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再被里里外外地屈打成招一遍,改口道,“我会避开旁人,再不让人看见,你放了我,不成么?”
“不成。”
“我不走。”
王也笑了笑,“那看来你心里还是不服啊?”
“……”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诸葛青敢怒不敢言,只能在心里不住地腹诽,可他越是重复地斥责着,越是感到一阵真情实感到几乎要落下泪来的酸楚。
诸葛青自己都不能理解自己的委屈,这完全没有道理啊……
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离开这个仙狐堂,这地方明明那么无聊,又那么寂寞,可是若是想到要离开,又觉得莫名的难受。
——
即便是天狐,也要五十年方得化人,而诸葛青只用了十年。
他化人太早了,很多地方都不精细,舌头还是硬的,说不出人语,走起路来仍是脱形于兽类的四肢爬行,加之小时候眼睛受过伤,所以要直立行走就更难一些。总之,只是囫囵一看是个四五岁的小孩的样子,经不起推敲。
但即使如此,他仍是狐族开天辟地以来,最早化了人形的一个,从而备受族中重视。
可没想到化形成人的第二天,诸葛青就不见了。
他不眠不休,披星戴月,跑了很远的路,荒郊野地里他可以用狐的样子奔跑,脖子上挂着他的铃铛,一路叮叮当当地响,给他招来不少麻烦。而当不得不路过市镇时,他就只好化为人形。
他以为自己变得很好,耳朵和尾巴都无迹可寻,可他仍是异常引人注目。
他这么小一个孩子,独自晃晃悠悠地在路上走,两只手像是在地上爬过,脸上衣服上也脏得都是泥。有好心人想问他家大人在哪儿,可是发现他不会说话,也有坏人想拐他,可是发现他眼睛似乎有毛病卖不出什么价钱。
所以,他寻着记忆,最终竟然真的磕磕绊绊地找回去了。
那座豪府门前人声鼎沸。
他眯着眼睛,朦朦胧胧地看到一片铺天盖地的鲜红。他牢牢记得那个孩子身上的味道,很幸运的是,他发现那个味道就在不远之处。
他从宾客们的脚边往前面挤,身边的人都在喝骂,小乞丐蹭脏了他们做客的衣服。可大喜的日子,他们也不想在主人门前造次。
于是,他不管不顾,终于跑到了最前面的地方。
他仰头看去,逆着阳光,那个人一身红衣,气宇轩昂地从马上下来,高大得像一棵开满石榴花的树。
他有点迷茫,十年的时间,很长么?那个人已经变了那么高了么……
“这小乞丐哪儿来的?快赶走赶走!”有个声音叫道。
“别别,小孩儿嘛。”那人却开口说,诸葛青愣愣地想他的声音也完全不一样了。
“可能就是想要口吃的,怪可怜的,去给他拿点吧。”
“行,小的去拿。小少爷这事您就别管了,快接亲吧,小心耽误了吉时。”
“误不了,早着呢。”那人笑着,“哎?我那鸡呢?快拿来。”
下人转过头来对诸葛青说了什么,可能是让他躲到一边,给他拿吃的,可是他根本没听到,只是茫然地站在那里不动,看着那个红色的人影走远,和其他的红色晃成一团。
他张了张嘴,可是他又不会说话,又怎么告诉他呢?
我是阿青。我是你的狐狸。
你还记得我么?
很快,那人回来了,手上牵着一根锦缎扎的花球,另一端牵着一个一身红装的新嫁娘。
阿青伸出肮脏的小手,拉住了那人崭新的喜服。周围的下人大呼小叫要上来抓他,那人也是一怔,然后制止了下人,蹲下身问他说,“怎么着?你是要找我?”
他努力张嘴,说:“呀……呀……”
那人苦笑了一下,“这好像是个小哑巴。”
“呀……”
“他要什么呀?算了,去拿两块糖来,肯定管用。”
“呀!!”
这已经是他能发出的最接近“也”的声音了。
他根本不记得他了……骗子!
然后,就发生了这座县城里好几年中都津津乐道的怪谈了。
在王家的婚礼上,一个小乞丐在众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突然变成了一只青色的狐狸,把王家三公子的手上抱着那只披红挂彩的大公鸡一口咬死,血溅五步。
众宾客吓得人仰马翻,王家三公子倒还追出了几步,可狐狸早就掉转头就跑得没影了。
他走回原处,抬着手四下安抚说,莫慌莫慌,就是一只小狐狸。
有样东西闪了闪,王家三少从地下的血泊里捡起一个小铃铛,有些惊诧地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我记得它。
诸葛青丢了的那几天,青丘中早就急死了,可没想到他却自己回来了。
他好像没有受什么伤,但可能是累到了,现出了狐狸的原形,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安安静静地盘成一个球,可是却又睁着雾蒙蒙的一双眼睛,不眠不休。
“青,”一条祖奶奶辈的九尾狐,跳到他的身边,也同样的盘成一个毛茸茸的球,“我给你看一个宝贝。”
她的爪子推过来一个盒子,诸葛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小撮灰。
祖奶奶说:“我是五十岁化出人形的,然后有一个男孩看到了我,送了我一个小香囊。我一直很宝贝它,把它好好藏在盒子里,可是这都已经一千年过去了,就算祖奶奶再宝贝它,它的色褪了,绣线烂了,布料和内衬也朽了,最后,就变成这样了。那个男孩儿,只怕早就死了好几个轮回,骨头渣都找不出一粒。”
九尾狐骨碌一下爬起来,转瞬变成一个娇媚可人的豆蔻少女,银铃一般的声音对他笑着说:“青,人类的生命譬如朝露,实在是太短暂了。”
青色的小狐狸乖巧地趴在她的膝上,支吾了一声,终是气息沉沉地入了睡。
她轻抚着柔软的皮毛,心想幸好,都是你化形前的事情,只要这一觉醒来,也就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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