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爱到最尾 即使将军无棋 未尽是白费心机」
等两人搬行李上去了,傅蓉走到诸葛青身边,陪他蹲了一会。台北的夜空比北京干净一点儿,即使城市逃不开光污染,也能依稀看到或明或暗的星星。
她想起来刚上初中的时候和诸葛青坐同桌,他长得清秀白净,穿着校服都比别人打眼,那时候话也不多,常常拿着装帧精美的名著在读,看起来很文气。班上的毛头小子们对他好奇,伸手要拿他的书看,运动完脏兮兮的手往往还没碰到诸葛青的东西,就被他远远闪开,傲气地说“不借。”,于是被伤了自尊的男孩大说诸葛青是娘娘腔,散播开后从众的小男生都绕着他走,仿佛有一种传染源在他身上。他也不辩驳,更加认真学习,每次都拿年纪最高分,又当班长又是三好学生代表的,逐渐那些风言风语也就不再流传。
傅蓉说你什么时候去让他们给你道歉?中二期的诸葛青说,不被尊重是因为我不够强,但足够强就不在意弱者的道歉了,因为对不起这句话很鸡肋。
初三开学那次艺术节诸葛青赚尽了眼球,加上到了十四五岁也开始抽条儿,看起来还真是一表人才的撕漫文艺少年,于是引得情窦初开的女生明里暗里向他示好,桌子上总有糖果饮料玩偶之类的小东西,有男生说酸话时也总会有女生替他出头争辩。傅蓉说,羡慕嫉妒恨了,她们对你可真好。诸葛说,有什么好羡慕的,付出这点好还不是图更大回报?
怎么说呢这个人,对自己对感情都要求那么高,就像星星一样,因此而很闪耀也很孤独。
那他喜欢的人是不是像月亮?月光皎皎,清净温柔,不求被照拂的回报,但,也不会有温度。
不知是否不相闻,但愿月华流照君呀。*
吐完人会清醒些,约莫十几分钟后,诸葛青终于抬起了脑袋,眼神眯朦地问:“这是哪儿啊……到家了吗……”
“不是家,明天就回家了,你好点没?”
“嗯……嗯……头好痛……好难过……”
傅蓉搀着他七扭八歪一走一绊地上了楼进了房间,一进门就倒在床上半睡过去——倒比她想象中好处理点。
中途王也还过来送了趟醒酒药,问情况怎么样,傅蓉说没事已经睡了,他才放心走了。
回头看诸葛青没睡踏实,本想叫他起来喝了醒酒药再睡,刚拍了拍他就被轻轻拽了一下手,他眼睛闭着小声在说:“我好喜欢你啊……好喜欢你啊……王也……”
尾字模糊不清地转为绵绵的鼻音,收进睡梦里去。
另一边房间里,看到王也回来,金元元问:“他们回去了吗?”
王也说:“嗯,诸葛青已经睡了。”
“不知道该不该问啊,他是不是有心事?”
“呃,我也不知道……我这个朋友当的是不是很不称职?”
“不会,我觉得一段感情里,不坦诚的那一方才更不称职。”
“元元姐你是在暗讽我吗……”
“啊?什么?”
“不坦诚。吹牛逼喜欢过好朋友那个题目,你说喜欢过,所以我也说喜欢过。”
“啊哈哈你在纠结那个啊,小也子,其实吧,我可能在过去的某个瞬间真的有喜欢过你一下下,不然也不会问你要不要试着交往。你知道我爸妈的事儿啊,吵了十几年,分分合合,每天睁眼最害怕的就是眼前的家已经没了。所以我当时觉得你这样一个对人情淡漠……也不是淡漠,就是不爱算计得失的性格,也许会是我要找的最好选择。”
“但是呢?”
“不来电呀,试过了,我俩对对方都是欣赏大于喜欢,不是吗?”
“……确实是,谢谢你说出来了。”
“但是你也没我想象中那么淡漠,其实你领地意识挺强的。”
“怎么说到领地意识了?”
“就是一旦被你划到自己人范围里,你就要管到底,虽然不计较自己的得失,但是你会把他的得失挂心上,换句话说,护崽儿。”
“啊?我有吗……?”
“你对诸葛青不就是吗?”
有点想反驳,但是一瞬间很多回忆片段涌上心头,挑挑拣拣一个个拎出来看,竟也无从辩解。
第一次和女生睡一个房间,竟然是在和平分手当晚,还聊了半宿的诸葛青,真是注孤生啊王也,不愧是当年跟家里人宣称没有世俗的欲望毕业要出家的人,王也有点好笑地在心里想道。
不过他也差不多理清了自己的思绪——诸葛青不是自己的所有物,这世界上关系再密切的两个人,往往也有互相不能触及的一面,每个人出生的环境、成长的经历、所求的道路都不同,能在因缘际会下互相陪伴着走过一段人生就已经很难得了,自己未必需要了解诸葛青的一切,他为什么感到快乐、为什么流泪,自有他自己的原因,如果是他想保守的秘密,那就让它成为秘密,如果他要走,那就让他走,没有什么是不能放下的。
王大师对自己的开悟很满意,拿起水杯喝了口水,放下时看见玻璃壁上的浮雕小金鱼,低声念道:“我非鱼,固不知鱼之乐,我亦非子,故不知子矣。”*
诸葛青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口干舌燥全是酒后味,脑袋也像灌了铅沉重,好不容易张开眼,看见隔壁床是傅蓉坐着在玩平板,着实吓了一大跳。
“怎、怎么是你?”
“醒了啊,昨晚的事不记得了?”
“什、什么事……?”
“某人耍酒疯的事。”
诸葛青托着钝痛的头想了一会,“有点印象……唉……”
“怕你酒后失言又失德,只好把你绑来跟我睡一间咯。”
“哦……谢了,那……王也和金元元……?”
“……他两住的,呃……你会怪我吗?”
诸葛青扯着嘴角难看地笑了一下,说:“怎么会怪你,和女朋友出来玩,却跟我一个男的睡了三四天,人家说不定心里还不好受呢。再说了,再说……我已经决定放弃了……”
“……”傅蓉看见他用手撑着额头,面朝着白晃晃的被单。
“太难受了……太难了……”他抬头苦哈哈地对她笑:“你以前每次失恋也都是这么难受吗?”
“是挺难受的,但是我上头快走出来也快。本来就是拖着才让人最痛苦,快刀斩乱麻呗,反正付出过真心,最后遗憾的总归不会是我。”傅蓉说:“而且每次失恋你不也见证了吗,我的走出失恋秘籍三件套:大哭、狂吃、和朋友吐槽。”
“那我也要来一套,吐槽跟你吐槽过了,就剩下大哭和狂吃了。”
“拜托……你昨晚已经嚎哭过了。”
“……我怎么不记得。”
“最好别记起来,免得羞死自己。”
“……去吃饭吧。”
距离归家的飞机只有几小时了,王也陪金元元上午就去了市区逛街,这会儿诸葛青和傅蓉洗漱好出门,正好赶上楼下一间颇有名气的拉面店中午营业最后二十分钟。热气腾腾的拉面端上桌,配色丰富骨汤浓白,诸葛青把自己埋在宽口的面碗里,带着咸味的蒸汽扑着他的脸,鼻腔有些酸涩,但暖暖的汤流进胃里,仿佛真的可以冲散胸口的堵塞。
隔壁桌的人不知道在公放什么视频,手机音乐隐约传出一首乐坛老歌:
我只有真心而已/世界末日我都不会离去/需要你/我是一只鱼……*
自暑假四人行一游后,王也和诸葛青的联络次数逐日递减,给诸葛青发去的消息,若非必要一概不回,问他出去游泳吗,基本都以有事或者跟傅蓉有约推辞了。
虽说最后那晚觉得自己想得很透彻了,可是心头仍是憋闷的,曾经的挚友没有缘由地疏远自己,这对任何一个少年人来说都是个打击,他为自己制定了“放下”的解决策略,却逃不开那疏远原因求知不得的折磨,不可知的秘密终究是像一团火球烧得越来越旺。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只要一个回答。王也想。
终于在某天晚上,卷子写到最后,作文材料是著名的“风动?幡动?”之辩,是他和诸葛青曾经讨论过的典故。两个人都打小博览群书看过些典籍,有时候看时政或看电影就会聊到哲学历史这类的话题,于是解读材料从换位思考聊到辩证思维,又到心学理学之争,最后转回到原文上——“仁者心动”,诸葛青说,心动也没有错,人心不动不就死了吗,不光低头走路,能抬头看得见风动幡动,也是很美妙的事啊。
王也觉得自己的心动了一下,想打个电话给诸葛青,问问他愿不愿再跟自己好好聊一聊。
可是对方按掉了电话,手机里传来暂时无法接通的提示音。考虑到可能不方便接,王也只好发了消息问能通话吗,一小时过去也一直无人回复。又试了打了一次,响到铃声唱了一遍又一遍也没人接,这忽然让王也生气起来。大多数时候他包容诸葛青的一些心思和情绪,但那人却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竖起自己的刺,再包容的人也会被他的刺刺痛啊。
赌气般的,每隔半小时就打去一个,一直无人接听。终于在一个半小时后被接起来,却是他弟弟诸葛白的声音。
TBC. *1出自唐代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原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2改自《庄子﹒秋水》的“子非鱼”之辩。这里只借了比喻,含义与原文无关,意思是:我不是鱼,原本不知道鱼的快乐,我也不是你,所以也不知道你。 *3任贤齐《我是一只鱼》歌词。
一些小剧场: A:“请问傅蓉小姐,你对诸葛青同学了解甚多,评价甚高,请问你为什么没迷上他?” F:“GAY达早已响了太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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