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诸葛的如花 于 2020-10-9 06:04 编辑
刚发现这么纯良一个文都被loft屏了……存一份在这里
预警:道长X僵尸,跳跳青一开场就是个死人,所以之后所有的R理论上都是冰恋范畴,不过,暂时还很纯良,后续……也未必来得及写
第一章
王也是他师父云龙道长从真武大帝的香案下面捡来的。 那些年头很不好,外有列强,内有割据,天灾连着战祸,难民如潮,饿殍遍野,时不时就能看到倒伏于道边的死人残肢,看着像是被野狗啃的,可是有些地方连野狗也早被打光吃光了。 在这种世道下,把个生不逢时的婴儿完完整整地扔掉已算得上是良知未泯。
小王也被一片血呼啦茬的破烂棉布包裹着,塞在最里头的墙角窝,那地方塞得十分刁钻,他的至亲只当他必死,不忍心事先埋了他,却也不希望这身亲骨肉便宜了别家。王也自己不哭不闹,按道理说是没人能发现得了他,就应该那时候无声无息地死在真武大帝的脚底下。可是云龙道长道心虔诚,跪在神像前团手叩拜,偏偏就看见他了。 云龙道长到处化点薄粥米汤,居然在那样的岁月里把王也养活了。可是几年过去,他就发现这孩子有点怪,看着有点呆头呆脑。有一次云龙道人问王也总是两眼无神地究竟在看什么?王也说,看下雪。 盛暑节气,哪来的雪?
没人能看见,可是王也看得见。随着他渐渐长大,一双洞彻阴阳的眼睛越来越清楚,看到世间沉冤如雪,万千孤魂轻贱如纸,随风而起,见光即散。 有些怨念特别强的,还能跟他说上两句话,我死了,我死得好惨,你凭什么还活着?你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这世道……烂透了……
王也见怪不怪,不至于着了这种道,死无苦,生无乐,身为刍狗万般皆是自在。所以他大多数时间只觉得这些魂魄吵闹絮叨,看不开,话里也没安什么好心。可听久了也难免困惑,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 此夜温良,荒山临水,万籁俱静,有个声音细若风中游丝,自他耳畔掠过,“怎会无意呢?小道长,你往北走,进北平有条陕西巷,里边有一家挂云吉班的楼子,里面的姑娘也很不错,不过你可千万得点一回她家的铜炉羊肉。用得是景泰蓝掐丝的潮汐锅,羔羊腿肉切得四四方方,倒入大料葱蒜还有南疆的葡萄酒拿冰来煮的,别说肉了,光煮出来汤底清澈带股子清甜,一点膻味没有。你要是往东走,进金陵在丽人巷有一家汇芳楼,里面的姑娘弹琵琶唱词牌是一绝,还有他家叫花鸡,那是自家拿蚂蚱养的鸡仔,不超过百日,外面裹着荷叶还有淘净的河泥混着花雕和好,烤出来之后,皮脆得出响,鸡肉嫩得直接从骨上滴下来。还有啊……”
王也寻找声音的源头,什么都没有,只见月华如练,映照一天一水的空旷,那声音听着不知其几远,却又字字清晰,明明该是阴气森然,王也却只随着他指点江山中漫出热腾腾香喷喷的烟火气,那鬼说,“川鲁粤苏浙闽湘徽,走到一处就是一处的新鲜风味。你若尝过,还觉得人间索然无味,可以回来掘了我的坟!” 王也被他说得口舌生津,都快滴下来了,问:“现在这兵荒马乱的,那些家店还能在么?” “有些还在,我向路过的野鬼打听过,”那鬼说道,“若是倒了,也不会真断了,即便人命如荒草,终岁枯荣,还是会生生不息地长出来,会好的,得有耐心。”
王也坐在这湖边,跟这不知名姓的孤魂,聊了半宿,那人生前必然是个富贵子弟,矜贵风流,还贼能侃,吃的玩的八卦的,上数到秦汉下数到民国,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最后天际泛白,鬼要下去睡了,王也忙说,“承您的情,有没有什么缺的,我烧点东西给你?” 那个鬼说:“你我非亲非故,你烧的东西也到不了我这里。我聊这么多,本也不是冲你,就挺怀念能在这世上走走看看的日子的……” 王也听了这话又无端难过起来,这鬼听上去就是个喜欢游历玩耍的主,如今却黄土掩面,困在这三长两短间:“我要是带上你呢?” 此时一声鸡鸣,晨曦破晓,这声音突然就散了,只余残声萦绕,“我埋得深,不大好找……” 王也急忙问:“哎,别忙走,你叫什么?你叫什么……” 四下已然没声音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哪还能容得下那一缕幽魂作祟。
王也在那地方流连数日,可是要从不知具体何处挖出一个人来又谈何容易。他甚至挖出过一具枯骨,可是那声音却再未出现过,算来那日是月圆北斗,阴气大盛,才有此机缘。 王也无奈,只能环顾四周将山川水文都记熟,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滚了块一人高的大石头过来,在上边深刻了个“也”字,埋了半截进土里,作为标记。 然后他把身上带着的口粮馒头掰了半个出来,又往地下洒了些水,权做祭奠。东西不好,心是诚的,“别嫌这寒碜,等我回来,给你带你馋的那些个好东西。”
之后几年,王也游历四方,还上了茅山挂单打了一年的杂。他们道教也不是一个体系,若说赶尸之法,只在茅山。王也天资聪慧,半偷半蹭的竟然也学了个囫囵。 可是他越是学,越是心惊,茅山道法较之他们全真确实有些邪性。云龙道人之前教他的还是人有人道,鬼有鬼途,能度则度,实在遇上厉鬼也只能除去赚点功德。可茅山不是。 茅山道人以殭尸为法器,能驱策越凶的尸就越是道法高强无人能抗,可尸王哪是这么容易降服,所以他们毕生都在各处“挑尸”,寻找那些生前遭逢不测怨气冲天的亡者,用道术拘押魂魄,以雷火鞭笞驯服,故意将尸埋于大忌之穴,以毒以血,越养越凶。如《养尸方略》甚至还要剥皮去甲,以石灰风干,诸多折磨,逼它再长出新皮新甲的才算是“好尸”,可以继续养下去,供自己驱策。
而此时再回想那片无名荒地,山水交媾,山来水回,势止形昂,前涧后冈。入夜水泊倒映天穹,斗转星移不离七宿,正应青山抱青龙。这本是可遇不可求的龙真之穴,然而,穴有三吉,葬有六凶。 那鬼下葬之处,偏偏就深钉在在这龙的胸肋,穴吉而葬凶,这一反制过来却比之一般养尸之地更加可怕,砂水悲哭,阴阳差错。越是得水藏风的地,就越是凶煞嗜人。若是随便掩埋,万万不至于这么巧,这么可遇不可求的风水地势,这么歹毒阴狠的点穴。龙真穴硬是做成养尸地……这人已经被埋了多久? 王也越想越是心惊,没打招呼就下了茅山,向着那地方赶去。
走到半途,已经在客栈里听闻一些惊悚传闻,说是前方县里军阀缺饷银,前几日就纠结一小队官兵办了件损阴德的事情。他们找了个江湖术士寻龙点穴,居然真的挖出一座大墓,据说是个前朝一品,里面陪葬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可是那队去盗墓的丘八,竟然一个都没回来。 王也不去纠结既然一个都没回来又是怎么据说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只觉得坏了!连面都不吃了,星夜兼程,向着记忆中的地方赶。 那时候正是隆冬,积雪的林子里几点绿悠悠的狼眼睛,都是循着血腥味来的。 王也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藏身在树上,雪盖住了他的味道,几头野狼找不到人,也就跑开了。可是王也还是看到了,有头狼的嘴里叼着只人手,应是不太饿,自己才能轻松过关。
此间月色一如那夜,映着雪光更是一片银亮。王也小心地向前摸索,找到了一块眼熟的大石头,已经被人推倒,上面也落满了雪,他拿手在上面一抹,果然露出个“也”字。 再向前走几步,已经能看到几处未埋干净的血肉,还有冻硬了的残肢断臂。 在一切的中心位置,一尊厚重的棺椁已经被拖了出来,大咧咧地摊在空地上。旁边是个深不见底的坑洞,却异常的小,王也望了一眼,这棺椁本来竟是竖着埋下的。
外面的棺椁损毁严重,本来应该有着手腕粗的铁链一圈圈锁住,现在铁链被硬生生扭断,弃在地上。外壁精美繁复的雕花尽毁,镶嵌的金箔云贝全被撬下,只剩坑坑洼洼的伤痕,混着干涸发黑的血迹。更人不安的是,那些金箔云贝全都没带走,散落四周。 已经形同虚设的棺椁,被王也轻轻一摸竟然就散了,里面还套着一个小巧的金丝楠棺,乍一看似乎没受什么损伤,他刚松了口气,才发现这棺也不对。 头脚的钉子已经全都起了出来,棺盖不过虚掩。 他还在里面么?游尸,伏尸,不化骨……他现在成了什么?王也觉得自己这辈子随遇而安,从来这么紧张过,一路紧赶慢赶,跑得心跳在这静夜中能听出清晰的声响。
他手扶到棺盖上,一寸一寸地把它推开,月色也一寸寸地滑落棺中,浸映到那人的尸身之上。 王也俯身看他,之前没想到他会如此好看。
他气息全无,静静躺在棺中,身畔没有放什么珠宝,全是沉香,棺盖一开那氤氲芬芳如水一般漫溢出来。他的尸身未腐,宛如新丧,甚至可说是栩栩如生。 皮肤自是白得欺霜胜雪,双手十指相错,合于胸前,死后指甲仍在缓慢生长,尖尖的已有两寸长,指尖不可避免地发紫近黑,才提醒旁人,再美再好免不了是要生出尸毒。 他的头发是像青金石一样的色彩,不知是因为尸变还是生前也是如此,发型倒像是民国新风,短及下颌,只有脑后一缕长得出奇,应也是死后继续脉脉而生,像找不到出路的溪流,于是缱缱绻绻铺满棺底。 他至少应该亡故近百年了,衣冠严正,是前朝的官服。 一身靛蓝锦缎蟒袍,色泽鲜亮如新,绣工绵密,衣摆的江崖海水,随着视线偏转而粼粼生光。胸前补子绣的是仙鹤,羽翼纤毫毕现,混着银丝,鹤眼上钉着一颗极小的龙晶石。颈上挂的一串108颗朝珠东珠、珊瑚、琥珀,颗颗价值连城。脑后玉枕压着孔雀三眼的花翎,帽顶上一课鸡卵大小的红宝石,艳若鸽血,晶莹剔透。 他帽檐正面贴着一张杏黄符咒,上面狗血朱砂画着精深符咒,这倒使他青白的肤色映上些许暖调。符咒下垂,遮住了他的眼眉和鼻尖,再向下的嘴唇是鲜红的,宛如涂了胭脂,比那颗红宝石还摄人,无端令他整个有了一种诡异的艳丽。唇线清晰单薄,上挑——他竟是一直在笑着。
王也一时并未想到任何一条起尸之术,他甚至有种不合实际的错觉,那人好像并未死去,他只是静静睡在这里而已。能不能醒过来,跟我说话? 他对他的尸身全无惧意,伸手去触到他的唇,以为会有温暖的气息,可真的触到了才确信真是凉的,不仅凉,而且湿,蒙着一层夜间寒露。 可是那双紧闭浅笑的唇被他的指尖轻抚,就无声地松开了,王也鬼使神差将手指顺势向他口中探了进去,摸到一颗圆润光滑的东西,似乎还蕴含着些许暖意。 王也将那样东西抠出来,借着雪光一看,是一块椭圆形的翡翠,内中灵气莹然,绝非凡品。含玉压舌,是怕他死后不安宁。
正在这时,他听见棺中传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第二章
王也看到棺中之人动了,先是那双手从里面缓缓抬起,斑斓的马蹄袖从他腕间滑落,像是两株溯着月光萌发的苍白植物,紫黑色的指甲像风信花瓣似的张开,夜风轻拂,茎枝摇摇欲坠,虚弱得没什么气力。 用不着专业的道士来鉴定,任谁看了都知道这肯定是要诈尸了。天道往往不会把事情做绝,殭尸在尸变时醒得很慢,就是留给炮灰们惊恐万状大呼小叫再加让你先逃50米的时间。 可是王也道长非凡人也!
见到此情此景,反倒像是看见久病的亲人奇迹般地醒转,再看那双手无助地伸在风里,孤伶伶地有些可怜,一步上前,就把那双手握着。他的手很冰,即便是活人的手在这种雪夜里也会很冰,所以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里面肌骨僵硬,确实是常年血脉不动。 王道长这一路跑得热血翻涌,口鼻里呼出的是滚滚白烟,手心都是红的,往那双冰凉的手上一贴,就听到棺材里的人浑身一颤,咽喉深处发出几声呻吟,之后好不容易模模糊糊地说出一声:好烫…… 这声音确实就是那夜跟他聊天的孤魂。
王也一慌松开了手,他没用多大力,那人的冷白腕子上赫然浮现出五道发红的指痕,尸体依然在棺内轻微地蠕动着发出嘤嘤之声,好像这处烫伤还在让他疼痛不已。 “对不起啦,”王也觉得自己是好心办坏事儿,揠苗助长了,无奈之下只好凑在棺材边,关切地问道:“要不要紧?你还记得我么?” “嗯……”棺中之人勉强发出一声,似乎是认了他。
这人说不得碰不得,但是王也是身怀道术的,看他扭了半天全无起色,再折腾下去天都要亮了,便从怀里掏出个符纸,夹在食指中指之间,口中念念有词,符纸忽地自燃爆出大团火焰,灰飞烟灭。 他敕令道:“起!” 棺中之人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上身逐渐坐起,头颅无力地向后仰,下颌到脖颈呈一条下弯的优美弧线,起伏处浮现出脆弱的喉结,僵硬的筋骨喀喀作响,快要折断似的令人担心。 王也虽然有心去给他托一把,又担心烫到他不敢下手。
好不容易他算是坐定了,头颅垂落到前面,帽檐上的符纸像一道面纱,遮着他脸上神情,王也忐忑地又候了一会儿,“怎么样啊?快出来吧,这里是非之地,真不能久呆。” 那人说不出一句整话,他的口齿干涸,牙根酸胀,犬齿暴长,本能地想要噬人血肉,残存的意识却也知道不可以。作为一具尸,能有这层自制已属难得,偏偏身边有这么一块生鲜热辣还不知死活的肉在馋着他。 “走……” 舌头被玉压了这么久,到现在还有颗翡翠的形状印在上面,想翘想卷都无能为力,但又实在委屈得要死,读过书么?《周礼》读过么?《阅微草堂笔记》读过么?死人嘴里的东西不能乱拿,这还用人教么?
“好,走走走,这就走!” 王也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俯身摸索着,小心翼翼地避免触碰他的皮肤,隔着丝滑的锦衣,双臂抄进他的后腰和膝弯,直起背脊,就把人从棺材里抱了出来。人都说死人沉,可这人却比他想象得还要轻些,可能是精气神散了,肉身在细微之处终究是有些枯朽了。 这动作极度的暧昧和危险,小道士毫不设防,颈动脉离他的嘴唇不过三寸的距离,俯仰之间,他已经忍得万分煎熬。一个成年男子如旭日喷薄而出阳气,以及在那身躯里奔涌的热血,都让他感觉到无比焦灼。
怎么办,想吃……他的犬齿已经伸出来,牙尖压着唇角,他的手臂环在道士的后背,指甲尖克制不住地反复挠动粗布的道袍。 可是……不行……
“你是不是饿了啊?”那道士反倒问他。 王也在茅山偷艺专门学的就是这个,他又怎么会不了解尸体的凶性。这人还在养尸地里被埋了这么久,现在没有直接上来嗷嗷啃人已经算是他生前知书达理性格温柔了。
盗尸容易养尸难,更何况他还妄想能把这具尸体养得尽量好看些,自然不能用石灰去防腐抽湿,也不能用在尸体里繁殖的蛊虫去驱动,那只能以形补形,以人去养尸。 可这就是个绕不开的悖论,用人血养出来的尸,自然是越养越凶,越养越煞,假以时日必然为祸,得用些凶残的法子去驯他、压他。 不过,这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王也想世间道法玄妙无极,就算是茅山上的也未学全,之后也未必不会有新的奇遇。
他找了个干净地方,把这人放下来,然后割破自己的无名指,这根手指上的血连着心脉,血珠冒出来,将滴未滴地凝在指尖上。 那人再也无法忍耐了,扑到道人身上,仰起头,探出舌尖去承接那滴血,一沾上就只觉得如烈酒一般从舌尖顺着咽喉直烧入小腹。一滴生气入口,顷刻之间滋养他的四肢百骸。 他的舌头顿时就软了,舌底也湿润起来,不由更加焦急地舔弄道人指尖的细小伤口,只为那丝丝缕缕腥甜的味道,可是还是不够,他含住那根手指,深到几乎咽入咽喉也不顾,啧啧有声地只是贪婪地吮吸。
“差不多了,差不多……” 王也觉得这样子不太行,自己的喉头也有些发紧,这尸人的凶性在书上看到的是一回事,真的活色生香地在自己眼前又是另一回事。他赶紧向后抽回手指,可是那人舔吮得正起劲,怎肯轻易放过他,跟着他缩手的动作往他身上爬,双手攀上他肩头,膝盖还有些硬,不然可能就缠上来了。
王也顿时觉得自己倒像是居心叵测地拿了块糖诱骗未经人事的天真少女投怀送抱似的,狠了狠心,奋力一抽,那人也像是被宠坏的孩子,情急之下就咬住他的手指。王也一声痛叫,那人被他推了一把,下盘不稳,无力反抗地倒在地上。 “怎么还咬人呢!”王也比着自己的无名指控诉着,最下的指节被咬出一圈血痕,“没轻没重的。” 那人双手撑着地,局促地仰望着他,帽檐上的符咒轻飘飘地滑落他一半的侧脸,眼睛如没睡醒一样眯成一线,微蹙的眉间满是歉意,嗫嚅地说:“对不起。我忍不住……” 他这样子,谁也不忍心冲他发火,更何况这事本来就是王也自己先招来的,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把这仍有些疼痛的手甩了甩作罢。仔细想了想,自己把他一把推倒下手也挺没轻没重的。
“哎,没摔坏吧?” 那人说:“没……就是起不来。” 常人熬个夜还要赖会儿床呢,更何况他躺了那么多年,全身关节韧带都黏连僵死了,一动就等于硬是把筋骨拗开似的酸痛,哪能这么简单粗暴说起就起? 但是这几点血喂下去,口齿明显是灵活多了,说话无碍了,王也轮着圈摸着自己的无名指,也算没白挨这一口。 可他不由地又想起刚才冰凉的口舌包裹着它蠕动时的触感,只觉得心间升起一股他自己还无从分辨的异样,好像也是一种迥然不同的馋人。
他在那人身前半蹲下,“话说,还没介绍呢。我叫王也,是个穷道士。您呢?” 那人点点头,说:“我叫,诸葛青。” 听了这名字,王也玩笑道:“哟,那诸葛亮跟您什么关系啊?” “正是祖上。”这可不开玩笑的。 “失敬哈。”王也挠挠头,“您现在这情况吧……自己知道怎么回事么?” 诸葛青平静地说:“我早就死了……死了很多年了……可是现在的我,又算是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您这算什么,但你既然活了吧……你看,要不就跟着我,好好活?” 诸葛青一线的眼睛轻轻弯起,轻柔地说:“好啊。” “在没有什么好法子之前,我拿自己的血来喂你,但有一条,以后不能咬人!” “嗯。”诸葛青乖顺地说,“我以后不会了,这……第一次嘛。” “现在我得带你走,这些人盗墓不成,肯定还得回来,要是天亮了被人看见了就麻烦了。给你找套衣服。唉……您这身穿得……太招摇了。” “呵……”诸葛青笑了笑没说话。
王也又问了句,“我捡点你棺材上的金箔去换点钱,你不介意吧?” 诸葛青抬抬手,做了个请便的手势,“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这话由他说出来自然更有一份可信的意思。王也低头大略摸了几片金子,想来也够他们花销一阵了。盛世古董,乱世黄金,别看诸葛青身上花里胡哨的一大堆,到头来还是这个最俗也最靠谱。
把金子往怀里揣的时候,他摸到一样东西,掏出来一看是诸葛青嘴里的那颗翡翠,这东西能被他含着,肯定是最贵重的。 王也将这颗翡翠还给诸葛青,“这你的,刚才随手一揣忘了给你了。” 诸葛青却摇摇头,没接,“道长你帮我收着吧。” 王也奇道:“你这身衣服没兜么?” “你留着,以后也许有用。” 王也说:“我留着有什么用?” “用来收我呀。”诸葛青笑眯眯地说,“这世上,能压得住我的宝贝可不多……”
王也听得云里雾里,心想你只要不咬人,我收你干嘛。不过,既然诸葛青不想要,他也就随手跟那些金箔扔在一起。 然后,反身在诸葛青面前蹲下,那双手绕上他的脖子,把人背到身上,向着山下走去。
两个人的重量踏得积雪吱咯作响,规律而单调,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向前。整条银亮的山路曲折又静谧,好像一直沿着走下去,就能通到月亮上去。 王也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像自己不是第一次这样……走在漫漫穷途,身后背着一个冷冰冰的诸葛青…… 像是有一滴冰水滴到皮肤上,王也一个激灵,发现那是诸葛青的嘴唇在轻轻蹭着他侧颈。王也疑惑地缓下步子,只听诸葛青在他耳畔轻声说道:“你别怕……我不咬你……”
第三章
之前,王也暂时的栖身地是山脚下一座千疮百孔的废庙,遮不了风也挡不了雨,里面站着一尊自身难保的泥菩萨。就算信仰不同,但大家都讲个慈悲良善,所以王道长猜想菩萨对于他的借宿应该也不会太介意。 他是个很识相的房客,遵守他们释家的规矩,不沾荤酒,不近女色,化到什么好吃的都摆上案桌供泥菩萨先啃一口,每次进出山门,还会自觉叨一声扰,“你佛慈悲,出入平安。” 于是乎,这么些天,一佛一道相安无事,然而王也今天背着诸葛青这样一个倾世祸水大邪祟进来,这当真有点得寸进尺,是可忍孰不可忍。 泥菩萨彻底不想干了!
毫无预兆的,王也刚踏进山门,只听哗啦一声,一直摇摇欲坠的大梁终于一头掉下来,房顶失了支撑轰然榻下半边。 王也修过道法,练过太极,反应是很快的,原本不至于被困,但这砖头瓦片如雨下,要是这么往外冲,不就等于把背上的诸葛青当了个肉盾么?在那千钧一发之间,他一个箭步蹿到墙根儿把诸葛青放下,支起胳膊拿自己的身体掩着他。 庙塌了半边,还好房顶架子没散,像个支棱着的锅盖,把他们严严实实捂在里头,直不起身。
烟尘落定,王也咳了两声,乌漆嘛黑的也看不见诸葛青的情况,从怀里摸出火折子,一边打一边出声问:“没事吧?砸着哪儿没?”才说了这么句话,又吸了满鼻子的尘土,不由地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火折子的光,暖融融的一小圈,王也看到面前的诸葛青被蒙了满头的白灰,青发靛袍像洒了一层糖霜的蓝莓果。 王也伸手在他头上身上轻拂了几下,兀自汗颜,自己真是不太会养小动物,刚挖出来时诸葛青还像个大宝贝似的光鲜靓丽,才这么一会儿,就真成个件出土文物了。
“我能有什么事儿。”诸葛青小心地翘起十指指尖,避开染着紫黑色尸毒的长指甲,用手心按着王也的后脑往自己这边靠,“倒是你啊,以后可别这么犯傻了,我是不会再死的,你的身体却不比我这么经折腾,让我来护着你吧。” 王也的额角上方才被碎石磕破了一点皮,诸葛青拂开贴在眼前的符纸,让王也佝下来些,自己仰头去舔他那伤处。他的舌尖像一条柔软的冰棱,替他清洁掉表面的浮灰之后,唇舌仍凉凉地贴在上面,镇着那点不值一提的疼痛。
诸葛青闭着眼睛,仔细收着自己的爪和牙,舔尽那处破皮之下粉白鲜嫩的人肉沁出的几点血珠子,才意犹未尽地撤回来。 他在幽暗封闭的空间里极尽暧昧,倚着断壁,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嘴里却是不怀好意地讪笑道:“王道长,你要是再在我面前弄伤自己,可就别怪我把你吃掉啦。” 王道长身正影直,脸稍微热了热,却是万万不会想歪的。诸葛青是真馋他的身子,只不过是切成刺身的那种。“哎,好,真难为您了,以后我一定留神。但是话说在前头啊,您要是哪天真觉得自己忍不住了,也记得提前招呼我一声。我滚远点儿,省得馋着您。”
“你这人怎么这么开不起玩笑呀。”诸葛青低下头无声地笑了笑,再把这自嘲的笑意敛去,“王也,我不会的啊。我是想要……可就算我再怎么想,也不会真的去做。我已经把镇尸压舌的玉都给你了,你别怕我……” “您这话说哪儿去了。”王也赶紧解释,“嗐!我不是怕你,我是怕您忍得辛苦。” 他不觉得诸葛青这要吃人的凶性可怕,自己擅自把他挖出来,却又害得他吃不饱喝不足,很是对不起他。像个自幼生在锦绣堆里的纨绔公子,一朝沦落成个穷人家的苦孩子,连好不容易得了一块糖,都不敢放进嘴里含,只偶尔剥开糖纸舔一舔,再小心包回去,藏好。 他这么想吃人,却吃不了,多可怜……
可于情于理,王也不能倾尽自己的血肉,供他顾前不顾后地大快朵颐一番。一时痛快是痛快了,可这顿吃饱了,下一顿又在哪儿呢?连个管他的人都没了。 但王也始终相信,道法无穷,总有解决的途径,只是大海捞针,人事有穷,得尽力,也得靠缘份。
“话说……我看看,咱们怎么出去呢?”王也错开了话题,拿火折子从诸葛青这姹紫嫣红,照到那周围断井残垣,“这压得还挺严实。” 诸葛青看他东推一下,西摸一下,团团打转的样子,问道:“你就这么急着要出去么?” 王也奇怪了,“这墙也不结实,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整个塌了,咱们就都埋底下了。你不急着出去么?” “我都被埋过一千多年了,你觉得我急么?” “那倒是。但是,您再这么不见天日地埋下去,就跟那鼹鼠似的,好好的一双大眼灯都快没影儿了。” 王也随口附和完了,转而又觉得不太对。
诸葛青这一身,怎么看也就是个大清国的遗少,满打满算也就二百八十年,哪儿来的一千多年。但这也不过一念,王也不是个爱抬杠的性格,可能他就跟活人说“百八十年”一样,不过是个虚词。
诸葛青是真不着急,窝在那儿悠然自得地撩着小骚话:“现在这样,能跟你埋在一起,我便是再也不见天日了,又何尝不欢喜?” “您怎么就这么没追求呢。”王也教训他,“好歹我把您吭哧吭哧背出来,怎么着也带您出去遛上一圈,吃上些您提过的冰煮羊肉叫花鸡,着什么急嘛。您看,我又没有家人,也不是个平地飞升的料,等我百年之后……肯定也等不那么久,想把我埋哪儿,怎么个埋法,不都您说了算么?” “那我们可说好了。”诸葛青笑得妩媚,歪过头看他,“想出去还不简单么?你把我挖出来,不知道怎么用我?”
被他这么一提醒,王也想起来了。诸葛青被他起尸之后,未经嗜血,自身阴煞之气无从修复,又被额前那道杏黄符纸镇住,所以虚弱无力。他自己做不出什么激烈凶猛的动作,自然更无法对抗道术对他的控制。 现在要降服他轻而易举,若以茅山道术驱动他,他便会俯首帖耳,无不从命,而且他这尊藏龙地中养出的尸王之威,可当百万大军。
杂谈野史中早有这样的轶事,摸金校尉原是盗墓士兵,可中间有人习得一些粗浅道术,又机缘巧合在大墓中驯服尸王,从此他不用剪草无需撒豆,夜袭敌营有如阴兵过境,人畜不留。 这种故事自然是有夸大的成分,但只要有那百分之一的真实性,这区区一座破庙又怎么会放在眼里。
王也想到了这一层,一拍脑门,“是我二了。” 他双手掐决结印,左雷右霆,化为太极,“通幽洞微,召神御鬼。”他两指剑诀,向着诸葛青额前一划,就似真有剑气破空,嘶地一声,竟是将那道符纸拦腰斩断。两半杏黄符纸如并蒂枯叶飘荡下来,在空中就化了飞灰。
本以为是要施咒,谁知却是解咒。 那道压了他百年的符咒在诸葛青面前铮然破碎的瞬间,他惊得后仰,额前发丝被那道剑气吹拂,他睁开眼睛,神情满是诧异,如同被猛然被掀掉了盖头的小嫁娘,尚未准备好,就直面了自己的良人。
“没想到这么容易啊……” 王也也挺意外的,一般这种前辈高人留下的符咒,若非他本人亲自来解,就得在修为上压过对方一头才行。这张符上面画的咒王也都不敢说自己全看懂了,更别说去压制了。 只不过想姑且一试,竟然一次成功。实乃万幸。
“王道长,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么?” 诸葛青此时也回神了,双手扶着自己的红顶官帽,这帽子本来带着符咒,如同孙悟空的紧箍咒,扣死在他头上是拿不下来的。现在,他随手就摘了下来,捧在胸前,怔怔地看着后面拖着的三眼花翎。 “怎么啦?这符……你留着还有用啊?” “对我倒是没用,可对你有用啊,你怎么也不为自己着想一下。”
诸葛青笑眯眯地说,“你破的是你自己的保命符。这下,只怕你是制不住我了,这儿,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你就不怕我忽然凶性大发,把你给……” “您又开玩笑呢是吧,同一个玩笑来回开,也不嫌腻味。”王也抱怨了一句,“就算没被困在这里,我也会想办法帮你把符去掉。不然我还怎么带你出门下馆子?” “嘿嘿,王道长,你怎么不担心我那些话……全都是为了骗取你信任帮我解符才说的呢?” “您真看得起我,万一我解不掉呢?”
诸葛青看着他笑,向他招了招手,“往这儿站,您那儿危险。” 这道镇鬼符一去,诸葛青像是卸掉了身上千斤重压,断壁被他轻轻触碰,已发出不堪重负的脆裂声响。 他伸手去抬搁在断墙头上的房梁,那条碗口粗的木梁在他手里像捏了根大麻花似的,尖锐的指甲毫不费力钉进去,连同白生生的手指根根陷入,指缝间稀里哗啦落下腐朽的木屑碎渣。 王也看得目瞪口呆,诸葛青抬起的手臂看着还比他自己的还要莹白纤细,真不知道这把蛮力是从哪儿来的。 整根房梁都被举起,挪开三尺。
外界光亮斜斜地自那个缺口垂落下来,有如接天之梯。 诸葛青的膝盖还是不方便,王也就先从那缺口姿势难看地爬了出去,回头伸手想来接他,诸葛青却站着不动,只是抬头望着他,口中嗫嚅:“天亮了。” 这么一通折腾,东方已现鱼肚白。诸葛青探手摸了一下那道垂落的淡淡晨曦,皮肤顿时被蒸腾起来一层轻烟。 “我出不去啦……”
王也愣了,诸葛青太像个活人了,一颦一笑,还会吓唬人玩儿,所以他几乎都忘了他不能见光这茬了。他背囊里有一把油纸伞,赶紧摸出来撑开,遮在出口。 可纸伞半透明的,也遮不严实。 王也扒着那个缺口,对里面说:“你别着急,就在这里等我。我正好去早市上给你买两件衣裳,遮阳的斗笠面纱什么的,再买把黑色的油布伞,以后带你出门都用得着。你就在这个洞里躲好了啊,等我回来。” 王也站在外头朗朗乾坤天光大亮,诸葛青躲在这断壁残垣的阴影里,两厢阴阳分明,已经有些看不清他的神色。王也听见诸葛青问他:“……你还会回来么?”
王也想,这话问得多怪,我干嘛不回来?他又拿了件衣服盖在油纸伞上,好把日光遮严实些:“老实儿呆着!” 低矮的废墟,像个简陋至极的牢。 诸葛青隔着他的衣服他的伞,对外面说:“好,我等你到晚上。如果你不回来的话……我就走了……” 外面再也没有回音了。
诸葛青缩在站不直人的黑暗里,眼睛毫无阻碍地看清墙壁上细微的裂纹,石头上的经年被雨花打磨的痕迹,王也刚才踩过的脚印……什么都能消磨他的时间。 他被埋了千年,耐性怎么会不好,他在墙角里还找到那尊倒塌的泥菩萨也侧躺着被埋在砖石下,她的脖子摔断了,脸却正对着他,仍在盈盈含笑。
“你笑什么?”诸葛青凑过去,和气地说,他能跟任何一只蚂蚁或者任何一条蚯蚓都搭上话,“你救苦救难,想舍身泥胎,救他一命?好了,他得到机会了,可他还是会回来。他要是不回来……他要是不回来……” 诸葛青用指甲抓自己的手臂,他的指甲削金断玉,割开的伤口深可见骨,一滴血也不见。他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不知冷暖,也不知疲惫,那撕开的伤口也不是很痛,并且逐渐闭合,恢复了原状。
“诸葛青啊诸葛青……” 他双手捂着脸,指甲恨不得抠开自己的脑壳,把里面的脑子搅碎,那就什么都不想了。不过也是暂时的,这样也毁不掉他,他还是会慢慢恢复起来,他毕竟是尸王。 “要是刚才……把他吃下去就好了……”
不。他重新坐起来,心想王也不回来也好…… 人血的味道,说不清是酸涩还是腥甜,也算不上是美味,只是本能的饥渴。自己能忍到什么时候,不去把这人撕开,啃食殆尽。 不回来也好。
他看着那把纸伞,即便遮了两层,对他这种阴煞之物,那仍像是一轮他摸不得的太阳。现在哪儿也去不了,只能等到太阳落山……到时候,他要是不回来…… 诸葛青想,我也走了,让王也再也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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