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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7 19:4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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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巧遇
过几日正好是七夕节,任国子监祭酒的王大人正值休沐在家,便想带着虚岁十三的女儿提前去潘楼那边的乞巧市上买些玩意儿,已免日期将至时遇上车马壅塞,走脱不得。
女孩子自小长得更像她母亲,生得玲珑可爱,脸颊两个小梨涡儿和一双顾盼生辉的小鹿眼便是随了亡妻的长相。王圣猷每次见了都会心中泛起柔软,想起早年间自己与父兄发生分歧,仕途遭受冷遇,是妻子在一旁倾力支持、体贴照料。王也任太常时,她突然一病不起,只遗下一个女儿来,便是王钧岚,乳名媞媞。
因而王也对钧岚非常疼爱,从小带在身边教导,教她下棋、读诗还有玩蹴鞠,几乎不曾打骂。特别是被那双无辜的小鹿眼满含期待地瞧着的时候,王大人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拒绝的话,连说个“不”字都要在嗓子眼里转个几折,等出口时语气已经低了下去。因此他常被同僚打趣,戏称他是京城一干青年才俊里有名的“女儿奴”,他也不反驳,笑笑就过了,心里却在说,哼,你们都生不出老子那样可爱的一个闺女。
但今日,王圣猷是真的有些头疼,本来他都已经吩咐好了王钧岚,换上靓丽打扮,跟着他前去市集上采购乞巧物品,谁知上天又要考验一番他的心性,让他碰上那个煞星。
这件事还要追溯到半月之前,王也近来不大情愿出门,然而他每过一段时间就要进宫面圣,平日也要去到国子监下属诸学履行职责内的事务与考察。三年前,他的前任就是因“迟慢不公,考察不实”被御史参了一本奏折,所以他向来不敢迟到。官家从“昭符改制”后便十分重视这边的管理,拨了很多经费和赏赐,还把书籍刻印的收入交由国子监自行支配,暗示大家好好干。
对于那些喜爱贪墨、中饱私囊的官员来说,刻印的收入倒是一顶肥差,何况本朝的官员俸禄也不错,若无甚大志,一辈子停在这个官位上养老,倒也挺好的。国子监刚设立的时候本来就是皇帝安排一些要退休的州官、老翰林之类的,所以他在国子监平日见的同僚,没一个白面无须,声音朗朗,真是让人打不起精神呐。
可是……王也心神不宁地抬头,果不其然又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因为这个人,他原本较为清闲的生活被打破了。这些天里,自己只要出正门就一定会碰上那个人,像一团粘手的蛛丝,梗得他连最喜欢的小龙团茶都喝得不是滋味。
定芳阁风波后的第一日,天气晴好,王也穿上绯衣玉带,摸着自己又长了一寸的将军肚,让门房打开大门,谁知迎面撞上一双狭长眼眸。他一下子愣住了,是在定芳阁时那个举止轻浮,调戏——不,这个词过于惊悚,应该说是欲要诬陷他的纨绔子弟!
那人穿了身素色衣裳,仪表整理得很是精神,笑得让人挑不出刺来:“王大人,在下听老管家说,您府上原本的帐房先生回老家奔丧去了,有了空缺。在下是来应聘的——”
“砰!”关门的声音。
他气急败坏道:“忠伯,此人怎能放进来,记好了这张脸以后不准用他!”
忠伯慢悠悠道:“知道了,老爷,您要从后门走么?”
“……不用,我们走正门,备轿,我今日要去律学。”
直到他忽视灼灼目光,坐上了青布轿子远去,依然觉得被什么东西盯上了,浑身难受。
第二日,那人又来了。
这次他换了身淡青色的衣服,头上插了枚檀木簪子,身上背着个医箱,整个人的气质看起来十分恬淡宁静,可是笑容还是那样扎眼。
“王大人,真巧又遇到您了,听闻府上家眷近来身体抱恙,正广寻名医,我略通歧黄之术,可否令我——”
“忠伯!你有没有听进我的话,这小子再来就把他赶出去,府里若有多余的口粮,拿出去接济穷苦百姓,绝对不许赏他一口饭吃!”
“老爷,可是他没进来啊,我们也不好赶人。”
“?”
“他只是站在了府邸门前几丈处,这条街对面两边是别人的宅子外墙,所以只堵了我们的正门。”
“……”
“直接动手是否有些不妥,您看,我们要不要报官?”
王也瞪着老仆,和他进行了一番无声的单方面交流。糊涂!报什么官,现任权知开封府(正四品)的正是他大哥,比他还高上一级,这案子若是报上去了,虽说他大哥需要因亲属回避,换人来主审,但这与知会了王家其他成员王也所遇之事有何差别,他还是免不了被动局面。
王也甚至已经想象到那群家伙唯恐天下不乱,撺掇他爹帮他说媒搭线的丑恶嘴脸了。
比如说:“三郎啊,你在外面招蜂引蝶实在不好,还是再续娶一位夫人,纳个小妾也行。就别去那种地方了,你看,啧啧,被吓到了吧。”
或者:“媞媞没有娘疼未免太可怜了,你这个五大三粗的哪里能照顾好她?其实我夫人也很喜欢女孩,不如接来我府上住两日如何?”
还有:“哈哈哈,你居然被这种话气昏了,圣猷,对、对不住了实在是太好笑了!!哥哥我忍不住。”
简直是奇耻大辱!
王也整了整衣冠,咬着牙低声道:“备马,我走后门。”
老仆的脸上浮现出了同情之色,我家老爷一个男子,独自带着岚娘子过活这么些年下来,真的不容易啊。
一来二去,王也也不由好奇这人还有什么新鲜花样,如果他没有准时来,自己甚至还会莫名失落,站在正门口出神一会儿。他今年虚岁十三的闺女在用晚膳时,偷偷看了好几眼对着烧鹅腿神游太虚的老爹。终于在王也把筷子失手掉落到地上,如梦初醒般握拳起身离席后,她躲进绣楼里,跟婢女秋月神秘地咬耳朵:“我觉得我爹可能要给我找后母了。”
秋月年纪也不大,但故作沉稳说:“我觉得老爷不像这样的人,他可喜欢岚娘你了,你和夫人长得多像啊。”
“唉,你不懂,他是在那天把舅舅找回来以后变得反常的,都不记得控制食量了,浑浑噩噩就多吃了一碗饭,我小心提醒了一声,爹爹也不愿意承认,看起来神色挺窘迫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啊,竟然让我爹不为伊消瘦反而衣带渐紧?”
秋月思索了半天也回忆不起自己读的柳耆卿的诗词原句是什么样子,只好干巴巴地说:“奴婢觉得,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秀色可餐?”
岚娘把做了一半的女红收了起来,叹道:“秋月,你真厉害,又学了个成语,看来我也要发愤读书了。”
……
如此过了几日,在诸葛青说出自己想来府上当西席的时候,作为主管教育行政长官的王也终于忍不住他误人子弟了。他踱步到诸葛青面前,平视打量了一番,满意地发现自己比对方高了那么一丁点儿,然后腆着肚子厉声问:“咳咳,你到底想怎样?”
诸葛青愣了一下,忍笑作揖:“大人还没问过在下的名字,在下名叫诸葛青。难道您不好奇,在下是如何找到贵府所在的么。”
王也翻了个白眼:“这还用问,当然是你顺手牵羊之后还看过了那袋里的东西。”
诸葛青微倾了下身子,无辜地反问道:“可是在下已经物归原主了啊,这并不能算得窃吧。”
“拉倒,诸葛青是吧,你就是吃准了本官没法告官,皆因国子监祭酒一职要求品行、道德皆无污点之人担任,亦是不许出渴、接见宾客。我若犯了,必然是要丢了头上这顶乌纱的。”
“可是在下本无意以此相挟,只是想和大人结交而已,难道这也不能够满足?”
“我不能与士子私相授受。”言下之意,是告诉诸葛青尽早死了贿赂他谋求考试便利这条心。
“谁说我是士子了,大人不妨再问一次,我重新回答如今的身份。”他恳切地看着王也说,“这次是真的,之前都是为了有机会进府。”
王也一脸狐疑神色:“哼,那你便说,反正一样是做无用功。”
诸葛青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幅长长的平津幡,上面写了“神机妙算”四个字,墨色尚新,他前脚亮出一张纸后脚便迅疾收回了袖中,似乎生怕被夺走似的:“这是山人新得的度牒,不日前在下在元符观出家,现在已经是一名云游道士。”
王也见他手往身后一探就拉出了那长幢幡,眼珠子都直了,闻言回过神来,他冷笑一下,肃起面孔,将两手放在腰带上说:“我竟浪费时间听你说话,果然是中了邪。”
诸葛青不以为忤,继续诚心发言:“山人观王大人印堂发黑,发线往后,近来是否运势下行、操劳伤神过度?山人日观天象,勘紫薇斗数,见贵人廉贞、天府二星在辰、戌宫,原本权富在身、才华横溢,入中年后仕途顺利,然四十岁前有一命中大劫,敢问大人今年贵庚,可否告知?”
放屁,我就是从见到你开始脱发,睡也睡不好,我看我命中大劫就是你这厮!
王也深吸一口气,刚要转身退回槛后,让门房关上门,结果忽然发现他的宝贝闺女站在诸葛青前面,身量只到人家胸口,仰着头眼神发亮道,脆生生问:“爹爹,这是何人,怎生得如此好看,如画中仙人一般?”
诸葛青对女眷丝毫没有轻慢之意,挽着平津幡,向前深深作揖:“岚娘子,在下是元符观挂名的云游道人,因卜算得与贵府有缘,故来此叨扰。”
王钧岚还以“万福礼”,而后双手手指微搭在胸前,好奇道:“你知道我的名字?你叫什么?”
诸葛青目不斜视,恬然笑道:“山人姓诸葛,名青,兰溪人氏,出家时日浅,尚无道号。”
王也面有不豫,皱眉道:“媞媞,别和来路不明之人交谈。他——”他转头看向诸葛青,那双靛蓝眼中清澈如昔,长身玉立与他对峙,在官威面前不落一丝下风,王也续道:“为父了解此人品行,他是个假道士。”
诸葛青辩解道:“山人度牒是真是假,王大人一验便知,之前我在定芳阁冲撞了大人,也已经提出赔罪之法,若大人不肯原谅我,在下只能学那古人,脱了上身衣服来府前负荆请罪。”
王也面容抽搐,不知该如何回答,结果王钧岚这时候不依不挠地冒出一句:“爹爹,定芳阁是做什么的。”
“住口,你问这个干什么!”
王也脱口而出,始知不好,王钧岚被唬得薄肩一颤,没有掉下金豆豆来,只是用一双湿漉漉的小鹿眼可怜巴巴地瞅着他,王圣猷便慌得不行,连忙蹲下来摸着她的脸:“媞媞,是爹爹不好,不该凶你……”
王钧岚抿着唇用手背捂着发红的眼圈:“我是听管家老伯说这人来了很久了,你也没有理会过人家,料想也不是坏人,否则爹爹肯定已经让人撵走他了。我就是想多了解爹爹平时在干什么……既然、呜、既然爹爹不想让岚娘管你的事,我以后再也不问了……”一长串话说下来自己也觉得委屈得很,眼泪啪嗒啪嗒开始落下来。
王也被水淹没,不知所措,只知道搂着女儿低声安抚,使尽浑身解数诱哄,他摸了摸怀里,找不出一方干净的帕子,只好提着宽大的衣袖想给女儿擦眼泪,还被王钧岚腰一扭矮身躲开了。
王也:“…………”完球了。
这时他视野右边突然出现了一方角上绣了竹子的手绢,他抬头一望,诸葛青逆着光,看不清面上表情,侧脸轮廓倒是被缀上一层柔和金光,显得毛茸茸的。他白净的手握着那散发着淡淡草木香气的布料,低下头对他说:“用这个吧。”
王也没有犹豫,接了过来给女儿擦脸,令他郁闷的是,这次王钧岚没有躲开,闭着眼睛乖乖任他动作。
女娃子长大了留不住了,学会以貌取人了,难道我长得不如他吗,呃好像是没有那么俊,但也不至于差那么多吧。王也作为一个操心操成了八瓣儿的老父亲,心情略带悲哀地想着,手上用了点力给闺女擤鼻涕。
王钧岚带着厚重鼻音嚷道:“疼……爹爹你轻一点。”王也才突然想起来这帕子是人家的,还得洗干净了还给人家——不过都这样了他还会要吗。
他心虚地偷偷瞟了眼诸葛青,对方好像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一般,勾起嘴角,走近了一步微微屈下身,这次王也能够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诸葛青略带俯视地说:“像这样的手绢在下身边还有很多,这方您随意处置就是,只是作为回报,王大人可不可以给我一点补偿?”
哦,看来这人有洁癖。王也从小锦衣玉食长大,这方手绢一入手他就知不是凡品,被拿来擤鼻涕,连他都觉得暴敛天物。王也不情不愿地点点头,不点不行,他那心肝宝贝闺女正在暗中掐他的腰,他只好忍着痛大方地说:“咳,好说好说,别太过分了噢。”
“那我想让大人答应一个要求,我想和你交个朋友,能以表字相称的那种。”诸葛青眼眸覆上深色,缓缓启唇道,这回他没再用敬称。
备注:飞鸣复何远,相顾幸媞媞。——张九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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