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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酥山与熔岩

【也青】暗涌(缉毒AB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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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6-8 18:34: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1章 多么庆幸,长夜无需一个人
王也短暂地丧失了听觉、思考能力和说话的能力。从诸葛青脚下刮起一阵风,刮到他这里来,变成了海浪,朝他迎面地拍过来。那一瞬间,王也是想躲开,海潮暗流涌动,即将把他吞没。可是他的脚像是生了根,就是不动。海浪拍上来,他真以为他要碎了。但水流绕着他,把他推回干燥平实的陆地上。好像溺水的人得救了。
“你……什么——”
“有谁好好对待过你吗?”诸葛青偏过头,轻轻地问,“你要是被人好好地待过,刚才怎么会出现那种表情?”
王也抬头:“我什么表情?”
诸葛青稍稍压低了身子,这样看起来,简直像是他在用自己的身体把王也困在那一张椅子上。那张俊美的脸在王也的视野中缓缓放大,诸葛青一手撑在椅子扶手上慢慢下压,俯低身子在王也耳边低声说:“就是……想让我不要走的表情。”
温热的吐息拂在王也的耳根,不等他做出什么抗拒的动作,诸葛青平静地把人压制在这一小块空间里:“不过这种表情只让我一个人看见就够了。因为啊……我心眼特别小,要是别人也看见了,我会生气的。”
到吃饭时,人人都看出来他们两个不对劲了。如果说王也不说话,是他一贯犯懒不爱掺和进别人的热闹里,那诸葛青也不说话就显得有些古怪。
王也为人宽厚,他手底下的年轻人个个摸准了他的脾性,做事的时候自然服他敬他,但私下里就没太多拘束,真拿他做大哥看。这倒不单单是为着王也性子好不苛待人,毕竟要真是连只鸡都杀不掉的大好人,谁会来做这刀尖舔血的行当,一个弄不好便要殒命当场。然而王也做事,则比他们自己还要惜他们的命。世上事就是这样奇怪,王也替他们惜命,他们反倒记挂着要给王也卖命了。缅族人一日三餐都好饮酒,中午没有喝酒是为着下午还要开车,可是一场暴雨下得猛烈,谁也走不了,到了晚上,总不好再约束。
最新鲜的棕榈酒是甜的,割过的棕榈叶下会流出汁液,在罐子里天然发酵,产生酒精的醇厚滋味。因为度数不高,又带着酸甜果香,缅甸农民喝这种天然酒精饮料不可不说是十分豪迈,拿碗来喝都嫌小了。
诸葛青抿了一口,就喝出这种棕榈酒的粗糙,放下杯子时眼光淡淡一扫,桌子对面的王也已经喝完一杯。诸葛青身边一个年轻人微微愣住,手里蘸着蒜油的炸鱼几乎要忘了往嘴里送。
“怎么了?”
“也哥……平、平时不喝酒。”
诸葛青嘴角一翘,伸出二指在杯壁上一弹:“这也算酒?”
那年轻人瞪着一双眼睛看向诸葛青:“您、您对……对我们也哥,是、是不是有——”
诸葛青听着都替他着急,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是个结巴。他压低声音说:“我对他……是不是有什么?”
“喜、喜欢……”
诸葛青噗嗤一笑:“吃你的饭吧。”
但说完这一句,诸葛青微微低下了头,长而浓密的眼睫半阖住眼底微光,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长得漂亮的人大多天生会骗人,可是骗别人不打紧,骗自己就不大好。要是一个人又聪明又爱骗人,那将自己也骗过就是件十分容易的事情。有个人正慢慢地艰难地爱上他呢,诸葛青对这件事心知肚明。可是他对这个人又是什么心情?最早的时候,他不过就是要一个真相。诸葛青想,骗自己一时是可以的,但现在似乎到了一个不得不坦诚面对自己的节点了。
命运掷着骰子,打算将爱情从笼中释放。掷出怎样的点数,全靠获释时那一刻的风向。可风向也是变化无常的,此刻,风正依着他的意思吹呢。在诸葛青心底深处,他已感到大风来袭。[注8]
天色黑尽,白天碧绿浓翠的竹子到了夜晚化成森森的剪影,有蝙蝠不断在低空轻盈地掠过,炽烈的电灯泡招引了无穷无尽的飞虫一头撞在滚烫的玻璃上,让诸葛青想起一个词,叫飞蛾扑火。
一顿饭吃完,吴哥把他弟弟空出的竹楼收拾出来,让他们住进去。王也安然地坐在桌子旁边,没说话,也没动。
然而这桌边除了他,还坐着一个诸葛青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人就从桌子对面挪到了王也身边。他笑微微的:“我陪他坐一坐。”
诸葛青拖来一把竹椅,躺在上面摸出手机玩,屏幕上的光照在他脸上,高挺的鼻梁下凝着淡淡阴影,眼睛眯起来。他身子往后靠,两条腿就交叠起来,脚尖一翘一翘的。亏得诸葛青以为他要玩到手机没电王也才会有反应,这才刚被蚊子咬了两个包,王也就抬起了头,比他预想得要快多了。
王也的头发其实很长,从山上下来之后他洗过澡,头发被他重新挽起来之后,到现在也没干,晚风一吹,潮湿的香皂味道淡淡地飘过来。诸葛青手撑着下巴,认真地打量王也。王也的鼻梁很高,很好看,漆黑的眼瞳隐没在高挺眉骨带来的深邃阴影之中,显得他轮廓很深刻。按理说这样的线条是要人感到凌厉的,可是王也就不会,他有一张云淡风轻的脸。诸葛青心想,要是诸葛珏长大了像王也,那应该也不错。
他知道王也喝多了。喝酒上脸的人不少,但像王也这样,低度数的果酒也能喝到这个样子的人就实在不多。整段脖颈都微微发红,一路没到衣领深处,脸上也有淡淡的红,几缕梳不上去的头发垂下来,让王也显得有点落拓。
诸葛青在这样细致的注视中完全没有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王也已经转过脸来正对着他,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一看,把诸葛青看得心惊肉跳。
王也眼神里的情绪太复杂,有隐忍,有压抑,有炽烈,还有坚持,脸长得再云淡风轻有什么用,一双眼睛把什么都卖了。
这个眼神是在诸葛青心里放火。他知道自己打错了算盘,王也说的话没有一丝一毫的夸张,诸葛青招惹不起他。可是现在都招惹到这个份上了,只好将错就错,顺势而为,期待自己不要蚀本太多。虽然他知道,自己是一定会输光光的。
诸葛青伸手点着自己的鼻尖:“我是谁?”
王也老实答道:“诸葛青。”
“这么听话啊……”诸葛青幽幽地叹了口气,“老王,你要是不喝酒也这么听话就好了……”
原来王也喝醉了这么好玩的,诸葛青还没拿准主意问他什么好,也不知道要是他问王也究竟是什么身份,王也会怎么回答他,总不会直接拔出枪来顶在他的脑门上吧。
他这边漫无边际地想着,冷不防手腕一紧,已经被人牢牢握住了。王也站起身的时候带倒了凳子,他也没管,拽着诸葛青就把他往屋子里拖。
进了门,王也松开了手。人喝醉的时候拿不准力气,诸葛青手腕上缓缓浮出来几道指痕。他倒不是不惊讶的,只是还没等那惊讶的情绪凝成实质,王也就又把他放开了,席地而坐,目光专注地看着他,解释道:“要下雨了。”
诸葛青很想不相信,可是这一晚连老天爷都站在王也那边,两道响雷炸开了,大雨哗啦啦浇下来。这雨来得太急,一时间只能听见雨声。
诸葛青问:“你怎么知道要下雨了?”
王也很慢很慢地说:“在这里再待久一点儿,你也能感觉出来。”
“我待不了多久啊,马仙洪伤一好,我立马就回去了。”
听了这话,王也迟缓地看了诸葛青一眼,似乎是下定决心一般,良久才“嗯”了一声:“你早点儿回去,也好。”
诸葛青气哼哼的,酒壮怂人胆,怂人喝酒一样怂。
他觉得胳膊上很痒,伸手去挠,山里蚊子太凶狠,他又当真担得起细皮嫩肉四个字,肿了一片。住在这样的村子里,诸葛青也没什么可抱怨的,蹲在地上点蚊香。原来点蚊香也是个技术活,他刚点着没多久,蚊香就熄了,不管试几次都是这样。
王也啧了一声:“起开,我来。”
诸葛青被他掀到了一边,王也一上手,蚊香果然安稳地烧起来了,被他用那个自带的金属小底盘架稳了,浓烈的味道渐渐融进空气里。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诸葛青轻飘飘地说,“服用镇痛药期间一般是不能喝酒的吧?”
“诸葛青……”王也坐在床上,笑了笑,“我没那么脆。”
诸葛青手托着脸:“嗯,你不脆,那你为什么头疼啊?以前受过伤?”
“我……没有。”
这一晚上凝结在诸葛青心里的情绪终于要炸了,他眯了眼睛,朝王也一步一步走过去。跟着,王也腿边的床铺微微下陷,诸葛青的膝盖压在上面,一手按着王也的肩膀,一手揽着王也的脖子,修长的手指探进发间,把他用来束发的皮圈拆了下来。仍然潮湿着的黑发从他五指间纷纷扬扬地落下,纠缠着,包覆着,亲吻着他的指节。
王也迷蒙地看向他:“你要干什么?”
诸葛青跨坐在王也膝上,手指在他发间揉了揉,轻声说:“我疼疼你。”
这话一出口,诸葛青心里反而踏实了。他其实不是不紧张,面前的这个男人,他十七岁的时候就跟他裸裎相对,建立过最亲密的关系,此时此刻虚虚按在他后腰的指掌,多年前曾对他施以爱抚,眼前这张因为干燥而微微起皮的唇,他是吻过的。
王也因为醉酒而沉重的呼吸一下一下地撞进诸葛青的心里,他的胳膊环着王也的脖子,几乎能穿过皮肤直接探知他的脉搏。
王也被他摄住了,甚至忘记反抗,酒精在他身体里持续作用,软化他的意志,放松他的警惕。但其实,真正让他放下戒备的是诸葛青,这么多年,刑讯和药物审讯都没逼问出来的东西,他真怕诸葛青再靠近一点,不用张口就全从眼睛里漏出去了。
然而诸葛青什么都没有说,他温柔地按住他的肩,把他放倒在床上,蛰伏于他体内凶猛的困意和酒劲终于泛上来,他像坠入云朵一样坠入了睡眠。
【注8】保罗·柯艾略《我坐在彼德拉河畔,哭泣》,有改动。
第32章 刹那比沙更细
其实近年来王也已经很少做梦,是个连梦话也没有的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在熟睡时大脑里都有一个部门在运转,时刻警醒着。王也常年把自己淹没在这环境中,已经觉察不出来这种境况有什么不对。其实他是在透支他自己,这不过这亏损一时之间还难以显现罢了。
然而这一晚,王也严密运转的大脑终于大发慈悲,施舍给他一个梦境,却不如让他一夜好眠,反而使他更疲倦。梦中,这种缓缓合围上来的疲倦驱使王也不断向前走,如同看幻灯片一样,又像是人在临死之前会出现的回马灯,把他这些年的惊心动魄串起来,要他自己一一观看。
譬如他开着沾满尘土和油滴的油罐车跑公路,一趟下来,太阳把他左边胳膊都晒脱了皮,皮蜕掉之后,两条胳膊的颜色都不一样了。缅甸至云南的关口不少,王也经过的那一个规模中等,那天阳光惨烈,晒得人头晕眼花,四周有树木在阳光下垂死的辛香和牲畜的味道,到处乱哄哄的。
排队等过关的车辆不少,他们只得一点一点龟速前进,查他证件的是个年轻的小武警,脸膛晒得发紫,一看就是个新兵蛋子,抱着枪一脸严肃。王也把证件递出去,嘿嘿一笑,要敬一颗烟。这刚上岗没几天的年轻武警眉毛一皱,后退了一步,嫌恶地看着他。王也笑呵呵地把烟收回来,自己叼着,但没有点,鬓角的汗顺着往下流。查验过证件和车,王也无声无息松了一口气出去,手扶着方向盘,忽然之间,那个小武警叫了一声,让他们等等。
王也身边坐在副驾驶上的毒贩立即将手探向座椅下方,摸出黑漆漆一把手枪,眼角余光不住地往这边扫。他们灰头土脸脏兮兮的油罐下面,藏着二十公斤海洛因。眼看那个小武警靠近车窗,王也不动声色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同伴的枪口,笑着问:“还有什么事儿?您说。”
那小武警彷佛很不喜欢他的殷勤,皱着眉冷着脸,目光在他脸上兜了一圈,声音严厉:“系上安全带!”
“哎!得嘞!”王也痛快地拉下安全带扣好,“谢谢您提醒!”
他一脚油门踩下去,抱着冲锋枪的小武警跟边检站一齐从后视镜里退去,车轮荡起尘土,王也很快就收回了视线。他身边的人这时才把枪收回去,慢慢吐出一口气来。
这是王也在来到掸邦将近一年后第一次回到中国,带着二十公斤海洛因。
后来他真正声名鹊起,还是为着那一条他开出来的路。说是他开出来,路早就建好在那里,只是看有没有人走。广东才是中国东南沿海最大的毒品集散地,从云南过广西到广东,这一条路上折损了太多人的性命,既折损毒贩的,也折损警察的。到下游的端口,其实已经没有那么赚,最赚的永远是从制造到运输的这一环,岂止十倍百倍的暴利,几乎可以算作是点石成金。
他干脆换了个思路,不过广西了,先往北走,从贵州进湖南,再从湖南南下广东,兜了个不大不小的圈子,一路上都没人查车。什么时候换哪条国道再转哪条省道,过哪个收费站而不过哪个收费站……一点一滴累积,后来人人都效仿他这么干,最终走出来一条体量巨大的运毒之路。王也有时候会想,因为这一条路,缅甸往国内究竟走掉多少毒品,害死多少人,又毁掉多少家庭。那是否是一个天文数字,而他这颗扎在王蔼贩毒集团中心的钉子,是否真的有这么大的价值,足以抵消这个天文数字?
人命债,难道真的可以这样算?
他把这话对老孟说过,老孟沉默良久,捏了捏他的肩膀,说:“有时候我真想知道,他们怎么选你来这儿。”
“你也觉得,选我是选错了?”
“不,”老孟说,“选你,没有选错。可是你的心很软,这个把它一点点磨硬的过程会非常痛苦,要你不断付出代价,有时候是巨大的代价。怀疑自己是很正常的,我要告诉你的是,如果你打算做成一件事,不能怕流别人的血,也不能怕弄脏自己的手,重要的是你得永远记着你是谁。”
这条路在十四个月之后销声匿迹,沿途层层设卡,一网捞起了一个贩毒组织,好日子一去不复返,这条路从此没人再敢走。整个缅甸的大小毒贩都想知道,是谁把这条路的存在卖给了警察,要是揪出这个人,又该用怎样的手法杀了他才能泄愤。都在这个行当里混饭吃,比凶狠残忍,永远有人能更加别出心裁。
但其实十四个月已经可以算得很久,没有任何一条路可以一直走下去,进了这一行,就如同后背被人画上靶子,非得次次走运才行,可是真的有人能次次走运吗?[注9]阎王要你三更死,谁能拖延到五更。
这走马灯似的梦差不多就停在这里,鸟叫声太响,王也猝然睁开眼睛,这天早晨,他竟然没有觉得头痛。
旁人从睡眠到清醒兴许要花半分钟,王也就不一样,他比这要快得多。他撑着额头坐起来,被人把什么东西抛在头上。王也把它拽下来,才看到那是自己的上衣。
诸葛青坐在王也对面,右腿架在左腿膝盖上,那姿势风流又恣意,仿佛是在哪个黄金海岸上晒太阳,四周美人环绕。他随意地架着胳膊,白皙修长的手指间扣着一把手枪,食指在扳机上一下一下地敲。
他在看王也。王也的上半身光裸着,沐浴在晨光之中,肌肉线条很精悍,左肋下那个枪疤他是见过了,肩膀上那个新伤已经差不多愈合,长出颜色浅淡的新肉来。诸葛青眯着眼睛,把王也身上的疤数过一遍,兴许真可以讲上半个多月不带重样的。
“你昨晚说梦话了你知道吗?”
王也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我说什么了?”
诸葛青微微一笑:“你说……你其实是个警察。”
这下王也都笑了:“不可能。”
王也穿好衣服,却没问他要枪。诸葛青拉开了十足的架势,这下都没什么意思了。王也又不怕他。不过他也不是要王也怕他。
他把枪抛过去,王也头都没抬就接住了,枪在手里一过,王也说:“少了一颗子弹,别玩儿了啊你。”
诸葛青抬手摸了摸鼻子:“一颗子弹才不到八克重,这你也掂得出来?”
王也把枪收好,抬手理平衣领,把勾在衣服里面的头发撩出来,这才转过身,不咸不淡地看了诸葛青一眼,说:“你不是一正经生意人么,怎么知道伯莱塔一颗子弹八克重?你倒是说说……谁才是警察?”
诸葛青瞳孔微微放大,人都绷紧了。王也这一句的语气可不是随便说说。诸葛青心里已经骂上了人,更多的是骂自己,警惕性这么差,要是换了别人,真的是嫌命长。这时他倒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将王也算作了“自己人”,只是一门心思地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哪里露了破绽,早就被王也看穿了。伴随这念头先升起来的倒是恼火,被人戳穿的那一种恼火。好像他是个小丑,在王也面前蹦来蹦去。
可是王也显然没打算跟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笑了一下:“这么不禁逗啊你?”
诸葛青声音冷冷的:“你的子弹不要了?”
王也人都走出了门外:“留着给你玩儿吧,你不是喜欢玩儿么,小朋友。”
诸葛青追着他的背影出了门,还没来得及说话,看见院子里站满了人,借宿隔壁的那位胡领队和她的助手都在,齐齐地朝着他们望过来。
原来胡兰兰她们队中有车没有选好位置,停在一个低洼处,原本也没什么,可是昨晚下了将近十个小时的大雨,泥水雨水倒灌进去,把车子的发动机都泡了,只等着大修。少一辆车,就意味着少了一辆车上的药品和器械。胡兰兰见王也他们的车队一辆车只坐两个人,远未满载,是想来借辆车。
以王也的性格,这种事情,他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胡兰兰提出要给点什么抵押,或是凭证,王也笑了笑,说救人的事要紧,不用搞那些虚的,只留了一个电话,说有了时间再还车,他不着急。
胡兰兰接过钥匙,又向他们道谢。她身边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助手看了看她,小声说了句什么。胡兰兰一拍脑门,说她们还想请一个向导。缅北地形复杂,森林茂密,要是没有一个好向导,多绕点路算不了什么,最怕一行人出危险。她们昨天在山里绕来绕去,就是吃了这个亏。
这女人一双杏眼,长相十分大气,浑身有种洒脱的气质,讲话又干脆利落,很容易博得他人好感。请向导也不是什么难事,胡兰兰给的报酬又很丰厚,吴哥的媳妇把他往前推一推,要他去,把人推了出去,却又想起今天约了收茶的人来,他是不能不在的。
那个遭了山洪的村子其实离得很近,要是胡兰兰请的那个向导识路,根本不必耽搁到昨晚留下过夜的程度,王也想了想,回头问诸葛青:“我知道怎么走,要不我们开车带她们去一趟?很快。”
诸葛青淡淡地说:“你是老板,你说了算。”
胡兰兰倒对这安排很满意,帮了她的大忙,还省了她还车的功夫,立马上来握王也的手,要感谢他。昨晚诸葛青同她们攀谈时,王也只是远远地站在一边,这时顶着明亮的晨光,胡兰兰才把王也的长相看清楚。她说了几句话,又仔细地看了王也一眼:“我看您有点眼熟,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王也一脸风轻云淡:“我们做点儿生意,也常常往东枝跑,说不准真见过。”
诸葛青在一旁看着,心想这老板的角色王也进入得还真快。
胡兰兰解决了心头的大问题,招呼人回去,把那辆泡了水的车里的药品往王也的车上搬,她那个不爱说话的助手冲着诸葛青一笑,也跟着走了。
王也起得不算迟,可也真的不早了,要不是这样,也不会一群人在院子里等他。人人都吃了饭,就他还没吃,他倒很自然,拎着一条炸鱼的尾巴塞进嘴里,三两下拆开包了椰蓉的糯米饭团,冲手底下人说:“等会儿你们先走,开慢点儿,回头我去追你们。”
他吃完饭时吴哥也坐在一边,王也咽下嘴里的食物,放低了声音,说:“昨天看见的那片恰特草,你别管,也管不了。”
彷佛正是被他戳中了心事,吴哥望着他,眼神一僵,还是点了点头。
吃过了早饭,王也重又晃荡进昨晚睡过的那一间屋子,站在床边,抽出皮夹数了一叠钞票,当面给是给不出去的,吴哥要跟他翻脸。可是等王也掀开枕头,那下面竟然已经藏着一沓美钞,他抱着枕头,笑了。
走出房间,诸葛青正站在廊下,被清澈的天光勾勒出一个挺拔的身形,王也看着这个背影,一时没有说话。
诸葛青听见响动,转身过来,手里还握着一杯新茶,玻璃杯擦洗得干净,鲜嫩的芽叶在热水中翻滚悬停,氤氲出淡淡的热气和茶香。
“老王,你这个人怎么回事……睡一觉起来你就翻脸不认人啊?”
王也被他问住:“我怎么就翻脸不认人了?”
他有个虚张声势的架子,却又缺一点虚张声势的里子,早上起床的时候他急急忙忙往外面走,恰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诸葛青。他昨晚自己给自己找酒喝,简直说不清是为的什么,是想借着酒意干脆向诸葛青低头呢,还是趁着睡意直接躲过去呢?两条道路都颇具诱惑力,王也倒是真做好了把自己的一切和盘托出的准备,他这颗心被诸葛青翻搅得烫极了,再想忽略想不承认,哪里还做得到呢?
可是诸葛青不仅什么都没问他,还……
在他睡过去之前,诸葛青爬上了他的膝盖,那分量压下来,真真切切地存在着,诸葛青的体温也靠过来,轻柔的呼吸在他耳畔吹拂,那双修长好看的手在他发间轻轻地揉按,似乎要藉此除去他的痛苦。诸葛青要消磨他的意志,根本连一句话都不必要出口。
王也一低头:“我昨晚什么都没干呀……”
“谁说你什么都没干?”诸葛青逼近了一点,微微笑着,“那话怎么说的?一夜什么什么百日恩?”
天地良心,他都醉成那样了……王也问:“你还讹上我了是吧?那你说说,我都干什么了?”
诸葛青忽然一偏头,目光淡淡地掠过廊下的栏杆,彷佛隔着时间与空间,望着什么遥不可及的东西,他花瓣一样的嘴唇轻轻地抿起来:“你都不记得了。”
他抬手一抛,一个小物件被丢了过来,王也伸手接住,见是一颗手枪子弹,诸葛青轻飘飘地说:“你以为我稀罕?”
王也倒真以为诸葛青是在说这一颗子弹:“玩儿够了?早说嘛……”
诸葛青平静地把被子举到唇边,吹开浮在上面的茶叶,喝了一口,不想喝了,怪他给自己泡新茶,新茶总要比老茶涩,那苦涩聚在舌根粘连不断,咽不下去似的。他把玻璃杯搁在栏杆上,转身走下了楼梯,全然没有注意到,王也并没把那颗子弹压进弹匣,而是把它立在了那只玻璃杯旁边。王也的眼神追逐着诸葛青的背影,脸上带着懒洋洋的笑意。
一样是用情,诸葛青心里若有三分,足可做出七分的样子来,王也跟他不一样,王也心里有十分,面上也只能看出来两分。
【注9】来自电视剧《破冰行动》
第33章 最暖一面,最冷一天
王也把两侧车窗全降下来,风从窗口灌进来,撩动着他的发梢。今天阳光太好,如同跃动的金线成群结队地游入或深或浅的碧色林海之中。萨尔温江气势汹涌,发出隆隆的响声,万顷江水切开浓翠的峡谷,荡起云雾一般的水汽。
诸葛青的额发被风吹开,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好看的眉眼,他摆弄着手机,耳机里流动着音乐,尽管如此,他的注意力却全放在王也身上。
王也开车的习惯不好,像那种没认真被教训过结果就信马由缰开下去的人一样,能省的步骤全被他省了,永远只有左手搭在方向盘上,松松地握着,右臂则搭在车窗上,懒散地支着脑袋,伴着一个又一个的哈欠。
胡兰兰亲自开车,率先缀在他们身后,后面则是蜿蜒的车队。
一侧是高耸的山崖,另一侧是深深的河谷,这条挂在岩壁上的道路十分狭窄曲折,每到需要左转而视线被阻挡的时候,需要按响喇叭以提醒对面可能的来车。这一点王也倒还没有省略,不过他们开出来将近一个小时,也根本没有遇过几辆从对面开来的车。
诸葛青这一侧看不到河水,只能听见隆隆的响声,他把耳机摘下来收好,拧开了一瓶矿泉水,想了想,偏头问王也:“喝吗?”
“喝。”
诸葛青把水递过去,王也换了右手握住方向盘,左手捏着矿泉水瓶子,对着瓶口喝了几口,忽然听到诸葛青说:“你老从后视镜里看我干什么?”
王也还以为诸葛青心思全在手机屏幕上,被人捉了现行,呛得差点咳出来,含含糊糊地说:“……啊?我看你了吗?我看后边儿呢。”
诸葛青把那瓶矿泉水从王也掌心抽出来,旋紧瓶盖,随手搁在一边,侧过身子,右臂搭在王也的座椅靠背上,手掌落下来,搭在王也的肩膀上,指尖触着纯棉的衣料,有种暖意。
王也下意识扭头看了诸葛青一眼,见他微微扬起了眉毛,只觉得这人满脸都写着——“看没看我你心里清楚”——他心里当然再清楚不过,所以他才心虚。因为诸葛青的动作,他的领口掉下来一点,耸起的锁骨既精巧又平直,尾端没进衣领,合身的上衣勾勒出身体的轮廓,扣紧的安全带则加深了这种效果。那条黑色的半掌宽的安全带从诸葛青的左肩一直扣到右边的腰线,上衣被揉出了淡淡的褶子。王也没来由地想到昨天早上出发的时候,也是在车里,差不多同样的境况,诸葛青探身到后座拿水,腰上的衣服被勾起来,露出一对雪白的腰窝……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干燥,随即又觉得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哪怕是十几岁他刚分化成Alpha的时候,也没遇见过哪个Omega什么都没干就能让他浮想联翩,怎么现在就犯在诸葛青手里了。
“为了降低我们出事故的概率,我建议你……”诸葛青嘴角一勾,“……看路。”
王也把脸别回来,两只手握上了方向盘,连腰都坐直了一点。诸葛青停留在他肩上的手指满意地敲了敲,才收了回去。
诸葛青把遮阳板放下来,又伸手打开了面前的储物箱,一上车王也就把那只伯莱塔丢了进去,此时正静静地躺在里面呢。诸葛青屏气凝神,至于王也是不是真的看穿了他是个警察这件事,他决定稍微往后放一放,王也不说,他也不提,因为要撬开王也那张嘴实在太难,他不想说的事情谁也问不出来。手枪下面压着一张地图,诸葛青伸手把它拽了出来,因为图幅太大,只能展开一半。这是一张英文地图,诸葛青辨认着上面的地名,因为总被折起来,折痕的地方微微磨毛了,有些看不清楚。
“我们现在这个地方,是不是离国境线很近了啊?”
王也想了想,说:“还得一段儿,离得最近的应该是清水河口岸,过了口岸再走一截儿就到临沧。怎么,你还想带着我偷渡一下啊?哪儿用那么麻烦,看完那个橡胶园子,我带你去一地儿,就一条石子路,大概十三四米的落差,上边是中国的村子,早些年通了电,下边儿就是个缅甸的小村子,前两年照明还得点蜡烛呢,因为离得近,两边儿都有不少姻亲啊朋友啊,偷着给下边接电线什么的……”
诸葛青有些意外:“这还挺有意思的……”
“也不是所有地方都荷枪实弹啊,国境线那么长,对于咱们来说那是国境线,两边儿泾渭分明,对于祖祖辈辈生活在那里的人来说,那就是他们从小长到大的一块土地。”
他说完,又困极了似地打了个哈欠。诸葛青将地图折好,原样放了回去,说:“你要是这么困就换我来开。”
“哎,不用,马上到了。”
诸葛青淡淡地说:“我看你一晚上睡得挺好啊,怎么还一副提不起干劲的样子?顺便一说,你知道自己睡相有多差么?”
“这我自己怎么知道?”王也随口接了一句,“又没人告诉过我。”
诸葛青轻轻地“啊”了一声,眉梢眼角全是促狭笑意:“是没人跟你睡过,还是没人跟你说过?”
王也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诸葛青你适可而止啊。”说完,他觉得这句话简直太弱了,反驳了一句:“你也没跟我睡过,现在这不是告诉我了吗?”
“谁说我们没睡过,”诸葛青笃定地说,“有的。”
“你还来劲了是吧,你昨晚上跟我说完那句我就睡着了。”
“我跟你说什么了?”
“你说你——”王也说了半句,突然反应过来,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诸葛青眯眼一笑:“原来你记得啊,记着就好。”
转过最后一个弯,汽车离开河流奔腾的谷地,两侧车窗被浓绿的树林覆盖,轮胎咬上粗糙的土路,变得有些颠簸,又往前开过一段,他们到了。
这村子的原貌已经看不出来了,被山洪冲毁一大半的房屋,死了不少人。连天的暴雨把山上的土石都冲得松软起来,有一大片都发生了滑坡,还淤积出一个堰塞湖来,泥沙渐渐沉淀下去,表层湖水变得晶莹如玉,倒映着湛蓝的天空。
一半靠自救,一半靠周围一些村子的帮忙,幸存下来的人们搬到了高地上,搭建起临时的住所,挤挤挨挨地住在一起,有穿着朴素的村里人在拿着水管浇地面,借此来降温。小孩子们意识不到这是怎样的一场灾难,光着脚在地上跑来跑去,追逐着水管中喷出的清凉水柱,赶也赶不开。
几乎没有挖出来什么活人,不死心的人们再挖下去,抬出来的不过是亲人的尸身。已经不是灾难刚发生的时刻,人们越来越少地撕心裂肺了,大多数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平静,到了这个时候,怎么活着似乎更为重要。
下车之前,王也想起了胡兰兰,他不觉得胡兰兰那一句看他眼熟是随便说说,他对这种看他眼熟、记住他的脸的言论本身就十分在意。就算人再周全,有时真是走背字,连新闻都报道过,曼谷那边有个粤江警察在毒贩手下做卧底,竟然当街遇上自己前来旅游的邻居,邻居举着啃了半个的青木瓜,连说这两年都不见你,见鬼了这里遇到,没过一天,这警察就真的去见鬼了。
说得轻松点,万一他们真在什么场合下见过,胡兰兰一时想不起来,再多看看,总有想起来的时候,就怕这一队充满奉献精神的无国界医生得知他们欠一个人情,竟还跟毒贩扯上关系,日后要睡不好觉。
他扣上了那顶棒球帽,把帽檐又往下压了压。王也刚回手关上车门,那个助手小跑着过来,从后座上抱起一整箱的药品。胡兰兰往这边看了一眼,也走了过来。
王也接过助手手里那箱药品,说:“我帮你吧,你告诉我放哪儿就行。”
他把车钥匙丢给诸葛青,抱着两箱药,跟在助手身后,低着头跟胡兰兰擦肩而过。
胡兰兰一边走一边摸出了烟盒,抽出一支夹在指间,她利落地走近诸葛青身边,那支烟却没有点,拿眼睛看着诸葛青。
为美人点烟是荣幸。诸葛青微微一笑,从身上掏出了打火机,一打开,那荧蓝色的小火苗舔上细细的烟卷,忽地明灭一下,好像心跳,烟雾腾腾地散开。他不会看不出来,彷佛进了她的主场,胡兰兰整个人身上的气势都不大一样,如果说先前是种直爽和大气,到了这时候,身上真有种舍我其谁的风范。
诸葛青就知道,这个女人一定不简单。
果然,胡兰兰靠在车头,透过烟雾静静地打量他,说:“你们恐怕不是来这里做生意的吧?”
诸葛青微微一笑:“怎么不是做生意?”
“别那么紧张,”胡兰兰说,“有人送我一笔钱组建我的医疗队,让我顺道来给你们带句话,其他的事情跟我没关系。”
“谁让你带话?”
“他不让说,”胡兰兰耸了耸肩,“他只让我跟你说,‘马仙洪跑了’,另外还有一个坐标,你等会儿……”
她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支碳素笔,又把烟盒中剩下的两支烟抽出来,把烟盒展平了,往上面写了两组数字,拍在诸葛青胸口,是一组经纬度坐标。
诸葛青低头看了一眼,把纸片握在手心,抬起脸看向胡兰兰。
“别这么看我啊,”胡兰兰笑了笑,神情艳丽,“我只是帮人带句话,带到了就行了,又不会找你们什么麻烦,我还怕你们找我麻烦呢……你那个老板——”
心知胡兰兰指的是王也,诸葛青微微皱了眉:“他怎么了?”
这次胡兰兰眼睛里多了点其他东西:“我本来只是看他有点眼熟,刚才在车上想了一路,还真让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他,大概在两年多以前。当时我所在的医院配合坎底中央监狱统一给犯人做体检,我在监狱里见过他,不过他那时候看着像是快死了,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又不敢让他死,急急忙忙把他扔给我们,我同事给他做的检查。他两条胳膊上全是针眼,镇定剂和安非他命轮着打,还注射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致幻剂,老实说他没变成个疯子还真让我惊讶……”
胡兰兰忽然不说了,话音戛然而止。在她面前站着的这个男人敛去了脸上那种淡淡的笑意,变得一脸冰冷,在他的眼底,隐隐约约可以望见两点血红。
第34章 你没决定哪边合衬
胡兰兰那个小助手真当王也是个老板,要他帮忙搬过一次药品,再来第二次,她就不好意思了。她们同队那帮外国医生陆陆续续下了车,她叫住一个,从王也手上把那两箱药物接了过去。那人看起来像个南欧脸孔,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发音太浊,她面带微笑、一字一顿地纠正道:“陈朵,陈——朵。”
隔着浮动的人影,王也的视线往车那边转,胡兰兰已经走开,有两个人正从车的后座往外搬药品。诸葛青靠在车头,被敞开的车门掩住了大半身形。
“陈朵是吧?”王也笑了笑,示意她不必再道谢,“这边儿要没什么事儿了我们就先走了。”
往诸葛青身边走去的时候,王也觉得自己真像是一个贼,彷佛一旦踏入诸葛青的注视之中,他都要同手同脚起来。明明是诸葛青偷走了他的心。对于普通人来说,从意识到这一点,到真正与对方许下一生相守的承诺,还有许多的岔路口需要经过,有一条走错了,就要换个人重新开始。可是对于王也这样的一个人来说,一旦他认识到了这一点,后面的通道就会瞬间打开,所有岔路即刻闭合,除了一生一世再也没有别的选择。正是因为王也自己也看到了这一点,他才会产生这一瞬间的踯躅。毕竟,他一个人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
他感到自己被人撞了一下,一队当地人推着木车从他身旁经过,塑料布下蒙着被抢救出的财产,他们身后还跟着存活下来的家畜。他们把他们隔开。王也退后了两步等他们过去。一直留存在他大脑中的不该跟诸葛青在一起的念头乘着风势发展壮大,再好似泼了汽油一样地烧起来,黑烟滚滚,把他的骨头烧成一把焦土。
轮子碾过泥土有沉重的响声,家畜散发出浓厚的气味,还有人声的呼喝,王也猝不及防地遭遇了又一个事关他人生的选择,却几乎没有思考的余地。
而在这个瞬间,人影幢幢之中,诸葛青忽然调转了身子的朝向,抬起手按了按眼睛,像伏案的人因为疲惫而经常做的那样。放下手的时候,诸葛青的脸恰好偏向王也这一边,风把他的目光吹过来。
推着木车的村民和牲畜们终于通过,王也举步向前走去。
离开那条粗糙的土路之后,他们重新回到河谷与悬崖之间,大朵大朵厚实的云向地面投下了巨大的阴影,像是要变天了。
从王也上车之后,诸葛青就没有跟他说过话,他身上销去了那种拿捏有度的花花公子式的优雅,周身都散发着戾气。
王也几次三番想要开口,却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在它们两个人之间,找话题的那一方总是诸葛青。诸葛青问他什么,他回答,可要是诸葛青不开口了,他们两个人就似乎没什么话好说。
这种诡异的寂静在离开河谷之后被打破。他们回到了原定去往橡胶园的路上,诸葛青点了一支烟,可是一口也没有吸,烟灰积了好长一截,断裂滚落在他的腿上。诸葛青伸手把烟灰拂落,摸出了一张小纸片,冲着王也晃了晃:“有人托那个胡兰兰给你我带了句话。”
“什么?”
“马仙洪跑了,”诸葛青夹着烟的手指点了点那张纸片,“还给了一个地址。”
除去胡兰兰最后那一段曾在坎底中央监狱见过王也的话,诸葛青把她的原话一字不差地复述给了王也,问:“你觉得是谁?”
“想带句话的方式有一千种一万种,费这么大劲,这人八成有病,”王也笑了笑,想到了一个人,“他能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就说明他事先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去干什么,车上都有GPS,要找我们也不困难,就是……有点儿闲得慌……”
“谁?王震球么?”
“可以啊诸葛青,应该是他,除了他也没别人这么无聊了。”王也暂时没管那个地址,“‘马仙洪跑了’,这是什么意思,你联系过他么?你们的人也没通知你?”
“没有,我刚才打过老马的手机,打不通——”诸葛青猛然反应过来,他瞬间转头看向王也。
“哎!别着急,你脸上现在这表情跟要吃人似的。”王也声音里有种淡淡的笑意,“ICPO嘛,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别跟我这么一小喽啰计较。”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这重要吗?”王也问。
“重要,这关系到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成为你眼中的一个笑话。”
王也有点讶异看了诸葛青一眼:“你怎么会这么想——”
“算了,”诸葛青说,“确实没什么意思。”
王也有点懊悔,又不知道该如何补救:“我真没有……我也没有告诉别人,我当时只是看出来你是个警察,并且还有支援。其实就是那次在昙街口,你们队里有个男的,身材不低,皮肤挺黑的,对吧?那天短短几个小时之内,我就见过他两次,一次在寺里,一次在花市上他迎面走过来,当时是不是只要你一点头,他就得跟我动手了?就他那手伸到怀里掏枪的动作,再看不出来我成什么了?但你们是ICPO 的事儿还是王震球告诉我的。”
诸葛青忽然想到了什么:“那一晚在吕良的店里,跟踪我的也是他的人么?”
“不是他的人,就是他,”王也笑了,“他本人。王震球这个人我有一点交情,他就是不按常理出牌那种人,哪儿都有他,生怕掸邦这池水不够浑似的……不过这段时间他暗地里帮你们做了不少事情,你回去了可以问一问你上面的人,但我怀疑以他的级别,可能不够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儿。”
“他背后是什么人?”诸葛青问。
“你真猜不出来吗?”
“这么说,他算是个好人。”
“也不能这么没说,这片儿地界上你能看得见的出了头的人,没有一个人能说自己是个真正的好人,只能说一段时间内,你看他站在哪一边儿……”
“那你是个好人吗?”诸葛青打断了王也,“你又站在哪一边儿?”
“我?”王也慢悠悠地说,“我是什么人,你不是要用自己的眼睛看吗?”
被王也用他自己说过的话挡了回来,诸葛青也不见有什么反应,他默默低下了头,指间那支烟已经快要烧到手指,他也没有动。
王也忽然伸手过来,从诸葛青指间摘掉了那个烟头,把它拧熄了。他说:“别担心,我是站在你这一边儿的。”
“那我走了呢?”诸葛青淡淡地问,“结了案子,抓到我们想要的人,ICPO就会撤出掸邦,到了那时候,你还会站在我身边吗?”
一字之差,王也听懂了。他自嘲地说:“我啊,我其实就没想过以后的事情。”
诸葛青忽然冷笑一声,王也直视着狭窄的路面,拧着眉说:“你生什么气呀?生气伤肝……”
“停车。”诸葛青冷冷地说。
“你要干吗?”
“我让你停车。”诸葛青重复道。
王也一脚踩下刹车,好在这一段路很平直,前后都没有车的影子,一侧是山坡。他刚把车停稳,诸葛青推开车门跳了下去。王也一惊,正准备拉开车门跟着下去,诸葛青已经绕过了车头,拉开了他这一侧的车门,手扶着车顶,微微压低身子,看着他,问:“我不让你停车,你准备撑到什么时候?”
从这个视角看过去,王也拧紧的眉,额角的汗,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当着我的面吃药让你那么难以忍受吗?”诸葛青声音里有种寒意,“你从上车开始脸色就变了,我不问你,你就真的不说?”
第35章 这么远,那么近
好凌厉的一句话,诸葛青惯常在脸上带三分笑意,不笑时眉梢眼角也足够递出脉脉深情。这时他敛了笑容,整个人沾冰染雪似的,好风流的一双眼睛,拿来这样看人实在不合算。
王也抬眼看向诸葛青,看着看着就笑起来。
“你笑什么?”
“没……”王也垂下了目光,淡淡开口,声线温柔似提琴的低音,“我笑我自己多大能耐,捡着一宝贝。”
诸葛青心口一颤,霎时反应过来,下意识站直了身子,想要把车门拍上,转身走开,只犹豫了那么一秒,手腕就被人握住了。王也的掌心很暖,手指扣过来在他的手腕内侧轻轻按了按:“跟你说了我没那么脆,这种程度要吃药那我天天泡药罐儿里头得了……”
他吐字微沉,声音都疲惫,诸葛青太知道王也是个足够隐忍的人,曲马多有成瘾性,绝不是能一直吃下去的药,要不是别无选择,王也不可能去让自己依赖它。他被王也几句话搅得心里面翻江倒海,情绪堵在嗓子眼:“你以为你现在就不是在药罐子里泡着么?”
王也低笑了一声,从口袋里摸出药瓶,随手丢到后座去,而后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真不吃。”
他语气温和,声音里却有种不容改变的坚定。诸葛青挣开王也的手,回手摔上了车门,走到路边,点了一支烟。爱吃不吃,痛死他得了。
但此刻,诸葛青的内心却没有他的背影那样从容。语言是有力量的,有些话不用说第二遍,特别是对王也这种人来说。诸葛青一路上试探王也的底线,按部就班,步步为营,漂亮得足够他为自己鼓掌。然而到了最后,诸葛青却被王也反将一军,逼得他不得不拿一支烟来压自己的心情。
身后传来不轻不重的动静,是王也解开了安全带推门下车。
“诸葛青,我真没那么严重……后边儿换你来开车?我闭眼睛闭一会儿就行……”
“你是不是觉得昨天晚上我没问你,这件事就算过去了?”诸葛青说。
“那不能……算我怕了你了诸葛青……”王也笑了,“医生说我这头疼是心因性的,找不着毛病在哪儿……”
无论是Omega保护协会要求的,还是家里人请来的,诸葛青自己见过的心理医生差不多可以排出一支足球队,他敏感地问:“那你有没有看过心理医生?”
王也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却没坐进去,而是俯身抽出那张地图,平铺在车前盖上,拿着那张写了经纬度的烟壳对照着细细地看,动作丝毫没有迟滞,仿佛根本不受疼痛的影响。可他越是轻描淡写,越使得诸葛青忍不住去想王也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他不肯对人说,也不愿被人看出来,伪装得若无其事。一个人该有怎样的心智,足够抵抗疼痛日复一日的侵蚀?
“用不着看什么心理医生,我知道自个儿什么毛病,” 王也的声音原本漫不经心的,忽然像有了什么发现一样高了一度,“找着了!这什么地方啊……”
王也转身看着诸葛青,一只手还点在地图上,说:“那地儿不远,但我不确定走近了还有没有能让车走的路,我也有一两年没来这边儿了,可能会迷路。”
诸葛青走过去,轻轻搭住了王也的肩膀,往他手指尖点着的地方看,指间的烟扑簌簌掉下一串烟灰,立即被王也伸手拂开了。
“你注意点儿行不行?再把地图给烧个洞出来……”王也不满地说,“这地图你在外边儿可买不到。”
诸葛青莞尔一笑:“要是真烧坏了,我赔给你,多少钱?”
王也啧了一声:“庸俗,不是钱的事儿——”诸葛青的态度很好琢磨,王也看明白了,笑着问他:“我看你是不打算去这个地方啊?”
诸葛青把烟熄了,好整以暇地说:“不去。你可能还不是特别了解我,我这个人吧……不喜欢走别人给我安排好的路。”
“那你想怎么着?”王也饶有兴味地问。
“从我来到掸邦开始,就一直在走别人给我安排好的路,偶尔我也会觉得自己很挫败啊……”诸葛青笑吟吟地看向王也,“王震球想让我去这个地方,我偏偏不去。”
“你那个朋友呢?你也不管了?”
“只有‘马仙洪跑了’和一个坐标,王震球的意思究竟是不是马仙洪就在那个位置上,他也没有说,他什么都没说。老马那么大一个人了,我想他应该能照顾好自己,我连他是不是真的不在医院都没办法确定,如果王震球骗我呢?再说,万一是他姐姐来把人劫走了,我去干什么?相反,我们不去这个地方,想要我们去那里的人,不管他是谁,着急的都是他,到时候他会来找我们的。”诸葛青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他在掸邦也不是一个人,选择那么多,用不着孤军奋战。
“你还挺淡定的,”王也点点头,“那就不去了,接下来怎么走,你说了算。”
诸葛青乜着眼,湿红嘴唇薄薄地绽开一个笑:“我说要回去呢?”
“回哪儿去?”王也看着他,“那橡胶园你不去了?”
“本来也不是真要买什么种植园啊,浪费我的时间,你都知道我是什么人了,我还在你面前装什么?有意思么?”
王也懒洋洋地说:“你不在我面前装,到了别人面前不是一样要装?再过一两个小时我手底下那帮人都该到了,等不来我们,我怎么说?”
诸葛青轻描淡写甩下一句话就钻进了车里:“就说你跟我私奔了。”
有些人撩人靠唇舌,有些人撩人靠姿色,可是真的比起来,再乖巧甜美好颜色,十个人里挑不出一个,十万人里还挑不出一群么?最怕有一种人,初看他时,以为他没有心,再往下多看两眼,原来是天生温柔多情种,笑也明艳嗔也鲜妍,骨子里就淌着一脉风流意气,灼灼动人肺腑,你以为他没有心,他说,给你了。
诸葛青车门都没关,一拧钥匙,发动机轰然嗡鸣,随时要启动的样子。王也双手撑在车前盖上,像靠着两肩的力气压住了整台车,风从山坡上袭来,吹得一张地图哗啦啦的响,细小土块滚落下来,被风吹碎成沙。王也皱了皱眉,拂去纸上尘沙,望向风来的方向。
隔着一面玻璃,诸葛青在车里拿起了卫星电话,在这样的深山老林中,他的手机信号时灵时不灵,卫星电话不容易被窃听,但也不是十足安全,他不敢联系队里的人,再给马仙洪打一个电话总不会有什么问题。他一手拨号按键,目光飘到了王也身上,王也看向山体的方向,脸色忽然就变了。
咚的一声,像是小石块砸落车顶,诸葛青下意识地抬了头,只听王也大喊:“诸葛青!”
他一转头,王也已扑到车边,连拖带拽把他从车里弄出来,臂上传来的力量不容抗拒,他被王也托着狂奔。身后传来轰隆隆的响声,岩石开裂的爆响由小渐大,路面瞬间开裂,山坡上百吨土石轰然下坠,砸出泼天烟尘猛然荡开。
烟尘里冲出两个人,诸葛青手臂被王也箍得生痛,脑子一片空白,狂奔出几十米,身后响声才平息下来。诸葛青惊魂未定地转身看去,路面已被滑脱的山体完全覆盖,混着倒伏的树木荡出浓重土腥味道,他们的车被土石掩盖,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再晚几秒钟,他和王也都会被埋在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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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6-8 18:35: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6章 如果苦笑比眼泪更真
连天暴雨一早把山上岩土冲得松散,前缘开阔的山坡恰好为这一次滑坡提供了条件。以他们所在的位置来看,离开村子之后只开出了不到三十公里的路程,即便一路拦不到车,六七个小时无论如何也走得回去。好在他把诸葛青从车里拖出来的时候是往车尾的方向跑,否则要是跑到另一边,岩土把来路也阻断,顺着公路要走到下一个村子还不知道要多久。
滑脱的山体已经将路完全掩埋,缅北地形崎岖,这一段落差也不小,难说这一次滑坡会不会引发更大范围的灾难,山体结构一旦被破坏,从上到下都会变得酥松,这地方危险得很,不能久待。
进了缅北的深山老林,几乎有一点人迹罕至的意思,所谓一条公路,尚不如国内的县道修得平整,也少有机动车经过。他们早上一路开车过去,就几乎没见到什么车,指望路上拦车搭救一把,实在不能抱太大期望。
王也虽然看起来十分懒散,却是个心里一旦做出决定就会立马开始行动的人。诸葛青听了他的话,未置可否,心里却也知道没有更好的办法,他才是真的人生地不熟。他被王也从车里拽出来的时候,身上就只一个手机,此刻他正举着它来回走动,徒劳地想等待信号的重新出现。每过几分钟,诸葛青就会按亮手机屏幕看一眼,可是始终没有信号。
盘山道曲折多弯,实际走出的距离却没多少。两人走到这一边再回头望去,恰能看到滑坡那一处的全貌,山坡像是被剜掉一个大口子,露着当中稀松湿润的红土,苍翠的树木被连根掘断,被岩土带着倒伏一片,一直冲进山谷。到了这时候,二人心头才浮起一点劫后余生的感觉,对视一眼,都说不出话来。
头顶的天光云影淡淡地掠过,深翠的树木在人视野里模糊成大片的色块,诸葛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问道:“老王,这山里不会有什么猛兽吧?”
“想什么呢你?”王也还有心情笑了笑,“缅北这一带体型大点的的动物只有云豹和金猫,基本都快灭绝了,要真能让咱俩碰上,回去就能买彩票了。”
他俩这是死里逃生的运气,拿去买彩票都太轻了,不能那么算。王也有时候觉得他的命不可说是不好,毕竟他的运气要是差一点,在掸邦这六年里有十条命不够他输的,他还能活着,本就是运气太好的证明。
盘山路虽然绕,看上去是要走许多的冤枉路,可是要王也来选的话,他宁愿去走冤枉路,也不会带着诸葛青横穿山谷。常有人说云南十万大山进得去出不来,隔一条国境线,缅甸的山水同云南是一脉相承,地形错综复杂,不是熟记道路的人很容易困死在里面。他前几年穿越过一次中缅边境,在这能缠死人的密林里吃过苦头,轻易不会偏离大路折进去。
两个人体能都不错,走了一个小时,反而找到了节奏,有点轻快的意思,王也让诸葛青慢点走,压一压,毕竟他们说不定要走到天黑,一两顿饭不吃不会饿死人,但走到最后一定会累。
诸葛青心里惦记的是另一桩事,也就顺着问出口了:“你现在头痛吗?”
王也把药瓶随手丢到后座的时候可没料到他们竟还能遇上山体滑坡,但他是个不会后悔的人,大事是这样,小事也是这样。后悔又没什么用,他的心一向很平,这时候也还算轻松。他问:“你担心我啊?”
诸葛青觉得王也脸色还真的是比之前好了很多,瞥来一眼:“我怕你等一下走不动还要我背。”
他这一眼横过来,实在是很好看。王也觉得心里有一块钻了蚂蚁一样的,跳来跳去,随即又笑自己这是什么想法,心要是不跳,那人不是死了。他又觉得自己只怕是有点毛病,诸葛青笑眯眯温柔待他的时候,他总觉得人家有点心怀不轨的意思在,诸葛青带一点冷淡看他的时候,他就被人拿住了。实在也是欠得慌。
“你不是要跟我私奔吗?这刚私奔了有没有五公里啊你就这样儿,不仗义啊。”
“你才知道啊?已经晚了我告诉你。”诸葛青话里的尾音绕来绕去的,带着点糯,又像是在揶揄王也,又像是在揶揄他自己。也真奇怪,二十来岁的俊美男人,尾音里带这么一点糯,一点都不招人讨厌,老天爷偏心诸葛青。
王也说:“强买强卖啊你?都不让反悔的?”
诸葛青忽然停住脚步,微微笑着威胁道:“那你会反悔吗?”
“不会。”王也答得坦然。只有两个字,他说得不轻不重,不快不慢,听起来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好像已经有着全部的不同。
一两顿不吃的确是饿不死人,但不喝水人都是要渴的,何况顶着一个大太阳,两个人走得灰头土脸、汗流浃背。但也亏得这里水草丰茂,浅层的泉水找到缝隙就会冒出来,走了将近两个小时,终于被他们看见一处山岩缝隙涌流出的泉水。那一股水流实在是很细,从上面的山岩滴滴答答流下来,积成一个小小的水潭,一束阳光挤进来照在上面,显得十分清澈。
山里的生水大多不能直接喝,但到了这个时候,干净不干净都得往后放放,看着干净,它就能喝。两个人蹲在小水潭的旁边,用手掬起水来喝,只觉得那水又甜又凉,把焦渴和疲惫都冲去不少。
诸葛青见王也不喝了,就伸手撩了一捧水,洗去脸上的尘土和汗水。水珠顺着他俊美的脸滚落下来,在阳光下晶亮亮的。王也看了一眼,鬼使神差伸手过去,挡住了诸葛青的上半张脸。
正常人忽然被别人盖住眼睛,多半要挣扎一下,下意识就会伸手拉扯,诸葛青却一动不动,视野里是阳光透过血肉所透出的蒙蒙的红。他眨了眨眼睛,睫毛在王也掌心簌簌刷过。
“你干什么?”
王也没回答,手掌缓缓下移,又挡住了诸葛青的下半张脸,掌心里全是诸葛青呼出来的温热气流。猛然失去遮挡,诸葛青下意识眯了眯眼睛,又睁开了,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王也,睫毛的影子一根一根落在脸上。
诸葛青想要说话,却没有说出来,这并不是因为王也的手掌正捂着他的嘴,而是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王也用的是左手。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每一个细微的接触都被放大,诸葛青呼出的微弱气流熏在王也的掌心,那道凹凸不平横贯掌心的伤就压在他的嘴唇上。
紧接着,诸葛青伸出舌尖,轻轻地舔了上去。
第37章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第一下王也没有收回手,诸葛青细腻软滑的舌尖沿着那道伤疤勾勒,舔进了他的指缝。舔舐掌心这个举动的滋味儿太浓,一瞬间好似海潮冲上沙滩,骨头轻了二两脑袋重了三分。诸葛青一双清亮如水的瞳仁里丝毫没有内疚,做了怪还理直气壮,看得他几乎失笑。
这世上能打动王也的东西太少,金钱权势蜜语甜言都无法撼动他分毫,只一个诸葛青有的是办法,从四面八方涌入他,让他还没想起来反抗就已经失去了反抗的余地。
王也的手掉转了方向扣住了诸葛青的下巴,手指收拢轻轻抚摩着,上半身已探了过去。他没有什么试探的心思,结结实实吻上去的,占据,深入,纠缠,不留余地。一吻结束,诸葛青呼吸乱了。
待到王也已起身折回大路,诸葛青还蹲在那一方小塘边上,一张脸湿漉漉的,站起身来,双腿微微的酸麻。
“你刚才为什么要挡我眼睛?”
话是问出口了,诸葛青一颗心砰砰跳,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和二十五岁的男人,差别究竟有多大?王也是认出他还是没认出他?那个潮湿昏暗的傍晚信息素烈火燎原把他烧得神智昏聩,连王也的脸都没有看清,王也又看清楚了他几分?
王也大大方方地答了一句:“没什么,我走神儿了。”
诸葛青想起王也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回敬道:“难道我长得像你哪个老情人啊?”
“这……”王也愣了,半晌,皱起的眉头散开,“不是,就跟你说我确实走神儿了嘛,刚那么一瞬间,想起来一个人。”
诸葛青心知自己不能再问下去,可是他的喉咙比心快:“谁?”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不知道。”王也的声音又低又沉。刚刚有那么一瞬间,诸葛青扬起的下颌和脖子的线条让他觉得如此美好,又不可思议地熟悉。清水沾湿诸葛青的面颊,湿漉漉的一片,让他想起多年前有个人眼泪流得满脸,勾得他心里一颤一颤地疼。他遮上诸葛青的眼睛,尽力搜索那滞重的回忆,再挡住诸葛青的下半张脸,被他直勾勾一眼望穿时,王也才觉得自己荒唐。诸葛青问他那是谁,可他真的不知道当年那个小孩儿是谁啊。
诸葛青蹙着眉看他,脸上的神情很飘忽。
王也叹了口气,说:“我没逗你啊,我确实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叫什么。你不是问过我手心这道疤怎么来的么?”
“嗯,被这个你不知道名字的人伤的?”
“不是,我自己摸着一碎玻璃片儿割的,不给自己来这么一下就该犯错了。”说到这里,王也顿了一顿,声音里有种无奈,“其实已经犯了大错了。”
诸葛青沉默地跟随着他,此时才轻声开口:“你跟我说过,你以前伤过人,坐过牢,那天晚上在吕良的店里,王并说你来掸邦之前是个强奸犯,在船上吃馄饨的时候,你跟我承认了,是这件事吗?”
“是,”王也坦然回答,“我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伤过一个Omega小孩儿,不认识,撞见他发情期了……他让我不要标记他,不给自己来这么一下狠的,忍不住。”
“那个Omega告你了?所以你才坐牢?”
诸葛青有此一问,王也并不奇怪。即使是Alpha被动卷入Omega的情潮,取证也很艰难,社会对Omega的保护几近病态,即使真是偶然事件,如果Omega铁了心要那个Alpha坐监狱,他跑不脱。
“没有。”
“那你怎么坐的牢?”诸葛青笑了,“堂堂一个警校生,难以忍受自己侵犯了一个Omega,哭着喊着要蹲监狱么?”
他知道自己把话说狠了,往前翻几年诸葛青心里不是没有过戾气没有过血肉里亲手拔刺,这个疑问从诸葛青认出王也的时候就一直盘桓在他心里,当年王也说去找人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一次也没出现过,没有路人见过他,外面街上的监控摄像头也没有拍到过这么一个人。他连王也这个人都没有再见过,如果是警察抓到了人,Omega保护协会会通知他,可是这个人从此销声匿迹。要不是他真的怀上一个孩子,诸葛青有时候都会一恍惚觉得他是不是做了个梦。王也是怎么坐的牢,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王也沉默片刻,说:“不。”
既然已经开了这个头,有些话似乎就不得不往下说了。千言万语涌上来堵在喉咙,咽也不是吞也不是。有些话他在心里埋过太多年,封了土生了锈,从没对人说过,也没想过要对人说。在这些年里他把自己变成一个连梦话都不会说的人,他说自己没有想过以后,那并不是一句假话。如今要他开口全部倒出来,这不比让他砍自己一条胳膊更容易。
“这让我怎么说呢……从哪儿开始呢……”王也自嘲地笑了,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散了,再也拿不回来了。他的笑声浑浊微有悲凉之意,灌在诸葛青的耳朵里,让他五脏六腑都疼得搅到一起去了。
“王也,”诸葛青压制着自己的感情,尽量平静地说,“如果有些事情你觉得很难开口,可以不用现在说。我喜欢你不假,但我不愿意逼你。你可能觉得我是一厢情愿,想象你是个好人,才会喜欢上你。所以你跟我说了那么多次,让我不要喜欢你,离你远一点,我知道你是在赶我走。但你也把我看得太轻了吧,你以为我说喜欢你,只是逗你开心么?你究竟是什么人,我等你自己想告诉我的那一天。我只是……你或许心宽,别人糟践你,你能完全无所谓,但我不行,我见不得别人糟践你。”
他们刚刚死里逃生。命这东西捏在手里的时候,人不会去注意它,可是险些失去它又发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每一口吸进肺里的空气都能烫熟五脏六腑。在这个关头,诸葛青说的全是真心话。
王也脸上没什么反应,心里头翻江倒海。他全没想到诸葛青会这样说,像沙漠里的风一样把他这棵别扭的胡杨吹倒了。他要逃,无处可逃,他要避,上天入地无门。诸葛青轻描淡写几句话,把他关在了这个人间。
“他们……糟践不了我。”
诸葛青举步向前走,走不动了,王也拉住了他的胳膊,五指僵硬,手背青筋毕露,骨节都白了,太用力,半晌,那劲力才消下去。
“我没什么事情是不能跟你说的,”王也淡淡开口,脸上的表情温柔而认真,“就是一下子不知道该从哪儿说,时间太长了,我从没跟别人说起过这些。”
王也松开诸葛青的胳膊,双手捧住他的脸,像捧什么宝贝似的,珍惜又诚恳,两人对视十几秒钟,无人开口打破这宁静。这个动作发生在两个成年男人之间未免显得太过黏糊,可是目睹了这一切的看客只有天上的云山间的树和漫山遍野的虫鸣。它们不会说话只是看,因此不必羞赧。
可是即使此刻他们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四面八方人潮再汹涌,王也也不会退哪怕一步。
他就是那种爱上了谁一辈子就认定是谁的人。
良久,王也开口:“我是个警察。”
他说完,轻轻放开了诸葛青,退后半步,拉开了一点距离,像是在等诸葛青开口说什么,肯定也好,戏谑也行。
诸葛青低头抽出一支烟衔在嘴里,江风也吹不熄的打火机在他手中喑哑无声,他的手在抖。王也伸手过来,按着他的手点着了打火机燃起了烟,烟雾把他们搅在一起。
那支烟被王也拿走了,他依然记着戒烟这回事,但这一口他深深地吸入肺腑,然后找到诸葛青的嘴唇,把自己消化过炼制过的烟雾喂了进去。诸葛青被呛得大声咳嗽,眼眶发红,这辛辣如此生动,让他感受到自己是在活着。
他的人生是一幅昂贵的画作,十七岁出了那档子事之后,这画就裂开了,碎片飘得哪里都是,诸葛青咬牙认命,天涯海角把它们追回来,拼好。可是总差一块,他有诸葛珏,渐渐觉得那一块拼不上就算了。现在,王也把这最后一块送了来,拼上去。他是碎过,但他完整了。
王也松开诸葛青,背着手往前走,心情大好,好得他简直都要放开声音唱首小曲儿。他这个人有十足的定性,磨了太多年,磨出一个八风不动的芯子,可是一碗红尘水灌下去,他这一身懒生锈的骨头生生被情爱滋味哺出了少年人才有的松快,百炼钢成绕指柔。
“当时我们局长跟我说,我这警校出身洗不掉,非得加上案底,普通的寻衅滋事还不行,得是暴力犯罪。我一想,这是逼我犯个大案要案啊。我们局长说,不用你犯,你这事儿已经做成强奸了。我被抓是真的,他给我套一个案子很容易,没怎么纠结,判得挺快的。这里头吧还给我设计一剧本,就是安排我是替人顶罪这么一个角色。你想啊,一个警校生,多光辉多伟大啊,被人陷害替人顶罪成了一强奸犯,学校也开除他了,以后还怎么走正道儿啊?他自己还愿意走吗?这样才更有说服力。后来我在狱里头重伤过别人,包括再之后越狱,也都是安排好的。”
王也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平静,有些地方拖长了调子舌尖还压着一点笑,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跟他全没关系。诸葛青听得鼻腔酸凉肺腑滚烫,胸口像破开一个窟窿,疼得他差点喊出来。他忍着眼泪,压着嗓子问:“那你就……就这么同意了?”
王也笑了:“我倒想不同意,我有招儿吗?但我是越想越气啊,就在看守所那个见面室把我们局长大骂一顿,特别解气。平时哪有人敢那么骂他啊。”
“你都骂什么了?”诸葛青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嘿,我说你这人怎么好的不学学赖的啊,怎么着,我还得给你复述一遍啊,咱甭学那个骂人的,太不好听了。”
其实到了那个份儿上,他也没骂人,就是对着墙想了一会儿,最多十分钟,然后扭头跟他们局长说,我还为了上警校把我头发剪了,早知道这样儿我还剪什么呀,我可惜我那头发,留好多年了。
半晌听不到诸葛青跟上来的脚步,王也回头,这人还停在原地,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王也又走回去,没敢直接上手碰,歪着头去看诸葛青的脸。诸葛青吸了吸鼻子把脸一偏,避过去了,两个眼圈都红了。
“哎你别哭啊,”王也急了,“过来我看看。”
“你是傻吗?”诸葛青一时没忍住,语调带了鼻音,把自己的眼泪也喊出来了。
“我傻我傻,你别哭。”王也抬手在诸葛青脸上轻轻一蹭,把眼泪蹭去了。
诸葛青的眼泪越擦越多,他皮肤薄,一哭就连眼眶都红了,眼泪一大颗一大颗的,被他自己抬手抹掉了。
王也逗他:“呦,哭够了?那咱回刚才那地儿再喝点水吧,我看你喝的还没有哭出来的多呢。”
诸葛青一扬手把王也的手拍开:“你管我。”
“我怎么就不能管了啊,”王也的手指在诸葛青眼尾温柔地一蹭,“你心里有我,才会为我哭。”
命运原来围成了一个环,沿着起点一路狂奔最终又走向了终点。诸葛青心里尚未来得及成型的防御工事被王也这一句话拆去了一半,缓缓崩溃。他用力压制着情绪,说:“其实……我——”
“嘘。”王也忽然打断了他,侧耳听着来路上的声音。
不用他提示,诸葛青自己也听到了,那是汽车驶来的声音。一辆面包车骤然冲进他们的视野,车速不低,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在这样的境况下几乎显得美妙。王也两步跨过去站在路中间大幅挥手:“停车!”
山路上遇到滑坡,可以说王也和诸葛青两个人是大大地走了背字,可是两人却能死里逃生,又不可不说是乘了大大的运气,两相抵消,老天爷还肯送他们一点添头,免了他们剩下十几公里的山路,让他们拦到一辆车,开车的还是一位熟人。
王也和诸葛青挤进了后座,陈朵听他们讲过自己的遭遇,默默地把车掉头,从哪里出发只好再回到哪里去。
陈朵身材不高,几乎有那么一点瘦弱的意思,坐在面包车的驾驶位上显得不太搭调,可她开车的风格却够刚硬,每每到了过弯的时候,惯性都会迫使车上的人东倒西歪。诸葛青紧靠车门,王也倒过来撞了他一下,手机都差点飞出去。
车上还有一个男人,中等身材,方脸,缩手缩脚坐在王也身边,对着他们笑了笑。
王也说:“你们这原本是要去哪儿啊?”
陈朵没有开口,那男人替她回答道:“去接两个队里的医生,他们之前有事耽误了,怕他们找不着村子在哪儿,想着去领个路。”
“那你们赶紧通知他们吧,那一块儿滑坡范围挺大的,路是完全不能走了,通知他们绕路过来吧。”
男人应了两声,摸出手机看了一眼,讪笑道:“没有信号,只能待会儿再说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陈朵问道:“这里还有别的路出去?”
“肯定有啊,”王也说,“我带你们走这条路是因为它最近,村子东边绕一圈儿还有条路,不知道之前的泥石流有没有把那条路给毁了,得等咱们回去了问问村子里的人。”
陈朵点点头,微笑道:“谢谢。”
两面的车窗都降下来半扇,风呼呼地兜进来,陈朵话不多,只偶尔听诸葛青和王也说话的时候,微微地笑一下。
十几公里的路程要两条腿来走的时候要花上几个小时,换了四只轮子,那简直算不得什么距离。快开到村口的时候,王也身旁一直缩手缩脚坐着的方脸男人瞟了一眼手机,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浑身一激灵,抬手揉了揉鼻子。从王也的角度看去,恰好能看到那男人的眼角溢出些泪水,鼻下淌出一点清水似的鼻涕。
王也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几眼,转回来的时候视线掠过后视镜,镜中陈朵的双眼正直视着他。车子已经开进医疗队的营地,王也对陈朵说:“多谢。”
胡兰兰是个爽快人,借了他们数据线充电宝和随身WIFI,还匀了他们一顶帐篷住。王也拿诸葛青的手机联系到自己的人,简单讲了讲现在的处境,不要他们立即绕路过来,即使天黑前能到,接到他们再出去也要走夜路,不安全,第二天再来接他们就好。
一番折腾,两人真在营地里好好地坐下休息时天都快要黑了,虫鸣压过人声,面前的卡式炉煮着一锅面,王也借了把小刀,开了一只午餐肉罐头。
少说也走了十几公里的山路,上坡下坡都很耗费体力,在路上不停走着的时候还不觉得,一坐下来,两条腿泛起隐隐约约的酸麻。诸葛青把腿伸直,正准备轻轻敲一下,身旁的王也已经伸手过来按在他的小腿上。
王也的手非常稳,那力道拿捏得十分微妙,少一点就起不到效果,再多一分就会痛。他修长的十指或捏或按,从诸葛青膝盖到脚踝的一段来回往返,替他放松肌肉。诸葛青舒服得微微眯了眼睛,这感觉……倒好似他整个人都被王也捧在掌心。
“我联系过我们的人了,”诸葛青压低声音说,“马仙洪的确不在医院了。”
王也抬头看了诸葛青一眼:“那倒还真的有点意思,老头儿故意把他放出去,到底是想干嘛呢……”
马仙洪住院期间王蔼一直都有派人保护,说是监视也可以,倘若是有人把马仙洪强行带走,或者是他自己跑了,王也一定会听到消息。可是王蔼什么都没说,他就不得不怀疑这里面的弯弯绕了。唯有一个解释,来带走马仙洪的人就是他哪个神出鬼没心狠手辣的姐姐曲彤。
王也低头思索着,他直觉极其强悍敏锐,在感到似乎有人正在看着他的瞬间就抬起了头,陈朵拿着两只蓄水瓶走来,递给他们。
诸葛青起身接过蓄水瓶道谢,陈朵冲他们点点头,回去了。
“你那么戒备干什么?”诸葛青将蓄水瓶放好,“一个小姑娘而已。”
王也揭开锅盖拿碗捞面,说:“她车上的那个人吸毒。”
“什么?”
王也描述了关于那个男人的一些细节:“我当时一上车就多看了他几眼,诸葛青,我见过的吸毒的人太多了,沾了这个,你就没法掉以轻心。不是我要戒备,在金三角这个地方,你要是不时刻小心,就会被鬼吃掉。”
第38章 苦月亮
山风拂动树影婆娑,月亮不知道在何处隐没,星河会呼吸似的闪烁。
这点星光从帐篷的透明顶窗里落下来,照着两个并肩躺着的男人。王也的呼吸轻缓而平稳,听起来像是睡着了。他墨黑的长发散开来,被深更半夜不睡觉的诸葛青用手指勾起来一缕,捏着发尾玩弄。
手机忽地一震,诸葛青立即把它捏在手中,借着屏幕上一线雪亮的光扫了王也一眼,见他毫无知觉没被吵醒,这才蹑手蹑脚滑开了手机。诸葛珏给他发了一条消息:爸爸,我做噩梦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他这个儿子故意招人心疼的本事不知道是从哪里遗传来的,尤其会低着头敛着睫毛期期艾艾地叫人。小时候学走路,诸葛珏摔倒了,诸葛青见摔得不重,故意没去扶他,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要他自己站起来。粉雕玉琢的小孩儿摔倒了没哭没喊,动动胳膊动动腿就爬了起来,一双眼睛眨了眨就看见诸葛青坐在一旁,蠕动着往那边蹭,抬起手凑到嘴边吹吹,一边觑着诸葛青一边说:“爸爸,别担心,我不疼。”末了上来软软地抱住诸葛青的膝盖,把脸贴上去,睫毛被这小孩收放自如的眼泪泡成一绺一绺的。诸葛青膝头拱上了这个热烘烘的小玩意儿,明知他是故意的,心里头还是软得都要化成水了。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时至今日诸葛珏已长成了个专会对他撒娇勾他心疼的小混账。
缅甸跟国内有一个半小时的落差,国内已是深夜,也不知道是不是出来太久了,还是人生造化太毒辣,叫诸葛青给儿子意外捡回来王也这个便宜爹正心潮翻涌,猛一看见诸葛珏发来的消息,他又着了道了。
想到这小混账此刻必定抱着手机等他回复,诸葛青嘴角勾了勾,回了两个字:等着。他本就长了一双天然带了弧度的眼睛,不笑已有几分深情,此刻带上浅浅的笑意,当真有一种用不完的温柔,销不尽的风流。
诸葛青本是和衣躺下,这时把手机塞回兜里,轻手轻脚翻身起来,打算出去给诸葛珏通个视频电话。他想儿子了。
衣衫簌簌作响,诸葛青以膝盖和手掌支撑,摸索着跨过王也,这帐篷原本也不大,他和王也两个人身材都不低,有那么点局促的意思,王也靠外躺着,诸葛青撑在他身上,一手去摸帐篷的拉链。这边还没有找到,因为他这个半悬着腰不上不下的姿势,手机已经从口袋里滑出来,吧嗒一声砸在王也身边。诸葛青立刻伸手去摸,刚在王也腰侧把手机抓到手,就听见王也忍无可忍的声音。
“这帐篷是放不下你了吗?你还要在里面打一套广播体操吗?”
诸葛青没料到王也竟然醒着,下意识往起抬了抬身子,后背都拱上帐篷顶撞了头,又泄气似的一塌,左手握着手机,右手为了维持平衡,一掌按在了王也的耳边。他拿起手机要照亮,刚要开口说话,只觉得几个小时没喝水嗓子眼有点锈,第一个音竟然没吐出去。
借着手机屏幕淡淡的光,诸葛青看见王也的眉毛抬了抬,以一脸他形容不来的表情说:“你就算要……也等我们出去吧。”
诸葛青反应了两秒,猛地把手机屏幕扣下去了,帐篷里重归黑暗,忍了再忍,还是笑得几乎把自己呛到。他还以为自己扰了王也的清梦,这人要跟他犯一犯狗脾气,没想到王也误会得这么深,竟然以为他要趁着夜色图谋不轨。
也只这么一瞬,诸葛青喜欢撩闲又不说人话的毛病就犯了,他就着这个跨在王也身上双膝分立他腰侧的暧昧姿势,变本加厉地往下沉了沉腰,干脆地落了一小半体重在王也身上。撑在王也耳侧的手敲了敲,诸葛青耐不住似的俯下身子,贴在王也耳根轻声说了一句:“你好香啊。”
感觉到王也整个人都绷紧了,诸葛青作恶的心被满足了个十成十,心情大好。他这句话说得半真半假,轻浮又低沉,是怎么让王也不自在怎么来的路数。离得这么近,又关在一个帐篷里躺了这么久,王也身上逸散出一丁点的信息素味道萦绕在他鼻端。他做过手术,像鼻腔里塞了一团棉花,本该闻不出旁人的信息素味道,可是现在也许跟王也独处的时间久了,那一团棉花单在对着这个人的时候要失效,他闻得出王也。
他笑得整个人都微微颤抖,伏在王也身上,水波纹一样的。被他笑了这么久,王也榆木脑袋也该开窍,反应过来是自己想多了,诸葛青应该是要出去。这一回用完了王也三五年的自作多情份额,他天灵盖里头煮开水似的咕嘟咕嘟冒蒸汽,臊的。
可王也刚转过来这个弯,就感觉到诸葛青笑得东倒西歪,浑身都在颤,原本跨坐在他腰上,现在却蹭着蹭着就有点往下出溜的趋势。诸葛青身上的那点分量要落不落时起时伏地在他身上撩拨,他立马使劲稳住了诸葛青,沉声说:“别动!”
“怎么了?”诸葛青依然笑得直不起腰,“你准备把我灭口啊?”
王也回手一巴掌抽在诸葛青大腿上,心想,有没有人教过这孙子坐别人身上的时候得老实点儿啊?
他单手把诸葛青掀开的同时整个人平移到了里边,趁诸葛青按亮手机前那一点空隙换了个姿势,背朝着诸葛青,没好声气地说:“出去上你厕所去,我睡里边儿,麻烦。”
诸葛青被王也掀开,也不气不恼,一边打字安抚他那正抱着枕头眼巴巴等他视频的儿子,一边搭了一句话:“别生气嘛,总生气人会老得很快的,我就是想出去打个电话。”
他想了想,用脚蹭了蹭王也的小腿,歪头说:“给我儿子,怎么,要不然你跟我一起?”
“你们父子俩视频我凑什么热闹。”王也被诸葛青这么一蹭,惊得差点没弹起来,咕咕哝哝地说完这句,满心希望诸葛青快滚不要看出什么端倪。
“别不好意思啊,早晚要见的嘛,”诸葛青笑眯眯的,“反正你是要跟我回去给我儿子当后妈的,先给你介绍一下,我儿子叫诸葛珏……”
这个音起名字不常见,王也闷声问了一句:“哪个字?”
诸葛青原本想说王字旁一个玉,话到嘴边没说出来,他心念一动,伸手抵在王也的后背,一笔一划地写“珏”这个字,写得很慢,每一笔都很沉,最后一点落下,他缓缓地收回手,问:“知道是哪个字了吗?”
王也嗯了一声:“好名字。”
诸葛青嘴角翘了翘,拉开帐篷拉链钻了出去,漫天璀璨星光照在年轻男人好看的眼眉上,舒展又温柔。
营地里还有没睡的人坐在帐篷边上谈话,声音很低,只被夜风遥遥地送来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诸葛青走到营地边缘,刚把视频电话拨过去,不过两秒就被接了起来,诸葛珏一张小脸出现在屏幕上,看见他,眼睛亮起来。
“爸爸!”
很长一段时间里诸葛青都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类似于天上掉下来的儿子相处,他先是远远地逃到国外去,之后又回到诸葛珏的身边,并不算是幡然醒悟,亲密关系里一旦出现这四个字,反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积重难返。诸葛青只是想通了。诸葛珏对他的接纳比他想象得还要好,但这其实会引起诸葛青的愧疚。诸葛珏是个内心足够宽阔的小孩子,这意味着他能够吃下超量的宠爱而不会变得骄矜。这一点诸葛青没有教过,但不知怎么,诸葛珏学会了。
“小孩子晚上不睡觉,以后会不会长不高啊?”
屏幕里诸葛珏的劲头立马就矮了下去,连带着软趴趴的额发都有了两分可怜兮兮的意思,他又软软地喊了一句:“爸爸……”
诸葛青先诚恳地给儿子道了个歉,原本他答应诸葛珏,这一整个暑假都可以陪着他,现在他人在缅甸,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案子结掉,反而越陷越深,而诸葛珏的暑假已经要过去一半了。
诸葛珏的长相不随他,但随了他的长睫毛,眼睛一耷拉下来,就会立刻在脸上投下两个弧形的阴影。一个男孩子长着这样长的睫毛,显得过分乖巧。诸葛青笑了笑,说:“虽然爸爸还在工作,但只要一结束,我就休一个长假好不好?”
“那你可以来粤江接我吗?”诸葛珏眨巴眨巴眼睛,“姑婆答应过我的,到时候你会来接我。”
一接通这个视频电话,诸葛青就从危机四伏的金三角短暂地脱离开了,他自己还没意识到这一点,正沿着营地的边缘慢慢地往林中走去。儿子、家庭、感情……这些能够填补人血肉的东西浮现出来,这时的诸葛青就不只是一个身负重要任务的刑警,更是一个即将对儿子失约的父亲。“姑婆”这个家长里短的称呼太遥远,诸葛青的大脑反应了一下,这才明白过来指的是他的小姑姑诸葛萌。虽然辈份上算作他的姑姑,诸葛萌却比他大不了几岁,说是姑侄,感情上更类似姐弟。诸葛萌在粤江经营一间画廊,这个夏天诸葛珏正在她那里住着。
诸葛青向来不会跟儿子许一些无法达成的承诺,他装出一脸惊讶的样子,问:“她什么时候答应你的,我怎么不知道呢?”
“爸爸……”诸葛珏哼哼唧唧的,微微一吸气鼻尖儿就红了。
诸葛青太清楚他这个儿子惯会冲他撒娇惹他心疼的本事,眼泪珠子不要钱,想掉的时候随时可以往下掉,要收的时候也很快,只要他一句话。诸葛青无可奈何地投降了:“那我尽量。”
要是有第三个人完整地听见诸葛青跟他儿子的对话,很可能会觉得惊讶,因为诸葛青对待诸葛珏的方式并不像一个父亲对待他的儿子。他们之间的沟通更类似朋友,诸葛珏人小鬼大,聪明得很,诸葛青也不喜欢用小孩子的那一套说话方式来哄儿子。
怕诸葛珏跟他聊太久兴奋到后半夜都不睡,诸葛青又讲了十分钟就收线了。收线前他倒是灵光迸现地想到了王也,要不要提他,该怎么提他,“我给你找了个后妈”,“我找见了你的亲爹”……无论哪一个都显得无比古怪与不合时宜。诸葛青发现面对诸葛珏的时候,他是真的没有办法,况且那对诸葛珏来说也太不公平。这孩子的情绪其实非常敏感,诸葛青一定要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选择一种最稳妥和好接受的方式让诸葛珏跟王也见面。
他还有一种促狭的心思在里面,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承认了王也,不用他负责,也不用他养,多了这么大一个儿子,天底下哪里来这样的好事?这条崎岖的路他是一个人走通的,是靠着自己的力量,来来回回地走,走得充满艰辛。要让王也依样走一遍是委实不可能的,但他完全不介意在道路尽头给王也设几个小小的关卡,仅仅是想象王也得知一切时候的表情,都让他觉得十分有趣。
诸葛青返身朝着营地的方向走去,浓黑的夜色吞没头顶的星光缓缓合围上来,漆黑的树影中响起无数的虫鸣,营地的灯光微弱得如同几点萤火,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走出太远了。
他缺乏睡意,所以他在慢慢地走,慢慢地想事情,快走到营地边缘时,诸葛青忽然刹住了脚步。该怎么形容那一瞬间的感觉,彷佛空气变成了固体,那是只有经历过生死关头的人才能感知到的微弱的信息。来不及反应,诸葛青下意识后退半步,眼前滑过去一个混沌的黑影。这一次交手太快了。诸葛青挨到了那人的胳膊,但没能给他造成什么实质意义上的伤害。他的侧颈一凉再一热,缓缓现出了一道血痕。
攻击他的影子从黑暗中浮现出轮廓,这人十分高大,手里反握了一把近一尺长的匕首,黑色的涂层免去了金属的反光,所以以诸葛青超凡的视力,都没有在匕首划过来的时候看清楚。这人出手非常狠辣,带着致死的意图,假如诸葛青再迟钝一点点,锋利的匕首就会划开他的颈侧大动脉。
诸葛青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已经被来自三个不同方向的黑洞洞的枪口指住。仅仅是一个瞬间,树林里响起更多簌簌的脚步声。诸葛青平静地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任何威胁,心思却在急转。
终于,他从这些训练有素的黑影中见到了一个熟面孔。陈朵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抓着,她细瘦的胳膊在那人粗厚的手掌间像一只可怜的玩具。陈朵的头发散乱,身上虽然有挣扎过的痕迹,但并没有明显的伤口。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传达不出情绪,一双眼睛里却是漆黑的死寂。那是动物的眼神,在面临无法逃离的灭顶之灾的时候会出现的眼神。
诸葛青听到握着匕首的人问陈朵他也是她的帮手吗?陈朵的嘴唇动了动,但并没有发出声音。这些人给诸葛青的感觉很不寻常,他们训练有素、悄无声息,行事干脆果决,绝不会畏惧杀人。漆黑的枪口依然锁定着诸葛青,一支指向他的头,另外两支指着他的胸口和腹部。枪口都装着消音器,他可能会无声无息地被杀死在这个漆黑的树林中。而一百多米之外就是医疗队的营地,王也躺在帐篷里,并不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诸葛青有两个选择,然而他并没有思考的时间。
几乎是一瞬间,诸葛青清晰地叫出了陈朵的名字:“陈朵,你怎么样,你受伤了吗?”
听到他的问话,陈朵缓慢地看了诸葛青一眼,又把头转过去,轻声说:“他是我的一个助手。”
先前问话的那个拿着匕首的男人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愉悦地说:“那我不介意再多杀一个你的助手。”
“他不一样,”陈朵飞快地回答,“合成阶段有一个重要的反应我需要他帮我,我一个人做不了,他不能死,”她越说声音就越稳定,“你现在杀了他,第二批货就做不出来,到时候死的是你。”
第39章 花花草草
总有人说缅甸最赚钱的生意是毒品,这话总体说来是没有问题的。把这一行做成了产业,某种意义上也算得上漂亮,刀尖上站稳都难,却有人能在上面跳弗朗明哥呢。
但要是说缅甸最赚钱的生意只有毒品,那可就大错特错,且说这话的人见识短浅、心术不正,也许会被懂行的人耻笑。时间往前倒推二十年,缅甸北边最大的邻居刚富起来的那些年,不知有多少人跑来这边做玉石生意,那时候叫“黄金有价玉无价”,有的是豪富愿意为这么几块小小的石头买单。
做玉石生意天然带一种赌博的刺激感,一块石头摆在这里,出了价格,你就拿走,里面有什么,没人能保证。机器把石头切开,还没见结果,有人当场就要心脏病发。一块石头,穷小子能变成富翁,富家子也能变成臭虫。你争我夺,报复杀人,怎么回回都要搞成这样。做生意的人也一脸无辜,人家真的只是想好好做生意。可是在这片土地上,做生意的法则就是与别处不同,你怕了,不敢来玩,自然有前赴后继的人要一脚把你踹开,拥上去。猜石头不可怕,石头是死的,猜人心最可怕。
可是玉石这东西是一个定量,今天挖得多,明天就没得挖,表层的挖完了,就得往深处走。缅北挖空了几座山,也没见老板们停下脚步,山体破碎容易滑坡,矿坑坍塌,死些人也是常有的事情,人命不值钱。挖空了的翡翠矿坑一个个暴露在外面,那样子倒凄惨,像在人身上挖伤口,许多年怎么样也好不了似的烂在那里。这些地方向来无人造访,除了一些想来碰运气拣几块原石的山民,大概只有些飞禽走兽会在此停留。
这一个翡翠矿坑运气要好些,来了一大群活人,把这阴森破败的地方都烘出些人气儿来。
诸葛青头上罩了个黑布口袋,行动全靠人指引。其实这是多此一举,夜色浓得像墨水。下了车走了几步路,有人把他的双手按在了陈朵的肩膀上。他个子高,陈朵的头顶至多能擦住他的下巴,她瘦,诸葛青掌下肩膀的骨骼支楞地突出来。
他搭住陈朵的肩膀,顺从地往前走,就目前的状况来看,他大约是死不了的。
这伙人对他和陈朵算不上客气,但也没有让他们受什么皮肉之苦。从树林中和车上陈朵和他们语焉不详的几句话中,诸葛青大概地推断出现在是个什么局面——他怕是刚出了王蔼的势力范围就又掉进一个毒窝。
诸葛青在树林中叫住陈朵其实是急中生智,她身上没伤,状态却有种说不出的古怪。这伙人行事作风太辣手,有那么一瞬,杀意又太浓。诸葛青是高危环境中滚出来的一把好手,他相信自己的第一判断,所以他叫了陈朵的名字,其实也是赌一把,然后他赌对了。
头上的黑布罩子被猛地拿掉,强烈的光芒瞬间刺激瞳孔,诸葛青条件反射式地紧闭双眼,泪水外涌。
适应了几秒,诸葛青睁开眼睛,陈朵低着头拉开一个柜子,拿了些东西,又走回他身边,用眼神示意诸葛青。
诸葛青还有心情递出一个微笑:“谢谢。”
他侧颈被割出一条细细的血线,流了一点血漫过领子,这时已经干了,结成硬块,若是用手指搓一搓,兴许能搓下些粉末来。酒精擦掉他皮肤上干涸的血痂,侵入伤口带来微微的刺痛。
“伤口不深,我给你处理了,这样好得快一些。”
接着,陈朵深吸一口气,直视着诸葛青的双眼,说:“你能不能救我出去?”
诸葛青没有贸然回答,修长的身体靠向床边,转头打量着这个院子。二层的砖楼有些年份,壁角布满水痕和青苔,环着楼房地基的边沿开挖了细细的沟渠用来排水,天花板上的电线都暴露在外面,条件很简陋。与之相反的则是院子里随处可见的摄像头。那些人把他们带进来丢在房间里就离开了,甚至连房门也没有锁,再想想一路上被黑布蒙头的遭遇,诸葛青心里清楚得很,那群人不愿意他们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却自信他们一旦进来就插翅难逃。
陈朵的年纪很轻,看起来也不过将将大学毕业。在医疗队里的时候诸葛青没有太过注意她,这时候面对面仔细看着她时,诸葛青才发觉出一点不同。陈朵年纪虽然轻,却没有她这个年龄女孩的鲜活,像口古井。
“你为什么觉得我能救你出去?”
“王震球花了大价钱,只为了让胡兰兰追上你们,给你们递一句话。王震球不是一般人,能让他这样做,你也不会是一般人,我……”
诸葛青摇了摇手指:“你错了,王震球只是喜欢玩儿,我这条命,只怕他还不放在心上,我帮不了你。说来还要靠你在树林里帮我骗他们,我才能活到现在,我得谢谢你呢。”
陈朵听他说完,面无表情地低下头,仿佛早已知道诸葛青的回答,并没有夹缠不清再跟他多说。
诸葛青忽然问道:“现在几点了?”
两人的通讯工具在车上时就被人搜了出来扔到了路边,好在房间里有挂钟,陈朵看了一眼,答道:“不到三点。”
“要想让我帮你,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你得把你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我,”诸葛青开口说道,“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天亮就有人来,运气不好的话,就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他说这话时姿态随意,全然没有被人绑架到一个陌生处所该有的慌乱紧张,修长白皙的双手交叠在膝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
无论落到何种境地,诸葛青都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他少年时就懂得一个道理,办法总比问题多,指望别人永远不如指望自己。但是他也清楚,诸葛青这条命,有一个人一定会放在心上。
“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见我姐姐!”
马仙洪躺在床上向门口的人怒目而视,被他大吼的人丝毫不为所动,脸上的微笑精确得有如计算过一般。这是个劲瘦俊俏的年轻人,行事不慌不忙,几乎从不出错。马仙洪跟曲彤闹僵成那样已经有很多年,与曲彤这个神出鬼没的助理不过打过几次交道,只知道他姓陈。当初马仙洪还感慨过他姐姐不知从哪里挖来陈助理这么一个人才,能力又强,行事周全,毫不夹杂个人感情。而这时候的马仙洪恨不得要控控自己脑子里的水,眼前这个陈助理简直不是人,是机器,他看待自己的方式如同看待一个撒泼打滚的幼童。
“我已经跟您解释过很多遍了,现在外面有人想要老板的命,老板一步都不能错,既然把您从医院里接出来就——”
马仙洪冷笑一声:“救我出来,却又不见我?”
陈助理微笑道:“少爷……”
“哪门子的少爷?”马仙洪反问道,“她姓曲,我姓马,不是一个姓,不是一家人,我算谁家的少爷?”
马仙洪在火头上,陈助理熟知他的脾性,依然不动气,脸上淡淡的,还是那种标准精确的笑容。
“您这话就说得太没良心了,老板能把你从医院里面接出来是担了风险的。我也实话跟您说,老板不是不想见您,她现在在国外,我也见不到她。”
马仙洪闭上嘴,不说话了。陈助理等了一会儿,不见马仙洪再同他说话,微微点头,就要退出房间,却忽然被马仙洪叫住。
“等等,”马仙洪把目光投向床边的轮椅,声音淡下来,“你推我出去转转。”
连天暴雨,这里难得见阳光,外面水汽褪去,上午十点钟的光照正好。曲彤这个助理连伺候人都是一把好手,院子老旧,地砖难免有坑洼不平的地方,可是马仙洪人在轮椅上,却一点震动都没有受,走得十分平稳。
离这里不远是一个废弃的翡翠矿坑,山料开采出来要进行简单的加工,他们所在的地方就是一个玉石加工厂。玉脉挖断了,工人全部搬离,这个加工厂也随着废弃下来。
陈助理推着他慢慢前进,马仙洪一路上都没有开口说话。经过一处大门时,马仙洪说:“停。”
陈助理应声停下,马仙洪自己转动轮椅的方向,面朝着那扇银白色的大门。马仙洪身材高大,面相不善,坐在轮椅里也有种令人难以忽视的气势,他问:“里面是什么地方?”
“一个库房,装了些药品,”陈助理微微地叹了口气,把马仙洪的轮椅从大门前推离开,“放了挺长时间,快过期了,卖不出去,可能要砸在手里了。”
马仙洪任由陈助理推着他慢慢前进,嘴角浮现出一个冷笑。他性子不好,可不是脑子有问题,曲彤做制药公司起家,精明得像鬼一样,她买一个缅北的废弃工厂,旧瓶装新酒,到处安着监控,巡逻的人都带枪,就为了放点快过期卖不出去的药?他们这是真拿他当个傻子来糊弄。
银白色的大门里是一个略显破败的院子,里面却是别有洞天,是个十分精密的实验室,药瓶成桶摆放,从规模来看几乎像个小型的化工厂。
诸葛青早换下了脏污的衣服,穿着白大褂,身姿挺拔优美,很有些长身玉立的味道。可这长身玉立的美人却是个实验室里不折不扣的闲人。处处都是危险品,在外面骗人是一回事,陈朵自然不会真的让诸葛青替她做什么。整套流程她早就烂熟于心,每一个反应每一个阶段她闭着眼睛都能做出来,在林子里她那么说,只是为了保住诸葛青的命。
“就算你勤奋敬业也不至于这样吧,”诸葛青像是没睡醒,懒懒地问陈朵,“我们凌晨三点才被抓回来。”
“多一点还是少一点,都没有意义,”陈朵面无表情地说,“这里说话很方便,不用怕别人听到。”
“怎么没有意义,”诸葛青说,“多一点,你就多害一个人。”
陈朵猛地一停,回身望向诸葛青。他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个小小的透明袋子,里面的晶体是种云雾般梦幻绚烂的淡粉色。诸葛青夹着那袋晶体摇了摇,略带戏谑地问:“好看的东西大多有毒,这话可没有说错。”
陈朵低下头沉默片刻,忽然问诸葛青:“你不是说天亮就会有人来吗?”
诸葛青说:“我是说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但是我这个人呢……一向是运气不够好的啊。”
诸葛青话里有点尖锐的意思在,陈朵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曲彤什么时候会回来,我想活命,就得让她觉得我表现良好。”
诸葛青手一扬,那袋淡粉色的晶体被他撂到了桌子上。他揉了揉额角,第一次感到自己对这个年轻的女孩太苛求了。
陈朵是个弃婴,二十二年前一个湿冷的冬夜,她被丢在了公安局门口。将近四十岁还未成家的刑警老廖开着警车出去,车轮差点碾了这个连哭都不会哭的细弱婴孩。男人蒲扇般带着厚茧的手不敢轻举妄动,仰头高声把女同事从楼里喊出来,这才敢小心翼翼把她抱起来。陈朵这个名字是老廖取的,他没念过太多书,但知道女孩儿该像花朵一样。
陈朵在福利院被退养了五次,因为她不说话,没有哪个家庭会收养一句话都不说的孩子。到了她七岁的时候,依然没有成功在任何一个家庭待到一个月以上,福利院想把她送到特殊学校去,那里面都是些得自闭症的儿童。老廖就在这时候出现,在福利院里唾沫横飞,声音震耳欲聋。最后他把陈朵带回了家。单身男人收养女孩的条件苛刻,要年龄相差四十岁以上。他们俩还差一点。老廖托人改了陈朵的年纪,于是陈朵以八岁的年纪冒充六岁上了小学,身高比同学们高出一大截。
然而十二岁时,她这身高到底不长了,一厘米都不再长了,少女的身材开始显露,胸和腰都发育出柔软的曲线。十二岁的陈朵下课了从椅子上站起来,椅面上一点黏腻的红,她伸手摸了摸,血是腥气的。
老廖忙完手头一个重案,回家后一头倒在床上睡了二十个小时,醒来去厕所放水,刚掀开马桶座圈,目光在垃圾桶里一晃,闷头明白过来。女孩成人的日子,当爸爸的要说点什么,他搓着手想跟陈朵说话,梗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陈朵掀开电饭煲,白而烫的蒸汽熏得她双颊微红,匆匆撂下一句我留了菜你吃饭吧就拉起书包带子跑了出去。
这时候的陈朵已不再像小时候一样让人怀疑她得了自闭症,虽然还是话少。她聪明,连着跳级,最喜欢的课程是化学,因为觉得很妙。两种性质如此不同的事物在一起发生反应,诞生新的物质,好像她跟老廖一样。十六岁时她跟老廖坦白,挨了奇重无比的一耳光,脸肿得一个礼拜不敢出门。他们就此结下仇啦。再见到老廖,就是在他的追悼会上了。是抓一伙毒贩时出的意外,直接被人一枪爆头。
这之后的时间都过得很快,她接受了本地一家大型制药公司的援助,学业得以顺利继续,研究生毕业了她进这家公司工作,走错一步,后来步步都错。老廖死在毒贩的手里,她却帮曲彤这个大毒贩制造出一种比冰毒还要生猛的新型毒品。做出第一批,12吨,她不想做了,曲彤真的放她走,她躲在东枝的无国界医生团队里做了半年助手,跟一个拼命掩饰自己毒瘾的男护士谈了几个月恋爱。结果这个人也死了,死在医疗队营地外漆黑的树林里,为了帮她逃走。那时候,她第一个反应是,我再也不用帮他偷吗啡了。陈朵想她这个人是出了点问题的,至今也不能说清自己对他们是什么感情。她又想,或许是老廖把她的名字起坏了。花花草草,有人看会死,没人看也会死。男人对女人不重要,女人过的是自己的生死。[注10]
【注10】电影《师父》中的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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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6-8 18:36: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1章 温暖的子弹
王也清醒过来的时候头痛欲裂,彷佛有人把一根烧红了的针插进了他的大脑翻搅,整个眼眶火烧火燎的,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王也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逼着自己彻底清醒过来。他倒在地上,稍稍活动了一下四肢,就发觉双手向后绑在了什么东西上。王也蓄力一扯,那东西纹丝不动。
外头吵吵嚷嚷的,听起来大约有几个人在吵架,有人用中文,有人用英文,还有人讲当地话。声音太多太杂,王也精神涣散,勉强自己听了几分钟,大概听出来了,外面那群人在商量该怎么处理他。
他的呼吸一下重过一下,抬眼观察身边的环境。淡黄色的防雨布罩在头顶,整个空间都显得无比昏暗,在他身旁的地上高低错落堆了几十箱的药品,还有些没来得及拼装的桌椅之类。而他正前方两米多远的地方也放着两个纸箱子,一个微微塌下去些,另一个上面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就好像在他昏迷的时间里,有个人一直坐在这里。
绑他手的一定是个外行人,绑得毫无章法,但舍得下力气,几乎没有什么余裕足够他尝试挣脱,又把捆在他双手手腕上的绳子跟支撑这顶大帐篷的钢骨绑在一起。搭这种帐篷,钢骨是要预先深埋在地下将近一米的,手腕粗的钢梁韧性十足,王也扯了两下,心知扯不开,也就不挣扎了。
双臂长时间向后锁着,早该没有什么知觉了,王也却毫不在意,浅浅地呼出一口气,抬眼继续观察,倒是在一边的桌子上看见了自己的枪,还有些器械和药品,以及一把用来开纸箱的美工刀。他够得着的东西都是无用的,用得上的东西他全都够不着。阴沟里翻船翻得如此彻底,王也背靠钢梁坐起来,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还笑了一笑。
外面的人声渐渐停了,有人走进帐篷来,转过堆得一人多高的纸箱子,见王也已经从地上坐起来,说:“你醒了。”
胡兰兰只穿了一间军绿色的工字背心,露出流畅圆润的肩头和修长的手臂,下身黑色的长裤束进靴子里,显得十分干练。
她从裤兜里掏出诸葛青的那块手表冲王也晃了晃,又扬了扬眉毛:“等一下我们会开车带你回最近的市镇,把你交给警察。我们队里两个人一死一失踪,这表是在尸体旁边的草丛里发现的,跟诸葛青跟你都脱不开关系。”
王也却没立即回答,他肩背微松,漫不经心地向后靠着钢梁,说:“找警察……您开什么玩笑,这事儿警察可管不了。”
“你什么意思?”
王也:“你们队里谁失踪了?那个陈朵,是不是?她跟死了的这男人什么关系?一刀割喉毙命,你想过凶手是什么人吗?你在这儿拖我一分钟,诸葛青和陈朵就多一分危险。”
胡兰兰根本不吃王也这一套,语带嘲讽:“一分钟?你都昏四个小时了,看看外面吧,天都亮了。”
王也扛着太阳穴强烈的锐痛,闭上了眼睛,心平气和地说:“成,你说什么是什么吧,你的人死了丢了,你不着急。”
“我知道陈朵在哪里,”胡兰兰怒道,“而且我不相信你。”
“我不需要你相信我。”王也淡淡地说。
胡兰兰眯起眼打量王也,这女人性格里有种高傲,对于自己带进山里的队员天然有种家长式的庇护情绪,被王也一激,气得胸口微微起伏。她冷哼一声:“我见过你。”
王也没回答,却睁开了眼睛,直视着胡兰兰。他双手被缚坐在地上,昨晚被胡兰兰电击之后,显然是被人拖了回来,满身尘土,头发散乱,又被各种痛楚折磨,落拓得很。可是他却丝毫没有一个被囚者的自觉,平静淡然。
“两年以前,在坎底中央监狱,我见过你。”
王也微微皱了眉,片刻之后,仿佛是想了起来,眉心骤然松了。
胡兰兰:“你被人注射了很多安非他命和致幻剂,已经失去意识了,我和我的同事救了你。”她回想起那天所看到的濒死的王也,两条手臂满是针眼,血管里流的仿佛已经不是血液,而是药物,至今仍觉得心有余悸,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胡医生,你在东枝待了这么几年,应该知道,在这里很多事情没有刨根究底的必要,否则容易惹祸上身。”王也漫不经心地说,“我是什么人,你还是不知道的好。我也可以告诉你,你现在去把我交给警察,兴许不用两个小时,我就又出来了,你只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然而,王也忽然收了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说:“但是我得谢谢你,还有你的同事。”
帐篷不隔音,两人都听到外面开来一辆车,随后停车熄火,有人朝帐篷走来。胡兰兰说:“不管你说什么,我已经跟我的同事们商量好了,还是要把你送给警察。”
王也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松了松脖颈和肩膀,缓缓舒张因久久被缚而麻木的十指。
脚步声转进帐篷,胡兰兰警惕地盯着王也,忽然看见王也神色一变,大喊:“小心你身后!”
她来不及回头,身后猛然伸出一双强悍有力的手,眼前绳影一晃,已经牢牢套住了自己的脖子,窒息感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她被这双手的主人向后猛拖,挣扎间把笔记本电脑和纸箱子全部带倒,重重地摔在地上,双腿无力地踢动,两手拼命乱抓。
胡兰兰眼白充血,整张脸淤成紫色,缺氧的濒死感却像潮水一样漫上来。忽然间脖颈间巨力一松,重新获得了氧气,拼命呛咳,求生的意志促使她慌乱地向后爬,在迅速蓄起来的眼泪中看见王也不知何时已经挣脱绳子,单手把她身后的人打翻在地。
胡兰兰愕然发现先前试图勒死她的人正是自己队里一个缅甸籍医生,他被王也打翻在地,却立即翻身站了起来。这人身材短粗宽阔,却十分灵活,起身的同时顺手抄了一根还未来得及组装的钢管砸向王也。堆得一人高的纸箱阻碍了王也的视线,钢管分量十足,带起破空风声,重重地砸在王也右臂,一声骇人闷响。
王也面不改色抬脚就踹,直把那人踹出去两米多远,沿路碰倒一堆纸箱,无数药品纷纷砸碎。他踢开那根砸伤自己已经弯折了的钢管,头也不回地跟胡兰兰说:“躲远点儿。”
那人猛地撞向桌子,后腰一磕,痛苦地坐下来,桌上物件受到冲击纷纷滑落在地,一片狼藉。他似乎被王也那一脚踹出了内伤,挣扎了一下没爬起来,已失去了反抗能力,一手捂着自己的腹部,一手扶在地上撑着自己的身体。
王也右手垂在身侧,两步跨了过去,说:“你什么人?”
地上那人抬起了头,一双狼目黑多白少,因为巨痛,脸上的肌肉正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动,汗珠滚滚而下。王也盯着这张脸,忽然觉得有点眼熟,电光石火间,他已经想了起来,王蔼去年过寿时,这人敬过他一杯酒。众人都知道王也滴酒不沾,因此这人向他敬酒,显得无比奇怪。王也笑一笑,并没有喝那杯酒,这人也不以为意,坐回去了。
这人仔细观察着王也的神色,知道他已经把自己认了出来,微微一笑,说:“王先生要我来杀你。”
他原以为说出这句话,王也会瞬间惊疑不定,可是王也神情不改,波澜不惊,说:“蒙谁呢你,老头儿就是真想弄死我,也不会找你来,就你这两下子够弄死谁啊?”
差点被他这两下子给弄死的胡兰兰已经退到了王也原先被绑的地方,脖颈被勒的地方已经浮现出狰狞的瘀痕,想到自己昨夜在树林里仅凭一支电击防狼器就放倒了王也,一时之间非常感慨。忽然觉得摸到了什么东西,胡兰兰低头一看,是一只精致的打火机,周边散落着断裂的绳子。胡兰兰伸手拿起绳子,果然看见断裂处有火焰烧灼的痕迹。原来王也是这样挣开绳子的。
那人被王也一激,也不生气,说:“也不见得吧。”
他半掩在身后一直撑在地上的手举了起来,带着那把从桌上滑落的伯莱塔,漆黑的枪口直指向王也的眉心。
王也忽然一笑,面对枪口竟毫不畏惧,左手飞快地在那人持枪的手腕下一捏,剧痛迫使枪支脱手,尚未落地就被王也抄手接住,顶在那人额头猛地开了枪。
扳机一响,惊变太快,胡兰兰几乎以为自己要看见脑浆横飞的一幕,但是扣动扳机的声音过去,那人却依然活着。
连他自己都以为这下必死无疑,睁开眼睛,惊惧地看着王也。
王也把枪收回来,懒洋洋地说:“没子弹的。”
伯莱塔十八颗子弹,但他这支枪里只有十七颗,那颗被拿出来的子弹被诸葛青捏在手里用来作弄过他,又被他留在了杜哥家走廊的栏杆上,留在一只流光溢彩的玻璃杯旁边。那颗子弹永远也不会有掠夺生命的机会,最炽热的时候也只是因为诸葛青掌心的体温。*
那人颓然摔倒,捂着侧腹几乎咯血,胡兰兰过来查看,抬头对王也说:“你应该踢破了他的内脏,他现在必须急救。”
医者天性,对这差点了结自己性命的凶手,胡兰兰仍然要救,救活他之后再如何处理,那是后面的事情了。
她紧急找人去准备手术,亏得这一次进山拿着大笔的资助,所有设备一应俱全,出发时的目标就是能建成一所小型医院。向队里医生解释这一切,又花了她些许时间。先是死了一名护工,失踪了一个助手,现在又重伤了一个医生,也幸亏她威望在,不然只怕要出事情。
胡兰兰惊魂未定地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钢管砸在王也手臂上那声骨头折断的骇人声响,立即返身跑回那个帐篷。王也还没有走,坐在一个纸箱子上,腿上架着她的笔记本电脑,聚精会神地看。
胡兰兰提着医疗箱走到王也身边,说:“你的手怎么样了?”
见王也没有反对,胡兰兰深吸一口气,检查了王也的伤势,娴熟地作出处理,用纱布夹板固定好伤处,才说:“条件简陋,不可能给你拍片子,不过我可以肯定是桡骨干轻微骨折,我给你做了复位和包扎,近期这只手绝对不可以用力。”
王也道了声谢,仍是看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
胡兰兰一圈一圈缠绕着纱布,忽然看到王也手腕处与手掌根轻微的烧伤,虽不严重,但表层皮肤已被烧伤,淋漓血迹干涸在皮肤表面。她蓦然想起地面的打火机和烧断的绳子,当时她已经被人勒住脖子,王也该是为了救她,烧绳子时连着手腕也燎到了。
“你救了我,我得谢谢你,”胡兰兰认真地说,“我相信你跟这些事情没有关系,你走吧,我会自己追查陈朵的下落。”
王也一怔,这才回头看向胡兰兰,说:“陈朵什么来历,你知道吗?”
“大概半年前她来我所在的医院报名志愿者,虽然不是专业出身,但医理药理知识却很丰富,而且做事非常认真严谨,其他的事情我不知道,陈朵几乎从不谈起家里的事情,我也对探究别人的隐私没兴趣。”胡兰兰说。
王也点点头,抬手扣了扣电脑屏幕:“这是什么?”
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不同的光点和位置信息。胡兰兰点了点自己手腕上的运动手环,解释道:“这次医疗队要去到被泥石流冲毁的地段,我怕出危险,所以给每个成员提前准备了这个植入芯片的手环,万一出现危险可以及时定位救援。”
王也说:“所以你才说,你知道陈朵在哪儿。”
胡兰兰在键盘上操作几下,把屏幕扳向王也,指着一个光点说:“应该就是这里,这个光点很长时间没有移动了,要不然就是带走陈朵的人发现了这个手环把它扔了,要不然就是……”
“就是他们到了目的地。”王也说。
胡兰兰点点头,表示赞同。
王也看着屏幕上的小点,低声读出了所显示出的经纬度坐标。胡兰兰惊呼一声:“怪不得我觉得很熟悉!是王——是我给你们的那组数字。”
王也看了她一眼,指着她手腕上的运动手环问道:“这个能借我吗?”
胡兰兰立即答道:“当然可以。”
“劳烦你一件事,”王也合上了电脑屏幕,“我走之后,你把这件事通知给王震球……干嘛那么惊讶,不是他资助的你吗?你把这些事告诉他,把我的位置也告诉他,然后跟他说,拿我当枪,不是不可以,看他诚意足不足。”
“可……”
“然后听我一句劝,这事儿不是你能掺和的,甭管了,”王也说,“还有,你这儿有什么镇痛的药么?要那种比较顶事儿的……”
王也呼吸微沉,胡兰兰仔细打量他,这才发现面前的男人双眼满是血丝,正强自忍耐,一身落拓无声掩住戾气,如同困兽。胡兰兰仍有疑惑,却能感觉出来再多问,面前的男人也不会回答她什么了。她起身拿来药物和注射器,犹疑了一下,说:“吗啡?你……”
“行吧,来吧,来。”王也打断了她。
他把完好的左手臂递出去,问:“这一针能管多长时间啊?”
胡兰兰说:“四个小时。”
王也垂下眼眸,看着透明的液体慢慢注入自己的血管,淡淡地说:“四个小时,够了。”
*这句是@周驴子说的,感谢她!
第42章 我要你
“诸葛老弟你那是什么表情,怎么像我欠你钱一样啊?”马仙洪眉头皱着,嘴角却挂着一点笑意,手指在轮椅的扶手上轻轻地敲了两下,上身微微前倾,看着诸葛青的脸。
诸葛青好整以暇地坐着,十指交迭:“你的人把我绑架到这来,你倒是说说,这笔帐怎么算?”
马仙洪吹了一声口哨,不怀好意地看向正附身为他们倒茶的陈助理:“可不能这么说,我高攀不上啊。”
这话里嘲讽的意思挺浓,然而曲彤这个助理什么话没在耳朵里面涮过,脸上的微笑保持得一分不差。
陈助理给诸葛青倒了茶,姿态恭敬,言笑晏晏,连声说着都是误会,两人视线相交,各怀心事。
诸葛青伸手点着侧颈的伤口,口气轻飘飘的:“一杯茶就想把我糊弄过去,着成本是不是也太低了,要不是我躲得快,老马,现在你可见不到我了。”
马仙洪配合地说:“是啊小陈,诸葛青是我朋友,这是怎么弄的,我姐应该没跟你这么交代过吧?”
“少爷又在跟我开玩笑了,确实是误会,”陈助理微笑着说,“诸葛青是您的朋友,如果不是刚好跟我们一个员工在一起,我们也是遇不到的。”
他向二人微微躬身,就退了出去,不忘替他们阖上房门。
陈助理一离开,马仙洪就差点从轮椅上跳起来,质问道:“诸葛青,你怎么在这?”
先前当着陈助理的面,诸葛青没办法把话说得太明白。关于他是怎么到了这个废弃的工厂,陈助理和他都心知肚明,只不过对着马仙洪,讲得避重就轻。在诸葛青的叙述中,他尽力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在医疗队里凑热闹却误打误撞被绑回来的角色,也不知道陈助理究竟信了几成。他只要出去问一问那群雇佣兵,诸葛青话里的很多漏洞就会不攻自破,因此他尽量描述得简短,还要摆出一种被得罪了的样子,以迷惑对方。但是诸葛青也清楚地知道,即使他现在没有生命危险,能容他操作的时间也不多了。
诸葛青凝视着马仙洪:“老马,你这次可把我给坑惨了。手机先给我,我得给别人报个平安。”
马仙洪嘲笑地说:“我也想给你,可惜我一觉醒来就被弄到这里来了,一天24小时被人看着,你觉得他们会给我手机?”
“老马,你就没觉得这件事哪里不对吗?”诸葛青仔细地观察着马仙洪的神色。
“你想说什么?”
“‘请’我到这的那些人可一点都不普通,外面巡逻的人手里可都抱着枪。”诸葛青冷冷地说,“这是保护还是监禁,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当然是被你害惨了。”
马仙洪神色不改,诸葛青就知道他自己心里一定也有感觉。
“刚才小陈跟你说的那些我也听见了,你去缅北考察橡胶园,路上遇见的那个医疗队,后来遇上山体滑坡被困住了。那个什么陈朵,偷了我姐公司的东西,被他们抓了回来,顺手捎了个你回来,是吧?”
诸葛青没有回答。
“她偷我姐的东西,不该抓吗?这地方他妈乱成这样,保护自己不应该吗?咱们到掸邦第一天就他妈差点死了!”马仙洪指着自己腿上的伤口,“诸葛青,我人在医院,可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诸葛青平静地问:“那你都知道什么了?”
马仙洪额角青筋微跳,语调却忽的放缓了,像是在压抑什么:“我姐的那个合作伙伴,王蔼,原来这么出名,我姐跟他合作了多少年,他们到底是在干什么,你真以为我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吗?我在医院里躺了这么久,要是连这一点事情都想不清楚,那我这小三十年就算是白活了。诸葛青,在我认识的所有人里面,你是很聪明的那一种,你跟我做朋友,无论诚不诚心,我马仙洪不在乎,因为我给得起。可是这件事,如果你知道什么,却不告诉我,那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了?”
诸葛青向后靠着,他几乎一夜没睡,从昨天到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正在缓慢地透支他的精神。面对朋友的诘问,这个年轻而俊美的男人也开始感到了力不从心。
“我知道你现在对人缺乏信任,”诸葛青慢慢地说,“老马,我来掸邦,确实是要做成我自己的一点小事情,后面卷进这么多麻烦事,我一开始也没有想到。这个时候,你跟我就不要说这样的话了。”
透过房间的窗户,外面是缅北清透的蓝天,直升机的旋翼扰动气流,带来巨大的噪音,地面的草木纷纷被狂卷的气流冲断。直升机落下后,舱门中走出一个个子很高的女人,穿着一件长裙,头发将将修理到要触到锁骨的位置,行走间随性地散落在脸颊旁。这就是曲彤,不够漂亮,但十分有风情。
房门从外被打开,诸葛青靠在沙发靠背上闭目养神,这时才缓缓睁开眼睛,马仙洪背对房门坐在轮椅上,看不到门外的人是谁。
一双白嫩的手从后面抚上了轮椅的抓手,指甲上涂着鲜红的颜色,接着,这双手轻轻落在了马仙洪的肩上。曲彤俯下身贴近马仙洪的耳朵:“你又在发什么脾气?”
马仙洪如遭雷击,一动不动,五指紧攥成拳,指甲压进掌心。
曲彤推着马仙洪转了个方向,自己翩然落座,抬起眼睛,看着诸葛青。陈助理亦步亦趋,给她倒了一杯酒。
诸葛青坐直了身子,微笑着叫了一声彤姐。
“我都听小陈说了,黑灯瞎火的结果把你也请过来了,彤姐真是特别的不好意思,”曲彤的目光移到诸葛青的侧颈,“听说还把你伤到了?”
诸葛青伸手摸了摸自己伤口上的纱布,脸上笑意不减:“擦破点油皮,不算什么。”
“仙洪这些朋友里,我最喜欢你,你是个能做成事情的人,有你在掸邦替我看着他一些,我很放心。”曲彤莞尔一笑,“……仙洪?”
自曲彤走进大门,马仙洪就一句话也没说过。这时他才回过神来似的,说:“姐。”
“你发什么愣?”曲彤拿起酒杯,嘴边缭绕一丝笑,眼睛里却殊无笑意,“叫你也听不见。”
马仙洪似乎能听到自己血管里血液流动的声音,他近乎灵魂出窍一般地问:“姐,你是不是在贩毒?”
诸葛青一瞬抬眼看着曲彤。
曲彤十分优雅地捏着酒杯,看着马仙洪,不说话也不动,下一刻她气定神闲地一抬手腕,整杯酒都泼到了马仙洪的脸上。深红的酒液沿着马仙洪的下巴流到脖子上,打湿了他的领口。
曲彤向后伸出一只手,陈助理彷佛早有准备似的,递来一条手帕。她站起来走到马仙洪的轮椅前面,俯下身,让两个人的目光保持在同一个水平线上,然后抬手为她的弟弟擦去脸上的酒液,深情款款。
“就是因为你总是这样,我才不想见你。”曲彤细致地擦过马仙洪整张脸,将染污的手帕叠了两叠,塞进了马仙洪胸前的口袋里,“一见你就让我生气。”
她款款落座,长裙质地丝滑,勾勒出丰润的身体曲线。
马仙洪好像变成了一尊雕塑,曲彤连一个眼神都不想给他,反而随意地看向诸葛青:“听我弟弟说,你想在这里买个橡胶园?”
诸葛青神色不变:“路上遇到点小问题,还没看过那个种植园,只能等以后再说了。说实话,我这次来掸邦确实是沾了彤姐的光,路上一些小波折,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就是这张嘴呀,太会讨人喜欢了,”曲彤轻飘飘地说,“你们诸葛家的人,倒是会借东风。”
诸葛青听曲彤话里有话,眨眨眼睛,把脸上的笑容端稳了,等她往下说。
“那个王也,跟你是什么关系呀?”
“闲着也是闲着,找个人逗一逗,挺好玩的。”诸葛青声音很温柔。
“找乐子找到这个人头上,”曲彤燃上了一支香烟,透过迷蒙的烟雾看向诸葛青,“你这个性子……”
她柔柔地叹了一口气:“可真该改一改了。”
“怎么了?”诸葛青随意问道,“他很麻烦吗?”
陈助理接了一个电话,而后弯腰在曲彤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曲彤呼出一口烟来,眼睛里露出一点精光:“是不是麻烦,马上就知道了。”
翡翠厂陈旧的铁门被人拉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道路尽头开来一辆黑色的越野车。
“小小的纸儿啊四四方方,东汉蔡伦造纸张……南京用它包绸缎,北京用它来包文章啊……”
王也手握着方向盘,嘴里还哼着小调,他扫了一眼副驾驶座上亮起的电脑屏幕,面对这洞开的大门,勾了勾嘴角。
“此纸落在我的手啊,张张包的都是十三香啊……”
越野车冲进大门,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碾过凹凸不平的地面和因为下雨形成的水坑,轮胎飞转溅起湿泥。王也一脚刹车踩下去,越野车稳稳停在院子正中。
他推开车门,利落地下了车。手臂的伤藏不住,王也也懒得藏,他反手关上车门,喊了一嗓子:“人呢?这开着大门,给我唱空城计呢?”
二楼顶上隐藏的人全部现出了身形,手里的冲锋枪纷纷指向院子正中的王也,严阵以待,只要王也有一点威胁性的动作出现,十几只冲锋枪会瞬间把他打成蜂窝。
王也懒洋洋地靠在车门上,抬了抬胳膊:“哎我说,我一个残障人士,用得着这么大阵仗吗?”
瞧他跟诸葛青这恋爱谈的吧,刚确定关系有没有24个小时啊,折腾出这么多事儿来……王也慢悠悠地心想,回头得找人算一算,看是他克我,还是我克他。
有人上来搜了他的身,下了他的枪。虽然头顶上始终有十几条枪指着他,但他们搜身的动作却一点都不粗鲁,甚至还对他保持着相当程度的尊重。
搜身的人从他口袋里翻出了一只手表。王也觑了他一眼:“这个可别给我拿走了啊,贵着呢。”
王也被人带进屋子里,一进门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诸葛青。
至于屋子里的其他人,他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走到诸葛青面前,不等诸葛青开口,王也抬起左手,用手背推着诸葛青的下巴,看他颈侧那道伤,语气相当不善:“怎么弄的?谁弄的?你离开我视线范围才几个小时啊,就把自己弄成这样?”
王也是故意的。诸葛青眼睛微眯盯着王也,王也谁也不看,谁也不理,就站在诸葛青身前质问他,把别人看向诸葛青的眼神挡了个严严实实。
他语气不善,眼神里却含了一丝笑意,温柔地笼罩着诸葛青。
曲彤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陈助理低着眉站在马仙洪身后,推着他的轮椅。而王也一进来,曲彤背后的保镖就将手伸进了怀里,似乎下一秒就要拔枪了。
“人家又不是来找我麻烦的,你们那么紧张干什么?”
曲彤抬手向外撇了撇,她身后的保镖这才各自退到了墙边。
诸葛青差点把一口牙都咬碎了,嘴唇微动:“你好意思说我?”
如果说以前的王也只是不修边幅,现在的王也则是诸葛青从没见过的累,他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定着,要是没了这个东西,立马就要散了。
他甚至不敢去触碰王也那条伤了的手臂,这得是什么样的伤才会包成这个样子。
王也浑不在意地一笑:“不疼,真的,不骗你。”
他顺势坐到了诸葛青身边,这才像是想起了房间里还有别人一样,冲着曲彤笑了笑:“有段日子没见了啊,来的路上我还往家里打了个电话,老头儿说跟你有日子没见了,得见见。”
曲彤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两个人不咸不淡说了几句来往的废话,她伸手一撩头发,对陈助理说:“腿不好就让他多躺着。”
陈助理点点头,就要推着马仙洪的轮椅往外走,轮椅却好像被水泥浇筑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向下看去,马仙洪结实的手臂扣紧了曲彤身边的扶手,直勾勾地看着曲彤。
另一边诸葛青也开始戒备起来,王也的手搭在他的膝盖上,轻轻地敲了两下。
曲彤回过头,恰好看进马仙洪的眼睛里,两个人对视几秒钟,曲彤眉毛微扬,妥协似地叹了口气:“你想待着就待着吧。”
她又冲着王也笑了笑,艳丽妩媚:“大家别在屋子里闷着了,好不容易雨停了,我们不如出去转转?”
说完,曲彤率先走了出去,经过诸葛青身边的时候,她还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地说:“‘找乐子’,嗯?”
被人拿枪指着,王也和诸葛青不得不跟在曲彤的身后,在这个废弃的工厂里七转八转。
诸葛青没问王也他是怎么找到他的,不是时候。他现在关心的是他们该怎样才能全身而退。
他的手垂在身侧,便在行走间的触碰里,轻轻地捏了捏王也的手,反被王也一把扣住,不松开了。
诸葛青偏头望过去,看见了王也脸上可以说是凝重的神色。
曲彤家大业大,就算从国内勉强逃出来,折损了大半身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人有人要枪有枪,王也奈何不了她。她却可以在这个废弃的翡翠工厂里把二人捏死。不管王也是用什么办法找到这里来的,这个工厂的地点显然已经暴露了,以王也对曲彤的了解,她问都不问王也是怎么找来的,就已经动了杀心。
怎么知道的不重要,只要不说出去就好了。那,死人当然是最会保守秘密的。
所以王也才故意在话里提到了王蔼,是给自己加一个筹码,不看僧面看佛面,但这个筹码是能够保他的命还是让他更快的死,就看曲彤是不是想现在就翻脸。
很长一段时间里,王也都没想过以后要怎么样,但现在他不得不想了,一是因为他很可能马上就要死,二是因为,他现在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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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6-8 18:37: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3章 趁熄灭前,还可一见
曲彤手下的人打开了仓库的大门,里面的货箱码放得整整齐齐,几乎要堆到天花板上去。陈助理接过一柄起子,亲自拆开了一个货箱,划破防潮层里面的包装,取了一小袋东西出来。
日光下那一小袋粉末呈现出云雾般的淡粉色。王也看着它,心底一沉。
曲彤微笑着看向王也:“试试?”
“您又在跟我开玩笑了。”王也淡定地说,“老头儿给我们立过规矩,这东西一丁点儿都不能沾。”
“可惜了,”曲彤惋惜地说,“这东西可是比冰毒还要厉害一些,量产在我这已经不是问题,你所看到这间仓库里所有的存货,加起来有十二吨。只要我想,这个数字可以是五十吨,一百吨,一千吨。”
马仙洪轻声说:“姐姐,你疯了?”
他的双手紧紧扣住轮椅的扶手,手背都爆起了青筋,可他的眼底却是从未有过的茫然。他一路追随着曲彤的脚步长大,尊敬她,爱她,曲彤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甚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听信曲彤的话已经成了他的一种本能。曲彤说的永远是对的,他在曲彤面前是透明的,任她操纵。可是时至今日,马仙洪突然发现,他从没了解过自己这个姐姐。
曲彤蹲下身子,平视着马仙洪:“你不往前走,就会有人把你往后面拉,这个道理你十几岁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了,你都忘了吗?”
王也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曲彤毫不避讳地让他们见到了这种场面,今天想要善终怕是很难了。
虽然在国内禁毒局前期的扫毒行动里,曲彤已经被斩断了手脚,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她在国内经营多年,有着庞大的毒品销售网络。新型毒品的流通需要这个网络,而曲彤曾经的短板不过就在于她只是个“代理商”,可现在她已经把手伸到了上游环节来。这个利润才是最丰厚的,这是从无到有,近似于点石成金的暴利,没有人会不心动。
“您跟我说这些,就不怕我回头把您给卖了?还是说,您觉得根本无所谓了?”
曲彤的目光像蛇信子一样扫过诸葛青的脸,又兜回到王也脸上:“我是真的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多谢我这个好弟弟,交的朋友也是一表人才,你这么难搞的人物,也被他给收服了。王也,你现在是什么处境,不用我说,你大概自己心里有数。王蔼年纪大了,他那个孙子又不成器,现在外面的人都想知道,王蔼要让谁来当他的接班人。你难道就没想过吗?仙洪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你想一想,跟我合作不是更好吗?”
王也听明白了,曲彤给他递了一条橄榄枝,他今天是不是能活着走出这个门,就看他接不接了。
他想了想,忽然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诸葛青轻轻拉住了王也,王也在他手心里捏了一下,随即放开,踱到那个被陈助理打开的箱子旁边,扒开那个破口看了看。
“我笑我自个儿,”王也说,“回头得拜一拜财神爷了,您几位都太看得起我了,排着队想往我手里送钱,我要是不答应你,我今天还出得了这个门吗?”
曲彤其实没说错,他现在的处境不好,连沈冲都看得出来,他近几个月几乎不在外面露面。王蔼年事已高,整个掸邦的地下世界都在等,看什么时候能从他身上啃下一块肉来。王并那天灵盖里头是空的,指不定哪天就发疯。而老孟的暴露始终是一个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引线就会烧到他身上来。在这场博弈里,他王也是一个孤棋,甚至可能是一颗弃子。
逆着光,王也抬头打量着仓库里数以吨计的货箱,这里面装着的东西是能够吃人的洪水猛兽。他忽然就有些疲累,自己在掸邦经营算计了这么多年,往下埋了这么多年,最后的意义究竟在哪里。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是人心,是贪欲,他抓得住一个,可是永远会有下一个。
曲彤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诸葛青,话却是对着王也说的:“我听说你替王蔼做事,不求财?”
王也当年那点事情,在掸邦只要有心,总能打听出个七八成。他自己也没什么否认的意思:“看您怎么说了,其实我自己嘛,没觉得有那么复杂,我这人一向想得挺开的。您刚才说的那句话,我觉得特别有道理,人不往前走,就会被拽下去。”
诸葛青微微皱起了眉,按照陈朵的说法,其实曲彤已经完全掌握了粉晶的制造方法,这东西一旦流出,借助曲彤的销售网络,必然在吸毒者中风靡。曲彤这条线埋得深远,掌握制备新型毒品的手段之后,她根本不需要再跟王蔼合作了。
而王蔼势必要跟她发生冲突,从这个角度来看,假如曲彤能跟王也达成合作,就相当于在王蔼身边埋了一个炸弹。可是曲彤根本没有办法保证王也一定会听她的。
既然她早晚要跟王蔼撕破脸,就算现在杀了王也也没有关系。曲彤这条线埋了这么久,不会因为王也的出现而发生什么大的偏移,换句话说,有没有王也,其实都是一样的。
诸葛青不懂掸邦地下世界里的暗流汹涌,但他很懂人心。曲彤不是一个看重感情的人,这从她能设下圈套让自己亲弟弟钻进去就可以看出来,马仙洪也好,他诸葛青也好,甚至是王也也好,曲彤在意的是能不能用到合适的地方。
曲彤需要一个筹码。而对于一个洞悉人心而又手段狠辣的人来说,她眼前正摆着一个好用的筹码。因为曲彤已经看到了王也的弱点。
冷心冷血的人从来不会懂感情,可是他们会利用别人的感情。这世上最好用的刀,是那些有情有义的人。
诸葛青感觉曲彤的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她呵气如兰,却让他感到无比的恶心。
“诸葛青跟仙洪是好朋友,就跟我的弟弟一样了,等这桩事做成了,我得送你们一份大礼。”曲彤拍了拍诸葛青的肩膀,“仙洪最近心情不好,你跟着我们,多陪陪他。”
诸葛青脸上浮现出一个冷笑,曲彤在拿他要挟王也。
王也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这就不厚道了吧?”
曲彤放开搭在诸葛青肩膀上的手,走回到马仙洪身边:“没办法呀,就算你现在手无寸铁站在我面前,我心里还是不踏实呢。”
王也伸手在货箱上一拍:“得,您这么看得起我,我也干脆点儿吧,我跟你合作。我再跟他说几句话行吧?”
王也拿出了那只江诗丹顿,套回到了诸葛青的手腕上。他只有左手能用,连戴表这么一个动作都显得有些费劲。
诸葛青反手抓住了王也的手,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王也的手心很烫,诸葛青的指尖摸到了那道疤。
王也眨了眨眼睛,把诸葛青的手腕翻过来,朝表面上哈了一口气,挺不讲究地擦了擦,说:“你不是说等回国了送我一个更好的?我等着呢。”
昂贵的表面上,指针轻轻地旋动,咔哒,咔哒。
诸葛青还没开口,空气中传来一丝细微的战栗,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传来,玻璃碎片如同天女散花,王也瞬间发力,摁着诸葛青把他往货箱后面推,两人滚进狭窄的通道里。火焰冲天而起,烧出滚滚的浓烟。
曲彤一身暴喝:“给我抓住他们!”
身后响起凌乱的脚步声,还有子弹裂空而来的声音,两人在货箱之间狂奔。
王也紧贴在货箱后面,一动不动,屏住了呼吸。他能感觉到药效在渐渐的过去,疼痛像猎手追逐猎物,正在等待他体力耗尽的时分。身后第一个人追过来的时候,王也正要出手,眼前视线一花。诸葛青一脚横扫对方膝盖,几乎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响,他左手抬着枪管用力向上一抬,一串子弹打到天花板上,到处是飞溅的碎片。诸葛青压着枪管的手往回一扯,带动对方的身体,肘尖精准命中对方的太阳穴,把人放倒了。
诸葛青低垂着眼帘,从已经失去意识的人手中拽来冲锋枪。没有时间检查还剩多少子弹,他瞬间抬枪瞄准,从货箱之间的缝隙里抬手做了几个点射。
要不是场景不对,王也简直想吹个口哨。冲锋枪做点射,还能枪枪洞穿肩头粉碎对方的反抗能力,堪称精准无比。
这个废弃的工厂最大的保护措施就是它地点的隐秘,至于仓库本身并没有过多的防护,毕竟这已经是一个上了年头的废弃工厂。爆炸来自实验室的方向,震碎了仓库整面墙上的玻璃。
忽然之间,一枚小东西从窗户的裂口里飞进来,打着旋落在地上,一瞬间开始燃烧,释放出大量的烟雾。
诸葛青瞳孔一缩,无声地骂了一句,拽着王也往窗边跑。
仅仅几秒钟之后,离那东西最近的人已经倒地,身体反弓,极度痛苦,涕泪横流。极具刺激性的气体瞬间吞没了所有人,四周都响起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无论是闭眼或者是屏息都没有任何意义,催泪弹中的液溴急速挥发,气体侵入人的五官,给眼球和口鼻黏膜带来巨大的痛苦体验,只要几秒钟就可以让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失去行动能力!
诸葛青抬手用枪托猛砸,清除窗户边沿尖利的玻璃碴,拉着王也翻了出去。
“哇哦,”金黄色长发的漂亮男人躲在两间房子之间狭窄的通道后,清澈的眼瞳倒映着爆炸的景象,“你也太厉害了吧!就这么随便加点东西,就直接爆炸了!”
陈朵站在他身后,双手手指都绞在一起。她是个化学天才,而在他们制毒的工厂里,她有不止一种办法引发爆炸。几十分钟前这个无比美艳又敛着一身危险气息的男人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了她的工作台前,一只手以跟他的长相完全不符的力道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竖起手指立在他花瓣一样的嘴唇前。
“嘘,”男人愉快地说,“别出声,你一出声,就把坏人招来了。前几天我们刚见过面的,还记得我吗?”
在金三角,没有人会不知道王震球是谁。
陈朵瞪大了眼睛,点了点头。
“好,”王震球看了一眼时间,“按我说的做,我救你出去。”
空气中传来焦糊的气味,还有化学品混杂在一起那种难以形容的味道。他本来是想自己搞出点动静来的,没想到陈朵看起来瘦瘦小小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跟他实在是太对路了。王震球对着危险的爆炸现场心花怒放,终于伸手在耳麦上点了一下,接通了自己跟后方的联系。
下一刻张楚岚的声音就在他耳道里炸开:“你他妈找死啊!”
王震球嘴角一勾:“你担心我啊?”
张楚岚那边忽然哑了火,不出声了。王震球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神情艳丽又锐利,如刀锋。
“放心吧,我有九条命,死不了。”
张楚岚一直不明白王震球这种作死式的冒险精神究竟是哪里来的,或许这辈子他都不可能明白。王震球这种人骨头里烧着一把火,爱他就想靠近他,靠近他就会被烫伤。想要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就要忍着被烫伤的疼痛,抱住他滚烫的骨头,一起做一把快乐的灰烬。
这世上有些人的血天生就热,站着不动也飞沙走石,一言不发也平地惊雷,另外一些人天生别扭,担子担得太久,靠太近会被煮沸,可离远了,心里怕黑怕鬼又怕输,没有那口热乎气儿,也撑不到今天。
荷枪实弹的特别行动队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工厂,张楚岚坐在车里,双眼紧盯着屏幕,队员们胸口别着的记录仪忠实地把画面传递回来。
他没有切断跟王震球的频道,低声跟身边的人说了一句什么。工厂里开始了交火,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王震球按着陈朵的头把她压下去,悄无声息地趴在建筑物之间的阴影里,忽然之间,耳麦里传来张楚岚的声音:“球儿。”
“怎么了?”
“你还带了别的人过来吗?”
“没有啊,怎么了。”
王震球没有听到张楚岚的回答,第二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起来。
这一次爆炸来自相反的方向,爆炸掀翻了整个屋顶,到处都是被炸飞的残砖和翻卷的铁皮,大火冲天而起。
想要找到一辆车出去几乎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一场混乱的枪战正在工厂中展开,空气中到处都是焦糊的气味。
王也侧耳听了一会儿,忽然低声说:“不对。”
诸葛青额上蹭了一块灰,他来回做了几个深呼吸调匀自己的吐息,问道:“怎么了?”
在王也靠近翡翠工厂之前,王震球的电话追上了他,两人一起完成了这个计划。由王也做诱饵,吸引曲彤的注意力,后面的事情王也不需要过问。王震球不仅是个机会主义者,还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王也不清楚他在这件事里究竟要得到什么,但他可以以后再查,他今天要做的只是和诸葛青全须全尾地从那地方出来。
“现在这里可能不止有王震球的人,”王也推了诸葛青一把,简短地说,“走。”
第44章 何故泪印凝在眼沉默里终于一声慨叹
丛林里极度湿热,板状气生根有人的大腿那么高,树冠极其高大,完全遮蔽了天空。王也现在走的地方根本没有路,从他们逃离工厂开始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
在丛林里跋涉极端耗费体能,王也吐出一口肺里灼热的空气,隐隐约约听到诸葛青说话,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开始头痛了,那种像是把烧红的烙铁插进大脑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阵阵的发黑,相比起来手臂骨折处都没有那么疼了。吗啡的药效早就过去了,疼痛汹涌反扑,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吞没。
工厂发生爆炸之后,诸葛青和王也解决掉了几个追逐他们的人,但此刻还没有脱离危险,他们不能停下来。诸葛青身上藏着不止一个ICPO的发信器,每四个小时诸葛青就要汇报一次情况,而从昨晚开始他跟小组已经有十几个小时处于失联状态。只要发信器依然在工作,ICPO找到他们就是迟早的事。诸葛青要做的是就是在这之前尽量提高自己的生存几率。
两人一开始还有精力说话,交流了分开之后彼此遇到的事情,王也把自己的事情说得含含糊糊,避重就轻。诸葛青察觉到了这一点,轻轻抿起了嘴角,再也没有放松过。
诸葛青的听力异于常人的优秀,他捕捉到了一点奔腾的水声,正准备跟王也说,刚一回头,视线里王也就支撑不住似的歪了一下。
诸葛青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王也,耳畔全是王也困兽一般的呼吸声,滚烫的鼻息倾吐在诸葛青的皮肤上。
王也浑身的高热透过衣衫传了过来,诸葛青扶正王也的脸,才发现这人的目光似乎都散了,聚不起焦来,身上烫得吓人。
他心底一空,抓紧了王也:“王也,王也!你发烧了!”
再怎样强悍到不合常理,人也不是钢筋铁骨。王也像被诸葛青这几声喊回了魂,用左臂环住诸葛青的腰,缓缓地低下头,把自己的额头贴在诸葛青的肩膀上,缓了两分钟,才哑声说:“没事儿,我就是头疼。”
就着王也低头的姿势,诸葛青看见了他后颈一小块灼伤的皮肉,他颤抖着伸出手,盖在王也受伤的手臂上,轻声问:“怎么弄的?”
“等出去了再说。”
王也抓着诸葛青的手站稳了,那双向来波澜不惊的眼睛里像是有千言万语,一寸一寸地看过诸葛青的脸。他凑过去,干涩的嘴唇在诸葛青唇上轻轻一吻。
“我背你。”诸葛青二话没说就把人往自己的身上架。
王也这时候缺乏反抗的意志也缺乏反抗的能力,诸葛青的衣服汗湿在身上,透出他形状优美的肩胛骨和背部蕴藏力量的肌肉。
王也一百五六十斤的体重,走到最后诸葛青全靠着毅力在顶,他衬衫扣子开了几颗,露出起伏不定的胸口。水声由小到大,已经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诸葛青背着王也,总算走到了河边。
他的想法非常简单,在高热环境下跋涉,两个人都需要补充水分,尤其是王也,高烧使他出现了轻微的脱水现象,整个人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诸葛青不知道自己背着王也走出了多远,但他们必须休息一下了。
水声近在咫尺,诸葛青把背上的人放下,伸手拨开了挡住视线的枝条,向前踏了一步,却没有踩到湿软的土地,猛然向下一跌。
他犯了一个错误。缅北地势很高,落差极大,这种山间的河流源头都是北边高山上的融水,一路奔腾地冲刷下来,两岸切开深谷。人能够听到水声就在耳边,然而河流其实是在下面。
电光石火之间,王也从接近昏迷的状态里睁开了眼睛,猛地伸手抓住诸葛青!
杂乱的枝叶像鞭子一样抽过诸葛青的身体,短暂的失重过后,诸葛青被王也拽住了,土石从他脚下纷纷滚落,掉进十几米以下的水中。他向上看去,自己全部的体重都吊在王也那只受伤的手臂上。
王也两眼血红,手指将诸葛青的胳膊箍死了,过几个小时这里的皮肤会泛出可怕的淤青。
人痛到极处是控制不了自己的,王也浑身透满了冷汗,不停地打哆嗦,看在人眼里像条提出水面活剐了鳞片的鱼,到处都是湿淋淋的腥气。而他只是牢牢地盯着诸葛青的脸,嘴唇微动:“抓紧了……别松手……”
这场景简直不能看,诸葛青却必须要看,不仅要看还要往心里刻。真到了搏命的关头,人就不是人了,是野兽。王也喉咙里的声音不能听,连诸葛青这种见多识广的人都煞到了。
王也整个人已经被诸葛青的体重拖了出去,手臂青筋暴起,肌肉几乎要寸寸开裂。
下一刻,王也终于脱力,尖利的枝条刮过两个人的全身,王也在下落的一瞬间扑了出去,护住了诸葛青的头和脸,用自己的后背生扛。
拍进水面的时候诸葛青两肋剧痛,无数的白色气泡瞬间翻涌而起,把他两汪眼泪淹没在水里。密集的泡沫之中,诸葛青率先感到的是恐惧,他死死抱着王也,不敢放松一丝一毫。直到从水面冒出来,诸葛青吸入了第一口空气,有力的手臂从王也腋下穿过,让他的头和胸口能够露出水面,另一只手开始划水。
水流已经把他们冲出了一段不近的距离,河面和岸上有接近两米高的距离,从岸上倒垂下来茂密的植物。诸葛青试图抓住它们来固定身体,然而那些植物根本不可能承载水流的冲力和两个人的体重。足够的水深让他们没有摔死,但相对的,如果诸葛青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上岸,他们两个早晚要淹死在湍急的水流里。
等诸葛青看到前方河岸一个和缓的豁口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觉得身体发沉,双腿踩水的动作有了一丝迟滞。然而他内心猛然炸开一种狂喜,诸葛青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已经完全失去意识的王也推上了岸。
他几乎是一下子就脱力了,仰面倒在岸上,鼻端全是淤泥的腥臭,膝盖以下还泡在水里。他咬牙爬起来,去摸王也的鼻息,察觉他没有溺水,连指尖都是抖的,不是因为害怕,实在是因为太累了。
身上的每块肌肉都在叫嚣着需要休息,极度的酸痛让诸葛青的四肢都开始不听使唤。他从后面抱着王也往岸上拖,到了一个比较平整的地方之后,诸葛青立刻伸手轻拍王也的肩膀和锁骨位置,在他耳边大声地叫着名字。
王也的睫毛微微翕动,漏出一线昏沉的目光。
“诸葛青……”
诸葛青不敢再移动他,转头开始检视王也身上的伤。王也受伤的右手臂发生了可怕的肿胀,看清楚的那一瞬间,诸葛青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鼻腔开始发酸,整个眼眶都在疼。
“我在呢,我在呢,王也……我在。”
王也的瞳孔里倒映着诸葛青的脸,他的头发湿淋淋的,水珠流到了王也的脸上。他有心说更多的话,可是一个多余的字都没说出来。王也此时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哪里在疼,疼痛无孔不入地挤进来,填满了他的每一条骨缝。
“让我……让我睡一会儿。”
诸葛青那块江诗丹顿是顶级的机械表,泡过水之后毫无影响,依然能够正常工作。整整几个小时里王也都在昏睡,偶尔短暂地睁开眼睛,往往说不到两句话就又睡了过去。诸葛青试过几次王也的体温,原本已经降下去一点,可是随着天色暗淡下来,他的体温又上升了。
等王也醒来的时候,头痛的症状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手臂骨折处的剧痛。他动了动,才发现自己躺着诸葛青的大腿上。诸葛青上身赤裸,肩膀上有一些碎石刮出来的小伤口。
王也下意识想伸手摸摸诸葛青的脸,可是他根本操纵不了自己的右手,一动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诸葛青用几段树枝和自己的衣服为他固定了伤处,但能做的也就仅此而已了。
诸葛青开口,第一句是骂人:“你要是不想这条胳膊废了就别动了。”
说完他心里又发酸,酸完了之后是疼。掉下来的时候王也就是用这条胳膊拉住了他。八年前王也为了他几乎自己割断了左手,八年后王也又是为了他把右手伤成这样……他再强悍也不是三头六臂,还有几只手够为他伤?
“那可不行,我这右手能干的事儿多了,吃饭啊,洗澡啊……”王也看了一眼诸葛青的神色,有心逗逗他,“还有某些睡觉前的余兴节目啊你懂吧……”
其实诸葛青现在的样子特别狼狈,一点都没有王也初次见他的时候那种西装革履的精英范儿,但是王也看着诸葛青,越看心里越喜欢。
“我身上的发信器泡了水就报废了,不过我的队友现在肯定在找我,可能再过几个小时就到了。虽然我们被水流冲出来一段距离,但是这个发信器的定位精度很高,他们一定会来信号消失的地方,稍微扩大一点搜索范围就能找到我们。”
诸葛青对团队的信任是在长时间的任务中锻炼出的,他不担心他们会找不到他,他就是担心他们来得太晚,王也的手臂必须尽快治疗。
他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有另外一件事情他必须要让王也知道。如果说先前诸葛青还想试探王也,现在他已经完全没有试探的必要了。
“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诸葛青说,“张楚岚这个名字,你听过吗?”
王也短暂地愣了一下,抬眼看着诸葛青。
“他来掸邦了,就在不久前,我跟他见过面。”
诸葛青把自己如何认识张楚岚,张楚岚又是如何借用身份来到掸邦的事情讲了一遍,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王也的表情:“如果不是这次我们来缅北的行程,我想在张楚岚应该已经想办法跟你接触了。”
王也像是没听懂诸葛青在说什么一样,缓缓地眨了眨眼睛,双目中倒映着暗淡的天空,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这时候才慢慢的放开,疲惫一瞬间冲入四肢百骸。
良久,王也轻轻地笑了一声。
“张楚岚嘛,我认识啊,上学的时候他小我一届,这人很聪明,但在学校里没朋友,看着不努力,但是每次评奖评优的时候他都能踩着线进最后一名,”王也慢慢地说,“原来是他,不过好像也只能是他……我坐牢那一年,这小子已经毕业进了禁毒局,我出来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瑞丽是王也离开中国国境前的最后一站,事先联系好的人蛇会在那里带他偷渡。从陇川到瑞丽的大巴车上,王也穿着灰扑扑的衣服,始终把帽檐压得很低,一路都在睡觉。
到了瑞丽汽车站,王也下车,张楚岚像个神色匆匆的旅人,提着包与他擦肩而过,张楚岚说,注意安全,等你回来。以这样的方式,禁毒局为他送了行。
因为高烧,王也呼出来的每一口气都是烫的,混乱的记忆像烟雾一样扑上来,试图把他裹住。出乎王也的意料,他并没有感到放松或者是快乐,好像这件事就这么发生了,他接受了,仅此而已。
但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正在不断的说话,仿佛要把这么多年埋在心底的话全部说出来,他甚至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是在说给谁听,诸葛青吗?他自己吗?这么多年以来王也已经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连梦话也不会说的人,他还需要说给谁听呢?
“老孟死了以后,我就跟禁毒局失联了,为了保障我的安全,一直只有老孟跟联络人联系,我甚至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他也不会知道我是什么人,可能我走在路上撞到一个人,可能他就是联络人,但是我不知道他是谁……就相当于……就等于没有人知道我是一个警察了。就算是有人来联系我,我也不可能相信,不是张楚岚来,我谁都不可能相信……”
“老孟受刑的时候我就站在他的面前,其实……你断他一根手指他不会说的人,断他十根手指他也不会说,真就是这样儿的……就在那个地下室,老孟当着我的面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我知道他是告诉我,别害怕,他不会把我说出来,我得继续把这条路走下去……”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这头疼的毛病是怎么回事儿,我跟你说了,可能你就后悔想知道……什么叫心因性的头痛了。那天晚上,我知道他不可能活着走出去那个地下室了,我就想,我,我想让他走得痛快点儿。可是那天晚上,王蔼让我看紧了那间地下室,他说,今晚谁来杀老孟,谁就是警察……”
一行眼泪从王也的眼角滑进发鬓里,诸葛青伸手他的头抱进自己怀里。王也反手搂住诸葛青的后背,把自己的脸深深地埋进去:“看医生没有用,吃药也没有用,我知道自个儿这是什么毛病,我一闭上眼就能看到老孟在我面前咬断舌头的样子,而我……我连送他走都做不到。诸葛青,你丫真是疯了招惹我,你图我什么呀我连送他走都做不到,你图我什么呀……”
王也死死抓着诸葛青,身体蜷缩起来,一米八多的个子,号啕得像一个孩童。好像他一辈子没有说过话,一辈子没有流过眼泪一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诸葛青已经泪流满面。他伸手轻轻摸着王也的头发,说了一句王也可能要到很久以后才能听懂的话。
他说:“图你什么……谁知道呢,也许就是……先遇到的那个,一辈子都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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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6-8 18:38: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5章 这爱情无人可作证
“别动。”
王也醒来的时候,听到耳畔有人这样说道。
这个人的手在黑暗中准确地按住了王也右肩的关节,他手劲很大,颇有些压制的味道。然后他微微俯下身,在王也的侧脸亲了一下。
黑暗放大了人身体的其他感官,王也能感觉到对方靠近时身体散发出的热量,还有他身上淡淡的须后水味道。他紧绷的意识和身体都开始软化,嘟哝了一声诸葛青。
诸葛青轻轻笑了一声,伸手捂住了王也的眼睛,然后打开了灯。王也一开始没理解诸葛青这么做的用意,直到灯光亮起时他看到诸葛青指缝间漏出的雾蒙蒙的红光。睡了太久,一点点的光亮都会刺痛眼球,王也心里有点不好意思,诸葛青对待他的方式简直像对待一个小朋友。
王也哑着嗓子,又叫了一声诸葛青。
他曾经在很多地方醒来,湿热的雨林里,罩满尘土的卡车副驾驶座上,阴森破败的监狱里,他被人用冷水浇醒,刺眼的白光二十四小时直射着他的脸。还有他这么多年里住得最久的地方,推开窗就是萨尔温江,清晨江面上总是有雾,遥远的汽笛声从雾中传来,那种感觉是很虚幻的,好像整个世界都在离他远去,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雾中。
王也伸手握住了诸葛青的手腕。
诸葛青松开了手,指腹轻轻摩挲过王也浓黑的眉毛,高挺的鼻梁,一双镌刻在风烟里的眼睛。王也握着他手腕的手没有用力,像是某种程度的纵容,于是诸葛青的手流连地蹭过王也的脸,在他下巴的位置轻轻一捏。
王也被这样调戏了也不见挣扎,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轻声说:“诸葛青……”
“我听见啦,别叫了。”诸葛青嘴角微微地翘了起来,反客为主地按住了王也的左手,拇指按在他掌心那道凹凸不平的狰狞伤疤上,然后把王也的手拉了过来,低头在那道伤疤上吻了一下:“我在呢。”
王也的手指下意识蜷缩了一下,指间盛放的全是诸葛青温热的呼吸。
诸葛青的眼神既揶揄又温柔:“你再这么看着我,我可就要……”
“你就要什么?”
“扒光你。”
两个人四目相对,眼神勾勾缠缠地绞在一起,王也喉结轻轻一滚,把脸偏过去,避开了诸葛青带着温度的视线:“你手机在震。”
诸葛青挑了挑眉毛,拿出震动着的手机看了一眼,说:“我出去接个电话。”
诸葛青出去之后,王也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左手盖在自己的脸上,嘴角一弯,无法抑制地露出了一个笑意。
他感觉自己睡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王也不知道这种过度疲劳受到伤损之后的自我保护机制是来自身体或者心理,抑或两者都有。
王也从床上坐起来,打量着自己所处的这个房间,房间层高不高,却极尽所能装点了繁复华丽的水晶灯具,正对大床的墙壁上镶了一面很大的镜子。这房间的各种配置类似于酒店的套房,只是规模小了一点。
镜中他上身赤裸,骨折的手臂包着夹板和纱布。王也低头看自己的双手,手掌根处的烧伤也被处理了。他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走到镜子前面,扭身看了看自己的后背,除了一些不知什么时候弄的淤青,他肩膀和后背的皮肤上还有一些树枝留下来的刮痕,伤口不深,已经差不多愈合了。
王也伸手摸了摸那些细小的伤口,大概知道了自己睡了多长时间。
与此同时他还有一种非常怪异的感觉,他走到紧闭的窗帘前面,一把拉开。
外面竟然是漆黑的大海,连一点陆地的影子都看不到,点点星光细密如钻,缀在夜空上。
身后的门锁咔哒一响,王也立即回身,诸葛青已经接完了电话,靠在门框上,笑着看了他一眼:“老王。”
“这是哪儿?”
诸葛青眨眨眼睛,说:“公海。”
漆黑的海面上,玛丽星号如同一座漂浮的皇宫,这艘声名在外的赌船重148800吨,载客量近4000人,像飘荡在公海上其他的赌船一样,注册地在巴拿马,以此规避了不少法律问题。
时间刚过半夜十二点,对于这艘赌船上的人来说,他们的狂欢才刚刚开始。
金碧辉煌的大厅里聚集着数以千计的赌徒,到处灯火通明,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四周围绕着老虎机。侍者们全都身材修长,姿态优雅,在人群和赌桌之间穿行。
大厅上面的一层则是只有一掷千金的VIP客户才能进入,无论是私密性还是服务内容,都是大厅里的散客所不能想象的。
而这一层的最深处隐藏着一个房间,没人说得清这间屋子的准入标准是什么,有身家豪富的客人点名要进去,却被拒之门外,也有稀里糊涂初次上赌船的小子误打误撞,却被笑脸相迎。这间屋子里赌的东西也很有意思,可以是一只六十年代就停产的烟盒,也可以是从缅甸翡翠公盘上流标的“标王”,或者是走私市场上那些难得一见极其隐秘的东西,甚至可能只是一个承诺。总而言之,这间屋子最大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
此刻,玛丽星号实际上的所有人正身处这间没有规矩的房间里,他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白T,背心印着“我不是外星人”,下身则穿着一条热裤,短得使人想入非非,露出两条白皙修长的大腿。他金黄色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背影如同女孩一样纤秀。
他一路走来,调戏了熟悉的朋友,喝了四五个人杯里的酒,还伸手捏了赌船上最优秀的荷官的屁股,如愿以偿得到一个白眼,然后走到了坐在墙边的张楚岚身前,伸手把他挽了起来。
王震球身上沾了不止一个人的香水味,张楚岚微微皱了一下眉毛。这样细小的动作也被王震球收入眼中,他眯了眯眼睛,眼下一颗小痣娇艳无比:“你不喜欢,我等下就去洗澡。”
“我没什么不喜欢的。”
说话间王震球已经带着张楚岚走入了另一个房间,一个男子被双手反绑捆在椅子上,头颅低垂,看不清表情。他上身未着片缕,皮肤呈现出一种苍白,腹部有一个缝合后的手术刀口,正在缓慢地渗着血。
“他是谁?”张楚岚问。
“他叫威猜,泰国人,当过医生,我怀疑他一直在胡兰兰那个医院里,”王震球语气很轻巧,“监视着陈朵。所以我把他从医院里弄出来……问点事情。”
他们在那个废弃工厂的行动几乎可以算作是一场失败,曲彤受到第二次爆炸的波及,现在重伤躺在医院里,能不能救回来还是个未知数,她那个助理则直接被炸死了,马仙洪轻伤,跟陈朵一起被他们的人控制住了。
行动中出现的另一股势力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对方来势汹汹,显然比他们准备得更加充分,手底下也丝毫没有顾及,下的都是杀手。重火力压制之下张楚岚他们出现了不小的伤亡,不得不后撤。而之后他们才从马仙洪那里得知这座毫不起眼的仓库里竟然藏着十二吨新型毒品。
这十二吨新型毒品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不翼而飞。
张楚岚低声说:“球儿,我知道你喜欢玩儿,但是很多事情我没跟你要个解释,不代表我对你的做法没有意见。”
“比如呢?”
张楚岚看了一眼被绑缚在椅子上昏迷的威猜,没有说话。
王震球咧嘴一笑:“他昏着呢。”
张楚岚转身朝门外走去,王震球耸耸肩,跟着他走出来。
“现在可以说了吧?”
张楚岚紧紧盯着王震球的双眼:“王也。”
“哦——”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你把王也和诸葛青都引到了那里?”
“冤枉啊青天大老爷,诸葛青是稀里糊涂被抓过去的,王也他……”王震球眨了眨眼睛,“他英雄救美咯。”
张楚岚嘴角勾了勾:“那后来呢,王也在到达工厂之前联系了你,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王震球轻轻地咬了咬自己的大拇指,鲜红的舌尖若隐若现:“你生气啦?”
“我在这儿没有对你生气的资格,生气也不是能够解决问题的方法。”
“那你去找他好啦,”王震球背过身去,手按在了门把上,“他就在上头的套房里躺着呢。至于里面这货呢,我就替你料理了。”
“球儿,”张楚岚叹了一口气,“我跟你一起。”
王震球笑嘻嘻地顶开了门,向着凳子上的威猜走去,自言自语道:“就知道今天要干活儿,我特意把头发都扎起来了……”
他一回头,张楚岚靠在窗户和立柜的夹角,蹲下去又站起来,来来回回地试了试。王震球说:“你在干什么?”
法治社会,不像二三十年前了,警察也不敢搞刑讯逼供那一套,讯问嫌疑人都要全程录音录像,但总还是有一些花活儿,比如以特定的角度把人拷着,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不伤筋骨皮肉,一两个小时就够让人屈服。
张楚岚还没说话王震球就已经懂了,他露出一种有趣的表情,慢慢迫近,直到跟张楚岚面对面,含住了他的下唇厮磨片刻:“宝贝儿,官粮吃多了,狼都变成狗了,哈哈,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呀。”
他吻得放肆热烈,极尽勾引之能事,却在一吻终了的时候抬手把张楚岚推出了房间,一把把门拍上,把张楚岚关在外面了。
“剩下的事情,你就别看了。”
诸葛青一边叫了客房服务送餐,一边简短地向王也说明了他失去意识之后的事情。入夜之后ICPO的搜索难度扩大,但最终还是找到了他们,直接以直升机送去治疗。王也的手臂骨折,但好在没有出现更恶劣的情况。之后王也就被出现在医院里的张楚岚接管了。
卷入这次事件中的第三方不管是谁,绝对还有后招,他们已经失了先机,就不能留在原地任人宰割。不管是从哪个角度考虑,暂时离开金三角都是一个好的选择,他们的踪迹被抹得干干净净,被王震球藏在了自己名下赌船的豪华包厢里。
王也听到这里,琢磨出了一点点不合理的地方,按住了诸葛青的手:“那你呢?你不是应该……”
“应该归队么?”诸葛青不在意地笑了笑,他留下来跟着王也确实承受了一些不大不小的压力,“你究竟是为什么会觉得,我会让你一个人?”
王也一下子愣住了。
“就算张楚岚是国内警方的人,我也不会把一个昏迷的你交给他,”诸葛青淡然地说,“你失去意识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我,我就要你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也是我。”
你进我退的游戏是很好玩,诸葛青也一贯老于此道,但他现在忽然不想玩了。短短几天之内,他跟王也其实已经共同经历过数次生死,诸葛青不想再试探,不想再徘徊,不想再挣扎。他想往前走。这条路上一定要有王也,不仅因为王也是他儿子的父亲,还因为……他爱着这个人。
他所有的试探都有回响,所有的徘徊都有终点,所有的挣扎都有安慰。诸葛青本能地理解了王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大概就是那种认定是谁就一辈子是谁的傻瓜。
现在傻瓜把自己的一颗心都给他了。
诸葛青在少年的时候遇到王也,八年之后他才把这困囚两人人生的锁链解开,他质疑过自己的勇气,也叩问过王也的忠诚。
在打响第一枪后,他们各自进入了激烈的战斗,持续的时间很长,他们都取得了胜利,但也为此付出良多,伤痕累累。这多年后的相遇多少有点命中注定的意思,在相遇之前,他们已经遗忘了对方,挑起战争的对方。这是两个战争幸存者的彼此安慰,两头受伤的动物的互相舔舐,他们谁也没有被打垮,这就是他们在一起的理由,是两颗心的回声。
第46章 你是我走夜路时抬头看见的月亮
诸葛青打开了玻璃门,潮湿的海风一瞬间涌入,拂过发端指间,将二人裹在其中。
露台上的微型泳池波光粼粼,满天星辰缓缓旋转,绽放辉光,目所能及处都是漆黑的大海,海涛上下沉浮,天地合围。
诸葛青在亲吻王也。他先是推了这个人一把,然后自己也跟上,像是华尔兹进退的舞步。海风吹在他微微闭合的眼皮上,睫毛浓密如两排羽扇。
退到最后,王也的后腰已经撞上露台的围栏,下面是漆黑的海面,头顶是流泻的星河。海风把他皮肤的温度吹凉,身体内部却像是有把火浇了滚油。
诸葛青又逼近一步,两个人下身紧密贴合。诸葛青用舌尖描绘过王也的唇形,然后勾引似的舔过唇缝,又在这个吻深入之前放开了,低下头,以鼻子轻轻蹭过王也下巴的皮肤,像动物一样若即若离、反复流连,彷佛要借此勾画王也的轮廓。
他的鼻尖一直蹭到王也的鬓边,然后张开嘴,露出整齐的白牙,在王也耳下留下了一排齿痕,舌尖似有若无地舔过王也的耳垂。
不知什么时候王也的左臂已经牢牢按住了他的后腰,灼热的温度从他的掌心传来,透过薄薄的布料烙烫在诸葛青的皮肤上。诸葛青嗓子发紧,心脏狂跳,抬手勾住王也的脖子微微下压,与他额头相抵,鼻梁相对。
“我入行的时候听过一句话,”诸葛青每说一个字,那些音节就随着他的气息落在王也的唇上,“只有最勇敢、最坚定、最聪明的警察才能干缉毒警。”
“即使这样,在我见过的所有缉毒警里,你也是最勇敢、最坚定、最聪明的一个。”
王也封住了诸葛青的嘴唇,深深地吻了下去。
欲望是一种烟熏火燎的东西,并且是个好东西,它让人如此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诸葛青的手一点一点抚摸王也的身体,抚摸宽阔的肩,紧致的腰,丝绒一样的皮肤搔刮着他的掌心。他的手继续向下伸去,却被王也按住了。
“你刚叫了餐。”王也从久睡中醒来,嗓音还有一点哑,听在诸葛青耳朵里性感得要命。
“有什么关系,你很饿吗?”诸葛青被王也吻得全身松懈,一下一下地亲着王也的下巴,“我们可以……抓紧时间啊。”
王也用自己勃发的下身顶了诸葛青一下:“你看不起谁呢?”
难得听到这人开黄腔,诸葛青闷闷地笑了起来。他刚到掸邦的时候半真半假地撩了王也多少次,差点就要以为王也是个天生的性冷淡了。
“唔,那算了……”诸葛青又没打算在露台上做到底,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晚他会这样动情,好似微醺。
可他只稍稍退后半步,又不知死活地压了上来,两人都情动,滚烫坚硬的欲望隔着裤子蹭在一起,稍稍缓解了身体内部蓬勃的躁动。
王也轻轻地吸了一口气:“诸葛青……”
诸葛青修长的手指像长了两条腿的小人,从王也锁骨上方的凹陷处开始翻山越岭,最后抚摸过平滑的腹肌,隔着裤子准确地按住了王也,感受着那根东西在他掌心微微一跳。
他这才心满意足地收回手,后退了些许,明艳的眉眼带了三分挑衅,似乎是在无声地询问,王也已经硬成了这个样子,到底要怎么吃这餐饭。
诸葛青余光里看见王也动了一下,然后就觉得身体短暂地失去了平衡,视野整个从上到下的颠倒过来了——王也直接把他抱起来了,有力的手臂按在他的大腿上,热力一股股地渗透进来。
诸葛青的心差点跳出来,下意识就要挣扎着下来,一半是怕王也把他给摔了,另一半惦记着王也那只骨折的手臂。
王也大概会读心,他大步流星地跨过露台:“别挣了,我一只手也抱得动你。”
诸葛青被抛在那张圆形的大床上,繁复华丽的水晶灯就吊在大床的正上方,因为房间层高不高,其实显得有些累赘,可这时候诸葛青躺在床上,恰好能看见那无数片晶莹剔透的水晶里倒映出的自己。
床前还有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里王也阖上那扇玻璃门,走到床前,压到了他身上。
诸葛青心里惦记着王也的手,要推不是,要躲也不是,他这时候倒忘了是自己点的火,王也那硕大勃发的东西就顶在他腿上,他有心说点什么,下一秒就被王也的信息素淹没了。
诸葛青的眼神一下子就涣散了。王也在他面前一直非常克制,几乎没有泄露信息素的情况发生。他做过手术,该是一瓶塞了瓶塞倒不出来的酒,再怎么动情也不会有信息素的味道,别人的信息素能对他产生的影响也是微乎其微。可AO之间的羁绊远非他所想象,甚至……到了一种让他惧怕的程度。
王也标记过他,王也进入过他这具Omega的身体最深的地方,他向王也完完全全地打开过自己。他们差一点就建立了那种一生绑定的关系。
这简直像是一个信息素布下的陷阱,诸葛青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是会对王也的信息素有这么大的反应。
他后颈残缺的腺体蠢蠢欲动,微微红肿,渴求着王也信息素的注入。
诸葛青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却不是因为想哭,而是那种身体里横冲直撞、无处发泄的紧迫,他甚至能感受到下腹的潮热。
如果他是一个没有做过手术的Omega,此刻大概已经完全落入信息素的陷阱,神智不清地张开了双腿。
诸葛青咬了咬口腔里的软肉,带着浓重的鼻音对王也说:“让我在上面。”
王也愣了愣,坦然地说:“好。”
他这才意识到房间里充斥的只有他自己的信息素,相比于他如此动情,诸葛青显得冷静得多。他看着诸葛青跨坐到了自己的身上,然后抬手解衬衫的扣子。
大片大片白皙的肌肤暴露出来,诸葛青脱衣服的姿态非常舒展,胸前两点在王也的视线中慢慢变硬,引人逗弄。
王也的喉结轻轻一滚:“要关灯吗?”
敲门的声音传来,大概是送餐的侍应生到了,可是诸葛青充耳不闻:“我想要你……看着我。”
他引着王也的手抚摸自己,王也掌心那道疤划过他胸前的凸起时,诸葛青爽得脚趾都蜷缩起来。那地方被揪弄得红肿,嫩得像是要破了皮儿。
诸葛青俯下身,舌尖勾着王也来加深这个吻,一直手撑着床头,另一只手探进了王也的裤子里上下撸动。
诸葛青提出要在上面的本意很简单,他就是怕一个不好伤着王也,再来,他就想看看自己会对王也的信息素起多大的反应。
王也的身体绷得很紧,下身迎合着诸葛青手上的动作,一下一下撞在他滑腻的掌心里。他抬手沿着诸葛青紧致的腰向上摸,诸葛青出了好多汗,身上很滑,两片凸起的肩胛骨漂亮得像是飞鸟的翅膀。
像是Alpha的本能,王也的手摸到了诸葛青的后颈,温柔地捏了捏。诸葛青却一下子直起了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后颈,跳下床冲进了洗手间,还把门给反锁了。
是他的错觉吗,王也顾不上下面还精神地抬着头,搓了搓手指,在诸葛青的后颈,本该是腺体的地方,他摸到了一道伤疤。他想到了即使是刚才那么动情的时刻,诸葛青的信息素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泄露,他想到了诸葛青柔软的身体和刚才的反应。最后,王也想到了诸葛青那个六岁的儿子。
这间套房一晚上的售价贵得惊人,浴室里能想象到的东西统统一应俱全。诸葛青在大理石台面上摆着的那一堆瓶瓶罐罐里找到了自己需要的,对着自己的脸乱七八糟地喷了一气,然后打开了换气功能,失神落魄地看着镜中自己的脸。
身体还是软的,而且是眩晕的。诸葛青脱掉衣服,拿花洒对准自己,热水不停开着,很快洗手间里就全是乳白色的雾气。王也敲了几次门,他都没有应声,等擦干身体走出去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
王也早就打开了通向露台的玻璃门,海风吹进来,屋子里信息素的味道已经一点都不剩了。
王也甚至从衣柜里翻出一件衣服穿上了,他右手完全不能用,不知道是费了多大力气穿上的。
诸葛青坐下,头发梢还在滴水。
“我……”
“你不想说的事情可以不说,”王也温和地笑了笑,“我不会逼你的。”
诸葛青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催促着他坦白。可就是王也这样的态度,让他话到嘴边打转,就是说不出来。他还要继续隐瞒下去吗?让他怎么开口呢?可如果继续隐瞒下去的话,刚才发生的一切又要怎么解释呢?他所表现出来的样子就是抗拒王也,抗拒他的身体,抗拒他的信息素。可是他才刚刚跟王也表白。
“House keeping.”
外面又响起了敲门声,敲得十分富有节奏,听得诸葛青心浮气躁。王也起身要去开门,被诸葛青拖住了手。
“你生气了吗?”
“没有。”王也淡淡地说。
“House keeping——客房服务!开门啦开门啦!开!门!啦!不开我也有办法进来哦,你们是不是忘了这条船是谁的啦?快开门快开门!”
王震球一边疯狂拍门一边大呼小叫。
诸葛青咬咬牙,站起身去开门。
他的手刚放到门把手上,就听到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他整个人都被王也搂进了怀里。
“我嫉妒他。”
“什么?谁——”诸葛青完全不知道王也在说什么。
王也用的力气大得吓人,似乎是想把诸葛青就这么按进他自己的身体里。
“你愿意为他生孩子的那个人,”王也的声线很低,“十九岁时候的你得是一个多么骄傲多么耀眼的小孩儿,可是你愿意为一个人生孩子,我很嫉妒。我知道自己很扯淡……二十分钟之前,我这辈子都没想过我会这么狭隘。可是,诸葛青,你是我走夜路时抬头看见的月亮。”
诸葛青手一抖,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胸口像塞了什么东西,堵得他呼吸困难。
他恨不得立刻就把一切向王也和盘托出,哪怕这个故事长到他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可是王也已经放开了他,越过他拉开了门,王震球推着餐车快活地挤了进来,身后跟着张楚岚。
张楚岚看了他一眼:“你没事吧?”
诸葛青摇摇头,微笑起来。
第47章 仍然能相拥,才不怕骤变
王震球给王也准备的这餐饭够下本钱的,可王也这人山珍海味吃得,馒头咸菜也吃得,还能见缝插针不咸不淡地来上一句:“这病号饭做得不错,就是不够养生。”
整个金三角,能让王震球这号人物推着餐车伺候吃饭的实在数不出来第二个了。从那个关着威猜的房间出来之后,王震球显得有些亢奋,趁他发作之前,张楚岚利索地一指露台。此人翻了个白眼推门出去,被海风吹起的长发艳如一抹金沙。
诸葛青跟着站起来往露台上走,被王也叫住了。
“你不用,你留这儿听。”
就吃饭的这一会儿功夫,诸葛青那张打不散的公子哥皮囊又端了回来。他微微一笑:“不太好,再说有些事情我也未必想听啊,你们聊。”
王也端起碗稀里呼噜喝汤,他没那种对着人就不好意思吃东西的毛病:“什么事儿,你说,不耽误我吃饭。”
六年不见,他和张楚岚两个人脸上都见了岁数。当年张楚岚送他时,两个人都二十出头,他是个东躲西藏的越狱犯,马上要偷渡到掸邦,前途未知,张楚岚是个刚毕业就进禁毒局意气风发的精英警察。这对比其实相当有趣,他们做的是一件事,只不过一个人顶着响晴白日,另一个人生活在黑暗中。
“要是当年这个卧底计划往后推个半年一年的,可能现在你我坐的位置就要对换了。”张楚岚开口,先是这么一句话。
王也微愣,眉目稍稍一凝,脸孔英俊,如刀刻出的雕像,存住了形立住了意,却差了一口气。待到他眼睛向下一垂勾连出笑意,这像才算是活了。
“那你肯定干得比我好。”
他撂下筷子,平视着张楚岚:“我是不是得稍微证明一下自个儿啊。”
沾染了毒这个字,最善变最不可信任的就是人心。单王也自己知道的,从缉毒警腐化成毒贩的不是个例。云南省畹町公安局第一任缉毒大队长,也是中国第一批缉毒警察之一,还立过三次三等功,这样的人,离职后竟还操起了毒品买卖,利用自己的关系网将贩毒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多让人唏嘘。
张楚岚目光平静:“不用。”
王也笑了:“上学的时候我记着跟你没什么交情啊。”
张楚岚年纪轻,但在禁毒局里说话相当管用,他埋线稳、下手狠,惯于隐藏人后,却能按部就班步步为营,破掉多个大案。若非如此,这次深入缅甸抓捕曲彤的行动也不会要他来做指挥。王也心里倒是真这么想,假如选张楚岚来做这个卧底,大概真的比他要强。
“我信不信一个人,不看我跟他的交情怎么样,”张楚岚说,“老王,你绝对有我百分之百的信任。如果不是有你,这些年我们还会牺牲很多人,流入内地的毒品可能是另一个庞大的数字。”
“不说那些掺东西的,就说高规格的,一克冰,进了云南,卖什么价?”
王也这个问题来得突兀,张楚岚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大概三百到五百,要看具体倒了几手。”
“三百到五百,”王也点了点头,“比金价还要高一点,到了广东福建呢?”
张楚岚想了想:“纯度高的可以卖到一千。”
“那你知道在王蔼那里,一克冰的造价是多少吗?”王也伸手比了一个数字,“有时候比这个还少。”
张楚岚知道王也想说什么了。一切行业的所谓暴利,在毒品面前似乎都不够瞧。而金三角的毒枭们出货,没人会算什么克数,他们用的计量单位通常是吨。
“没了王蔼,还会有张蔼李蔼,没了曲彤,也还会有陈彤赵彤,”王也向后一靠,仰起了头,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此时空茫一片,“金三角这个地方已经烂透了,你要是问我在掸邦六年都看到了些什么,我只能告诉你,这地儿已经烂透了……”
“那……总还是会有下一个王也,下一个张楚岚。”张楚岚淡淡地说。
禁毒这场战争……原本就是不死不休。
“下一个王也么?”王也自嘲地笑了,“有时候我真觉得,当年局长选我是选错了……”
张楚岚忽然一笑:“老家伙已经退休了,你有意见自己回去跟他提吧。他养了只鹩哥,成天拎着鸟笼子在公园里头转,那鸟儿没学会一句恭喜发财之类的吉祥话,光学会他骂人了,那口儿脏的,简直没法听。”
他说完,又似无意地说:“老王,你也该退休了。”
张楚岚脸上笑容不减,眼神里却多了些复杂难言的东西,静静地看着王也。这人上学的时候就随性又洒脱,后来是那场精心策划的越狱行动,他开着一辆不起眼的破桑塔纳接到王也,就觉得他身上的气质变了。他瞧着王也眼下两块乌黑,问他要不要睡一会儿,后面可就没多少能休息的时间了。王也当时还笑了笑,说不睡了,有句话怎么说的,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当长眠。张楚岚开了六个小时的车,他俩分着抽了一包半的烟,再怎么开窗户也散不去那种烟熏火燎,接他们的人一拉开车门差点被熏一个大跟斗,而他记得上学的时候王也是不抽烟的。
现在,张楚岚终于又从王也身上分辨出当年的那种感觉。他再漂泊十年也差点儿意思,长不成一个浪子。他是个好人。
他鬼使神差摸出烟盒来:“抽吗?”
“戒了,”王也淡淡一笑,“说正事儿吧。”
有句话王也是没有说错的,断他一根手指不会开口的人,断他十根手指也是一样。见的人多了,就能感觉出来一个人有没有讯问的余地。
王震球从威猜那里挖出了不少消息,此人早年在攀牙开过诊所,后来出了事,诊所干不下去了,不知道怎么进了这一行,常在泰缅之间跑货,杀过人,后来躲在缅甸,为王蔼做事。曲彤身边有人吃里爬外,早就把她研制新型毒品准备单干的事情透给王蔼了。
陈朵为曲彤量产出第一批“粉晶”之后就提出想到外边走走,曲彤当时并没有限制陈朵人身自由的举动,只是一直找人跟着她,但曲彤没想到的是,王蔼也让威猜进入了那间医院监视陈朵。
作为一种新型合成毒品,“粉晶”想要完全取代冰丨毒是需要时间的,但在曲彤的操作下,已经有一部分“粉晶”流入粤江,它的成瘾性比冰丨毒还要高,迅速在吸毒群体中受到欢迎。
王蔼有这个举动倒并非是在一开始就存了吃下曲彤的心思,只不过曲彤先起了异心,他是老江湖,此时跟进,果然就等到了好机会,不仅几乎炸死了曲彤,还把那12吨毒品独吞了。
“威猜一直埋伏在陈朵工作的医院里,这件事情……看来王蔼并没有告诉你。”
“很正常啊,”王也淡淡一笑,“这老狐狸永远不会把鸡蛋放进一个篮子里。”
在医疗队的营地里,曲彤的人先下手为强劫走了陈朵,胡兰兰用电击枪放倒王也之后是准备报警的,威猜失了先手,自然不能坐视事情恶化,再把警察搅进来,事情就要难办得多了。他跟胡兰兰在这件事上发生争执无果,就此起了杀心。
“但我没想明白他为什么想杀你。”张楚岚说。
“是啊,我自个儿也没想明白呢,要么他就是死活看我不顺眼,觉得杀了我自己就能上位了,要么就像他说的,是王蔼让他杀我,你觉得哪个解释更好一点儿?”王也的语气相当漫不经心。
张楚岚想了想:“如果你回去,王蔼有可能问起他吗?”
“有可能啊。就曲彤手底下那帮人,他但凡抓着一个活口,就能问出来我去过那个翡翠工厂,你们把我弄这赌船上倒是挺痛快的,坑死我了,这让我回去怎么说啊……”
他话虽然这么说,但张楚岚观察着王也的表情,倒不觉得他真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
“好在王震球把威猜从医院里弄出来的时候他刚下手术台没多久,麻醉的药效都没过,他还没有联系过王蔼。”
王也点点头,又问:“王震球儿靠谱吗?”
张楚岚说:“这件事里,是的。”
“老张,我给你交个实底儿,老孟牺牲之后,王蔼对我不是没有疑心,只不过他这疑心发展到哪一步,到没到非得弄死我的程度,我真不知道,但你要说明年的现在,后年的现在,你还想见着我全须全尾儿的跟你说话,我自个儿都不敢打这个保票。所以我要知道,你这次来掸邦,不,禁毒局这一次要做到什么程度。”
张楚岚胸有成竹地一笑:“通天的程度。老王,我说你能退休,你就能退休。”
王也也笑了:“我知道你意思是好的,但这话听着可真不是好话……”
诸葛青原本在滴水的头发已经被海风吹到半干,他坐在露台上,翘着二郎腿,手肘落在扶手上支着下颌,闲适得像是在度假。
王震球一走到露台上就旁若无人地把上衣脱了,他的皮肤极白,背影十分纤秀,然后他以游泳运动员般的专业动作一头扎入了泳池。可惜这个泳池太小,还不够王震球以潜泳冒出脑袋就触到了另一侧的池壁。他很快冒出了水面,然后又埋了下去,久久没有浮上来,像是在测试需要多久才能把自己淹死。
玻璃门虽然关上了,房间里的窗帘却没有拉上。从诸葛青的角度,恰好可以看到张楚岚的正面。
很少有人知道诸葛青除了拥有可以开飞机的目力之外,他还会读唇。
他看到张楚岚拿出了烟盒,问王也抽吗。王也是背向他坐的,所以诸葛青看不到王也在说什么,但看后来的样子,是拒绝了张楚岚。
就在这时,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诸葛青的耳畔响起:“你在看什么?”
诸葛青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眼帘低垂,又浓又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排阴影。
不知什么时候,似乎致力于把自己淹死的王震球已经湿淋淋地上了岸,沿着他的步迹留下一排水痕。
他盘膝坐在诸葛青对面,盯着诸葛青的脸仔细看,很感兴趣的样子:“你长得真的很好看。”
诸葛青大大方方地说:“谢谢。”
“别跟王也搅和了,他这个人太无趣了,你跟我吧?”王震球笑嘻嘻地说。
诸葛青笑而不语,王震球用一种哄诱般的语气说:“我还可以帮你抓沈冲呀。”
诸葛青想起被队友救出之后在飞机上贾正亮跟他交流过的,微笑道:“你不是帮我,你是帮ICPO。”
沈冲是财神爷,还是会扒皮的那一种。来到掸邦做生意,想不被沈冲扒一层皮几乎是不可能的。原本马仙洪要来缅北考察金矿,想要拿到政府批文,必然需要沈冲这个华侨协会会长以他跟军政府要员的私人关系沟通。沈冲行踪不定,抓捕难度很大,以这桩事稳住他,借着王蔼的金面,再许以重利,本来应该是很顺利的。可现在一步出问题,步步都出问题,抓捕行动陷入僵局。
恰在此时,王震球出现在了ICPO的视野中。这人在金三角才算呼风唤雨,租得下老挝政府的地,一租就是99年,建成特区大搞博彩旅游。在ICPO内部,诸葛青摸不到的那个层面上,有人跟王震球有旧交。其实ICPO早有一个组在跟中东的武器走私,种种迹象都能摸到王震球的身上。胡萝卜加大棒,ICPO又不是不知道王震球背后是哪尊佛,干脆在这桩事上互相行个方便。
“沈冲上了你们的红色通缉令,早就被限制出境了,要不是他还算认识点人……”
诸葛青忽然笑了一下。
王震球瞪大了眼睛:“你笑什么?”
“我觉得你就像一个圣诞老人,我们许什么愿望你都能满足。”
王震球稍一愣怔,摇了摇手指:“不一样啦。帮你们呢是因为你们ICPO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虽然咬不疼我,但也是很烦人的。帮张楚岚呢……”
诸葛青饶有兴致地问:“嗯,帮他是为了什么呢?”
王震球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什么叫羞涩,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为情所困啦!”
被他这么一打搅,诸葛青完全没有机会去看张楚岚后来又跟王也说了什么。王震球湿淋淋地坐下又湿淋淋地站起来,冲向露台边缘的围栏,像《泰坦尼克号》里的Rose一样踩上了第二根围栏,然后放开双手保持着平衡。他身下是翻涌着的黑色海水,赤裸的背影在夜色中十分妖娆。他快乐地向着海面大喊:“You jump, I jump 咯!”
诸葛青看着王震球的背影,忽然就莫名其妙地觉得,他可能真的会跳下去。
就在这时,玻璃门被拉开,张楚岚走到露台上,面无表情地看了诸葛青一眼,又看向了王震球:“你又犯什么病?”
王震球转身从栏杆上跳下来,一把抱着张楚岚的胳膊往外走,一边夸张地大喊:“你们聊完啦?我好冷,快陪我去洗澡……”
他手劲极大,几乎是拖着张楚岚往外走。张楚岚只好匆匆向诸葛青一点头,说:“你们早点休息。”
这话很寻常,话里的意思也寻常,大概就是张楚岚被王震球拖出房间之前留下的一句含义类似再见的话。
可是王也站起来,平淡地说:“他不住这间。”
“我管你啊,两边套房都空着,他爱住哪间住哪间。”王震球把张楚岚拽出了房间,用脚踢上了门。
诸葛青顿了两秒,才反应过来王也话里的“他”是指谁。
王也说:“我觉得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咱俩不适合睡一张床吧……那什么,抗拒不要紧,确实是我太冲动了……但你让我吃不着还得干看着就过分了啊……”
他低着头,又说:“还有我跟你说的那些话,别放在心上啊,是我失态了……”
诸葛青心里一酸又一软,他抱着双臂站在房间里,指腹轻轻搓着胳膊。他一向舌灿莲花,这时候在王也面前,他诸葛青成了一个锯嘴儿葫芦。
张楚岚的烟盒和火机都忘在茶几上了,诸葛青俯身从烟盒里抽出一支,轻轻含在嘴里,点上了。便宜烟,挺辣的。王也的确克他,回回逼着他拿一支烟来压自己的心情,
王也喊了一声:“我一个伤员,你在我旁边儿抽烟还有没有人性了?再说我戒烟呢,你要抽烟出去抽去。”
诸葛青这才觉得王也的话是自己能够接得上的。他淡淡地问:“你戒烟干什么?”
王也一边把诸葛青往外轰,一边想起自己第一次确认对诸葛青产生爱欲的时候那种模模糊糊的烟瘾,思考了一下这句话该怎么说,最后还是放弃了,简单地说:“不戒烟就得戒你。”
第48章 在谜中,在谜底中
王也的手伤着,也是懒得开车,打了个电话叫人来接他。
他把车窗全部降下去,热风吹入车厢,把外面街市上水果熟透的味道也吹了进来,卷过他丝丝缕缕的长发。果子熟透的时候通常特别香,但是这时候反而没有那么好吃了,再放一两天就会坏掉。
王也把帽檐压得很低,脸上的表情平静、淡然,五官动起来的时候会带出一点漫不经心。
他消失在掸邦的街面上有一段时间了。没人知道他在哪,有些人就会开始惶惶不可终日,因为一般这种情况出现的时候,就说明有人要遭殃了。在这群毒贩子闹出点什么出格的事情之前,王也低调地露了个脸。
他坐着这辆车在掸邦的街上这么走了一圈,“王也回来了”这个消息就会以极快的速度散播出去。
车子过关之后驶入了金三角经济特区,快到入夜的时分,这片贫弱的土地马上就会像施了魔法一样被点亮。金碧辉煌的赌场敞开大门,这里永远不会缺客人。兜售麻丨古和土料子的人就站在街角,他们身上通常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毒品,加了料的糖果或者烟,五彩斑斓的片剂等等。这些东西其实纯度不高,所以价格也不贵。这群人和瘾君子之间好像互相装了雷达,人群之中一眼就能把彼此给认出来。
王也的帽檐压得很低,他又好像睡不醒似的,歪在座位上,叫人从外面看起来,总疑心他是一直在睡觉。可是他的视线向车窗外随意晃了一下,若有所思地问:“吕良不干了?我怎么看着门都不开了?”
给他开车的那人从后视镜中望了一眼那已经快缩成一个小点的建筑:“听说是不做了,好像就是这几天的事。”
金三角这地方每天都有人离开,也每天都有外面的人进来,这实在是太普通的事,王也微微一歪头,下巴点了点,示意他继续往前开。
到了约好的地方,有人带着他进包房。人人都看见王也身上带着伤,带路的人跟他挺熟,问他这是怎么伤的、什么时候伤的,其实倒不是真的指望王也给出什么回答,毕竟有时候知道的越少命越长。与其说是问他问题,不如说是在打趣他。
王也左手在那包扎得夸张的伤处轻轻一拍:“这不是阴沟里翻船嘛,没多大事儿……下次再说吧。”
电梯门一打开,飘来一串恼火的质问。
“还搜?有完没完?我就出来打了个电话,你他妈是瞎吗没看见我五分钟前刚出来?”
王也这人有个习惯,出电梯的时候会稍缓一步,等那么两秒钟。这时候他慢吞吞走出了电梯,说:“洗手间在哪啊,我好像水喝多了……”
对方指了洗手间的方向,嘻嘻笑道:“你这是伤着胳膊了还是伤了肾啊?”
王也笑骂了一句,转身往洗手间的方向走,状似无意地微微偏了头,从余光里看到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口站着不止一个人,王并杵在正中间,两个他没见过的人一左一右挡在门前,要搜王并的身。
走进隔间,王也锁上门,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脱衣服,把贴在身上的微型监听监控和通讯设备给摘了,再把它们扔进马桶,按了冲水键。然后他摸出一只手机,这里面的手机卡没有使用过,是完全干净的,给张楚岚发了一条消息,然后把信息也删掉了。
这个手机里还有他跟诸葛青的一张合照。王也的谨慎使他并不习惯在任何地方留下自己的影像资料,拍这张照片的时候,面对镜头他下意识垂下了视线。诸葛青掰着他的下巴,镜头里两个人的姿势非常亲密,按下快门的一瞬间诸葛青迅速扭头,在王也侧颊轻轻一吻。
照片里诸葛青侧头闭眼,浓长的睫毛一根一根分外清晰,下巴和脖颈的线条优美修长,好看得不可思议。他自己也因为讶异而微微睁大了眼睛,显得有点傻。
王也注视着这相册中唯一的照片,手指轻按,屏幕上跳出了是否删除的字样。他犹豫了一下,到底没删,随后打开门走出了隔间。
走廊尽头的房间外是两个王也从没见过的人,从那站姿里就看得出这两个人是多么的训练有素。
这两个人开口要搜王也的身,王也没说话,但也没有动。带他上来的人低眉顺眼地笑了一下,凑到王也耳边讲:“泰国人事情多,你看在里面坐了个财神爷的面子上,哈哈哈……”
王也悠悠地叹了口气,自动自觉地把枪和弹夹都交出来,拍在对方手心,然后展开双臂,随意地说:“来吧。”
这两人搜得十分认真细致,甚至连他的衣领、裤脚等地方都一寸寸摸过。假如王也没有把自己身上那些设备拆掉,这时候估计脑袋都要开花了。
对方的手甚至按过他的鞋缘,从脚腕往上认真地搜。那手一直按到王也的大腿根,他低头笑了一声:“您这是搜身呢,还是打算给我提供点儿特殊服务啊?”
对方这才撤下了手,但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目光移到了他右臂的石膏上面。王也配合地把胳膊往前一伸:“来来来您拆,回头叫两个医生再把胳膊给我原样装起来。”
王也在掸邦可不仅仅是“有名气”而已,对方也知道他是个最好不要惹的人物,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把他放进去了。
主位上坐着的自然是王蔼,左手边空着一个位置,显然有人坐过了,杯里还有残茶。右边的位置是给他空下的,可王也没过去,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了。王并跟他隔着两个座位,挑衅地看了他一眼。
王也一贯没坐相,腿往前伸,腰是松的肩是塌的,后背都快挨着椅面,两只手依然搭在扶手上,十指交叉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王蔼一贯是笑眯眯的,这时候他看着王也,几乎有了点长辈一样的慈祥:“我还跟人家说,这些小辈里只有你最稳重,现在看来,你也没比他们稳重多少。手是怎么伤的?”
王也这才坐直了,嘟哝了一声。
王蔼说:“什么?”
“一下子没躲开,被威猜拿棍子敲的。”王也说完这句话,空气都静了。
王也知道自己消失的这些天掸邦不太平,讲什么的都有,只是懒得听。一般来说他消失,是去替王蔼做事了。可是大家等来等去,没有等到谁倒霉的消息,就不得不怀疑,是不是王也自己要倒霉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缅北那个翡翠工厂的事情还是漏出来语焉不详的几丝消息,也难以查清源头。黑吃黑嘛,哪里少见了。做这一行,有谁手里不沾血?有时毒贩跟毒贩之间的仇恨,比毒贩跟警察之间还要大得多。有消息灵通的人难免觉得这事是王也替王蔼做成的,可是王也知道不是,王蔼也知道不是。
听话是要听音的,他不怕王蔼问,就是怕王蔼不问。
王蔼拿起湿毛巾擦了擦手,问:“他人呢?”
“死了。”王也轻描淡写地说。他这话说得挺讲究,人是死了,谁杀的,他不说,跟前一句结合起来,像是他杀的,可到底是不是,不好说。
王蔼擦手的动作连一丝轻微的迟滞也没有:“哦……死了,死了就死了吧。”
反倒是王并看了看他爷爷又看向了王也,他完全不知道威猜是谁。
“你这段时间去了什么地方,我也不问了,”王蔼慢悠悠地说,“人长大了,我这种老头子就不明白你们的心思了。”
“哪儿啊,”王也笑了,“您就是那如来佛,我是那孙猴子,再怎么翻也翻不出您的五指山。”
他心里的感觉不是特别好,但看着今天这个架势,显然还有一位分量不轻的大人物,王蔼不会跟他没边没沿的扯下去,但也不太可能就在餐桌上把他给怎么样。
王也的左手在桌下攥了一把桌布,他出汗了。
果然,王蔼慢腾腾的,开始说今天的“正事”。
“今晚谈的这笔生意,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你替我跟到泰国去。”
事涉大笔的交易,这样的安排王也已经见过不少,他还没有表示出什么,王蔼又慢慢地问道:“这几年你手里有多少钱?”
他不求财,连外面的人都知道,王蔼更不会不清楚。但他也不是没钱,王也不知道王蔼为什么这样问,想了想,报出一个数字来。
王并嘲讽地笑起来,但不是笑这个数字穷酸,他是觉得王也虚伪,这么多年下来,越来越虚伪。他眼皮一翻:“养只狗也得喂饱了吧,你出去张嘴一说别人以为我们家——”
他话没说完,被打断了,是真的“打断”。王蔼那根惯常不离身的手杖抽在王并的手背,很快起了一条发亮的肿痕。王并摸着自己的手,神色不明地笑了笑。
王蔼叹出一口气来:“自己要知道存钱啊,做这个做不长久的。”
包房内的洗手间里传来抽水马桶的声音,王也循声回头,洗手间的门打开,走出一位穿着雪白唐装的老人。说他是老人,因为他头发已经全白,可那行动的步态又矫健似一个青年人。自他的左额开始有一道极长的伤疤,砍断眉峰划过眼睛,一直蔓延过右半张脸。他的右眼也因此蒙上一层淡黄色的翳,让人不太敢直视。
在毒品这个行当里,大宗的交易中有时候会出现一些“中间人”,起到的作用不只是引荐和沟通,最重要的作用是担保。买家要跟卖家搭上线,靠的就是中间人,一批货运出去,万一在路上出事了,中间人是要按事先约定的数额用自己的钱来赔偿的。
缅北这样的中间人不在少数,也有人曾坏了规矩,货在半路上不明不白的消失,中间人却东躲西藏,后来被毒贩杀了全家。家里的两个小孩和两只狗,纷纷都被人把脑袋砍下来,再把小孩的头缝到狗身上,狗的头缝到小孩身上。后来那个中间人被抓住,刚看了照片两眼,人就疯了。
那些真正有本事的中间人,通常都搭得上大毒枭的线,靠的不是嘴皮子,是真正成交过的一笔笔交易。像今晚王蔼招待的这一位——吕慈,简直是这一行的祖师爷。他心狠手辣却又极讲义气,七十年代就开始在金三角做中间人,这几十年下来,颠过的风浪不知可以淹死多少小虾米。
吕慈同王蔼是有交情的,这交情还很牢固,牢固到王也心里十分清楚,这一趟他没有回转的余地,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这一餐饭王也是打着十二万分的精神在吃,有一件事始终梗在他心里。那就是在缅北那个废弃的翡翠工厂里,王蔼手底下的人跟张楚岚的人直接对上了,再加上曲彤的人,是三方的乱战。王蔼不可能不对这支来路不明的势力展开调查,虽然王震球做了很多的掩饰,可是王蔼查到哪一层,他完全不知道。王蔼必定也清楚他在那里出现过,王也要的不是信任,他要的是时间。
而吕慈一现身,王也就在一瞬间想明白了这件事情。
王蔼要是真的对他起了疑心,想杀他,随时都可以杀,犯不着请来吕慈这样的人物演这么一场戏。王也清楚自己的分量,配不上这样的角。王蔼是真的要做这笔生意。
可如果王蔼知道掸邦地界上有这么一股中国警方的势力在暗处看着他,是绝对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毒品出手,哪怕中间人是吕慈也不行。这老狐狸当真担得起老奸巨猾四个字,他的谨慎远超过王也见过的任何一个人。也是这种谨慎让王蔼在金三角沉浮这么多年,做成了今天这样的身家地位。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性,起码到现在为止,王震球做的准备起了作用,将王蔼的眼睛误导到了另一个方向。
这顿饭吃完就直接去验货,几辆车低调地开出去,一直开到湄公河上的码头。
一条河,在中国国境内叫澜沧江,流出中国国境就叫湄公河,一东一西,这边是缅甸,那边是老挝。再往下流,湄公河又分开了老挝和泰国,流经柬埔寨,最后从越南入海。湄公河的航运价值很高,而对毒贩而言,更是天然的一条绝佳水路。
这时已经入夜,8吨货安安稳稳载上了船,是王蔼跟吕慈亲自验过的,甚至都没有让王也和王并进去。
他们两个人都背靠着巨大的集装箱,看着码头上的装运工作。王并摸着自己的手背,斜了一眼王也。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凑向王也的耳朵:“我听他们说,你跟之前住在家里那个小子搞上了?”
庄园里的人都长眼睛,看得见他是怎样对诸葛青,诸葛青是怎样对他,王并会知道这个不奇怪。
王也没说话,他在等,看看王并还能说出什么来。
王并兴奋地舔了舔牙:“操过吗?爽吗?他在床上是不是特别浪?”
在王也出发去缅北之前,这草包就按捺不住,跑去泰国玩得昏天黑地,弄出了人命,这才灰溜溜地跑回来。王蔼比任何人都知道他这孙子是个怎样的败类和草包,没有一件正经的事能做好,也从来不要他去做什么重要的事。不是这样,他也不会这么恨王也。毕竟在外人眼里看来,十个他王也动动大拇指也就碾死了。
王也听他话里的意思,八成是对缅北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要不然也问不出这种可笑的话。
“疼吗?”王也忽然问。
“你说什么?”
王也以目光点了点王并依然肿着的手背,漫不经心地说:“疼就对了,疼长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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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6-8 18:38: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9章 来时的路
船走到泰国的清盛港时天还未亮,苍绿的河水和两岸的房屋显得雾蒙蒙的。来往船只的汽笛声起伏交错,河水不知疲倦地冲刷着两岸的土地。这里是湄公河与美赛河交汇二形成的三角洲地区,泰国的清盛县与老挝的博胶省隔河相望,一条美赛河又将缅甸的大其力地区与清盛分开。
一座巨型金佛就坐在岸边,迎着湄公河上游的方向,是金三角的地标之一。往往船在湄公河上航行,还没看到清盛港,先看到这尊金佛了。
王也所在的这艘船便载着8吨的毒品,在金佛温柔的注视下停靠在了清盛港,隔着一条湄公河,对面就是位于老挝的金三角经济特区。
这批货有8吨,王也不知道吕慈跟王蔼是怎么谈的。在船上的时候他就联络了张楚岚,要他的人灵光些,等交易人来了之后跟上去,看看能不能摸一摸后面的买家是谁。
泰北的旅游业不如南边发达,但清盛作为湄公河上的大港口,是泰国重要的货物集散地,人口稠密,虽然是清早,清盛港已经忙碌起来了。
他们坐在港口边的小摊里吃早饭,是糯米鸡、蔬菜饭等当地常见的食物。还没过多久,有人走到他身边坐下,动作有点大,碰到了王也的胳膊。来人肩宽臂长,眼露精光,头发剃得极短,从左边鬓角蔓延进头皮一条蜈蚣似的疤。
这人冲王也咧嘴一笑:“听说你枪法很好,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叫神乎其技。不知道你拳脚怎么样。”
这是吕慈手底下的人,叫做巴颂,听说是很能惹是生非的一个人。
王也一贯不喜欢惹是生非,但是偏偏这么有趣,所有喜欢惹是生非的人,都被他给碰到了。他淡淡一笑:“不怎么样。”
“那你得多练练,”巴颂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人这一辈子,动枪的时候绝对没有动拳脚的时候多。”
吕慈这时候才开口:“巴颂,你可别小看我这个世侄。”
这一声世侄简直太抬举他了,王也心想,要是按这么算,回去他得让王并叫他叔叔了。
“他说的挺有道理啊,”王也轻拍了拍自己打了石膏的手臂,“这不就是教训吗。您慢慢吃,我吃多了,出去溜溜食儿。”
王也笑了笑,说要出去走走,就真的泰然自若地走了。
吕慈那蒙着翳的眼睛盯着王也的背影,冲着他离去的方向点了一下:“跟着他。”
不到早上八点,这里已经热闹起来了,卖早餐的摊贩到处都是,锅里冒着腾腾的热气。清盛也算是泰北的旅游城市,很多三轮摩托车在路上跑着。这里还有一座金三角鸦片博物馆,供游客参观的,里面都是跟鸦片有关的东西,还有世界毒王的画像。博物馆两侧则是鳞次栉比的小商铺,售卖着五花八门的纪念品。
博物馆上午十点才开门,这时候外面没什么人。距离博物馆几百米远的地方就是另一个景点,所谓的“金三角牌坊”,上面用泰英两种文字刻着“欢迎来到金三角”。
已经有国内来的夕阳红旅行团围在大理石制成的牌坊下面拍照了,老头们各个戴着帽子,裤腰拽得很高,拍照时双手背后,挺着肚子。团里的中老年女性则披着各种颜色花式的丝巾,旁若无人地拍照。
王也看了一会儿,无声地笑了。他摸出手机来,给张楚岚打了一个电话:“你混在人家一群大爷大妈里边儿也不像啊。”
“靠,”张楚岚那边静默了半秒,“你在哪?”
“别转身,也别试图找我,我后面有人跟着呢,咱们就这么说吧。”
王也的身份在禁毒局内部都是绝密,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不超过一只手能数出来的数字。张楚岚这个人从根本上就不会对太多人交出信任,所以事关王也,有什么他都是亲自上。被他带来金三角的特警只知道张楚岚有个线人,但线人是谁,如不必要张楚岚不会让他们知道。
“你那边没什么问题吧?”张楚岚警惕地问。他戴了顶能遮住耳朵的假发,完全挡住了耳机,只要不是面对面凑近了看,都几乎没人能知道他正在跟人打电话。
王也想了想:“嗯,应该没什么,等会儿就能走了。你的人呢?”
“都准备好了,”张楚岚眯眼看着金碧辉煌的牌坊,“老王,我总是觉得这件事不对劲儿。”
电话那边王也没有答话,张楚岚等了几秒,继续说:“所以我在河对面也安排了几个人,时间仓促,来不及准备重武器,不过要是你这边有什么问题,快艇几十秒钟就过来了。”
王也慢悠悠地嗯了一声:“那我这卧底可就暴露了。”
张楚岚嘿嘿一笑:“怎么?我听你的意思还挺怀念的?”
王也看了看时间:“我回去了,出来太久吕慈容易起疑心。”
他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慢慢地往回走。其实王也心里也有顾虑,一船的毒品都没有卸货,还在港里停着。港口人多眼杂,在这里交易十分的不明智,可如果不在这里交易而有更加隐蔽的地方,为什么还不卸船,吕慈究竟在等什么?
王也低头走路,看起来漫不经心,其实留了眼睛耳朵警惕着四面八方,这对他来说已经成为了本能。
刚走了二百多米,他迎面撞上了几位托钵化缘的僧人。这些僧人肤色黝黑,都身着黄色僧衣,赤着双脚行路。泰国笃信佛教,寺庙不具炊、不做饭,泰国人将布施视作修福的机会,布施时需要脱去鞋子,虔诚跪地,合十顶礼,用双手将食物或药品放入僧人的钵盂。
王也不信这个,但在金三角待得久了,对这一幕习以为常,见自己挡了僧人行脚的路,双手合十侧身退到一旁,打算等人家过去了再走。
跪地布施的男人带着自己的妻子家人,虔诚地将食物放入钵盂中,双手合十顶礼,听着眼前僧人的祈福。
那打头的僧人并不年轻,走到王也面前的时候,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这种全民笃信佛教的国家,王也不敢抬头四处乱看。泰国僧人化缘只收食物药品和鲜花等供奉之物,不收钱的,可他光棍一条来去,身上竟除了硬通货美钞一叠,和比美钞更加硬通货的枪,没有能拿来布施的东西。
他正思考自己要不要假装成一个语言不通的游客,那僧人抬起手落在他的额头上,对他说了一句话。
王也的泰语半通不通,只听得懂二三成。这僧人声音既轻,说得又快,王也竟然一个字也没听懂。
僧人说完就不再看他了,沿着马路走下去,王也注视着僧人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几分钟后,王也已经走回了港口。在他面前,两条船静静地停靠着,一条是他们来时乘坐的货船,破破旧旧毫不起眼的一条,另一条则是中等规模的远洋渔船。清盛港能停300吨到500吨的货船,湄公河正在丰水期,这种规模的渔船勉强可以靠港,再向上游走只怕会搁浅。
货船上的毒品被再次密封装箱,贴上了泰国一个颇有实力的贸易公司的标签,有条不紊地被搬到了渔船上。
吕慈背着手站在河边,他身后十几个人,个个抱着冲锋枪,枪口斜向地面。
王也微微皱了眉,这可不是做生意的路数,这是火并的架势。
“老爷子,这是要干吗?”
吕慈打量了他一眼:“后头的路难走,小船不吃风浪,怕是会翻。”
“交易人呢?”
“交易还没完呢,小子,”吕慈中气十足,“上船吧,以前出过海吗?”
“您可别跟我开玩笑。”
吕慈说:“我姓吕的不开玩笑,是告诉你要在清盛靠港,可没告诉你这就完了,只是让你在这里换艘船。上船吧。”
巴颂已经站到了渔船的甲板上,居高临下地望着王也,冲他吹了一个口哨。王也没说话,也没动。吕慈身后的人蠢蠢欲动,谁也不知道下一秒那十几个黑洞洞的枪口会不会锁定王也的全身。
吕慈不耐烦地抬了手,有人递了一只手机给王也。
王也直视着吕慈的眼睛,接过电话,那一端是他听熟了的,温吞吞的,王蔼的声音。
“做什么事都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做生意也是一样,我老了,做不动了,你得替我送佛送到西。”
王也平静地挂掉了电话,把手机抛还回去。他知道张楚岚在外围观察局势,可是港口里全是船,还有装卸的工人和卡车、堆得密集的集装箱,张楚岚不能靠得太近,根本没有机会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
一瞬间,王也在心里过了一遍自己不受重伤而突围出去的可能性。清盛港口河水平静宽阔,对面破浪而来的快艇缺乏重火力的掩护,对上这里的十几把冲锋枪,就是河面上冲来的活靶子。
“我哪儿敢走在您前面,”王也笑了笑,“您先请。”
吕慈看了王也一眼,那一眼中的含义非常丰富,有点赞赏,有点惋惜,后面冰冷冷的,因为差不多的事情实在是看多了:“老头子我七十了,老骨头一把颠不起风浪了,巴颂替我陪你,你们年轻人多认识一下,多个朋友多条路。”
王也抬头看了一眼碧蓝的天空,那尊巨大的金佛背对着港口,面朝河水流入的方向,金身被阳光照得无比耀目。
菩萨的眼睛长在前面,看不见身后的人间疾苦。
王也低头一笑,大步上船,他心里已经知道,这船一旦离港,自己将凶多吉少。
阿惠穿了件旧式的旗袍,端了一碗甜汤上楼。这旗袍相对她的身材来说略大了些,腰身那里有些空荡荡的,下摆一直垂到脚面上。因此她端着甜汤,走得小心翼翼。
王蔼有糖尿病,却十分嗜甜,无论医生怎么说都不肯断掉这一天一盅的甜汤,厨房只好用各种不会出问题的甜味剂来做,味道自然比不上蔗糖,但好歹也是甜的。
阿惠牢牢盯着脚下的楼梯,冷不防身后响起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你他妈能不能走快点?”
她吓了一跳,险些没站稳摔下去,王并不耐烦地抓了她一把,汤已经泼出去半碗。
阿惠垂下眼睛,缩到栏杆旁边,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去。王并最烦看到人这种畏畏缩缩的样子,吼了一句:“你怕我干什么?”
阿惠仍然低着头,被他的音量吓得肩膀一缩。
她手里还拿着碗,王并刚从外面回来,热得心浮气躁,正在火头上,夺过那半碗冰镇过的甜汤咕咚咕咚喝完了,一抹嘴,眼睛又瞪起来:“我爷爷有糖尿病,你就给他喝这个?你巴不得他早点儿死是不是?”
阿惠嗫嚅着:“这……这里面的甜味是罗、罗汉果……”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王并差不多有三百天都在外面胡作非为,在家的时候也从来不会关心厨房里做菜是用甜叶菊还是罗汉果榨糖,他脾气大,也没人敢来惹他。
王并是不拿阿惠当个人的:“赶紧滚!”
他走上二楼,先扒在爷爷的房门外听了一会儿,然后敲敲门:“爷爷,我进来了。”
王蔼背对着房门,站在鱼缸前面,正在喂鱼。这个鱼缸几乎有整面墙那么大,王蔼侍弄这个鱼缸非常精心,连喂鱼食都不肯假手于人。
“鱼不知道饥饱,养鱼的人就得替它们操心。”
王蔼爱惜地看着缸里名贵的金鱼。这鱼身体、背鳍和尾鳍都呈曼妙的紫棕色,头顶长有朱红色的肉瘤,名叫朱顶紫罗袍,在粤江曾被标出60万港币的天价。
王并知道这一缸鱼自己是开罪不起的,他一屁股坐下,翘起二郎腿,从桌上拿了只雪茄,夹在鼻子底下使劲地嗅。他刚在外面吸了一鼻孔的K丨粉,这时候还嗨着,就不太敢说话,怕自己说多了掩饰不住,被王蔼给看出来。
他这一沉默,却让王蔼误以为他还在为自己让王也跟着吕慈走那一趟而不服。吕慈那是什么人物,王并觉得这是个露脸的机会,可没想到最后跟着去的还是王也。
王蔼慢慢地叹了一口气:“外头有些话,人家混说,你就混听,要是当真了,不怪别人舌头长,是你蠢。以前我不说是因为太荒谬,现在我跟你说,王也要真是我的孙子,你以为还能有你的事?”
王并鼻子底下夹着的雪茄咕噜噜滚到地毯上:“我没……都是他们瞎说!”
“你呀,你得学会驭人……”王蔼拄着手杖,贴近了鱼缸去看那曼妙的轻纱一般的尾鳍在水中游动,“像王也呢,他这种人不求财,你拿钱去压他,没有用,枪顶在他脑门上,他怕吗?他这个人念旧,重情义,你什么都想同他争,其实你跟他争什么,他……”
王蔼的声音淡下去,后面如何,他洇在心里,不说了。跟一个即将成为死人的人,什么都不必争。
“我犯不着和他争,他配吗?我——”
“闭嘴。”王蔼的语气严厉起来。
王并一脚踹在实木的茶几脚上。
“你驾驭不了王也,而且你怕他,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的怕。你惹他,他是从来不跟你计较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他看不上你,他犯不着跟你计较。”王蔼慢慢地说,“前两年你在监狱里那么折磨过他,看他没死也没疯,你吓得跑到日本去,三个月不敢回来,后来怎么样呢?王也报复过你吗?你可以弹压他,却不能试图让他为你弯腰……”
说到最后,王蔼声音渐低,好像沉浸在回忆中。
王并敷衍地说了一声知道了,他不知道老头儿今天是怎么了,突然跟他说这么一大堆的话,好像王也不回来了似的,才离开一晚上,至于这么怀念吗?
“爷爷,你今天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儿?”
“有一点新东西,不能在咱们这出手,我要你散到泰国去,价钱不重要,但你记着不许流进缅甸。”王蔼斟酌了一下,渠道都是现成的,再找几个得力的老伙计跟着,出不了什么岔子,他也是想找个理由把王并先送出掸邦,“出手之后你就去趟南美,我有几个老朋友在那,你替我拜访一下。”
王并眼睛一亮:“好啊!爷爷,我就知道你心疼我待得闷了,送我出去玩儿!”
他手机响起来,当着王蔼的面,他不敢接,怕是自己那群狐朋狗友。
王蔼挥挥手:“出去吧。”
王并出去之后,他看着鱼缸里游动着的无忧无虑的名贵金鱼,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老了。一个人真正老去的那一刻,是他萌生退意的时分。
王并在楼梯上接了电话,简直扬眉吐气。
对面问他碰上什么好事儿了,王并再傻也知道王蔼交代他的事情不能往外说,打了个哈哈糊弄过去了,只说晚上他要攒个局请客。
挂掉电话,王并也走下了楼梯,阿惠端着一碗新盛好的甜汤走过来,看见他,远远地就停住了。
王并眉头一皱,继而想起了王蔼刚才的一句话,嘴角一挑笑了起来,他朝着阿惠走过去,捏着她的后脖子像捏一只兔子:“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第50章 虎豹与丛林
下午四点,张楚岚坐在清盛港外一间咖啡馆里,他已经摘掉假发,换了一顶帽子。印花桌布上放着一本笔记本电脑,旁边摆着一台相机。他脚边还放着一个巨大的背包。他已经在这张桌子上坐了四个小时,为了减少上厕所的次数,咖啡杯被冷落在一旁,张楚岚连动都没有动过。
张楚岚穿着很具泰国风情的服饰,脖子上挂着一个编制精美的小袋子,很多热爱徒步旅行的狂人都会准备这么一个袋子挂在脖子上,里面通常会装着护照和少量应急的现钞。
他看起来跟任何一个来泰国的旅拍客都没有差别,除了此刻他正在进行的活动。
张楚岚选的这个位置非常微妙,临窗让他拥有饱满的视野,对面就是清盛港,可以看到进进出出的各种工人,斜后方的立柱又可以为他挡去可能出现的窥伺。没有人能够看得到他电脑屏幕上的东西。
屏幕上分出了几个窗口,张楚岚的注意力放在最大的一个上面,那是他埋伏在对岸河堤上的队员发回来的实时监控。
隔着一条湄公河,对面就是老挝,河堤下面接近水面的位置,几个特警正一动不动地爬伏在草丛里。他们身下几米的地方则藏着一只快艇,被遮光布盖着,隐没在浅滩之中。
从他们的角度可以看到大部分自湄公河上游进港的船只,而他们正在监视的那一艘小型货船,泊港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十个小时,依然没有离港的意思。
清盛是泰国北部最大的港口,也是湄公河上的大港之一,每天吞吐的货船数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在这样的海港锁定一只小船是一件颇为困难的事情,但对这些训练有素的特警来说不是问题。
张楚岚的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这部手机里只有一个联系人。现在将近十个小时过去了,他跟这个人的最后一条通话记录依然停留在上午七点五十分。
换句话说,他可能与王也失联了。
王也跟他的约定是超过12个小时的时候他才能主动打电话,他们为此编辑了一套暗语,用以确认王也的情况。还有两个多小时,张楚岚就不得不打出这个电话。
通过队员传来的实时视频,张楚岚可以看到那艘王也乘坐的小货船白绿二色相间油漆斑驳的船尾。这个视角开阔、稳定,唯一的问题是河面上常有过港的大型船只阻挡视线。
又看了几分钟,张楚岚的手触到了屏幕上,把画面放大、再缩小,来回的几次之后,他问:“‘老虎’,这艘船旁边也一直没有船离港吗?”
这次任务中每个人都有代号,被叫做‘老虎’的队员爬伏在草丛里,声音很轻快:“没有,我一直盯着呢。”
张楚岚的手指在桌面上缓慢地敲了敲,那种细微的声音被印花桌布吸收了不少,几乎只剩下一些微不足道的震动,逐渐合上他自己心跳的频率。
高倍数的镜头甚至能够捕捉到船体的细节,而船上也不像是有人的样子,如果说王也他们在港口里休息,或是在等交易人呢?张楚岚心头忽然有了一点不好说的味道,毒品交易,向来是卖货的挑剔买家,通常要反复查验对方的身份是否可靠,大笔的交易则更是需要中间人来牵线搭桥。而在交易现场,哪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那些精明的毒贩产生怀疑,有时吊着买方一晚上换好几个地方也是常事。
这该是个什么样的交易人,能让王也和吕慈等他这么长时间?
张楚岚的心跳忽然空了一拍,轻声说:“你再想想,有没有别的船从这个码头出港?”
“没有啊,”老虎自信满满地说,“这个码头又不大,要过到陆上或者边儿上的码头去就那么一条路,我就没看见有人从上面走过。”
“‘你就没看见有人从上面走过……’”张楚岚将这句话反复默念,彷佛如此可以打开一个开关,他的嗓音哑如沙漠中缺水的旅人,然后他就明白了症结所在,“对啊,你没看见不代表没有人从那里走过。”
看见,看见。人是多么依赖自己的眼睛,老虎可以看到C字视力表1.2的那一栏,那是达到战斗机飞行员标准的视力,他当然很自信。
张楚岚开始以32倍速播放他坐进咖啡馆前那几个小时的视频,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久,他就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然后他感觉自己血都凉了。
时间刚过八点,大概也就是王也挂掉电话返回港口的那十几分钟里面,拖船拖着一辆大型货轮从上游慢慢驶来,这一幕很常见,失去动力或是搁浅的大船被拖船带到深水港里面检修。高大的船体切断了来自对岸的视线。好像贴在公交汽车一侧阴影里行驶的小车,对面驶来的车流根本无从观察。这艘庞大的货轮通过平静无风的清盛港,用了四分半钟。
在这四分半钟里,王也消失了。
“我要今天上午八点到八点半所有出港船只的信息。”
二十分钟之后,张楚岚带队突入那艘货船,里面空无一物,也空无一人。
他们浪费了十几个小时的时间监视了一条空船,张楚岚面色铁青地拨出了王也的电话,那边始终无人接听。
在王也上船之后,他并没有像自己设想中的那样立即失去行动自由,大概是巴颂认为他已经插翅难逃。
只不过他走到哪里都会发现有眼睛跟着。
王也躺在封闭的船舱里闭目养神,这里面光线不足,仅有一扇圆形的小船,直径甚至不够一个十岁的男孩从中爬过。王也的左手枕在脑下,正握着一把上了膛的伯莱塔,枪口压在枕头下面,正对着舱门的方向。
比起这个更大的问题是他的手机信号时断时续,想要联系张楚岚十分不容易。船上都用卫星电话,他当然没有办法大摇大摆地走进驾驶室里,用卫星电话打给一个警察。
王也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长时间,稀薄的黑暗和密闭的空间没有减弱他的反应机能,甚至帮助他的大脑更快的运转。
以王也对张楚岚的了解,他发现自己已经离开清盛港大概不需要花太久,他不担心张楚岚会发现不了这个。他想知道的是张楚岚会采取什么样的应对措施。
直到现在,王也都不认为王蔼看穿了他卧底的身份,要杀他是真的,还想试他也是真的。
清盛这个港口选择得很聪明,中国的巡航船不能无限制地巡航湄公河。从国内的关累港开始,这个线路至多也不过到泰国的清盛港而已。金三角的毒品贸易水很深,并不是这种巡航就能够完全控制的。
而离开清盛就等于离开了中国边防的辐射范围,张楚岚想要调动什么水上力量来救他很困难。巡航编队所装备的武器相当可观,要通过清盛巡航下游需要更高级别的部门照会泰柬两国的政府,这并不是十几个小时里能做到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即便张楚岚曾经胸有成竹地告诉过他这次行动的级别到了通天的程度,他也跟王也坦诚,这次深入掸邦的行动并没有告知缅甸的军政府,是借着抓捕曲彤的机会对王蔼的一次“斩首行动”,抓获之后立即带回国受审。
张楚岚虽然背后有整个公安部甚至更高级别的支持,但毕竟是在他国领土上行动,不得暴露身份,甚至不得使用国内的制式武器。
因为王蔼能在掸邦长青不倒这么多年,有多少次都是靠着他那些源源不断送进军政府的贿赂。有太多次的扫毒行动,可能连级别稍低的警察都还不知道行动的时间地点,王蔼已经从他的贵人们那里得到消息逃之夭夭了。
即使张楚岚通神了,能让巡航船在进入越南之前把他们截住,王也是可以获救,但同时,这一次潜入掸邦的行动也就再没有秘密可言。王蔼在中国边防的巡航船通过清盛港的时候就会人间蒸发,再想抓住他难于登天。
王也在昏暗的船舱里勾起了一边嘴角,王蔼这一手简直是吃人不吐骨头渣子,连要他死,都要榨取他死之前的最后一点点价值。张楚岚要是想不明白这一点,真的兴师动众来追他,那整个行动就毁了。
而他要不是警察或者张楚岚救不了他呢,那么几天之后王蔼那几十部手机中就会有一只响起来,带来他已经葬身公海的消息,干干净净,一点痕迹也不会留下。
圆形的小窗外勾连出金边港灯火通明的艳色,这座城市有三百万人口,是柬埔寨的首都,也是最大的旅游城市,在这里,90%的游客都是中国人。这是取乐的天堂,也是犯罪的天堂。东南亚这片土地真的很有意思,这里腐烂堕落,又从中生长出美丽和芳香。这里的人们赤脚跪地,只为给化缘的僧人奉上一点饮食。这里的人们给七八岁的孩子们喂食毒品,只为把他们变成杀人的机器。
王也坐起来,从圆形小窗看外面,浓重锋利的阴影切割了他的面孔,繁丽灯火烙烫进他的虹膜,他的手攥紧了胸前的衣服,他就要死了。
在经历六年的丛林生活之后,王也内心里有一部分已经很难再把自己看作是一个人,他从自己的身体里窥见了虎豹的行迹,剧烈鲜艳的人类文明潋滟如一柄暗伏杀机的刀,会砍断他的爪和牙。可他原本是没有爪和牙的,他长出它们,为了保护滚烫的胸腔和里面那颗柔软的心。
他不爱惜自己,多么明显的一件事。
“没关系,”王也轻声说,“没有那么难。”
第51章 倒计时
巴颂不介意告诉王也这艘远洋渔船的终点是粤江,在他眼里王也已经是个势在必得的猎物。在金三角的六年里王也对这种眼神习以为常,并不真的在意。
这艘渔船的注册地也在粤江,除了捕鱼还可以钓鱿,船舱一侧吊着十几个两千瓦的白色大灯,盯久了人的眼睛会受不了。夜里鱿鱼会被这样的灯光吸引到海面,挂着铅坠的鱼钩只要抛下去随随便便都钓的到。
这二十年来中国警方在缉毒上成果斐然,陆上运毒受限,海上走私毒品自然就开始兴起。这些海上走私毒品团伙大多都很专业和隐蔽,不只利用粤江和澳门的渔船,也利用内地和台湾渔船进行走私。船上往往有特制的暗格用来藏毒,或者是把毒品封入大理石板中,很难被发现。
而在这艘远洋渔船上,毒品被掩藏在冻品之中,贴着光鲜亮丽的标签,它们会顺利地躲过检查,流入粤江。
这船的资质没有问题,隶属于一个知名公司。船是从粤江出港的,这种远洋渔船,出一次海动辄半年一年,这船规模小些,但在海上漂流一两个月也是常事。这种船通常都有巨大的冷冻库,海货捕捞上来就直接分类进行急冻,否则海鱼捞上来死得快,一两天就会发臭不能吃了。
船长是真船长,船上也有真渔民,在海上晒了二十年太阳的,一艘船上的活计,他已没有不会做的。这船已经在外捕了一个月的鱼,冷冻库装了一大半,按价格来算,是要亏钱的。好在这船出海为的是捞偏门赚快钱,海上的走私不叫走私,因为太常见。
从胡志明市到粤江,这船要走三天。
王也观察了两天,发现这船上的人跟巴颂明显不是一拨人。除了船长的深浅不好摸,其他船员只知道他们是走私客,但是不知道那些箱子里面装的是什么。
这种安排一般是为了安全,真被查到了,公司可以把问题推给船主,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而这对王也来说,实在是一件好事。
第二天晚饭前,一个船员急急忙忙上来说,淡水仓里不知道被谁扔进去一袋洗衣粉,已经是不能喝了。
这船出海已经一个来月,淡水和蔬菜、肉蛋都快要见底。船长本来想在胡志明市补充一下淡水,但巴颂态度强硬,不许停船靠港。船长看得出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他一半钱进了口袋,另一半钱到岸后才能拿到,这时候得罪财神爷不明智。再说,从胡志明市到粤江只要三天,淡水见底也没什么。
船长的眼睛在他们几个人身上看了一下,哈哈大笑,不以为意,只说再过十几个小时就到粤江,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没有水,船上还有酒嘛。
巴颂走到王也面前,一把把他推到墙上,抵着他:“你想玩什么花样?”
王也甚至都没有抵抗:“我枪都被你们没收了,我还能玩什么花样。”
船一入海,巴颂就笑嘻嘻地把他的枪“借”走了,到现在为止也并没有要还的意思。王也自觉已经没有剩下什么可利用的价值,不知道巴颂怎么还不动手。后来他才明白,王也这个名字差不多已经是金三角的一个传奇。亲手杀掉他这个人,就如把好菜留到最后一道再上,是有一种仪式感在里面的。
巴颂身上有种野兽般的气息,他紧盯着王也的眼睛:“你我都知道,你活不到明天早上了。”
王也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哦,跟我想的差不多。”
他倒不是故作镇定,而是这个时间点和他设想的确实相差不远。进到粤江海域之前,他这个麻烦是必须被处理掉的,可是船上又并不都是巴颂自己的人,乱枪打死他,一来动静太大,二来血流得到处都是不好收拾。这船是来走私的,发生这样的流血事件,即便是在公海,也是大麻烦,没人愿意沾惹。大家都是出来赚钱的,和气生财嘛。
他甚至连自己的死法都选好了,身上绑一百来个钓鱿的铅坠子往海里一丢,天亮了船上的人问起来,就说撒尿的时候掉下去了,拉了一把,没有拉住。
王也把这话说给巴颂听:“就是可惜没机会跟你过过招。”
巴颂哈地笑了一声:“你激我没有用。”
王也笑了笑,不再说话。巴颂将他放开,狐疑地看着他,点了两个人站在王也舱门外当左右护法,等到入夜船员都入睡的时候就送他回老家。
王也在黑暗中睁开了双眼。
船上的娱乐活动少得可怜,几乎只剩下打扑克。隔着两个舱室,王也都能听见那些船员们大呼小叫的声音。
他迅速而无声地坐了起来,借着手机屏幕的光走到了舱壁上悬挂着的那面小镜子前,把手机放在一边,看向镜中自己的脸。
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下巴和侧颊长满了胡茬。王也伸手在自己的下巴上摸了一把,嘴唇张开,舌头顶出来一只小小的剃须刀片。这是他从外面公用的洗漱台上偷出来的。
他把刀片放在一边,用食指和中指伸到喉咙里挖了两下,晚饭过后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消化得差不多了,没有东西让他吐。
于是王也从房间角落的储水桶里捞出他在厨房外捡到的死鱼,用剃须刀片划开它的肚腹,面无表情地把鱼的内脏往自己的嘴里塞,黏液和血迹顺着他的下巴往衣服上滴。
三秒钟之后,王也猛然拉开了房门。
守在左侧的人立即拔出了枪,右侧的那个矮个子反应慢了一点,被王也吐了一头一脸,被恶心得连连后退、破口大骂。
王也则直接冲了出去,扒着栏杆吐得撕心裂肺,这才抹了一把下巴:“哎,对不住对不住,我晕船嘛……”
被他吐了一身的那个转身就顺着走廊离开,要去找水管冲洗。留下的那个依然用枪对着王也,以泰语喊了一句,那人没理他,急着要处理身上的脏东西,已经骂骂咧咧地走过了转角。
他用枪点了点大开的舱门,缅甸话说得很生硬:“进去。”
王也一边往门里走一边说:“会说中文吗?要不咱们还是说中文吧……”
话音未落,王也按住那只持枪的手狠狠往门框上一磕,枪瞬间脱手落地,被王也一脚踢开。
被夺掉枪的恐惧让他想立即大声叫人,可是王也太快,一记重拳击打在他的下颌,使下颌骨瞬间碎裂,浓腥的鲜血溢满口腔,混着唾液控制不住地从齿缝间溢出。王也按着他的头砸在门框上,几秒钟之后,他看着地上已经失去意识的人,把他拖进了船舱。
矮个子返回是在五六分钟之后,王也吐到他脸上的时候有些呕吐物进到了他的嘴里,强烈的血腥味和鱼腥味让他一路走一路干呕,走到水池前才想起船上没有淡水了。他趴在水池前抠嗓子,然后剧烈干呕,吐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从冰库里挖出来一大块冰胡乱蹭了蹭脸。
因为不需要再进行钓鱿,船长把那些钓鱿灯全部熄灭了,漆黑的大海上只有一点从船舱里透出来的光,被浓黑稀释成薄薄一片。
跟他一起看守王也的人靠在舱门边,他一边往地上吐着唾沫一边走过去,喑哑着嗓子骂了两句。
没有如意料中得到回答,矮个子抬头看过去,却只能看到无比迅捷无比凌厉的一脚朝自己飞来。鞋面接触到脸颊的瞬间他几乎能听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整个人反方向地撞到墙上,缓缓瘫了下去。
他哆嗦着手去摸枪,从嘴里喷出血沫。
王也知道自己放开了的话一脚是能踹死人的,他蹲在那个矮个子面前:“呦,朋友,这么顽强啊。”
他替矮个子把枪抽出来,手指一转那枪就在他掌心掉了个个,他抬手用枪托砸下去,矮个子彻底不动了。
王也把他也拖进船舱,然后摸走二人身上全部的弹夹,一支枪插在腰间,另一只枪握在手里。
隔了两个舱室,沉迷赌博的船员们丝毫不觉外面有什么异样,气氛正好,兴奋地眼珠都在抖动。王也贴在船舱外壁,用完全没有信号的手机轻轻地伸了出去,露出装有摄像头的一角,按了拍摄。
船舱玻璃像是很久没有擦过,浑浊又肮脏,王也仔细地数了一遍人数,确定船长、轮机长和二副不在这里。
他猫着腰从窗户下面走过,用栏杆上绑救生圈的绳子把门把手和另一个舱室的门把手绑起来了。
舱室的玻璃不是推拉设计而是一整面的,里面的船员想要出来就只能把玻璃砸碎。王也不能指望那块玻璃的强度,只要有一个船员出来放水就会发现门被锁了。他现在最缺的是时间。
王也伸手拍了拍自己受伤的右臂,轻声说:“你说你……这断的忒不是时候了。”
他想起自己刚才生吃鱼内脏的感受,口腔里泛起淡淡的腥味,要是他胳膊没断,哪还需要用这么恶心的办法。这跟他往淡水仓里倒洗衣粉是一个路数,巴颂以为缴了他的枪,他王也就变成一只拔了牙的老虎,又是在茫茫大海上,根本不怕他生事,对他看管得并不是十分严密。他就是要让巴颂觉得自己在谋划着什么,巴颂心存疑虑,就会找人看着他。
还有三个……除去巴颂还有两个。王也背靠着墙,双眼倒映着漆黑的海浪。
虽说缴了两把枪,可这种连消声器都没有的玩意儿不能轻易动用,枪一响就完了,人的骨头再硬子弹也是能打穿的。王也思忖着,自己一个半残废,八成得被逼着跳海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刚考上公大那会儿,课上有个老师非常欣赏他,说他天生就是干警察的料,不干警察也得去读军校,身体素质难得,更难得的是心性坚定行事周全,百万军中有上将之勇。
王也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别百万军中了,就这么一船的人,真不一定谁把谁玩死。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双眼平静漠然,不带一丝波澜。
十分钟后,有人下楼来栏杆旁吸烟,一条精悍结实的手臂闪电般从楼梯下的阴影里伸出,准确地掐住了那人的侧颈。刚点着的烟从他手中掉落,一点火红的烟头坠入漆黑的大海。
王也的身形利落如豹,迅速夹住对方软倒的身体把他拖入船舱间的夹缝。
巴颂和另外一人也住在上面一层,王也顺着楼梯轻手轻脚地上去,反手抽枪。
他刚走上楼梯,一只冰冷的枪口已经顶上了脑门。对方身形从转角处浮现,冷冷地注视着王也,持枪的手就要扣动扳机!
然而子弹却没如愿出膛,如同电影中的慢动作,那人惊异地看着自己的右手齐腕掉落,还保持着握枪的姿态咕噜噜滚了出去,浓腥血浆喷洒而出。他还没看清王也是如何出手,痛楚此刻才排山倒海一般袭来,迫使他捧住自己的断腕哆哆嗦嗦歪倒在栏杆旁痛呼喘息。
千钧一发的时刻,王也反手抽出来的不是枪,而是一柄雪亮的鱼刀直削对方手腕。
脑后飞来凌厉破空之声,王也硬生生下折,双膝几乎触到地面,他拧身反转,左手已将鱼刀丢开,拔枪就射。
巴颂合身扑出,躲入走廊转角,竟没被这两枪伤着分毫,子弹打在栏杆上撞击出巨大声响。
而巴颂抛出的那一记狠辣的飞刀被王也躲开,带着凌厉的力道扎入他那已被王也断去一腕的手下的肩头。他身子向后一仰,翻落栏杆,掉入海中。
枪声一响,他非得速战速决不可。王也提枪就追,巴颂臂长腿长,扳着楼梯扶手一跃而下,王也手臂不能着力,吃了大亏。下一层楼梯的距离巴颂已经将他甩开,身影一闪躲入底层船舱。
王也沿通道疾跑,正要下到底层船舱,忽然刹住步伐,转身冲入船上的工具间,挑了一个大号的扳手在手里掂了掂。这扳手银光雪亮,分量十足,足有王也大半条胳膊一般长。
刚才巴颂在他身后骤然出手,若是开枪,王也自问绝无可能躲过,然而巴颂丢来的却是飞刀。一个人情急之下出手,要么是取用身边第一眼就能看见的东西,要么就是用自己最熟练、最顺手的家伙。
那一刀掷来的角度和力度都十分精悍凌厉,王也靠的是无数次生死关头锤炼而出的直觉才躲得开,再想到清盛港外巴颂对他的挑衅,王也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一个惯于使刀钟爱冷兵器的人,巴颂身上可能没有枪!
底层货舱里乱七八糟,伪装成冻品的毒品成吨成吨堆在一起,非常阻碍视野,也很方便人藏在其中。
王也踩入货舱,不可避免发出了声音。铁皮地面上用来增加摩擦的浮凸花纹已经在日复一日的使用中暗淡,铁皮常年被海上的水汽侵蚀,缝隙中生出了沉重的锈迹,本身也已经产生了严重的变形,凹凸不平。王也踩上去就是清晰的响动,在封闭的货舱里几乎撞出了回音。
他索性不掩饰,一步一步踩实了:“这么远远儿的躲着,可抓不着我啊。”
王也的身体却不像他的声音一样散漫不羁,他的肌肉紧绷,双目聚精会神,耳朵不会放过来自任何一方方向的风吹草动。
他沿着两排箱子的缝隙走出去,身后骤起风声!
巴颂从货箱后猱身扑出,贴地前滚,指间刀光雪亮,带着破风之声斩向王也脚踝。王也反应奇快,后跳一步,左手提着长扳手封住巴颂自下往上的攻势。
金属相撞的声音极其刺耳,王也提着扳手的手向下一错,用扳手底端的金属环勾住了巴颂左手的刀。
巴颂的右手闪电般袭来,直冲王也面门。王也架起右手一挡,那薄薄刀片切进石膏,王也抬脚一记正踹,巴颂纵身跃开,随即左右手双刀一起攻上,王也手腕一抖,以扳手沉重的头部接连挡掉左右的攻击。扳手长而小刀短,扳手厚而小刀薄。王也骤然发力,那两柄小小刀片架不住,震得巴颂倒退了四五步。
巴颂大喝一声,随即前冲,刀锋下劈,电光石火间,王也侧身一躲,刀锋带起的风贴着他面门刮过。长扳手在他手里上下封堵,接连挡住了巴颂的四五刀。王也眼睛一眯,看准机会,手里的长扳手重重击打在巴颂的右耳下。
这个部位相当脆弱,这一下力道吃到了实处,巴颂被打得退了两步,甩了甩头,左右手双刀向王也腹部捅来。
王也立即后退,巴颂随机应变,两臂交叉而上,分别划向王也的两边侧颈。王也借着扳手够长的优势封堵巴颂进攻的招式,更是在辗转腾挪之间一扳手砸中巴颂的左前臂,趁他一时难以回护,用扳手接连打向他的头颅两侧。
王也伸手使劲格住巴颂的手腕,将他整个人往下压,提膝重重撞在巴颂的下巴上。巴颂口角流血,闷哼一声。王也旋身一脚飞踹,直把巴颂踹出去好几米。
巴颂起身,双刀抛掷而出,王也瞳孔一紧,以扳手挡掉左边这只,迅速侧身。那飞刀力道非常大,竟然在扳手的把柄上切削出一道划痕。
巴颂先前被他打中左臂,渐渐浮起不自然的肿胀,可能是断了,飞刀抛出失了准头。王也敏捷地一侧身,这一刀从他肩头掠过,只划破了衣衫。
近身格斗巴颂讨不到好处,接连射出飞刀,被王也一一打落。算上最开始在走廊上被王也躲掉的一刀,巴颂已经出手七把刀。王也不动声色,心里默数,他就不信巴颂身上的刀没完没了了。
果然,巴颂不再掷出飞刀,左右手各执一柄利刃,再次攻来,被王也又是一扳手猛敲在右侧耳骨,向后退开。
到了这个份上,王也也不得不对巴颂起了两分佩服。人的双耳十分脆弱,防身术中有一招就是利用了这个弱点,当被人从正面拦腰抱住而体型力量相差巨大时,两手五指并拢窝成碗形,以掌缘猛击对方左右耳廓,不用多大的力量就能使对方在剧痛下松手。王也手劲奇大,如果换一个人被他两扳手各抽在左右耳骨上,恐怕已经倒地不省人事了。
生死局,谁怕死谁先死。要是两个人都悍不畏死,就得看谁先熬不住。
巴颂两条胳膊扬起,飞刀就要出手,王也纵身扑出,左手一甩,长扳手打着旋贴地飞出。巴颂被打中脚踝,整个人失去平衡扑倒在地,受伤的左手没力,刀子脱手。
王也借着一扑的惯性滑开两米多远,贴地一滚,立即翻身,右腿跪地卸力,身形矫健似豹,缓缓吐出肺里一口灼热的空气,汗珠从后颈滚落,打湿衣领。他抬头盯住巴颂,心里默数道,八。
他已经没有长扳手了,巴颂手里却仍有一把刀。他右手握紧刀向着王也冲过来。王也后腰插着的枪早在滚地时滑脱,此时是赤手空拳。
就在巴颂合身扑上的短短一秒钟之内,王也抬手从领口撕破上衣,凌空兜住那锋锐的刀刃。
他右手打着石膏,穿衣服脱衣服都十足费劲,此时这笨重的石膏却帮了王也一个大忙。
完好的右边袖子被石膏截住,脱不下来,左边却已被王也自己撕开,刀刃扎破衣服的一瞬间,王也左手骤然发力拧卷,右臂向后一撤,搅紧的布料拧住刀刃,一时间使巴颂进退不得。
王也扬手一撬,那刀子从巴颂右手脱出,斜飞了出去。王也抬起右腿,一脚踹在巴颂的侧颈。人再强悍,脖子也是最脆弱的地方,王也用的是能直接踹断人颈骨的力道,巴颂飞出,重重落地,挣扎了一下,爬不起来了。
王也无声地计数,九。
巴颂的脸贴着地面,挣扎无门,只能看着王也的鞋越来越近,左膝毫无预兆地一痛,已经被王也给废了。他喉结滚动,忽然暴起,右手袖中滑出一柄小刀捅向王也小腹,刀尖还未触及王也的皮肤就被截住了。王也拉住巴颂的右手一推一按,将他右手也废了。至此,他的四肢已经有左手、右手、左腿废在王也手上。
王也轻声道:“十。”
剧痛使得巴颂意识模糊:“你怎么……知道我还、还有一把刀……”
王也微微一愣,他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可能是中国人的习惯,喜欢双数吧,凑个整,十全十美。
货舱门口传来战战兢兢的脚步声,王也抬头,看向舱门。
船长抱着一杆私藏在船上的猎枪,颤颤巍巍地对着前面,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地面上趴着一个人,手臂和小腿都以不自然的角度反折,很明显是被人生生折断的。
他咽了一口唾沫,胆战心惊地又往前走了一步。
枪声突然响起,在货舱里显得震耳欲聋,船长心脏几乎停掉。一秒钟之前,一颗子弹从他左耳擦过,灼热过后,鲜血狂流,顺着他的脖子将衣领染得一片血红。
紧接着,他看到一个人的轮廓从阴影中浮现,塌肩驼背,好像随便推一把就能把这个人推散了。
船长自诩在中国南海走私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却在这一刻,被眼前这个看起来漫不经心的男人和他随手的一枪吓破了胆。
他把枪一丢,几乎软倒在地:“都给您……船给您……”
“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你的船啊,”男人伸手把他从地上搀起来,他一百八十多斤的体重就被眼前的男人像提一只鸡似的,轻描淡写地提了起来,“把你的船员们都叫出来,然后帮我一个忙,船还是你的。”
八个小时之后,一艘远洋渔船驶入粤江内海,两艘海警船以左右挟制的态势将这艘远洋渔船送入粤江港,三架直升机在上空盘旋喊话。
码头上等候着的全是荷枪实弹的警察。
这艘走私船的所有船员都被反绑双手双脚,背靠背绑在了甲板上,船长也被绑了起来,渔船是按照设定好的航线自动航行。
警方从渔船上起获八吨冰丨毒,震惊全国。而警方讳莫如深却甚嚣尘上的传闻是船上还有四个穷凶极恶的毒贩,都被人打成了重伤扔在船舱里面,却没有人知道这是谁做的,只知道渔船上少了一辆救生用的小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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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6-8 18:39: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2章 做人没有苦涩可以吗
上午十点是鸭寮街最忙碌的时候,这是粤江最大的电器和手机集散中心。鳞次栉比的小商铺里售卖着各种各样的电子配件,这些店铺大多不过四五个平方,里面十分拥挤,店铺外面挂着黄色底的招牌,用五颜六色的广告字写着“各类电器”“专业特快维修”“超高价收手提电脑”“大陆手机耳筒电池”等。
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男人从嘈杂的人群里挤了出来,他把棒球帽的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一截高挺的鼻梁和嘴唇,还有下巴上淡青色的胡茬。男人左肩背着一个满是尘土的黑色背包,手插在褪色的牛仔裤裤兜里,趿拉着鞋,走得慢悠悠的,稍微有点驼背。
王也走进一家手机维修店,把肩上的背包卸下来放在地上,隔着玻璃柜看里面的手机。这种小店里卖的一般都是二手机或者杂牌机,他随便挑了一个,点了点玻璃,扭头找老板。
老板坐在一个狭小的工作台后面,正聚精会神地拆一只手机。听到王也的招呼,他停下手机的活计,抬头看了一眼,摘了眼镜,走了过来,从柜台后面拿出了一只盒子。
老板利落地把手机拿出来,拆开后盖给王也看,讲电池都是原装的。
王也点点头,问:“您这儿有手机卡吗?”
老板看了王也一眼,又拿出一只装满电话卡的小盒子,从中随便捡了一个,掰开薄薄的塑料片,把卡插进去了。
王也低头拉开背包的拉链,拿出一卷纸钞付钱,又递来一只手机:“这个进水了,您看看还能修吗?”
老板接过钱和手机,先把钱塞进胸前的口袋里,一手戴上挂在胸前的眼镜,拿着那只手机坐回到工作台后面。
王也从渔船下到小艇里的时候没注意那里面溅进去的海水,海浪沉沉浮浮,他一下子没保持好平衡,手机从兜里掉出来,拍进积水里去了。他急忙把手机捞起来,它已经黑屏了。其实这手机已经没有什么用了,但是王也没舍得扔,不是舍不得手机,他舍不得里面诸葛青那张照片。
ICPO在掸邦是有任务的,诸葛青不能为了他一直耽搁,从玛丽星号下来之后就归队了。都是成年人,再危机四伏也有彼此该做的事情和该承担的责任。王也唯一没想到的是他一回去就被王蔼摆了一道,直接要他去送死,足可见王蔼对他的猜疑和忌惮。他更没想到一番折腾之后竟然是自己先离开了金三角。
制服船长之后,他用渔船上的卫星电话联系了张楚岚,把自己离开清盛港之后的事儿简短地说了。张楚岚只说了一句话。
他说:“老王,我差点给你报一等功了。”
三等功站着拿,二等功躺着拿,一等功家属来拿。
即使是卫星电话,大海之上,声音也始终模模糊糊、断断续续的,王也听见张楚岚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就笑了。
驾驶室的视野无比优越,一百八十度全是玻璃,玻璃后面是初升的旭日和被染成玫瑰色的海浪,从天幕到海水都粼粼闪烁。在王也这二十八年的人生中,未见过这样美丽的景象。
结束跟张楚岚的通话之后,王也给诸葛青打了一个电话。他知道诸葛青在出任务,这个电话是一定打不通的。可他只是握着话筒,阳光被海水辉映着,把他的眉宇照得和煦又英俊。彷佛听筒对面就是诸葛青温润的呼吸,王也干裂的嘴唇闭合又开启,像是噙住了一个吻:“我刚才都不敢想你。”
一个人的一生,总该见一次海上的日出。
粤江的夏天非常热,这间小店里的空调显然不太行,等老板拆机的功夫王也已经出了一身汗。他站在风扇前面微微弯了腰,让凉风均匀地吹在脸上。
他的右手费劲地抓着帽檐按下来,低下头,左手手指分开捋进发根,对着风扇的凉风抓了两把,再把帽子戴好。
他的头发短了很多,是自己剪的,后颈的头发狗咬过似的,乱七八糟地扎着脖子,前面挺长,凌乱地落在脸颊旁。再配上他刻意没刮的胡子,像个风餐露宿的流浪汉。王也扭头看了一眼墙上玻璃柜倒映出的自己的脸,觉得自己乍一看上去像是个陌生人。
“唔使整嘅,只系入咗一D水,返去抹下晾干,肯定可以开机嘅。”
老板看王也没反应,以为他是听不懂粤语,又用普通话努力地讲了一遍。
王也提起背包,问老板修手机的费用。
老板把手机递过去:“又冇修,唔收你钱。”
王也站在十字路口等绿灯。
他没有选在留在渔船上跟那8吨冰丨毒一起到港并不是处于做好事不留名的心态,而是他那无法公之于众的身份。粤江情况特殊,张楚岚的手伸不伸得到那么长有待商榷,王也本人对粤江警署也没多大的信任,即使验证了自己的卧底身份,他也几乎不会有人身自由了,有极大的可能被塞进哪个安全屋,等禁毒局的人前来接管。
缉毒犬牺牲都会有警察给它们立碑,缉毒警牺牲则不会。因为毒贩会追踪前来祭拜的家属,再把他们全部虐杀掉。这样的例子曾不止一次的出现过,而像王也这样级别的卧底,即使任务完成也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而王也选择粤江落脚也有他自己的逻辑,他现在都是记录在册的越狱人员,没有证件,这里比较容易让他这样的人“黑”下来。
王也按照张楚岚给的地址,去找一个人。按张楚岚的说法,在粤江如果他只有一个能够信任的人,就是这个“小师叔”了。小师叔叫什么名字,张楚岚没有说,只是给他这个地址,并且告诉他,小师叔不怎么用手机,打他电话远不如去地下通道里面堵他来得快,因为他几乎每一天下午都在那里给人算命看手相。他已经打过招呼,王也直接去就行。
地下通道里人并不是很多,王也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坐在通道中段的人。他面前铺了张纸,摆了签筒和符箓。看起来,这小师叔还真是个神棍。
小师叔似有所感,抬起头来看向王也。
王也走到他对面坐下,这时离近了才看得出,眼前的神棍还是个长得挺好看的神棍,气质温润,眉目间皎皎清华流转。
“看手相还是测字?”
王也从善如流地把手伸出去:“还是看手相吧。”
小师叔微微一笑:“男左女右。”
王也这才把右手收回来,左手递出去,一道伤疤横贯掌心。
小师叔低头看他的掌纹,半晌,他说:“你的命本来是很好的,可惜掌心有这么一道疤,把你这一生的命数都打乱了。”
王也笑了笑:“是吗,我还觉得自己命挺好的呢。”
小师叔说:“人生无常,命运难算,我所说的你也不用当真。”
“唉……”王也心想这人也太不会说话了,不怪他生意寥落,“你说你都说完了又来这么一句,是让我信呢还是不信呢……”
小师叔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耳垂染上一层薄红:“虽然是吉凶的歧路,好在吉临则吉,又生大吉,所求之物可失而复得。”
他递来一只信封。王也接过来,从信封的敞口里面看了一眼,里面除了厚厚一叠现钞,还有一本证件和一把钥匙。
王也按小师叔信封上写着的地址找到了他为自己准备的住所,是麻油地一栋七层居民楼里的一间,向外走个几百米就到敦弥道和玖龙公园[注11],是粤江最热闹的地方之一。
他没料到小师叔把他安排在这么热闹的街区,又转念一想,大隐隐于市,好像也不错。
王也洗了个澡,走到客厅,给自己泡了碗面。等面的时候,他给张楚岚发了一条消息:“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们千万要注意安全。”
六年前,张楚岚伪装成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叮嘱他要注意安全,六年之后叮嘱对方的人变成了王也自己。
屏幕很快亮起来:“知道了,你提前开始退休生活吧,粤江最近不太平,你自己也小心点。”
诸葛萌被男友的电话叫醒时是早上的七点半,大学毕业之后她就来到粤江,后来手上有了些余钱,又从家里的了些帮助,在粤江开了一间画廊。
男友David是美籍华人,前几日刚飞回洛杉矶处理手头一些资产,这时给她打来视频电话:“你看新闻了吗?”
诸葛萌睡眼惺忪:“怎么了?”
“昨晚粤江机场封闭,他们把环球网一个记者给打了。”
诸葛萌性格疏阔,不拘小节,对这方面的事情向来没有什么敏感性:“啊?打了个记者,然后呢?”
她同David并非普通男女朋友,已经同居颇久,谈及婚嫁,连David与前妻生的女儿Sophia也一早跟他们同住,与她关系融洽。地板上传来啪嗒啪嗒的声音,大概又是Sophia不穿鞋就在家里跑来跑去。
David在那边摇摇头:“我怕要出事,这段时间你带着孩子要多小心,尽量少去人多的地方吧。”
诸葛萌打了个哈欠:“好。”
诸葛珏睁开眼睛时面前是Sophia一张放大的脸,他眨了眨眼睛,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五岁的Sophia趴在他的被子上,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在诸葛珏脸上蹭了一下。
Sophia快乐地跳下被子,拉开抽屉找出尺子,把自己从诸葛珏脸上捻下来的睫毛小心地放下去,片刻之后惊讶地叫道:“我就说你的眼睫毛有一厘米长!”
她托着那根睫毛啪嗒啪嗒地跑出了诸葛珏的卧室,去找诸葛萌献宝。
诸葛珏把自己的脸埋进被子里,深沉地想,小孩真是麻烦。
【注11】我是个起名废,麻油地是油麻地,敦弥道是弥敦道,玖龙公园是九龙公园,就这么着吧……
第53章 爸爸
粤江的街上冷冷清清,诸葛萌开着车子都看见街边的店铺关了一大排。从她毕业后来到粤江工作,几乎没见过敦弥道这样冷清过。有店铺将金属门拉下来一半,玻璃橱窗不知道让什么人打碎了,里面几个员工正在清点商品。
诸葛萌把车开进停车场,解了安全带,已经有些后悔今天带两个小孩出门了。
她自己开了个画廊,工作时间相当自由,本来也是个闲不住的爱玩性格,然而粤江实在不太平,出了好几次群体性事件,设路障、拦地铁,街上时常能见到戴口罩的人游丨行,机场被封堵,粤江到处乱糟糟的一片,诸葛萌也减少了出门的次数。可是Sophia在家里闷了太久,闹着要去游泳馆,她性格养得娇,又到底不是亲生,诸葛萌吓唬不了她。
带了这个小的出门,不能不带大的。诸葛珏穿得齐齐整整,背着自己的小包,装了他的泳裤泳帽泳镜等等,眨巴着眼睛看她。
诸葛萌认命地拔下车钥匙,把Sophia从安全座椅中抱出来,诸葛珏已经乖乖背包下车,在一边等着。
这室内游泳馆她从前常来,要进更衣室的时候她问诸葛珏自己一个人行不行,小孩眨眨眼睛,说他都七岁了。诸葛萌伸手捏住他的脸,眉眼一弯,笑了。
游泳馆里人不多,Sophia性格太活泼,诸葛萌一大半的心思都在看着她,转过头一看,诸葛珏自己在另一边的池子里游得像模像样,看来是以前学过。
游泳之后人很容易饿,特别是小孩子,玩了将近四个小时,外面天都快要黑了。两个小孩都精力透支,蔫蔫地站在一旁,洗完澡头发都还没有干透。Sophia那个粉色的小书包挂在了诸葛珏脖子上,她又困又饿,嚷着要吃大餐。诸葛珏比Sophia高了一个头还多,站在她身边已经很有个大孩子的样子了。
“包包要自己背呀。”诸葛萌刮了刮Sophia的鼻子。
“我累了嘛,”Sophia软软地抱住了诸葛萌,“哥哥说他不累。”
其实要论起来,Sophia比诸葛萌还要高一辈,但诸葛萌自己都不讲究这个,就由着他们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了,诸葛珏有时故意叫她一声“姑婆”她都要掐这个小坏蛋的屁股的,因为听起来实在是很有些惊悚的效果。
都走进电梯,诸葛萌才想起自己还要取点钱。这栋楼从大门出去转个弯一百多米就有一家银行,诸葛萌不敢把两个小孩留在车里自己走开,索性带着他们一起去了。
电梯刚到一楼,诸葛萌就听见外面乱七八糟的声音,好像还有人在喊口号。走出大门,转到正街上,她才把这景象看得清楚,整条敦弥道上聚满了人,沸反盈天,粗略望去竟然近千数,大多穿着黑T恤带着黑口罩,黑压压的一片,从街边商店的台阶一直挤到主路上,灌满了整条街。
这群游丨行的人有不少还戴着帽子,一段一段爆发着口号,举着横幅向前迫近,还有人站在垃圾箱上,挥舞着一杆英国国旗。
诸葛萌下意识拉紧两个小孩的手,努力贴着缝想挤过去,可是整条敦弥道已近似水泄不通,薄薄一排路障起不了什么作用,已经被一马当先的游丨行者破坏,到处都是汹涌的人潮。
才走了不到二十米诸葛萌就后悔了,取钱什么时候都能去,这里人太多了。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小孩完全自顾不暇,当即就要退回去,挤了一下,被人一胳膊肘戳在肋骨,呼吸差点窒了一下。
两个小孩的手握在她掌心汗津津又滑腻腻,诸葛萌没时间叫痛,拽了一把:“跟紧一点。”
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人声,她们迎面融入游行的人群,根本寸步难行。远处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街心点了火,浓烟冲天。
诸葛萌踩着高跟鞋挤出了一脸的汗,连带着情绪都变得急躁,耳边忽然响起Sophia一声夹杂哭腔的叫声。她松开拉着诸葛珏的手,东倒西歪地把Sophia抱起来。
Sophia的鞋底蹭到了一个年轻女孩的衣服,她身边的男生立即扬声指责,女孩推了推他,示意他别讲了。诸葛萌后腰被人搡了一下,也顾不上回头,连连说着对唔住,伸手去拉诸葛珏,却摸了个空。
暴乱过后,只剩一片狼藉。水炮车开过的地方,满地都是深蓝色的颜料水,到处都是扔在地上的标语和口罩,全部泡在脏水里。路上的围栏被砸坏了,用绳子粗陋地系起来,在风中摇曳着。
诸葛珏背着自己的包,两只手扣紧了肩上的书包带。他看着眼前陌生的街道,不知道自己被汹涌的人群挤到什么地方来了。
两旁的街道没有一间商铺开门,玻璃橱窗碎了一大半,路标被人拆下,丢在一旁。
“孃孃……孃孃你在哪……”
他喊诸葛萌已经喊得嗓子都哑了,天已经黑透了,他又困又饿,迷迷糊糊的甚至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从未有过的恐惧包裹上来。
诸葛珏嘴角抿得紧紧的,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啪的一声,他脚下一滑,摔进一滩脏水里,疼得一下子眼眶泛红,站起来以后拼命地拿手揉着眼睛,死活憋着不哭。
走丢的恐惧紧紧压迫着这个七岁男孩小小的心脏,疼痛让他更加紧张,诸葛珏本能地想起了这个世界上他最依赖的人。
诸葛珏的眼泪终于从眼眶里溢出来,对着陌生的狼藉的街道,他吸了吸鼻子,委屈地很小声地说:“爸爸,你在哪呀……”
尽管天已经全黑了,出门之前王也依然给自己头上扣了一顶帽子。他把帽檐压得很低,这样就算在楼道里有人迎面走来,也几乎看不清他的长相。
天气很闷热,王也站着等电梯,鬓角渗下一滴汗,慢慢地流下去。这栋楼有些年份了,电梯很老旧,王也走进去,电梯里已经站了一对母女。母亲烫着俗丽的卷发,不断念叨街上的年轻人是没事做,让女儿不准跟着她的同学出去。那女孩显然没有听进去,敷衍地答了两句。
电梯到了一楼,王也抬手按住按键,等那对母女出去后才走出电梯,他的步子放得很慢,懒散地坐进了楼下的小店。
傍晚刚过去一场暴乱,没人出来做生意,只有这家面线开门。天花板上吊着几顶大风扇,几乎不起什么作用,驱不散空气中的潮热。墙上贴着菜单和送餐电话。另一边的墙上架着一台小电视,正在放新闻,屏幕里面是今晚警察在敦弥道上鸣枪警示的画面。
面线劲道,排骨香浓,汤也清甜。王也吃得一头汗,想买瓶冰水。
面线店的老板看他一眼:“冰柜坏咗,要去街角嘅便利商店买。”
王也就把钱放在桌上,慢慢悠悠地走出去了。
粤江是一座充斥着人的气味的城市,这时满街霓虹也凋落,到处狼藉一片,街上只寥寥数人,行色匆匆。
街角有商铺被人打碎了玻璃,乱七八糟的,便利店却依然坚挺,里面也同样没有顾客。王也拉开冷柜的门,拿了一瓶冰水出来。他在货架之间慢慢地走,随手挑了一些方便食品。他这个人对生活质量的要求很低,算是这几年留下的一个后遗症。
王也提着袋子出门,一脚踩进积水里,啧了一声。
他伸手又把帽檐往下压了压,从袋子里把矿泉水拿出来。天气太热,瓶壁上已经化出了许多水珠,一摸连掌心都湿了。
王也拧开瓶盖,慢慢地喝了两口。闷热像一块浸满水的海绵,潮湿的道路在夜色里映着街灯,融化成橙红色的影子。
忽然之间,王也觉得自己的心脏空了一下。
他停下脚步。
在他身后,街灯照不到的漆黑角落里,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
“爸爸,你在哪呀……”
第54章 我没有被你改写一生,怎配有心事
王也循声回头。
小孩浑身脏兮兮,脸上是纵横交错的泪痕,衣服裤子都湿了大半,脏水顺着短裤流到了白净的小腿上。
一大一小两个人无声地对视,王也先是愣住了,他环顾四周,又带着万分的不确定重新把目光投注在小孩身上,犹豫地说:“诸葛珏?”
王也仅仅在照片上见过诸葛青的儿子,这时是凭着印象把小孩认出来的。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像一颗噗噗跳动的心脏,把这句问话推到了王也的喉咙口。
小孩抬起头看着王也,眼睛红红的,却亮了一亮。
王也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小孩却戒备地向后退了一步。
“你是诸葛珏吗?你爸爸叫诸葛青。”
叫出诸葛青的名字显然是有用的,小孩犹疑着站住了:“叔叔认识我爸爸吗?”
“对,我是你爸爸的朋友。”王也半蹲到诸葛珏的面前,这样小孩就不再需要仰起头看着他。
诸葛珏显然刚刚哭过,两只眼睛红红的,纵横交错的泪痕冲掉脸上污水留下的印记,现出白皙的底色,睫毛长得惊人,乌浓浓的,被泪水润成一绺一绺。
看清诸葛珏的长相之后,王也不知怎么的,就短暂地愣了一下。他翻出纸巾来给小孩擦脸,小孩就乖乖站着。
“我真的是你爸爸的朋友,”王也把用脏了的纸巾塞进裤兜,“你怎么一个人,是不是走丢了?带你出来的大人呢?”
诸葛珏的眼眶又很快地泛了红,嘴角用力地抿起来,似乎是很不愿意在他面前哭出来一样。
王也看着小孩,想了想:“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十分钟后,诸葛珏已经被他塞进了洗手间,王也调好水温,找出了一条没用过的浴巾,又从柜子里拽出一件衣服一并放在洗衣机上。
关上洗手间的门之后,王也才想到另一个问题,他隔着门说:“你摔倒的时候有受伤吗?”
洗手间里哗啦啦的水声停了,传来小孩稚嫩的嗓音:“没有……”
王也走到阳台上向下看了看,又走回客厅,在沙发上坐了一坐,最终还是走到了洗手间的门前,无声地靠在墙上。诸葛珏要是摔倒了或者有事要叫他,王也都可以第一时间听到。他完全没有跟孩子相处的经验,更不知道一个六岁的小孩是不是会自己洗澡。可他看着诸葛珏的神情就知道这小孩是不要自己帮他的,毕竟他们刚刚经历了非常尴尬的一件事。
这小孩的戒备程度比他想象的还要高,就算是走丢了被游丨行的人群冲散了,他似乎也坚定地觉得自己不该跟着一个陌生人走,而是应该找警察。可就算王也在街上捡到的不是诸葛青的儿子,而是一个毫无关系的小孩,王也也绝无可能放任他就这么走掉。他好说歹说,连哄带骗,最后还是拿出了手机,找到他跟诸葛青那唯一一张合照,把屏幕亮到诸葛珏的面前,语气十分诚恳:“我真的没有骗你,你爸爸跟我……”
王也思索了一下这句话该怎么说,随后决定实话实说:“你爸爸跟我不仅是朋友,其实……我是你爸爸的男朋友。”
照片上是诸葛青亲吻着他的侧脸,这动作足够亲密,在接受诸葛珏的检视的时候,王也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内疚心态,好像是他把诸葛青从小孩那里抢过来的一样。他耳朵微微发热,声音放低,哄诱似的:“你先跟我回家,洗个澡,吃点东西,我帮你找警察叔叔和家里人好不好?”
诸葛珏就这么被他领回了家。
王也靠在墙上,久违地有了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他先拨了诸葛青的号码,如他所料,关机了。王也伸手掐了掐眉心,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就从水声中分辨出一些细微的动静,诸葛珏在哭。
他立刻站直了身体,抬手就要敲门,却在指节叩到玻璃门的前一刻停住了,细细地分辨着那些夹杂在水声中的逐渐变成大哭的声音,收回了手,退了几步。
等诸葛珏打开洗手间的门时,王也平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手机,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过。
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走丢的恐惧好像已经代谢掉一大半,诸葛珏坐到了王也的面前,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
余光里看到小孩的动作和表情,王也心里多少有些忐忑,又从这种忐忑里发掘出一点点的好笑来。别人谈恋爱要过的一关是见家长,他要过的这一关是眼前的小不点。在动乱过后的粤江街头上捡到诸葛青的儿子已经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王也希望自己能够表现得好一点。
他想起诸葛青那种含着笑意和微微嘲弄的声音,说着要他当自己儿子后妈的话,那时候王也自己都还讲不清楚自己的生死,无暇去嚼诸葛青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现在这小孩已经实实在在地坐在他面前。
这房子里没有能给小孩穿的衣服,诸葛珏套了一件王也的上衣,下摆一直垂到膝盖,圆形领口几乎可以露出肩膀。他头发没有擦干,小水珠滴下来,一点一点洇湿着衣领。
王也起身拿了一条毛巾罩在诸葛珏的小脑袋上,替他擦拭未干的发梢。诸葛珏僵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按在毛巾上,吸了吸鼻子:“我自己可以的。”
王也手下的动作没停,带着些好笑,心想,小孩儿长得一脸聪明相,这死心眼也不知道是像了谁了。
他懒散惯了,难得认真,这时替眼前的小孩擦着头发,逐渐咂摸出一点异样。诸葛珏的头发很软,潮湿着隔着一条毛巾腻在他的手心,未散的水汽热烘烘的包裹住王也的指节。
王也几乎没有接触过小孩,他不知道六岁的小孩长到多高才算是合格,只能感觉到诸葛珏身上暖烘烘的,脖子很细,肩膀小小的。王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该用多大的力气,他手上带着枪茧,生怕碰疼了小孩柔嫩的肌肤。
擦着擦着,王也忽然感觉到掌下的小脑袋不安分地动了一下,诸葛珏抬起头头,看着王也。王也擦头发的动作一停,看着诸葛珏扬起的小脸,笑了起来,手指轻轻扯了一下毛巾,耷拉下去盖住了诸葛珏的眼睛,隔着毛巾揉搓了几下他的头发。
等他将诸葛珏的头发擦到半干,一大一小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也似乎拉近了许多。王也问清了诸葛珏走丢的过程和家里人的号码,给小孩口中的“姑婆”打了个电话。一连拨了两次,那边都在占线。
王也想了想:“你家人跟你走失了,肯定也很着急,在联系人找你,我给她发一条消息,她看到了就会打过来的。”
他一边宽小孩的心,一边已经编写好了消息,简短讲了捡到诸葛珏的过程和自己的地址。
诸葛珏坐在沙发上,慢慢地把腿缩上去,抱住了膝盖,眼眶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王也看了他一眼,略微走神地想到,这小孩儿长得不大像诸葛青,这方面倒是像了个十成十,皮肤这么薄,哭过之后眼圈要红好久。
“叔叔,”小孩忽然认真地说道,“谢谢你。”
王也的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膝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意:“我叫王也,也行、也好的那个也,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他随性惯了,并不真觉得因为年龄或是跟诸葛青的关系所导致的辈分多么重要,直接叫他的名字根本不算是什么问题,白捡一个又乖又好玩的儿子其实挺有意思的。他没当过爸爸,也不清楚世俗意义上的“后爹”该怎么当,而他已经越俎代庖地将自己同诸葛青的关系捅破了,没了循序渐进的机会和时间,这时候王也最不希望的就是小孩抵触他。
诸葛珏歪歪脑袋:“王也?”
他笑了:“哎。”
诸葛珏不好意思地说:“我饿了……”
王也没舍得让小孩吃方便面或是自热米饭,他拆出了一盒饼干让诸葛珏垫垫肚子,拿出手机,垂眸想了想自己在楼下那间店里吃面线时在墙上看到的送餐电话,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了出来。
他问了诸葛珏想吃什么,报了过去,哪知面线店的老板也要打烊,只好有什么吃什么。
挂掉电话,王也注意到了诸葛珏明亮的视线,传达着一种很真实的信任和平和的质感。这小孩乖得过分,又实在被诸葛青养得太好,王也在这样的目光里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只好借口要去洗澡钻进了洗手间。
这种老式居民楼里安装的电热水器也上了年头,只有45升的容量,诸葛珏开着莲蓬头里大哭消耗掉了大部分的热水,这时显示屏上的数字才到了一个温吞吞的37。差不多几分钟之后,莲蓬头里流出来的就变成了冷水。
王也好像是习惯了,冷水骤然浇上来的时候连身体下意识的躲闪都没有。水声刚停,王也就听到了敲门声,还有诸葛珏趿拉着拖鞋的声音。
那个门锁不好开,王也顾不得头发还在滴水,匆匆在腰上围了一条毛巾走出洗手间。
诸葛珏已经趴在了门边,王也摸了摸他的脑袋,另一只手打开了门。他浑身上下只腰上围了一条毛巾,没有将门开得太大,敞开的门缝里冒出了两颗脑袋,上面是他,下面是诸葛珏。
门外送餐的却不是楼下面线店的老板,是个头发半白却十分精干的女人,年纪已经不轻了,想来同那老板开的是夫妻店。
对方年纪不轻,王也便觉得让人家临近半夜送餐上来有些不好意思,匆匆接过热腾腾的包装盒,从沙发上捡起裤子翻找钱包,递出去一张整钞,不要找零。
门开得大了一点,诸葛珏仰头看着女人,以她的年纪来说他大概可以叫一声婆婆。诸葛珏眨眨眼睛,微笑起来:“谢谢您。”
诸葛珏长得好看,嘴巴又甜,女人收好王也递出去的钞票,笑弯了眉眼:“你同你爸爸生得好似,以后都一定好似佢咁靓仔。”
王也不料对方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微微讶然,继而失笑,道了声谢,关上了门。
诸葛珏已经坐回到沙发上,正动手拆开袋子。
“你别动,再把你给烫着。”王也自己拆开了袋子,把盖子慢慢打开,再推回到诸葛珏面前。
“烫啊,你慢点儿吃。”
诸葛珏不愧是诸葛青的儿子,连说话吃饭都一板一眼像足了他,再饿的时候吃相都斯文。
王也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发觉他的上衣穿在小孩身上像个袍子,太碍事,诸葛珏一低头,胸前的衣服就窝成鼓鼓囊囊的一团。他伸手从后面提溜着诸葛珏的衣服,让他吃得方便点。
小孩察觉到,转过来冲着王也笑了笑。王也心想,这孩子很爱笑,刚遇见的时候估计是害怕得狠了,这会儿放松下来,就愿意笑了,这性格养得还真是挺好。而且,他一笑起来,就有了诸葛青的影子。笑眼眯起来,睫毛乌浓浓的,嘴角翘得很好看。
王也略微一失神,就想起来刚才送餐的老板娘的话。在他察觉到之前,自己的目光已经落到了诸葛珏的脸上。
面线是刚做出来的,热气腾腾,诸葛珏吃得鼻尖都微微冒汗,眼睛专注在食物上,嘴唇被烫得红润,咬断面线的时候露出来一点雪白的牙齿。
看着看着,他就从诸葛珏的脸上捕捉到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从他们一照面,这种诡异的感觉就一直在。王也微微愣怔,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正在这时,被他随手抛在一边的手机已经响起来。
他接起来,那边是一个女人焦急的声音。
诸葛珏几乎是立刻就停下了筷子,眼巴巴地看过来。王也轻轻拍了拍他,简单地应答了几句,把手机放到诸葛珏耳边,自己走进厨房,洗了一只玻璃杯,接了杯水,慢慢地喝。
一听到诸葛萌的声音,他的眼泪就又有点要往下掉的趋势,当着王也的面,小孩又不管怎样也不想哭,拼命忍住。
王也把电话接过来,诸葛萌在那边千恩万谢,一定要给他报酬。王也淡淡一笑,他没养过小孩,却能多少对孩子走丢的心情感同身受,反而没有开口拒绝。因为晚上的游行发生了袭警的严重后果,整个街区都已经戒严,诸葛萌要开车过来的话就要绕行很远,王也深知对方的心情等不到天亮,顺着答应下来。
敲定了来接孩子的事情,王也就又把手机交给了诸葛珏。小孩说着说着,嘴巴一扁,声音里已经带了点鼻音:“孃孃,我都七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诸葛珏又抱着手机讲了好长时间,这才挂掉电话,一抬头,撞上王也直勾勾的眼神。
王也声音有些哑:“你刚才说自己七岁?”
诸葛珏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是呀。”
王也张开嘴,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块石头,他呆滞地看着诸葛珏的小脸,内心已被一个猛然出现的荒谬的念头逼至绝境。
他轻声追问:“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诸葛珏顿了顿,还是选择了回答。
王也霍然起身,他如同一个站在庭下的罪犯,接受了自己的审判。
“你爸爸是谁?”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粗粝,像被灼热的风沙毁损了声带。
“除了诸葛青,你另一个爸爸是谁?”
似乎是不明白为什么短短几秒钟,王也就变了一个人,诸葛珏微微向后缩了一下:“我……我没有另一个爸爸。”
王也彷佛能听见自己身体里血液流动的声音,他机械性地拨打诸葛青的号码,在听到关机的提示之后,手指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回拨了诸葛萌的电话,病急乱投医似的要抓住一个人问清楚。
耳畔传来轻轻的忙音,在这短短的几秒钟内,王也想起了很多事情。
他想起在王震球的赌船上,他所摸到的诸葛青后颈的伤疤,和他对他信息素强烈的反应。
他想起缅北曲折的山路上,诸葛青笃定地说,谁说我们没有睡过?
他想起那些反反复复的试探与追问,想起萨尔温江上诸葛青被江风吹起的额发,他对他的质问,和他凝视他的眼神。
他想起阴暗的房间里,诸葛青勾着他的脖子,在他全无准备的情况下施加的亲吻,那双涣散的眼睛,和之后那句锥心的询问,诸葛青问他,你是谁。
他想起诸葛青用指尖轻轻触碰他掌心的伤疤,眼眸低垂。
他想起诸葛青到达掸邦的第一个夜晚,他们从沈冲的赌场脱身,在那个昏热潮湿的夜晚,他在车上惊醒,视野中所出现的,诸葛青隐没在黑暗里的半张侧脸,他想,自己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诸葛青。
“喂?”
“诸葛青……”王也急促地说,“那个人……是谁,孩子的爸爸……是谁……”
“先生,你在说什么?”
王也在心里一瞬间树起千军万马来抵御这荒谬残忍的命运,却又在一瞬间兵不成行,马不成列,崩如散沙。他用力地控制自己说出完整的句子:“八年以前,北京,地坛公园……让诸葛青生下这个孩子的人是谁……”
电话那边,是诸葛萌一声惶急的抽气:“你!你是谁!你怎么知道的!”
砰的一声,王也不知道什么东西碎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断的电话,他只看见诸葛珏向后退了一步,又一步,戒备着看着他。他知道自己把孩子吓着了,可是这一瞬间,他几乎都要忘了自己是谁。
王也蹲下去,拣地上的碎玻璃片,怎么碎的,他不知道,上面沾着淋漓的血,血哪来的,他不知道。捡来捡去,越来越多的血滴在晶莹剔透的碎玻璃间。他握了握拳,左手掌心血肉模糊,尖锐刺痛一如八年之前。王也用尽了全力,对着孩子说:“你别过来。”
他最后想起来的,是自己对诸葛青所有肆无忌惮的伤害,和诸葛青对他的爱。
忽然之间,王也的心里起了一种异样的决然,这决然像涨满风的帆,带着生猛的力量快要折断他这一根桅杆。东一片西一片的记忆慢慢旋转成了风暴,要把他卷进去,彻底撕碎掉。仅仅是一瞬间,他感到自己被拉住了,或说是抱住了,缆绳把他缓缓地拖进海港。接着,王也痛苦地发现,这把他从毁灭的风暴里拖离的缆绳,竟然只是七岁男孩一双小小温热的手。
这双手轻轻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像大人安慰小孩一样,慢慢在他后背轻拍。可是被安慰的才是大人,安慰人的却是小孩。这奇异的倒错诞生一种奇异的效果,王也听到他说:“叔叔,你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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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6-8 18:40: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5章 世界尽头
窗台上摆着酒精和纱布,王也站在窗边,他掌心的伤口不算深也不算长,跟八年前那道深可见骨的伤不同,只需要简单的消毒和包扎。
做完这一切,王也关上了灯,站在黑暗的窗口前,所有光线仅仅来自于对面楼房里的灯光。一个一个散发着橙红色暖光的窗口一时很遥远,一时又很近,很寻常的人世间。
王也的身形隐没在黑暗中,只高挺的鼻梁上被镀上了一点光,他将手机举到耳边,平静地听着张楚岚的声音。
张楚岚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王也被困海上的那段时间,他将手下的人拆成两个行动队,按照王也先前提供的信息,同时端掉了王蔼两个最大的制丨毒工厂。
这场较量类似于野兽之间的厮杀,每一口都挑着脆弱的地方咬,咬住了就不松口,比一比是谁更忍不住疼。
损失了两个工厂,王蔼的庄园却一如往昔。这庄园好似铜墙铁壁,半点消息也走漏不出,张楚岚没想能把它武力推平,毕竟是在缅甸国土上,那太不现实。只不过这个庄园越是平静正常,张楚岚就越笃定王蔼已经藏身到了别的地方。
王也把自己知道的王蔼可能藏身的地方一一告诉了张楚岚,但渔船上那8吨的冰丨毒体量太大,又是以一种外界看起来十分不可思议的方式抵达粤江,新闻连篇累牍的报道,没有任何把消息瞒住的可能性。这8吨冰丨毒一到港,王也的卧底身份就再也没有遮挡。他跟在王蔼身边的时间很长,但没有长到洞悉这只老狐狸的一切的地步。所以王也向张楚岚提供的信息几乎是没有价值的。
因此张楚岚只说了这么几句,王也就知道,他其实是有别的话要说。掸邦的局势危险又复杂,张楚岚领命带队,是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任务的,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跟他扯闲篇。
“老王,”张楚岚忽然问,“你这几天联系过诸葛青吗?”
王也的呼吸短暂一停:“他一直关机。”
张楚岚沉吟片刻,又说:“前几天湄公河上出了一个案子,一艘中国渔船被劫了,九个船员被杀,尸体被沉河,两天之后,他们的船被发现泊在泰国一个废弃港口里,整个船都被火烧过。”
“嗯,”王也轻声说,“你继续说。”
“这件事本来不该由我们来管,是西双版纳警方派人来查,之后老挝的警方联系上了他们。因为最近有一部分‘粉晶’流入了老挝,他们在追查一伙跟‘粉晶’可能有关系的毒贩,怀疑就是这伙毒贩劫了那艘中国货船,杀了船上的人,再用这艘通过检查的完全安全的船甩掉了老挝警方的追踪。涉及到‘粉晶’,这件事就不是那么简单了。出事时是靠近老挝这一侧的,我调了这船通过老挝年检大楼时的记录,船上是有十个人,但是船上九具尸体,剩下一个不知道是死是活,昨天我们终于找到了这个人。”
这个幸存者是船长的小舅子,因为跟船长的这一层关系,平时并不怎么需要干活,在船上主要负责做饭。劫船事件发生时,他恰好在厨房里待着,看到外面的动静不对,就躲进了两个船舱之间一个缝隙里,后来找到机会跳河逃生。他被岸边的人救上来时已经溺水,醒来之后立即报了案。
“这个人在船上躲了一个多小时,跳船的时候被劫船的毒贩发现了,冲他开了两枪,只是没有打中。老挝警方提供了照片让他辨认,”张楚岚慢慢地说,“他认出……冲他开枪的人是王并。”
王也的手压在窗台上,看起来十分平静,一动不动,只有紧绷的肌肉线条昭示着他此刻的身体状态。
“这个船员说他躲在船上的时候看到那伙毒贩中有一个丧失行动能力的人,”张楚岚慢慢地说,“他所描述的身高体貌特征……跟诸葛青很接近。我通过朋友联系了ICPO,他们的态度一开始有点模糊,但在我说了这件事后,ICPO的人反馈回来的消息是,诸葛青确实失踪了。”
“……老王,你在听吗?”
王也视线低垂:“我回去。”
“你——”
王也重复了一遍,比他自己想象的要平静得多:“我说,我回去。”
“8吨冰丨毒被你拱手送给粤江警署……”张楚岚叹息似地说,“你知道自己脖子上这颗人头现在有多值钱吗?你回掸邦就等于送死。”
这世上大概没有第二个人比王也更了解王蔼此人的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他转了个身,靠在窗台上,凝视着房间深处的黑暗:“不至于。再说,你要是真不想让我回去,就多余跟我说这些了。”
张楚岚轻笑一声:“这起劫船杀人案已经跟我们正式并案处理,部里的专案组马上就到,这次就不是蒙头打老虎了,要真刀真枪的干了。”
王也知道张楚岚这话是在提点他:“专案组组长是谁?”
“咱们的局长大人呗。死的是中国人,凶手可能是老挝警方正在调查的毒贩团伙,船出现在泰国,有最大嫌疑的王并是缅甸籍,牵扯这么广的事情,我就说不上话了……”张楚岚顿了顿,又说,“老王,还有一件事,明天会有两个人直接带你回北京,这两个人是从广东省厅的禁毒局里直接抽调的,局里的决定,我拦不住。所以你得想好了,你真要回金三角,很多事情就会变得特别麻烦。”
王也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张楚岚在电话那边笑了一笑,这就是王也。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喜欢不值几个钱,可是王也呢,王也的喜欢就值钱。他说:“如果你想好了,去找小师叔,他会帮你的。”
“老张,”王也慢慢地说,“谢了。”
王也挂掉电话,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平静许多。
几十分钟之前,他刚刚走进诸葛青无人知晓的记忆深处,从那里面发掘出了自己的影子。王也在金三角待得太久了,久到他已分辨不出血的味道,久到他总是忘记自己从来孑然一人。
累吗?他也并非铜皮铁骨,只是血肉之躯,会伤,会累,会痛,会死。柔软的,美好的,鲜活的,温暖的……那并不是他的归属。
当他一身泥泞的时候,他还能够抱住谁?
在血与土、尘与霜之间,王也一次又一次地疲惫而归。这一次,他在这条反反复复潜行良久的夜路上抬起头,看见了他的月亮。
于是他一生的故事,都可以在今日豪爽地浪掷。
他凝视着黑暗,自言自语:“人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出了事儿我担着。”
王也走出房间,反手阖上了门,将自己最后一丝情绪的震颤和满室黑暗都关在门后。
诸葛珏在沙发上睡着了,短短几个小时之间,他已经又累又困,支撑不住。房间里的空调一直不太好用,不够凉快,诸葛珏的额头上睡出来一点汗。
王也垂眸,视线落在骤然亮起的手机屏幕上。那是诸葛萌发来的车牌号。王也收回视线,静静地看着诸葛珏的脸。八年,实在太久了。在这八年之中,诸葛青为他遭了大罪了,而他,他什么都不知道。
王也轻轻地弯下腰,把孩子抱起来。
诸葛珏没醒,在睡梦里凭着本能窝到了一个更舒服的位置,乖乖地缩在王也的手臂和胸膛之间。他猛然发现,诸葛珏竟然这么轻,小孩竟然这么轻。可是从电梯到大门,再到街上的这一条路,诸葛珏的分量又重得似乎使王也走不下去。
一辆纯黑色的特斯拉等在路边,驾驶座的车门被推开,钻出来一个头发散乱妆也花了大半的女人。她脸色雪白,急切地看了一眼王也臂中的诸葛珏,目光又兜回王也脸上,带着巨大的惊疑和惶惑,像是见了鬼。
有一个瞬间,王也几乎觉得,要不是他还抱着孩子,女人会像护崽的母兽一般,冲上来将他撕碎。
“嘘,”王也在女人开口之前先制止了她,“他睡着了。”
他知道自己先前语焉不详的问话已经吓到了对方,只是在这样的时刻,王也已经什么都无暇去想、去说。诸葛青肯把自己唯一的儿子交给她带着,应该是十分信任的,关系很亲近的。
王也弯腰把诸葛珏小心地放进汽车的后座,小孩身上很热,抱在怀里暖呼呼的。他要松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动不了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诸葛珏的小拳头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襟。
王也弓着腰探着身子,鬓角出了一点点的汗。他轻轻地握住诸葛珏的手,想把衣服从他拳心拽出来。
拽了一下,王也像是感受到什么似的,抬起脸。诸葛珏已经醒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注视着王也。王也下意识就想退出去,却在车后座的空间里进退维谷。
诸葛珏拽着王也衣服的手又扯了一下,王也会意地靠过去,感觉到诸葛珏小而温热的双手抱住了他,轻声地说:“王也……”
小孩的表情有点狡黠,他长长的睫毛眨了几下,又仿佛不敢看王也似的,垂下了头,露出白嫩嫩的一段后颈。
王也要凑得很近才能听到诸葛珏在说什么。
“……你是我的……吗?”
王也忽然僵住了。他近乎心意相通地懂了诸葛珏想说什么。
这七岁的小孩远比他所想象的要聪明,他拨出诸葛萌的电话时并没有避开这孩子,他狰狞的询问,他失态的表现,全被这个早慧的小孩看在眼中。在王也反应过来以前,他的呼吸已经乱掉,心里的血一点一点热起来。不该是这样的。
并不是给予了一个人生命,就自动升格成了“父亲”这样的身份。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他的成长,他全部都缺位了。他没有承担起一天的责任,并不能算是“父亲”。诸葛青还要不要他,认不认他,不该由他来决定。
王也答非所问地说:“你想见诸葛青吗?”
诸葛珏猛地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他。
王也张开手臂,把小孩搂进怀中,无比认真温柔地在小孩蓬松的发顶落下一吻:“我把他带回来给你,好不好。”
他退出车后座,把门关好,然后注视着汽车远去,在视野中缩成几不可见的一个小点,返身离开。
小师叔带着王也去到兰桂坊一家声名在外的club。说是声名在外,王也又不在粤江居住,自然不知道这声名的好坏。小师叔则对这个问题含糊其辞,语焉不详。
夜店是个永远在追求新鲜感的行业,抓住客人的眼球,抓住客人的身体,才能抓住他们的钱包。
五光十色的巨大灯盏为昏暗的空间提供饱蘸暧昧的颜色,挑高的空间中央设立了王座一般的舞台,台下的舞池中全是人,皮肤的质感在青色灯影下变形,像柔韧的钢铁。
小师叔显然不大适应这样的场合,带着王也直接挤进了舞池,打算横穿过去。
王也贴近他的耳边:“来这里干什么?”
“找人。”
小师叔伸手拽住了一个侍应生,他身形清瘦,手劲却异乎寻常的大,拉着那个侍应生的肩膀,就让他动弹不得了。
“麻烦您,我想找……夏禾。”小师叔的声音越来越低,耳根点染上一抹红痕。
“你讲咩?”
小师叔微微皱眉,放大了声音:“我说,我要找夏禾!”
这回侍应生听清楚了,微微一笑:“呢度冇夏禾,净系得‘刮骨刀’!”
色是刮骨钢刀,这个锋利的诨名听起来又美艳又凶狠。
他话音刚落,整个舞池里的气氛已经完全改变,音乐的节奏越来越快,一束接一束的追光灯齐聚在舞池中央王座一般的高台上。
下一秒,音乐骤停。
在所有人的迟钝中,大片大片闪耀着钻石光芒的白色羽毛已经从天而降,羽毛簇拥的中心,一个修长美好的身体像是自由落体一般直直下坠。她艳色的长发险险滑过下方人群迷醉的脸,众人这才看到,这美丽到海妖一般的女人腰间系着柔韧的白绸,在半空中漫卷翻飞。白绸之下的钢丝绳赋予了她近乎飞翔的能力。
她轻盈地起落,降落在那王座似的高台上,在今晚第一次露出了自己的脸。
舞池中众人似被美丽本身所撼动,一瞬集体失语,又在下一瞬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大喊着“刮骨刀”,加入的人越来越多,节奏越来越快。
“刮骨刀”调整了自己的话筒,美丽绝伦的脸上绽开一个笑容:“今日系一个好日子,我送大家一杯酒,只系一杯,边个要饮?”
追光灯开始在黑压压的人头来来回转动,舞池中的人似已疯狂。
一束雪亮的灯光兜头向小师叔打过来,将他完全包裹。强光照到脸上,小师叔条件反射式地闭上眼睛又睁开,环顾四周,发现王也早就向右偏了一步,安稳地站在了黑暗里。他近乎咬牙切齿地看着台上娇艳的女人。
“就系你啦,冇饮到嘅,听日啦!”
人群中爆发了失望的声音,向小师叔投来嫉妒的目光。追光灯撤去,已有另一个侍应生恭敬立在一旁,讲的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两位请这边走。”
他们被带到了“刮骨刀”的更衣间,巨大的镜子立在墙壁上,各种各样浮夸的衣服和头饰分列在一旁。
大概三十分钟后,“刮骨刀”,或者说夏禾,才推开门来见他们。
她甩开高跟鞋,像个十几岁的小女孩一样扑到小师叔的身上,伸手掐了掐他的脸:“胖了。”
小师叔挥手打开夏禾的手:“夏禾,我有一位朋友想要请你帮——呃!”
他话没说完,已说不下去,夏禾环住了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胸膛前:“有朋友要帮忙就来找我,没有朋友你就不来了么?”
小师叔已经近乎气急败坏,夏禾笑吟吟地收回来手,抱臂转身,打量着王也:“你好呀。”
“这位朋友要去澳门,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只是澳门吗?”夏禾轻盈地走到镜子前,拿起一柄梳子慢慢梳着自己海藻似的长发,“澳门什么时候都能去。”
“金三角。”王也看向镜中。
夏禾莞尔一笑:“那可有点难了。”
小师叔微微皱眉:“夏禾……”
夏禾把梳子一丢,猫一样地跳上宽大的沙发,含笑看着小师叔:“我送你的酒,你喝了吗?”
“夏禾!”
“哎,我知道啦,”夏禾垂下眼眸,看着自己十根尖尖的指甲,“你再废话下去,就不得不请你这位朋友游去澳门了。”
她向着王也眨眨眼:“天亮之前,我保证你能到,好不好?至于后面的路……”她低头想了一下:“安排你坐船,好吗?”
“您能想办法让我上飞机吗?我没有时间了。”
夏禾看了王也一眼,微微嗔怪着说:“帅哥,你肯定没有能用的护照对不对,否则你就去找粤江航空了,一定要坐头等舱,他们的气泡酒特别好喝。”
对这样的揶揄,王也只是平静地说:“不用头等舱,货舱就可以。”
夏禾定定地看着他,笑起来,鼻梁上腻出媚人的小皱纹:“飞行高度太高的话,你会因为缺氧而死掉,不过……喜欢玩儿命的人,我一直都很愿意帮忙的。”
第56章 金三角,金三角
美赛是泰国最北部的一个城镇,全城只有一条主要街道,街道尽头是一座跨立美赛河的大桥,也是泰国与缅甸的国境线。街道以西几十米有一座小山,山不高,大概只有百来数的台阶。山顶修建有观景亭,视野无比优越,可以看到大桥全貌,还可以眺望缅甸的大其力镇,夕阳西下的时候整条美赛河如同熔融的黄金。
美赛是进入金三角的必经之地,曾是一个巨大的罂粟集散地,来自缅甸的罂粟从这里南下泰国,继而流向世界各地。
现在,这里褪去了毒品贸易的血色和肮脏,浓妆艳抹,摇身一变为泰北的旅游胜地。游客可以坐船在美赛河上观光,再来到山顶的观景台眺望远景。
夜色蒸腾,暑热却未有半分的消散。被烈日晒得头昏眼花的游客纷纷聚集在美赛城中那条唯一的街道上,这里的旅游经济做得好,沿街两岸有宾馆、餐厅、出售各类泰北风情商品的店铺,还有热闹的酒吧。
推车上满载椰汁和芒果糯米饭的小贩沿街叫卖,整条街上都充斥着人的气味、酒的气味、热带水果的气味,到处都嘈杂而迷醉。而在这热闹的氛围中,却有一家商店没有开张,银白的卷闸门拉得紧紧的,与周围格格不入。
一辆警车静静地停在街口,车窗里伸出一只夹烟的手,手指修长而有力,手背浮凸着青色的血管,烟是杂牌子,燃得很快,烟灰积了长长一截。而那只手不为所动,任由烟灰扑簌簌滚落在车门的漆上。
车上的人反复燃烟,只点不抽,任由烟灰黯然委地,苍青色烟雾袅袅融于夜色。
良久,车中人终于有所动作,他拨弄调转指间烟头,拧熄在车窗上,随后推开车门,跨出一只脚踩在路牙,伸手将颊旁凌乱的半长黑发压入帽檐,下车关门。
王并困在美赛镇中已经有五天,他那一船的“粉晶”到了泰国,却没机会售卖出去,怎样运出去,又怎样运回来,一河之隔,硬是回不到缅甸去。
他劫了那艘中国人的船又杀了那九个船员的时候,都还没觉得这是件怎样了不得的大事,为了甩掉后面难缠的尾巴,换条船罢了。
没想到他刚到泰国一天的时间,王蔼的电话已经打来,将他劈头盖脸教训一顿,要他赶紧回来。再接到下一个电话,就是阿惠的声音了。她说王蔼犯了病,现在情势又不好,要他先在泰北等着,联系好飞机之后,直接飞去南美。
又过了两天,王并才辗转知道了所谓“局势不好”是什么意思,他在湄公河上劫船杀人的事情把中国的警察惹来了。与此同时,还有一件事,那就是王也的身份。王并不在意那8吨的冰丨毒价值几何,他困在美赛镇,听到这消息的第一反应是大笑出声。
老头子实在是昏聩,会犯在王也的手里,他不一样,他早就在心里怀疑王也的身份。甚至得知这件事后,王并心里有一种久违的痛快,因为他向来觉得王也虚伪和软弱,不爱财也不好色,撑着一副没有用的菩萨心肠。在这块烂透了的土地上凭什么王也可以独善其身?他看着王也的样子就觉得无比的痛恨,他知道那是因为王也没有和他一样烂下去。现在一切问题都得到了解答,王也真的是个警察,王并觉得很满意,他给自己找到了答案。
他藏身的商铺是下面人联络的一个据点,条件简陋,美赛镇又太小,没有什么好玩的项目容他撒野。但假使美赛是个人间天堂,王并也是不会在白天出门的。从他的额角到鼻梁再到脸颊,处处都是可怕的青肿和紫涨的淤血,整张脸肿胀变形,左眼几乎眯成了一条缝,这两天才有所缓解。只有在晚上的时候,王并才会出来透气。
在他心中,这不过是个无关痛痒的时间问题,中国的警察来了就来了,早晚是要走的,金三角始终是他们的天下,几十年了,这一点没有变过。
他从二楼下来,走到后面相连的仓库中去,看到手下的人在打牌,立刻气不打一出来,用脚踹着那些人的屁股,赶他们去警戒。
有人谄媚地跟上来,说街口停了辆警车。
王并恨不得一耳光抽上去:“你是不是傻逼,那警车天天都停在外面,美赛那么多旅游的人,丢了钱包是不是要找警察,丢了护照是不是要找警察,别自己他妈的吓唬自己。”
他脖子上有一道狰狞的勒痕,直接伤到了喉咙,连说话的声音都很沙哑。
手底下的人都怕他,王并才觉得满意,他赶跑了仓库里的人,一挥手把桌子上散落的扑克牌打到地上。动作间牵动了他肩下的伤口,痛得王并皱起了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瘾上来,手指就有点不听使唤,王并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手指,把那洁白的粉末分成细细的两行,随后抛开手中的卡片,贪婪地凑上去,屁股都离开了椅面,整个人趴到了桌子上。
粉末灌进鼻孔,极度的畅快一下子就可以通进脑子里,王并用手指揉着鼻孔坐起来,仰头望着仓库顶上吊着的灯,眼角渗出来一些模糊的泪水。
他哼了两声,慢慢地向后靠,直到窝进椅子里面。头顶的灯倒映在他涣散的眼球中,像两只小小的白色的光环。又过了片刻,小小的光环也熄灭了。
王并足足花了五分钟才缓过劲儿来,知道仓库是停电了。
他放开嗓子大吼了几个名字,无人应答。毒品在血液里奔腾,如此清晰,如此畅快,让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他反手抽出枪来,打开保险,准备走去配电室,把里面那个小子送上天。
刚扶着桌子站起来,王并就听见仓库大门的方向传来金属刮擦的声音。
王并冲着大门的方向喊了一嗓子,依旧无人回答。
他一下子闭上了嘴,咽了两口唾沫,紧张地呼吸着,手伸到裤子里去摸手机,想借一点亮。
手机点亮周遭一小片黑暗的同时,王并本能地感受到了强烈的恐惧,只一瞬间,他的后颈被巨力击中,甚至没有时间去感知痛苦,王并几乎是立刻就失去了意识。
他昏迷了很短的一阵时间,感觉自己在被人搬动,后颈剧痛,却无法出声。
在漆黑的视野中,只有一个鲜红的光点在冷冷地闪烁,像是呼吸的频率,又像是某种野兽的眼睛。
被这个红点注视着,王并瞬间感觉头皮都要炸开,他猛然向后退去,撞在坚硬的墙壁上,左手腕被铐住了,根本不能挣脱。
啪的一声,仓库青白的灯光亮起来。
王并下意识地横过右臂挡在脸前,同时破口大骂。在闭上眼睛前的一瞬间,他瞥见了前方一个坐着的人影,于是他甩出了自己所知道的所有脏话,用尽了他能想到的所有威胁。
而对方始终无动于衷,一言不发。
王并缓缓放下手臂,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坐在椅子上的人。那个几乎将他吓破胆的闪烁的红点,竟然是那人口中叼着的烟。
男人低着头,凌乱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的脸。他坐在椅子上,两膝分开,裤脚和鞋帮上满是灰尘。他的手肘撑在膝盖上,左手握着一把枪,右手食指正一下一下地,点着鲜红灼热的烟头。
男人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在烟头上,手指的动作很轻敏,他就这么玩了一会儿,漠然地抬起头,用指腹把烟揿熄了。
看清男人长相的一瞬间,王并就控制不住地想要往后躲,可是后面就是坚硬的墙壁,他像是见了鬼一样,眼睛瞪得快要脱出眼眶,用力摇撼着左臂,可是金属手铐的另一端是牢固的水管,他再怎么疯狂地挣扎也无济于事。
“啧,”王也似乎非常疲倦,皱起了眉,“别挣了。”
他身侧的桌子上放着一个警用无线式对讲机,是所有泰国警察都会装备的东西。王也侧耳听了一下,又把对讲机放下,看着王并说:“诸葛青在哪?”
王并在徒劳的挣扎中出现了一丝轻缓的迟滞,嘴角不怀好意地勾起,双眼中射出阴鸷的目光:“他死了。”
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眼神轻微地飘忽,继而疯狂大笑。
王也的手指在扳机上搭着,微微一动:“我时间不多,你想清楚了再说。”
“他死了,我说的不够明白吗?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哈哈哈!”
王并躺在地上,感到相当愉悦,他不懂王也还有其他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弱点,但这不妨碍他利用这个弱点刺伤他们。
王也摇摇头,波澜不惊地说:“他不会被你这种人弄死。”
王也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个动作令王并一下子记起自己的处境,不由自主地向后挪了挪,扭曲出了一个薄薄的笑:“那我给他打了药呢?”
就在这时,桌子上的对讲机里忽然传来沙沙的声音,之后是一串快速的泰语。王也的泰语本来就半通不通,留着这个对讲机不过起个提醒的意思,并不打算去认真分辨那些话。反倒是王并常年在泰缅两国待着,泰语说得要比王也好很多。
他错愕地看着王也:“你抢了一辆警车?”
王并的目光下滑到王也手中的枪上,那并不是他所眼烫心热的王也用惯了的伯莱塔,而是一支泰国警用装备。
“你不是个警察吗?”王并嘲讽道,“王牌卧底?真牛逼啊。”
这种警用对讲机的信号范围只在三公里之内,收得到信号就说明泰国警察距离这里已经很近,所以王也才说,他时间不多。他要在最短时间里弄到枪,这就是最快的办法。对话机里的声音又很快消失,像是那边终于想起被抢去的警车上也有这么一个东西会反向透露他们的行动,掐掉了整个频段。
王也走到王并身前,抬起脚踩在他的右手上,然后就着这个姿势半蹲下来。
他低头注视着王并,把枪口点在王并的脖子上,同时看到王并脖子上青紫的淤痕,仿佛他差点曾被人活活扼死,还有他肩下一块洇血的深色痕迹,那是因为王并先前挣扎而渗血的伤口。抬眸盯住王并的眼睛,王也的声音很平静:“诸葛青在什么地方?”
王并张嘴,刚要说话,王也手腕轻抬,冰冷坚硬的枪口隔着衣料狠狠顶入肩窝下的伤口。这很明显是块新伤,缝线被暴力破坏,未愈合的血肉再次撕裂。王并重重地一抖,浑身肌肉猛烈抽动,发出痛嗥。
审讯与反审讯是王也曾经系统接受过的训练课程,在这个训练中他摸清了自己对疼痛耐受程度的极点,感知过精神最脆弱的时段里再次施加的尖锐刺激,掌握了闭合自己内心和思维的手段。他分辨得出哪些人是可以通过刑讯达到目的的,哪些人不能,也知道人什么时候说的是真话,什么时候在说假话。
“诸葛青在什么地方?”
王并涕泪横流、汗如雨下,在地上痛苦地缩成了一团,狂叫道:“监狱!在他妈的泰国的空隆监狱里!那个傻逼小妓女报警了……我说了,我已经说了!”
他在极度的痛苦里根本注意不到外面街上自入夜以来就一直持续的喧闹声音已经消失,静得似乎只剩下仓库里他挣扎和嚎叫的动静。
用不着多余的提醒,王也知道现在仓库之外大概全是荷枪实弹的泰国警察。
王并喘息着,阴毒地说道:“怪不得你喜欢他,腰那么软——”
王也没让王并把剩下的污言秽语说完,他抬手把枪管杵进了王并的嘴里。
桌上的对讲机里传来微弱的碰撞声,然后是一句清晰的中国话:“老王,你在听吗?我是张楚岚,我现在就在外面,你把门打开,然后慢慢走出来。”
王也不为所动,手指一拨,打开了枪的保险。
王并好似被钉在砧板上的一条鱼,湿淋淋地哆嗦着,一股刺鼻的腥臊气味腾起来,他尿了。
薄薄的仓库墙壁挡不住外面的声音,已经不需要使用对讲机,张楚岚直接在外面喊话,雪亮的灯光从窗户里射进来,警察已经准备破门。
王也的手依然很稳定。感受到顶在口腔里的枪管有了点松动的意思,王并下意识咽了一口唾沫。下一刻,王也用坚硬的枪管敲碎了王并整口的牙,鲜血混着口水滴滴答答落了满地。
第57章 他是谁
专案组被安置在了泰国清盛警察局,除了中国公安部禁毒局的人马,还有老挝及缅甸警察系统中的高级别官员。
审讯室的单向玻璃之后站着一个高大健壮的中国男人,气质落拓,眼神却格外锋利。他穿着中国警察的制服,警衔上的三星橄榄穗代表的是一级警监。
身在别人的地盘,这位年轻的禁毒局局长却旁若无人地叼着烟占据了最中心的位置,随手就把烟头拧熄在桌子上,烫出了一个圆圆的印痕。
“这个人心态嗯是好哦,”一个有着漆黑长发的女孩隔着单向玻璃看着审讯室,用一口四川话说道,“我看他有点凶,徐三搞不定。”
“再看看。”
一墙之隔的审讯室里,王也坐在椅子上,十指交叠。
他面前的桌子上架着一个摄像头,正对着他的脸,忠实地记录着他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表情。
桌子后坐着两个人,一个抱着电脑正在记录的小警察,另一个官就比较大了。王也眯着眼看了看他的警衔,又从他四四方方的眼镜看到了严丝合缝的风纪扣。
察觉到王也的视线,那人温厚地笑了笑:“你好,我叫徐三,是专案组技术组组长,来自公安部禁毒情报技术中心。我想和你聊聊。”
“好啊,”王也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聊吧。”
“你为什么擅自离开粤江,没有等待我们广东省厅的两位同志前去接你?”
“您这冤枉我了不是,我根本就不知道会有俩人来接我啊,我在粤江一个人待了那么长时间,我还以为你们把我给忘了呢。”
“你是我们禁毒局最优秀和功勋卓著的缉毒警,我们不会忘记任何一个同志和战友。”
王也特别无奈地笑了笑:“别给我戴高帽儿成不成?”
徐三扶了扶眼镜:“我并没有夸张,你如果不是这么优秀,也就不会有这么强的反侦察意识,你甚至把你的手机通过快递的方式发到了云南曲靖来扰乱我们对你的定位。你不仅擅自离开了粤江,实际上,你返回金三角也并没有向任何上级通报,没有得到任何批准。”
“特殊情况嘛。”
“什么特殊情况?”
王也对着桌子上那个朝向他的摄像头吹了口气。
“你在没有向任何人请示的情况下,擅自返回金三角,并且抢了一辆泰国警察的警车,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也忽然笑了:“您这是跟我聊天儿呢,还是审我呢?”
面对王也漫不经心的态度,徐三正色道:“在卧底期间,无论你有什么样的行为,特事特办,而一旦回到队伍中来,你这种目无组织的行为就应该被坚决禁止。我不是在找你的麻烦,而是在提醒你警察的纪律。”
“我本来就不知道什么叫警察的纪律啊,”王也看着徐三,淡淡地说,“我大四刚读两个月就被警校开除了,没有档案,没有警号,没有记录,”他以目光点着徐三挺括英气的警察制服,“你这身皮,我没穿过。”
单向玻璃之后,徐四听到这句话,突然粗豪地笑了一声,赞同了冯宝宝的说法:“三儿镇不住他。”
他的手机响起来,徐四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轻声骂了一句。
审讯室内,徐三站了起来,绕到王也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是一个十足压迫性的姿势。
“你的种种行为如果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跟你谈话的就不再是我,而是调查组的同志们。事实上,你的行为已经足以让我们对你产生怀疑。你是禁毒局的卧底,是一个人民警察,我希望你能时刻记得你是谁。”
门锁咔哒一声轻响,王也正对着审讯室的门,微微偏头去看,徐三也不由得微抬了身子,稍稍回头。
王也的左手忽然伸出,闪电般拨开徐三腰间的枪套,翻掌将枪握在掌心。徐三腰间一空,立刻回头,脸刚转回来就被自己的枪口顶住了眉心。
“您还想问什么?问我在金三角这六年有没有违反过纪律,有没有杀过人?还记不记得我是个警察?”
“我操,”刚刚推门而入的张楚岚见此一幕,立刻出声喝止,“老王,把枪放下!你要干吗?”
他回头瞥见桌后做笔录的小警察一脸凝重,骂道:“你紧张个屁啊,看不见他手垫着呢吗?给我坐那儿别动!”
王也持枪的手上还缠着几圈纱布,已经变脏发灰,手却始终稳定,他的中指垫进扳机之后,从根本上杜绝了一切误击的可能性。
枪口从徐三眉心离开,王也以拇指顶开保险,眨眼之间,他用一只手就把整支枪给拆了,各路零件叮铃咣啷地掉落在地上。
徐三让他时刻记得他是谁,这样的话,老孟也曾说过。老孟说,不能怕流别人的血,也不能怕弄脏自己的手,重要的是他得永远记着他是谁。
他是谁呢?
一个坐过牢的强奸犯,一个被开除的警校生,一个声名狼藉的毒枭,一个被自己人审讯的卧底。他是谁呢?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王也低下头,笑了一笑,双眼中暗流涌动。
他愿意为了什么而死,又是为了什么愿意活下去?
这问题的答案其实一直在他心中,连同他的忠诚、荣耀、信仰、勇气,是他从未忘记的,自己的样子。
他会为了活着的人去死,为了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活着。
“老王……”张楚岚轻声说。
审讯室的门突然被撞开,徐四捧着一碗刚泡上的红烧牛肉面大剌剌地走进来,一脸惊讶地看着审讯室内近乎凝固的四个人,咧嘴笑了:“都干嘛呢,不吃饭了?工作态度令人感动,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
张楚岚两步上前拉起王也把他往门外带,擦肩而过的时候徐四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句:“拿部里的老头子来压我是吧。”
直到张楚岚和王也走出审讯室,徐三还保持着刚才被枪口摄住的姿势,一动不动,眉心枪痕不褪。徐四回手把泡面推到那个已经被吓傻的小警察面前,随口道:“别浪费,出去给我吃完。”
他伸手拍了拍徐三的肩膀:“我说什么来着,你们这种技术人员就不应该配枪,这回被人给摆了一道儿吧?”
徐三摇头苦笑:“我不该那么说,可我也真没想到,他会直接下我的枪。”
徐四蹲下身,收拢那散落一地的枪支零件:“活命的手艺,要是不精他早就死了。”
王也被张楚岚带到一间休息室里,他坐进沙发里,说:“老张,有结果了吗?”
张楚岚点了根烟:“你别急,空隆监狱嘛,隔壁待着的全是大佬,泰国警察署禁毒局的局长也在呢,从那监狱里查一个人就是个电话的事儿。”
王也半低着头,嗯了一声。疲倦如海潮覆盖上来,他伸手按了按自己的眼眶。
这时候,张楚岚终于有时间好好打量王也。从那个电话之后,短短几天之间,王也千方百计地找出了王并的藏身之处,又单枪匹马地找上门去。游刃有余的背后是全力以赴,万无一失的背后是殚精竭虑,脑子这么用,身体受得了吗?
他心里忽然一动:“老王,你上次睡觉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王也还真顺着张楚岚的话想了一下,笑起来,声音震动胸腔,沙沙的,“你忙你的去吧。”
张楚岚站起身,将自己的房卡递过去:“整个专案组都安置在这儿,很安全,你可以先去我那洗个澡睡一觉,别太累了。”
四个小时之后,张楚岚在专案组的临时指挥中心里接了两个电话,然后又拨通了王也的手机。
“老王,我这儿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短暂的沉默之后,王也答道:“坏的吧。”
“坏消息是,空隆监狱里没有诸葛青这个人,”张楚岚的声音已掩饰不住,“好消息是,ICPO终于靠谱了一次,他们接到了诸葛青,现在车已经到大其力了,很快就过来。而且,诸葛青还提供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他说他知道王蔼藏在哪儿了!”
“好,我知道了。”
“老王我先不跟你说了啊,就是打个电话让你安心。”
一直以来,整个专案组最不想看到的局面就是王蔼逃进了缅北的丛林之中,那无疑会使抓捕的难度上升几个量级。诸葛青带回的消息让整个专案组都感到兴奋,同时加快了对王并的审讯。
忙碌之后,张楚岚回到自己的房门前,这才想起他的房卡在王也手里,他伸手敲门,里面没人应。他又给王也打电话,也无人接听。
张楚岚在紧闭的房门前站了片刻,拔腿就往指挥中心跑。他推开休息室的大门,在那里面找见了王也。他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姿势不太自然,手机掉在胸口,像是刚挂上电话就睡着了。
在睡着之前,王也就一直坐在这个休息室里,对着一只手机,在无人可领会的沉默中,等待着诸葛青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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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6-8 18:41: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8章 但愿吉祥如意
从玛丽星号上下来,诸葛青就回到了ICPO的小队之中。借着王震球的渠道,他们得知掸邦华侨协会的副会长近日要嫁女。
这位副会长年纪比沈冲大了近二十岁,是沈冲父辈的朋友,更是全力扶持帮助他,是沈冲要叫叔伯的人物。他要嫁女,便请了沈冲来做主婚人。这滑不溜手的人行踪一向成谜,只有他主动去见别人,别人想找他则要比登天还难。
但这一次,沈冲是必定会露面的。ICPO的小队制定了详细严密的抓捕计划,要在婚礼结束之后抓住沈冲。
距离婚礼开始还有不到四个小时,一辆墨蓝色的冷藏车开进了副会长家的花园,停在了后厨之外。车厢两侧以白色油漆喷绘了所属公司的标志,厢门一打开,冷气倾泻而出,里面满载着冰鲜的食材,其中价值最昂贵的则是一条蓝鳍金枪鱼。
这条鱼从日本空运而来,重达207公斤,价值近六十万美元,被放置在特制的全密封箱子里,要六个人才能抬动。
天才刚亮,为了置办婚礼上所需的食材,后厨的佣人们大多一夜没有休息。后厨外的地面又泼了水,便有些湿滑。冷藏车上下来两个穿着墨蓝色工装戴着帽子的工人,其中一个肤色略深的是司机,将管家签好的单子收进口袋。另一个工人则上前搭了一把手,一并将这条昂贵而巨大的金枪鱼送进了后厨。
将装着金枪鱼的密封箱放下,几个佣人又出去搬运其他的生鲜,一箱箱摞在后厨。几个小时后的婚礼上将会迎来三百多位宾客,除了缅甸传统饭食,更是准备了中餐和西餐,后厨众人正忙得脚不沾地。
穿着墨蓝色工装的工人拦下一个佣人,想借用一下洗手间,那佣人神色烦躁,向后指了指,就抱着十几个雪白的碟子走出去了。
这个即将被用作婚礼现场的花园十分考究,安置有不少小型喷泉,树丛间摆放着华美的铜雕孔雀。花园里的座位已经安排得差不多,到处都系着粉色和白色的纱幔和缎带,红毯沿着石子路铺开,尽头处的礼台装饰得无比华丽。
就婚礼而言,这会是个非常梦幻的场地。而对ICPO来说,他们还需要在这个梦幻的婚礼现场设置一些眼睛。
诸葛青悄无声息地穿行在花园的树丛之间,同时将手上的劳保手套摘了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玩意儿。他的帽子压得很低,从正面看几乎只能看到他白皙的下巴。他的身形被墨蓝色的工装收束着,在将亮的天光里无声地潜行,评估着距离和角度,把一个个微型摄像头贴在合适的地方。
他每设置好一个摄像头,就有一个清晰的画面出现在指挥车里的屏幕上,诸葛青通过塞在耳孔里的通讯装置确认了每一个摄像头都可以正常工作,就准备离开花园,返回后厨。
忽然之间,诸葛青停住了脚步,将自己隐没在阴影之中,撩开衣摆,右手轻轻拨开了枪套。他好像捕捉到了一点声音。
长夜乍破,天光微亮,整个花园的花木和后来装饰上去的缎带及纱幔都沉睡在昏昧的光线中,显得十分恬淡。除了后厨的零星声响,就是花园中的虫鸣,这些细微的响动反而使环境更加幽静。
诸葛青的手从腰间的枪上移开,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在诸葛青顺着来路离开花园之后,树丛之间一道隐秘的缝隙忽然爆发出一个女人的喘息和轻笑,又很快被身后一只强壮的手捂住了嘴。
女人身上薄纱似的礼服裙上下都被扯在腰间,露出大片汗水盈渍的肌肤。
“刚才差点就被人发现了!”
王并上下都穿得齐整,只裤子敞开一条拉链,哼了一句:“发现又怎么样,不就是家里面的佣人。”
女人整理着自己的裙子,忍不住轻声尖叫起来:“完了完了,我的裙子都皱了,还怎么当伴娘!都怪你!”
她又推了身后的人一下:“你今天不参加婚礼吗?我记得给你爷爷发请柬了。”
王并拉上裤链,嬉笑着摸了一把女人的脸:“我今天有事儿,下午要去泰国,回来给你带礼物。”
女人这才笑了笑:“好吧,我先走,你等几分钟再出来,我怕被别人看见了……你从后厨那边出去,今天他们不关门。”
王并心里有些厌烦,但敷衍地点了点头。他在一场婚礼的前夕压着人家的伴娘在花园里野合偷情,丝毫不会自觉苟且,反而因为刺激,对这个刚刚容纳过他的女人多了一点耐心。
路过后厨时,王并顺手拿了一个苹果叼着,佣人们正来来回回地从一辆冷藏车里搬东西。他随便抬头扫了一眼,咔嚓咬下一大块苹果来,穿出后巷,走到了正街上,坐进了自己的车里。
他的身体里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不只因为刚才的偷情,更多是因为他知道码头上有一艘装满毒品的船在等他。他不来,就没有人敢开船。
王并几口吃完了苹果,正要把果核丢出车窗外的时候,他的手忽然顿住了,眉毛微微皱起。刚才从后厨出来的时候,他感到有一个人很眼熟。
就在这时,冷藏车从后厨外的巷子里倒了出来,因为巷子很窄,冷藏车倒得很慢。副驾驶的车窗正对着王并的车头,隔着透明的玻璃,王并将副驾驶上那人的侧脸看得清清楚楚。
那竟然是诸葛青。
上午十点,这位副会长家外面的马路已经停满了车,热闹喧嚣。大门口沿向两边堆了鲜花礼炮,十几个笑意盈盈的女人在外面派发红包和喜糖,不拘有没有请柬,只要真心为一对新人说上一句祝福的话就可以领到。
新娘是从欧洲留学回来的,因此婚礼也置办了两场,这边是西式风格,到了男方那边,则是掸邦的传统婚礼布置。这样的奢华和阔气,人人都艳羡。大半条街上的人都围了过来,一半是为了红包,一半是为了热闹。
诸葛青的车停在街口,ICPO各组人员都已经到位,只等沈冲的到来。他曾跟沈冲打过照面,不适合混入婚礼现场,所以留在外面随时机动。
诸葛青的车一直保持在未熄火的状态,靠右的驾驶位多少让习惯左边驾驶的人有些别扭,但并非不能克服。在整条街的喧嚣中,诸葛青低头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确认时间,他保持着全然的静寂,似乎与周遭格格不入。从早上开始,他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自己一直处于窥伺当中。
没来得及细想,诸葛青的耳机里传来另一组简短的报告,沈冲到了。
为了容纳近四百名宾客,整座花园都进行了改造,再重要的客人,再豪华的车都不得不停在外面。大家都卖婚宴主人的面子,客气又体贴,无人计较,这一条看起来寻常的街道,现在已经停满了豪车。
沈冲却不是普通人,他的车子径自从后门开入。
片刻之后,早早就混入婚礼现场的队员在耳机里简短汇报,已经成功地在沈冲的车上装好追踪定位装置。
事先布置在婚礼现场的微型摄像头起了作用,沈冲是主婚人,他到了,这婚礼才算是能够开始。直接在婚礼上动手动作太大,局面不好收拾,ICPO的计划是从后面悄悄地缀上沈冲,再伺机实施抓捕。
婚礼进程过半,指挥车里一直盯着监控的队友发出了指令,几辆位于街口的车随时准备出发跟住沈冲的车。
诸葛青修长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有节奏地轻叩,忽然停住,转头看向窗外,一个才到车窗一半高的小男孩抬手拍着玻璃,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缅甸话。
小男孩大约六七岁,肤色微深,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笑意盈盈。
诸葛青降下车窗,小男孩背在身后的手伸出,对着诸葛青的脸按下了喷头,同时大笑起来,声音里满是恶作剧得逞的狡黠和快乐。几分钟前,一个男人将喷瓶和两张缅币交到他手里,请他帮忙完成一个朋友间的小玩笑,敲开这个车窗,把喷瓶里的奶油挤到司机的脸上。
然而喷头里挤出来的却并不是小男孩所以为的奶油,而是细细的水雾。
诸葛青摇了摇头,感觉周遭世界正在一层一层的黯淡下去,他徒劳地伸手扳住车门,止不住身体下滑的趋势。诸葛青后知后觉地发现小男孩已经尖叫着转身跑开,那个瓶子被他丢掉,咕噜噜地滚下路牙。
他的眼皮钝重地阖下来。
阿惠坐在床边,用一条温热的毛巾擦王蔼的手。这是一双长了老人斑的手,阿惠机械性地想,他的确老了,即便是在年轻时,这手也几乎没有握过枪,却沾满了血腥。
为了隐藏行迹,他们带出来的人并不是很多。没有佣人,饮食起居都要她来做,好在阿惠是个惯于伺候人的人。
窗外有人在低声交谈,房间里电话铃声响起,阿惠站起身,接通电话,将手机靠在王蔼的耳朵边上。她垂着眼皮,侧影静默美好,彷佛电话里在说什么,与她全无关系。
手上忽然一痛,是王蔼抓住了她:“怎么样?”
电话那边的声音透过来:“除了那两个工厂,目前看他们没有什么别的动作。”
“没有动作就说明后面有大动作,耳朵要明,眼睛要亮……”王蔼的手慢慢松开,慢慢问道:“王也有消息了吗?”
“没有。”那边欲言又止,“……我想他不敢再回金三角。”
“你不是他,他没有敢不敢,只有想不想,”王蔼的气息淡下来,“这么多天了,他也一定在什么地方看着呢……那个什么诸葛青的底细,查出来了吗?”
“也还没有。”
阿惠知道王蔼在说什么,在她看来,睚眦必报是王蔼的一个优点,更是他的一个缺点。但是都到这个时候了,把命留住,比一切都重要。中国人有一句老话是说得很好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8吨冰丨毒直接送到粤江警署的手里面,能有这样本事的人,根本不必作他想。这消息传到掸邦的时候,阿惠正端着每天必须的那一例甜汤上楼,就听见楼上一声瓷器摔裂的脆响。
盛怒之下,王蔼的第一个想法是要将王也抓回来。8吨冰丨毒的损失,伤他的里子,更伤他的面子,令他很想要王也付出一些代价。当然,这代价几何,要他说了才算。
了解是双向的,他赏识王也,他提拔王也,更是在这几年中摸透了王也的性格,太清楚他的弱点。王也不回金三角,他可以捏个饵把王也钓回来。
以他当时的安排,王也可以说是直接出了海,不会有时间处理身边任何人任何事。一个全无倚靠的人想要无声无息离开掸邦的地下世界是很难的,王蔼甚至通过他在缅甸警局里的资源,查过近期的出入境记录,一无所获。而诸葛青却能从此没了消息,如同人间蒸发,多半也是中国的警察。
如果诸葛青真是警察,这时就一定还在掸邦,说不定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抓他。放在平时的时候,杀一两个警察,对王蔼来说不算什么事情,但这个节骨眼就不行。
他慢慢地说:“实在查不到,就算了。只要能过得了眼下这一关,总有办法能找到王也。”
王蔼的目光转了转,阿惠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挂掉电话。她始终是柔顺的,甘于去做这样一个工具。可是在合适的时候,工具也能起到很大的作用。
阿惠端着水盆走出去,轻手轻脚地阖上了门,外面又在下雨了。她走到廊下,将水盆放在脚边。她想起不久前王并恶意的笑脸,他用一种恶心的声音告诉她,王也跟那个住在家里的小白脸搞上了,你知道吗?
噗的一声响,阿惠低头去看,她衣服上的扣子毫无预兆地掉了,落进水盆里。
她蹲下去,捡起那枚湿淋淋的扣子握在掌心,抬头望着近在咫尺的被雨水清洗后的佛塔金顶,慢慢地将双手合十。
但愿吉祥如意,但愿吉祥如意。
第59章 另一个,同一个
诸葛青第一次醒来是在船上。苏醒的时候他浑身每一个关节都是僵硬的,与此同时还有可怕的头痛,如同万针攒刺,四肢完全脱力,根本不能动。
他不知道自己被弄到了什么地方去,只是凭着水声和身体的感觉,猜测自己正在一艘船上。
很快有人走进来,蹲在他身边,从诸葛青的视角只能看到一双鞋踩在了自己的脸颊旁边。那人卷起了他的衣袖,针头刺进来,液体被推入他的血管,随后的事情,诸葛青就没有印象了。
有时他能感觉到自己在被人搬动,有时眼皮睁开,能模模糊糊看到一点东西,很快就再次陷入昏迷。短暂的清醒状态下他几乎都在呕吐,始终有人看守着他,让他不至于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
等他终于能睁开眼睛打量周遭的环境时,诸葛青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
他被绑在了一张椅子上,思维紊乱,视野里的一切都变了形,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诸葛青感觉自己只是动了一下,实际的情况却是他带着椅子整个翻倒。
他的鼻梁直直砸在地板上,可也许是因为体内没有代谢干净的药物,一瞬间诸葛青只是懵了,不是疼。汗湿的头发覆盖住诸葛青的额头和眼睛,鼻血大量涌出,滴在地板上。
他抿了抿嘴唇,尝到了自己鲜血的味道,他的舌尖舔过齿列,眯了眯眼睛,继而喘息着,努力偏过头,尽力观察着此刻他所身处的房间。
房间无窗,看不见外面天光几何。屋里光线昏暗,壁纸暗淡,一面窄窄的穿衣镜立在地上,正对着诸葛青脸的方向。
他注视着镜中的自己,看到左侧脖子上有一片小小的,方形的东西,像是纱布,又像是胶带。
他倒下的方向背对着门口,一扇磨砂玻璃门半掩半开,被镜子忠实得倒映而出。伴随着有人上楼梯的声音,那里先是出现了一颗小小的脑袋,然后是纤细的身体,最后是一双踩着拖鞋的脚。
走进房间的是一个女孩,年纪太轻,几乎要让诸葛青怀疑她是不是未成年。女孩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吊带裙,裹在其间的身体青涩如未成熟的水果,然而女孩脸上的神态却很妩媚。
她捧着一个装满食物的餐盘上楼,注意力都在脚下的楼梯,因此没能在走上楼梯的第一时间就看到诸葛青。这时她看到了这个地板上的人,吓得倒退了两步,被身后走出的王并扶住了肩膀。
“他……会死吗?”女孩看起来有点怯。
王并不悦地推了她一下:“放下东西就出去。”
女孩把手里的餐盘放下,快步溜到房间门口,最后扭头看了诸葛青一眼,合上门下楼去了。
诸葛青终于能从地上起来了,王并拉住椅背将他连人带椅子从地上提了起来,手顺势在诸葛青沾了血痕的脸上一抹一蹭,随后不怀好意地看了他一眼,低头把拇指上的血舔入口中,咂摸回味。
诸葛青微微低头,浓长的睫毛完全遮掩了他的眼神,他的双臂向后折着,左右手腕被分别绑在两条椅子腿上。
王并的目光是涣散的,泪水和鼻水不受控制地轻微流出,K丨粉使他的意识和身体稍稍分离,脚步都是飘的,却油然而生一种强烈的喜悦——什么都不必想,什么都不必思考,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低头看着诸葛青,慢慢地抽出一把枪,那是他从诸葛青的车上搜出来的。王并将枪捏在手里反复把玩:“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有枪?”
诸葛青默然不语。
“让我猜猜,”王并兴奋得眼珠都在抖动,“警察?”
他才不怕警察,十几个小时之前他刚在湄公河上杀了九个中国人,甩掉了身后的老挝警察,仅仅是想到那些警察被他愚弄的脸,他都十分快乐。诸葛青是不是警察,在那个婚礼外面等什么人,他都不关心。
“你在我家住着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就是个小白脸,没什么特别的,也就是长得漂亮一点。”
诸葛青这时被绑着,却还笑微微的,薄薄的眼皮一掀:“我看你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草包一点。”
激怒一个疯子并不会让诸葛青眼下的情形更好过,但可以让他有机会得到更多信息。或者,王并会因为想要下手揍他而离得近一点。
王并的神情变得阴刻,他不明白为什么诸葛青被他绑来了,却不怕他。在他看来,诸葛青这一条命已经完完全全捏在了他的手里。他从前很想用一用王也的那支枪,可是不敢,现在不一样了。离开掸邦之前,他已经从老头子的亲信那里磨到了一点口风,知道王也已经出海,这一趟要他有去无回。这打消了王并所有的顾虑,简直让他觉得焕然一新,多年的一口气都可以吐出来。摸不到王也的枪,玩玩他的人也是好的。
想到这里,他顿时笑起来:“你是不是警察,王也是不是警察,都没关系。你知不知道,王也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诸葛青抬起头。
王并一愣,忽然拍着大腿笑起来:“对对对,就是这个眼神!哈哈哈!”
好像烧过的炭。
“两年前,王也带人走了一批五百公斤的冰去国内……”王并一屁股坐进沙发里,随手把诸葛青的枪丢在一旁,将餐盘中的食物挑挑拣拣,讲笑话似的,把这个两年前的故事讲给诸葛青听。
五百公斤的数量虽大,但王也是什么人,那条便宜了多少毒贩子的“黄金道路”都是他开出来的。他们往国内走货时,人人都要编两个假名,倘使被抓,警察多半会利用电话要他们将下家给诱出来。到时候电话一通,被抓的人先报上事先说好的另一个假名,对面的人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无声无息就可终止交易。
无论怎么说,这一趟生意对王也来说都不算艰难,可他却是一个人回来的。是货已交出,他们的下家被警察一窝端,反着又咬回来。五百公斤,又几乎将整窝的毒贩一网打尽,案子做得太过漂亮,为此而所受到提拔的警察可以攒出一大把。
最紧要的是,那条自缅甸到中国的黄金运毒之路,就此曝白,昭告覆灭。
消息一出,王蔼几乎立刻就觉得王也是警察派来的卧底。可他怎么都没想到,王也还敢回来。
他是从云南的边境自己摸回来的,被缅甸军警抓个正着,作为偷渡犯关进了坎底中央监狱。其实后面不过是王蔼的授意,监狱里弄死一两个人多么方便,王也要真是个警察,让他作为一个无名无姓的偷渡者,不明不白地做了坎底监狱的一条孤魂野鬼,岂不刚刚好。
王也这个人,以暴力来对待他是不会有什么效果的。而毒品这一行并不是逞勇斗狠就能高枕无忧,消息灵通才是最重要的。王蔼多年来花了不少心思和金钱,腐蚀了禁毒系统内的一些人。王也说的话毫无破绽,甚至可以跟国内的消息来源对上。走漏风声的是他们的下家,执竿钓鱼,将他们一网捞起,唯有王也一人逃脱而已。
最后搞了一场药物审讯,巴比妥酸盐和安非他命轮流注射,会对心脏产生剧烈的冲击,那是濒死的体验,没有人熬得过这样的痛苦。可是王也扛过去了,连审讯的人都无法想象他是在伪装。谁可以在这样的濒死痛苦中仍然从容伪装?
王并抓住了这个机会去折磨王也,给他注射了大量的药物,各式各样的致幻剂,这是他平时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
他恨透了看见王也清醒的眼神,恨透了他一以贯之的八风不动,好像众人皆醉我独醒。
后来王也活着走出了那个监狱,没死也没疯,从外表上,甚至看不出他遭受过什么样的事,他依然拥有王蔼的信任,依然从容地在金三角活着。
“你想看吗,你想看吗?审讯的全过程我都录下来了,”王并观察着诸葛青的神情,声音都兴奋起来,“你想看吗?”
为何爱人就会使得自己软弱?他不懂,他只是知道。这种心理上的虐待,远比身体上的折磨要来得剧烈而长效。
诸葛青沉默地听着王并详尽地描述那场漫长而残酷的审讯,单从王并的声音中都听得出他恶意的快乐,那些细节经他的嘴里加工再吐出,如同在诸葛青眼前活生生血淋淋地撕开一幅当时的画面。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反绑在椅后的双手在微微发抖,一颗心烧灼滚烫如同淬火,疼得他全身发麻。诸葛青抬头看着王并,眼底像凝了一层血。
王并愣了一下,刚才那一刹那,诸葛青的眼神就好像当年的王也。那是他所不能触碰到的某样东西。
他打量着诸葛青。这是个美人,纵使他鼻血染污面颊,衣领还残留着一些他自己的呕吐物的痕迹,诸葛青也依然是个美人。可他突然没有兴致了,为着那个眼神。
他不打算再碰这个人,却也没打算就此放过他。他可以让诸葛青染上毒瘾,再把他卖到什么地方去。
王并忽然凑近,手指点了点诸葛青的脖子。随后俯下身,紧盯着诸葛青的眼睛,看到他的瞳孔已经开始放大了。
纸型毒品的好处是便于携带和吸食,音乐节结束后的青草地上,会有很多青年男女拿出它们,上面会有美丽的花纹,用来伪装。有人问起的话,就可以轻松地回答,那是邮票。事先浸润毒品溶液的纸片沾水之后吸附在人的皮肤上,把那些快乐的药水渗入人的肌理。那是灭顶的,极致的快乐。
“你醒来之前,我给你贴了一片LSD[注12],”王并露出了一个恶毒的微笑,“差不多该起效了,时间还长,不能一下子就把你玩死了,我们从不那么烈性的来。”
诸葛青等的就是距离拉近的这一刻,他垂下眼眸,用几近呓语的音量说:“你会后悔……”
王并将身体压得更低,凑得更近,去观察诸葛青。听到这句话,他“哈”地笑了一声:“我为什么会后悔?”
“你会后悔……”诸葛青一脚踹上王并的小腿胫骨,同时抬头狠狠撞向王并的鼻梁,“没有在一开始直接杀了我!”
他又是一脚直直踹向王并两腿中央,踏墙拧身让自己摔向地面,整只木椅摔成碎片,令他双手重获自由。
诸葛青翻身站起,伸手就把脖子上的贴片撕了。王并被他踹倒在地,挣扎着去摸枪。诸葛青两步上前拖拽住王并的衣领,以拳头、手肘和膝盖重创对方身上任何他能捕捉到的地方。
他远不在自己的最佳状态,药物和长时间的昏迷令他虚弱,但诸葛青双眼之中却只剩血红的底色,他淡去了对时间、温度和声音的感知,视野中只剩下王并鲜血横流的脸,恨不得磨牙吮血,生啖其肉。
几秒钟之后,心脏好似受到一记重锤,勃勃跳动,血液奔流全身,眼中事物全成了扭曲诡异的幻觉。诸葛青摇了摇头,像是要甩开空气中嗡嗡的蚊虫。LSD在他身体里发挥效用,飞速剥去他的理智,他的视觉极速变化,一切物体都在拉长扭曲。
在强烈的眩晕袭击诸葛青的同时,他手下的力道不由自主地一松。被按倒在地的王并双手狂乱地拍着地面,摸到一条断裂的椅子腿狠狠击中诸葛青的侧肋。
他跌跌撞撞站起来,惊恐地发现诸葛青形如鬼魅,不惧疼也不畏死,冲上来掐住他的脖子,巨大的力道带着他撞到门上。玻璃轰然碎裂,如雨碎片中两人从二楼摔下来,砸碎一只木桌。王并后背撞在地上,左肩被一只金属烛台贯穿,痛得几乎断了气,诸葛青好似已失去大半神智,双手却仍如铁箍钳制住他脆弱的脖颈。
从二楼掉下时一片碎玻璃划过诸葛青的眉峰,鲜血涔涔而下,浸润他半张脸,煞如修罗。他的双手仍在不断加力,王并被扼得呼吸困难,双眼翻白。此时若有一万个人看见诸葛青的眼神,一万个人都不会怀疑,他动的是杀心。
噪杂声响,惊声尖叫,药物作用下的诸葛青已经充耳不闻,四五个人一拥而上,几乎拽不开他。警棍抽在他的后背,诸葛青也近乎无知无觉,眼前光影变幻,似个癫狂梦境。他被人拖开。
【注12】LSD,全称麦角二乙酰胺,是一种强烈的半人工致幻剂,吸食后部分人会产生强烈的暴力倾向。
第60章 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
泰国禁赌不禁黄,情色产业几乎合法,红灯区里甚至停着警车,打架滋事,诈骗聚赌,全在管辖范围之内。眼下这店中的一桩斗殴,当然也是算的。警察们冲入店中,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人拉开。只是看地上那人惨状,才发觉不算斗殴,分明是杀人未遂,只好立刻将伤者送医。
诸葛青不通泰语,又对外界刺激缺乏反应,似有吸食毒品的症状,身上也无任何能够证明身份的证件,被当作偷渡客转入了设立在空隆监狱中的移民拘留中心。
他一路浑浑噩噩,搜肠刮肚,将最后一点胃液也吐得干净。在移送至空隆监狱的路上,诸葛青终于恢复少许清醒,强调自己是个警察,被绑架到这里,他攻击的那人正是一名毒贩。
这话当然不会有人信,甚至没怎么被听懂。在这里,除了从事旅游行业的人员,上了年纪的人很少有英文灵光的。任他有三寸不烂之舌,语言不通,全如对牛弹琴。只是他英文讲得流畅,不似寻常偷渡客,木讷或惊惧,话都说不清。押送的警察不由得多看他两眼,眼光从他血迹粘连的脸看到他腕上的手表。诸葛青注意到对方视线,主动褪下手表递过去。
那老警察生硬地蹦出两个英文单词,带着浓重的口音:“Not release!”
诸葛青说他只要打个电话,那收了他手表的老警察却收了声,不再搭理他,车子开入空隆监狱。
移民拘留中心里全是被关押的偷渡客,诸葛青因差点杀死一个人,以高度的危险性为由,被单独关押。
诸葛青周身有不少自二楼跌落时被碎玻璃片划破的小伤口,均未得到处理,移民拘留中心内条件恶劣,很快便有发炎迹象,他开始低烧。
语言不通,身份不明,再加上他的暴力行为和当地警方的粗暴执法,诸葛青身为一个ICPO的执行专员,竟似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转机出现在五天后,那个收了他手表的老警察出现在他眼前,从锈迹斑斑的栏杆缝隙递来一只手机。
等到诸葛青终于可以走出那间牢房门,他已经被关押了很多天,没有洗过澡换过衣服,可是门一打开,贾正亮立刻毫不介意地抱住了他。
诸葛青平时不大喜欢跟人有肢体接触,这时候也难免情绪有些激动,反手拍了拍贾正亮的后背。
他的手腕上空空如也,那只名贵的腕表被他用作贿赂,以此获得了一个打电话的机会。这是诸葛青此生价值最贵的一个电话。这块手表在他来到掸邦的第一天差点被用作那小旅店的房费,后来被沈冲送了回来,现在又被诸葛青自己给了出去,说到底,大概他跟这块手表是真的没有缘分。
沈冲已经被成功抓获,ICPO的行动组即将撤出掸邦,贾正亮笑称,诸葛青的电话要是再晚一点打来,全组人大概都已经上了飞机,就剩他一个留下,跟缅甸警方一起寻找诸葛青的下落。
ICPO作风一向强势,接到诸葛青的电话之后,立即协调了泰国和缅甸两方的警察,直接来到空隆监狱接人。贾正亮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缅甸警方便指派一个既会泰语又会中文的警察陪同,两人一路开车到了泰国。
空隆监狱这边接到命令,自然对诸葛青予以放行。至于他在红灯区里面差点将一个人活活掐死这事,却没人再提。诸葛青他们这一支行动组的老大相当护短,气势汹汹明指那人是他们正在追捕的嫌疑人,泰国警方不仅干扰了他们办案,还将他们的专员关进了移民拘留中心。
诸葛青被关进来的过程简单粗暴,放出去的过程更加简单粗暴。ICPO是得罪不起的,而诸葛青差点掐死的那个人却在做了初步笔录后从医院里面趁乱逃走,早已失联,ICPO既然说他是嫌疑人,那他就是嫌疑人。这一顶帽子扣下来,泰国警方放人哪里还能不痛快。
从空隆监狱出来之后,诸葛青先到医院做了一个检查。LSD并不像冰丨毒或海丨洛丨因这样的烈性毒品一次即可成瘾,诸葛青体内的的药物并没完全代谢掉,但也不至于对他的身体造成什么大的损伤。
开车返回掸邦需要十个小时的车程,陪同接人的缅甸警察翁布大包大揽,不让贾正亮碰方向盘,直到诸葛青以疲劳驾驶和行车安全来劝他,他才肯换到副驾驶,缩着头睡一会。三人除了停车加油以外几乎没有休息,入夜时距离东枝仍有几十公里,想要回到ICPO小组所在的景栋就需要走夜路了。
三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就近在良瑞镇上休息一晚,第二天再回景栋。
据翁布的说法,良瑞镇背靠缅甸最著名的湖泊莱茵湖,镇子上与湖区有河道相连,是个倚靠旅游业发展起来的市镇,条件还是很不错的。
在当地语言中,莱是湖的意思,茵是小的意思,合起来就是小湖,但这并不是说莱茵湖很小,只是因为它紧邻着缅甸面积最大的湖泊,为了区分才这样起名。
莱茵湖形状狭长,南北相距14公里,三面环山,山上溪流汇入湖中,丰水期时深度可达六米,水平如镜,清澈透明,湖水最终向南流入萨尔温江。
莱茵湖成为旅游胜地,一是因为湖中数量众多的浮岛和建立在其上的高脚房屋所组成的民居十分具有当地特色,二是因为浮岛上林立的佛塔。每年的缅历六月,湖区会有各种各样的庆祝活动,雕刻了神鸟的木船上请了舍利,在湖区穿梭祈福,不仅吸引游客,也吸引大量信徒来到这里。
此时正是游湖节日的前夕,良瑞镇上人满为患,好在一番折腾之后,三人还是顺利找到旅馆入住。
说是旅馆,按规格来说大概是民宿,但洗手间的莲蓬头出水丰沛,热水足够,诸葛青洗去一身疲惫,几乎是立刻就产生了困意,可是躺在床上,却怎么也无法入睡。
他下床走到窗边,凝视着外面的夜空,良瑞镇很繁华,霓虹和灯火微微染红夜色。他俊美的脸映在玻璃上,眉峰上有一道刚刚愈合的伤口。
被关在空隆监狱的那几天里,诸葛青反复想起王并的那一句话,他说王也可能已经死了。
药物并没有完全控制他的思维,诸葛青心里非常清楚,扼着王并的脖子从二楼摔下去时,他是真的动了杀心。
跟王也分开之前,他又很多话淤在心里,没说出口。当时他想的是,两个人都有各自要完成的任务,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他会去找王也。诸葛青还带着一点自嘲,心想,不然干脆把王也劫到粤江,到了那时,他再张不开口也非得把一切都说出来不可。
他习惯了姿态好看,习惯了事事都体面,输赢都要讲究风度,从不肯对自己放松一丝一毫。然而他此生最狼狈惶惑的时刻王也都见过了。藉由生死的磨难,诸葛青已经明白了一件事,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王也了。
翌日诸葛青从床上醒来,已经早上八点,他从房间里走出,却只见到贾正亮。两人一同下楼,院子里翁布正在跟旅馆的老板争执。
原来是半夜来了几个自驾游的客人,将车子停得随心所欲,大半个车恰好挡在他们的车头前面。他们的车本就停在一个角落,前头又被挡住,要想出去,只能将对方的车撞开。
这些客人一大早就出了门,老板通过订房间时留下的电话打过去,反复几次都无人接听,最后好不容易接通了,才知道对方已经租船出湖,全部游览完要三个小时,之后才能回来挪车。
旅馆老板耸耸肩,他也没有办法。
翁布的表现倒像是比贾正亮和诸葛青还要着急和上心,他是景栋警察局学历最高最年轻的警长,头脑灵活又精通汉缅泰三国语言,主动请缨,把陪同贾正亮来泰国接人当成眼下最重要的任务。
左右这三个小时是必须等的,再将旅馆老板难为下去没有必要,诸葛青从容地笑了笑:“今天天气这么好,我请大家吃早餐?”
距离莱茵湖上一年一度盛大的送佛节还有几天,但信徒和游客已经大量涌入,即使是在早上,这里也无比热闹。良瑞镇距离莱茵湖可以租船游览的码头步行也只要不到两公里,水道上更是船只往来,络绎不绝。
翁布年纪虽轻,却于人情世故上很是通达,哪肯要诸葛青真的请客。他笑说怕诸葛青和贾正亮人生地不熟,被商家宰客也不知道,自己跑去买了早餐。
甜甜咸咸的糯米饭中有一同蒸制的豌豆,上面还撒着红曲似的颗粒,闻起来非常诱人。翁布说这是当地特产的一种佐料,怕诸葛青和贾正亮吃不惯这种味道,特地要老板少放了一些。
水边矗立着金碧辉煌的佛塔,缅甸是佛国,各地佛塔林立,有些乡下地方的人还住着茅草屋,毕生愿望却是用积蓄为佛陀的造像上贴金,并把它当成最大的福报。
装饰得五颜六色的小船成排停在水上,游客们鱼贯而入,填满了这历史悠久的佛寺。
翁布兴致勃勃地介绍道:“在缅甸进入佛寺要脱鞋,这边的习惯跟中国不同,不烧香,只供奉鲜花。我去过中国的五台山,那里烧香的人可真多!”
诸葛青淡淡一笑,五台山是文殊菩萨的道场,护佑升官升学发财,那里的香火当然很旺盛。
三人也租了一条小船,在湖区随意逛逛,参观一些建在水上的佛塔。
贾正亮看着扎堆往佛像身上贴金箔的人,好奇道:“为什么只有男人在上面,女人都跪坐在下面?”
小船窄薄,无法并肩坐下两个成年男人。贾正亮坐在船头,说话时还要回头。
隔着诸葛青,翁布看了一眼,笑着说:“缅甸佛寺都是这样的,只有男人可以贴金,女人要跪坐在佛坛外围,不可以上前触摸的。”
贾正亮欲言又止,觉得自己不该对人家的习俗表示出不恰当的态度,干脆没有说话,伸手撩了撩水花。
诸葛青也向着水上的佛塔看了一眼。女人们赤脚跪伏于地面,双手合十,是再虔诚不过的顶礼膜拜的姿势,丝毫不因自己无法往佛陀的造像上贴金而感到不平与愤怒,以合十顶礼完成自我灵魂上的布施,反倒像是在某种意义上昭示了更深的神性。
诸葛青将目光收回,忽然发觉身前的贾正亮歪了一下,像是要朝着船头倒下去。他立刻伸手去扶,却好像被感染似的,浑身失去了力气,一头栽入了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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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6-8 18:41: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61章 众生万年,泪海悲天
阿惠捧着餐盘进了门,她的动作特别轻,像是怕惊扰到床上的人。
王蔼有糖尿病,所以在吃的东西上要格外留心,饭前还要注射胰岛素,阿惠做惯了这些事情,手脚很快。
她坐在床边,视线垂落在王蔼松弛的腹部,小心地将胰岛素打进去。王蔼醒着,但他显然无法亲自动手来做这件事。
他让王并把一批粉晶散入泰国市场是想扰乱中国警察的视线,再顺便将王并送走,因为早在那时,王蔼就敏感地嗅到了一点味道,这一次跟从前的哪一次都不同,也许他真的过不去了。
而王并显然不会懂他的良苦用心,他气势汹汹又愚蠢透顶地杀了九个中国船员,抛尸烧船,还在电话中洋洋得意,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捅了多么大的一个篓子。
王蔼没停下转移去南美的准备,这件事之后,他加快了自己的动作。当晚,他在一种混乱的感觉中入睡。第二天一早,他发现自己不能说话了。舌头和脸都麻木,头脑也昏昏沉沉,四肢有些不听使唤。他不能去医院,那可能会暴露自己。王蔼抓来了几个镇上的医生,草草的治疗之后又因为惧怕而将他们全都杀了。
人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就难免要在其他的事情上弥补回来,阿惠对此很是了解。而一个人若是常年居于高位,到年老时,就会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什么在手心,好像可以以此对抗衰老。
在等胰岛素起效的时间内,阿惠坐在窗边,收回了一件已经晾了好几天的衣服,把上面掉了的一枚扣子缝上了。
就在她把剩下的扣子挨个加固一遍的时候,有人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阿惠把衣服放到一边,打开了门走出去。外面的保镖轻声说:“有个人说他带来了诸葛青。”
“嘘,”阿惠回手将门关紧,将保镖引到廊下,“老爷子刚睡下,你声音轻一点。”她秀气的眉毛皱起来,“是什么人说他把诸葛青带来了,确定吗?他又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保镖将声音压低,说出了一个人名:“他说这是派他来的人,老爷子听了就知道。”
这个名字一说出来,阿惠就可以万分确定,送来的人一定是诸葛青。知道王蔼最多秘密的其实不是王也,也不是别的什么人,是她。
这个近乎一天二十四小时围绕着王蔼却毫无存在感的女人,她像一盆植物,一张壁画,温顺而静默,除了好看一无是处,却在日复一日中积攒着所听到的每一句话,看到的每一个字,并把它们全部藏在心里。
从保镖口中说出的名字是景栋警察局的一名副警察局长,此人跟王蔼的关系很密切,并不只是由金钱堆砌而成。或者可以说,他们已经是一个利益共同体,在天长日久的相互腐蚀和粘连中再也不能抽身干净。王蔼能在掸邦政府连年的扫毒行动中安然无恙,这位副局长起到了不小的作用。王蔼一旦被抓,这位副局长的好日子也就过到头了。
在一开始,盛怒之下的王蔼就是通过这位副局长查了出入境记录,想要找到诸葛青。几天之前,这位副局长跟王蔼的通话还是借由她的手。
阿惠在保镖的注视中微微仰起脸,目光显得有点空,像是在想这个名字,片刻之后,她略微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记得了。”
保镖神情似略有踌躇,目光向王蔼的房门兜了一圈。
“老爷子刚发过脾气,这才睡着,我可不敢拿不确定的事情去打扰他。这样吧,你先带我去看看那个‘诸葛青’,我见过他,如果真是他的话,我会认得的。”
一半是面对中国警察暗处的视线虚与委蛇,一半是王蔼真的担心王也还在他身边留下什么钉子,他们几乎没从庄园里带多少人出来,现在外面的这一批人,大多都不知道诸葛青是谁。
保镖显然松了口气。阿惠温柔,细致,说话轻声细语,是一个很可亲的女人。再说,这段日子以来消息进进出出都借由她来传递,他对阿惠深信不疑,转身去安排。
尘土的气味呛进喉管,诸葛青猝然睁眼,眼前却只有一片朦朦胧胧的黑暗。他被人扔到地上,双手双脚都被绑着。两肩因为向后折的时间太长,已经很僵硬,粗糙的绳子磨着手腕的肌肤。
诸葛青试探着滚了两下,后背贴上了坚硬的墙面,似乎有些浮凸的花纹硌着他的后背。
在他做出更多尝试的同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诸葛青立刻不动了。
那脚步声像两个人所发出来的,然而并没有开门关门的声音。没有门却有墙,又没有阳光的暴晒和风吹的感觉,诸葛青不知道他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但他马上就知道了。
先是从左侧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继而有人靠近了诸葛青,把他头上的黑布罩子摘掉了。
脸颊传来细细软软凉丝丝的触感,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诸葛青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这是女人的头发。
女人的手凉而润,扶正了他的脸。诸葛青对上了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睛,眼珠淡褐,皮肤雪白,五官带有不容忽视的白种人特征。诸葛青能感觉到,女人好像在用自己的身体遮挡来自外部的视线。她的长头发丝丝缕缕地垂下来,像一面轻柔的帷幔,短暂地将他们与外界隔离。
是阿惠。
那个居住在王蔼的庄园中的,唯唯诺诺的女人,曾在他面前不小心打碎了一只大海碗,泼翻了一碗炸酱面。
阿惠眼睫低垂,以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音量说:“是他的吗?”
这四个字没头没尾,让人根本无法理解她是在问什么。
“手机照片里的孩子,是他的吗?”
刹那之间,诸葛青反应过来,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是。”
他手心里被塞进一个坚硬的长条状物体,一端有两个尖角,扎着他的手指。诸葛青立刻将它握在掌心藏好,然后他听到阿惠平静的声音。她说,不是他。
诸葛青的视线向左边转了转,看到贾正亮躺在那里,跟他同样被反绑手脚。贾正亮头上的黑布罩子也被揭去了,还在昏迷之中。
他这才看到,他们正身处一个修缮中的佛塔内部,生锈的脚手架七零八落地搭着,布满灰尘的经幡帷幔已经失却原有的色泽,垂落在脚手架之间,上面满是虫蛀的孔洞。
原先自己以为身后带有浮雕的墙壁其实是佛台,巨大的佛陀金身黯淡,隐没在黑暗之中,低眉垂首,好似正望着躺在地上的诸葛青。而诸葛青手脚被绑缚灰头土脸躺在佛台下,与这千百年间前来乞求佛祖眷怜的世人殊无二致。
佛陀脸上的金漆已剥落大半,唯有那玄妙的笑意与观破世情的眼眉不减分毫。
阿惠站起来,平静说道:“这两个人都不是诸葛青。”
诸葛青舌根发苦喉咙焦渴,尚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阿惠已经背对着他走出几步,一个男人越过她的肩头看向了地面上的他,面无表情。
“那,要不要处理掉?”
“当然,”阿惠很淡然,“还有那个带他们来的人。我怀疑是有人把我们的消息泄露出去了,这些人到过这里,不能留。我们得尽快离开。”
男人两步上前,抽枪在手。阿惠眉间似有不豫之色:“唉,你多少也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能在佛塔里……”
她语气沉滞,仿佛这是想都不敢想的罪过。
被黑布罩子再次套在头上之前,诸葛青遥遥地看了一眼阿惠的脸。
他们被一路拖到水边,被推入水中之后,诸葛青立刻挣断了手上的绳结。那坚固的绳索在他们被带来水边的一路上已经被诸葛青以手中的锐器磨得只剩丁点相连,手臂一施力就可断开。他在水中睁开双眼,奋力将脚上的绳子划断,断落的绳结被另一端沉重的石块带入水底。
诸葛青的头发在水中漂浮开,他一个猛子扎下去,顾不上去拆解贾正亮身体的绑缚,他先潜下去割贾正亮脚上的绳子。
水中操作比陆上更加费力,绳索另一端的石块带着贾正亮缓缓下沉。
阿惠塞进他手里的是一柄线头剪,只有半个巴掌大小,前面不到寸许长的剪刃很薄,只是做针线活的人用来剪线头的,割绳子相当费力,不如说是在磨。
诸葛青扣紧绳子努力动作,磨断绳子的同时,尖锐刃口也在他的手指上划出一道狭长伤口。
鲜血在水中缓缓散开,隔着一小片扩散的淡淡血雾,诸葛青看见翁布早已沉底。从他张开的口唇冒出大量白色泡沫向上涌去,湖水灌满他的肺部,翁布不动了,肢体绵软地散开,未闭合的眼睛仍望着水面的方向。
诸葛青自己闭气的时间也几乎到了极限,他脑子里什么都不去想,奋力割断贾正亮手脚的绳索。两人憋着气潜水离开他们被推下去的船坞。
破开水面的一瞬间,空气涌入肺部,几乎生疼,却有一种逃出生天的解脱感。船坞已经被他们抛在身后,漂浮的杂草芦苇被夕阳笼上晕红颜色。
等到终于上岸,饶是二人体力过人,这时也不免筋疲力尽,仰倒在烂泥之上。诸葛青喘着气把那枚线头剪举到眼前,就是这脆弱的几乎只能剪短线头的小东西,救了他们两个人的命。
夕阳散荡霞光万千,将水面照得潋滟如金,波光粼粼。水鸟低飞盘旋,羽翅轻轻掠过水面。浓云转淡,金红瑰丽,饱蘸一笔胭脂,被微风拖曳出长痕。远山如黛,层层山影溶落水上。有渔家农人日落而息,湖畔僧侣踏晚诵经。
直到这时,诸葛青才觉出来心惊肉跳。他的脸上几乎还残留有阿惠凉而润的双手的触感。
王也是他儿子的另一个父亲。
在他面对王也的时候,许多次差一点点就说了出来,却每每在最后关头如铁水封唇,留给自己一片死地般的沉默。而这一天里,他伏在一个自己从未信仰过的神祗座下,对着一个刚刚才见到第二面的女人,说出了他最深的秘密。生死既定的关头,听取这剖白的并非任何人或神,而是他自己。
梵音在湖面上遥遥回荡,似是在抚慰这有情众生,婆娑天地。
第62章 这次我抱紧你不会落空
公然在湄公河上劫中国货船,杀了九名中国船员后抛尸,再以劫来的船往泰国运毒,这案子的影响简直恶劣到了极点,更别提船上的那一批粉晶是哪来的。公安部为组建这个专案组出动了大量精锐,禁毒局局长亲自挂帅专案组组长,像一根定海神针定在了金三角。
全世界官场都一样,讲究级别对等。这案子由中老缅泰四国共同侦办,联合专案组的另外三个副组长分别是缅甸内政部处长、泰国警察署禁毒局副局长和老挝公安部禁毒总局副局长。
这三人年资都足够高,徐四在其中是年纪最轻的一个,却态度凌厉近乎嚣张,在一开始就直指,正是由于老挝警方的行动失误才导致王并有机会劫船换船。共事数天之后,这几位副组长就对徐四有了一个共同的认识——你软,他可以用更深厚的背景更强大的实力更迂回的方式迫使你就范,你硬,他永远会比你更硬。
这案子由四国共同侦办,而实际上各方都清楚,专案组是由中方来主导,又兼这么一个相当强势的专案组组长。虽说专案组驻在泰国清莱,沾不着半分中国的国土,徐四倒真是宾至如归,如臂使指。
ICPO的人是清晨五点由大其力过关来到缅甸的,国际刑警到底身份特殊,又是此案的重要证人,几位组长副组长都亲自参会。
徐四坐在最中间,身边则是三位副组长,后面则是其他技术人员、干警和翻译。
诸葛青站在一幅地图前,用红笔勾出了几个重要地点,串联出了自己被王并抓住之后的行动轨迹,把这段时间的事情一一讲出。贾正亮则坐在他身边,待诸葛青大略讲完,两人位置对调,贾正亮重点讲了景栋警察局和翁布。
二人话里的意思相当明确,景栋警察局里有内鬼,并且很有可能是高层人物。
徐四全程只听,偶尔发问,这时他还没发言,缅甸内政部处长先开了口,语气并不激烈,再经由翻译的润色,显得相当温和,但话里的意思是很坚决的。
他无法仅凭诸葛青和贾正亮的话就暂停整个景栋警察局的工作,对于他们所说的事情,他认为逻辑上是成立的,但现阶段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景栋是掸邦的旧时首府,在没有扎实证据的情况下,无法就此将景栋警察局的所有高层扣留审查。
贾正亮一挑眉:“要证据啊?那跟我去一趟良瑞吧,翁布还在湖里泡着呢,抓紧时间,五官应该还没泡烂,认得出。”
这话里夹杂着火气,翻译心知不能翻,一时讪讪的。好在此时门被推开,有人进来,坐在了最后一排,些许响动缓解了此时的尴尬。
诸葛青回手拍拍贾正亮的肩,没看见来人是谁。其实他心里也憋着一口气,因为实在是憋屈。自打ICPO来到掸邦,就没有什么事情能顺顺利利地走完,相反,他们近似于处处碰壁。ICPO要人有人,要钱有钱,想调颗卫星来支援行动也不是没底气,可是金三角这地方邪得很也黏得很,ICPO这种高门大户习惯明刀明枪,在这种地方反而施展不开。
他和贾正亮上岸之后用公共电话联系上了队里,不敢继续在良瑞镇上停留,坐车去了东枝,在那里得到了队里支援的同时也得知了专案组向ICPO发出的协查要求,直接驱车来到清莱,只挤在车后座上勉强睡了几个小时。
先是被缅甸警察出卖,又经历一番生死,再对上这位缅甸内政部处长话里话外的意思,心里有火气实在是很正常。
诸葛青垂着眼帘思考,正要开口说话,才发觉漏夜赶来缺乏休息,先前又说了太久的话,嗓子有点撑不住,话没说出来,先咳嗽了几声。
会议正凝在一团割裂的沉静里,因此这两声咳嗽就分外清晰,听在别人的耳朵里,倒像是诸葛青发言之前,要先抬一抬自己的分量。
他静了静,想等嗓子里的那种干燥缓解一下,余光里就看到有人起身接了一杯水,绕过两排人头,动作行云流水,无比自然,把一次性纸杯放到了他的面前。
诸葛青低声道谢,握起纸杯,抬眼一扫——就此愣住了。
王也的头发短了非常多,凌乱地垂落在颊旁,一双眼睛深沉安静,视线降落在诸葛青身上。
“喝。”王也简单地说了一个字,转身走回最后一排坐下了。
诸葛青定了定神,咽下两口温水:“并不需要暂停整个景栋警察局的工作,我所指的也并非警局里的任何一个特定对象。但整个景栋警察局不止翁布一个能说汉语和泰语的人,他是谁派来接我的?跟ICPO合作,有机会得知我的身份的人都值得被怀疑。翁布死了,这个人联系不上他,就会知道有什么环节出了问题,他会自露马脚的。”
内政部处长短暂思考之后,同意对景栋警察局的人员进行监控。
另一个重心是诸葛青和贾正亮所提供的王蔼可能的藏身之处的情报。莱茵湖区面积虽然不算太大,但是浮岛很多,水路四通八达,很难排查。更有可能,在这几个小时之内他们已经转移。专案组决定派出行动队前往湖区进行摸排,要是能抓到人最好,如果晚了一步,就要抱希望于景栋警察局里的那个内鬼了。
技术和人事上的问题诸葛青没有发言的余地,他的目光越过两排的人,落在了王也身上。
他也在看他,目光浓郁胶着。
各项布置均已做好,会议结束,房间内的人鱼贯而出,专案组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开始运转,王也被徐四叫住,带离了诸葛青的视线。
一名张楚岚手下的年轻警察递来两张房卡,送ICPO的两位专员前去休息,而他本人无暇寒暄,亲自带队前往莱茵湖。
到得门前,诸葛青才发现他跟贾正亮并非一间。他刷卡开门,习惯性扫视了屋内各处,走进浴室放水洗澡。
澡洗到一半,水声淋淋之间,诸葛青听到房门被刷开的声音,他一手按在瓷砖之上,心跳频率陡然变快,知道了拿着他房间另一张房卡的人是谁。
他裹上浴袍,推门出去。
王也抵着窗台,背光而立,神情很专注。他在看他,只是看他。
这样的眼神甚至不能用注视或凝视来形容,诸葛青感觉王也的目光已经席卷他的一切,触摸他的灵魂。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把“看”这一个单纯的动作发挥到这样的程度,这样令他热切思念,又羞赧动容。
诸葛青走到王也身前,伸手抱住他,像是一同抱住了王也背后清澈澎湃的天光。
王也捧住诸葛青的脸:“还行,没瘦。”
这段时间里的一切不安情绪,生死关头的紧迫,牢狱之中的焦灼,全被这四个字涤荡干净,把他又变回那个诸葛青,有着销不尽的风流温柔。
“瘦没瘦,只摸脸怎么知道?”
他等着王也会像从前一样,被他撩拨到眼神飘忽,不肯直面相对,到那时候他就吻上去。
可是王也没逃也没躲,眼神不改,只是看他,看他的脸,看他整个人,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比看他更重要的事情。王也的眼角坠着那样多浓得化也化不开的情意,全数迎上来,将他吞没。
诸葛青先在这样的目光中退却,他偏转视线,嘴角微翘:“我以为你也跟着去莱茵湖了。”
他隶属国际刑警,在这个案子里没有执法权,但看王也被徐四叫住,理所当然以为他会被编入行动队。
“他们都认得我的脸,会打草惊蛇。”王也没说的是,他为了回到金三角违反了一大堆纪律,还抢了泰国警察的枪和警车,回国之后有大半可能直接被扔进调查组,现在最好老实一点。而他从王并嘴里撬出的诸葛青身在空隆监狱的消息却并没有派上用场,诸葛青自己联系到了ICPO。不过这一切,他都不打算说给诸葛青听了。
诸葛青抬手摸摸鼻子,似乎还想没话找话,却又从王也的视线之中,敏锐地感觉他有什么话要说。
“我到过粤江了,”王也说,“也见到了诸葛珏。”
他的声线低沉,尾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你把我们的儿子养得很好。”
话一出口,王也几乎后悔了。他怎么敢,怎么能?诸葛青是一个太过要强姿态也太漂亮的一个人,为了维持住这种尊严的漂亮,他可以接受不能接受的事情,可以宽容,可以忍受,可以迫使自己理解和接纳。
但他怎么能在第一次之后折断诸葛青第二次?
他要怎么解释,怎么说明,在那个从粤江到澳门的夜里,他刚刚得知自己有了一个儿子,得知诸葛青就是当年那个Omega小孩儿,他在漆黑的海上一脚踩入满是偷渡客的船舱。在汗臭和机油味,咳嗽声和局促不安的低语之间,他心里装着的全是他的月亮。
于是他的一切行为都有了注脚,走上死路不可怕,龙潭虎穴可以闯,只要是为了诸葛青。
可是直到刚才的这一刻,王也忽然意识到,他不要委屈诸葛青做任何事,哪怕以爱之名都不行。
王也都听不出自己语气和音调中潜藏的恳求,他把自己如何见到诸葛珏,如何知道他身世全部说了出来,不敢漏也不想漏。在这个过程里诸葛青一直一言不发,他脸上的表情让王也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疼碎了。
他才是那个站在庭下等待审判的人,诸葛青掌握了对他生杀予夺的大权,随时可以改写他一生的故事。
“不可以改姓,”诸葛青声音凝涩,似吞了沙,咽了泪,“王珏太难听了。”
王也愣住了,不能相信诸葛青就这样放过他。
而诸葛青重又抬起头,鼻尖眼角都带了红,认真地看着王也,负气似的,认命似的,说了一句话。
“王也,你爱死我了吧。”
这句话由谁说出来都会显得不伦不类,引人发笑,比起恋慕他人更像是恋慕自己。只有诸葛青说出来就一点问题都没有,好像这句话是为他量身打造,为了等他说出来,已经等了一万年了。
王也沉沉低语,好似喟叹:“是,我爱你。”
这是愿意跟他生死与共的,他想要一生抱拥的人,伤痕累累,却也无坚不摧。
他们拥抱着滚到床上,诸葛青的浴袍散开,露出胸膛和腰腹。他的手抚上王也的手背,顺着浮凸的血管一直摸到手肘,掠过硬朗而精悍的线条,去剥王也的衣服。
锁骨被啃咬的感觉让诸葛青鼻梁发酸眼睛发胀,他的手心贴着王也的胸口,错觉自己可以就这样,摸到王也心脏的表层,灼灼跳动。
诸葛青想起他刚到掸邦不久时,两个人曾在昙街口的小铺子里吃过一餐饭,王也不经意间露出了左掌心那道陈年久疤。他把王也的手拽过来,骗他说是看手相。王也还笑他,说是看手相,怎么好像在摸骨一样。
那算哪门子的摸骨,此刻诸葛青的手顺着王也的下巴往上摸,从干燥的嘴唇再到高挺的鼻梁。他想起以前有种说法,鼻子长得这样好的人一定智勇仁义,性情坚毅,王也大概一条不落,全都占了。
还有种别的说法,覆着情色的暧昧和旖旎,诙谐一点说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王也的上梁如此挺拔高耸,下梁一定歪不到哪去。诸葛青自然懂得这话不过是个狎昵的玩笑,做不得多大的准。可这时王也下身沉沉一条悍物已然戳在他大腿上,又烫又硬,着实让他感叹了一把王也的下梁有多直。
诸葛青仰起下巴,在王也的喉结上轻轻地咬了一口。
下一刻他就被吻了。王也吮吸诸葛青饱满的唇珠,轻咬他柔软的舌头,吻得深入且缠绵。
他的呼吸连同他的亲吻,不容抗拒地朝下方流连。
浴袍不禁翻滚,早已全数敞开,诸葛青身上仍带着沐浴过后的温暖水汽和清淡香味,小腹紧绷,腿间事物昂扬挺立,红润漂亮。
王也一点点地含进去,以口腔包裹,用舌面摩挲。吞咽吮吸之间,王也自诸葛青腿间抬头,一双眼睛直直望进诸葛青的魂魄,然后舌根放软吞到了底,鼻梁都没入耻毛。
喉咙口腔尽是令人脸红耳热的黏腻声响,王也被剪得半长不短的头发垂落下来,似有若无搔着诸葛青的腿根。高潮到来前诸葛青骨酥筋软,浑身烧起情欲颜色,下意识伸手推拒,挣扎着要抽出来,王也却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打开,看他情潮攀涌,听他喘息叫喊,任他情难自抑射在他嘴里。
诸葛青仍在短暂晕蒙中,看着王也贴上来,喉结一滚,咽了。
“你——”
“对不起。”
诸葛青还当王也是为这桩情事,纵使被反制压迫,他也射在了人嘴里,还被王也全数咽了。床上的压迫不是压迫,何来对不起?
这答案,王也马上就给了他。
他滚烫身躯贴近诸葛青,手指抚上那张情欲未褪的脸:“对不起,没有回去找你。”
迟来八年。
诸葛青的眼眶迅速地红起来,眼中浮起一层水光,他吸了吸鼻子:“嗯,我原谅你了。”
王也捧住诸葛青的脸,呼吸相闻,交睫之距。他说:“要我吗?”
“要。”
第63章 尾声
有人拜佛拜的是佛,有人拜的就不是,是欲望,是恐惧。
谁也没想到王蔼会藏身在佛寺之中,他一生捐出大量金钱修缮佛塔,穷途末路时,竟躲入了这里。
佛国缅甸,僧侣地位极高,没办法强攻寺院,摸排出重点位置后,张楚岚和冯宝宝扮作游客,大方潜入。却已人去屋空,桌上茶杯仍有余温。
其时莱茵湖上的迎佛节已经开幕,雕花木船载迎舍利游湖祈福,湖上大小船只岂止百数。
最后竟是行动队中那名视力过人的队员“老虎”立了大功,遥遥一望,船影幢幢间确定目标。冯宝宝拽过身旁队员手中的突击步枪,四百米之内,这枪在她手中能发挥出狙击枪的精度。
一枪点倒驾船的人,小船在湖水之上打转,无法再前进移动分毫。
从诸葛青贾正亮逃出良瑞镇再到行动队来到莱茵湖,已过去了十几个小时,按理来说,王蔼早该逃跑了,不会拖延到现在。
将人抓住时,王蔼躺在小船上,呼吸又深又快,浑身大汗淋漓。张楚岚跳到船上,发现王蔼几乎陷入昏迷。
阿惠跪在王蔼身旁,为他拭去嘴角残留的呕吐物痕迹,轻声说道,他是糖尿病,先前胰岛素打多了,现在血糖太低才会这样,喝碗糖水就好了。
王蔼有严重的糖尿病,这是王也说过的,张楚岚一直记得,他立刻安排叫了救护车。王蔼是绝对不能死的。小船靠岸,几人合力将王蔼抬到岸上,张楚岚手里端着的一碗糖水就要灌下去。冯宝宝忽然说,他身上为啥子有股烂苹果的味道?船上又没得烂苹果。
张楚岚喂糖水的手一顿,立刻望住了阿惠的脸,把那脸上的神情变化全部收入眼中。
直到救护车驶来,张楚岚才知道他差点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王蔼根本不是血糖太低导致的昏迷,而是血糖太高引发的酮症酸中毒,无论王蔼的昏迷呕吐,还是他口唇中源源不断飘出的烂苹果味道都佐证了这一点。那一碗糖水要是喂进去,王蔼必死无疑。
阿惠倒也痛快承认,她换掉了王蔼的胰岛素,为的就是这个。她淡然地说,王蔼早该死了。到了这时,张楚岚不禁思索,这十几个小时里,她到底是跑不了,还是能跑却不跑。
待到王蔼情况稳定下来,张楚岚才把悬着的一颗心放下。让王蔼死很容易,都用不着费一颗子弹的事儿,可是就这么让王蔼死了,那只是一个人的正义,让他活着回到中国受审,让千千万万个被他毁掉的家庭得见他的下场,那是法律的正义。
他靠在病房的墙上,跟徐四电话汇报,之后又拨通了王也的号码,把这一切巨细靡遗地告诉王也。
几百公里之外的清莱警察局,王也站在窗边,看着外面一望无际的碧天白云,听着电话另一端张楚岚的声音,沉默抽烟。
挂掉电话之后,王也久久没有说话。诸葛青立在他身边,问道,怎么了?是行动出意外了吗?他偷看王也脸上神色,嘴角微微一翘,又说,你不是说你戒烟了吗?
王也指间夹一颗烟,抽得就剩下个烟屁股,好悬要烧到手指他也不理会,而是慢慢把手伸出去,夹着烟的手指从诸葛青的前额点到眉心,柔情似水又万分虔诚,像是在描绘什么图腾。
他把烟头一抛,倾身吻了上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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