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单方面性转,搬一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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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个姐姐。我晓得她应当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她打小就有一副惊人的好长相。她的名字是一个十分深幽神秘的颜色——青;但她的皮肤却极白,白若瓷胎,或牛奶,或雾霭,或嫩豆腐…她适合用我的名来形容自己的美。 我喜爱姐姐,正如姐姐喜爱我。我深夜做了噩梦偷偷哭泣,姐姐会走进我卧室来,白色兔子拖鞋脱在我床铺边蓝色犀牛拖鞋边;她钻进被窝里搂住我,我们鼻尖与鼻尖紧贴,仿佛深海鱼贪嗜同一小片温暖空气。姐姐会眨着蓝色眼睛说,白,不要怕;那我搂你入睡了得不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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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十三四岁时就十分窈窕出众,我以为她在八卦村所有女孩里生得最是曼妙。她十分擅长文法,又懂谋略,且有好容貌;偶尔我见她从远处走来,棉布裙飘又飘——我凑去搂她了。 我听大人说,姐姐今后定是明星——姐姐听罢与我笑:白,你觉得我适不适合做一个明星?你认为适合,我便去。 你很适合,青姐。我说。其实我明白姐姐更适合做一个文人,她有名为高傲的谦逊,有不习古人理的自满,有生来伶俐而灵气的用字遣词。然而——若我乐意她去做甚么,她总顺我心意。果如我意料,她巧笑倩兮,道:白怎么也这样想?那我就做个明星好啦。 然后姐姐会转过身子,那深蓝色长发飘起来——如山水泼墨,是层林尽染,大团大团蓝色吉瑞祥云。我看见的是荣曜春菊,华茂春松,是微幽兰之芳蔼。我因此从来以为我姐姐是天上来的,漫步淤泥而不染,过界不沾一粒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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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好写怪异故事——她总说,她在文学上的小伎俩是给我活生生逼出的。青姐过来教我写作业,总不经意说起过去事情——白,你记不记得你七八岁那时事情?你大晚上睡不着,把我硬拽到你床上去给你讲故事。 姐姐给我讲的故事权是胡编——然而她懂得怎样编得最巧妙,由此方可哄一个闹腾的孩子怀愧疚入眠。她的故事里,哪吒最后那一刀不在染血脖颈,而是簌簌化成了芙蓉花;叶公钩凿以写龙,是为与那施尾于堂的生物再见一面;精卫填平大海,发现海底沉着她枯骨,花容月貌已成往事如烟——她高啼着吐血在阳炎里淡去。 我权记得——然而我笑嘻嘻与姐姐说,我不记得呀。然后我转过头拉着姐姐的袖子耍赖:青姐!再给我讲一遍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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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姐姐就是凤凰——九天上,不涅槃不重生;翅膀上洒落火焰是雪白色,是芳华绝代,是北国大雪皑皑。她不迁就任何人,亦无人与她平起平坐——而她爱我。我是她不洒落的一片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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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十六岁时去上海读高中,我听说她准备考进上戏去。她的国文老师十分惋惜,以为她是少见的文字天才;姐姐读高中时便发表许多文章,她确是个从来夺目迷人的天才。我知晓她一定会对着国文老师眨眨眼,眯起蓝色眼睛:但我弟弟希望我做个演员。 我读了姐姐写的每一篇文章,仿佛拾取她破蛹而出时散落的一切。许多评论家赞姐姐渊博,赞她文字里有真正大家之气,这是应当的;可我亦看见另一种刺耳声音:他们笃定姐姐作品里没有一点儿情感,只是怪诞与绮丽,文字里融化的是冷冰冰寒霜。 仅无稽之谈罢了。我看罢心中有无名火,如此想。 我想使姐姐惊奇与高兴——这是白先勇所撰写,但青姐简直是我的一切了。高中毕业那一年夏天姐姐从上海回来,站在八卦村红色檀木门边等我来接她;我远远望见她低头,手指捏着布衫领口黑色扣子,站成了一株好浓烈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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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时做梦,亦梦见青姐。梦里的我撒娇一样与姐姐道:青姐青姐,你定是世上最完美的人罢。 姐姐站在我面前与我笑,眼睛是两颗墨蓝色玻璃珠,唇红齿白,泼乳般皮肤。我以为她会笑,笑成春风灌满衣袖,笑成天人一碗琉璃珠碎;然而姐姐却哭了,一行清泪从她眼角滑落,是盛不住的琥珀光。她在我梦里好凄惨地哭起来——喊着甚么——白。白。白。 我对梦中的姐姐好生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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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姐姐二十岁那一年夏天回来时却着一身石榴红绉纱裙,虽仍清清丽丽站在门槛上。我从学校回来时站在远处远远望她,却没看见她那淡蓝色旗袍;她扭头看见我,走过来与我浅笑道,白,你可算回来了,让我好等。 她说,白,我要结婚了。我怔住,只觉姐姐白色皮肤被那深色布料衬得更白些——非月光白,非玉石白,是死人那样的惨白。我看向姐姐眼睛,她睁开又眯起,揉着我的脑袋笑,海一样明眸里塞满了雀跃。 恭喜你。我嗓子一下噎住,我其实想说:青姐,我想让你感到惊喜与快乐——可我控制自己笑起来,我说,恭喜你,青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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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王也。我后来才晓得那人叫王也——为姐姐换红色纱裙的人,为姐姐梳理鬓角碎发的人,向九天云雾上的姐姐求婚的人。我听说姐姐在去北京试镜期间与他遇着,王也家颇富裕,且本人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了,然他却在青姐天花乱坠描述里给泥成一个大笨蛋;末,说尽了姐姐亦笑个不停——老王说我还是适合文学许多!并不必要在演艺圈砸破了脑袋闯…他是一个时刻都为我着想的人,白,你说他是不是个大笨蛋? 随后姐姐把我抱在怀里,我闻到她身上茉莉香气;她傻傻地笑起来,喃喃道,白,我现在好开心,可我是一个顶自私的人,我和老王还是差好多呀。 我却笑不出来——青姐,我姐姐应当是云中花。我愈发觉得姐姐在变成一个我弄不懂的人,她一步步走到那个我素未谋面的王也身边去,她褪去白色衣裙换上火红绸缎;我喜爱的那个姐姐藏在这堆如火如荼石榴花下面,快要死了——快要被现在的姐姐杀死了。我姐姐不需要追逐谁,应当是别人追逐她。 我对那个王也莫名憎恨起来——因他把原来的青姐毁掉了。如山如云如河流的姐姐,不为凡人展露一颦一笑;我爱的姐姐,与最爱我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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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筹备婚事期间一直与王也待在北京,期间给我来了许多电话:白有没有好好吃饭?白有没有再做噩梦?白有想要的东西没有,北京可大,想要甚么姐姐都帮你带回来。 我听了想哭,我想要姐姐——那个清冷似露水的姐姐,仿佛屹立云端的姐姐。青姐,你怎么可以去追逐别人,怎么会有人值得你去追逐;你是月亮清晖,月亮怎可以沾尘俗。你是天上仙,你怎么会挂念凡间人。 丰饶之海里春雪奔马恍恍然——我想,并没甚么人可值得你这样去爱啊,青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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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经中有天人五衰:于福尽寿终时,天人洁白华服生垢,头顶宝冠珠翠枯萎,清净躯体腋下生汗,芬芳妙身忽生丑秽,而从此不乐本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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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那期间翻阅许多姐姐的新作品,看见人们对她的新评价——许多人皆称她适合做一个作家,而非演员。许多评论家皆惊奇感叹,诸葛青的文字里突有了一种抖擞炙热的感情了;仿佛她之前活过的二十年岁月权是死的,是一个不知烟火的旁观者。而今她终于变成人,从木偶人变回一个活脱脱少女;所有感情皆如昙花,在她的二十岁只一夜便倾涌干净了。 我读罢厌恶地合上那些书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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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有一天——尚远未到姐姐出嫁的日子,姐姐突然一身火红裙子回到家里来了。她看来面容很憔悴,像一块破碎红布落在石台阶上;我走过去,她猛地拥抱我——我好希望听到姐姐说:白,都是骗你的,我不嫁人了。 可她并未那样说,只是与我笑,笑成了一簇破败海棠。然后她哭了——不是我梦里面白玉盘碎开的哭泣,而是如椿花削落般凄惨哭声。姐姐搂住我身子,仿佛我们曾经坠入午夜前那样拥抱;她哭着说,白,白,我没法堂堂正正站在王也身边呀!我为甚么会是一个这样自私的人啊! 我说,不是的,青姐,你不是的。然而姐姐把我搂进更紧,仿佛要让我从此化进她身体里去一般;她哭着说,他很爱我,我亦爱他,可我居然时时刻刻在想…他较我完美太多了,他为甚么不能去死!我感觉我将要疯掉了,你明白了么,白。白。白。 我感觉我也将要疯掉了。我想。不要再说了,青姐,青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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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曾经写过关于一个女孩的故事:那女孩在自己的身躯上作了无数道伤疤模样纹身,许多人初看她模样只觉无比惊悚,然而知晓到底不是真伤口,遂很快离去。有一天那女孩却真死去了,人们方发现她身上每一道纹身都在汩汩流血——她用剃须刀刀片割开了自己身上每一道纹身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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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姐姐在自己卧室里睡着,我抱着白色枕头偷偷走进她房间去。她躺在床上紧闭双眼,仿佛一尊灵魂都给人抽走的石膏像;姐姐依旧那样白色皮肤,如白油漆,如翻滚云雾,如白茫茫大雪真干净,白得仿佛皎洁月亮给剥去坑坑洼洼表皮——我想起我曾同姐姐一同去出席一位亲戚的葬礼,那人脸上给盖上白色布头——我们从不晓得一个人是被用白布蒙了脸才算得死了,或死了后才可蒙上那素洁布头。 如果这一个青姐死了——我心想,那原先的青姐会回来么?原来那一个不沾染人间烟火的青姐会回来么?青姐,你应当在九天上,应当是别人追逐你;青姐,我要接你回来。 我把枕头捂在姐姐脸上,宛若给逝者面颊上轻拂一层白色布头。我看见姐姐那蓝色长发在床单上海藻一样铺开——是山水泼墨与层林尽染与大团大团蓝色吉瑞祥云;我看见的是春梅绽雪,是霞映澄塘,是轻云之蔽月与流风之回雪。青姐,我这样做,你会不会回来?我想。我听见青姐的呼吸声渐弱,是天人五衰景象——我要让天人回来。我要再一次看繁花似锦中清冷容颜,高处不胜寒的,爱我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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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底没有认真读完姐姐的文章——因此很久之后我才得以在她残破字里行间寻出一句:天人五衰,抵得浊世八苦。最末之五阴炽盛,不过如魂魄散尽推入火堆里,轰轰烈烈把山茶烧成灰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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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殡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王也。我在大人身后远远看见他,长头发梳在脑后,眉目俊朗,然已是形容枯槁;我看见他远远望着姐姐——若这是一个姐姐撰写的吊诡故事,他应当冲过去掀开那块白色盖头,亲吻他的未婚妻。可这不是一个故事,不是一个用剃须刀划开动脉仅合了书便可幸免于难的故事;我看见王也的嘴在哆嗦着,他是不是将要哭了——若他哭出来,我会更好受些。 可王也终究未落一滴泪。我听见周围大人们在议论他——定是一个野蛮人,否则怎至于逼得姐姐自杀。随后我见王也转身,他看见我便走来,俯身扯出一个极勉强的微笑:你是诸葛白对么?我听青好几次说起你。 我点点头,随后那王也苦笑几声,似乎十分艰难地问了:青…你姐姐,到最后是真真仍恨我么? 我其实可以回答——是的。如果我这样说了,那这报复才称得上完满;他把曾经的姐姐埋葬了,他从我这儿夺走了我最爱的姐姐。可将要开口时,我一下哽住——我从王也眼睛里面仿佛看见姐姐来,她的一部分永远活在了他身上,真正的姐姐活在了王也身上。我突而想哭了,我想起蓝色犀牛拖鞋旁边摆放的白兔子拖鞋,我想起白布衫,想起山水大海云雾缭绕与春暖花开;姐姐不会再回来了,姐姐最爱的人不再是我了。她很恨你,我其实该这样骗他——可我最后骄傲地对着王也抬头,流着眼泪笑:她一直深爱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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