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时辰前,卯时三刻,城南的某处临时划辟的牢所,满脸倦容的谢棠坐在张楚岚的对面,角落里坐着一名天枢属下六艺阁中笔速最快的书吏,谢棠力尽翔实地陈述着她与鸣泉山庄的关系,以及那一日她所看到的一切。像如此这般的笔录证词已经做了第三回,但张楚岚仍然不满足,他仿佛嗅闻的猎犬在寻找某些东西。
谢棠嘴唇有些起皮,她说道:“首先,就像醒躅湖的大多数护法、长老那样,我并非一开始就成为了‘金错刀’。我被掠走,又被王也、诸葛青解救一事,这在你们的卷宗有所提及,我便不再说了。我被送到府衙慈济堂安顿,这时候,先是我的姥姥原小双,她找到了我,并告诉了关于我父母的一切。
“原小双早年名号‘银环燕’,双刀师承翼州向氏,如果我的爹娘还在的话……我没什么倚仗,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但她说我可以先练武。我当时已经十三岁,入门有些晚了,原小双病重在榻时,她想将我拜托给一位故人暂时收留,这时候曲彤来了。因为知道了我父亲曾经是什么身份,我对她很警惕。”谢棠陷入回忆,干涩地讲出她所经历的最后一段平静的、甚至是有些乏味的时光。
“但是曲彤没有强迫我入醒躅湖,她居然对我说……她说,你随时都可以来谷里,毕竟你的父亲也是主动离开的。我问代价是什么,她告诉我,如果是在谷内游览并不用付出什么,戴好防毒虫的香囊便可随意看看。如果是想要借取力量那就不一样了。”
谢棠不自主地发起抖来,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学着曲彤微笑的模样扯了下嘴角:“她说,你迟早会来的,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了。”
没有理睬曲彤,原小双走后,谢棠平日便住进骆家的外院中,骆老夫人因故人之情照拂她,常找她来给内院的女眷后生指点一些防身武技,如果要安个名头,她就是一名武师。
出事那天是她月中例行到镇上驿站取信的时候,隐于山间的鸣泉庄与外界接触主要就靠月初月中十五天一回的书信往来,自她来后这项事宜也一并交给她。
她快马带回一封火漆书信,当推开未掩好的山门时,空气中已经凝固着死亡的不详气息。
人们倒伏在地上,大都双目凝视,面部僵硬,地上凌乱的痕迹显示出他们死前都经过痛苦痉挛的挣扎。这些人都是毒发身亡。她踉跄往内院奔去,护卫颈间血痕未干,女眷们手被绑缚在身后,似乎经过了某种刑讯手段,有两人呼吸渐渐微弱,他们脸上弥留之际的神情触目惊心。
她不知如何到的别院,茫然地转动眼珠寻找着什么,猛然看到了骆莞——少女侧卧在地上,左手手臂不自然地扭在身侧,蜷曲的躯干像一把弓对着水井的方向,水桶里的瓢扔在一边沾满泥灰。
她蹲下去阖上了少女空洞的双目,视线移到手部,那只纤细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块丝帕,针脚青涩的“莞”字上一大块乌血。
谢棠说道:“那是我绣的,我想把丝帕抽出来,可是她的手握得太紧了,她一定很痛……”下唇一阵撕裂疼痛,谢棠才意识到自己咬破了唇,咸涩的眼泪滴落在伤口上。
“这个时候,我想起了那封信,我揭开火漆,里面只有一张竹节纸字条:他们找到庄子了,带孩子们走!”
“原来我迟来了一步,这封信本该更早交到骆家主事人手上,不单纯是驿站送迟了,我明白过来:骆家是被豢养的困兽。暗桩能够确保火种延续,山庄里共有三个人知道暗桩的存在,骆老夫人、骆菀还有我。”
张楚岚阻止了她越发混乱的叙述,插话问:“说清楚,是什么暗桩,到底怎么用?”
谢棠深吸一口气:“圣人并不想徒增杀孽,但是前朝公主的后裔确然存活在山野之中,且有看守宝藏入口与钥匙的传言,所以暗桩不仅是暗桩,也是监视者。一直到那一天,暗桩也没有真正失去作用,而外围的大鱼忽然闯进来吞吃饵料,我们始料不及。”
“我必须尽快判断暗桩是否还在正常运作,决定之后的去处,但就在这时我发现了违和之处,骆轩不见了。
谢棠张望了下四周,想起了什么,她停在那里深吸口气,感觉心跳得飞快,甚至能听到耳边血液轰隆地流过,她又飞快地数了一遍又一遍。
内院应该有三十二人,沿途也根据服饰确认过,尸体也少了一具……不,这个人可能还活着,或者,他被带走了。
那是骆轩,谢棠知道他近来对她有几分不切实际的情愫与希愿,当她每月前往镇上取信之时,骆轩有时便悄悄尾随在后,而骆轩对这些秘辛毫无了解,在骆老夫人知道骆轩的冒失举动之前,惨剧已然发生。她没法推断哪一个环节上出了错,但是为了骆家的恩情与好友骆菀,她一定要找出骆轩。
谢棠离开庄子的时候像一具木偶,蜷息在野地里,那一幕不断闪现,所有的人的死状都在告诉她,他们是被毒杀的。当暗雪堡的人出现的时候,她差点弹起来想去勒住为首之人的脖子。
她看到对方只是找出了一个漆木牌子,骆家祠堂里供着的那个。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她理智的弦直接断了,为首的男人推搡着骆轩,拿着牌子对他勒问些什么。
那不是一块普通的木牌,骆轩说过,祖上相传,这块牌子是可以重现当年家族煌煌全盛之貌的。骆轩不仅与她提起如此重要之事,还描述过它的特异之处,他是骆家嫡子,年轻人的心思一点也藏不住,他看着她时压抑着眼神里的光,她第一眼就明白了。
谢棠看向这块沾染了无数鲜血的小小漆木牌,眼神死灰般沉寂,它并不能通往光明的盛景,相反代表着沉重的份量,即使骆家人将传言始终当作传言,对之视而不见,也免不了落到如此下场。简直是一个把所有人的幸福葬送的牢笼。
暗雪堡并不清楚这其中的底细便咬了钩,当发现触及了雷池之时,离钩破肚皮的界限也不遥远了。
张楚岚支起下颔,平静地审视着谢棠:“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非要救出骆轩?不,或者是执着于带走他?”
谢棠认真听完问题,终于露出第一个由衷的微笑,她启唇说出了几个字,张楚岚沉默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而后抱起双臂看着书吏,摆了摆手示意他停止记录。
一大滴艳红烛泪落下来,烛花闪烁,张楚岚食指轻弹几下,谢棠与书吏忽然身躯颓软,仰倒在椅子上,脸颊晕红,已然昏睡过去。
冯宝宝从黑暗里猫起身影,将谢棠背负在后背,正要跳下窗户,忽然有人拉住她,转头一看,对上了连审了一天一夜的张楚岚浮肿惨白的脸。
张楚岚默然半晌,问道:“宝儿姐,你说我是疯子吗?”
额头被柔软温暖贴着,冯宝宝双手不空,就将头靠了过来试了体温,拍了拍他,很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你没有疯,走吧,张楚岚。”
四日后,谢棠是在一处小村庄里见着的骆轩,骆轩望见她,先是错愕与欣喜,而后便是难言的焦虑与惊恐,仿佛见到了什么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沈蔓,不,谢棠,你、你怎么在这儿?我们跑吧,就我们两个,我们跑到醒躅湖和官府找不到的地方去……”
“你为什么先前和那个曲彤在一块?现在已经离开她了对吗,我知道你也是被逼无奈,但是你想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吧,所以说——”
“逃?我已经不想逃了。”她吐出一口血沫,撕下一块布条缠在刀柄上,黑白分明的瞳仁亮得吓人,“这十年来我一直活得像个懦夫,不肯接受谢棠这个名字,不愿背负我爹娘的恩怨,受上一辈人的操纵。姥姥为我指了这条路,叫我化名沈蔓,受骆家的庇护活得浑浑噩噩,那样过活着倒也不错。可如今阿莞死了,骆老夫人也死了,她们是那么好的人,那些幢幢鬼影都不能放过她们。我原以为——”
“一夜之间上百口人身首异处,你呢,你凭什么活下来?让我猜一猜,骆郎啊,你是用那漆木牌换了自己一条命吗,哼,可真值当啊……”姑娘笑得凄绝,振腕一抖,短刀雪亮刃尖下压,便在男子颈项上留下一条浅淡血痕。
“沈蔓!不——谢棠,世上知道此事的已经没剩几个人了,只要我们寻个无人烟的山村暂时避居一些日子,此后就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了!他们、他们答应过我的……”骆轩额上冒汗,直着眼看着刀尖逼近自己的喉管,语调颤抖得不成调子,“你若果实在执着于鸣泉山庄,那也不是不行,可你也要看清局势啊,朝廷鹰犬还在十里山外盯着无波镇,连暗雪堡都捂不住这个烫手山芋。”
他惊叫一声,眼前天旋地转,下一瞬是被人拎住了后衣领子怼在了土墙之上,鼻端浸满了绿萼梅的幽香。海棠本无香,谢棠在外院作工一向不佩香囊不施脂粉,这是他妹妹骆菀生前最喜欢的那盒香粉的气息。
骆轩恍然明白了什么,但对着谢棠平静而又狂乱的面容,他却心如擂鼓,两股发抖,什么都说不出来。
“原来是暗雪堡告诉你的。这趟浑水,本来就是神仙打架,凡人倒霉,我不管是陈堡主还是谁许诺过你的,显然那人也没有多么心善,难道他没有告诉过你,骆家血脉系前朝一位公主的后裔,这件秘幸,沾之即死,无一幸免。”
“你,你……他、他们也是你找来的——”骆轩脑子里嗡嗡作响,他的唇舌蠕动了半天却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想问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些的,你和那两个人是不是早就设局来骗我往陷阱里跳,既然如此,当初为何要劳心劳肺把他救出来,就为了教他不起疑心吗?
骆轩这才发现,他的确一点也不了解眼前这个女子。他看了这丫头七八年,到头来也没发现她是个冷情冷心的罗刹,且早就疯得厉害,心上犹有一点余热独独分给了他的妹子,如今也随着一场大火葬送在漫山灰烬之中了。
“作为‘银环燕’的传人,让我为骆家做最后一件事吧。总要有人做出决断的。”绯衣姑娘伸出一根纤纤玉,蘸着短刀上的殷红鲜血抹上自己的眼角,将那一粒小痣染得妖异非常,她却偏偏笑得光风霁月,似乎是快要了却心事而克制不住地开怀大笑。
她将刃尖再次点在骆轩的心窝,用极轻却不容置疑的力道。
骆轩听到她叹息般用柔嫩的唇舌吐出催命的话语,漂亮的眼睛里溢满了讥讽与冷意。她对他说:“怎么样啊,骆公子,你想怎么选?活着,还是下去陪你的亲人?”
不等他辩驳一句,谢棠径直摇了摇头,失望而怜悯地叹了一口气:“像你这般的人,也能有资格无忧无虑地过活么,当真是天真到了极点,所以,老夫人才没将重要事体告知予你吧。” 谢棠揪住他衣领的力道愈紧,寒霜般的刃尖映出自己扭曲的面容,骆轩崩溃地闭紧双眼,连一声悲嚎也发不出,在漫长的等待之中骆轩只听得“嗤”的轻响,预计的疼痛却没有出现。骆轩低头一看,刀刃偏了几寸,划破腋下的布料将他钉在了土墙上。
骆轩仍然不敢动作,他瞳仁动荡,急促地喘了几口气,谢棠朝后一退,骆轩便见到左侧有两个陌生的面孔从一面矮墙之后站了起来,正是张楚岚与他的直属上司徐三。
谢棠拔下刀归入鞘中,用刀鞘点在骆轩肩膀上,淡淡一笑:“希望我这一次的选择是正确的。你适合活下去,好好感受这世间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