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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0-8 22: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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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白塔的首席哨兵即白塔的指挥官走在最前,与直面时带来的强压迫感不同,他的背影看起来随意又放松,王也紧随其后,把五感调至最大,对方每一步的力度都像鼓点一样,矫捷有力又谨慎,像是假寐的雄狮。
这是个真正上过战场、见过血的危险角色,王也余光扫过诸葛青,向导双手紧握,青筋凸起是十足的防御姿态。
张瑀停在了急诊室前,他转头看向王也:“把感知能力调低。”他目光深邃,语气低缓,像是指责小孩子不要恶作剧一样无奈。王也默默调低五感,他先前两年都以C级哨兵自居,对于收放能力一无所知,因此在一个老道的哨兵面前显得杀意过盛。张瑀等了他片刻,推开了门。
王也还没看清里面的人,就感知到了一股强劲的精神力,诸葛青的反应已经够快了,他几乎是在知道里面是个发狂的哨兵的一瞬间就为王也套了一层精神屏障,然而这个应激的精神屏障在遇到精神力的瞬间就化作齑粉,剩余的冲击王也一个人全然承受了。赤狐顺着精神连接的通道闯进王也精神图景的边缘,那里风和景明,边界的壁垒依旧威严挺立,甚至连一丝裂缝都没有。赤狐绕着壁垒走了一圈,恋恋不舍地嘤嘤两声,壁垒内传来一声虎啸。
诸葛青收回了自己的精神力,他现在有时间为王也部署一个坚硬的精神屏障了——虽然对方看起并不需要。
“谢谢。”他听到了王也的答谢,诸葛青舒了口气,跟着张瑀走了进去。床上躺着一个哨兵,哨兵像是囚犯一样被绑在床上,身上锁满了镣铐肩颈手腕与脚腕处绑满禁制环,此时哨兵正因禁制环放出的电流浑身抽搐。哨兵因抽搐面容扭曲口吐白沫,但是依稀可以看出是个年纪很小的男孩儿,王也皱眉,这是对待失控哨兵最好的办法,但是亲眼看到他还是有点反胃。
“他本来应该被当场击毙的。”张瑀说:“我知道这对你们有些残忍,但是作为白塔的哨兵向导,你们必须接受这些。”
“他还活着。”
张瑀撩开了分隔帘,帘子后是一个身上插满管子的女孩,乍一看与哨兵有三分相似,她面如金纸口鼻全是血迹,血氧值低到可怕,心跳也趋于一条直线,眼见生命在冰冷的数值变化间流逝。从进这间屋子开始,诸葛青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如今他见了这个女孩终于明白奇异的地方在哪了。他最初为了替王也拦截哨兵失控的精神力拉开了一张不大的精神网络,在只属于他的网络中,有一股微弱但异常兴奋且杂乱的精神力像是小股泉水一样股动。是这个女孩的精神触丝,她评级太低了,这道精神触丝消耗了她近乎所有的生命力但还是找不到她想救的人。
她与哨兵只隔着一道帘子,却隔了万水千山。
找到了又有什么用呢,诸葛青看着向导,露出了近乎残忍的微笑,他在精神网络中扼住了那道精神触丝。他对着那道精神触丝说道:我也救不了他,你要认清现实,有些事是努力了也做不到的,不如趁早放弃。精神触丝剧烈波动起来,检测仪上的数字暴跌,几乎要宣告女孩生命的终结,王也想去喊医生,却被张瑀拦住,他顺着张瑀的目光看去。诸葛青正站在女孩床前,双目紧闭额角渗出几滴汗来。
白塔的首席哨兵对他做了个嘘的动作。
诸葛青对此全然无知,他的精神力分了一半守在王也身边,只有一半在压制女孩的精神触丝,实在是无心理会外界的信息。你要死了,诸葛青说。对方丝毫不听,宛如濒死的困兽与他的精神触丝死死缠在一起。弱小、胆怯却又一意孤行,真是个叛逆的小孩子。诸葛青叹了口气,问她:他必死无疑,但其他人呢。如果你死了,再也没人能救其他人了。
他低笑一声,立于自己的精神网络间,似是孤独的演说家:强者尚不能全身而退,你的自以为大无畏牺牲又能换来什么呢。我不是什么慈善家,没什么劝你好好活着的义务,你随便。
精神触丝在原地愣了几秒,迅速退了回去,此刻天地寂静,他的精神网络里唯一的客人就是王也了。诸葛青松了口气,收回了精神触丝,他踉跄一步,王也拽住了他。
诸葛青看了眼逐渐上升的血氧,目光转向张瑀:“你找我来干什么?”
这一切还要从北京塔交付名单那天说起,近二年评级高且适配度高的哨兵向导十分紧缺,白塔接到这份档案后立刻把档案推送给在外巡视的白塔指挥官。他们此次巡视十分重要,近乎白塔行政机构全员出动,因此几人商议下,先由张瑀带领三名向导回来。他们在快下高架桥时忽然被一个冲出来的女孩拦住,女孩看起来惊魂未定,却扑在车头前苦苦哀求。
她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也就是刚分化的年龄,白塔的车几乎是个与世隔绝的静音室,副驾驶的向导听不出女孩求救的是什么,只以为这是个忽然分化的向导,于是开门下去。女孩一把抱住他的腿,哭声从门缝溜进来:“救救我哥哥,他,他好像夜游了。哨兵,对他,他是哨兵……”
她说话颠三倒四,词也说的乱七八糟,但车上的向导还是听明白了,这个女孩的哥哥是个哨兵,此时陷入了神游。他们纷纷下车前去查看,果然在路边躺着一个男孩,他年纪也不太大,像是从热水里捞出来一样,皮肤发红,一靠近就能感受到滚滚热气。最靠前的是个年轻的向导,他先进行了救援,但是他还没有摸到哨兵的精神图景,男孩忽然暴起,一拳打到向导胸口,向导当即飞出两米去,口吐鲜血试着爬了两次也没爬起来。男孩双眼赤红,似有深仇大恨,径直向向导走去,剩下两个急忙拉住他,却全被甩开。
张瑀从觉察到不对,到拉开车门冲出去制服哨兵,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这片刻,这三个向导却是一个重伤,两个轻伤。
他在前线工作数十年,见过发狂的哨兵数不胜数,一眼便知这个哨兵无可救药了,他正要举枪击毙此人,那个女孩却忽然冲了上来,抱着他腿泪眼婆娑:“求你了,求你了,我能救他,我可以,别杀他。”
她说着,忽然七窍流血,混合着眼泪,糊的满脸血红,她疼的全身抽搐,却置若罔闻般只是一直说着别杀他。张瑀一看便知,他们之间评级相差太多了,强行给发狂的哨兵精神疏导只会死路一条。
“所以我把他们带回来了。”张瑀说着,在胸前比划了一下:“我小女儿也就这么大。”
“情况紧急,我只能向附近的北京塔求助,正巧你们就在附近。”张瑀微微一笑:“第一次任务有些紧急……”诸葛青睁眼看他,嗤笑道:“你找我们不止如此吧。”
张瑀看向他:“这是白塔的机密。”
诸葛青不甘示弱:“白塔在华北分区有几个A级向导?”
张瑀摇摇头:“小聪明。”他话音刚落,王也就斜向前跨了一步挡在诸葛青前,从头至尾王也都没掩盖过自己的疑虑与提防,如今更是把敌意写在脸上。张瑀看王也,仿佛看一个巡视领地的猛虎,他眼前的哨兵向导不畏惧更不吝于展示自己的实力与底线。他看着年轻人,仿佛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不由笑出声来。
“在回来的路上,小吴,就是那个轻伤的向导,试图给他做精神疏导,但是对方敌意很大。”张瑀指了指帘后的女孩:“但是他接纳了她的妹妹。”
他言下之意清清楚楚:你来试试,A级向导来试试。
王也骤然想起他看到的那个哨兵的日记:我鄙夷且痛恨着向导,他们是黑山羊,是恶魔,是地狱的使者,厉声道:“不行。”与此同时响起的是诸葛青的声音:“可以。”
王也看向诸葛青的小腹,那里伤口甚至还没愈合,他低声且坚定地说:“老青,不行。”
诸葛青长吸一口气又呼出:“那你保护好我。”
10
哨兵的精神力在五感过剩的侵蚀与禁制环的强电流下显得薄弱而无害,完全无法阻挡向导听话的暗示,精神壁垒在诸葛青触碰的瞬间崩裂,被荆棘缠绕的腐朽大门在腾起的灰尘中缓缓敞开,哨兵的精神图景赫然出现在他面前。
那是个漆黑的小巷,远方有一点光亮,似是烛灯,在风雨下愈发微弱。诸葛青刚迈出第一步,就从尽头传来了犬吠,如同破旧的风箱只剩呼噜声。哨兵要死了,无论是几近崩塌的精神图景,还是垂死的精神体,都没有任何挽救的价值。
诸葛青往前走了几步,烛火离他越来越近,他这才意识到这是小巷的尽头,这么强的精神力的主人的精神图景却不过一人宽二十余步的窄巷。相比起来更像是那个女孩的精神图景,诸葛青停了下来,他看到蜷缩在巷角的黄狗,黄狗又瘦又小浑身秃瘢,散发出微弱的哨兵的味道。黄狗站了起来,烛火照出它细小的前腿,它弓着身子夹着尾巴露出森白的犬牙,威胁似地挤出吠声。
“她救了你。”诸葛青指了指巷子上的灯:“她快被你害死了。”
“我救不了你,但是可以救她。”
话音刚落,诸葛青起初站的那个地方出现了一个小男孩,诸葛青打了个响指,小巷里接连点起灯火,把这个地方照的明如白昼。小男孩张开手,他的手心中飞出一只蝴蝶,那是个普普通通的白蝶,鳞翅缓慢地扇动,脆弱又美丽。诸葛青伸出手,蝴蝶停在他的指尖,小男孩露出眷恋的目光:“保护好她。”
“我也许可以救你。”诸葛青蹲了下来,对小男孩伸出了手:“过来,乖孩子。”男孩走了过来,把冰冷的手放在他的掌心,诸葛青一颤,灰色与黑色的主色调通过这双手涌入他的脑海,就在此时,小巷从尽头开始塌陷,砖块与杂草都像是割裂的碎片在虚空中消失不见。龟纹蔓延至他脚下,诸葛青握住男孩的手,他想说一起跳,声音却割碎在空气中。
他自空中坠落。
握住他的手温暖而有力,不似刚才那个瘦小又冰冷的手,诸葛青做了几次深呼吸,这才意识到他重回人间。他刚才与哨兵建立了短暂的精神连接,如今连接被强行撕裂,疲乏自上而下席卷全身,与之俱来的还有反胃干呕。诸葛青抓着王也的手,捂住胸口剧烈咳嗽起来,他的感知还是延迟的在精神图景的感知,唯有王也的手是唯一的热度。
诸葛青舒了一口气,他从眩晕与反胃中摆脱出来,正要看向王也,忽然发现脚边趴着一只华南虎,华南虎见他看自己,站起来贴在他腿边。诸葛青愣了片刻,疑惑道:“你的精神体……”
“你刚才一直说冷。”王也松开手:“这也没有什么保暖的东西。”
“没事了。”诸葛青摸了摸虎头,精神体发出一声虎啸,随即回到了王也的精神图景内。张瑀等到他与王也说完才缓缓开口:“你进到他的精神图景了吗?”
诸葛青没有回话,他看向病床上的哨兵,哨兵双眼紧闭,面容沉静,像是做了个美梦。张瑀注意到了诸葛青的目光,伸手探了探哨兵的鼻息,一点气息都没有,安静的如同他身上的镣铐。与此同时,帘内的女孩的呼吸趋于平稳,血氧也恢复了正常值,诸葛青遥遥望了一眼,说道:“我有话和她说。”
张瑀点了点头,率先走了出去,王也紧随其后,他在门口停了片刻:“老青,有事叫我。”
女孩睁开了眼。
她仿佛做了个荒诞的梦,这是个黑白的混乱的梦,梦中的所有的人都像是带了巨大的动物头套,他们在人与动物间随意切换,山路与小溪扭曲成怪物,钢筋混凝土的高楼则是上了膛的枪。她带着她的哥哥在怪物的追捕下仓皇逃窜,却在看到出口时被枪抵住了胸口。这个黑白灰的世界里,第一个颜色是青色,那个男人拨开迷雾对她伸出手,她拉着男人的手越跑越快,身体逐渐轻盈——她变成了白蝶。
这是个好梦,梦里她逃离了扭曲错落的世界,见到了第一束光。
这是个噩梦,她在最后放开了哥哥的手,眼见哥哥被怪物吞噬。
她眼眶酸胀,像是剜心一样疼,她攥着胸前衣服,疼痛让她失声,一切都在困苦中显得遥远,忽然有人对她说:“你做的很好了。”谁,她想,是谁,女孩转过头去,诸葛青坐在帘子外看她,这一瞬间那个男人的脸得到了具现。那是张好看到薄情的脸,女孩盯着他,泣声道:“我哥哥呢?”
他似乎是很早就想好了说辞:“我一直在想怎么告诉你,但你是个坚强又听话的好姑娘,像你这种女孩子,不需要骗自己。”
女孩想起那个梦,她的哥哥松开了手,对她说——
“好好活下去。”诸葛青说。
女孩定定地看着他,眼泪从脸庞淌过。
诸葛青坐在那看着女孩从呜咽到抽泣到嚎啕大哭再到哭累了像条濒死的鱼一样在病床上抽搐,他叹了口气,起身走了过去:“今天出了彩虹,你看到了吗?”他本不该问这句话,诸葛青知道什么时候问什么话最合适,但是女孩和诸葛白差不多大,他看着女孩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就仿佛看到了诸葛白。他一向偏爱自己弟弟,实在做不到冷眼旁观,但知道如何哄诸葛白,却不知道如何面对与自己弟弟同龄的小孩子,他不敢说重话,也不敢贸然灌输心灵鸡汤,只好随口问一句。
女孩停止了抽泣,她说:“我看到了。”
诸葛青一笑:“在这可不常见彩虹。”
女孩瞪大眼睛,一字一顿:“我不喜欢彩虹。”诸葛青垂眼:“我弟弟喜欢彩虹,我以为小孩子都会喜欢的。”女孩握紧了手,她怯生生地下床站到诸葛青身边:“你也是哥哥吗……”她说完慌忙补充道:“我,我喜欢彩虹……”
“没有哥哥会生妹妹的气。”
女孩沉默许久:“谢谢你。”
诸葛青问她:“我能看看你的精神图景吗?”
女孩迟疑地点了点头。她的精神图景也是一条小巷,与哥哥的精神图景几乎是对称的,只不过哨兵的精神图景内的巷口朝南,她的巷口朝北。诸葛青从巷口走到巷尾和他走过哨兵精神图景的步数是一样的,果然,那个简单的狭小的巷子就该是个C级的哨兵的精神图景。和公园的哨兵一样,他强的像是后天外力强行寄予的一样。
他们兄妹明明是相同的资质,却只有哨兵被付诸这种近乎诅咒的力量。
诸葛青从女孩的精神图景里退了出来,他看着女孩:“你为什么来北京呢?”
“严哥说来北京可以救命。”
“严哥?”
女孩点了点头,踮起脚向上够,诸葛青在自己眉梢比划了一下:“这么高?”女孩点了点头:“他是第一个生病的人。”
村里很多人都病了。
这种病来的隐秘而突然,起初谁也没意识到,最一开始是严哥说自己比以前更有力气了,他可以一眼看到百米开外的树梢上蜕皮的知了,可以听到隔壁村姑娘唱的山歌。但是随之而来的是他被各种声音困扰无法入睡,失眠使他脾气暴躁,当严哥揪起跌倒的学步孩童要打的时候,他就知道他病了。
他找来女孩对她说:“我病了,要去北京看病,如果你哥哥也病了,就一起来。”
女孩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上面的铅笔字被汗水晕湿,只能看清依稀几个字。诸葛青琢磨半天,也只能看出盘与京二字,他把字条放进口袋,问道:“他没和你说具体去哪吗?”
女孩想了许久,不确信地说:“好像是塔。”
诸葛青沉默片刻:“哪个塔,北京塔还是白塔?”
女孩脸上流露出疑惑的神情,她盯着脚尖想了许久,磕巴道:“白,白塔吧。”
白塔,诸葛青默念道,白塔。
这个词根植他心中,他还记得那个人当初也对他说的是:我去白塔。
为什么去白塔呢,他那时尚小,趴在床上仰头问道:明明我们家一直都在黑塔啊。年轻人弯腰摸了摸他的头:“阿青,我有必须去白塔的理由。”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像是有着团晕不开的浓墨。
那是诸葛青最后一次见他。
11
王也站在门外等诸葛青。
向导主动中断了精神连接,他没有阻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与要处理的事情,他们应该尊重彼此,更何况诸葛青还不是他的向导,王也思及此,心底忽然蔓上一种不知名的烦躁。他本想自己调节这种情绪,余光扫到张瑀,首席哨兵坐在正对面的休息区凝视他,从他与诸葛青进医院开始,张瑀就用审视的目光观察他们。看来白塔并不放心他们这对奇怪的组合,正在此时,王也的手机响了,只响了三声,他没有接,紧接着又响了三声,他侧过身去挡住了张瑀的视线,上面显示的是个陌生号码。
王也按断电话,假意与对面交流几句,随即对张瑀说:“我有点事……”他话没说完,张瑀就点点头,示意他先走,王也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他出来后让他在这等我。”
他没开自己的车,压低帽檐混进人群中挤进了公交车,他随上随下倒了四五趟车才来到那个郊区小屋,出租房门把手上夹了一张广告,是个旧书店的广告,王也松了口气,打开了屋门,杜叔已经在里面等着他了。
杜叔是前白塔哨兵,自从退役以来,就一直被聘为中海王家的管家,王也也算是被他看大的,自然对他十分信任,因此看到杜叔的瞬间长舒一口气。杜叔见他来,说道:“小也总,您让我查的那地有线索了。”王也倒了两杯水,递给杜叔一杯:“说了多少次,你不用这么叫我啊。”他一路奔波,连口水都没喝上,一仰脖全灌了进去,大马金刀往沙发上一坐:“有什么线索?”
几张A4纸被推到他面前,王也粗略扫过,一张列车时刻表和几张人物关系表。
“现在看来有可能是两个地方,一个是贵州六盘水,一个是广西桂林。时间紧急,没法给您确切答案。”
“够了。”王也拿起了看了一眼,把纸扔进了碎纸机:“对了杜叔,你知道张瑀吗?”
“知道,我退役时他就是白塔首席哨兵了。”杜叔皱眉,思索许久,给出了一个概括:“他是个有能力、惜才很有主意的人。”他说完看到王也:“也总,你要进白塔?”他不等王也回话,沉声道:“您这个情况,进白塔太危险了。”
王也摆摆手:“这事不好说,再说了,我还有个向导。”他想起诸葛青,兀自一笑,随即说:“我把紧急联系卡掰了,回头再拿一个吧,最近先别联系了。”
他来时没开车,再一路导车回去,已经到了下午四五点了,王也一进医院,发觉医院周边部署的哨兵向导全撤了,他走进急诊楼,楼内熙熙攘攘全是看病的陪护的,大多都是普通人了。诸葛青正在护士台与护士长说话,见他来了笑着挥了挥手,王也站在门边等诸葛青过来,开口问道:“等急了吧?”
诸葛青趴在护士台趴的有点急,腰腹酸痛,一边揉着腰一边笑着说:“没多久。”
“张瑀走了?”
“他带走了那个小向导。”诸葛青点头:“他说白塔的调令很快下来,让我们准备一下。”王也在停车场找到了自己车,等诸葛青关上车门才说:“这个考核有点简单啊。”诸葛青低头搜附近的吃的,过了许久才轻飘飘落下一句:“你不知道哨兵的精神力多强吗,你眉头都没皱一下。”
“王也。”诸葛青喊道,王也几乎以为他下一句就要问自己到底是什么人了,诸葛青却说:“这附近有个烧麦。”
医院附近的饭店都不太行,最多称之为一般,王也还通宵时吃了碗泡面,诸葛青是滴米未进,早就饿的前心贴后背了,也顾不上环境了,随便找张桌子入座,一看菜单傻了眼。原因无他,北京的烧麦是全肉的,区别也就牛肉还是羊肉,上来吃俩还行,多吃就腻,最后全进了王也肚子里,他自己是喝免费粥喝饱的。
回去路上又赶上堵车了,诸葛青坐在副驾驶上扭头看向窗外,他们侧边车似乎是有事,一路狂锤方向盘中间的喇叭,开着白噪音循环器还清晰可闻。诸葛青闲着没事,把喇叭声层层过滤,到车里后就剩下了微不可闻的声响了,但是哨兵八成还能听到,诸葛青托着下巴问王也:“你还能听到吗?”他没等王也回答,又问道:“北京天天吵吵闹闹的,你就光靠个白噪音循环换器?”
“习惯了。”
北京糟糕的路况也好,无孔不入的嘈杂声音也好,光怪陆离的混乱色彩也好,全都习惯了。
王也说的风轻云淡,诸葛青听了不是个味,他盯着王也侧脸,险些脱口而出我们结合吧。只要结合了,这一切负面观感我都可以替你承担。他张着嘴,最后还是没说出口,王也余光扫到他迟疑的样子:“老青,怎么了?”
“有这么强的哨兵能力真的是件好事吗?”
王也看向诸葛青,年轻的向导也正看着他,脸上流露出几分困惑与不甘。王也一时恍惚,不知这话问的是那两个死去的哨兵还是他,他扭过头去,盯着前方车的尾灯,斩钉截铁道:“不是。”
王也住的是个豪华版双人宿舍,这是王卫国托关系塞钱给他安排的,他一向生活从简,半壁的衣柜中就随便塞了几件衣服,诸葛青来这反倒多了几分人气儿。既然去白塔已成定局,那手续还得办,他俩属于已结合哨兵向导上报,文件一式两份要盖双塔的章。他俩路上计划的是第二天起来就去盖章,王也对北京塔内外熟悉,就让诸葛青先休息,他去打印社准备下材料。
诸葛青本想等王也回来,哪知一沾枕头就昏昏入睡。
他做了个梦。
起初是梦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算是他的远房亲戚,其间关系过于复杂难以定论他究竟管这个人叫什么,这个人也算是诸葛家的门客。诸葛栱在他小时是浙江塔的首席向导,他母亲是个哨兵,两人常年住在浙江塔内,留他一人在家,那个人就担任起照顾他的职责。诸葛青这点拳脚功夫以及对哨兵的了解,全是那人所教,算来他应该叫一声“老师”。
他的这位老师在他十二岁那年出去远行,回来时,诸葛青就感知到了对方的变化,他那时刚刚分化成向导,对哨兵的味道异常敏感,他见那人来本是十分开心,却在跑过去的瞬间被一股苦涩凛冽的味道拥裹,那个味道充斥他的鼻腔,让他呼吸困难近乎窒息。这位老师对他笑了笑,这笑十分苍凉,比哭还要难看,诸葛青捂着嗓子跌坐在地,眼睁睁着看那个人走了。
诸葛青知道这是梦,那个人不是此刻与他告别的,他却身心被酸涩堵满,不由自主跑了过去,他的身躯越来越轻盈,像是从那具十二岁的躯壳中脱身一样。
他跑进了一片混沌中,那里没有光也就无所谓黑暗,只有一缕若隐若现的味道在指引他。那个味道很轻,像是雨后的味道,又伴随了些许桂花味,诸葛青忽然意识到他刚才就闻到了这个味道,就是闻到的瞬间才心中酸涩。他在做梦中梦,如今这个梦向他打开了门,他从唯一的光亮中穿过,眼前是一片嶙峋的怪石。
此处是灰白色调,怪石却流转着华光,似是水银浇灌下的奇异光泽。诸葛青倒吸一口冷气,他站在原地迈不动步,此时他看到了怪石间站着一个小孩,那小孩剪着一个西瓜头,仰头望天,诸葛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前的怪石随着他的目光飞速生长,塑形,竟在半空中长出一张女人的脸。这个雕塑刀法凌乱,十分粗制滥造,唯独那双眼睛灵透动人,诸葛青再一看不禁神魂动荡,那雕塑垂眼下望,人身蛇尾。
诸葛青心中有个答案却不敢说出口。
那个小孩似乎是感知到后面有人,转头看他,眼中如古井无波,赫然是王也。诸葛青向前一步拽住王也:“跟我走。”
他无法言喻自己所思所想,只是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惧驱使他带走王也——无论真假大小,只要是王也,他全都要带走。
诸葛青觉得胸口一沉,猛然从梦中惊醒,他抬眼与一双幽绿瞳仁对视,是王也的精神体。华南虎舔了舔他脸颊,用尾巴卷着他手腕,要扯他走,诸葛青鞋都没穿,赤脚走到王也床前。
窗外有零星未灭的灯火,就着这微弱灯光,他看清了王也的脸,哨兵眉头紧蹙,面上全是冷汗。诸葛青单膝跪在床下,他手放在王也太阳穴附近,低声喊他:“老王,醒醒。”
他的精神触丝如风如海般展开,却遇到了他此生见过的最坚硬的精神壁垒,华南虎坐在他身旁无助地低吼,就连赤狐也不知什么时候钻了出来,趴在王也身上。诸葛青凑了上去,在黑暗中含住了王也的嘴唇,他的精神力在这个寝室中不断地重复:
王也,我是诸葛青。
12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向导。
这是诸葛青十四岁就知道的事情,他是一个优秀的强大的足以媲美低级哨兵的向导,却不是一个合格的向导。他在十四岁的时候没能打开他老师的精神壁垒,过去了十年却也无法打开他的哨兵的精神壁垒,他站在钢铁之城外的泞黑河流之中,河流涌动淹没他的口鼻,诸葛青屏气,他的长发在河水中散开,似有光点浮动。
诸葛青喊道:“王也。”
他张嘴的瞬间,冰冷的河水从他鼻腔涌入,窒息感逼得他无法站在原地,诸葛青知道这只是精神力的排斥,他却像是溺水之人一样陷落在泥沼一般的黑暗中。当黑暗笼罩天地时,他的精神触丝就会彻底从王也的识海中退出去。就在此时,河水与壁垒悉数消散,广袤的草原如画卷般展开一一呈现在他面前——这是王也的精神图景。
此时静寂无风,天高云淡,诸葛青一眼望去,翠绿自他为中心蔓延出去一直到天地一线才趋于消弭,他自此之前所见的所有的精神图景加起来都未必有王也一人的宽广,无边无际天地一线间。华南虎不知什么时候盘踞在他脚边,见诸葛青看自己,尾巴点点自己的脊背示意诸葛青坐上来,诸葛青迟疑片刻坐了上去,华南虎长啸一声,尾巴卷住诸葛青的腰,如闪电般疾驰而去,在碧绿间留下一道金色残影。
华南虎似在风尖跳跃,片刻之间已越过数十里,它停了下来,躬下脊背让诸葛青下来,诸葛青甫一落地,就看到半人高的草丛中站着一个小孩。小孩闻声转头,是王也,只不过比起梦中少年王也那般平静漠然,这个王也显得有人气多了,他脸上有错愕也有着迟疑,看向诸葛青时带了几分期冀。诸葛青看他,心头软的一塌糊涂,他单膝跪地抱住了王也:“别害怕,我来了。”
我踏过河流,打破壁垒,穿越草原来找你了。
诸葛青在黑夜中睁开眼睛,耳边传来的王也绵长的呼吸声,他一身冷汗浑身黏腻,本想起来冲个澡,一动却发觉自己被王也抱在怀里,他浑身酸软,根本挣脱不了王也的钳制。诸葛青偏头看向王也,温声道:“老王,晚安。”
王也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声音,无意识的嗯了一声,诸葛青向里蹭了蹭靠在王也怀里,他被此前的梦牵连,盯着天花板都能看到怪石的幻影,此刻听着王也的呼吸声反倒平静了许多,调整了下呼吸也沉沉入睡了。
他这次做了个好梦。
王也醒来的时候,诸葛青正拎着早餐进门,见他醒了指了指卫生间:“你先洗漱。”王也嗯了一声,他走进卫生间撑在洗手台上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他昨日好像做了个混乱的梦,怪石做的迷宫将他困在其中。王也与这个梦纠缠多年,自知如何走过梦境深处的蛊惑,可是这次他在梦中遇到了诸葛青,年轻的向导裹挟风月而来,像是一道利剑,撕破了灰暗的穹顶,带来一束光。他以为这是梦,但胳膊的酸麻感与精神层面上的舒适却提醒着他这是诸葛青本人。
诸葛青摆放碗筷的声音透过水流声传来,王也随便洗了把脸,开门走了出去,诸葛青递给他一双一次性筷子:“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随便买了点。”
王也接过筷子,试探着说:“老青,昨晚辛苦你了。”
诸葛青撑脸看王也:“这得怪我。咱俩适配度太高了,这一段时间又频繁建立临时连接,一放松下来噩梦共享了,算来还是我拖你入泥潭了。”他说这话时拉长音调,掩盖不住笑意:“对不起您啦,多担待。”
朝阳落入,照在诸葛青脸上,显得这张脸白的透光,连脸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王也看着诸葛青,觉得眼前人与昨日梦境中星光加身的诸葛青逐渐重合,他同样坐在暖阳辐照下,觉得浑身暖洋洋的,不由掩住嘴笑了笑。“甭介,这得是荣幸。”
王也昨天就准备好了材料,吃完饭就带着诸葛青去盖章了,此处是北京塔,大部分证明文件都是关于王也的,诸葛青本想跟着王也一块去,盖了第一个章的时候就被指挥官留在那介绍事由。王也心想诸葛青来不来都没多大事,干脆自己先去跑程序了,等他转悠一圈回来的时候,恰好听到指挥官的话。
这真不是王也想听,只不过他能力在此,对方又似乎没想到他会来,也没有建立屏障或是压低声音的意思。北京塔指挥官正好提及他:“王也是送突然分化的哨兵来北京塔时被查出来的是哨兵,当时机器确实显示他哨兵能力低微,而他之后的表现也挺混吃等死的。事实上直到那天他救你,我们也一直以为他是C级哨兵。”
随即传来了诸葛青的声音,他似是心不在焉,话说的驴唇不对马嘴:“他送来的挺及时的吧,这种处理速度与魄力,就是A级哨兵也未必比得上。”
指挥官的声音没有起伏:“我只是提醒你这件事,没有人了解王也。”诸葛青低笑一声:“你们哨兵都这样吗?”
屋内陷入良久的沉默,王也正在纠结要不要推门进去,忽然听到诸葛青的声音:“你的初衷为他好,倒也没必要觉得害了我。”声音停顿了片刻,紧接着又响起,其中带了几分压抑:“我在意他,就算你不向白塔提交名单,我也想与他……”
这话再也没了下文。
王也沉默片刻,转身走了回去,他站在楼道摸着胸口,可以听到胸腔内的心脏隔着肋骨与血肉传来的急促的跳动声。华南虎不知何时出现了他的脚边,他的精神体近来极度渴望外边的世界,王也蹲下摸了摸虎头:“你想见他吗?”他又问道:“你喜欢他吗?”
华南虎支棱着耳朵,扭头向走廊尽头的指挥官办公室看去,王也拍拍它:“去吧。”华南虎得令,起身走向了走廊。
王也在楼下长椅等着诸葛青,不一会儿诸葛青的身影就出现在楼口,他身边还有华南虎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王也眼尖,一眼就搭见,华南虎背上还有一只赤狐。赤狐异常兴奋,在华南虎背上滚来滚去,还时不时站起来跳几步,要是一脚踏空,华南虎就用尾巴卷着它扔回背上。
诸葛青正左右张望,看到他后当即一笑,挥了挥手跑过来挨在他身边坐下:“浙江塔把材料发给了北京塔,两边文件不太一样,沟通起来稍微有点麻烦,你等多久了?”
“没多久。”王也想起诸葛青对白塔的抗拒,再一想指挥官与诸葛青说的话,稍有迟疑:“你不是不喜欢白塔吗?”诸葛青怔愣片刻,笑道:“哪能啊,我这人啊,就不喜欢别人逼我,张瑀太咄咄逼人了。”他说话时用余光瞥向王也,手也不由自主攥紧,他见王也将信将疑岔开话题:“怎么叫精神体出来了?”
王也的精神体从没在北京塔出现过,如今大摇大摆在门口等自己,倒让诸葛青高兴之余多了几分担忧,王也看向在趴在花坛边给赤狐舔毛的华南虎,嗯了一声,回道:“他想见你。”
诸葛青一愣,随即逼近王也:“那老王你呢?”他面色白,一红就从脸颊红至脖颈,哪怕用着玩笑语调强拿镇静架势也有亟待心上人回复的楚楚可怜的模样。
王也看着他,忽然说:“我可以亲你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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