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是心动
“住这儿真的没什么问题?”
一路向西,竟在僻静之地寻到一处屋宅,王也不知从哪摸了一根铁丝,伸进锁眼捅了捅,大大咧咧领了诸葛青进门。不必住客栈自是方便许多,但这住处来得未免太过随意,诸葛青总担心睡到半夜屋主踹门而入,朝着他俩破口大骂。
“怕什么,我第一次离家时途经此地,见这屋子宽敞干净,就买了下来,屋主就是我,你且安心。”
“你家你怎么还没钥匙?”诸葛青不信,溜门撬锁如此纯熟,可真不像是进自己家门。
王也随手拂了拂桌子,还好,不算太脏。“若是每处屋宅都时时刻刻带着钥匙,再高明的轻功,怕也是飞不起来了。”
诸葛青扭过头看向王也,见王也一脸理所应当,他呼出一口气:初见时太不讲究,以至于差点忘了,这人可是京城首富的儿子。
“ 那当初那鱼店也是你家的?”
王也“啊”了一声,“那倒不是,我到的时候正巧赶上掌柜的急着回家探亲,就租了三个月。你到得倒快,我还是租久了。”
诸葛青寻了个盆去院中古井打水,不太想和败家子儿继续说话。
王也当初买下此地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带着旁人来,这屋子里该有的倒是都有,就是床仍只一张。好在已一起住了多日,睡相再是不好,也习惯了。粗粗将床榻铺好,王也拉着诸葛青坐下,细细回想了白日里打听到的消息。
因王并未曾刻意隐藏行踪,消息算不得难寻。不过越是如此,王也越觉得此事并不简单。
“王并虽说疯,说话做事出没不常,但也总该是事出有因,你可知他为何突然找上你家?我不记得听说过诸葛家同他们王家有过仇怨。到如今这一辈,你不必提,小白更是还小,你们从前见过?”
诸葛青揪着衣角,眼底冰冷,许久才道:“见过的。”
“诸葛家避世多年,不沾是非,不惹俗怨。自离家后便知,一朝入了江湖再与家门无关,但我也清楚别人不会忘记我是诸葛家的人。踏入内景前我曾无数次想过此次横变为何,是不是我无意中得罪了人却不自知,最终才为家门惹上灾殃。可直到那晚我才明白,祸根竟是十数年前便已种下。”
诸葛家行事低调,虽已不尚武,但余荫仍在。小字辈写诗作画自是乐得自在,但若是志在刀剑,长辈也没有反对的念头。诸葛青抓周当日相中了一柄桃木剑,自此便为踏上江湖这条不归路做着准备。
亲弟太小,对武学还燃不起兴趣,习武这条路,诸葛青走得是分外孤独。所以在得知父亲竟收了个徒弟时,他心里免不得开心许多。
“其实满打满算,他也只在我家待了一年。”
诸葛青自小便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王并亦不遑多让,一人天赋奇高,一人悟性极强,本能是并驾齐驱的师兄弟,可在那一年里,诸葛青却很快就从最初交到朋友的欣喜之中抽离。原因无他,王并此人,实在难以深交。
“老王,你习武是为了什么?”
“小时候话本看多了,谁还不想当个大侠呢?”
诸葛青一提嘴角,这人一贯是个没正经的。
王也看他笑了,也抿了抿唇,续道:“没诓你。一则看这江湖有趣,想学便学了,二则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江湖水深,也为自保。”
“与人打交道,本也不难,知道他想要什么就行。能给的就给,不能给就讲道理。可总有不讲道理,也听不进道理的人。王并打小天赋异禀,可惜自负。他来诸葛家只为武侯奇门之术,或许当他明了终其一生也无法窥得一二之时,便生出了今日祸心。武侯一脉避世多年,竟还是招惹上了此等疯人。”
王也摇头叹道:“天地之间讲求平衡之理,相生相克,这是万物的章法。”
不愧是王道长,若武林盟主是他,江湖想必能少了好些风雨。压在心底的事拆成几份,今日终于都说与他听了,诸葛青像是短暂将重担卸下交付给了王也,哪怕天明就要重新背起,也总能喘息个一时半刻。夜已深了,再聊两句,就该歇息了。
“老王,你平生可有过遗憾?”
“幼时和兄长玩闹时扯坏了最喜欢的那件衣裳。上元佳夜出门前打翻茶盏耽搁了时间,没买到街角最后一块糖糕。还有入武当时行得匆忙,没能与阿花见上最后一面。”
“阿花?”诸葛青抬头,没听说过这清心寡欲的王道长还有个早逝的相好啊。
“哦,是我捡的一只花狸,好吃好喝养了三年多,可惜了,听说我走后没多久就跟着一只黑野猫跑了,真是没良心。”
诸葛青没说话,但王也察觉出他不太开心。也是,人家心里涌的是血海深仇,他却自顾自说着不回家的猫。但既是遗憾,又何须分个大小,总归都是回不去、见不到、放不下的了。
“老王,我和你不一样,我放不下。”
“谁又能事事都放下呢,但已经走过的路,无需回头再看。”
“还是道长洒脱。”
王也哂笑,“小道凡人一介,算不得洒脱,也有例外。”
诸葛青没接话,只当他是谦虚,倒是王也深深看他一眼,随后自己补了一句。
“这出世的路,我就已走了两遭。”
诸葛青眼中盛了几分笑意,颇为自豪道:“好像都是为我。”
王也点头,认真道:“可不。一路相伴,总该为你做些什么。”
“你什么都无需做,能得道长同行,已是所料之外的幸事。”
王也闻言不应,做不做的,也不是他能控制的了的。
诸葛青明白他的意思,许是今夜静谧无人扰,他将心一横开口问道:“其实我还是不懂,你究竟为何要帮我?”
“往大了说,王并这种人留在世上是江湖之不幸。往小了说,你在这,我怎么可能不帮你。”
诸葛青怔怔地望着王也,有些困顿地问:“兄弟情深?”
烛火摇曳,晃得二人意乱。王也沉默,似也不解,许久叹一口气,袖风一振,满室漆黑。
“或许是了。”
因这一句话,诸葛青最终还是没能睡好。王也从没有责怪的意思,他自然清楚,他只是在想,当初为何偏偏要将王也拖进红尘中,这究竟是对是错。
一夜辗转,天将破晓之际,诸葛青轻轻掀被起身,绕到后山桃林,寻了个石凳坐下。尚未立夏,屋内有人气儿也暖和,可离王也太近。屋外晨风寒凉,却能让诸葛青从混沌中清醒。罢了,就像当初说的,江湖苦寒,能有一人陪着总归不是坏事。这路上生死两端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若真是命绝于此,能有人为他敛去一身骸骨,中元清明记得浇上一壶热酒给他,也没白同行这一场。
诸葛青自嘲一声,他果然自私,但不管结局如何,这都是最后一次了。
风起,落红纷飞,诸葛青展手,花瓣却不识趣,径自摇曳坠落,他半片也没接住。诸葛青怏怏斜靠树身,思忖片刻,提手折下一节桃枝。不知王也当初来这里是何时节,这晨景不错,独自欣赏可惜了,便借桃花一朵,送与老王一看。
王也醒来时,身侧被褥冰冷,像是空了许久。他面上并无多大疑惑,昨夜枕边人辗转反侧他听得一清二楚。习武之人向来浅寐,阖眼装睡也不是难事。毕竟有些话与旁人说不得,有些坎只能自己迈过,这道理王也懂。只是懂归懂,很多事他自己也想不明白,若他能事事看得透彻,今日也不会在此。
打了盆水净了净脸,王也觉得肚子有些饿。久等诸葛青不来,王也正欲起身去寻他,拿起刀的时候怔住了。刀柄上被细绳系了几道,绑住了一朵桃花,想来也知是何人手笔。
王也还发着愣,正逢诸葛青提着清粥小菜进了屋,这儿离集市有些距离,走了好一会儿才买到。他将吃食放在桌上,抱剑凑近轻笑道:“道长,你的定风波怎么开花了?”
细线系得并不牢靠,王也用手拭过都不敢用力,在听到诸葛青的调笑时,也难得没有回应。
诸葛青觉得好奇,王也道长向来镇定自若,如今竟会因为一枝桃花而发呆。总不见得是不满意罢?朝露莹润,花叶灼灼,配你那把钝刀,分明绰绰有余。
有风吹过,搅得二人衣袂扬起,诸葛青低头履平袖口,再抬眼时,耳后几绺蓝发逸到额前。王也不由自主伸出手拂开,一如当夜。诸葛青闭眼任他摆弄,待反应过来时,王也发现,本就系得不甚牢靠的桃花已被他衣袖振落在地,只留一截细线绕在指尖。王也阖掌,仿佛握住的是红线。
“哎——”诸葛青也看到了掉落在地的绯红,摇摇头可惜道:“本想同你共赏春色,只怪风动。”说罢俯下身去,手指将将触到花瓣,却意外被拦下,他直起腰疑惑探头,正与王也四目相接。
“老王?”
思量多次都无果的事,此刻有如子实破土而出。王也将刀掷在一旁,攥住诸葛青手腕,笃定道:“非也,是情动。”
诸葛青愣在原地,双目微怔,耳根通红,脑海中空白一片,似乎听不懂王也口中的话。王也却不肯给他继续思索的时间,像是决意验证心底的猜想,拨开横在他二人之间的鹧鸪天,倾身吻了下去,宝蓝剑穗从诸葛青臂弯间垂落。他身周有晨市上沾染的烟火气,也有后山散不去的桃花香,此刻都被王也攫取干净,心心念念的好景终归是以另一种方式共赏。
有的人看似吻得轰轰烈烈,但其实满心紧张不得章法,险些将唇舌咬破。诸葛青吃痛,将人推开后撤一步,手指蜷起握紧剑鞘,低头看向脚边那朵被他亲手折下的桃花,有些失神地重复着王也刚刚的话:“是情动?”
定风波留不住武陵色,怪风骤起,怨窗未严,嗔我心乱。
王也却又摇头,执诸葛青手掌覆于自己胸前,叹息般低喃道:“是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