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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9-25 11:3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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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我本人
陆瑾喊诸葛青回来补拍竹林里的下半场。只是这次没有对手,王也回去做他的中海三公子去了。诸葛青一个人拎着宝剑,他右手用力还别扭,一套下来手心全是汗,只能把剑柄握得更紧。
最后补拍镜头没有用,陆导说差点儿意思,就用前头真追的镜头剪吧。
小王爷劫后余生,同时又因为刺客刀下留人而困惑——他不占上风,死侍手起刀落即刻了结他性命。诸葛青面上该是带着大难不死的窃喜与前路不明的隐忧。
他和陆导一起看回放,主动请缨再拍,陆瑾朗声“小兄弟啊,放轻松,拍电影,不是光靠演员万事大吉”。
诸葛请当真道具剑一丢,笑眯眯答,前辈教育得是。
王也今天没有来,但是却说了晚上给他留灯,等他回来。
他不是第一次一个人演两个人的对手戏,但是这次自己也知道入戏难。
抑或是入戏太深。
傅蓉推他进化妆间,换行头,拍最后一幕,小王爷最终难逃一死。
这一天诸葛青自觉实在拍得艰难。陆瑾那边竟是一把过,没多说什么。
若说返工率,王也是最低的。诸葛青不合时宜地在回去的路上想到,用过度的肩臂肿胀发热,他自己摸了一下,嗤笑自己,无事生非。
其实也没什么,王也在学校读硕士生,那个年代研究生还金贵。王也是系里压箱底的宝贝,他给本科生代课。理论课,西洋电影发展史。
可是他们上表演课,教授喊来王也对戏。王也把刀是厨子,拄拐是鳏夫,低头是门前罗敷。本科生们没有一个不看直眼的。
偏偏就要有人,演风尘女子,一上台,一立一坐,抬眼拿烟,就是上海最靓的名妓;演流亡诗人,俯仰之间,问天天也悲悯,抚地地也震动。
诸葛青不差,张灵玉也不差。勤勤恳恳一百分的不差和信手拈来八分满的不差大抵却是天上地下两回事。如果只是停在嫉妒,倒也方便。王也手上大大方方戴着订婚戒,别人问,从善如流答,她不是圈里的,正经工作呢,哪像我。说着是和气的笑容,别人调侃他英年早婚,他也不恼。
痴情人多有疯癫。
夏禾喊卡,要再来一条,拍完诸葛青主动过去叫停,和夏禾做戏,陪笑说导演不如我们歇一刻钟。夏禾回神,其他人散在一边休息,诸葛青坐在她旁边,傅蓉要过来,诸葛青给她一个手势,她就远远站着,没有走近。
拍摄不很顺利,内景再耗得起细细磨,租场地的钱是分分钟都在烧,一行人也拍累了,夏禾开口,其他人也不好抱怨。夏禾托着下巴看方才诸葛青站的位置。故事的开头,年轻的摄影家没什么名气,又穷困潦倒,用自己和周围朋友做模特,说是朋友,三教九流,街头地痞流氓到理发店洗头小妹是一个不放过。这一幕是诸葛青在拍镜中之我。
大导演想好了,我可不是他。
夏禾终于回头看他,嗤笑,说我知道。她刚才看诸葛青的戏,“你比他有趣”。她想不出如果是张灵玉如何能站在镜子前。都说他灵,竟然仍有限度,“我现在可是喜欢你比较多”,她上手轻轻拍了拍诸葛青的侧脸。诸葛青配合笑了笑,承蒙抬爱。
“行了,去吧你”,夏禾催他,就位。诸葛青站起来,脱了衬衫外套,上半身盖着一层薄薄的肌肉,随着他走动,能看到流畅的线条。她想起来为什么要选他,还不是私心他身形与背影,和她心目中最好的那个像两三分。可惜张灵玉太满了,太扎实,用在她的镜头里,竟然显得单薄。她是仍然认为只有她最爱、只要她喜欢,就是最适合。诸葛青已经站定在画好的位置,和方才卡的地方严丝合缝。她真有点期待诸葛青后面的戏了,甚至不可惜,不可惜诸葛青后面要为了这角色更瘦更薄,更不像张灵玉。夏禾心里笑了一下——更没有王也的阴魂不散。
傅蓉远远看着,心里捏了一把汗。自嘲,可真是棋行险招,她又想起最早那次拍摄、同王也对手戏的武侠片——诸葛青又端起相机,作势要拍镜子里半裸的人体——或是这次被夏禾追着讨人——每次从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大观园里要点什么,都须得舍得了孩子喂得住狼。万幸诸葛青是个人精。已经过了晚饭点,她也不该在拍摄现场一直盯着,不合适。手机在裤兜里震了一下,她先摸到烟盒,悄声出去。看来电显示上写的名字,沉住气,捏了嗓子:陈博士,您好、您好,多谢您回电。“也要谢谢王导演”,那边说话声音轻,是带着笑的,傅蓉愣了一下,泄了火气,她听到那边有茶杯磕到托盘底的声音,忙说,是,也帮我谢谢王导帮忙牵线搭桥。
陈朵在电话另一边回头,看在阳台上,王也背着手观鸟观花观自在。
11. Shall we talk
大概是麻醉效果还没彻底消退,诸葛青将醒未醒,念念有词。王也凑过去,诸葛青叫他,“王老师”。王也坐在床边,突然没了动作。他是该想到么?又或者是不该再往下多想。他从头到尾只勉为其难当过那一次半吊子老师,已经是上世纪的事,不时兴提了。也只有诸葛青。
诸葛青睡觉还算规矩,怎么睡也会留一半床,蜷成半弧形,等着有人落进怀里。王也大小一个人睡大床惯了,同别人分一张床,刚开始总怕压到他,诸葛青养病,他不敢和他睡一张床,又不肯放他一个人睡。
他一个晚上醒三五次。
打断的骨头重新生长,痛、麻、痒,诸葛青虽然不是像样的烟民,王也一并记着让他趁机烟戒掉。他倒是睡得安稳。医生让买了布洛芬,王也怀疑他耐药性不高,晚上睡得极沉,呼吸声音轻且缓。于是王也半梦半醒间听到他嘶声,马上坐起来开灯。
“青?”
诸葛青回来第三天夜里发烧,王也叫不醒他。几乎打救护车。
风星潼凌晨接到电话,啼笑皆非。风问,量过体温了没,多少度?呼吸正常么?王也手机里没有医生电话,但是他知道傅蓉给诸葛青手机里备着风星潼电话。两家生意场上有联系,他和风星潼打过照面,算不上认识,年纪轻轻的医学博士生记人倒是记得清楚,宽慰他不是大事,毕竟是个手术,总要不舒服、疼几天。
风星潼开玩笑,“要不也给你开安眠药”。他截断在“也”字。差点儿露馅,也不知道王导演知道多少底细。电话那头静了一下,大概是王公子恢复了镇静,又能体面讲话,风星潼调侃了两句,医生建议护工多保重,否则恐难胜任看护工作,说着自己也打呵欠。他也走神,做医生就是这么没道理,全天全年当接线员与冲锋兵。难怪父亲让他“好好考虑”。这通电话是因为诸葛青,他熟悉诸葛青的病史,再看大明星身边的群魔乱舞,他“年纪轻不经事”觉得大概做人就是没道理可讲。电话已经断线,风星潼丢了手机,蒙头大睡。
王也开了床头柜。床两边各有一个。他们没有讨论过,但是他从来没开过诸葛青那边的柜子。里面丢着拆了还没抽的烟、铁罐子的糖盒、备用打火机——他没见诸葛青用过这一只,快吃空的一板骨肽片,以及一个撕了标签的白色药瓶。王也顿住,半开的抽屉隔开他和诸葛青在两边。诸葛青睡梦里并不安稳,但是仍没有醒。王也伸手进抽屉里。金属制的糖盒,包装磨毛了,他伸手去拿,攥在手心里捂热了,没肯开,放回了原处,关了抽屉。他爬到床边去,用手指梳他汗湿的头发。
手术台上做的臂丛神经麻醉,局麻,麻醉针打下去最疼。手术不复杂,医生护士有说有笑。刀割开皮肤,诸葛青深呼吸,他觉得肩头一热。是血涌出来了,只是缺少痛觉,没有实感。
“小伙子太瘦了”,“年纪轻轻睡不着觉哦,趁着骨头断了,多吃多睡”。医生在他身侧,上钢板、拧螺丝。诸葛青没有应声,手术室温度低,临场发挥保他一命的肾上腺素退下去,疲乏这才回来。小手术,不到两个小时,医生就叫了见习缝针,诸葛青听到讲话的声音更轻、更低,渐渐就听不到什么。
“手术最后睡着了,可是吓了我们一跳”,傅蓉拦在半路,把医生叫出去讲话,她上心,王也只管守在床边。
诸葛青做学生时候的样子,他至多也只记得零星半点,他在那一批大学生里是拔尖的。但那是所不差的学校,好学生不缺。诸葛青藏在人群里,大概是挺讨人喜欢的小孩儿,年轻,长得好看,别人是要多提一嘴。老师们既是欢喜又是可惜。诸葛青来上他的课,理应是拿了不错的成绩。舞蹈教室里面跑台搭戏,多半他也曾经搭过他的手。
离开那天,诸葛青站在广玉兰树下,毛毛雨雾一样遮过他的面容。没人问过他是为什么会出现在校园里。
天意人为。没人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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