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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也向山下狂奔而去,远远瞧见他与诸葛青的房子被一座透明屏障笼罩,将凡人视线阻隔,他看不清。劲风簌簌而起,天雷道道落下,当王也终于赶到门口时,风骤停,雷霆歇,他只看见了诸葛青对他说疼。
结界消散,湛蓝光晕在院中散开,王也一步一步走向中央伤痕累累的诸葛青。天劫降下,碎妖骨,焚修为,怎会不痛?王也要去握住他的手,把他抱进怀中,对他说一句:情之一字,我亦懂得。
在王也指尖将要触到诸葛青的脸时,他的真身却开始在王也眼前慢慢变得透明。王也慌张起身,却只揽了虚空满怀。他无措地停在原地,等流光褪去,看到混沌中蜷缩着纯净元灵,再无一丝妖气,是一个初生的婴孩模样。
他还是来迟了。王也道长平生重诺,只这一次失了约。
冥冥之中似有神识指引,王也将灵力化作一片祥云,托起诸葛青的元灵,载它去向它该去的地方。他眼望着祥云消散天边,皎皎明光随之而来,这次,落在了他自己的身上。而王也却像感知不到一般,僵立在原地,良久良久,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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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王也回了一趟武当山,跪在了师父面前。云龙道长心疼弟子,连声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王也答:“不苦。”
当时周蒙道长也在,也还想劝一句,看着他的样子却不知从何说起,良久才摇了摇头。
“百年难得一见的根骨,可惜了。”
王也再答:“不可惜。”
此后王也垂着头不再出声,直到两位道长离去时才望向他们的背影,低声开口道:“人间便很好。”
观中上个月新收的弟子们从未见过这位赫赫有名的师兄,此次听闻他回山,趁师父不备,派了个最小的偷溜出来想要见他一面。小师弟回去的时候,其他小童把他团团围住,连声问道:“见到了么,王也师兄什么样子,真的要成仙了么?”
小师弟懵懵懂懂没回答。其实他都没敢进门,等两位道长离开之后才扒在门框边伸长脖子看。
“王也师兄同其他师兄好像也并无太大不同。”他回想着那时的情景,王也师兄就那么坐在矮几前,背对着他,他看不清面容,但隐约能感觉到那个人身上都透露着一股消沉。“神仙也会哭么?”
几个小童叽叽喳喳地叫开了:“当然不会了,神仙怎么会哭呢!”
小师弟了然地点点头:“我也觉得,那一定是我看错了。”
王也回到了山下空荡荡的茅草屋,除了一间被火烧尽的屋子,其他所有同他走前都一模一样。只是没了生气,诸葛青踏入忘川,诸葛白重回林间,原本就不大的房子,如今只剩下他一人,显得格外寂寥萧索。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僵硬地环视狼藉四壁,终于在原本的床榻处发现了一点亮光。王也疾步走过去,颤抖着手拿起了那带着诸葛青气息的话本。扉页有些被火星燎到的痕迹,他小心翻着,一朵干枯的海棠从书页中坠下。王也忙摊开手掌接住,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诸葛青唯独留下了它。不是因为不得圆满的故事,只是为了这一朵海棠。
见花不是花,他们二人之间从未言明过情,就像这瓣从未落地的海棠。
王也将花小心收进袖口,走到后院,搬出小凳坐下,握着一把刻刀,久久无言,只有细屑簌簌而落。从黄昏到曙色渐起,王也手中的木料越来越小,直到梢头乌燕从巢中飞出觅食,他终于停下手。一块精巧木雕安静在他掌心,他吹开木屑,是只狐狸模样。
当年诸葛青以狐妖身份选中他为因,后以人之姿态离开他为果。原来这便是他们的因果。
王也就这么静静看着,不知过了多久,木狐狸上落了转瞬即散的白霜。王也恍惚间以为是木屑还未吹尽,抬起头才忽地发觉,许久没有过寒冬的江南,竟已下起了雪。他伸出手试图接住栀花一般的雪,却只留下了一滴又一滴的水珠。
“阿青,下雪了。”
江南的雪下不大,也下不久,石桌上的点点水渍与落雨时无异。雪是这样,人亦如此,除却一段回忆,他什么都没留下,连说与人听时的凭证都没有。
他想起他曾对诸葛青说过,他修的是无情道,其实那时他骗了诸葛青,只为打消诸葛青要在他身上寻情的念头。可笑他生而为人,识情懂爱竟比一只半路出家的狐妖还迟。可太迟了,王也将手覆在心口处,终于,他的心再不会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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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武当山是因为王也接到了消息,云龙道长病重。王也匆匆上山,看着病榻上苍老憔悴的师父久久无言。
云龙道长倒是笑了笑:“你竟一点没变。”
王也摸了摸自己依旧乌黑的头发,不知心里是何滋味。
“师父。”王也郑重道。他今日来除了看云龙道长之外,还有一件想了很久的事要做。他在床边盘膝坐下,看门外青山依旧,伸出手掌,金灿灿的功德飘起,照亮整间屋子。
“今日王也散一身功德于此,佑武当尔后气运。”
金光迸出,将将冲破木门涌向武当周山时,云龙道长抬手落下了一道结界。王也神色怔怔,直到云龙道长起身猛咳两声,他才回过神,起身冲到床前扶住师父摇摇欲坠的身体。
“武当百年基业至今,可不是抢小辈功德来的。”云龙道长拍了拍王也的手,不赞同道:“若是让天师府那几个老家伙知道了,还不笑话咱们?”
“是我甘愿。”
“那也不必。世人皆求长生,你若今日将功德散尽,怕是离咽气也不远了。”
王也垂目,“那也没什么不好。”
“你就不想再见他一面?”
“世间只有一个诸葛青,再见不到了。”
“那可未必。”
王也猝然抬起头,颤声道:“何意?”
云龙道长伸手敲了敲王也脑袋,一如多年前。“都是能入天人境的人了,就不知道给自己算上一卦?”
王也慌乱摊开掌心,透明八卦阵浮起,他一点一点推算,直到喉间血气翻涌,终于在漫漫长河中寻到一丝未断的因果。
“怎……怎会如此?”
云龙道长慢慢躺了回去,说道:“刚刚那些散了就散了罢,剩下的功德大概也足够你撑到再见因果那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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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流逝,却不在已臻化境的王也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连一根白发都未生出。享仙人之寿,经凡情之苦,是对他的惩罚。十余年来,他独自一人在山下的木屋中住下,陪他的只有一个木头雕作的狐狸。
诸葛白对他有怨气,不肯再与他来往,他认下了。所以当院落中出现熟悉的哭声时,一瞬间王也有些恍惚。他慌张推开门,看见了抱膝坐在树下的诸葛白,脸上可怜的神情无端熟悉,慢慢同他心底的模样重合。
王也不觉微怔,胸腔中的情绪难以言明,一瞬间忘记了开口。他努力收敛起自己不平的思绪,走上前去,学着诸葛青当初的样子,摸了摸小白的头。
“为何哭得如此伤心?”
诸葛白猛地仰起脸,眼中是不尽的委屈:“他骗我,他不叫诸葛青了,他根本不记得我……”
王也明白了,是诸葛白找到了转世的诸葛青,没有记忆的诸葛青。
“我化成狐狸他害怕,我变做人他也不愿意和我玩,他根本不是我哥哥了。”诸葛白哭得伤心,王也有些无措,他向来不善安慰人。幸而小白也不需要他的安慰,他只需安静当一个倾听者就好。毕竟,再不情愿,这世间也只有王也能懂诸葛白了。
诸葛白哭过一场就走了,王也仍是被孤零零留在原地的一个人。其实这也是王也一直在想的事。轮回转世,忘记一切的诸葛青,还是他的诸葛青么?
他总是看不透他与诸葛青。只是诸葛青早已踏入轮回,可他看到的那段微弱因果却丝毫没有变化,不生也不灭。王也想,哪怕自欺欺人也好,他是不是有机会再见到一个记得他的诸葛青?
武当新任掌门是那个曾与王也有过一面之缘的小道童。王也早已认不出面前长身鹤立的人是当年刚到他膝盖处的小师弟,小师弟却还记得这位一如既往名闻遐迩的大师兄:他是武当最后一个能入仙人境的人,也是千百年来唯一一个放弃飞升成仙的人。
“那时我听见你说,人间便很好。本以为是我听错,而今才看清你对人间留恋。”小师弟拂尘搭在臂弯,遥望天边火红裂云,那是天人的交界处,修道之人毕生所求,此刻正再度为王也而开。
王也却恍若未见,只道:“还要麻烦掌门师弟为我留一间屋子了,无需多大,能看见海棠就好。”
小师弟笑着点头:“好说,好说。”
王也已经对时间没有什么概念了。他只知道诸葛白回到了山间,临走前对他讲,他也要试着做人了。后来小师弟坐化,新的掌门一任接一任,他记不清。再后来,诸葛白也成了人,听闻此,王也分出一缕功德,为他结下他和诸葛青的兄弟缘分。从那天之后,世间似乎再没有他熟悉的人了,他也没有了出山的理由。于是山中屋门常年紧闭,只有寒冬将至的时候,他才会带着单薄的行囊,坐一头老牛,去京城一趟,替一只狐妖看一眼雪。
白云苍狗,世事皆如静水,看似一成不变,却从未停留过。
不知过了多久,江南又到了雨季。
26
诸葛青猛地睁开眼,离开了梦里的那场雨。
他梦到这场雨很久了。雨势时急时缓,有时微弱得还能瞧见天边太阳,更多时候是倾盆而下,模糊了他所有视线。唯一不变的是雨中只有他一个人,和一把递过来的伞,可他从没有接过来。
诸葛青从枕头边翻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凌晨三点半。他揉了揉眼睛,今夜想必又无眠。他想起不日后的罗天大醮,老天师堂而皇之下了一盘大棋,傻子才会信他是真的为了选继承人。但去还是要去的,他脑海中过了一遍名单上的人,最奇怪的两个人就是冯宝宝和王也了。一个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另一个似乎一直在武当山上待着。诸葛青想起听来的八卦,坊间传闻这人一年只出一次山,去北京,说是喜欢看雪。怪人一个,也不知这罗天大醮哪里中了他的意,不过正好,他对风后奇门感兴趣可不是一天两天了。诸葛青思索了下,下床到桌前坐下,准备为自己卜上一卦。
“哇”的一声,诸葛青吐出一口鲜血。他呆坐了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胡乱擦了擦嘴角。
飞蛾扑火。
罗天大醮比诸葛青预想的还要热闹许多,不管人心如何,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抽签过后,谁都不想立即回房,三两成群勾肩搭臂,是交际,亦是试探。没多一会儿,众人凑到一起,听传说中的王也道长讲起了故事。
故事很长,长到日暮落下,篝火燃起。有人听着听着就失了兴趣,有人不懂其意,在结束后等不及发问。
“那狐妖转世成人了吗?”
“或许成了。”
“那他还记得道长吗?”
“自然不了。”
面前的男男女女问个不停,王也耐心十足,一一解答。
“那道长最终飞升成仙了吗?”
王也抬头,看向问出这个问题的蓝发青年。“没有。”
27
夜很深了,失眠的人如愿听完了故事,心满意足回了各自房间,篝火前只剩下诸葛青一人。不远处一个小孩喊着他的名字,在寂静夜里分外吵闹。
“青!”
诸葛青挥挥手,让他自己先回去睡。
王也正在收拾手边的东西,朝声音那边看了一眼。“你弟弟?”
“嗯,叫诸葛白。”诸葛青眼里有些无奈,却是在笑:“吵死了,还爱哭。”
王也嘴角也微微提起,藏起眼底情绪,说道:“还有问题?”
“只有一步之遥了,他为什么不成仙?
王也停住手,似乎在回忆一件很久前发生过的事。
“或许是舍不得吧,万分之一的概率也不想错过。”
“修道之人竟然也会有这样的感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后悔了。”
说完这句话,诸葛青目不转睛地盯着王也,发现他正出神地看一地落花,没有答话。
“所以,前世没来得及好好告别的人,今生还会相遇的是吗?”
王也合上厚厚的牛皮本,也向屋内走去,在到了门前时回头看了诸葛青一眼。
“我不知道。我只是个道士,业余讲故事。照本宣科,技法拙劣。你看,再问我多的,我就说不上来了。”
诸葛青说不清那道目光里包含的是什么,他好像看出了很多不该出现在陌生人之间的东西。他觉得奇怪,王也看起来不像是会对别人如此明显地暴露自己情绪,可他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他盯着落在地上的本子,思忖良久,捂住莫名狂跳不止的心口,提步走向了那扇虚掩着的门,推开了。
“道长,我做过一个梦。”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