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流武侠
*诸葛青站在龙虎山上比武招亲,王也说兄弟你跑偏了这儿是武当山
*1.1w一发完
夜至三更,烛泪滴答成花,诸葛府里小厮死死抱着他家大少爷的腿不撒手,声声嚎叫打破了这静得出水儿的夜。
“少爷,使不得啊!”
诸葛青提着把剑一心想往门口冲。“别拦我,都别拦我,我要告官,没王法了,天理何在啊!”
小厮都要哭了,您追着府衙大人家独子打的时候怎么就没寻思过还有王法这回事儿啊?
诸葛青不乐意了。
“我打残他了么?我打死他了么?要不是他诓我说他是天下第一,谁搭理他啊!”
说起天下第一这个事,诸葛青一股火又上来了,痛心疾首道:“那哪都通就是一奸商!三万两,三万两呐!我扔水里还能听一年响儿呢,不行,我还是得报官……”
小厮好说歹说,就差跪下了,终于是把他家不省心的大少爷心不甘情不愿地送回了房。谁成想那边刚掩好了门,诸葛青转头就拉开窗翻了出去。
心里堵得慌,他要去见他的宿敌,撒撒气。
武当山,上山容易下山难。再明白点儿说就是,诸葛青上山还算容易,让王也下山可比登天还难。
天将亮时,诸葛青终于行至山顶,正瞧见打着呵欠的王也趿着布鞋出来准备打水净脸。诸葛青累得不行,折腾了一晚上,会轻功也没有这么使的。他扶着树喘了口气,再一抬眼人傻了,王也呢?
后山溪水旁,王也正掬一捧水往脸上扑,猝不及防后肩被人拍了下,嘴一张,险些把自己给呛死。
诸葛青坐在溪边,和王也中间隔了二丈远,看他咳得差不多了,往那边凑了凑。王也余光瞟见诸葛青动作,很是警惕地抬起屁股又坐远了些。
诸葛青有些讪讪,武当掌门的好苗子方才差点被他一巴掌拍死,王也不把全山的人叫过来和他打架已经算是仗义。
“见着我你躲什么啊?”诸葛青突然想起来缘由,觉着也不能全怪自己。
“谁躲了啊?”王也着实冤枉。一大清早就起来了,困得要命,他是真没瞅见诸葛青。
“我正大光明洗脸还不行啊?”
诸葛青正愁有气没处撒,得理不饶人,才不信他。
“你他娘的就是故意的,你就惯爱躲着我走。”诸葛青原本是想借题发挥,说着说着自己还有点委屈上了。“我就不明白了,我哪儿惹过你啊?”
王也不吃这一套:“我也没哪惹过你,那咱俩第一次见面你就打我?”
那年闹花深处,春风料峭,诸葛青携三尺长剑,谁知恶人没斩落一个,倒是一把山水紫竹伞率先遭了殃。
少年子弟初涉江湖,想的都是就此独步天下。时逢哪都通阁刚发了一年一度修订的武林谱,诸葛青一片金叶子换来半卷薄纸,准备从头开始打起。
有几个原就决意退隐山水的,没打两招就认输作罢,顺势将风头推给不怕死的初生牛犊。诸葛青本一无名小辈,没出几日便声名鹊起。坊间传闻哪都通阁怕是来活了,修缮下一年的武林谱想必不会是个轻巧事儿。就是诸葛青这人不大好伺候,又有点骨子里的高傲在,一心想着堂堂正正地赢,打了一路都不尽兴。
诸葛青戴个斗笠坐在茶棚里,瞟几眼邻桌人捧着的江湖小报,斗大的字写着他的名号,他却丝毫不觉着得意。
还是得跟厉害的人过过招,诸葛青如是说。
“所以你就提着剑上了山,吓坏了我一群小师弟,还砍断了我那把月余才做成的伞?”
那日诸葛青顺着山路往上走,几个小道童溜溜哒哒,看见他这个外人,大惊失色就往回跑。诸葛青随手一捞,轻轻松松逮住一个腿最短的。就是不小心把人家脑袋上的小发鬏给拽散了,小孩要哭不哭的,弄得他手足无措,又从怀里翻出好几粒松子糖,哄了半天也不见好。
“师兄好不容易才给我梳好的。”
诸葛青笨手笨脚地给他拢着头发,烦躁道:“你这师兄也不干什么正事儿啊。”
小道童帮他抱着剑,脑袋一歪想了下,说道:“你说得是。”
诸葛青噗嗤一笑,手心里的头发又散了,小道童终于哭出了声。
好不容易用编好的双髻打发好了小道童,诸葛青朝着他一溜烟跑开的方向继续上山。路将尽时,诸葛青忽然脚步一顿,凝眉屏息瞥一眼身侧老树,上面有人。不过瞬息,他后撤半步,猛地挥出一剑。
“嗬!反应还挺快。”
诸葛青仰起头,望向声音来处。
王也亦坐在枝桠上看他,正对上目光,拍了拍身侧,道:“会飞么?”
话音未落诸葛青一个梯云纵上了树,王也身下枝叶狂动,惊得他双手环住了斑驳树干。
“吓死我了。”王也喘着粗气,心有余悸道:“也不说一声就上来了,您别把我摔死。”
老树枝繁叶茂不知生长多少年,晃了一阵便归于平静,支撑二人竟也毫不费力。王也觉着没有生命危险了,重新施施然盘腿坐得稳稳当当。诸葛青看不惯他这副样子,实在碍眼,抄起剑鞘便想把他掀下去。
叶落纷纷扬扬,不过须臾,二人位置相易,换王也稳稳站在树下,扬头抬眼看着持剑的诸葛青。
“原来你不是爬上树的?”诸葛青确实没想到,原以为这人废的,如今看来动作行云流水倒也不赖。
“我轻功还成。”王也谦虚道。
诸葛青好奇心起,扬声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学武功?”
王也比他还好奇,道:“谁跟你说我不会武功的?”
“你那个小师弟啊,哭丧着脸说未来掌门居然不会武功,你们这儿可能要不行了,还嘱咐我别欺负你。”
“他说你就信啊?长得还没萝卜高。我会武功,我可厉害了!”王也怒了,大声喊道。
诸葛青扔下一截枯枝:“呸。”
“哎你也下来呗?”王也错身避开,仰着头跟诸葛青打着商量,“总这么说话脖子有点酸。”
诸葛青刚顺手摘了个果子吃,看着红透了,内里苦得他直抽气,脸皱成一团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在两截竹骨旁,正是他挥剑砍断。方才没看清楚,他还想着谁家暗器做得如此之大,此时仔细瞧了才发现,原来是一把伞。
王也弓身将散了的竹伞聚拢拾起,面色不虞,颇为心痛,抬眼看着面前人。他们绕着一棵树一上一下待了半天,此时终于都落了地,这才好细细打量。
“我师弟说有人闯空门,就你啊,姓甚名谁?”
“诸葛青。”
“没听过。”王也拿一截残破伞骨比划两下,直白道。
诸葛青手指猛地攥住剑柄,按捺住自己想要再次挥剑的冲动,稳住声音道:“在下初出茅庐,阁下不认得也是自然。此次前来龙虎山,正是为了与诸位前辈讨教一番,不知阁下可否引见?”
“引不了,你也见不得。”说罢王也眼疾手快按下诸葛青将欲拔剑的手,继续道:“你说龙虎山?兄弟唉,这儿啊,叫武当山。”
山门处花木扶疏葱郁,刚好将“武当”两个字遮住。诸葛青只看清了那一个“山”字。诸葛青懊恼,怎么就没仔细看看。又想起那个小道童同他讲的,几位师叔常年闭关,只有未来的掌门师兄闲得很,总在山里乱晃,最爱躺在树上嗑瓜子。
诸葛青心道:难怪同他想得不大一样,原来是爬错了山头。武当不行,还是得上龙虎。
“那龙虎山在哪?”
王也伸手给他遥遥一指。
“看见了么?越过那四五个山头,差不多就能摸着龙虎山门了。”
话不多说,诸葛青做好准备重新赶路。
“多谢,青某告辞!”
王也慌忙拦下作势要动身的诸葛青。
“你就这么走?隔山跑死马,你没听过?”
“跑得死马,挡不住我诸葛青。”
王也觉得这人多少有点大病。
“你到底想做什么?”
诸葛青从怀中拿出那卷武林谱,正色道:“我要这上面,一笔一画写上我的名字。”
这话掷地有声,说得颇有气势,震得王也下意识就想伸手接过一看。谁料诸葛青猛地缩回手,谨慎道:“花了大价钱的,看一眼十两。”
王也浑身上下抵了衣服怕是都凑不够三两银子,他“嘁”了一声,悻悻把手揣进兜里,道:“不就是武林谱么,谁没看过似的。”
诸葛青只当他为了面子硬撑,但觉得这人人品好像还成,发自内心真诚提议道:“不如你还是学学武功,叫声师父,我教教你?”
王也已经懒得跟他掰扯自己究竟会不会武功这回事了,顺着诸葛青的话说道:“我做什么非要习武?”
“你不是未来掌门么?一点武功都不会像什么样子,万一真遇上上门挑事的,总不能仗着轻功带着你一群弟子跑罢?多有失体面。”
“我可求求您了,盼着点儿我们武当好罢!我在这待了十几年,就你最像个挑事的!”王也翻了个白眼望天,他方才就多余拦这么一下。
“我这不是走错路了么……”
“龙虎山也架不住您这么祸害罢?算了你快点走,痛快点儿赶紧上龙虎,那儿都是高手。”
这会儿诸葛青倒是不着急了,拉过王也靠着树根坐下,准备打听点小道消息。
“这位道长,龙虎山那几位,武功如何啊?”
“想打听事儿啊?要么砸银子给哪都通,要么按时按点买一份江湖小报。我一出家人不问世事山都不下,什么都不知道。”
“江湖小报都知道,我看道长您了解得也不少。”
王也一噎,半晌道:“偶尔看看,偶尔看看。”
罢了,不管他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想说,路总得自己走。诸葛青拍拍屁股起身,正准备告辞时又想起一事。
“你还未回答我,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如何做门派掌门?”
可算是要走了,王也悠悠然走向后山竹林,准备再寻竹枝重新做一把伞,这一回用青竹,伞面可绘春风。听见诸葛青发问,他头也没回地道:“会武功有会武功的做法,不会武功的自然也有不会的做法,武当自家事,就不劳烦阁下操心了。”
诸葛青眼见王也身影消失在落霞竹影间,匆匆追问道:“若是有人不服气,抢了你的掌门之位呢?”
这次诸葛青静静等了许久,久到他以为竹林深处的王也没有听到,自然也就不会回答。他耸耸肩准备离去之际,林中风动,竹叶簌簌间他听得耳边隐约响起一道话语声。
“那就给他呗。”
那天从武当出来后,诸葛青在山下石阶处缩成一团蹲了好一会儿,剑就搁在他脚边。他想不通,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凭什么轻飘飘一句就能拱手让人。
可真是惹人生厌,诸葛青心道。
出发前诸葛青又将武林谱仔细研究了一番,忽然发现排名竟是从十一开始。他将薄纸高高举起置于日光之下前后翻看,终于确信这上面压根没有前十名。他气得将纸攒成一团撇开,怪不得他轻轻松松就把这几个人打得服帖,原来不过几个喽啰!他且将龙虎山搁置脑后,轻提快步直奔哪都通。
没过些日子,王也又见到了诸葛青。
仍旧绕一棵树,王也横躺在树枝上嗑瓜子,诸葛青抱剑靠在树干上,谁也没提是上来还是下去。直到一粒瓜子皮越过层叠花叶落在诸葛青鼻梁上,他一抹脸,终于率先开了口。
“王也。”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诸葛青横手挡在眼上遮住刺目日光,道:“我去了哪都通,同他们阁主打了一架,最后五千两银子换来了一份完整武林谱。”
王也似乎早有预料。
“哪都通阁每年更新的榜单只从十一开始,寻常人家哪里在乎这个,买一份凑凑热闹,认一圈名字就当过了个江湖瘾。真正的十大高手,不是写给他们看的,想要这份名单,还需得亲自登阁,银钱不定,大约是看阁主伤势如何。五千两可是个大价钱,看来伤得不轻,你武功还不赖。”
诸葛青挥剑砍下一片树皮,微愠道:“你早就知道,却不告诉我。”
王也理直气壮:“你又没问。”
“你说你不下山,那你又如何知道的?”
王也摘一枚叶子吹几声不成调的小曲儿,鸟都嫌他吵。他道:“江湖小报写过,让你每期都买,你不听。你还没说,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
“我问阁主,若想知道一人姓甚名谁,该付多少银两。他问是谁,我说武当未来掌门。”
“那你花了多少银子?何苦问他,都不如把钱给我,我直接告诉你。”王也从枝叶中探出个脑袋,略微好奇自己身价几何。
诸葛青冷笑,指间两枚铜板飞掠嵌进王也耳边树枝,道:“他说那货叫王也,问他我倒搭你两文钱。”
王也“嘶”一声,恨恨道:“张楚岚!”
那两枚崭新铜板只剩个半弧,王也屈指弹了弹,继续问道:“既然你想知道的都已了解,为何又回来了?”
劲风扬起碧叶,带起凌乱发丝覆了王也满脸。等他挥开,视线重归清明时发现,诸葛青正负手站在他对面的另一棵古树上。
诸葛青问:“此次再去,我要将那十大高手逐一挑落,你要不要同我一道?”
天光落在金铜鞘上,仿佛淬了火。剑已配妥。
王也答道:“我不去。”
诸葛青到底是独自一人下的山。
后来诸葛青每打赢一个人都会上一次武当,他每一次都和王也说,你要不要和我一道闯这江湖。可王也总是在拒绝他,胡诌出来的理由还都各不一样。
“刚买的瓜子还没嗑完,行路难没空嗑,停下来的时候还不都放潮了?”
“师叔新收了个小徒儿,又懒得管扔给了我,我要不教的话等他出关得打死我。”
“嗨呀我夜观星象,下月初有雨,不好赶路,不如你也回家待着算了。”
这些颠三倒四的理由,诸葛青听了两年多。
这两年里,摧金断玉的三尺青锋浸过不少血。诸葛青赢过,也输过。最难的一次,战书下到十二封,才终是把此前所有的输都变成了赢。那回他受的伤颇重,甚至没了归家的力气,雇了辆马车停在武当山门,歪歪斜斜跳下车便再没了力气,靠在青石旁呛咳出阻在喉间的一口污血,染红一地琼花白梅。
但愿能遇上几个懂事的小道童,也算是没白请他们吃顿糖。
醒来后诸葛青发现自己躺在一座竹床上,紊乱内力归于平和,心脉柔暖,窗外晨光正好。
“吱呀”一声,木门开了。诸葛青抬眼看去,正是那个吃了他最多糖的小道童。小道童端着一碗白粥走到他床边,小小惊呼了一声:“真没死啊!”
诸葛青努力挤出个微笑,道:“怎么这么会说话啊?”
小童挠挠头,把粥放到桌子上,跳上床坐在诸葛青旁边。
“昨夜师兄抱你回来的时候,心疼坏了。”
诸葛青愣住了,努力回想昨夜情景,记忆却停留在青石冰冷落梅香。他舀一勺煮得软烂的粥,觉着怪可惜的,却听小童又道:“你吐了好多血,师兄说,那可是他最暖和的一件冬衣了,都弄脏了。”
诸葛青不喝了,放下碗问道:“你师兄呢?”
“后山。你不会又要打他罢?”
后山溪水早结了冰,诸葛青远远看见王也背影静坐岸边,不知在想些什么。走近一看发现,冰面之上矗着他的剑,落红也成霜。
“你拿我的剑做甚?”
“为它涤一番血气。”
许是身上带伤,诸葛青使了些力气才将剑拔出,道:“何必?剑的归途本该如此。”
王也起身拉过诸葛青手腕探了探脉,习武之人底子不错,他略放下心来。
“我们道家清净之地,忽然涌了一股血气,饭都不香了。”
这话说的,诸葛青片刻间不知他是玩笑还是当真作此想。他一时语塞,半晌后开口,却仍是旧话重提。
“老王,下次要不要和我一道?”
王也依旧没答应。
诸葛青猜到了,按照惯例问了一句为何,心里想着这回又会是何等古怪理由。
这一次王也说:“我的伞还未做完。”
这个听起来还算靠谱,诸葛青想了想,觉得做把伞能难到哪里去,便问他那你做到哪里了?王也说竹骨早早打好,现下在绘伞面。
诸葛青说你画什么,王也说画春风。诸葛青又问春风怎么画。王也道:“目之所及,皆为春风。”
四周花白一片,诸葛青环看,不知春风何处。
诸葛青记不起他是如何上的山,但他心里门儿清,现在下山怕是能去了他半条命。他索性心安理得武当住下,吃王也的住王也的,半点都不见外,顺便盯着王也做伞。
“诸葛侠士属实有点不要脸了。”
“那日我就躺你们山门口,指不定被多少人看见了。若是我就这个样子离开,你们武当怕不是留个以多欺少的骂名。”
“您怎么还碰瓷儿呢?”
诸葛青翻了个身闭目养神,道:“习武之人的事怎么能叫碰瓷儿呢……”
再睁开眼时,王也仍持一杆细毫笔伏在案前勾着线。诸葛青看他描柳叶那精细的样子,怕是半个月都画不完一片。
果然直到痊愈下山,他还未见垂柳全貌,遑论风起。
归家时恰至年关,这一回武林谱完完整整送到诸葛青面前,分文未收。诸葛青翻开,他的名字旁赫然书着四个大字:天下第二。
细长的手指越过自己的名字,停在了天下第一那里。那里没有名字,只有朱笔画出一个空荡荡的圆圈,衬得“天下第一”四个字分外寂寥。
可天下第一还有人追着打,他这个无人与之同行的天下第二才最寂寞。
于是诸葛青的江湖路从打架变成了寻人后再打架。可这寻人哪里是他做的事,砸给哪都通的银子如流水一般,却只换来张楚岚一句:“查不出,不知道。”
诸葛青也未放弃和王也同行的念头,只是直到冰霜融尽,花枝重开,他还没能见到王也伞面上的春风。
“不过是把你从树上掀了去,连个皮都没破,怎么好意思说我打过你?”
王也揩去脸上水珠,道:“也差不离。这回怎么一大早就上了山,还没找着那天下第一啊?”
诸葛青便又跟王也骂了一番张楚岚,听得王也连声附和,拍掌叫好。
“可你究竟为何非要做天下第一?执念太深,容易出事儿。”
诸葛青却道一句“非也。”
“我可以输给活生生的人,但我不能输给一个空荡荡的名号。天下第一,连个名字都不敢露,算个什么东西,有本事抢第一,怎么没本事出来跟我单挑啊?”
说完诸葛青发现身边人沉默,手肘推了推他。王也回过神,若有所思地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天边明光大亮。
“我虽不知天下第一为何人,但我定要找到他,你要不要与我同去?”
诸葛青不抱希望地问他,想着答不答应都是最后一次了,强人所难这种事,做得多了,自己都烦。
可这次王也应了。
诸葛青本想往下接的话都准备好了,闻之话音一顿,心下欣喜却又不愿表露过为明显,只含糊问道:“你的伞面画好了?”
王也说还差最后一笔,可以在路上补全。
诸葛青有心想看一眼这把做了两年有余的竹伞,可王也藏得严实,说什么都不肯给他看。诸葛青拿他没办法,只好作罢,问道那我们何时出发。
“这要看你。你想何时,我们就何时。”
“择日不如撞日,那就明天罢!”
天下第一在何处,诸葛青仍不知晓。要去向何方,诸葛青也毫无头绪。但既然王也愿意下山与他同行,那一切便都问题不大。
“要不道长起一卦,帮我算算那天下第一究竟是谁?”
“我这天眼岂是随意能开的?不如还是去问哪都通。”
天幕间日月轮换,到了诸葛青下山的时候。王也照旧送他到半山处,挥手同他道别。
见惯了王也不靠谱的样子,诸葛青怪担忧的,一步三回头地问:“你答应我要下山了,对罢?”
山路崎岖,夜间本就难行,王也看得眉头紧皱,生怕他一个打滑滚了下去,倒是省得走路了,就是有点疼。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且安心。”
只是第二日到底没走成。问题不在王也,而是出在了诸葛青身上。
“三更,江边,可战。”
那晚诸葛青轻步如飞回了家,手指已落在屋门上,却觉哪里不对劲。他旋身回至廊前,见朱漆梁柱上嵌一枚飞刀,携半截笺纸。诸葛青不着痕迹地环视一圈,侍女小厮皆在忙着自己的事,此处异常无人知晓。他未声张,取下飞刀将纸揉进掌心,进了屋。
这纸裁得潦草,更像是随手撕的,就这六个墨字写得倒还工整。捏着残纸一角,诸葛青陷入沉思,打了大半个江湖,这是终于有人也给他下了封战书?
只是这也太过敷衍,未说哪日三更,也不知何条江边,只有“可战”二字简明易懂。诸葛青寻思道,莫不是那天下第一,自己送上门来了?
诸葛青越想越觉着对。就这人在武林谱上遮遮掩掩的样子,求战还要拐得弯弯绕绕,确实合理。三更好说,大不了夜夜等着,至于江边……
此处不比江南流水连绵,倒是有条江诸葛青怪熟悉的,好巧不巧,正在武当山脚下。
不过几个时辰,才下了山的诸葛青,便又回了武当。山门处两个小童打着瞌睡,听见有人来一个激灵抬起脑袋,看是诸葛青又放下心来。
这不天下第二么?老熟人了。
道童努力撑起眼皮,同诸葛青说:“师兄说他今日要打点行装,嘱咐过让你没事儿就别上山了。”
诸葛青还挺欣慰,王道长果真是做了准备要同他下山的。若他真能打赢这天下第一,到那时无事缠身,带着王也出山逍遥一番也不失为乐事一桩。
“跟你师兄说,先不着急,等我事了自来寻他。”
说罢诸葛青便转身离去,却逢山风吹彻,带起一团轻飘飘的柳絮落在振振衣襟上,引他驻足片刻。他回首四望,眼中有片刻失神,心口微颤,似乎也被清风掠过。青石汀旁,梨霜堆雪。桃花转处,烟柳万千。这条上过无数次的山路,此时终于得见另种模样。
又是一年春。
是夜,乌云散尽,月色乍现。诸葛青白日下山后便未走远,背倚老树闭目休整。有脚步声走近,诸葛青握剑的手紧了紧,睁开双眼,眸间寒光一闪,凌厉似刀。
他从树后走出,瞬息之间三尺青锋已携战意出鞘,却在月光映亮那人黑布之上的眉眼时生生收回了手。
青衫大袖飘摇一摆,长剑猛地插在了地上,剑气纵横起烟尘。原本想的是守株待兔,谁知来了条压根不该在旱地待的鱼,诸葛青怒了。
那人还问:“剑势已出,缘何收手?”
诸葛青无语:“别以为蒙了个面我就认不出你是谁。”
王也不慌不忙不急不乱,风把覆在脸上的巾布吹开了些,他还很自然地往下压了压。
“我不是。”
诸葛青抱臂,道:“可我还没说你是谁。”
“我谁都不是。”王也抬头,正对上诸葛青一双眼。
“那你是谁?”
一直负于身后的那只手移到身前。
王也提剑出鞘,“我是天下第一。”
相识至今,王也同诸葛青讲过的玩笑话不少,最离谱的莫过于这句。可诸葛青笑不出来,他只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王也,像是在辨此话是真是假。
纵使诸葛青再瞧不上,那也是天下第一啊。王也,他不是不会武功么?
思及此,诸葛青化冷拳为绵掌,反手一扫,怒意咄咄逼人破风而出,正袭那棵他倚了半日的古树,花枝撼动,木叶纷落,树身竟都颤了颤。
刹那间诸葛青听见了银鞘落地的声音。
诸葛青展身如鱼滑开,却发现王也并非朝自己而来。他站在不远处,剑指着地,手中安稳托着一只瑟瑟发抖的雏鸟。
直到王也飞身将受惊雏鸟送回巢穴,诸葛青仍是未发一言。
周围一片寂静。王也摸了摸鼻子,道:“气大伤身。”
半晌后诸葛青才开口,道:“看来你还真的挺厉害。”不等王也再答话,他便又自顾自地说道:“那也要等我打过一番再下定论。”
诸葛青重新握住剑柄,奉长剑于身前。
“在下诸葛青,前来讨教,不知阁下如今,可听得否?”
王也亦持剑回道:“久仰大名。”
剑端落了清霜划破夜色,双刃交错,搓磨出一道寒光,正与月色相和。
诸葛青从来不曾领会过这样纯粹的剑意。世人习武皆有所求,有为血刃死敌,有为独步江湖,或率杀意而起,或携傲意而来。剑出鞘一次,总要为了点什么。
可王也不同。王也的剑来势平淡,乍一看以为他功法下乘火候不到,细瞧来才发现竟从中寻不到一丝破绽。一击不得,诸葛青便再落一剑。然不论他以何刁钻角度出剑,王也亦有后招可接。
你来我往间,诸葛青百招眼看告罄,竟没有一次落了空。而王也虽被追得辛苦,却还一招未露,反而更像在试诸葛青的路数。
冷刃点地,青石震碎。诸葛青不悦,腕上力道多用一分,指节都发了白,剑风大作,有如浮天散雪。王也旋身避开锋芒,终于剑势一转提剑回斩,双剑相碰时铮鸣一声,澎湃剑意骤起,划云入江,分不清归属于谁。
行走江湖数年,诸葛青难得感受到一股威压。王也覆着的黑巾早在战中不知遗落何处,这是诸葛青分外眼熟的一张脸,此刻缠斗间再见心境却大不相同。他抛开一切所想,心中只留了一个念头:这是天下第一。
残云微移,月色正中。
剑风凛凛掀起王也衣袍一角,诸葛青长剑倏抬,直朝他眉间而来。王也不似最初从容,在还余一寸未到时堪堪躲过,握剑的手一翻背至身后,闲了许久的左手劈来反向诸葛青心口而去。
诸葛青横剑而挡,才将临空忽至的掌风来势削去三分,足尖点地后撤划开尘土飞扬,抵着树根止住脚步,剑尖低垂。他手心已出了一层薄汗,将剑抛于半空再重新挽过,不给一丝反应机会刺向王也脆弱脖颈处,同样也未给自己留下一刻喘息时间。
王也果然步伐一摇,似乎乱了些许。诸葛青暗喜,自认有机可趁,可眼前人低下身子横腿一扫,搅起烟尘无数。他一惊,旋身避开腿风,只这一霎剑便缓了半分。此乃大忌,现下当口,一来一往便是生死两端。诸葛青身形一折,轻灵如风,可王也到底略快于他,顷刻间已步至他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一步迟疑踏错,露了命门给王也,此战局势已定,再无回旋余地。他停在原地,只有手还紧紧攥着剑柄,等着对面长剑落在自己颈间。
冰冷剑身轻轻搭在诸葛青肩上,剑锋一歪只将他外袍划破一个小口,预想中的疼痛与血气皆未有。诸葛青恍然,因为这是王也。
诸葛青失了力气缓缓半跪下身,剑抵于地,垂目看丛生杂草被踏得纷乱。王也走到他身前,似乎是想伸手将他扶起,但不知为何滞住动作。诸葛青偏头留了半个后脑勺给他,自己拄着剑缓缓起身。
这一战虽未赢,但他打得够畅快,算得上不留遗憾,多年执念不说放下也能暂且搁置,诸葛青眼底波动翻涌,终归于平静。他敛起周身寒意,如剑归鞘。
“技不如人,今夜青某且甘拜下风,待日后再战。”
王也抱剑回礼,道:“承让。”
长剑刚回了鞘,王也忽觉冷风掠过耳际一凉,他下意识挥袖一展,却在反应过来后猛地收势,撒腿就跑。
天下第一与天下第二的纠葛暂且落下,可诸葛青同王也的账可尚未算清。
不愧是天下第一自认还成的轻功,想要追上实属不易。眼看着已到江岸,王也布鞋半湿,诸葛青才将将抓住他蓝色衣袍。但也只一瞬,王也竟再后撤一步,衣角霎时从他手中滑开。天边泛起鱼肚白,诸葛青愣了愣,他们在江边缠斗一夜,他却在此时才发现,有一叶小舟停于岸边。
王也立在船头,朝诸葛青伸出了手。
“这船是你的?”
“自然。”
“为何?”
这回倒是王也疑惑了。
“不是你问我要不要同你一道,我可记得,难不成你反悔了?”
诸葛青点足一掠,落在王也身侧。船身晃了晃,转瞬归于平静。
“这船也忒小了点。”
王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敲敲脑袋,道:“囊中羞涩,凑合用罢,只要你不在这上打架,总不至于翻了。”见诸葛青在船板上坐稳了,王也拾船篙借江岸青石一点,小舟随水而下,不知去往何处。
诸葛青拄腮,道:“这要多久才会靠岸?”
王也摇篙的手一顿,很是警惕:“靠岸你要做什么?”
诸葛青一字一句道:“打你。”
王也看向诸葛青,觉得他认真神情不似作伪。
“你不许还手。”诸葛青又道。
小舟已悠悠行了一段路,两岸青山渐远,水雾愈盛,王也将船篙搁在一旁,任它随风飘摇。
“怎么不划了?”
王也道:“让它慢些走。岸上有什么好?不如泛舟江上,同饮佳酿,醉一场。”
诸葛青笑了,转身钻进船篷,果真翻出两坛酒,随手拍开酒封递给王也一坛。
应该猜到的,连艘好船都舍不得买的人,能藏下什么好酒。入口便是辛辣,回尝一道苦涩,难品到一味醇甜,也不知王也怎么有脸称一句“佳酿”的。只是船上无事可做,二人歪在小舟上,喝两口,碰一杯,日月更替又一轮。
饮尽坛中最后一口酒,诸葛青拍拍手,踉踉跄跄起身,王也亦同他一道,坛子东倒西歪落在脚边,只余满舟酒香。
诸葛青举目远眺,见江天一色。
“为何不想让人知道你是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多累啊,不得天天有人上门找事?”
诸葛青掩唇不自然地咳了两声,王也反应过来,找补一句:“没说你啊。”
“既然如此,你干脆让哪都通把你名除了不就行了,何苦如此?”
“若是天下第一注定要被追逐不得安宁,那不如是我。”
“道长心中自有天地。”
诸葛青同王也并肩站在船尾,他道:“那天地宏大,我也想看看。”
急雨翻江,王也为诸葛青撑起一把伞。
他平生只做过两把伞。一把山水在初见那日被诸葛青横剑斩断,另一把春风,此时正为他们遮蔽一场如瀑飞雨。
王也伸手指向如镜江心。
“你看罢。”
诸葛青低头,涟漪一圈一圈化开,可见天边红云,重峦几转,江心篷船。
还有……
“你亦在天地之中。”
诸葛青弯起唇角,神色柔和。王也看他,只觉天地流光无限。
雨势瓢泼不减,吹散薄薄山岚。王也将竹伞顺风向微斜,稳稳当当。诸葛青蔽在一方晴天下,抬头看一眼,问:“这就是你做的伞?”
王也道一句“是”。
虽未见着伞面,但诸葛青觉得春风正好,他问王也:“还有酒么?”
江道迂回,小舟在急流中浮浮沉沉。三两酒坛摆作一排,二人相对而坐,听水打乌篷上。
酒愈饮愈少。
“这船何时会停下?”
“明日一早怎么也该靠岸了。”
“停在何处?”
“不知,但总归是有天下第一的地方,合你心意。”
酒多易醉。诸葛青脸颊飞起两团红晕,像极了武当山上的落霞。那落霞王也看了一年又一年,闭着眼都能画出来,直到那日几个小师弟慌慌张张从小路跑上山,嚷着有人要闯空门,大师兄你快管管。
亘古不变的小重山就这样换了景色。
“当年你连龙虎与武当都分不清,只求一战的样子像极了比武招亲,如今竟已成天下第二了。”
话虽不假,只是这深沉的语气着实有点像他爹。诸葛青挥手就想打王也一巴掌,却被捉住了手腕。诸葛青懒得挣脱,便任由他攥着。
酒意上头,诸葛青双眼眯起,倾身将下巴搁在王也肩上,笑吟吟问一句:“那若当真是比武招亲定今生,你许不许我?”
将醉未醉之时,诸葛青似乎听见王也应了一声。
“许啊……”
风雨连连,明月远远,舳舻之上,一夜春意暖。趁浮舟尚未靠岸,将今日之誓,说与山鬼听。
雨约莫是停在后半夜,在江上留下云烟一片。
王也闻得船外渐起吵嚷声,轻拍了拍怀里诸葛青的脸。诸葛青还乏得很,不大乐意地把他手拨开,眼朦胧着不愿睁开。王也低头,贴着他耳边说道:“船不动了。”
诸葛青仍旧不乐意,但还是勉强抬起眼皮问道:“到了?”
“到了。”
“到哪了?”
王也挑开乌蓬帘布,见日光大胜,沿岸人声鼎沸,一派繁华。
王也道:“人间。”
泊到码头,二人踏船板借力一跃登岸。诸葛青坐在岸边看王也将缆绳系好,脑海中拼凑起两年间星星点点。这人好似后背也长了眼睛,明明没回身,却扬声道:“这时候你总盯着我看做什么,等我回头再看呗?”
诸葛青也不辩解,挑了个最紧要的问道:“我就是想不明白,你出了多少银子让哪都通把消息压下来?”
“三万两。”王也伸出三根手指头,回道。
“不可能!”诸葛青一掌拍碎了身下石块,怒而起身道,“我出的也是三万两!一文不多一文不少,那张楚岚凭什么?”
王也掸落一块飞到他袖口上的碎石,回身走到他身边,拍拍诸葛青后背帮他顺气。他从袖中摸出个东西放在诸葛青手心里,道:“再加一枚铜板,比你多。”
奸商,奸商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