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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青】江湖老(娱乐圈AU,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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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弃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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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5 12:31: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把我的第一个完结长篇搬过来~ 影帝也x歌手青 30+娱乐圈爱情故事




诸葛青没有想到过在这场酒会上可以看见王也,不过后来再联系因果,觉得也不是无迹可寻。

王也鲜少出席此类场合,诸葛青能够推测出是他家里的原因。两个月以前王也被爆出是王卫国的小儿子,十来岁的时候翘家出来艺考做明星,在娱乐圈掀起了一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风波。
王也人已经三十四五,在这个浮华一片的圈子里早就沉淀的差不多了,这时候出这种岔子,最多算是调剂生活。他在前段时间的采访里态度温和平静地把始末道出,自己很无所谓的样子,那些或心疼或冷眼或鸣不平或蠢蠢欲动的声音,慢慢就小了下去。王也说自己是十八岁那年离的家,王卫国路子广,他怕在北京迟早被他爸神通广大地翻出来,就连夜飞去了上海,考上戏。他还说自己一开始是想学导演的,后来却学了表演,一字之差,被奴役了这么多年。说完就笑了,记者也笑。

诸葛青掰着手指算了一下,十八岁离家,到今年已经十七年了。十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王也这十七年,绝对过的充分又充实。王也考上戏很顺利,踏踏实实学了四年,考了北影的研究生,又回去北京。那时候王也才二十一岁,大小有了两三个配角的履历,片子都没有大火,胜在格调好,王也本人一米八二,外形条件也优秀,很快被大导看中,从此只在大荧幕。
王也鲜少参加综艺节目,曝光度很低,之前又因为家里的原因,圈内聚会也很少露面,所以诸葛青只从他的电影里见过他。尤其前段时间他接了张之维导演的戏,收集了很多经典的片子看,里面就有很多的王也。

王也的戏很好,是业内公认。他演的什么角色都有,其中不乏令诸葛青咋舌的类型,诸如精神病患,流浪者和杀人犯。其中流浪者那部片子让诸葛青印象最深刻,片名叫做《放逐》,拿了当年的金马奖影帝。这部片子有点等待戈多的荒诞,王也演的这个角色,从何处来,到何处去,都没有交代的很明白。他只是把一台早就不能用的单反相机挂在脖子上,唱着藏民的牧歌,在西藏行走,天空压得很低,王也佝偻着背,却好像顶天立地。

诸葛青想自己可能会把王也在里面的眼神记挂很久。清澈又神秘,超脱了外表的沧桑。这样的印象,和他今天见到的王也本人不大相似。王也温润,守礼,健谈,但是不好接近。他眼睛里盛满了知世故而不世故的出尘气息,就好像他拿着酒,却一口都不抿。诸葛青忽然被自己的一个念头击中:原来那样的眼神真的可以演出来。

他五年前可能不会承认,但是现在诸葛青能在心里告诉自己,王也的确是这一行里很极致的存在了,他是心悦诚服的。

唱而优则演,演而优则唱,现在的艺人恨不能身兼数职,全知全能才好。诸葛青出身音乐世家,十七岁歌手出道,红到现在老大不小,三十二岁,也没能免俗。但是诸葛青到底不是什么偶像歌手,拿到的资源和演戏的态度自然也和寻常转型艺人不一样。今年以前,他基本上都是在大制作里占一个特别出演的位置,表演无功无过,颜值永远在线,能让他那群粉丝为一个镜头尖叫到破音。今年诸葛青觉得鼻端中年危机的气味愈发浓郁,正想着改变一下,把自己身上的小生气再洗干净点,张之维递过来这根橄榄枝,可谓是瞌睡了就有人给递枕头。

不过枕头也不一定就是好睡的,指不定硌得你生疼。

诸葛青有意无意的,又向王也站的那个地方看了一眼。枕头不好睡,就比如说,他得跟王也搭对手戏。

演同性情侣。

王也本来按照习惯,不想参加这样的酒会。男人女人目的一致地花枝招展,想要扩展交际圈子,巩固现有关系,兢兢业业地向上爬去。有时候王也都觉得,他们要是能把放在练习假笑上一半的心思拿去练练表情管理,都不只有现在这个成就。

不过这样背后对人家指手画脚就有点过了,王也在心里稍微批评了一下自己,但他下次还敢。

他今天穿了一身休闲款的西装,手里拿着一支当摆设的香槟,人五人六的,跟一群路过他而不知道怎么引起话头的人举举杯子,点头致意,算全一番礼数。如果不是王也多少还要点面子,他觉得在那儿排了一圈当摆设的鲜榨果汁最适合他。

王也本来也没那么在意的,可是他知道诸葛青在看他。

诸葛青的名字,只要是听歌的人,就没有没听过的。诸葛家是音乐世家,诸葛青从小受的是系统的古典音乐教育,最擅长钢琴和小提琴,十来岁的时候拿过世界级别的少年组钢琴大奖。不过他在音乐界不算小众,对流行音乐非但没有成见,反而玩得很开。因为功底扎实,嗓音独特,创作过很多脍炙人口的伤心情歌,也玩得转热情时尚的电音摇滚,在竞争激烈的当代歌坛很有竞争力。

王也对诸葛青的唱功没立场说三道四,他自己唱过歌,电影主题曲,因为是低音炮又有万能调音师,成曲效果还行,不过比起诸葛青的真材实料就差远了。他唯一能说得上话的恐怕就是戏。
王也看过诸葛青的戏,看不出什么名堂来,那演的真叫一个无功无过,可是难得的是,那几个特别出演按时间去看,居然能发现从动作神态到台词功底,都有明显的进步。

所以当时张之维拿了个名单给他,他回去研究了两天,最后说:“那还是要诸葛青吧。”

剧本写的是两个艺术家的故事,一个画家,轻微自闭,一个音乐家,风流成性。情节没有特别突出的地方,但是胜在深情、真实、欲说还休,和充斥全片的艺术的美感。因为核心放在性少数群体身上,同志文学写欲,写爱,写社会现象,写心理和哲学,这些都比较常见。张之维觉得光这样定位不够,所以把这些东西统统放在底下,明面上就交给艺术。视听和情感,他要一把抓住。

他给这个本子的定位就是美,含蓄的,中国式的美。所以张之维先挑了王也,王也是圈里知名的老干部作风,连张之维这种真实的老干部都早有耳闻。他从家里跑出来之前学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画,出来之后没有放弃这项特长,也练了一点书法,微博里没有自拍,除了剧照,基本上就是这些东西了。

王也犹豫的时候张之维给他做工作:“本质上来说,同性和异性产生这种爱情,没有区别,都是爱情。爱情的美,普天下是相似而不同,我们求同存异嘛。”

张之维能说出这番话来王也不意外。张之维推崇道教,他的镜头总有和谐的韵律感,美而且包容。近年来同性题材的电影变多,市场环境和文化政策比以前宽松一些,接这个片子冲一冲奖,体验一下别样人生,应该也不错。

张之维欣赏他,王也答应之后,另一个选角就是王也和张之维一起决定。

王也挑中了诸葛青。

他一方面考虑到诸葛青的业务能力确实了得,另一方面诸葛青这个人在媒体面前的人设和那个音乐家就很相似。不过剧本里的音乐家风流得多少有点渣,诸葛青还是很好的,最多能混个多情。诸葛青男女通吃,老少咸宜,日常撩天撩地撩空气,传过无数绯闻,全是发乎情止乎礼。

本色出演挺好,王也心里说,顶多他把戏带一带,诸葛青拖不了他的后腿,这就行了。

他那时候真是这么想的。





诸葛青拿了一杯霞多丽,去找王也说话。其实他理想的见面场景,应该是张之维通知他去试镜,他在试镜会上和王也碰到,一见面就是戏里角色的开场。也许张之维会开口让他们试激情戏,或者重场戏,总之不会太轻易,但诸葛青会高兴地照单全收。他这几天反复看了剧本,写人物小传,还恶补了很多同性影片,对这样的会面有十足的期待。说得不好听,但是又形象一点,诸葛青这就好像公孔雀抖擞羽毛,准备好要开屏一样。

不得不说,对与同样优秀的人交往,诸葛青是怀有带仪式感的幻想的。尤其他对自己十分自信,原本并没有把王也摆在太高的位置上——不同圈子的人对于彼此身份地位的判定本来没有合理的参照标准,一般心态上就定胜负了,诸葛青可不要输。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和休闲款的王也不同,诸葛青今天穿了标准的三件套,铂金的领针一横,反而更把人的眼睛往他领口的地方抓,禁欲的感觉立刻就上来了。诸葛青的荷尔蒙总是广泛辐射,随机发送,却从不缺席。诸葛青一只手漫不经心地轻轻扯了扯自己的领子,然后摸了摸上唇,挂上了营业微笑。

王也好像对他要来有所感应,诸葛青走到一半,王也就已经把脸转向了他,但是没有迎上来。诸葛青心里嗤笑一声,面上没有显露,只是说:“没想到这样巧,在这里遇到王先生。”
“我平时不太参加这类活动,乍一来就遇到未来的合作伙伴,运气还行。”王也把酒杯换了一只手,伸出右手去和诸葛青的相握,“久仰诸葛先生大名。”

诸葛青说:“哪里的话,我才该说久仰。因为一向只听到名字,却没有见到真人。而这一见到真人,对于顺利合作就更有信心了。”

这是一句没有放在明面上的调情,王也懂了意思,装作没有听出来,只是朝诸葛青举了举杯子:“那么祝我们真的合作顺利。”

诸葛青伸出酒杯与他的相碰,刻意把自己的杯口放低一点,笑着附和说:“对,合作顺利。”

王也这次倒是真情实感地喝了,只是浅浅一口,但是到底是真喝,给诸葛青带来了一定程度的满足感。王也全场第一口酒是敬他,诸葛青心里为这件事小小雀跃了一下,不是因为敬重或者喜爱,只是因为特殊。诸葛青在音乐上有自己追求的道,不过这不妨碍他喜欢鲜花和掌声,喜欢成为目光的焦点。遇上王也这种人,简直都要把他的征服欲调动起来了。

他们两个接下去聊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刻意避开了王也的家世,还有诸葛青前段时间吵得很热的那位绯闻女友。不知道怎么回事谈到健身,王也说自己一直在打太极,最近和张之维导演走得比较近,还常常交流心得。诸葛青笑眯了眼睛,夸他们弘扬国粹,内里笑到肚痛。他想,王也这才三十五岁吧,五年前他还看见王也在一部电影里从青年演到中年,剧中主角的青年时期骑机车很溜,还玩滑板和暴走,王也一样样都做得很好,很酷,那个角色很是火了一阵子。怎么这才五年过去,王也就已经开始打太极了,人原来就是这样突然老下去的吗?

诸葛青想到自己也没比人家小几岁,突然又不觉得好笑了,觉得有点忧伤。

接下来的话题兜兜转转,终于回到即将拍摄的新片上。新片的名字是《一夜江湖老》,很有武侠气质的一个名字。王也的角色名字叫张霖,是个国画画家,最喜欢画山水。小时候得过轻微的自闭症,长大了情况有所改善,但是仍然不喜欢和人接触,离群索居,虽然住在城市,但是多数时候喜欢到山上的道观里去。他画了很多年的山,从二十多岁开始画,画到影片开头,已经三十好几。他与山水安静作伴十来年,直到诸葛青的角色郑禤乔闯进他的生命里。郑禤乔来山中为他的新作品寻找灵感,没想到在道观邂逅张霖。他热情浪漫,心思活络,最爱无边风月,用一把小提琴叩开了张霖紧闭的心门。

王也心里想,诸葛青演这样的角色真是信手拈来。他想了想,向诸葛青透露说,到时候可能还希望诸葛青为片子写曲,纯音乐。他态度很真挚,诸葛青也满口答应下来。他说:“如果张导跟您不嫌弃,我自然是很愿意的。”

“怎么会,”王也说,“您来正合适。”他是真的希望诸葛青来写这个曲子。诸葛青在乐曲上的才华王也百分之一百地认同,如果主题曲能够由他本人作词作曲和演唱,那么无疑会是很好的噱头,与郑禤乔的音乐家属性也可以贴合在一起。

诸葛青另外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是这件事情他也可以做决定,张之维会听他的,一时间不知道王也这是无心还是示威。他兴味盎然地说:“我在演戏一事上经验实在匮乏,到时候还要王先生多指教。”

王也散漫惯了,讨厌正式场合,一句两句寒暄还好,真要到了长篇的谈话上,就有点受不了他的称呼:“哎,好说好说,不过不要再叫王先生了,以后都是要演情侣的人,你直接叫我王也就好。”

“你不会想和我保持距离吗?”诸葛青从善如流地抛弃了敬语,他一笑露出八颗牙齿,王也居然觉得他笑得贼贼,很像狐狸或者类似的狡猾动物,“现在就开始叫名字,保不齐戏拍完了,你就要爱上我的。那样不会很麻烦吗?”

王也张张嘴,这次居然找不出话来回复,只能干巴巴地说:“很有自信啊,这是好事。”

诸葛青笑意收了七分,意味深长地说:“是啊,这是好事。”

他们两个就着这个尴尬的话头沉默了一会儿,王也想,这个诸葛青真是难搞,锋芒毕露的,一点亏也不想吃,一点委屈也不想受。王也知道自己觉得诸葛青戏不够好,在态度里显露出来了,是他的问题,他不对,但是这也是实话吧。这人突如其来这么大的火气,含沙射影的,向他亮自己锋利的牙和鲜艳的羽毛,好像非得分出一个胜负似的。

不过很意外,他不讨厌。王也想到诸葛青说“你就要爱上我的”,用那么轻佻傲慢的神色,笃定的口吻,他把自己谦恭的面具挑开一角,那一霎真是摄人心魄。

王也就这样形成了对诸葛青的初步印象。他说不准这个印象是好还是坏,不过他的确开始期待诸葛青进组拍戏的那一天尽快到来。他想等到回去之后他一定要联系张之维,告诉他主题歌还是另找人写,最好也另找人唱,诸葛青这一次只做演员。他当然没有与诸葛青商量,但是王也觉得这样很好,这说不定正是诸葛青所期待的。他没有问,可他就是知道。

他们这样的人本来就很相似,心里在想什么,彼此多少都能猜到。

更何况他们可不止一面之缘——他听了他那么多的歌,他看了他电影数十场。





酒会结束之后,诸葛青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见过王也,那个试镜会好像遥遥无期,一直都没有消息。

诸葛青不着急,总之该是他的从来都会是他的,他等得起。

他的经纪人傅蓉可没有他那么好的脾气。二十八九的姑娘,正处在奔三关头,刚刚一脚踹掉纠缠自己两年的渣男,换了份可心的经纪人工作,就莫名其妙地和诸葛青一起被八卦杂志捆绑出售,微博成天被脑残萝莉粉死命轰炸,烦不胜烦。现在本来带起来很省心的艺人也不再省心了,非要接同性电影,不仅如此,还全情投入,别的很多工作都推掉了,说要专心备战。按说一个歌手想要挑战表演领域,这么下力气确实值得称道,但是傅蓉觉得诸葛青已经着魔了。

诸葛青这人在外人眼里从来都云淡风轻,好像做什么都是信手拈来,他自己给自己立的这么一个人设,然后为了维持这个人设,他去努力下工夫做事情。这和当下很多偶像小生是反着来的,甚至有点像读书时候班上嚷嚷着我真没学习的那种学霸,带点让人无可奈何的恶劣。

他最近沉溺表演,有时候对着镜子作出各种表情,剧本已经能够熟背。傅蓉一看就知道他属于体验派玩家,遂担心他会入戏。那个本子她也看过,结尾不是大悲,但是挺压抑,挺茫然,郑禤乔这个角色也不是什么十全十美的好人,有明显的性格缺陷。傅蓉不希望他为了这个剧把自己搞出什么心理问题,或者弯掉。虽然弯掉了,娱乐圈混不下去,诸葛青还大可以去混艺术圈,但那对于傅蓉来说就是一场灾难,意味着大量加班,公关危机和丢掉饭碗,傅蓉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尽力阻止这种情况的发生。

诸葛青开玩笑安慰傅蓉:“你轻松一点,好不好?公众即使喜欢传绯闻,也是喜欢传你这种漂亮女人和我的绯闻,不至于爱把我跟王也扯到一块。对于王也,我倒是希望他能够爱上我,我嘛,就不必要爱上他了。”

傅蓉觉得他这个人实在讨厌。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不过这只是我的一个理由,”傅蓉说,“你自己想想,你现在已经是什么身价,什么咖位,他们这样让你等一个已经确凿无疑的试镜通知,其实是很失礼的事情。”
诸葛青说:“我可以以后报复回来。我是睚眦必报的。”

傅蓉没办法反驳他这样的自况,诸葛青的确是睚眦必报的,他有点狐狸的小心眼,但是这点小心眼坏得很可爱。好多女人都爱诸葛青,甚至也爱他这些小毛病。傅蓉自己也经常被诸葛青帅得无法自持,他的确是一个少见的,知道将自己的容貌当武器的男人。她实在拿他没办法,摆摆手就走了。留诸葛青继续一个人在落地镜面前张牙舞爪,念着无声的台词。


“你好,初次见面,请问我可以喜欢你吗?就喜欢七天。”郑禤乔对张霖说。

诸葛青一身睡衣,棉质白T,平角内裤,光脚站在家里的木地板上。他喜欢光脚,地板总是弄得纤尘不染,足趾冰凉也不怕不健康,只觉得这样很清醒。他家里有很多的落地镜,玄关有一面,衣帽间有一面,卧室衣柜门上也有一面。喜欢看自己不是丢人事,相反有镜子能够正衣冠,知兴替,明得失。诸葛青冲镜子眯眼笑,好像他那天晚上对王也眯眼笑一样。但是郑禤乔不是这样的表情,郑禤乔表现得文质彬彬,嘴唇弧度克制,只有认真的眼睛有笑意。郑禤乔这样的一见钟情是真情实感的,除了保质期实在很短,别的无可挑剔。

这时候电话突然响了,诸葛青接起来,来电显示是“演员 王也”。他轻轻“喂”了一声,没说您好,对面的人就操着一口纯正的京白说:“哎,是诸葛吧,我王也啊。那个……抱歉,前段时间事儿忙,一直没来得及给你打电话,是我不对。张导说这么的,我们不试戏了,三天后进组,刚刚已经知会过你经纪人,她说你有档期。”

诸葛青说:“没事儿,我这几天擎等着上您的战场了,随叫随到的。”

王也在电话那头轻笑了一声,诸葛青这句话真没什么可乐,大概只是礼节性的笑笑。因为王也接下来就说:“好,我还在忙,没什么事我先挂了,详细情况一会儿你经纪人应该会和你讲。”
诸葛青应了一声,王也没声音了,是在等他挂电话。诸葛青于是礼貌地数了五秒,按了挂断键。

刚一挂傅蓉的电话就进来了,她中气十足地质问诸葛青:“你刚刚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又在和哪个小女朋友煲电话粥?”

诸葛青自证清白:“我有没有小女朋友你最清楚。刚刚打电话来的是王也,失礼的家伙过来赔礼道歉,这个也不允许吗?”

傅蓉有些惊讶:“哦,那么他人还可以,是我之前误会他了。刚刚我接到剧组那边的电话,和他们敲定时间,我以为王也就不会再联系你了呢。他有没有和你说三天后就要进组?剧组地点在青岛崂山,机票刚刚给你定了。他们还真会找地方。”

崂山?

诸葛青想起那是一座道教名山,山上有崂山太清宫,称全真派天下第二,传说丘处机就曾经在这里修行。崂山属青岛市,地处滨海,风景秀美,空气清新。他手上拿到的这份剧本是初版,没有详细地写出具体的城市,何况文本注重剧情,为取景方便和抽象虚构,对地点进行了模糊处理。诸葛青想过武当山,龙虎山,可是没有想到崂山。

“崂山很好,”诸葛青说,“我有段时间没有好好看海了,听说那里的海鲜也很不错。”

傅蓉说:“那里的人都把蛤蜊当瓜子吃,辣炒的,你悠着点,注意嗓子。”

不用她说,诸葛青自己就记得很清楚。原本只是弹钢琴拉小提琴的时候还好,自从做了职业歌手,他对于辛辣生冷的东西就碰得很少了,吸烟更是严格禁止,只有红酒啤酒偶尔能小酌一二。他不完全靠嗓子吃饭,但是这也不意味着嗓子是他说丢掉就能丢掉的东西。三十二岁了,手里攥着很多,会越来越少的。现在能抓住什么,还是好好抓住比较妥当。

他又和傅蓉确认了一下这两天的工作安排和三天后的行程,就挂掉了电话。挂完电话之后,诸葛青捏着手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手指还停在挂断的位置上。

王也刚刚等他挂电话。

诸葛青朝镜子里面望进去,故意做出一个困惑的皱眉表情。他有一张比岁数年轻的脸,做这种幼稚情态也不会有装嫩的嫌疑,反而平白多了些学生气。他看了一会儿,又笑,这笑起来就很妖孽。他想,王也看着不爱搞这些,其实也很会做人,习惯成自然,不故意。

他决定去洗个澡,然后出门去工作室,明天给自己放一天假,后天出发。

在那之前,诸葛青最后学了一个郑禤乔的表情。学他初次见到张霖,好像克制守礼,却实际上暗潮涌动的表情。这样的神色很难,没有人搭戏目光不容易找到落点,诸葛青想象王也站在自己面前,突然又觉得不是那么的难。

他心想:我可不喜欢你,七天都不喜欢。

然后被自己逗乐,高高兴兴去浴室给自己放水泡澡。诸葛青热爱物质享受,两个月前才买了新的按摩浴缸。





开机仪式上诸葛青和王也肩并肩上的香,三鞠躬,然后分别把手里的三炷香插在大米和香灰灌满的香炉里。张之维在他们身后带头鼓掌,掌声不算热情也不算冷漠地蔓延开去,人们都带着礼貌善意的微笑。

诸葛青拍拍手,好像要抖掉不存在的香灰,对王也笑眯眯地说:“请多指教。”

王也点点头:“请多指教。”

退下来之后场务开始调整现场各部门状态,张之维给他们说戏。王也捧着本子,按他说的翻到了中间,很快进入了工作状态。诸葛青知道拍摄和播放的顺序大有不同,不过他以前的角色通常都太过龙套,在一个剧组里最多停留三五天,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个过程。这一次接触到了,不由觉得很新奇,还有些紧张。

他们第一场戏拍的并不是什么初遇。来青岛之前他们遇上很罕见的冰雹和暴雨,现在雨霁天晴,自然光通透明澈,张之维觉得很适合拍摄两个男主人公的一场吻戏。

这部戏里吻戏不少,诸葛青粗略翻了一下,场次挺多。《一夜江湖老》走的是清新艺术风,亲密戏非常隐晦模糊,但是亲吻却很多,而且各有各的风格,各有各的美感。张霖和郑禤乔在房间里亲吻,在露天下亲吻,倚靠着树,面对着山,站进溪流,俯瞰大海,这样的亲吻。他们透过彼此窥见自己隐秘的渴望,对于爱情,对于生活。也正是因为这样,有很多场景对于自然光和天气的要求很高,即使剧情简洁,时间跨度极短,拍摄难度不高,张之维确定的拍摄周期也比同类型的小成本文艺片要长一些,初步定为三个月,从夏天到秋天。

所以傅蓉说诸葛青发疯。对于诸葛青来说,三个月的价值和他能用三个月来创造的价值都是不可估量的,而他偏偏要来拍这个不一定能在国内上映的小众文艺片。

王也事实上也思考过相关的问题,但是他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好奇。作为一个十八岁就知道翘家出来追寻梦想的人,王也一直觉得自己活得比别人清醒。诸葛青也是一个清醒的人,他们这种人看似冲动,其实都有自己的一番道理,只不过不好讲,或者不乐意讲给别人听罢了。

他把已经烂熟于心的剧本又从头看起,听张之维的声音在旁边节奏适中地讲述。

“郑禤乔说喜欢张霖七天,这场戏是他们已经认识六天之后。郑禤乔低估了张霖的固执矜持,也低估了张霖对他的吸引力。他用他自己的眼光去揣度张霖,觉得他是个榆木疙瘩脑袋,不懂及时行乐,已经到第六天了,还没有给出像样的回应。诸葛青啊,你得是带着那么一点的急切,但是还想要维持表面上给自己定的人设,这没问题吧?”

诸葛青对上来就拍吻戏有不必要的心理准备,看了一眼王也,然后说:“没问题。”

王也却和张之维交换了一个眼神。张之维忽然笑了:“哎,你们两个。小也子,你我不用多说,你先自己试试看吧。二位争取一条过,我们也能有个开门红。”

这一听,王也就忽然知道自己是做了幼稚的事,不由得有点头疼。他在心里哀嚎一声,心道只怕那狐狸又有新的理由记他一笔。王也小心地用余光打量诸葛青,诸葛青已经做好造型,现在是一身戏里的衣服。郑禤乔本来是个富家子弟,衣品很好,穿着打扮无不细心雕琢。现在这个样子是已经在山里住了六天,敞开的白衬衫,水磨蓝的牛仔裤,看起来年轻随性又时尚,就连不修边幅也有挥之不去的城市的印记。

诸葛青好像不想和他计较,一边专心看剧本,一边在张之维的帮助下慢慢入戏。在王也眼里,他已经渐渐不再是诸葛青,而更像是郑禤乔,眼带桃花,举手投足都是风情。

他不知道,诸葛青写人物小传的时候喜欢自己发散思维,比编剧还懂得什么叫做玄乎其玄的通感,非觉得郑禤乔行止都该有音乐的韵律,为此还找了个形体老师,像模特训练台步似的研究了两三天。王也只在心里叫一声:乖乖,这个玩音乐的,居然演起戏来还是个体验派,这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王也不是体验派,虽然他业务能力好,敬业乐群,但他讨厌拍戏玩命,更不喜欢跟角色共情。王也属于老天爷赏饭吃的那一拨,与生俱来的戏感,加上生长环境赋予的玲珑心思,长期学习沉淀的厚重气场,已经足够造就一个影帝王也,不需要再做什么大的突破。王也最在乎的,不是他能不能演得出寻常人演不出来的角色,也不是他的演技有没有达到登峰造极的水准,而是他能不能创作出一部优秀的影视作品。

他自己其实不太喜欢那部《放逐》,因为那部电影不好看。他演得很难,过程很美,结果很震撼,但是电影不好看。

张之维有个徒孙叫张楚岚,搞制片的,因为拍片子思路大胆不拘一格,很有灵气,和王也有点交情。张楚岚得知王也曾经差点要去学导演之后,在一次访谈里说,王也是学的表演里的导演,他演戏是搞大局观的,这样的演员太少见了。导演拍他省心,演员搭戏舒服,出来作品好看。

王也不像他看起来那么主流。

张霖住在道观里,他们给王也准备的戏服里就有一件道袍。王也为了这部戏蓄了长发,最后赶不及了,干脆又接了一点。他不愿意戴头套,营销号可能又要吹他追求真实,其实王也只是因为人到中年,担心自己的发迹线。他为了这个事情都有一段时间没接古装戏了,上次那个陆瑾老爷子投拍的新作,枳瑾花导,陆玲珑做女主角的史诗向大男主戏,他不接最后就推给张灵玉,张灵玉用这部电影问鼎百花,后来还专门发短信来谢谢他。

诸葛青初到片场看见王也这个造型的时候愣了一下。剧里张霖是要把头发盘个发髻的,诸葛青到得早,王也正蹲片场角落啃包子,没做造型,头发松松散散绑了个马尾,还扣顶鸭舌帽。看见诸葛青来了,就跟他招手。诸葛青心里想:他是想叫我跟他一起蹲那儿吗?王也把嘴里东西咽了,语调平平地招呼他:“来,来。”诸葛青就过去跟他一起蹲那儿了。

王也看他蹲得挺熟练,惊讶地停下吃包子:“唷,看起来也挺经常蹲街的。”

诸葛青说:“没有,老家在乡下,小时候常蹲田埂上看油菜花。”

“现在不常回去了?”

“老人家过世了,不常回去了。”

王也比了个合十的手势:“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诸葛青笑笑:“没事,都是寿终正寝走的,是喜丧。你好像听过我写的曲子,你有没有听过那首《金春》?”

他不用明说,王也知道了那首曲子的灵感来源。《金春》是诸葛青很早的作品了,那时候他在流行和古典之间更偏向后者,学院派的气息很浓厚,《金春》是突破作。王也记得《金春》帮诸葛青拿了很多奖,但少年诸葛青也许更怀念那片油菜花田。

他们俩在晨风里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现在五点半,天其实还没有完全的亮,这场戏赶早上七八点的自然光,场务三四点钟可能就已经开始准备。等人都来齐了,做了造型,举行一个简单的开机仪式,就要投入紧锣密鼓的拍摄中去。

王也任《金春》在他的脑海里盘桓到现在。张之维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让他去就位,王也目不斜视地找到自己该待的地方,他背后是虫鸣鸟叫和涛声,凌霄的侧柏与他的气息生长在一起。

他抬起眼睛,看见巧笑的诸葛青,眼神里就立刻笼上一层迷蒙的雾气。

行啊,他想,我们来体验一下。





郑禤乔清晨起来,在道观的居所里找不见张霖,于是就慢慢地走出去。沿着为游客修建的木头栈道,一路走下去,沿途望向晨光里波涛微微的大海。他走得并不远,很快就看见张霖在海边礁石上静坐。张霖闭着眼睛,静坐的姿态很美好,很平和。海浪有节奏地叩击岩石,郑禤乔在城市里常常用耳机和白噪音为自己搭建这样悠远舒适的环境,也没少向往过置身其中。

真正置身其中了,才知道是不一样的。

郑禤乔动作轻捷地到张霖身边去,没有惊动他,只是站了一会儿。站不一会儿就起了坏心眼,突然从背后捂住张霖的眼睛,凑在他耳边说:“猜猜我是谁?”

张霖说:“是郑禤乔。”

他这样的反应一点也不好玩,郑禤乔却觉得有一点可爱。至少在这个时候,在这座山里,郑禤乔是喜欢张霖的,他完全可以以一个情人的眼光去看待他。张霖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招人喜欢,没有差别。

张霖这个人的反应很慢,很温吞。他封闭了太久,又住在山里,不知道怎么去和人相处,尤其不知道怎么和郑禤乔这种人相处。郑禤乔一带着他存在感强烈的笑容和音乐出现,他就情不自禁地掉落入他的圈套,只不过他不懂得该怎么反应,也不懂得这就是爱,或者别的什么。

郑禤乔笑着,他就看他笑。郑禤乔的白衬衫在晨风里飞,他就看郑禤乔的白衬衫。

“我好看吗?”郑禤乔说,“你一直看我。”

张霖说:“我在等你说话。”

郑禤乔说:“我说了。我好看吗?”

张霖被他弄得有点糊涂,这个问题也不好回答。但他最后决定凭事实说话:“好看。”

郑禤乔又问:“那你为什么不亲我?”

他这话问得理直气壮,张霖也被他骗进去了。对啊。郑禤乔这么好看,他为什么不亲他?他甚至都忘记反问自己为什么要亲他。张霖这时候才模糊感觉到这可能真的是自己内心真实的盼望,只不过被郑禤乔亲口说出来罢了。

总之他微微转一点头,坐在那里,很轻易地够到了俯下身的郑禤乔的嘴唇。

蜻蜓点水的一下。亲吻,张霖不会,郑禤乔不贪心。

郑禤乔感叹似的说:“我真开心。”



“卡!”

张之维喊了卡,刚刚还贴在一起,关系亲密的两个人,自然地过渡回不甚熟悉的状态。亲吻其实不是第一镜,他们前面还拍了诸葛青爬礁石的场景。不过吻戏还是很有意义,一条过,让在场拍摄的众人都很有干劲。张之维甚至还有兴趣调侃两个人:“状态不错嘛,都挺敬业的。镜头会记住你们的伟大牺牲,哈哈。”

诸葛青说:“哪里哪里,没牺牲什么,赚到也哥一个吻。”

王也听到他对自己的称呼变成比较亲切一些的“也哥”,回复也有些轻佻,面上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只是就事论事一样地答道:“拍出来效果好就行。”

其实他心里总反反复复地播放刚才诸葛青理直气壮索吻的样子,真好像是天大的委屈,就因为他不亲他。王也刚刚把自己沉浸在张霖的角色里,居然真的感觉到一点慌张。这是不寻常的。诸葛青在表演上是一个新人,他就算入了戏,也有生硬稚拙的地方,镜头里不一定真能感觉到,和他对戏的王也却知道得最清楚。所以在前半段,控着戏的一直是王也,王也拿自己的戏带着诸葛青走,尤其是张霖一直盯着郑禤乔看的地方。诸葛青被王也看得有一瞬失神,这对于角色来说的确是正确的反应,不过对于一个演员而言,再危险不过。

可是紧接着,郑禤乔开口了。

王也不知道诸葛青是不是平时就这么撩别人,总之他感觉到诸葛青撩得驾轻就熟。王也自问活在世上前三十来年他直得无可挑剔,可是诸葛青一笑,台词一念,质问他问什么不亲他的时候,王也真实地感觉到惊艳这种情绪是可以不分男女老幼,由任何人作用在任何人身上的,端看合不合适,美不美,惊诧不惊诧。

诸葛青问得理直气壮,他回答得也是真心实意的。

王也看诸葛青,诸葛青很积极,又跑去张之维跟前看刚才这一幕的录影,听张之维夸他,也听张之维讲戏。张之维是业内有名脾气温和的导演,尤其对小辈,是一个底蕴丰富做派慈祥的师长。诸葛青听他说戏的时候,看着很乖,心意很诚,一副学生样子。但他很有自己的想法,经常问问题,提点新看法,张之维也挺欣赏他。

王也原地站了一会儿,刚好诸葛青的助理送水过来,也问他要不要喝。王也不喜欢自己身边人太多,没带助理,诸葛青不知道从哪打听到的,居然专门叫助理给他递水。

“谢谢,”王也说,“给诸葛带了没,我拿过去给他。”

小助理是片场给的新人,实习生,觉得大导积威太重,不太想去张之维面前凑趣。正好王也问起来,就多给了王也一瓶矿泉水,还慌慌张张道谢。

王也走过去,先跟张之维点头示意,然后把水拧开了递给诸葛青:“喝口。”

诸葛青听见他声音,接过来就喝了。

王也失笑:“嘿,你还真放心我。”

像诸葛青这种以唱歌为主业的,嗓子真是不能不小心注意的东西。王也见过很多歌手,因为怕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黑子和对家的人投毒,别人递的水从来都是不喝的。王也这种不黑不红不流量的演员,没什么人紧盯着要搞,拿水的时候也就没想太多,等他想起来,诸葛青都喝第二口了。

诸葛青说:“要是你的水,那肯定没毒。要不是,那就是片场助理给的,少不了你的。你喝了没事我也没事。”

王也说:“那我要是还没来得及喝,或者想找你试试毒呢?”

诸葛青说:“你没喝才想不到我呢。试毒倒是个说法,不过你觉着你像那种人嘛。”

“人不可貌相啊。”王也坚持说。

诸葛青笑了:“谁貌你的相。”他伸手空泛地划了划王也周身的轮廓:“气质,气质不像。”

王也要是再抬杠下去,说气质我可以演,不光诸葛青懒得搭理他,被打断的张之维也要吹胡子瞪眼了。张之维说:“哎,也不知道给我带一瓶,我才可怜。”

“您哪用我带啊?您这小保温杯里泡的毛尖颜色可好了,喝什么矿泉水呢。”王也说。

张之维敲敲杯子:“你小子上个剧组还泡了冰糖菊花枸杞子吧,什么立场说的我?”

王也收声了,好像憨憨地跟他笑两声,特别无奈的样子。

张之维说:“我刚刚还跟诸葛小同志交流来着,刚刚那个戏啊,演得挺好,就是你们俩都得收一收,知道不?你是跟谁较劲呢,气场开那么足,前边演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后边活似此生非君不,不要了。”

诸葛青想张导可能是纠结说非君不娶还是非君不嫁,乐了。

张之维接下来就点他的名:“还有你,不是不说你了,你呀,第一次担纲这种主角,表现不错,可圈可点的。就是你这喜欢看起来分量也太沉重了,还不到那个时候,现在张霖对于郑禤乔还没多见特殊呢,现在就这样了,你以后的戏打算怎么演啊?嗯,回去自己再琢磨一下,一会儿拍下一场。”

两个沉浸式表演的新手被说得唯唯诺诺,相顾无言。

还想:不至于吧,我觉得我挺克制了,挺正常的,我跟他还挺不熟的。就是稍微往暧昧那方面靠一靠,怎么的,这至于就情深似海了吗?

王也最后下结论:张导一定是单身久了,现在看两个直男强行凑对,都觉得眉清目秀,给里给气的。





诸葛青晚上回酒店,打电话给傅蓉交代工作。

诸葛青野心不小,开的工作室不是纯搞自己艺术的,多少签了几个艺人,有歌手,乐手,也有词作和曲作,可以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傅蓉不仅要做他的经纪人,还要做经济部门主管,诸葛青事实上一直挺佩服这个事业型的干练女子,他觉得就是自己也不能做得比她更好了。

对此,傅蓉的回应是:“你本来就不能做得比我更好,我们专业不对口,大艺术家还是省省吧。”

诸葛青拿着平板,一边在钢琴APP上若有所思地敲音符,一边跟傅蓉商量手下歌手发片的事情。诸葛青人到三十才开始往手底下招揽艺人,工作室刚刚起步,很有必要拿点诚意出来树一树精致出品的形象。该歌手走小清新民谣路线,在网上有点人气,自称因为风格过于质朴单纯,不爱无病呻吟和添加无伤大雅的脏字,再加上不爱用抖音,一直没有大火。诸葛青听了此君的歌,觉得话能信一半,于是告知他艺术其实就是雅俗共赏的事情,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不喜欢大流行趋势,那么小众也没有错处。小众不需要去迎合大众,但可以让小众变成大众。他很有几分传销头子意味地蛊惑称,这样养养神格也是很有意思的。歌手遂将他的话奉为圭臬,高高兴兴地签了约。

也是因为这种信仰一样的权力关系,傅蓉在对付这位唱作型歌手的专辑问题时,没有费什么特别大的功夫。傅蓉以前不是没有带过类似的艺人,这种自持清高挂的创作者,很多都会在专辑进展到一半的时候和公司爆发激烈矛盾,或称公司不尊重自己的创意,或称公司目光短浅太过狭隘,总之公司一切都是错的,只有他是站在云端的智者,流落人间的先知。傅蓉有时候腹诽其实诸葛青也是这种类型的人,只不过他是老板,没有人要和他爆发矛盾,况且他又常常是对的。

但是诸葛青今天状态有点不太对,傅蓉连问了几个问题他都嗯嗯啊啊。傅蓉问:“拍戏很累吗?总觉得你今天不大在状态。”

诸葛青“嗯?”了一声,尾音拖出一个小弧度,傅蓉警觉地感知到不妙,可是没等她终结话题,诸葛青就赶紧用分享八卦的口气,好像炫耀一样地说:“很辛苦啊,不过和王也的吻戏,简直就好像附赠的大礼包。”

“那么喜欢?那么喜欢你也弯掉好了,弯掉去追他。”傅蓉没好气地说,“既然你精神了,那我们——”

“他偏过头来亲我。”诸葛青语速很快地说,傅蓉看过剧本,一下子想起来他说的是哪一场,也顺带想起来那些台词。诸葛青接着描述:“你一定知道是什么情节。王先生一开始还想要压我的戏,就好像我感觉不出来一样。哎呀,你是不知道,他专注纯情地看着一个什么人的样子是有多震撼。傅蓉女士,这要是你,一定腿都软了。当然,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我只是陈述事实。不过我后来又把戏压回去了,王先生亲我就像真事儿一样,就碰那一下。天哪,真的好像青涩初恋,他怎么演出来的?”

傅蓉此时此刻莫名其妙觉得有点脸红,只想赶紧挂掉电话。她说:“你们不会整整一天就拍这一场吻戏吧?”

诸葛青控诉:“你不能诋毁我的业务能力。”

傅蓉说:“我只是担心你的人品。”

诸葛青笑了,说:“不要担心这个,我们是一条过的。后来还拍了很多分别的单人镜头,你别说,拍电影真的是件很琐碎的事情,演电影却又要有那么大的格局,好难好难。”
他难得和傅蓉发这么正经的感慨,当然要被追问是发生了什么。诸葛青说,今天除了常规的剧情拍摄之外,晚霞很好,要拍郑禤乔在晚霞里拉琴的镜头。
他自己带的自己的小提琴,那时候饭点刚过,好多人都捧着盒饭在那里围观。诸葛青把琴架在脖子上,环顾周围。他很少在天然环境里拉琴,除非MV拍摄需要,或者偶尔出游有雅兴,否则都是在音乐厅,在录音棚,在演唱会上。搞艺术的人难免会对氛围和环境有执念,这样的氛围很能调动诸葛青的情绪。

张之维跟他说:“你就随便拉点合适的,想拉什么拉什么。”

说好先试试,没有正式拍,诸葛青就很随便的拉了一首日落西山红霞飞。剧组人员没有想到这人居然这么平易近人,哄堂大笑,场面一时十分欢乐,还有人合唱。张之维捋着胡须,温吞地催
他快点,晚霞要没有了,却没有打断,等曲子结束合唱声歇才说要来认真的。

王也是抱着盒饭蹲在一旁的一员。比起诸葛青的逗乐,大家更习惯这个人是这副不修边幅的样子,有时候比较老道一点的剧组人员还会跟他一起蹲墙角分烟。跟王也能天南海北地聊,不会有隔阂,张三李四都能聊得好像很熟络的样子。

事实上谁也不与他真熟。诸葛青之前就腹诽过,这样的人活得真清高,又不想人家知道他清高。抱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心思,好像与你熟识都算界外高人的慷慨施舍。

王也好像巴望着诸葛青拉点什么好听的,那样仰头看着他。诸葛青目光投下去,虚荣心顿时又被这样的俯视角满足了。他想,怎么和王也认识之后他变得越来越肤浅,太糟糕了。

诸葛青将弓一拉,弦子就生动地淌出淙淙流水,一曲梁祝。这里不比音乐厅安静有共鸣,周围自然的噪声使得稍远一点的地方音乐都显得渺茫。王也听的就是这渺茫的音乐,故而他很快不听音乐了,看诸葛青站着拉弓的动态,自己哼小曲儿似的噔,噔,噔噔,噔噔噔噔……眼睛随着他手臂一前一后地滑动。诸葛青站得笔直但是不刻意,好像他天生就该是这么直的一棵松柏。他垂着眼睛,眼睫毛长长,手腕子远看是纤细灵活又很有力量的。

王也忍不住想成片该有多么的好看。

张之维放诸葛青拉完了这一首曲子,几个机位拍了,然后就到了让诸葛青觉得抓狂的部分。论起拍电影来,张之维真是非常龟毛的一个导演,文艺片讲究的就是每一个镜头每一声音响都有意义有价值,都能传递美,张之维恨不得一帧一帧地拍。所以诸葛青就必须趁着晚霞这里拉一段,那里拉一段,远景,近景,很多镜头。张之维说之后还要拍摄别的状态的拉琴,有些还需要诸葛青有表演,脸上有表情,有情绪有小动作,如此有了NG风险,那就更难,还要另说。

诸葛青下来之后肯定是要找人说一说的,他在这里又没有特别相熟的人,居然很自然地就找到王也。王也刚把筷子夹在塑料饭盒里准备丢掉,看见诸葛青来了,他站那撑了一会儿膝盖,等那阵蹲久了突然站直的眼晕过去,才跟笑吟吟的来人打招呼。

王也知道诸葛青是要来吐一吐苦水,分享一下感受。他也觉得诸葛青第一次搞这种场景,这样挺难受的,就变得很好说话。

他说:“累吧?”

诸葛青说:“你们平时就都这么拍电影啊?”

王也认认真真地回答:“看情况,看需要什么样的镜头。你看今天给你拍这样的,就是电影到时候剪辑起来需要很多的转场,过渡,那些导演脑子里转的都是什么蒙太奇啊,什么螺旋构图啊,这这那那的,还要含蓄地表现主角的内心。现在多辛苦一点,到时候剪出来成片可能节奏就更流畅,画面就更丰富一点。这是做可能没有必要,却又非常有必要的努力。”

诸葛青说:“那知道了,和编曲的时候扣个别乐器效果的感觉是一样的,经此一役,我以后回去保证善待乐手老师。”

他俩就笑。

王也后来觉得还是应该夸一夸诸葛青,他说:“拉得真的很好听,我觉得特别厉害。视听盛宴。”

诸葛青说:“哦,原来还有视觉盛宴吗?”

王也找补说:“那必须得是好看的镜头才能进电影啊。”

诸葛青跟傅蓉到这里,突然觉得心里又松快一点,就跟傅蓉强调了一下:“不过还是很开心的,有人夸我琴拉得好听,我觉得蛮值得。”

傅蓉挂了他的电话。




拍完诸葛青拉琴自然还要拍王也画画。有一些电影电视里写字画画的镜头都会给手部特写,那手通常不是演员本人的,而是专门请来为这个镜头写字画画的专业人士。专业人士的手长得当然和明星不一样,难免被死忠粉认出来,可是死忠粉这时候往往又闭嘴不说,除非明星本人能写得画得比该专业人士还要好看——所以后来这件事情就会慢慢变成心照不宣的秘密。

不过王也会画画,张之维诚恳道,不然不会请王也。王也对这个说辞很不满意,好像他没有演技来支撑这部片子一样。诸葛青善解人意地在旁边劝说:是因为王也看起来太过钢铁直男,实在让人不能够联想到同性电影。王也没经过细想就反驳他:“现在就是直男掰弯才容易吸引小姑娘的目光,也容易抒发哲学思考。猎奇心理每个人都有,他们会想,唷,这人看着这么直都可以是个弯的。然后就打破固有的概念,把表象上的stereotype抹消,最终把所有维度所有形态的爱情都混为一谈。”

“当然这样的混为一谈是好的混为一谈,我们总之就是要表达爱情的主题,再专门把任何定语套在前面就太狭隘了,那就是言情片而不是文艺片了。”王也侃侃而谈。

诸葛青很懂行地说:“是纯爱片。”傅蓉经常浏览小说网站,有时候难免要在出行的保姆车里发出奇怪的笑声,诸葛青刨根问底,最终学有所成。

张之维导演年纪一把,胡子一把,对于英文发音不很在行,但是还是能听懂王也的意思。他说:“没错,不过不用说什么斯提瑞俄泰普,这就是个想当然的事情。灵玉念小学时候学过一篇课文叫画杨桃,就说的是这个‘想当然’。人不能想当然。小也子想法不错,所以我们还是接着去拍画画吧。”

本来就是要去拍他画画,这番争论没有意义,但是王也心情舒畅很多。诸葛青看出来了,心想这真是个难以取悦又很容易取悦的对象,和他很类似,傅蓉绝对要这样讲。傅蓉走在街上很容易看什么都像他,并且乐于把这些看法和他分享,可惜往往没有什么好话,语气也不怎么友善,时常让诸葛青觉得委屈非常。

王也摆开架势,盘腿坐在案几前面,宣纸在眼前铺开,他又笔墨伺候。笔墨伺候,落笔豪气千云,画崂山,崂山在心中,有胸有成竹的那么一个意思。诸葛青远远旁观,觉得他的背影意境很深远。他脑海里突兀地跳出来一串音符,然后扩展成为两个小节,四个小节,四个小节循环,最后又消失了。诸葛青惋惜地在脑海里回味那四个小节的灵光一现,王也则笔笔笃定柔软,刚强又温和,张之维拍得很过瘾,在监视器后面摇头晃脑捋胡须,琢磨着下回要讹王也一张画儿来挂家里才行。

至于诸葛青,张之维已经塞给他一张歌单,回去就要灌录碟子送给张导当做汽车发烧曲。

王也挥毫作画,很恬静很安逸,这拍的是凌晨时分,比首日开机更早,片场工作人员索性接着夜戏加班,没有休息。原本都很疲惫,凌晨三点钟却都开始亢奋,张之维笑得意味深长,全是他算计好的。这一幕没有诸葛青的事,不过他还是定了闹钟和众人一起到片场围观,诚意感天动地,王也都稍微觉得吃惊。

诸葛青说:“未来要给你红袖添香,先来观摩做准备。”

众人觉得好笑就都笑,王也不好不笑,跟着也意思意思笑了两声。诸葛青凑过去说:“怎么,stereotype果然还是有其道理?”王也说:“张导吩咐,不要提那些斯提瑞俄泰普的事情。”他对于诸葛青日复一日没有底线的撩闲很是没有办法,只好以钢铁直男的面貌相对,哪怕实在很不洒脱。

到后面会有诸葛青给王也磨墨的戏份,为此诸葛青这段时间正在钻研角度手法,深夜里把手搞得和夜一样黑,然后又为了第二天手干干净净地去拍戏拼命搓洗。傅蓉接到片场助理汇报,又只能被迫操起老妈子的心,给他海选优秀洗手液和护手润肤霜,以免诸葛青拿来吃饭的这双手被他洗脱皮。这手可比他的嗓子金贵得多。当晚诸葛青一边听她在电话里絮叨刚刚寄过去的瓶瓶罐罐怎么使用,一边跟她展望磨墨后面还要接隐晦激情戏,这里光线不好私密性又差得很,那一段夜景要以后棚拍才行。傅蓉终于被他练出了好涵养,客客气气地把话说完整了,道了晚安才挂的电话。结果诸葛青刚刚退出通话界面,微信上就收到傅蓉一点都不淑女的粗鲁发言,想来实在是气不过,自己骂也不痛快,还是要给诸葛青看一看。

诸葛青尽职尽责,一个字一个字看完了,然后截图转发给王也,掐头去尾地说了一下事情经过,当做笑话分享。王也说:“你的经纪人好凶,我现在相信那些绯闻都不是真的了。”诸葛青说:“又来了,斯提瑞俄泰普,想当然,你怎么就知道这样粗鲁的发言不会发生在情人中间?早先韩国那部大爆电影《我的野蛮女友》难道不是经典案例吗,也哥这样的电影人应当非常了解。”

他为什么要反驳我呢?王也想,觉得诸葛青这人不可理喻,但是又觉得很有趣,忍不住想要继续和他聊天。诸葛青又惯例非常能够找到聊天对象的痒处,还没等王也找到一个什么新的话题,他就发过来一个很小的音频文件。

王也点开听,是一段简单的旋律,只有两个小节,重复了三遍。一遍可能听不出什么东西来,重复三遍就听得到墨韵,王也觉得神奇,简直要拜服。他也没有见过几个作曲家,所以诸葛青这时候就算拿出很普通的几个音符来也能够使他惊叹,更何况诸葛青现在拿出来一些很有水平的东西,让他这个看热闹的外行也能看出一点门道,这简直了不得。

王也第一个问的问题特别没有水准:“荒郊野岭,哪里找的钢琴伴奏?”

诸葛青打的字里都透着狐疑:“我有手提电脑和平板电脑。”

他用钢琴APP敲的主旋律,然后录下小提琴声,再修饰降噪,大肆处理一通,最后剪出来这么个小东西发给王也。

电脑白痴王也觉得这个答案意味着千难万险,遂对诸葛青无心之举感恩戴德。他虔诚地把这个音频听了很多遍,觉得每一遍都能听出文化人的艺术气息。片刻以后他忽然想起来自己跟张导说了不要诸葛青给这部片子写曲子,顿时又开始后悔起来,觉得自己怕不是错误揣度了人家的心思,万一诸葛青真的想写,那他王也罪过大大的,赶紧小心翼翼地跟诸葛青说:“先前怕你觉得麻烦,我已跟张导说这回主题曲不用你写,你只做演员。”

诸葛青却挺意外的笑了,很高兴的样子:“哦!那很好啊,只做演员。”

王也说:“那这曲子……”

“你不要介意这个曲子,这本来也不能够作为主题曲的。”诸葛青说。

王也因为他的严格大惊:“怎么,这一段还不够好,还不够作为主题曲吗?”

诸葛青说:“不不不,你误会了,只因为这曲子是我看你画画才忽然想到的,是再好也没有的了,拿来做主题曲浪费,索性剪了给该听它的人,一个人听最好。”

王也大骇,居然发现自己首次因为诸葛青的话心里起波澜。不过当然第二天他就知道诸葛青是个大屁眼子,因为张导拿着手机高高兴兴地跑过来,说诸葛青群发的Demo给全剧组,问他有没有收到,还说这个曲子做他画画时候的插曲精妙绝伦,要诸葛青进剧组真是要了个宝贝。

诸葛青在张导侧畔看剧本,听见声音了,就半偏头冲他露齿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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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  发表于 2022-12-30 2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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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弃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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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5 12:39:58 | 显示全部楼层


王也向诸葛青兴师问罪:“你不是说了一个人听最好吗?”

诸葛青有备而来,不慌不忙,打发他说:“现在是一个自媒体如此发达,通讯如此方便,信息交流如此私人的时代,一个人缩在一个空间里面,拥有一件终端,就可以自我地联通整个网络,而只要你不出声就不会有人注意。这当然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除非在不虚拟的现实空间,你的房间里有一个别的什么人分享了你外放的音乐,或者更亲密一点,他分享了你的耳机,这才叫做不是一个人听。你不是一个人听的吗?”

王也噎住了,诸葛青又给他下套子,他觉得这个场景就像那天晚上诸葛青反驳他关于野蛮女友论调时一样让人没来由地觉得生气和不可理喻。他当然也不是任人宰割的那一种,只是向来厌烦俗物眼高于顶,顺势装作脾气温和的老好人,但绝对不是诸葛青一张嘴就能说动的类型。他心里莫名升腾起一种很总裁的心思来:我跟你打哈哈跟你讲礼貌是我和你不熟,是我觉得你不是什么人,我不跟你计较,但是我现在跟你熟了,我觉得我可以不讲礼貌了,我可以崩人设了。

所以王也说:“可是老青啊,你也没有否认你的确说过我最好一个人听的这件事儿吧?这句话在你那里是那个意思,在我这里就是这个意思,当然不同的意思只有在不同的环境和人物那里才能逻辑自洽,所以你要跟我说话就必须符合我的逻辑。我现在质问你,当然也是符合我的逻辑的,你得回应我的质问,你不能从源头上否决他。”

关于这首曲子究竟是不是王也独家享用的这个问题,好像突然上升到原则问题。

张之维在旁边凉凉地说:“下次我要再拍什么哲学题材的电影,会优先考虑你们两个的。所以我们现在可以开始拍戏了吗?”

两个人乖巧闭嘴收声,诸葛青把剧本翻得哗啦啦响,但不是生气,王也觉得他好像高兴得有点癫狂,所以要借助巨大的声音掩盖自己失去表情管理的事实。

这时候王也觉出来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好像又进一步,差不多可以算作是普通友人了,对于真情实感交际圈特别狭隘的他们来说,实属不易,值得珍惜。

他瞪着诸葛青,诸葛青今天又被造型师收拾得人模狗样,郑禤乔要离开崂山了,要高高兴兴,干干净净地告别一段感情了,所以整个人又恢复到他第一天来的样子。这整个造型的观感,就在提醒别人,全情投入和张霖恋爱七天的那个郑禤乔的确是郑禤乔没错,可是已经被郑禤乔本人从自己身上扯下来扔掉了,连带着张霖一起,是保质期已经过了的牛奶,喝了胃里会泛酸出问题,所以哪怕有整整一盒也要扔掉,不关乎投入与回报。

郑禤乔做的这一笔生意当然是亏了,他花了整整六天的时间去让张霖动容,只在第六天他亲吻张霖的嘴唇,而第七天一过他就要走。可是郑禤乔觉得他还没有亏到及时止损的地步,高知拥有足够的理智,让他把整件事情定义为人生有趣经历的一笔,而不是需要撕心裂肺去哭喊倒霉的失败。那样对于郑禤乔来说就太不体面了,有损他风流艺术的固有形象,更有损他想要刻意保持的完美心情。体验就好像是在商场里试吃食品,你本来就没有打算购买,但是你却好奇它的味道,所以尝一下就不会有遗憾,可是到了要付钱的问题上那就太超过,太不值得。

酸甜苦辣咸当然都是要尝试的,但是如果非得选一种,郑禤乔觉得还是上善若水任方圆吧。

张霖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诸葛青一看王也的眼睛就明白了。张霖这里没有台词,或者王也放慢了节奏,他们没有那么快地进展到有台词的阶段。镜头里他们停在屋门前,郑禤乔没有明说自己要走,他只是换了一身行头,这身行头让他的气质已经与这里发生了脱离。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他是已经走了,留在这里的是郑禤乔的理智与礼貌,是很讨人厌的一些东西。王也没有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讨厌,张霖的表达很少利用到语言这门艺术,这项他从小就缺乏使用经验的工具,但他嘴唇颤抖,发白,有咬痕,张霖起码是昨天晚上就想到了眼下这些和未来很多。

郑禤乔毫无破绽地微笑道:“张霖。”

诸葛青密切地看着王也的眼睛。王也原本头和眼都是温顺隐忍地下垂的,但是他用全身气息小心翼翼维持的和平表象就这样被这一声捶碎了。张霖为之感觉到出离愤怒,风吹过来让他的衣袖,轻薄的织物,战战抖动,然后他一寸一寸地把自己的目光升起来。

那一刻诸葛青明白什么叫寸断肝肠,一夜相思成灰。他被一刀一刀剜过去,那真是疼,郑禤乔这时候开始意难平。他想自己的确是留了一段孽缘下来了,往后可能会对自己不好,可是已经做下来的事情没有办法后悔。诸葛青这时候要是再看不出来王也试图打击报复那他就是个傻子,可惜诸葛青非但不是傻子还是个人精。郑禤乔的心已经飞远去,他对这样的场景非常无动于衷,可他空空的心口在努力地召唤什么,期待被填满。诸葛青的眼睛一瞬间就活起来,他这时候很天才地伸手去摸王也冰凉的额头——乖乖,是冰凉的,冰凉的冷汗都风干了,王也居然在这儿跟他入戏——剧本里没写,张之维没喊停。

郑禤乔这时候的台词是:你看起来不太舒服,回去吧,送到这里就可以了。诸葛青却说:“哦,是不舒服。你快回去,我自己走。”又指指天:“风大。”

王也死死盯着他,声音清楚明白:“你没有说过你要走。”

诸葛青温柔地说:“这是日程表上安排好的事情,我第一天就和你说过了,我是今天,今天要回去青岛市区,也是今天要走的。”

他眼神似蜜糖又似砒霜。

张霖无疑想要撕烂这张伪善的笑脸,可是他不会这样做,他与人之间最亲密的距离已经贡献给了这些天与他相处的那个郑禤乔,他不会做出于理不合又于礼不合更兼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更何况过往的病症给了他一个安静的壳,儒家传统教育给了他心里安静的东西。

他受过冷眼,轻慢,怜悯,和很多亲切与陌生的善,以及这七天好像虚幻梦境一样的爱意。在除了山水、道,和封闭的心之外,也不剩什么乐趣的他的世界里,情感是很珍重的成分,施予他的人很小心,他给出去困难,所以十足在意。他没有遇见过郑禤乔这样感情丰富又廉价的人。郑禤乔先是发大水淹没他,接着干涸了使他焦渴。水来去没有踪迹,没有名分,张霖觉得不行。

诸葛青动动嘴唇,劝道:“山中无日月,七天又算得了什么?”

王也说:“算。”

这一声真是掷地有声。诸葛青隐隐有种灵魂遭到叩击的感觉,甚至疑心王也是不是假公济私拐弯抹角的责怪自己。郑禤乔说:可是对我来说不算。诸葛青处理这句台词的时候,在前面加了一声叹息。

他很惋惜地说:“可是对我来说不算。”

王也瞳孔微缩,有一台机子刚好可以拍到特写,张之维在监视器后面“哦哟”了一声,说:“这里很好,这里很不错。”随组的编剧也不停点头,很赞赏,手底下还在本子上涂抹点什么。

跟过来做学徒的导演系研究生看不太懂这段加得乱七八糟的戏,问:“哪里不错?”

张之维说:“你还是年龄太轻。你不知道,当一个人经历过很多事情之后,他都会产生一个惯性。他知道自己不喜欢吃榴莲,不喜欢吃寿司生鱼片,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对日料店里乱七八糟不合时宜端上来的一盘榴莲酥食指大动,他会突然感觉到特殊。郑禤乔会替打算好心分手的对象惋惜叹气,会关照他是不是着凉,知道他是不是曾经着凉,以前从来不会这样,那么就显出张霖很特殊来了。”

张导喝了一口茶,看向三十五六突然改戏风玩儿浸入式表演的王也和斗志昂扬的诸葛青,慢慢悠悠地笑。

“小朋友啊,你记住,爱情就是搞特殊。谁最特殊,情到深处,从来都是这样的。”





他们这个戏一共拍三个月,三个月中间当然少不了要耳鬓厮磨。虽然张之维心里很有谱,到时候要怎么运用镜头语言,只通过暗示就能够把爱欲全都含蓄干净地表达清楚,但是大凡天下爱人,再不食人间烟火的,在谈恋爱的时候都难免要患上肌肤饥渴症,不碰触不亲密,不同呼吸共命运,那简直就是肉眼可见的疏离。

张之维要表现爱,甚至说,恋爱,那当然不可以要疏离。在整个故事开场的前面六天里,是以郑禤乔为主动,在进行由远及近由浅入深的接触。郑禤乔是很理想的,他们之间先是有了言语上的交流,然后逐渐了解心,最后才到身体。张霖作为他的对象也无疑是很理想的,首先他的外形和内在都足够美好,其次郑禤乔所想要实践的所有套路,他都一一的钻进去走下去,反应是矜持的,情感是真诚的。

往深了说,虽然表面上张霖是画家,但实际上是郑禤乔拿了颜料在涂抹他这张白纸。郑禤乔是个小提琴手,但事实上又是张霖拿了弓子在锯他,在演奏乐曲。
相互的驯养,再没有比这更暧昧浪漫的了。

离别只是小高潮,郑禤乔当然没有走成。张霖用一种巍然不动,顽石一样的坚持,强留他下来吃了一顿午饭。山中没有什么好滋味,一顿素斋,是张霖亲手做的,他本人不是什么厨神下凡,达不到抓住郑禤乔的心与胃的地步,故而这顿饭也没有显出多么珍贵。他们寡淡地吃完,之后郑禤乔礼貌地提出来要去洗碗,这里他又无意识地传达了一个暗示。

郑禤乔擅于利用各种暗示和意象来影响情感,就像他擅于运用音符和技法一样如臂使指,他这样做太顺手了,以至于错误地体现出藕断丝连的信息,甚至也影响到他自己。

道观修得气派,道士的居所却都很普通,宛若普通农家住宅。也许经费紧张,也许是因为寻找精神栖所,总之灶是土灶,厨房是旧式农村的老厨房,诸葛青猫着腰进门,生怕碰落屋顶墙灰和满头茅草碎砖瓦。张之维亲自带着机器进去,逼仄的小空间里挤满了人,咳嗽一声都能被十几双耳朵听得清清楚楚。

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张之维给诸葛青说这一场戏。洗碗能有什么花样呢?花样多了去了。诸葛青看到剧本的时候也不由得佩服,感念食色性也,人本性里有食欲有肉欲,所以到哪里都可以触发,甚至可以彼此联系触发。张之维说:“郑禤乔帮张霖洗碗,这首先是一个暗示,两人一个做饭一个洗碗是家庭的隐喻。这个时候郑禤乔去洗碗,作为一个富家少爷他是很少做这种事的,所以他洗的时候思维不能与洗碗本身产生关联,他只能想张霖。”

诸葛青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张之维伸手敲敲剧本上的字:“他既然没有走成,留下来吃了这顿饭,洗了这个碗,那么接下来这段感情就不是单方面的事情。张霖和郑禤乔的感情被强行调到同一维度了,从此是平等的,无论付出还是回报。郑禤乔现在就在感受这种平等。”

王也说:“我觉得这场戏对老青来说不难,难的可能是他自己也不太会洗碗。”

诸葛青卷起剧本作势要揍他:“你不可以小瞧一个三十二岁独居男人的生活自理能力,而且我总觉得你刚刚那句话在影射我是个痴汉。”

王也撇嘴,不置可否,张之维笑得一派慈祥。

于是开拍。

诸葛青弯下腰去刷锅刷碗,他把昂贵的西装外套脱了,又把板正的衬衫袖子高高地卷起来。他腰的弧线和手臂的弧线映在镜头里都是极迷人的,映在眼睛里则可以说具有相当的冲击性,王也经历这几天也习以为常了,能够坦然地放任自己去看,还可以遐想这样的片段要是流到网上去会引起怎样满屏的尖叫。

郑禤乔洗干净锅,然后去洗碗筷。洗一个人的筷子有一点隐秘的遐思,你的手接触他口唇接触过的地方,那筷子的首端在你的手里滚过,就好像千百个吻在你的手里滚过一样。郑禤乔反反复复着魔一样地洗那双筷子,洗完之后,抖干净水,撑着灶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犹犹豫豫,小心翼翼地把筷子举起来,不受控制地亲吻了一下。

洗刷所用的水要靠抽水机抽出来,是冰凉的清冽的,十分干净,所以诸葛青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他的齿轻轻抵在木筷上,一个将要碾磨而未
继续的动态,口腔半包而不包,一个静态。他的眼神有点茫然,没有焦距,能看得出来是不自知的。王也吞了一下口水,张之维瞥了他一眼,他不露破绽地对大导演给出一个赞许的微笑,假装自己在欣赏演技,张之维嗤之以鼻,王也故作不知。

郑禤乔过了一会儿才回神。回神之后,对自己的行为感觉到难以置信,举着筷子的手很快就放下了,也撑着台面。他低着头,立刻开始思考这意味着什么,他又该如何应对。诸葛青惶惑地眨眼,频率很高,这是郑禤乔第一次表现出不自在的情绪。他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回味地,快速舔了一下唇,然后再眨眨眼。

郑禤乔的唇角轻轻上扬,开始笑。他波涛汹涌的面部表情一下子又回归平静了。他感觉新奇,感觉有趣,觉得不是不能开启一种崭新的体验。假如这是旅游公司的产品名录,那么接下来他要选择的旅程就和之前的崂山七日游截然不同。

镜头拉远,光影安静地在郑禤乔的身上作画。

张之维喊:“卡!”

王也觉得这一段诸葛青的戏好像戳中了他某个痒处,让他浑身泛起很奇怪的感觉,故在旁嘀咕:“哎,妖孽。”诸葛青走过来听见,惊喜道:“老王,你在夸我。”王也抱头叫:“我没有。”

“我听见了。”诸葛青得意洋洋地说,“哎呀,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王影帝不管是夸我长得好看还是戏演得出彩,这声妖孽都是再好听不过了,我虚心接受,接受。”

王也说:“你接受个鬼,你考学的时候是不是根本没有学过得体题,你看看你刚刚跟前辈说的这是什么,你像话吗。”

诸葛青说:“我没学过呀,我高三都在勤奋练习,为了之后出国。至于我的大学,我是在维也纳上的,也在柏林读过一段时间的书,实在没有听说过什么得体题。”

王也有气无力地说:“你此刻可以对我讲:谢谢你的谬赞。”

诸葛青积极地驳斥他:“可是我就算没有学过得体题也知道怎么得体讲话。你这样胡乱糊弄人不好,所以还是stereotype,张导,你就算不让我们说也没有用,人生中的刻板印象实在是太多了,我看王也的情节就尤其严重。”想想为他罪加一等:“他还倚老卖老!”

王也咬牙切齿,白眼向天:“我不老,诸葛青,我最多比你大三岁,你再琢磨琢磨你该怎么说话。”

张之维不想在“老”这个话题上纠缠,在诸葛青叫嚣起“女大三抱金砖”之前公允地说:“明天我亲自发博,就说新戏双男主感情不和,你们看好不好。”

两人再次在真正倚老卖老的导演淫威下收声,王也被赶出厨房,诸葛青回到灶台前补拍几个机位的镜头。

张之维也跟着出来了,与王也讨论诸葛青的演技。张之维很中肯地说:“我现在是知道了,你眼光很好,这部戏选诸葛青果然没错。”

王也说:“到底不是科班出身,其实表演还是有瑕疵,现在这是属于本性吻合,本色出演当然轻易很多,不然估计他很难有一个精妙的控制。诸葛青的情感和表演容易溢出来,他没有度。”

张之维说:“可能因为你在戏中受影响更大吧,我们从镜头后面看就觉得还是比较有张有弛的。当然我明白你的控制力和大局观,不过偶尔的这种真情曝露相当的知性真诚啊,你这回不也尝试了新的处理方式嘛。我觉得很好,没有过分雕琢的痕迹,超过一点点就有了毛边,就好像容忍现在的影视剧画面里出现毛孔灰尘和胡渣,一点小惊喜。”

王也点点头。

虽然他一点都不觉得诸葛青有张有弛,他只觉得诸葛青演得快把他的眼睛给撩出来了,还想把他缠到棍子上卷成一盘蚊香。王也越发肯定自己之前不碰体验派是对的,一碰就要动心可还行,太糟糕了。他经历过很多剧组,因戏生情的案例很多,演员大多还是要和角色共情的嘛。但是大家生活圈子大抵各自封闭,一部戏拍完说拜拜,久了很快就淡了,都很正常。王也假装站在理性客观角度看这个事情,他同样研究道教文化,清静无为,对直弯没有看法。但问题是显而易
见诸葛青是管杀不管埋,未来只能把他点了驱蚊,绝不可能地老天荒。

当然后来他这堆阴谋论被诸葛青毫无新意地狂骂斯特瑞俄泰普,王也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再委屈也没用。





拍激情戏之前张之维请大家去市内吃了一顿海鲜。

之前也说过,因为山里光线不好,这种晚上的室内景说到底还是得棚拍。更何况在人家宗教场所周围做这种没羞没躁的事,你说是为了献身艺术,也得问问人家老君答不答应。遂整个剧组在当天集体搬家,花近一个半小时车程,离开虫子贼多,风景贼美的崂山山区,转而去青岛市区享受享受生活。

诸葛青说,导演对于人生大事,洞房花烛的理解,可能就只有一个字,吃。先在桌上吃,然后去床上吃,反正吃就一个字,稳的。王也对他这段话发表不出看法,只有当事人张之维说,小友说话不能太过直白,你的玲珑劲儿都用到哪儿去啦?诸葛青说:“那可不都落到您旁边这位身上去了嘛,我这个人啊,很专情的,对不对呀王道长?”

王道长翻了个白眼,诸葛青眯着眼睛笑开。

王道长,这又是诸葛青琢磨出来的一个新绰号了。王也成天穿着一身道袍晃来晃去,因为料子轻薄舒服,看起来还特别有文化,好像穿上瘾了,甚至在淘宝上网购了一批可称地摊货的道系私服,换了戏服还是个道士,诸葛青于是调侃他是道长。王也起先不想理他,后来发现实在不能够不理,慢慢地居然也就习惯了。

“驯养,”诸葛青和张之维聊剧情,说,“是狐狸看见麦子能够想到小王子的金色头发,所以狐狸爱屋及乌地喜欢上对他无用的麦子。”

他大喝了一口青岛,舔舔嘴唇,粲然一笑:“我觉得这可真是太好啦。”又说些真正的浪漫,有效的调情,诚挚的性爱云云,口吻都是哲学的、文学的、艺术的,乃至于学术的。张之维毫不留情地戳破他说:“你现时很得意,等会儿则未必。管你是多么风流成性的一个人呢,镜头前面跟关起房门可不一样,你一会儿就要知道了。”

这一桌子恐怕谁也没有王也知道得清楚,诸葛青看王也,王也不说话。王也沉默地嗑他面前的一盘辣炒蛤蜊,这盘菜诸葛青有意无意地瞟了很多眼,可是终究没有下筷子。周围的人都表示很理解,也都很有眼色,没有人去给他特别推荐,或者攘着他随便吃一口两口,就像没有人会给王也倒酒。这蛤蜊洗的很干净,吃进嘴里没有沙,大盘子里一个个色彩朴素的壳子都毫无保留地打开,露出丁点大的鲜美贝肉,被咸辣的汁水泡透。

王也便就着微苦的普洱茶,流水一样嘬着蛤蜊。他还在想,这下子一会儿拍戏的时候怕不是满嘴都是蛤蜊味儿,蒜香,葱香,辣椒香,这怎么亲啊,万一把诸葛青的嘴当蛤蜊给咬了怎么办?

王也飘忽地下了决定:他得刷牙。

诸葛青哪里能这么容易放过他,出声问:“老王,你说话,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王也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不愿意多说:“你没问题。”



这场戏的核心意思非常简单,其实就只是个过场,情绪没有特别复杂,更像是顺其自然的发生。那顿便饭把郑禤乔留了下来,夜晚他走进张霖的房间看他作画,张霖的很多墨和颜料都不是工业产品,要用原材料一点一点地磨。这其中工序复杂,多亏他是这么一个沉静的性子,又或许正是这样复杂的工序磨出了他的沉静。

郑禤乔要加入到他的沉静中去,达成一种两个人的和谐。

夜晚红袖添香,是很绮丽的。屋子里光线昏暗,更加剧了这种游离在空气里的旖旎的气息。郑禤乔不是什么温香软玉,相反是一个和张霖一边高的优质男人,但是就像惊艳是不分人种男女老幼的一样,这样的气氛一旦诞生,那也是不讲什么道理的。

拍这种戏码当然是要清场,闲杂人等一律退避三舍。诸葛青十分佩服张之维这班人马的功底。场景布置和现场打光都做得精益求精,场子清干净,灯光暗下来的那一刹,他觉得自己的心好像都跟着颤动起来。等到他看见王也昏暗光线中依旧明亮的黑色瞳子,那颤动就在四下里一片的寂静中益发地明晰了。

拍激情戏不是拍黄色录像带,有很多奇奇怪怪非常龟毛的要求,张之维又特别想表现朦胧美,给他们讲戏讲得那叫一个事无巨细,态度非常自然,甚至让人不好意思尴尬。诸葛青以往只在剧组里跑龙套,当然不可能跑这种非常要命的龙套,MV里尺度最大的镜头,也多不过亲亲摸摸抱抱。是以他对这种要脱衣服上镜的操作丁点经验没有,听得也一头雾水,王也理所当然地要带着他。可是这样就更显得有一丝滑稽在里面,因为王也看起来老实持重得不像话,要让他做引导,诸葛青简直觉得自己是在逼良为娼。

王也揉着额头说:“是不是逼良为娼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既然张之维要朦胧美,那当然不需要扒光。王也身上挂着袍子,诸葛青白衬衫要脱不脱,两个极品帅哥这个模样站在一起,还没上镜呢,就已经有剧组的小姑娘捂着通红的脸到处找纸巾了。

他们俩拍完桌子边上调情的部分,就并排坐在床沿上,气氛不尴不尬的,张之维絮絮叨叨絮絮叨叨,最后一点也交代好了,就一挥手让他们准备开始自己发挥,反复强调最好三遍之内过,说次数多了他们也该相看两厌了,那样在镜头里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对。

诸葛青说:“不至于不至于,再多遍都不会腻的。”

王也说:“不至于不至于,本来就没相看两不厌过。”

张之维懒得理他们了,指挥着赶紧开拍。

这一段到时候成片剪出来非常非常短,可能只有个一两分钟,所以他们也不必要做到很深的地步。但是亲吻是要的,抚摸是要的,眼神的痴缠更是要的。这个时候的王也气息与之前就大不相同,诸葛青反而进入角色比他更慢一些。他眼见着王也轻轻地慢慢地又不容置疑地压过来了,眼神居然有一瞬间的迟疑和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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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场记板打响,张之维那声撕破迷梦幻境的“卡,过了”传过来时,他俩各怀鬼胎地心虚,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想:

妈的,坏事,丢人丢大了。



十一

洗手间里除了他俩没有别人。

诸葛青和王也各自占了个隔间待上十几二十分钟之后,各自占据了洗手台两端的一个洗手池,先规规矩矩地洗手,然后洗脸,耙两下头发,牵强附会出体面的清爽样子。水声哗啦啦,间杂两声心照不宣的咳嗽,都在空阔的环境里产生回响。这里的洗手间条件不是很好,没有做富丽堂皇的装修,灯光是惨白色的。打在他们两个身上,立刻营造出一种冷感而危险的气氛,老港片里接下来可能会动刀子动拳头动枪,见血。

王也瞥了一眼诸葛青,诸葛青的睫毛上都挂着水珠,湿漉漉的,看起来比平常存在感更强。他没忍住又咳嗽了一声,这声音对于现在的场景和氛围来说可能过于刻意了一点,诸葛青马上就扭头看他。可是诸葛青看他的这一眼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王也疑心他根本也是故意的,因为这一个抬头的动作很轻很缓,诸葛青好像在一点一点找他目光的落脚处,然后刻意对上去。

“你想说什么?”

“没有。”王也淡哂,“没想说什么。”

诸葛青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拽了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把手擦干净。他每一个指头缝都擦了,连指甲也仔仔细细攒干净。好看的手王也这么些年来也见过不少了,诸葛青的手是其中第一好看的,而这时候拿纸巾擦手好像有一点普天下男性同胞都多少明白一点的隐喻,王也愣是看得眉头一跳,接着就把眉头皱起来。
诸葛青看见了他皱的眉头,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稍微有点欠缺的笑容,甚至是有点不友善的。把纸巾团一团丢进废纸篓里,转身就出门了,也没再跟王也说什么。

王也一个人站在洗手台前,打量了一下宽大镜子里自己的脸。镜子也很糙,被灯光照得这一块那一块的光斑,水渍溅得老高,不知道先前来这儿洗手的老哥是不是公德心太强,存心要把天花板也顺便清洁了。他刚刚为着清醒头脑扑那两下水,妆掉了,眼睑上的青黑透出一条线来,嘴唇还红得有点不自然。他把头发束一束,这样看起来勉强没有那种鬼似的憔悴。

他们俩这氛围有点像激情过后的不应期。

王也回到拍摄场地去,张导正在回放刚刚拍摄的镜头,几个人围着看,里面就有诸葛青。这下子大家没有刚刚绷得那么紧,表情还有点挪揄,诸葛青跟他们边看边说话,时不时因为张之维的评价礼貌地点头。他笑得挺开心的样子,刚刚对王也暗藏机锋的眼神好像只是王也短暂晕眩中产生的错觉。后面有个摄影看见王也了,就不拿他当外人地招手叫他过来:“哎也哥也哥,这儿呢这儿呢,快来。”

他有什么办法呢?他只能选择和他们凑作堆。这可不是说因为诸葛青在那里,或者诸葛青不在那里。不是这样的问题。

王也怀抱着这种侥幸心理从诸葛青后面探头去看,他比诸葛青高一点,这样伸头,下巴刚好离诸葛青的肩膀有点距离。你说暧昧吧,又太敏感了。可是说正常,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

他总觉得听见诸葛青这一声呼吸有点嗤笑的意思。

拍戏的时候,经验老道的演员会大概知道,以摆出来的这几个机位,自己在镜头上会是怎么样的情形。诸葛青不知道,所以他总有种在看别人的错觉感。那个被王也压着亲吻的人,是诸葛青吗?这个机位刚好能够拍到他暴风雨下含羞草一样高频眨动的眼,拍到泛起红潮的肌肤,拍到王也几乎一刻也不能离开的口唇。那个机位,又更远,模糊,朦胧,交叠的人影。他不知道看起来会是这样。他不知道他会是这样……美。诸葛青觉得把这个字往自己身上安特别不要脸,不过把功劳都交给张之维就比较合适。在他的镜头底下,诸葛青有一种陌生的予取予求的性感。

仿佛不是的。王也也在看,他也在心里说。那个眼神迷离朦胧,好像陶醉的,耐心的引导者,是诸葛青吗?不对,那是郑禤乔。可是,郑禤乔本来也不存在于小说里,或者别的动画、影视作品里,他生来就长了一张诸葛青的脸,有诸葛青赋予他的一点神气。他刚刚感觉到什么,现在放在屏幕上就有些失真,好像被解离再组合。他自己还是那个掌控中的自己,张霖包裹住王也的表层,他本来就擅于演戏,再把自己全身心投入进去,这样的表演就堪称完美了。
但又出现新的问题。

这场戏里有四个人,究竟谁爱了谁,他怎么分得清?

所以诸葛青方才的神色大约是在嘲笑他的愚昧了。王也在心里诚挚地叹息,缩回了脑袋。

“这一镜,怎样?”他问张之维。

张之维说:“哦!很好。”老先生颇有点眉飞色舞的意思,大声表扬他说:“感觉也出来了,你带得不错,不过还是要重点表扬诸葛青小同志,放得开,演得好,以后可以考虑在演员这条路上再往前走走,不敢说大有作为什么的话,不过网上最近不是很流行嘛,说,未来可期。”

未来可期这四个字又把王也劈得有点瑟缩。未来可期啊……说的是诸葛青。绝没说错。王也摸了摸上唇,有点尴尬地谢谢他:“实际上是没有我的功劳的……”
诸葛青似乎察觉到他什么意思,突然硬来了一句:“不不不,老王居功至伟,不是他我还没这么快能入戏。”

彻底封死此人缩回壳子里眯觉的退路。

气氛一下有点旁人察觉不到的剑拔弩张。王也没办法忽视心里边突然升起的一点欣悦和一点无可奈何,可是他又不得不提醒自己,他们现在在这里较劲其实不能说明什么。这顶多是有点入戏了,晚上回酒店自己处理处理情绪,应该就能解决。就算不处理情绪也可以,放任自流,刚好保持状态到拍完电影,戏会变得真挚自然。很多圈内的前辈后辈都这样做,普天之下尴尬都是一样的尴尬。

都是很理性的看法,甚至还有点功利,诸葛青坐保姆车回酒店的时候脑子里就一直转这些东西,他也有点摸不清自己的想法。就他的感官而言,王也是把张霖和自己分得很开的,首先第一点,他们不是特别像。王也的气质是历尽千帆再出世,张霖就是一张白纸到出尘。王也是真直,张霖是深柜。张霖是一个人,王也是一个人,演张霖的王也是一个人,被王也演出来的张霖是一个人。第二点,王也绝对不和什么人搞暧昧。这都不是直不直男的问题。王也有背景,没人敢营业他的cp,粉丝的力量比起营销当然就很小,不成气候。王也看着又颇冷淡,这么久了也没见对哪个人态度特殊,就算是朋友。

就算是朋友。

诸葛青有点神经质地攥了攥安全带,在外面飘进来的柔和的霓虹里看着自己的手。他手上还有没洗干净的朱砂,那边的洗手液就剩个底子,他想了想还是没用,等回去酒店再慢慢搓。现在他有点后悔,因为他发现一旦注意到这点小东西,他的眼睛就移不开了,他的思维也不受控了。

他脑子里全是刚刚在视野里放大到模糊的那张脸。他们气息交融,情感相接。诸葛青的手指在安全带上滑动,他脑子里那四个小节猛地就开始膨胀了,一开始还是曲子,后来膨胀到比单纯的曲调更细腻的地步,他甚至能够想象出弓子要怎样磨过琴弦,手指上的压感也真实得好像正在发生,压感又引申出疼痛,疼痛又引申向更遥远的地方。

诸葛青已经不在片场,他换掉暗示性强烈的戏服,一身齐整,坐姿优雅又放松。

可是在一片寂静的车里,他脑海中开着盛大的,主题不明的交响音乐会,却觉得自己好像一丝不挂。

难堪又浪漫。


十二

杀青戏在八月尾声,两个男主角是同天杀青。

从夏到秋,是一个极盛转向凋零的过程。郑禤乔和张霖先是耗空身体里每一个艺术的因子,在爱情的滋养下作曲,作画,在盛夏里大成。接着又在百般磨合之后,磨平了彼此的棱角,终于也没有走到一起。两块光滑的鹅卵石上面不会存在刚好契合的凹凸,他们碰撞,滑落,到别的地方去。所有那些激烈的东西,充满血性的爱情,那不是他们。他们是成熟,稳重,不愿意冒险的。在一起已经是足够冒险的一种尝试,至于对父母出柜,对朋友出柜,对公众出柜,放弃事业、清净和稳定,这样的冒险……他们最后全都浅尝辄止。试探过。试过。觉得不行,就放弃了。及时止损。

张霖去听郑禤乔新曲子的发表音乐会,没有告诉郑禤乔。郑禤乔在台上拉琴,他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听。那里看不清郑禤乔的脸,甚至也看不清郑禤乔的身形,但他能够听清楚每一个音符,知道这就是在山中短暂岁月的杰作。

结束之后他与郑禤乔遥遥相望,目光停留几秒,好像最后告别。然后他转身融入人流——张霖不再穿道袍。他剪了短发,一身不好用什么词汇来定义的普通衣装,淹没在人群里。郑禤乔隔着那么远,他也是看不分明的,是以张望了一会儿,就低下了头,转过了身。有经纪人过来要和他说话,是个女孩子,他俯下身去听,身上却没有以前那种外放的,让人移不开眼睛的风流气了。

诸葛青翻着曲谱说:“张霖剥夺了他的韵律。”

王也看他。他们现在正坐在非常空阔的音乐厅里,群演还没有完全组织到位,大家就先看看剧本,聊一聊天。

那天晚上之后两个人的关系果然又恢复如常。诸葛青会毫不见外地委托王也给他带豆浆油条包子,反正王也现在这个造型没有上过网,鸭舌帽一扣,很像复古非主流,轻易没人认得出来。玩笑也开,可是不玩边界试探了,换了一种模式。王也这时候觉出来奇怪。因为诸葛青本来对谁都是一个态度,在他这里多撒两分盐也没有很突出,结果这时候突然在一个单独个体那里云消雨霁,居然显得他更特殊了。也不知道是诸葛青终于聪明反被聪明误,昏了头搞错暗示方法,还是有别的什么王也猜不透也不太想猜透的原因。

中间有一天,诸葛青的弟弟诸葛白跟哥哥打了招呼,他哥哥又跟张导打了招呼,遂在暑假开始之后挑了个日子过来探班。这一天没有吻戏,没有重场戏,没有少儿不宜的镜头,甚至可以说是普适的,不具有爱情暗示的,但是诸葛白不知道是不是事先做过功课,到片场第一眼看了诸葛青,第二眼就去看王也。

王也问诸葛青:“你有没有跟他讲过我们这拍的是……”

诸葛青说:“你不会还指望拿什么兄弟情来糊弄小朋友吧?老王,你这个态度不行,是要被后浪打在沙滩上的。”

王也觉得这兄弟俩站在一块儿真就是一句歇后语——一清二白。当然他的意思不是诸葛青就一了,他是说诸葛白怪二的,一点都没他哥精明,是个多少有点缺心眼儿的中学生。然而王也并没有立场小瞧初中生,此中学生虽然非常缺心眼儿,但是实力不俗,钢琴弹得奇好,眼见着在古典音乐方面非常有成为下一个他哥的潜质,虽然小朋友满脑子怀抱天真期许,盼望有一天可以和他哥一样玩转摇滚,唯一不满意的地方就是要演断背山。

兄控诸葛白作为一个什么都心知肚明的后浪,露面第一天就对王也怀揣极大的敌意,觉得这个人一副短命鬼长相,黑眼圈好似国宝大熊猫,娶回家里放着一占地方二败气运,实在不能够胜任嫂子一职,希望诸葛青早日和王也划清界限。诸葛白人小鬼大,长得又乖巧可爱,迅速讨了全剧组上下所有女性工作人员的欢心。当时圈里有名的性感小天后夏禾正好进组给他们搭戏,演诸葛青的旧情人,刚拍完和诸葛青对坐试探的一场,下来掐着诸葛白的脸就不愿意撒手,诸葛白鼓着脸呜呜呜,诸葛青在旁边笑得开心,王也刚想过去凑趣,就听见诸葛白极没良心,极不要脸,早已超出童言无忌范围的一句:“哥!你不要和王也不清不楚!别搞他,没结果,你信我!”

夏禾笑得收都收不住,转手抄送张灵玉,张灵玉回复一个极其特别非常惊讶的问号,夏禾一下子笑得更疯了,好像全世界都再没有比张灵玉一个问号好笑的笑话。她撒开手放小朋友自由,又去和大朋友撩闲。夏禾妩媚天成地一撩头发,点点诸葛青的额头:“下回开个唱,阿青捧不捧场啊?”诸葛青泰然自若,暧昧微笑:“禾姐相邀,我哪里有不从命的道理呀。”

阿青是诸葛青粉丝的叫法,其实没什么错。夏禾跟张灵玉锁死也不是一天两天,全世界都知道。夏禾演而优则唱,诸葛青唱而优则演,反正都是朋友,合作两端做全,于情于理都合适。可是王也看这场景,就是越看越别扭。

而且诸葛白到这儿就不反抗了!凭什么!

王也唯独没发现他自己的意难平本来就是没有道理的,比小学生似的中学生诸葛白还没有道理。更没发现诸葛白事实上是个明事理知进退的好小朋友,只朝真正对自家哥哥心怀不轨的人亮爪子露牙齿。

不过诸葛青的确变得稍微有些忙,他和傅蓉打电话的时间变短了,可是他的电话又变多了。没有戏的空档,王也经常可以看见他锁着眉头坐在片场的边角处,要不然抱着平板,要不然拿个五线谱本勾勾画画。他的表情,王也可以判断,是有一些痛苦的。这痛苦随着时间在减轻,王也做贼心虚似的,自觉是个经历风霜的老司机,不敢打扰新手诸葛青“自我疗伤”的进程。

他知道这支曲子还是那四个小节的衍生品,但是没有听过其他的部分。这首曲子的完整版,迄今为止好像只有诸葛青和张之维,以及编剧和几个音响音效的专业人员听过。诸葛青那天晚上撩闲说的,最好一个人听,到现在终于真正的落成一纸空谈。

诸葛青和张之维讨论过这支曲子,王也听见诸葛青分析说:“这是郑禤乔的绝唱啊。他以后未必不会再写别的曲子,但是他真正的才气和灵气已经被耗空了,就像张霖最后终于离开了山一样。”

张霖最后在城市里做了一名装裱师,装裱了自己画过的所有山水,又去装裱别人的,只是不画画了。和郑禤乔共度的第一个夜晚,画到一半的那一张,后来挂在他家的客厅里。

王也觉得诸葛青把绝唱这两个字咬得太重了,不是什么好兆头。他不想听见诸葛青说这两个字,就,挺矫情的。

昨天诸葛青拍按照播放顺序,会出现在影片最末尾的一场戏,就是郑禤乔最后一次回到崂山,人去楼空,他在原来的地方拉琴,拉王也听过的那段小样的内容。这个结尾有点讽刺,山里的人出去了,外面的人又走进来。他们都借着这一段人生中的小小越轨,完成了自我的解构和建构,变成新的模样。

是以称一夜江湖老。

这样的故事很惆怅,说不上好坏,可是在诸葛青那里这惆怅翻倍了,几乎就是坏的。王也看着诸葛青翻他的谱子,手指在谱面上轻轻地敲,联想着诸葛青在音乐会准备上台之前是不是也有一样的惯性动作。

紧接着他就敏锐地发觉自己的联想逸散到了真人。

像那天晚上一样逮着他一个动作神情就要针锋相对地怼回去的诸葛青已经消失无迹,这时候诸葛青只是把曲谱翻完了,顿了顿,支使王也道:“老王,你空着不?帮我问助理要杯水。”自然坦荡磊落。

王也:“……哎,好。”

说完自己跑过去倒了,倒了回来,放进诸葛青手里,那杯子还是温热的。

哎哟,欲盖弥彰。



十三

诸葛青把琴搭上肩膀,把弓子搭上琴弦,把目光若有似无地搭在远方的一点,然后听着场记板的打响。

随着咔的一声在寂静中响起,他做了一个优美的起手式,开始了他堪称神妙的演奏。王也坐在遥远的观众席上,这时候也有摄像机在拍摄他,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模糊的诸葛青,看他拉动弓子,看他下巴与提琴形成的微妙的夹角,看这夹角抻出的,脖颈曼妙的弧度,和一条棱角分明的下颌线。那双堪称神赐的妙手,曾摩挲过他身体的,现在正引动琴弓,按揉琴弦,奏出大段完整的乐章。

这时候王也的感觉和那天诸葛青演奏梁祝的时候重叠,那音乐依旧是渺远的,只是今天连人也变得渺远了。他从这渺远里读出没法驱散的剧烈的伤感情绪,包括离别的苦痛,世故的沧桑,那么多无力反抗又存在甚久,牵连甚广的东西,是可以为之大哭一场的那种。可是不同的是,这曲调他事实上能完整听清,而且感觉新鲜。

诸葛青在这首曲子里面并没有写任何的遗憾和伤感,没有怨怼和愤怒,这是一首悠扬宁静的曲子。听见这首曲子,张霖,或者说王也,就能够回忆起自己作画的心境。郑禤乔平和地,甚至是幸福地,怀念着。怀念那些在山中早起的清晨,他们在晨风里交换的亲吻,怀念夜晚昏黄灯光下,画笔山水边声色烂漫的痴缠。怀念郑禤乔第一次带着张霖到他的领地去,他们那场戏拍摄于青岛著名的景点八大关——在形态各异的美丽洋房簇拥下,被法国梧桐夹道欢迎,周围行人稀少,好像他们独享的乐园。

在这时候张霖就听出来了,他听出来他对郑禤乔做了什么——郑禤乔把散落出去的心又收回来了。他开始发自内心的承认,一段感情可以是长久的,美好的,令人回味的,甚至是让人甘愿放手作为成全的。

王也这一次不能够跟着哼起来,他只能被音乐带着跑。王也自然地流露出对演奏者的钦佩:是他啊。那么就好理解了。

受音乐强烈无法忽视的感染,王也突然从心底里面觉得自己需要一根香烟,他条件反射地去摸自己的口袋,然后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张霖,张霖不抽烟。对于一个演员来说这可以算作是很大的失误了,不过张之维依旧没有喊停,可能是想看他即兴发挥出什么。王也机敏地做出了反应,他的手慢慢在口袋里攥紧了,快速地构建出了一个可以被深度解读的动作。他的目光慢慢散开,变得不聚焦,落点消失了,张霖的眼睛里不再有台上的郑禤乔。

他被带进了回忆里。眼睛开始湿了,嘴角却忍不住上翘。

郑禤乔是一个很不温柔的人。张霖让郑禤乔学会什么叫做温柔。尽管王也心里产生了奇怪的想法,即这种温柔并不是来自郑禤乔的,而是诸葛青天生自有的。就像这支曲子并不是郑禤乔写的,而是诸葛青因为看见他——因为他——而一点一点延伸出来的。

是因为他——

看过剧本知道结局的人都多少有些动容。张之维紧锁着眉头,看着监视器,不知道为什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手里捧着他的双层玻璃保温杯,今天里面放的是王也送的大颗枸杞子,据说是去安徽亳州的中药市场直接批回来的,颗粒饱满,颜色正红,滋味很好。

他想到,王也这个小孩,他是很早就知道的。

王也那时候刚刚从戏剧学院毕业。他毕业前排了三场毕业大戏,角色都挺吃重。张之维刚好受邀去上戏做讲座,也看了王也一场戏,当时就知道这是个可塑之才,对于王也背后的传闻又多少知道一些,遂发出邀请,请他来参加他下一部电影的试镜。

按照现在那些复杂的饭圈规矩算,王也去演这个电影算是五番。那真是很小的配角了,因为是年代剧,人设也不出彩,演了个很快领便当的爱国商行老板。如果是平庸的演员,可能会把角色处理成毫不打眼,随意就能忘掉的角色,但是王也不。王也让这个角色站起来了,然后他本人,就在鱼龙混杂的娱乐圈,站起来了。

张之维记得试镜的时候他分给王也的是商行老板不动声色忽悠日伪的一段,那一段之后此老板就被抓走,严刑拷打,到死没说一句,但是也的确就这样死了。前面也有几个别人试镜,里头有和王也一样新鲜的毕业生,甚至没毕业的学生,眼神懵懂又光鲜,充满亮堂的希望,大有来混事儿,来碰碰运气的意思。还有在圈子里摸爬滚打好几年不得出路的中年人,那目光就复杂得多,也深沉得多,有的是死马当活马医,权当试试,有的是咬牙切齿,放手一搏,端看对这一行和对自己,是个怎么样的态度。

这些人在一个房间里挤挤挨挨,愣是营造出一种沧桑极了的众生百态。王也在里面最出挑,因为他一个也不属于。张之维在知道前因后果之后才能够解读王也当时的那种神气:他见得多了,自以为很懂,也不愁后路,所以气定神闲。他的眼睛都和别人不一样。

原本软趴趴的没个正型,特不上心,演起戏来,就是立地可成的铮铮铁骨。

“几位军爷,”他慢悠悠地说,“不好意思,我们这儿小本生意,不留神就赔干净了,底子实在干净得很,您尽可着搜,也找不出什么来啊?”

“您问我这儿什么东西最贵?哎哟这可就是玩笑话了,当然是鄙人的脑袋最贵。鄙人活着,家财万贯才有人花嘛。”

装出来的奴颜卑膝,可感知的视死如归。张之维从那个年轻人的眼里,看到令人为之一振的凛然。

从那时候他就知道,王也会有大气候。而现在王也拥有的一切证明,他是对的。王也甚至可以不用再顾忌他们家里的力量有多庞大,他的个人影响力已经到了足够支撑他的地步,在某种程度上,喜欢背心大裤衩蹲街啃苞米棒子的北京爷们儿王也,是可以说自己能够为所欲为的。

诸葛青的曲子落到最后一个音符,张之维的眉头终于拧成了一个死结。

喊卡以后也没说过不过,放诸葛青在那再看看曲谱,把王也叫过来单独谈话。

张之维:“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出来?”

王也老实认错:“知道。”

张之维充满创新意识地不经调查就否决他:“不,你不知道。”

王也:“……”

张之维说:“你刚刚那一版,是不是走神了?不,也不能说你走神。只能说,你那时候表演的是王也,不是张霖。你有一个掏烟的动作,很下意识,但是又很符合场景,你有一半是在剧情里的。”

王也发现张之维很严肃,也读懂了张之维的潜台词。他不由得把自己常年弯来扭去的脊梁骨直了直,态度也端正了点儿。

张之维就这么看着他。王也沉吟了一会儿才作答:“不……其实,说是张霖也可以说得通。我把掏烟的动作扩张了,变成一个……一个握拳。拍到了吧?应该是拍到了。掏烟也说得过去,张霖……张霖变了嘛。他身上有烟火气了,他在模仿和学习。这个动作是一个……一个努力的表征。又握紧拳了,想到了什么呢?这就可以开放去解读。我觉得还是有道理的。”

他把这个问题从有点越界的情感波动,淡化处理成和导演观点相左,的确讲得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张之维接受了这个说法,点了点头,眉心却依然保留着那个疙瘩。

张之维慢慢地说:“小也子……不是这个问题。我知道你的临场应变能力,这里处理得很好,很真实……但是不对,王也,不对。你这样做,是把你嵌进这个故事里去了,对于电影这是没有缺憾的,对于电影以外……这故事可不是什么好结局,你自己心里也明白。”

“啊,”王也意味不明地发出一个单音节,“我明白。”

“你要是想就这么结束了,杀青了,这版可以用。不可以,就再演一版规规矩矩的放进去。艺术是崇高的,小也子,是很磊落的,”张之维说,“不管怎么说,我们再拍一版,然后选择权在你。剪片期间……你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你不要给自己留遗憾。”

张之维说完这句话就走了,到诸葛青那里去,王也想他可能是在给诸葛青编理由,说为什么要重拍。杀青戏导演苛刻一点也完全可以理解,会做人如诸葛青当然更能够理解。王也看向那边,正巧不知道他们说到什么,诸葛青也转起头来看他。

他们的目光隔着长长的距离交汇,那一刻王也明白,他似乎刚刚接收到迄今为止人生中最重要,最真诚的一句忠告。



十四

他们俩再见面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诸葛青从保姆车上全副武装的下来,得亏是秋季,帽子黑超口罩这么一套,也不会觉得太热。他今天穿得很随性,一件低领大码白T外面罩了件杏色双排扣长风衣,黑色长裤搭作卡其色战靴,随便一歪都很有型。

他这一歪就歪在了三十天没有见面的演员王也的面前。诸葛青其实设想过很多次,他再见到王也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可当他真的又见到王也之后,才知道心境这种东西本是不可复制,不可预演的。王也坐在给他安排的专属化妆间里,捧着个外卖的塑料碗,哧溜哧溜地吸一碗红汤重油的肥肠面。因为还要拍宣传照,所以王也的头发暂时没有重新打理,接上去的长发没有洗掉,现在又是束起来,用一顶鸭舌帽扣着。他全然不怕冷似的,还是短袖大裤衩,脚上一双人字拖。就这么一个又俗又老气横秋的背影,走出去杵人面前,都不一定有人能认出来这是个明星。

诸葛青也是这么想的。现在,王也对他的吸引力还没有那一碗肥肠面大。诸葛青在青岛山旮旯里疏于锻炼,体脂率毫不客气地上升,已经被健身教练发作过一通,吃了半个多月的草。即使他少吃辣,也不怎么吃肥肠,现在猛然一闻到浓墨重彩又辣又油的肉味儿,差点眼前一黑就扑上去抢食。

诸葛青克制住了自己,凑过去弯下腰,把手在王也眼前晃了晃:“哎,老王,你走错化妆间啦!”

王也扭头的动作之迅疾,动作之僵硬,几乎让诸葛青以为他误踩了电门。只见王也干笑着看他,眼神里犹自惊疑不定,筷子里还夹着一口面条,样子傻不愣登,嘴里结结巴巴:“我,我走错啦?”

就算诸葛青再不愿意,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刚才的想法实在是非常错误。王也这个人怎么可能做到杵在外面不被人认识呢?他五官端正挺拔,眉目疏朗,是很大气沉稳的长相,但又比传统意义上的大气沉稳更精致一些。在之前拍戏的时候,他把他当做张霖看的时候更多,没有怎么深究过他的五官。现在骤然靠近,才深觉此人真是有一副刀削斧凿的好皮囊。而且,因为刚刚吃辣的缘故,现在王也的嘴唇呈现出一种吃小孩儿一样的血色,还非常的润泽,让人有亲吻啃咬的欲望。

诸葛青自己很清楚,即使他有风流人设,在见到人五分钟之内产生性联想也是不正常的事情。他说:“对呀!这是我的化妆室。你把一个正在节食的人的化妆室搞得乌烟瘴气了老王同志!说吧,你给我个什么样的交代。”

王也实在是懵了,到现在还没有反应过来诸葛青在诓他——他只知道诸葛青这件衣服领口实在很大,他又俯下身子靠的很近,王也的视角可以看见大片白皙的皮肤和一对纤长凸起的锁骨,再往下,他甚至也能真实地想象出来——是在戏中揉抚过,吻吮过的,那样的好光景。他想完又觉得,这不可以,这下他应该给出的交代就更多了,王也感觉很苦恼。如果说本来王也的生活里没有什么是不受控的,那么遇上诸葛青之后,他的生活里就什么都不受控了。诸葛青好像一粒干扰性极强的放射性粒子,掉进他的磁场里,让他整个人都紊乱起来。

这个氛围太坏,他们俩都轻咳一声,别过头去,齐心协力地粉饰太平。

过了一会儿,王也突然幽幽地来了一句:“我甚至以为你不会来了。”

诸葛青一怔。然后他想,这怀疑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杀青后的第二天,《一夜江湖老》首次官宣,王也诸葛青大名空降热搜榜首,热门话题榜前十这部戏占了三个,引起了一场网络世界的轩然大波。这部戏从两个挑大梁的男主到导演都不是小角色,不走流量路线,风格比较老派,国民度非常之高,因此这回消息一出来,其轰动性是男女老幼无差别全覆盖的。不过这次急吼吼要炸锅的小年轻们倒是没能彻底占据舆论的主流,闹出太大的风浪,父母祖父母辈的人虽然对这个题材的接受度还是不高,但是多少都知道当年的《霸王别姬》,知道《断背山》,遂对上蹿下跳的年轻人们分外不理解:不就是演戏吗,谁戏外还都那样啊?

诸葛青因为形象是那么一形象,人设是那么一人设,多少还是有点儿唯粉女友粉,不乏年纪比较稚嫩的,乌泱乌泱扑上去跟黑子跳脚对骂,乍一眼看过去真分不清谁比谁更脏。一边骂红了眼,说丫一小白脸成天吃软饭就算了,居然还是个走后门的,另一边急红了眼,说你说谁是同性恋呢,说谁呢说谁呢说谁呢。然后又有所谓路人吃着吃着瓜突然拍案而起了:同性恋怎么了!热闹得很。

王也那边就轻省多了,与其说他的粉丝接受能力更强,倒不如说他的粉圈早有准备,弥漫着一种“早晚有这一天”的祥和——王也这两年冲奖,没拿过什么主流意义上的正常角色,流浪汉乞儿神经病全搞了个遍,早有人猜过他下回是不是要演个同性恋了。然后宾果,要演。粉丝们释然又失落,最后还是不能闲着,转身下场去撕诸葛青来填补平淡乏味的生活,纷纷质疑一个玩音乐的,只给人家做过友情出演的歌手,能不能搭得起他们也总的戏。

傅蓉为了这些破事儿,成天声势浩大地忙着诸葛青的舆论公关,希望某人长点良心多少体谅一下经纪人工作,不要再搞同志电影来给她无端增加各方面的工作量。奈何诸葛青魔高一丈,锣鼓喧天地给公司小新人把关MV,同时开始非常苛刻地做一首纯音乐,据说是要给电影用的,还拍进了电影里面。诸葛青,那真叫一个呕心沥血,一天天闭门不出,扣扣索索地不知道在跟谁较劲,傅蓉想给他一点知心姐姐的鼓励,都得见缝插针,与此同时诸葛青还是妥妥的铁板一块。由此,傅蓉深觉对现在的诸葛青而言,就连给张之维录车载发烧碟都比她手上那几个通告重要得多。总而言之,一切给《一夜江湖老》的工作让步,《一夜江湖老》的网络宣传又给其他的一切让步。

那条微博,最后王也没转,没评,点了个赞,诸葛青没转,没评,傅蓉看不过去了,拿他手机也给点了个赞,这才算全了礼数。

她也没办法,傅蓉刚到诸葛青手底下工作的时候就已经被告知,创作期诸葛青需要绝对的自由,从时间到空间,屏蔽一切干扰。傅蓉在诸葛青手底下工作一年,可能是刚好赶上诸葛青咸鱼,暂且还没有经历过他这种心无外物的状况,对诸葛青斤斤计较的程度也没有一个正确的估量。是以当傅蓉要求诸葛青转个微博配合营业,再发个微博帮助公关的时候,她认为诸葛青无情拒绝的行为简直是无理取闹——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他脸上明晃晃写着两个大字:借口。

诸葛青坚持说:“不行,工作和营销是两个不同的区块,我现在专注的是作曲工作,你不要拿那些东西来打扰我。我现在还在写曲子,我需要专注,我不能放任电子产品存在于我周边,更不能打开微博。”

周围跟他比较久的工作人员也替他说话:“哎老板他是这样的,上一位经纪人在的时候也是这种情况,没有要针对蓉姐你一个的意思……”

傅蓉摆摆手让他别说了,她大概能够理解。而且诸葛青从拍完片子回来之后就状态不对,她不由得担心是不是她最坏的那个猜想变成了现实。一时间也不好逼
他太过,只好妥协地说:“哦,那你给个准信,你这个状态到底还要持续多久?”

诸葛青说:“两个月吧,我忙完这首曲子之后还要给小朋友出碟,之后还要找个时间出国去拜访一下我读研究生时候的导师,我忙得很。”

傅蓉皱着眉头:“那你……那我帮你推了?下个月的时候好像要你和王也去拍一组定妆照,然后再一起接受几家网媒的采访……”

诸葛青:“嗯,等等,我去。”

傅蓉和工作人员于是都不能理解了,一起凶神恶煞地瞪着他。诸葛青面对四道死亡射线,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这是工作,不算在营销里面。”

而他现在冲着王也春风化雨地一笑:“这是分内的事情,我怎么可以不来。”然后在王也表情变化之前,又补了一句:“当然,即使不是分内的事情,为着你啊,老王,我也是要来上一来的。”

诸葛青这句话说得是那么得意,他仰着一点下巴,垂着他的眼睛,看着王也——

然后,然后王也就亲了他。

那时候他们都想:这真像郑禤乔和张霖的那个吻。他们又悄悄地达成了一致:但是绝对和那个吻是不一样的。



十五

碍于嗓子,诸葛青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辣味了。他完全没想到的是,再次体会到这种令人兴奋的疼痛,会是在另一个人的嘴唇上。

他起先很愤怒:这个人怎么可以不把自己的嘴搞干净就来亲我?然后反应过来,这好像是在默许王也在搞干净嘴的情况下去亲他,于是更加愤怒。不过在王也莽撞的亲吻里,他的这点愤怒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很快跟他的理智一起散佚了,找不回来。他只能感觉到那久违的味道:辣。诸葛青飘忽地想,也许在哪本杂志的边角,他了解过这样一个冷知识:辣是一种疼痛。那些辛辣的因子,事实上是在用一种温柔而无法拒绝的方式伤害着你的口腔,与此同时你还甘之如饴,把它当做至鲜美的享乐,好像中了毒,上了瘾,还自欺欺人装不自知。辣,它可以摧毁你的脆弱的味蕾,刺激你的敏感的神经,让你恍然间产生一种自大的情绪:这是勇敢的,这是激烈的,这是我自愿去经历的。

诸葛青想,我是自愿在经历这些吗?

这个吻和蜻蜓点水的,或者充斥情欲的,都不一样。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亲吻,从发端到内涵,掺杂了太多不可控的因素。王也和诸葛青的心脏都擂鼓一样震颤,他们原本想,长到而立之年是一件太好的事情,他们沉稳,自信,对一切都心中有数,但是这一刻他们不约而同,发自内心地惶恐,终于意识到岁月不止让他们变成锋利的名刀,更让他们薄脆而易折,两根指头一夹也可以变成废铁。

人通常极难承认自己在患得患失。大家总喜欢自我标榜为能舍得,敢追逐的大人物,因为他们年轻的时候就是那样,只不过经验和时间让他们改变了。王也敢离家出走淌娱乐圈的浑水,诸葛青敢放下古典回国做他的多元拓展,他们年轻的时候就是这么热情天真而奋不顾身,可是现在他们改变了。

终究有所待,终究不逍遥。

王也像是此生最后一次亲吻一样吻诸葛青,用舌头去描摹他的唇齿,记忆他的口腔,好像吻完他们两个中就至少会有一个永远地死掉。死掉,没有温度,不再作回应,阴阳两隔。其实王也是在害怕划清界限,从此人海渺茫,音讯杳无。他,王也,害怕!这真像是个笑话。可这又是多么容易的事呢?现在,诸葛青和王也随随便便就有一个月没分享过只言片语,而在他们听说彼此名字之后和真正相互认识之前,还有更长的时间是苍茫的空白。他想,让他记住我吧。为了事业一搏和为了爱情一搏往往是两个悬殊的概念,前者多不过赔掉身外之物,后者少不了赔掉整个自我。因此他们都只能徒劳而迷茫地想,就让他记住我吧。

王也吻着,觉得实在难过,眼色也越发的深沉起来。他这样蹙着眉,仿佛深思的神色,和平时云淡风轻的样子大不相同,诸葛青倘若没有因为太上道而一直闭着眼睛的话,可能会因为王也这幅模样心动不能自持。王也浓重的眉目之间含带的浓重的思量,那么宽厚温和,事实上是令人很安心的。王也此刻正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彻底不是自己了,还永远记得张之维对他说,诸葛青未来可期。

他们最后气喘吁吁地分开,诸葛青抬手阻住了王也噙着未吐口的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发一言地推门出去,走去自己的化妆间。

辣啊,诸葛青想,是真的。他心里受虐狂一样升腾起一丝快意:即便未来操蛋的东西即将纷至杳来,即便根本看不到结局,连好结局都看不到,但是他尝出来了,从辣味里,从这个乱七八糟不知所起的吻里。王也喜欢他啊。王也爱他啊。他感觉出来了。

他想,这已经可以被称为是童话故事了。辛辣童话故事。



摄影师是冯宝宝。

对于这位圈内大有名气的姑娘,诸葛青和王也了解得不多,只知道她拿过许多摄影大奖,拍过几套著名的系列照片,因此见到真人的时候,多少有些反应不过来。

冯宝宝的穿着风格与王也非常类似,看上去多少有点不修边幅。她穿吊带背心,搭迷彩的工装裤,脖子上挂个单反,从头到脚都松松垮垮,倒能看得出身材很好。一头黑发清汤寡水的挂面一样随便披散下来,好像某种厚重的幕布,把她本来拥有的美丽遮盖掉了,只衬托出她脸上那双干净又明亮的,令人印象深刻的黑色眼睛。

她一看见王也和诸葛青,点了点头:“耶啷个帅哎。”

诸葛青没有听懂,王也就在旁边悄声说:“是四川话,夸我们俩好看。”因为声音轻,他走得近了一点,诸葛青不动声色地外移,又跟他拉开距离。

冯宝宝是个率性真诚的人。她多少跟这个现代社会有点脱节,无论多少岁,看上去总是不谙世事,执拗又单纯。在少女时期,她已经凭借一批极有灵气的摄影作品崭露头角的时候,曾经以素人身份参演过带张楚岚入行的徐老投拍的一部电影,演女主角。当时徐老就放话说,整个娱乐圈没有人比她更适合演。这样的话放出来,寻常情况下都要被当成艳压通稿diss的,但是那次没有。因为大家都心服口服。除了冯宝宝本色出演,没有人能够演得出那个女孩子,那个身前一团迷雾,身后没有方向,纯然如白纸,又固执如黄牛的女孩子。她做这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做得很好。她把很多事都做得很好,但有时候她不知道要去做,或者分不出什么是好。

后来她有了张楚岚。

其实如果不说,真的没有人能看得出来,这个小姑娘一样的女人已经接近四十岁,已经和张楚岚结婚,他们俩还有一个刚准备上幼儿园的女儿。她还停留在像一个孩子一样说真话的状态里,因此她说出来的话,不管多么惊世骇俗,都值得去信一下。

她说好看,那必然就是十分好看了。事实上周围所有的工作人员,包括过来督场的张之维,都是这么认为的。他们这次拍的算是概念海报,不一定就要穿戏里面的衣服,穿戏服的照片他们在片场也拍了不少,青岛风光美丽,如果不拍照的话难免会觉得留有遗憾,于是每换一套戏服张之维就把他们俩当摆件,来来回回前前后后地拍。在八大关的那一天和在崂山里面拍的尤其多,简直可以出一本写真,只是内容稍微暧昧不明了些,不适合留作朋友间的纪念。诸葛青穿着一身样式华丽的燕尾服,手里提着他的琴,不知道为什么脸色不太好,连个笑影儿都像是在勉力维持。王也跟他之间的距离有些刻意,是一个说近又不近,说远又不远的位置,他宽袍广袖,峨冠博巾,好像逍遥人间一散仙,大类阮籍嵇康,有魏晋风骨。

两个人如此不同,却又奇异地协调。

冯宝宝示意他们走到布景里去:“你们两个,撇那么开做啥子,靠近一点……真是作怪,也不知道是在躲谁。”

她说完也没有管他们两个的反应,好像自己不过是嘟哝了一句废话,自顾自地去安排三脚架和打光,留诸葛青和王也站在布景里面面相觑,不知道什么样的动作才能够取悦这个口音浓厚,个性飘渺的大摄影师,让她早点放过他们,不要再制造尴尬的氛围,和尴尬的玩笑。

冯宝宝哪里会按常理出牌。一阵咔咔咔的快门和闪光灯之后,她给全然状况外的王也和诸葛青比了个“欧了”的手势,点着头说:“好,这个能用,现在正式开拍,王也先出去下子……”

他们于是只好稀里糊涂地跟着冯宝宝拍摄,像两个大号的等身玩偶,随时准备给她摆拍,还要应对冯宝宝时不时嘟囔“唇妆做啥子这么红……”的尴尬情形,实在是身心俱疲。拍完之后再看冯宝宝之前抓拍的那张照片,他们两个不免都愣了一愣。那么疏远的距离,那么僵硬的表情,居然还可以是深情的,缱绻的,隐忍的。他们的身体和表情好像拼命挣扎着要逾越理性思维划定的框架,向对方伸出友好的试探的触角,期待一个同样友好的试探的回应。他们那时候压根就没有入戏……这就是王也和诸葛青。

王也:“这个……这个不行。这个不是角色,也太……”

冯宝宝指代不明地问了一句:“你怕别人看出来?”

诸葛青在旁边,王也突然觉得自己面对着一道送命题,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好在冯宝宝自己就接着说下去了:“看出来,看出来又有啥子不好的呢?不看出来,张楚岚咋个能知道要娶我。不看出来,我咋个能知道张楚岚是要娶我……”她眼睛一眨不眨,没有笑,很认真,好像在做辩论。但是这样的神情,比起任何一种笑着的模样,都要能够让人感觉到她的内蕴的快乐。

她又说:“这张照片不会用的。送给你们。就一张,送给你们。”

她还说:“在旁边的人,就不用拿着照片去看。给你们这个照片,不是要你们看清自己是什么模样,也不是要看对方,就是看看你们是什么样子。不然,很容易忘掉还在爱着的这一件事情。”

冯宝宝盖棺定论:“那人生还剩什么呢?那就太可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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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得是宝儿姐,作者大大抓这几个人的特点抓的好准啊。  发表于 2024-1-4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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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5 12:46:48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六

诸葛青临走的时候才知道,王也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居然是搭地铁来的拍摄点,据说是因为他今天限号,也不乐意堵在路上,干脆跟他那个人高马大的经纪人兼助理一起公共交通绿色出行,进化妆间之前,还在路边小店捞到一碗肥肠面。诸葛青起先有点嫉妒他这种想抛头露面就抛头露面的做派,后来一想自己好像也对于挤地铁没有什么特别的执念,遂再度宽心,并且宛如脑子抽风,体贴地邀请王也和王也的经纪人坐他的保姆车一起走,时间刚好也到晚上了,那就再一起吃个便饭。

然后他们就一起被堵死在了北京的三环上。

傅蓉说:“糟糕,这下不知道要堵到猴年马月去,没准你们坐地铁还要快些。”

诸葛青说:“坐地铁也快不到哪里去。”

距离是一个很妙的东西,有人近距离如隔山海,有人远距离若在咫尺,诸葛青和王也之间的距离更是这样。他们现在并肩坐在保姆车最后一排,刚好是一个歪头可以靠到肩膀,摊平手掌可以指尖相触的距离,是不动声色的情愫刚好可以流转开的空间,多一分少一分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王也闻言没有说话,笑了一声,诸葛青也笑。他们对视一眼,目光都好像有粘性,颤巍巍拉出一条藕断丝连的细线,牵在他们中间。没有承诺,没有明说,这线随便勾一勾指头,挪一挪位置,就能给干干净净地拆断了,可是偏偏又被他们两个小心翼翼地维护着。

坐在前面的傅蓉觉得诸葛青平白无故反驳她一句很奇怪,现在这个气氛也很奇怪,她本来没有察觉到一向对私人领地看得很重的诸葛青突然请王也同车有什么问题,现在回过味儿来了,就觉得诸葛青是存心想给她招惹来一个大新闻。她自己也算泡遍渣男历尽千帆,对这种空气十分敏感,而且一下子就能看出来情况微妙。这俩人要是想修成正果,那非得蜕一层皮遍体鳞伤不可。但是要是想快刀斩乱麻,这一刀大概又要直接劈到他们七寸上,搞不好还是要死一回。傅蓉想起刚刚在旁边看冯宝宝拍摄,拍他俩拉琴作画,拍两人对换身份的终局,她还把这种气氛归结于演技和摄影技术,她真是太天真了。

于情于理,都是死局。傅蓉觉得气闷,她自从开始带诸葛青就一直觉得气闷。哦,不对,对着诸葛青她可不敢说带,是她“受聘于诸葛青工作室”,拿钱办事伺候老板天经地义,靠啊,太过分了。可是薪水和待遇又都是一等一的,老板的养眼程度和绅士属性都不要钱一样地大把赠送,傅蓉一下子找不到爱与恨之间恰当的平衡点,抓心挠肝恨不能直接跳车了事。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说:“你们……”

她话还只有了个主语,车流就突然开始移动,诸葛青的眼睛闪了闪,里面好像装载了车灯点燃的花火。

他说:“动了。”

于是傅蓉想说的话最终也没有说。



诸葛青让司机直接开车带他们去他熟悉的一家私房菜馆。这家餐厅地处偏僻,私密性很好,是诸葛青读书时候的朋友开的。那位朋友应家里人期望,出国去读Composing,选修烹饪,课余时间都在学厨。可能是多少有点天赋,居然学有所成,读完Composing以后毅然决然地回国当了个厨子,做很有特色的中西简餐,偶尔也尝试日本或韩国的料理,不过无一例外,都有进行一定的创新改良。

餐厅装修简洁大方,灯光打暗,有钢琴师在演奏舒缓的乐曲。每个卡座都是精致的私密小空间,暖黄色吊灯低垂,把餐桌照出很温暖的颜色。听说诸葛青来了,老板兼主厨亲自过来给他们安排一人一set的菜色,还特地问诸葛青有没有什么想听的,诸葛青沉吟了一会儿说,就Luv letter吧。老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目光在他们四个人脸上转了一圈,然后点点头轻快地走了,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等到菜色上来他们就都明白了。四个人的餐点一起上桌,只有傅蓉的那一份在酒杯边上多了一个迷你花束,玫瑰桔梗满天星,比巴掌稍微大点,上面还插着一个精美的小卡片,圆体字写着:To my little one。傅蓉先是以为这是餐厅对女性客人的特别优待,但是这时候刚巧诸葛青点的曲子响了起来,她立刻福至心灵,知道这首曲子怕不是诸葛青跟老板的暗号,专门用来跟诸葛青的约会对象抛媚眼,可惜今天媚眼抛错,老板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诸葛青真的已经人间不直,以为他和美女经纪人即将修成正果,这一出搞得十足尴尬。

可是诸葛青总有办法让傅蓉更不开心。他伸手拔掉那束花上的小卡片,规规矩矩地放在王也餐盘上装饰用的雕花旁边,甚至认错态度很好地说:“不好意思,我替他为这个失误道歉,老王你可千万别介意啊。”

这突如其来的骚差点闪了王也的腰,他难以置信地瞪着那张卡片和上面的“My Little One”,好像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接受自己被诸葛青当着他们俩经纪人和一个陌生厨子给撩了的事实。而且此撩法非常之曲里拐弯,甚至让他很快把重点跑偏到“他究竟还带过谁来这里吃饭”上面,于是他看诸葛青的眼神就变得很复杂,复杂得诸葛青心里几乎咯噔一下,反复确认王也没有生气的意思之后才坦然地安下心来。

所以除了肇事者诸葛青之外的在场人士中,只有推着餐车来上菜的老板最上道,他极快地适应了诸葛青突然弯掉的事实,不知道从哪里又变出来一朵黄玫瑰,彬彬有礼地送到傅蓉手上,让谙熟星座血型花语等一系列不知所谓说法的傅蓉小姐立刻感受到了他诚挚的歉意。

老板有一点欧洲那边的血统,鼻梁高挺,瞳色浅淡,长得也很够格做明星,作风还非常布尔乔亚。傅蓉就此发现他与诸葛青的多处相似,在心里暗啐一口:蛇鼠一窝。然后高高兴兴接了花,甚至还拿到一张老板的名片,对方盛情邀请她下次共进午餐,许诺将会为她量身定制最美好的用餐体验。

她还大度地把那束花也拱到了王也的手边上。

王也的经纪人在此情此景下难免郁结难解,万分伤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沉默地吃掉了半盘子地中海风情炒饭。后来还被告知他一口干掉的是老板珍藏的82年拉菲,当时他看起来几乎是想吐出来再喝一遍。在珠玉落盘一样的音乐声里,他把王也和诸葛青之间的关系咂摸出了一种祸水的味道,是以在后来大家一起象征性共同举杯的时候,他不过脑子地祝了一句:“绿色净网,远离热搜。”傅蓉破罐子破摔,差点把自己笑到桌子下面去。

诸葛青似笑非笑:“没事,今天高兴,大家都多喝点。”

王也当然没这个本事多喝点,张了张嘴想婉拒,结果最后还是闭上了。对着诸葛青,诸葛青的卡片和诸葛青的花儿,听着诸葛青点的钢琴曲,他总觉得自己十分高兴,万分理亏。所以在诸葛青诚恳而戏谑的注视下,他跟他礼貌碰杯,杯口还搁在诸葛青的杯口下面,完全是俯首帖耳式的任君拿捏。加上他本身有思虑作祟,经纪人又管不住他,几个人聊一会儿天就礼貌性碰一下酒杯,一个不慎王也就不知数地喝多了。到四人离场的时候,已经满脸通红,基本丧失思考能力,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冲着空地挥手说拜拜。

非常丢人。

诸葛青善解人意地主动请缨:“那这样,今天也已经晚了,王也明天应该没有活动吧?我留他在我家住一晚,行不行?”

王也的经纪人眼皮狂跳,想起自己之前立的高头大旗,直觉自己应该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但是王也这时候非得自己跑出来发表意见:“哦几把K。”然后好像这一句还不够,他又更大声地补了一句:“哦几把K!”

王也的经纪人按了按眉心,看着一脸微笑的诸葛青,用诀别的口气说:“行。”

第二天早上,他就如愿以偿地看见了“王也诸葛青疑似同居”空降热搜第一。



十七

这个热搜当然不是无中生有。空口无凭,敬业的狗仔非常周到地附上了图片,像素对于偷拍来说已经相当难得,看来不是设备好,就是离得近,能很明显地辨认出画面上的两个人就是诸葛青和王也。照片有两组,一组是昨天半夜的时候诸葛青把王也扶下车,王也手里拿着一束类似于花的东西,搭在诸葛青身上,姿态亲昵。第二天早上离开的时候二人有说有笑,对被人跟拍的事情毫无所觉,并肩走出诸葛青家小区的大门。

狗仔还特别画了重点:王也身上穿的是诸葛青的衣服。

一个月之前刚刚官宣杀青的《一夜江湖老》还摆在那呢,两个人才因为分饰一部同志片的双男主而登顶热搜,现在又被拍到在其中一方家门口穿着男友衬衫出双入对,这怎么能够不让人想入非非呢?如果说上回掀起来的叫惊涛骇浪,这回掀起来的的就可以叫做八级海啸,整个微博都炸了锅,各路人马不是下场撕逼就是场外吃瓜,赫然一场饕餮级的八卦盛宴。王也的经纪人此刻只恨自己昨天晚上长了嘴丢了脑子,怎么就能把王也放进诸葛青家里去,他打电话给傅蓉,傅蓉精疲力竭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格外失真:“你该庆幸他俩没被拍到艳照。”

王也的经纪人大惊失色:“已经到了能够被拍出艳照的地步了吗?”

傅蓉冷哼一声挂上了电话,扭头再一次走出了工作室所在的大楼,诸葛青正站在门外,被一群长枪短炮给围了个水泄不通,原本应该拿来堵两个人的人手现在全拿来堵他一个了,因为找不到王也已经成为了狗仔圈的共识,任凭你眼光再毒,跟得再紧,他都能摆摆手消失在人群里,而且常年不营业,营业躺半年,委实连跟车的机会都没有。但是再这样的高压环境下,诸葛青仍然看起来风度翩翩,游刃有余,精神得像是在开新专的新闻发布会。他就穿了简单的白衣服黑裤子,简直像个过分好看的大学生,但是气场是骗不了人的,诸葛青简简单单地了一个“嘘”的手势,笑着说:“一个一个来。”喧嚷的声浪就立刻因为他这句话落下去了一些。

排在最前面第一个发言的,是一家大型娱乐周刊的记者,长着被人堆轧出来似的瘦高个,戴眼镜,整个人的精明都写进了一双细长的小眼睛里。他是圈内挺老牌的娱记了,诸葛青甚至熟悉他的脸,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

他推了推在人群里被挤歪的眼镜,直白地问:“对于您和王也先生同居这件事情,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诸葛青一摊手:“我没什么想说的,因为这根本就是一句废话。记者同志,我跟老王——王老师,我们两个确实是关系比较亲近的朋友,昨天晚上一起出门吃饭喝酒,他喝多了,留宿在我家,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记者不依不饶:“他穿了您的衣服。”

“我一米八,王老师一米八二,”诸葛青说,“你见过谁能提前预知到自己今晚要喝醉,完了留宿朋友家,再因为这个带套换洗衣服的?我的合适,那就穿我的嘛。难道我能小气到连件衣服也不给他换啊,我又没有洁癖。”

“您给他换的衣服?”旁边伸出来一只截胡的话筒。瘦高个儿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挤上来那位勇敢的小姑娘,奈何诸葛青秉承风流浪子人设,性别歧视严重,当即对小姑娘笑得如沐春风:“是呀,他酒量小一杯倒,我作为朋友还不能给他整周到,那就是我的错啦。我给他洗澡换了衣服,这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换换换换衣服,还还还还洗了澡!你们可以先这样,再那样,然后这样那样……小姑娘想得脸上都有点泛红了,但是居然什么都问不出来。那肯定不能问啊!问了也不能播,干什么问!

她不问当然还有人问。后排有一位老哥不知道是不是憋狠了,扯着脖子就开始嗷嗷叫,叫得响彻云霄,对街和上数三十八层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孤男寡男共处一室,难道就没发生点什么吗?”

“嚯,这位记者同志,我怎么觉得您挺期待的呢?”诸葛青一边想嗨呀这老哥,这语气简直就是在问“你们俩是不是DO过”,一边心平气和有理有据地说,“首先我们两个就没有共处一室。我家是个开阔型的LOFT,不止一屋,不止一床,我干嘛没事找罪受跟一个一米八二的醉汉共处一室,我有病吗?”

这三个问题回答完,记者堆陷入了一阵奇怪的寂静。的确,按照直男思维,好兄弟喝醉了留宿,正常,给好兄弟洗澡换衣服,正常,把自己的衣服贡献出来给好兄弟换洗,还是很正常。诸葛青面对所有的问话泰然自若,每一个字里都填满了理所当然,倒叫他们深扒无门——还能扒什么?人家都已经讲得这么清楚了,再问下去就真的只能问有没有DO过了好吗!

诸葛青最后半开玩笑似的做了总结陈词:“总而言之,我跟男人一起睡会过敏,所以没有跟王老师一起睡。我们俩关系很好,合作很开心,也希望大家能够多多支持我们的电影《一夜江湖老》。”

说完,他转身在傅蓉的陪伴下回到大楼里去,保安开始驱散不甘心的娱记们,一切都在缓慢地回到正轨。

诸葛青心情很好,甚至还在哼歌。傅蓉听了一耳朵,发现就是诸葛青新写的那个曲子,写给电影的,现在倒不如说是写给王也的。她按捺着打爆诸葛青狗头的欲望,很小声地问了他一句:“……哎,你说你跟男人睡觉过敏是怎么回事?我没听你讲过啊。”

诸葛青弯下身子,拿手指轻轻把白T的领子往下勾了勾,让领口的弧线终止在一个没有突破男女大防的位置——他今天这身衣服的领子倒是一点都不低,中规中矩的——然后傅蓉就防不胜防地看见了几个红点,而且她悲哀地发现她根本没办法欺骗自己那是蚊子包,甚至还忍不住感叹:看不出来啊,王老师这么野的吗。

“过敏症状。”诸葛青愉快地说。



昨天晚上诸葛青把王也弄回家的过程一点也不浪漫。保姆车把他们两个扔在小区门口,诸葛青心说这真是太周到了,根本就是把他往狗仔的镜头上怼。这个小区安保很好,进去了就拍不到了,不过因为诸葛青这几年绯闻女友走马灯一样的换,所以即使是只能隔着一条马路远距离偷拍,狗仔们的热情也一直相当高涨,而且十分坚贞,从未远离。但是诸葛青怕他再多嘴傅蓉就要撕了他的喉咙,所以还是任劳任怨地跟拖麻袋似的拖着醉鬼王也,颤颤巍巍地回了家。

可能他的动作实在太粗暴了一点,王也就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捡回了一点神智,大概知道诸葛青是要把自己带到他家里去了。他感到自己把重量压在诸葛青的身上,他们有一部分相互紧贴着,晚风让温度高得不真实,就好像有什么在激烈地烧灼。他的手绕过诸葛青的脖子垂下,一颠一颠,他的指尖有时候触到领口,有时候又摸到锁骨,入手有微微的汗意,王也心猿意马地腹诽:这几步路就虚汗,怕不是肾亏。并感激酒精让他的脸红成一片,看不出哪些来自于醉,哪些来自于羞。

诸葛青把王也弄到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有点跌跌撞撞。他伸手去摸口袋里的钥匙,然后突然发现有一只手顺着他的手臂要去摸他的屁股。摸的时候还带点醉鬼的毫无章法,就好像找不到诸葛青的屁股到底长在腰上还是腿上一样。他愣是把诸葛青给摸乐了,敢情王也老师还喜欢趁醉耍流氓,手上赶紧打了两下,哄小孩一样:“去去。”然后拿钥匙开门。

开完门之后诸葛青就觉得不对劲了,挂在他身上的人一进门就反客为主,一转身把门关了,还把诸葛青给摁在了门板上。诸葛青看他,发现王也的眼睛那么亮,完全不能说是一个醉晕了的人的眼睛。王也酒量不好,但是多年养生,肝比较好,排毒挺快,现在起码有六分清醒,搞一个诸葛青还是绰绰有余,兼能提供一些微妙的情趣。他呼吸滚烫呵在诸葛青的面庞上,蒸出雾一样飘渺的情色来,诸葛青为此迷茫了一瞬,然后他想,都是成年人了,天时地利人和,矫情什么。

然后主动往前凑了一点,咬住了王也的嘴唇。

王也的下巴上不知为何,存有一点若有似无的愁苦的胡渣。他们温柔又坚定地在一片漆黑的玄关厮磨,亲吻不够,爱宠不够一般。太难得了,多少年没有过这样心动,今天夜里全部都爆发出来。王也一只手搂着他,一只手拿着花,花有缭乱芬芳的气味。

诸葛青双手搂着王也的脖颈,把王也压向自己,追逐他的唇舌。他实在长于引逗,王也看过再多,到底实践经验不足,一下子有点没法招架。王也没有遭逢过这样的诸葛青,他印象里还深刻地存留着当时宽容放任的郑禤乔。诸葛青这样做,不知道是不是要蓄意洗掉那个错位的影像,总之他做得很成功。他们在快失去呼吸的时候停下来喘息,诸葛青的眼神变得懒懒的,倦倦的,柔软地垂落下来,他低一点头,王也就忍不住去吻他的眼。王也的手从上衣下摆滑进去,扶住他的腰窝,诸葛青轻轻地颤了一下,在王也耳朵旁边低声地笑。

王也问:“卧室是哪间?”

诸葛青蓄意作弄他,故意呵着气说:“……看你想在哪做。”

王也把花搁在玄关的鞋柜上,双手环住诸葛青的腰,然后在诸葛青诧怪的一声“咦”里,把他整个儿搂了起来。他真的学过武,以前拍打戏也练过肌肉,抱诸葛青比诸葛青抱他容易。王也甚至还有本事这么搂着定了一会儿,和诸葛青四目相对,眼睛里眷恋深深,看得诸葛青心灯摇摇。

“你啊。”他笑着说。

后来诸葛青回想起来,总觉得那一刻不像是被王也搂在怀里,却像是被他捧在手心。好像他是那么易碎,又那么宝贝的一样东西,让他无可奈何,又不能舍弃。

他的心直为此泛出一片化水的酸软。



十八

诸葛青跟张之维通电话商量了一下,决定把那首曲子里面很具有代表性的几个小节摘出来,微调之后填上词,可以当做一首很有味道的小调。张之维说最好带点民谣风格,诸葛青转念一想,自己工作室里那个准备要出专辑的小朋友就是个搞民谣的,现在专辑发表已经近在眼前,暂时有了一段小空档,爽性安排他这段时间先跟自己一起工作,到时候出歌也署上他的名字。

这对于刚刚正式出道的新歌手来说确实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了。别说诸葛青本人就是唱作人界一块活的金字招牌,一首歌被嵌进大导的精诚之作里,万一电影火了,他也能跟着升天,天底下再也没有这样的好馅饼。小朋友立刻喜笑颜开地答应,说一切都听从诸葛青吩咐,绝对指东不朝西。诸葛青被他这迷弟似的热情搞得有点无奈,哭笑不得地连连摆手:“不是叫你听命令干杂活来的,创造,好吗,给我来点新鲜东西。”

小朋友闻言更激动了,打鸡血似的,成天鞍前马后,把诸葛青整个人缠定了,狗皮膏药一样撕都撕不下来。

他俩坐在录音室外边的控制室里,讨论歌词的事情。小朋友能被诸葛青挑中纳入麾下,当然还是有点真本事,一涉及到自己熟悉的领域,就脑袋灵光,思维敏捷,对着诸葛青当然也不敢犯他那些个自大的臭毛病,倒是有很多好意见。诸葛青这首曲子写得挺复古的,跟当时拍摄时候的意境有关,主旋律就能听的出来,后面编曲的时候也添加了很多中国元素,包括陶笛和扬琴。比较类似的片子包括《边城》和《那山那人那狗》,都是青山绿水,清新幽静的景色。他主张诸葛青在这个地方用比较方言化的唱词,举例子的时候又提到《金陵十三钗》和里面的插曲《秦淮景》。

诸葛青看他滔滔不绝,觉得挺可爱的,想逗一下。于是截过话头说:“《秦淮景》我知道的,我也会唱。”

小朋友瞪大眼睛,表示难以置信。诸葛青的音域的确很宽,但总体来说是很有磁性的男性嗓音,不会给人雌雄莫辨的中性感。诸葛青就知道他会是这个反应,当即笑了一声,拿起手机翻了两下,不知道是不是在找谱子或者伴奏,很快又搁下了,改从旁边抄了一把小提琴过来。他没拿弓子,手指弹尤克里里似的拨了两下弦,就着简单的伴奏唱了起来。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

小朋友整个听傻了——诸葛青用了伪声。不是硬生生捏出来的,是完完全全的另一套发声方式,不仅真实,而且好听。诸葛青从来没有公开用过这个唱法,除了他自己,听过的人大概一个巴掌就能数的过来,这些人里还基本都是当年跟他一块儿玩音乐的同学,眼前这位小朋友算是第一个例外。他的伪声放在网上,大概会被人分析是少御,那吴地方言更加不作假,如果不是乐器实在太没边际了一些,这就是标标准准的苏州评弹。诸葛青老家就在江南,地地道道的水乡子弟,讲个吴语实属信手拈来。

然后他嗓音一换,又变成低哑的男声清唱:“秦淮缓缓流呀,盘古到如今。江南锦绣,金陵风雅情呀……瞻园里,堂阔宇深呀,白鹭洲,水涟涟,世外桃源呀……”

他简直都要把人家小朋友唱得骨头发酥,眼看着一碰就要碎了,才把琴一搁,又把电话抄起来。

诸葛青高高兴兴地对着电话说:“好不好听?”

王也快被他唱得心神不属,差点眼睛一闭,一头溺死在苏州园林深深浅浅的池塘里。他沉默了一会儿,很憋闷地说:“诸公静不了心了。”诸葛青为他这句傻兮兮带点委屈的话开怀大笑,乐得差点抱不住自己的宝贝提琴。接着可能是发现自己有点失态,给小朋友比了个抱歉的手势,换来一个好奇又不知所措的眼神,他也没再管了,站起来到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去继续讲。

王也问:“你干嘛呢?”

诸葛青说:“跟工作室的小后辈一起琢磨那曲子呢。你在哪?我听这音乐,跟你的风格好像有点不搭噶呀。”

王也躲在宴会厅一个很边缘的地方,回头瞥了一眼宴会中心左右逢迎高谈阔论的亲爹,一想起刚刚被搂着肩膀跟全会场介绍的经历就脑壳疼。他斟酌了一下,说:“商业应酬……真是造了孽了。王卫国突然打电话过来,问我片子送审是不是会有困难。你说这不是废话嘛……他跟我打了半天太极,才说是有人要搞我,下绊子买院线,到时候可能港澳台那边也上不了,还说这事儿能给我摆平了,就让我回家吃顿饭。”

这种龌龊事儿都算娱乐资本圈里的常规操作了,诸葛青多少也听过,还亲手处理过,这时候听他语气寻常,也就没放在心上,随便抓住个话头漫不经心地问:“你跟家里吃饭就叫商业应酬啊?”

“那倒不至于,就是老头子前一阵病了一场,觉出自己身体不太好了,有点想塞家产给我,”王也说到这里可能也颇感怀,顿了一顿,“我家里的事情也是他病那时候爆出来的,大概是想让我回去。”

“你回去吗?”

“……可能不吧。老头子要是散财,我也只能接着。公司里的事有我头上两个哥,我专业不对口,这事儿办不得。”王也左右看了看,防止有人把这话听走。确认没人了,才接着说:“不是大事儿。”

诸葛青笑着说:“我没担心。”

王也被他这话噎了一下,也无可奈何地笑:“行,您操心您自个儿就成了,布尔乔亚还等着继续颓靡呢,不打扰您艺术创作了啊。”

诸葛青轻轻对话筒那头啵了一声,没让王也等,自然地先撂了电话。然后嘴角挂着一个压不下去的弧度,溜溜达达地坐回小朋友身边去。

小朋友一直盯着他,看他转过头来准备跟他说话了,突然问:“青哥有女朋友了?”

诸葛青比了个“嘘”的手势,大言不惭:“准家眷。”

说完自己都乐了,又没正形地在那里笑。笑得倒是十分真心实意,情感真挚,以至于一下子没听见小朋友究竟暗暗嘀咕了一句什么。

他桃花眼一勾,问:“怎么,吃你嫂子的醋啊?”

小朋友被他这句话不轻不重地一撩,脸涨得通红,手里边的谱子撒了一地,然后怕他发火似的赶紧弯腰去捡。诸葛青忍俊不禁,当然没有生气,手里边拿个文件夹敲敲他脑袋,然后弯下腰去跟他一起捡。在诸葛青看不见的地方,有几张纸的边缘被攥皱了,然后又被攥皱他的人悄无声息地抹平。

王也看着电话屏幕,把手机在手里头攥了一会儿,才塞回西装裤的兜里。手机因为长时间通话有点发烫,隔着名贵的布料都能够感觉到,这一刻在王也的价值判断里,这点温度明显比布料高贵,因为他刚刚又猜到诸葛青抛出来的一个谜底:他们俩之间是不存在什么客套的。

他俩现在的状态,就是有真情没名分,真情也好像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美得有点不真实。诸葛青像这样有时候刻意耍出一些小聪明,进退得宜,张弛有度,却很能让他安心。他们坠入爱河的速度太快太轻率,现在不约而同地把脚步稍微放慢,就像画出漂亮的设计稿之后一点一点去夯实地基。水泥一点一点浇筑上去,经年累月,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王也不知道。他只觉得不要造成巴别塔就好。

这时候背后忽然有人来拍他的肩膀。王也回头一看,是他那个多年不见依旧年轻漂亮的大嫂。她今天穿了一身高定礼服裙,一手拿着PRADA的晚宴包,一手举着香槟,妆容精致,美得无懈可击。王也虽然跟她不是很熟,但是知道因为遗产继承的问题,这位嫂嫂私底下对他一向没什么好评价,颇有点疑惑为什么她要过来找这个没趣。

大嫂说:“老三啊,这大家都吃着玩着,怎么就跑没影了,有什么要紧事情吗?”

王也听出她意思,可能是王卫国交代他大哥,他大哥再交代他嫂子过来找他了,于是若无其事地笑笑:“没,接了个电话,正准备回去呢。劳动嫂子过来找一趟。”

话到这个份上,他也就只能跟着她大嫂又回到宴会中心去。但是等了半天,发现他嫂子一直盯着他看,还没有要动腿的意思,面上还是乐呵呵的,心里却骤然生出一点警惕来:“怎么……”

他嫂子抿了抿涂得鲜红鲜红的嘴唇,给他露出来一个标准的微笑:“啊,不好意思,刚刚走神了——我们走吧,爸爸他们还在等着呢。”



十九

歌词最后不是由他们来写。诸葛青选了句诗:“西风一夜催人老,凋尽朱颜白尽头。”倒也非常合适。

曲子的部分,诸葛青放手让小朋友去做,他只在旁边提供参考意见。小朋友不是什么学院派,编曲非常大胆,因为歌词的基调忧伤,所以加入了一些比较沉郁的元素作为伴奏,求而不得的残念表达得很精确,以至于让诸葛青都有些惊叹。

他听完demo之后肯定地说:“真的很好,我想你的碟也会大卖的。”

小朋友得到肯定非常高兴,用热切的眼光看诸葛青。诸葛青从小到大被这样的眼神注视得多了,只觉得这小孩儿都已经要出道了,还拿自己当偶像,实在是有点幼稚得招人喜欢。不过等到真正入了行,有了雪片一样飞来的通告,永远也编不完的曲子,形形色色的朋友和不可计数的粉丝,偶像的力量大概就会慢慢慢慢退化成综艺节目上一个或模棱两可或刻意突出的答案,博来眼泪和欢笑之后就不剩什么。

诸葛青想,我也只不过是个凡人,沃尔夫冈·阿玛多伊斯·莫扎特这样真正名留青史的天才才是值得做偶像的人啊。他可以坦然地在任何一个综艺节目里面说出这个人的名字,不会有人质疑他是否在碰瓷或者说假话。这个人的优秀是普适的,大众化的,大家都认可。有些人曾经评价过诸葛青拥有莫扎特的些许灵气——他同样也是年少成名,善于创作,乐曲风格清新优美,早年的旋律里还有不谙世事的天真。诸葛青对此都是一笑置之,摆手说当不得真。

成为一个天才,那是一种隐秘的渴望,是再狂妄的人都不会吐口的需索。

诸葛青忽然又想,假如在很久很久以后,他们要在公众的面前出柜,那么在综艺节目上他又将怎么介绍王也。我喜欢的人,我爱的人,此生唯一陪伴我的人,是王也?他忽然被逗乐了。他们两个不会是这样的。前一天晚上诸葛青躺在床上给王也打电话,两个人连我想你都不知道说,交替着问候了一日三餐,然后开始絮絮叨叨讨论王也的新剧本,诸葛青看好的新人歌手,结尾的时候又是亲亲话筒,诸葛青挂电话,仿佛某种约定俗成的虔诚仪式,这时候他能够感觉到他们起码有一部分是彼此专属的。

他在电话里问王也:你说我们到时候出柜会是什么情况?

王也语气平直,诸葛青都能想象出他发直的眼睛:“我会被你那些狂热的女粉丝一人一刀砍死,你到时候一定要记得帮我收尸。”

诸葛青笑得满床打滚,王也还在那里嘟嘟囔囔:“哦,说什么‘阿青就是道,阿青就是理’,我……”

“你什么?”

王也把一个呸咽回喉咙里,硬生生把话拐了个弯:“我觉得她们实在是真知灼见,我应该多加学习。”

想到这里,诸葛青又笑了。小朋友坐在一旁,按照诸葛青的要求在修改两个小节,处理掉他留在那里的几个不协和音。他偷偷地望向他的老板,老师和偶像,心里说:这是他今天第十五次这样笑。他感觉到心里有一种隐秘又悲伤的情感,正在向丑陋的方向变质。他想,和诸葛青谈恋爱必然是很幸福的,诸葛青现在也必然是很幸福的。一个能够让诸葛青一天内为她微笑十五次的姑娘,也一定是一个难得一见的好姑娘,他是比不上的。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拥有诸葛青,这个念头出现就是一种深重的亵渎,深重得几乎让他怀有畏惧的心理。像之前那些热搜一样去往诸葛青头上扣各种各样的帽子……他又神经质地攥紧了笔杆。

这首曲子的意境又何尝不是他想要表达的意境呢?那几个不协和音,他留在那里,那就是他的恐惧和挣扎,但是诸葛青说:“哎,这里不对。这首曲子是圆融的,顺畅的。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这里没有挣扎,只有解脱和眷恋,这是一夜江湖老。老去的人,很多事情就不会再在乎了……哈哈,你还小呢。”

他动了动笔尖,把它们修改成了温柔流淌的和弦。

诸葛青接过他的终稿,挑不出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小朋友这次陪他加班实在是劳心劳力,后续收尾的事情就不用再麻烦他了。诸葛青拍拍他的肩膀:“干得不错,这首曲子把你的名字署在前面,以后也要加油啊。”

小朋友动了动嘴唇,看起来简直要哭,可是又按捺住了。

诸葛青看看表,现在已经是晚上六点二十,他和王也约的六点半楼下见,王也是个喜欢早到的,说不准已经在楼下了。他也顾不得安抚小朋友似乎被感动淹没的心灵,又搂搂他的肩,然后招呼一声:“赶紧回去吧!我也下班了。明天后天都放假,我去度个假,暂时回不来。”

他神采飞扬,小朋友忍不住问了一句:“去……去会准家眷啊?”

诸葛青手指头在两瓣嘴唇上一竖:“嘘。”

然后脚下生风地出了录音室。

小朋友慢慢地,慢慢地挪到窗台上,这间屋子的窗正好对着大马路,是大厦正门朝向的地方。他看见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路虎揽胜,车主没有下来,半只胳膊从窗口伸出来吊着,手里夹着半支香烟,不知道是不是诸葛青等着要见的人。如果是的话,那么一定是一个家境优越,性格强势的姑娘,可能还稍微有点叛逆。

他想起自己曾经穿过的环和抽过的烟,心里侥幸地想着,也许还能和他更靠近一些。

诸葛青出来了。他背上背着一个大大的琴盒,手里还提着一个,另一只手拿着电话嘀嘀咕咕,看到黑色路虎还像个小孩儿一样拼命挥手。纵然是在演唱会上,他也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诸葛青。然后路虎上的人可能是得了他的吩咐,要下来帮他扛东西,那扇门嚯地打开,然后我们这位小朋友,就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直接目击了前几天微博热搜上两位绯闻男主角的苟合现场。

王也今天穿得比以前正式很多,看起来应该是要和诸葛青一起出门吃饭。他接过诸葛青的大包小包,嘴里面好像还在止不住地絮叨。诸葛青跟在他后面转,太远了看不清表情,但是小朋友就是知道,诸葛青一直在笑,一直到上车了,要坐上副驾驶的位置,还一直在笑。王也的车门敞着,他能看见王也给诸葛青扣安全带的动作,诸葛青还仰起脸和王也交换了一个轻轻的亲吻。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温馨和理所当然。

等他察觉到疼的时候,他的拳头已经砸上了厚厚的隔音玻璃,关节漫上充血的红色,可能很快还要青肿发紫,像是难堪的疮疤。他困顿地眨着眼睛,看起来几乎就要疯掉了——

车里的人却浑然不觉。

王也拧开保温杯的瓶盖,把杯子塞进诸葛青的手里:“哎哟,很准时嘛,归心似箭啊。”

诸葛青没有反抗他这个老父亲一样的动作,拿起来就喝了一口,热水温度适中,在深秋季节里非常熨帖,让他舒服得叹了口气。他说:“这不是要和王老师一起出门度假嘛,多快乐啊,还不许我变回毛头小子急躁一下啦?”

“曲子弄完了?”

“弄完了。我工作室里有老牌监制,接下来傅蓉跟进录歌就可以了,我不自己唱,你觉得行吧?”

王也说:“你不想唱就不唱。”

“是你风格,”诸葛青笑了,“我跟你说过吧,就是那个这回帮我编曲的小朋友,叫钟磬。他是唱民谣的,刚好最近打算发碟,我打算推一把,让他来试试。”

“他声音合适吗?”

“很合适。哎,这曲子写得也挺好,缠绵悱恻的,特别动人。”诸葛青随口夸了几句,摸出机票看了看,问:“酒店订了吧?我这趟可全指着您一个人消费了。”

王也说:“您就放心吧!我爸既然要塞东西塞人脉给我,那就可劲利用就成了。订了个五星的海边小别野,还包机场接送和三天伙食,妥妥的。”

诸葛青满意了,也实在是被一天的高强度工作搞得精疲力竭,头往后一靠,很快就踏踏实实地睡了过去。

王也看他睡得安心,心里又莫名有所触动。开上机场高速之前,还停下来给他找出毯子披上,仔仔细细地掖住了被角。



二十

之前冯宝宝拍的那套图在他们度假的倒数第二天要连同剪切好的拍摄花絮一同释出。张之维知道他们的情况,本来想着现在二人关系暧昧,不好出来麦麸推动宣发,没成想打了王也的电话居然是诸葛青接,脑子甚至有点当机,准备好的台词都忘个干净。张导生平第一次在小辈面前结巴掉面子,心里狠狠地给王也记上了一笔。

诸葛青倒是心里明镜似的,当即就说:“张导,我知道您什么意思,不就是两条微博的事儿嘛,没事,我跟老王合计一下,您就放心吧。”

天气晴好,私人海滩风光美丽,让人的心情连带着也十分美丽。王也戴着墨镜舒舒服服地仰躺在沙滩椅上,旁边放了一杯纯属装饰用的蓝色玛格丽特,酒只占一个杯底那么多的分量,显得杯口卡着的柠檬十分有存在感。诸葛青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人,在衣食住行上也是从小养得很娇贵的,长大之后做明星,奢华的场面更加见过不少,但是像王也这样基本算是扔钱打水漂玩的,那可真是闻所未闻。他粗略估计了一下,他跟王也在这个地方度假三天,起码能扔出去小十万,这少爷还一脸“我不知道啊,这都直接从王卫国那划账”的表情,着实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王也摘掉墨镜看他:“张导电话?”

诸葛青说:“冯宝宝那边片子出了,叫我们营业一下……我看看。”

他打开手机,张之维把预览图先发给他,诸葛青看了之后啧啧赞叹,嘀咕一些天赐良缘之类很不要脸的词语。两把沙滩椅之间隔了个小桌,王也梗着脖子去凑他的手机屏幕,今年芳龄三十五的颈椎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得到了充分的锻炼。他犹不满足,实在没能逃脱这个年纪中年男子的家长做派,要对着一切东西品头论足指点江山:“我觉得这个地方眼神好像还是不够。”“这个地方的打光要是再稍微弱一点,一点点就……哎反正是挺微妙的那么一个度。”“你这个表情怎么那么忧郁啊?太忧郁了。”“我这儿也不行,我这眼睛,飘的,啧……”

诸葛青听不下去,手机越拿越远,王也几乎要开始锻炼自己与颈椎同龄的腰椎,最后才用意犹未尽的一句“还可以吧”作为自己漫长演说的结束。

“叨逼完啦?”诸葛青说,“想想怎么营业吧。”

王也张嘴就来:“新片《一夜江湖老》,大家多多关注,多多支持。”

诸葛青想: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诸葛青和王也的微博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营业风格,诸葛青喜欢赶新潮,热衷于一切社交软件,对时下流行的很多梗和段子了若指掌,除了豁不出去死都不用自己的表情包之外,活得像个高仿,算得上是侵略粉丝生活的典范。王也则是典型的老大爷风格,微博里填满了不知所谓的风景照和养生小贴士,有官宣就转发官宣,配字无一例外的是“谢谢,支持”之流,活得也像个高仿,不过是经常让人怀疑皮下是不是智能AI的那种。

他挪揄地看着王也,王也立刻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讪笑一下,问:“那你打算发点什么?”

诸葛青狡黠一笑,王也心说,好嘛,狐狸尾巴又露出来了。



当晚《一夜江湖老》的官方微博时隔一个半月再度发声,公布了一套电影宣传海报。微博一共只能发布九张图片,九宫格的中心是电影名称的LOGO,所以严格说来这套图只有八张。这八张图片里面包括了四张概念海报和四张人物海报,前四张是利用剧照剪切元素进行拼贴设计的,后四张则是冯宝宝当天为他们特别拍摄的,两张单人两张双人。

四张概念海报里,有三张涉及到现实存在的风景。第一张主题山海,色调偏青,是指崂山。第二张主题乐园,色调明亮,有八大关,还有郑禤乔演奏过的金色的音乐厅。第四张主题人海,色调暗沉,取用了青岛本地海鲜啤酒街的一点烟火。最吸引眼球的莫过于第三张,这一张图里有两只手,十指相扣,理所当然的,一只属于王也,一只属于诸葛青。诸葛青的那只手上有一抹极其亮眼的朱砂,红得颓靡又性感,好像一滴被晕开了却颜色不减的浓郁的鲜血,看一眼就要丢失魂魄。

人物海报拍了很多,单人海报衣装较为夸张一些,他们各自处理得很好,诸葛青坐在高脚凳上拉琴,目光玩味,王也坐在窗前作画,留个背影。双人海报中其实不乏一些设计得比较暧昧的姿势,或者剧情感很明显的场景,但是官方这次只选用了构图最普通的两张,一张是面对面,一张是背靠背。面对面的那张,是初见的形象,背靠背的那张,郑禤乔换上宽松的衣裤,张霖穿上了板正的西装。冯宝宝擅于捕捉细微的情态,这些图片的情感张力很强,但是不俗艳,不刻意,和外界对她作品的一贯评价非常相合:她忠实并忠诚于镜头。

与此同时,诸葛青和王也也分别发布了微博。

先是王也过分久违的一张自拍,难得的是角度居然一点都不直男,拍得相当好看,可惜的是镜头似乎还是歪了,构图比例一塌糊涂,人在左上角,右下角漏出大片海和沙滩。配文:哪里的海。

迷妹们立刻刷屏回复,有的高声大叫“也也你终于学会自拍了坚持住妈妈相信你下一次一定可以把构图也做得很完美”,“爸爸你自拍这么好看让你时尚靓丽的闺女情何以堪”,还有的认真回答问题,猜哪儿的都有,其中有大手科普称这大概是东南亚的海岸,更有人爆料说曾经了解过这片私人海滩,大概没有个十万八万真的不好意思去那里度假……

接着诸葛青也发布了一张自拍。此人三五不常就要更新动态,经纪人又管不着他,疯魔的时候一天好几条都是有的,因为对自己的脸有相当的自信,所以自拍也并不是很少见。但是这一张对于诸葛青本身的拍照水平来说显然就有些次了,简直跟王也一脉相承的构图比例谈他,人在右下角,左上角漏出遮阳伞和遮阳伞遮不住的万里晴空,脸还显得挺大,虽然再大也禁不住他好看。配文:都是海。

迷妹们也刷屏回复,有的强烈谴责“阿青你才三十二岁妈妈不允许你在沙滩上敞着穿你的白衬衫”,“好的不学学坏的天天跟王也混在一起你看你自拍技术又变差了吧”,还有人质疑这TM哪里有海除了你的脸就是蓝蓝的天,接着就有萝莉粉跟着说诸葛哥哥真的好有文采噢海天一色说的就是你的照片和你能溺死人的眼睛了叭!

然后终于有人发现了不对劲。

这两张图片拼起来难道不就是一张构图合理画面优美的自拍吗!怪不得诸葛青脸大,因为是诸葛青拿的手机,这手机给王也了大约只能把两个人都拍成车祸现场……更有眼尖的粉丝发现,配合上官博发布的时候简明扼要的配文“你是唯一”,这三条微博能串成一句相当完整的话——

哪里的海都是海,你是唯一。

刚刚狂欢了没有几分钟的唯粉突然想起这是一部同志片的官宣,理所当然拥有两个男主角,顿时陷入了一片默然:不好意思,事先不知道你们在搞基是我们的错,我们现在就收拾收拾东西滚。刚刚还只是在圈地自萌的CP粉一觉醒来突然变成大势,立刻涕泗横流大笔一挥圈起了地球:妈妈!我好像搞到真的了!真的!真的是真的!真的真的是真的!真的真的是真的真的!

在机场的VIP候机室里,诸葛青得意洋洋地把手机往王也怀里一丢,深藏功与名:“看到没有,这就是营销的力量。”

王也翻阅屏幕片刻,拜服。又觉得拜服还不够充分地说明自己的内心,就把诸葛青捞过来隔着口罩亲了一下,以此表达自己不知所言的敬佩心情。

诸葛青严肃批评:“公众场合注意形象,好兄弟不可以做亲嘴动作。”

王也扯了一下诸葛青绝对说不上短的头发,理性分析:“好姐妹可以。”



二十一

喜欢一个人,究竟能够有多甜蜜?

诸葛青觉得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他没有办法估量,他自那一天王也亲吻他之后所得到的快乐,已经超过了他多年来从一段又一段无始无终的撩闲中所得的总和。他们是最登对,是最般配,好像每一个生活习惯都照着对方的喜好形成,每一个闪光点都为着彼此而生。诸葛青甚至有心嘲笑当时那个信誓旦旦说绝对不要喜欢上王也的自己,觉得实在太天真又太不知数,幼稚到把话都说死的地步,居然不知道爱情是不讲道理的事情,大概从第一眼注目就已经注定了结果。

他和王也并肩下飞机,姿态亲密,却也保持了合适的距离,挑不出什么毛病。这次行程不在公开范围内,粉丝都不知道,两个人就没有走特殊通道,也没戴口罩,扣个黑超完事,比起明星更像黑社会。

诸葛青开了手机,发现有钟磬的未接电话,想起小朋友昨天交了那首曲子的稿,今天又好像要去拍MV,现在应该也在这个机场。

王也说:“有人找你啊?”

诸葛青说:“钟磬,工作室那个。给我打几个电话了,我都没接,第一通是官宣两个小时以后打的,他今天要把那首曲子交张导,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要问我。”

王也想起有这么一人了:“那你赶紧给人家回个电话。可怜见的,他不知道你行程呗?这该等急眼了。”

诸葛青给他这么一说,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赶紧回拨了电话。那边嘟嘟声还没响完一个呢,电话就通了,可见小朋友确实是心急火燎,干脆扒在了电话跟前没挪窝,就等他一个回话。诸葛青颇有点愧疚地跟他解释说:“喂,哎,小钟啊,不好意思,我们刚刚坐飞机呢,就没接着你电话。有什么事儿吗?”
对面却是一片寂静。

诸葛青心觉不对,把手机从耳朵边上拿下来看了一眼,发现移动非常坚挺,此刻信号满格,4G畅通,应该不是连接问题。

“喂,小钟?”他说。

“……青哥。”

小青年声音微哑,诸葛青一听就皱起眉头。对于歌手而言轻微的咳嗽都值得被当做天大的事情看待,钟磬这把嗓子本来又净又脆,说话唱歌都浮起来,行话叫做空气感。他出门这两天,怎么就变成这副烟嗓?年轻人太不知道爱惜自己,诸葛青很看不得这个,再说话的时候口气里除了担心,难免就多了一点严厉:“嗓子怎么了,是不是熬夜上火出了问题?我记得我走之前告诉过你不要过分加班,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我可以回来帮你……去看过医生了没有?”

钟磬又没吭声。

诸葛青听到那边传来航班的提示声,知道人已经在机场。钟磬惯来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一个小崇拜者的形象,诸葛青当然也没有往“钟磬不想对他说话”上面思考,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钟磬不能说话了”。

失声,这件事的恐怖,就不仅仅是对一个歌手而言了。

“你……你是不是暂时不能说话?”诸葛青放软了口气,“如果实在觉得不能说,就把电话给经纪人,让经纪人和我说,好不好?”

钟磬的声音好像在一层塑料薄膜上拿指头深深浅浅地戳,听起来动荡得几乎让人有些费解:“假如我不能说话了,是不是青哥就不能签我了?”

“我已经签下你了。”诸葛青拿出十万分的耐心来应对他,“你现在不是能说话吗?可能也只是我神经过敏,但是嗓子哑是很大的事情,我希望你能记得你的首张专辑还有一首歌没有录完和声。”

钟磬说:“对不起。”

诸葛青说:“不用给我道歉,嗓子是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错了就好。你在哪,要不要我去找你?”

“你一个人来吗?”

这句话突然问醒了诸葛青。他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自己在临走之前似乎很确定地告知了这位小朋友自己是要和“准家眷”一起出门度假,而在今天早些时候,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和王也一起去巴厘岛了。假如钟磬到了这个地步还没反应过来诸葛青和王也现在是什么关系,他当初就不至于被人精似的诸葛青挑过来做工作室的首推新人。诸葛青想了想,上次跟钟磬说自己有情况的时候,钟磬似乎也没有多大反应,而且一直帮他保密到了现在。如今无非再加上对象是个男的,是王也,之前也已经有几次热搜铺垫,应该不会出事。

诸葛青于是笑着说:“你想我们俩一块儿去吗?”

钟磬小声说:“我……怕打扰你们。”然后咳嗽了两声。

诸葛青看了一眼王也,征求他的意见,王也从他们的谈话里拼凑出了一个大概,自己觉得没什么,也就点了头。

“那我跟你也哥一道去找你。”诸葛青说,看王也因为“你也哥”这个说法忍俊不禁,不由得也添了点高兴,“你在哪儿呢?”



机场的大部分环境都是整洁,干净,无污垢尘埃的。哪怕是里面的餐厅,书店,免税店,似乎都带上了这样一种冰冷锋锐的气质。

钟磬站在这样的背景下,眼睛有点飘忽无神。其实世界上有很多这样的场景,譬如医院,譬如派出所,譬如图书馆的大厅。掉一根针都能听见回声,白炽灯偶尔晃得人眼晕,是有时会让人觉得惨淡和迷幻的干净。

他还没有正式以歌手身份出道,但之前做过网络唱见,长得也蛮出挑,已经有了一点粉丝基础,现在出现在机场这种公众场合,理所当然地戴了口罩。这口罩显得很大,把他的脸包裹的严严实实,像某种心虚的表征。

他手里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机。天知道刚才他说出“我怕打扰你们”的时候有多么咬牙切齿,声音抖得不像话,要不是咳嗽两声掩盖过去,诸葛青怕是隔着话筒都能感受到他几乎能够化为实质的郁愤。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钟磬告诉了诸葛青自己现在的位置。他在一家机场外围的麦当劳里,这个时间不是饭点,人少的可怜,他根本就坐不住,只能站起来焦躁地来回踱步,把手机神经质地举在胸口,像一个患失心疯的祈祷者。他耳朵里响彻嗡嗡的声音,那句跟王也和诸葛青一起跑上热搜的话好像恶毒的诅咒一样伴随着他。他脑海里反复地播放那天在大楼上看见的模糊画面,看见王也和诸葛青交换亲吻。恶心。他想,这太恶心了。

他犯了很多歌手的大忌。他喝了酒,凌晨三点在公寓的厕所里催吐,整个喉咙都被胃酸泡得不成样子,然后睁眼到天亮。

这些东西都让他原本就不太稳定的情绪剧烈地发酵。

诸葛青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又打了进来。钟磬抖着手去接,听见诸葛青的声音说:“我们到了,你在哪?”

钟磬一眼就看见了他和王也。

真要命,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比他远远望的那一眼更般配,但是在他的眼里,又那么不相配。钟磬想,怎么可以这样呢?他们都是男的,难道还可以这样吗?诸葛青是这样的人吗?他祝福过的,可能会与诸葛青共度一生,世界上最幸运的那个女孩子,居然突然就变成王也了吗?

那些甜蜜一定都是谎言和骗局啊。

诸葛青看钟磬眼睛有点儿发直,还以为他一时间没办法接受事实,僵在那儿不敢动了,就跟他介绍:“来,认识一下,王也,去年的双料影帝,牛逼哄哄的,以后就是你也哥了。老王,这就是钟磬。瞧见没,多好一孩子,我眼光不错吧?”

王也笑:“挺好挺好。”然后向他伸出手,跟和岳家人说话似的:“小钟老师好,我王也,小钟老师多多指教。”

诸葛青听出来他这意思了,差点笑得倒仰。

钟磬盯着伸过来的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长而有力,是一双很赏心悦目的手。然而他挑剔地:这是一只男人的手。这只手不比青哥的好看,这只手,这只手并不配执青哥的手啊。

他的目光沉在王也的手上,他自己的手却死死地插在裤兜里。卡顿的这一下,诸葛青很快就察觉出不对,他想:以前没见这孩子这么害羞啊?王也则心说,回头要跟诸葛青讲讲,这小孩儿听作品挺有灵气的,为人还是木讷了点儿,做偶像差点意思——

然后他们都看见了一道银光。

诸葛青和王也小的时候那会儿,经济没现在发达,社会治安好像也还没有今天这么严格,胡同串子里头经常有小混混玩弹簧刀。弹簧刀又叫跳刀,拿弹簧刀下手,有个刀法也叫跳刀。弹簧刀弹开那一下,就对着人直接往上挑,胜在一个快字,好像日本刀法里的居合,拔刀就要见血。

这个刀法王也自己在拍电影的时候甚至都练过,怎么耍得最好看他也知道得清清楚楚,但是他唯一没想过的,就是有一天会真有这么个人拿把刀子来这么怼他。

王也偏了头,刀子险险擦过他的耳后,剌了长长的一道血口子,要不是这么一个偏头,这刀子现在说不定都从他下巴颏捅到他眼窝子里去了。他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眼神倏然一冷,抬起手,跟拿小鸡儿似的,翻身就把钟磬按在了地上。

钟磬按照时下流行的形象包装的,本来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瘦竹竿儿,做了二十多年的良民一朝杀人未遂,整个人哆哆嗦嗦抖得像是筛糠。他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把刀,腮帮子咬得鼓起来,王也都能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但是他愣是一句话都没喊,只是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轻声说:“你松开我,是你骗了他,是你骗了他,你要害死他了,你要害死他了……”

诸葛青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在几个呼吸间发生,他连阻止的机会都没有抓到半分,眼前就已经是这样一番景象。王也耳朵后边的血一路滴进了白衬衫的领口,那口子几乎能翻出肉来,看得他眼睛克制不住地一跳一跳。而他喜爱的学生,他的后辈……现在像一条被压制的狂犬一样匍匐在地上。
这场景毫无希望可言,好像突如其来一个不知道会放晴还是暴雨的阴天。。诸葛青忽然感觉到无力,他缓缓地弯下腰来去看王也的伤口,几乎感到了令人疼痛的窒息。

他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说:“……钟磬,够了。”

那把刀终于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喜欢一个人,究竟能够有多甜蜜?

能有多甜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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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弃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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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5 12:55:09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二

私人诊所的走廊上只有诸葛青一个人在等候。

衣着纯白的医生和护士时不时戴着口罩,推着小车脚步轻快地走过,软底鞋落地发出温柔细微的钝响。他们的眼睛像是漂亮的无机质,按照盛满笑意的模型打造,但是又常常让你觉得这笑意仅仅来源于你自己的自作多情。这间诊所里往来的病人,财名权至少得其一,空气里福尔马林的味道被新鲜的柠檬香氛冲淡,与大型商城里富丽堂皇得能做高级公寓的洗手间异曲同工。

诸葛青面无表情地靠在墙上,和傅蓉发微信。

“警察怎么说?”

“我没报警,”傅蓉说,“你是不是气昏头了没带脑子,你把他送进局子,你和王也就要跟着进去。你自己知道是做笔录,公众知道吗?媒体知道吗?”
诸葛青的手指在屏幕上顿了一顿,罕见地没有和傅蓉抬杠,回了一个简短的“嗯”给她。

傅蓉说:“其他的事情都按你的要求办了。钟磬的约解了,他自己违约在先,我们不需要赔付违约金,也免除了他的赔付。新专辑停运,歌曲母带全部销毁,参与创作的各位老师和工作人员都会按参与程度获得一定的赔偿。”

也就是诸葛青有钱,这个程度的赔偿还姑且负担得起,傅蓉想,这种处理方式真的是闻所未闻。她甚至一时间都拿捏不清,诸葛青到底是想钟磬面对什么,是希望还是绝望。

纸里包不住火,事发地点在公众场合,三个人的身份和事情的大致经过很快就被扒了个干干净净。事情发生之后不过三个小时,就在热搜榜上愣是占了三条,其中“王也受伤”最为简明劲爆,高居榜首。网上说什么的都有,因为钟磬和王也之间的联系只有一个诸葛青,所以落到诸葛青头上的都没有什么好话,有说蓝颜祸水三角恋的,有说买凶杀人假兄弟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压都压不下去。傅蓉公关到心力交瘁,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跟诸葛青发作,甚至都不敢跟诸葛青细说——王也还在医院里呢,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伤,但是看着也实在凶险。傅蓉将心比心,要是自己有个男朋友被人这样剌一刀,还把脏水都泼到自己身上,她也要理智全无的,诸葛青现在还能记得不要钟磬的违约金,已经是他的风度了。

诸葛青对着屏幕发了会儿呆,直到他面前闭合许久的门终于打开,他才像一只受惊的动物一样突然站起。王也跟在医生后面走出来,耳后的伤口已经得到了妥善的包扎,染了血的衣服也已经换掉。他面上看起来仍旧云淡风轻,好像受伤的不是他,伤人的不是诸葛青的学生,整件事的起因不是他们之间还没有来得及放上台面的感情。

“怎么样?”

医生说:“伤人的刀具非常锋利,好在闪避及时,伤口不算特别深,没有造成内伤。刚刚我们已经为伤口做了缝合,王先生不是疤痕性皮肤,这个位置也并不显眼,拆线之后,不会留下明显可见的印记。”

王也点头应和医生的话,试图用这样的方式让诸葛青更安心一点。他虽然不是脸比命重要的鲜肉小生,但是好歹也是个演员。脸上显眼的位置留了疤痕,未来的戏路肯定会受到很大的限制,现在得了一句不留疤的保证,比什么都强。

但是诸葛青并没有如他所想,流露出多么高兴的神色。诸葛青的眉间有一道浅浅的褶,目光抖索,竟然有说不出的惶急。就现在的形象而言,他比起王也体面得多,没有刀子招呼到他身上,他也不需要把谁按在地上。可王也分明能感觉到,诸葛青是狼狈的,茫然的,甚至是自觉不堪的。他为这样的一个诸葛青,感觉到了些微的不知所措。

王也伸手想挠挠下巴,诸葛青突然一把给他拉住:“不要动到伤口。”接着似乎察觉到自己多少有点精神过敏,又默默地把手松开。

医生看见两人这副情状,轻咳一声,点点头就回到诊室里面去了。诊室的门发出关闭的轻响之后,诸葛青压抑不住了似的,双手扣着王也的肩膀,很凶地吻他。这个吻来势汹汹,落到嘴上却很温柔,害怕碰到伤口,又似是嗫嚅着慰藉。王也一动不动,任由他吻,诸葛青的手扣疼了他的肩膀,他也没有反应。他尝到咸味,感受到贴近的脸颊被沾湿,他知道诸葛青哭了。

——太可怕了。

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王也。诸葛青死死地闭着眼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脆弱得像一根断了的弦子,也不知道眼泪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总之它不受控制地淌个没完。他曾以为自己从十二岁那年起,就不会再为任何事情哭泣。那么现在是为什么呢?是为了王也吗,还是为钟磬,亦或是因为被昏头脑的爱情作弄得万分愚蠢的他自己?诸葛青想,那天对钟磬说“准家眷”,也可以认作是一个玩笑。但是他不知道,这个玩笑他开得这么真,比起漫不经心更该说是潜意识。他的动作已经停止,他不再吻了,但是他不想要把嘴唇挪开。他几乎有点无助地想:原来我已经这样的喜欢他了吗?为什么我要这样的去喜欢他呢?

在诸葛青的概念里,还没有过这样在厌倦之前就可以陡生变故的感情,以至于连原本甜蜜的明知故问,都变成苦口不良的毒药。

他们就这样静止了一会儿。

王也最后伸出手,拍了拍诸葛青紧绷的脊背。他贴着诸葛青的嘴唇说:“好了,好了。已经没事了。”

然后诸葛青发现了另一件事。他已经不是十二岁,所以理所当然地,他也不再能够从“没事了”这三个字里,获得任何实质性的,哪怕是微薄的安慰了。王也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所以他又补充了一句:

“不怕。我们回家。”



王也的住所是传统又简单的两居室,一厨一厅一卫,收拾得干干净净,架子上摆件和零碎小东西很多,看起来很有生活气息。诸葛青进门之后就轻车熟路地摸进厨房,在王也那个双开门的大冰箱里扒拉出够一顿饭吃的简易食品,然后让微波炉不知疲倦地旋转起来。

诸葛青把今天傅蓉跟自己确认过的事情又跟王也复述了一遍,问:“我这样对钟磬,太轻了吧?”

王也自己觉得没什么:“小孩儿前途已经彻底没啦,也没必要赶尽杀绝的。我觉得这样挺好,连债务都没有,就刚好跟他把关系划清了。”

诸葛青说:“王也,我记得我年轻的时候,有过一段时间,恨不得天天都背着一个包,包里揣着一块砖头。那些烦透了的记者,镜头,私生,我掏出我包里的砖头就能把他们一个一个砸得稀烂。后来我大一点,知道砖头不美观,大概换成刀枪棍棒更好。再大一点,就知道把刀放在心上做一个忍字。可我实在很生气,王也。”

他说:“因为我终于变成麻烦的大人了。”

王也说:“这就是一句很孩子气的话。老青,别给自己找不痛快。”诸葛青笑笑,不置可否。

微波炉响了,王也从泰国买回来的方便米饭品质非常优秀,散发出几乎可称诱人的香味。装在塑料杯子里能插吸管喝的粥很适合不能做咀嚼动作的王也,他挑了咸香的皮蛋瘦肉口味。诸葛青拿了冰箱里仅有的两罐啤酒,把东西都端到小茶几上,王也蹲在电视机前面调家庭影院。王也选了一部陈旧冷门的法国片子,画面几乎可称古朴的精致,音乐悠扬,念白冗长而催眠,他把声音开得很低,让温和的音响填充整个空间。诸葛青错觉自己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柏林,在多媒体课室里听老教授给他们讲欧洲古典音乐史,他一听就想睡觉,索性扯下笔记本上的纸页给邻座的女同学折纸鹤和玫瑰。诸葛青折了满满一桌子,等到下课的时候,突然又不想再送给她。

诸葛青咽下一口啤酒,麦芽微苦的味道在嘴里淡淡地巡梭了一圈,很快化为无形。他看着搞完家庭影院又去捣鼓立体声音响的伤员王也,张了张嘴,没有再出声。他这一刻看起来几乎是温驯的。

这个夜晚,那个下午。不是畏怯,不是厌倦——这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二十三

王也对自己耳朵后面那道伤没什么看法。

暴力袭击嘛,不过是多年没间断过的暴力威胁一朝成真,动手的人物和方式有点出乎意料而已。钟磬和他素昧平生,这算飞来横祸,既然都说是飞来横祸了,那肯定无法预知也不能阻止,不如好好接受现实。王也自诩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既然没对自己造成什么特别严重的伤害,看起来也没有什么黑恶势力在背后操刀,钟磬得到了该有的惩罚,那就不必要追究太过,况且他赚到了更多跟诸葛青的相处时间。

王也每年接戏不多,宣传很少,私人空间还是比较丰富。诸葛青不同,他兼顾自己的多重身份,大多数时候被零零碎碎的各种工作画地成牢。现在出事了,外面腥风血雨,他只要在公众场合露面,媒体就恨不得直接拿话筒对他完成不见血的谋杀,诸葛青正好趁机缩在王也家里,一方面躲个清闲,一方面求个安心。偶尔接打几个电话,不是傅蓉就是张导。他偶尔听见诸葛青态度鲜明地拒绝一些什么事情,口吻略带凶戾,但他没有追问。王也开始的时候想,在繁琐骨感的现实世界之外,两个人分享饭桌,分享电影,分享睡觉的床,体会多年来难得体会的安逸,也算好事一桩。

可是没超过三天七十二小时,他就后悔了。

他应该问的。

不过这会儿王也还是自得其乐,他六十岁的老子倒是急得快要翘辫子。王卫国知道王也出事居然是在晚上读报的时候,像素不怎么地的偷拍占据了娱乐版的头条,王也脸上那一道子鲜红锥痛了老父亲的眼睛,还连带着锥穿了老父亲的心。王卫国想,王也是他们家的幺儿啊,在家里平平安安地长到十八岁,可一点儿苦都没吃过。就算是出门锻炼了,王也不属于卖惨挂,营销号吹倾力付出吹得也少,再加上知情的资方多少给王卫国面子,这么些年也没听说过他遇见什么困境。现在可好,给人拿刀子剌了,这还得了啊?王卫国气得就报纸的蓝山咖啡都喝不下去了。

给王卫国送报纸的这个秘书刚好是王也的粉,知道爱豆是顶头上司的亲儿子之后很是脑补过一番豪门争斗父子情薄的戏码,此刻看见王卫国脸色为之一变,颇有真情不曾错付的欣慰感,立刻怀着亲妈的心诚恳建议王卫国前去探望。接着还殷勤调出王卫国的时间表,把有空的时间体贴地标注出来供王卫国挑选,还目的性相当强烈地问王卫国是不是需要她给王也拨个电话提前约见。

王卫国看了看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不明白她怎么就能笑得满脸慈爱,但还是拒绝了:“不用约,他现在肯定屋里缩着呢,当爹的去看看儿子,这有什么好约见的?”

秘书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失望,很快被掩盖过去了。甜着小嘴儿说:“可不是嘛,您当爹的去见见儿子,他才该高兴呢。我帮您跟司机说一声,您看后天下午怎么样?”王卫国笑笑:小姑娘。挥挥手打发她去。但他很快又不笑了,一个劲儿地盯着报纸上那个跟他儿子并排出现的名字,若有所思。



王也出事儿的第三天,是日岁破,大凶,诸事不宜,比他出事儿当天还惨。

王卫国就在这么个不尴不尬的日子登门拜访,敲门的时候是正正好的下午三点。他从小区门口开始对自己儿子的整个居住环境横挑鼻子竖挑眼,这也觉得不行,那也觉得不好,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王也非得多年不回家。不过他的确很少问王也为什么,因为他的小儿子从来都很会自己拿主意,而全家人都如出一辙地对他有求必应。

门过了很久才打开。开门的不是王也,而是诸葛青,生生地把王卫国吓了一跳。他来的显然很不是时候,第一,这个房子里出乎他意料的不止他小儿子一个人,第二,这两个年轻人看起来氛围不太对劲,而且不幸的是,并不是好意义上的不太对劲,而是真的不太对劲。诸葛青背着个包,一双桃花眼冷冰冰地眯起来看人,差点把王卫国冻一激灵。

诸葛青好像才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谁,调整出一个万能的营业微笑:“哦——王先生。您好。”

王卫国伸出手跟他握了握,说:“诸葛青吧,怎么,这是急着要走吗?”

诸葛青礼貌地一点头:“我刚刚来拜访王也,现在刚好要走了。”接着很真挚地道歉:“对不起,这次您儿子受伤我有很大的责任,我已经作出了尽可能合理的处理方案,如果您需要知情的话可以通过这张名片联系我或者我的经纪人。”

他把一张相当精美的小卡片塞到王卫国手里,接着端正又矜持地向他四十五度鞠躬,也没给王卫国讲话的机会,说:“不过现在麻烦您先让一下,我有急事要走,失陪了。”

王卫国挑起一边眉毛,侧身给他让出一步,诸葛青就大步流星四平八稳地走了,看姿态是极其有风度的,跟打小没有过正型的王也完全没有可比性。

王也站在屋里,看起来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并且很诧异他老子还记得敲门。王卫国同志保留了一部分部队里的粗野习惯,像这样弓起指节敲三下的做派,真是相当的陌生。看来十七年时光不仅改变了他,也改变了王卫国,让他们都觉得彼此熟悉又陌生。

网上不乏有人猜测诸葛青和王也从小就认识,毕竟在网友的脑洞世界里,天下豪门有渊源,山南水北皆朋友,五湖四海帝都会,古今中外是一家。其实这都是无稽之谈。王卫国行伍出身,一家子高干,个个都是在部队里打过滚的,那个年代跟诸葛家这种书香门第基本算是相看两厌。到他退伍的时候好时代来了,王卫国赶着下海经了商,那时候诸葛一家人才刚刚避过十年浩劫,从国外迁回来,两家之间的世交压根就没赶上趟,现在到诸葛青和王也都三十岁了,才算交上了这一代。

这一交可不得了,王卫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家老三传出来了演艺生涯中第一个上了热搜的绯闻,排热搜榜第一不说,居然还是个男的。王卫国心慌啊,王也自己本事就大大的,活得又佛,绯闻这种负面新闻几乎等于没有,王卫国能动点手脚的,也就上回《一夜江湖老》被点,他给帮着疏通疏通关系摆平,心里其实知道这是个台阶,算父子俩各退一步的和解。结果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跟诸葛青的绯闻——默许传绯闻四舍五入不就是跟他出柜呢?赶紧翻来覆去查诸葛青家里户口。本来是想看看诸葛青有什么可黑的,赶紧劝劝儿子回头是岸,可是诸葛青是谁啊?男女老少通杀型艺人,尤其特别容易讨家长群体的欢心,领衔级别的师奶杀手。王卫国虽然顶多算是师爷,不是师奶,但是仍然难逃诸葛青的魅力,越查越喜欢,越查越满意,先是发现自己爱哼的歌儿是这小孩儿唱的,接着发现自己车载DVD里拿来装逼的曲子是这小孩儿写的,进而看杂志访谈,看客串电影,看家世背景,看到最后甚至想拍板——老子同意这门亲事。

但是他很快冷静下来,告诉自己,俩年轻人说不定只是在搞现在比较流行的兄弟情。

王卫国同志如沐春风地来慰问儿子,顺带想确认儿子的恋爱关系,结果尚未确定自己儿子究竟弯了还是没弯,就疑似撞上了儿子的分手现场,此刻受到的心灵冲击甚至不小于王也。

“怎么回事儿啊?”

老头子余威尚在,王也听了这话精神终于回笼,还稍微有点想立正的意思。干笑了两声回他:“您老人家怎么得空过来啦?”

“我这不是听说你小子给人家剌了脸毁了容嘛,过来看看你是不是吃不了演员这碗饭了,赶紧回家里接我的班。”王卫国进门找沙发坐下一气呵成,天然地坐出一股一家之主的气势,看得王也简直想给他三鞠躬表示佩服。他还朝门口努努嘴:“男朋友还是前男友?”

这思想觉悟几乎使王也受宠若惊了,但是想想诸葛青甩脸子就走的原因和诸葛青跟自己老爹生分至极的客套,又感觉生活实在操蛋,剧本写得狗屁不通。他丧着脸,咬着牙,面上还得保持微笑:“男朋友。”

假如他能给诸葛青一个满意的答复的话。



二十四

“所以呢,你为什么和他吵架?”

诸葛青举起酒杯,跟张楚岚的磕了一下:“因为上次出的那档子事儿呗。”

张楚岚想起来了,说:“师爷跟我讲过,是那个叫钟磬的小孩儿呗,把你的曲子配词写成歌的那个。歌儿我听了,写得真挺好的,特别有灵气,听得人只想哭。你知道宝儿姐是怎么说的吗?她说:‘这娃儿心里压了多少的求不得放不下,都能给写出来,绝配了。’”

然后顿了一顿。

“你是为了这个不同意用这歌儿的?”

诸葛青沉默了一会儿,说:“对。”

他们俩现在坐在诸葛青家的阳台上,这阳台位置很好,面湖,从一层通到二层,除了修得很大,穹顶也非常高。诸葛青和张楚岚一人找一个软垫,席地而坐,居然也能有一种空旷安逸的感觉。望向波光粼粼的夜晚的人工湖,会觉得摇晃的灯影也成为了一种沉静的安慰。张楚岚不是第一次来他家,也不是第一次跟诸葛青一起坐在阳台上喝酒,但是从来没遇到过诸葛青这样失意的时候。失意这个词,好像原本就不配诸葛青。

张楚岚是几年前做一个项目的时候认识的诸葛青,比王也都早。他们那回想另辟蹊径,拿偶像剧的题材搞大制作,又要流量又要品质,到主题曲上就犯了难。通常这种剧片头片尾就该让主演的流量小生小花唱,还能再刷一波粉丝好感,但是那样逼格肯定就降下来了,干脆想在片头用纯音乐,做大气一点。考虑了几个人选,都不合适,最后经过张灵玉推荐,找到诸葛青头上,事情迎刃而解。张楚岚很看重那部片,事必躬亲,磨合的过程中就跟诸葛青混熟了,之后剧和曲子都一炮而红,有这样大好的喜事催化,一来二去,还混成了酒友。

诸葛青不算是好相处的人,如果不是张楚岚万金油体质,他俩也不至于能混到一起。张楚岚还记得头一天见诸葛青的时候,这位少爷虽然一直都笑着跟人点头,漂亮甜蜜的话不要钱一样往外飘,但是骨子里还是居高临下的,就凭他努力,有才,无可挑剔。你要是跟他说有一天诸葛青会为了一件什么事儿把自己搞得挺狼狈,他说什么都不肯信的,结果呢,结果就摆在这儿。

张楚岚想,王也能叫诸葛青这样,也算得上是神通广大了。

他说:“那我再猜一猜。我师爷是不是又打电话给老王,然后他答应了?”

诸葛青摇晃了一下自己的杯子,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挺矫情的。”

张楚岚说:“是你的电影,你的曲子,你的徒弟,你的男朋友。谁配得上说你矫情。”

诸葛青笑了一声,张楚岚知道他听出来这是一句安慰话。可是安慰话也是有真心的。张楚岚看起来脾气好,但是平生最恨受人摆布,他修炼出一身的机关一脑子的聪明,就是为了把什么事儿都抓在自己手里。诸葛青的感官,他懂,他不过就是比诸葛青眼睛里能揉沙子而已。感同身受就是句屁话,谁也没有这个能耐去真正地感同身受,所以世界上本来没有谁矫情,所有的矫情都有矫情的原因。

沙子掉进眼睛里了,不想哭,那就赶紧洗出来。

“我知道,”诸葛青说,“王也他答应下来,有很大程度是因为他为我考虑,怕我还想给钟磬留一线。不过呢,还有一部分,是因为这确实是一首好曲子。”

“这确实是。”张楚岚赞同。

“这首曲子对这部电影只有大大的好处而没有坏处。”诸葛青说,“可是对我个人呢?对王也呢?”

把钟磬这首歌放在《一夜江湖老》里,就好像扎了一根刺。看见它,就会唤醒一些不愉快的回忆,一个他们都努力想忘掉的人,会以最顽固的方式扎根在他们的生命里,再也拔不干净。诸葛青想,爱一个人当然是没错的,但是没有一个人应该为被爱而感觉到愧疚,或者使身边的人受到伤害。那不是爱。假如他们承认这首曲子,就相当于承认钟磬和他的这类扭曲的感情,这对钟磬不是一件好事,对他们更加不是。这是不必要的牺牲,无论对王也,还是对他。

王也心怀一种无差别无意识的慈悲。诸葛青想,这慈悲真是让人又爱又恨。

这件事只是个由头。更重要的,是他们俩之间究竟应该怎么算。所以这事儿王也虽然办得确实没心没肺,但大概也有那么点委屈,但诸葛青这时候可管不了。他心里郁结着呢。

张楚岚点了根烟说:“你们俩是有点儿快。圈子里边搞这个可太不容易了,我就没见有真成了的。像我跟宝儿,禾姐跟小师叔,异性姑且都跑得这么不容易了,就别说你俩了。我看啊,赶紧趁这个机会好好儿想想清楚——我不是劝你们分,就是得想想清楚。”

诸葛青伸手扑拉飘过来的二手烟,皱着脸说:“我知道,这不是正在想呢。”

客观而言他和王也真正相知的时间确实不长,只是缘分到了,因戏生情,彼此吸引,爱得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这中间的过程是十分美妙的,他们都享受并且专注,谁也不能否认。可是一味的逃避固然潇洒,却并不现实。钟磬的事情唤醒了他们刻意压抑的危机意识,把岁月静好拨到一边,把玫瑰的刺暴露在他们眼前。这一次王也差点没命,下一次会是什么?

王卫国的出现让他坚定了这个看法。

中海集团他多少知道一点:手伸得长,钱赚得多,话事人在京圈儿里有名有姓,而且还是他男朋友的亲爹。见他第一眼,诸葛青刚跟王也结束关于钟磬的争论,气还没喘匀,看起来就像是从王也家里提了刀要出门杀人再顺手嫁祸给王也似的。王卫国穿得倒是挺随和,摘了吊牌,名牌在他这个年纪的男人身上也分不出个五六七八来。但是他上位者的气势是有的,打量诸葛青的眼光是挑剔的,一眼过来,诸葛青就透了。

畏难情绪大约此生与诸葛青无缘,他有礼有节地跟王卫国告辞,而且很有良心地没有落井下石当面出柜。

诸葛青那会儿在气头上,甚至想:多好,说不准不用出这个柜了。

想到这里,他又喝了一口酒,心里闷闷的,妥协似的说:罢了,还是得出。

真难。

戏里面的结局甚至像是一道激将法,是诸葛青万般不愿落入的境地。所有人都说,事情最终会走到这一步,他们会被无情的现实打得头破血流,最后终于洗干净自己一身的尘土血腥和锐气,干干净净地融入人流,走回大山,放下过去。

他们已经三十好几了。没有那么多的力量,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冒险,去跟生活争抢些什么。诸葛青不得不承认他也慢慢靠近一个寻求安稳的年纪,王也呢,王也可能更甚。他们所有的拼劲都用在了自己钟爱的事业上,还能不能分出一线来,交予这平凡生活的英雄梦想呢?

诸葛青问张楚岚。

张楚岚哂道:“诸葛兄,我不得不跟你说一句,我呢,虽然是个有小成的制片人,但是真是不太擅长应付你们文化人引经据典那一套。不过杜拉斯这句话我还是听过——你曲里拐弯说这么一堆,不就是想问我,你接着这么走值不值嘛。按说以我们俩的关系,我回答你这个问题,都算是交浅言深了。不是特指交浅,是特指言太深。我劝分劝和里外不是人哪,是不是?”

诸葛青笑了:“还是这么小心。”

“嗨……其实我跟你说,你现在好像在这儿作抉择似的,心里其实压根就没想过跟他分开。不然你还问我干嘛呀,你不就是想找个人肯定你吗?你是怎么爱上一个人的,除了你自个儿,还有谁能回答你呢。”张楚岚讪讪地笑了两下,又跟诸葛青碰杯。

诸葛青干了这杯啤酒,就不说话了。

星月,灯光,夜里微微的熹亮,都照在他的脸上,把他照得好似一个冰凉的玉人。



二十五

张之维最终没忍住,把王也给约了出来。

他们两个坐在一家张之维的老朋友开的旧茶馆里,茶馆装修古雅,来客稀少,十分的幽静。王也刚踏进去,就蓦地升起一种感觉:这里即便是做电影的取景地也够了。他甚至一眼就能瞄准,这里适合做一个怎么样的构图,机子摆在哪里,人要放在哪里,这样的构图和机位,应该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张之维看出他在想什么,解惑说:“当年要在这里拍一部电影的,可惜最后没有成功。”

王也听说过这个故事,问:“您和陆瑾老爷子?”

张之维点了点头,服务员给他们提过来一壶开水,坐在桌面上造型古朴的小炉子上。今天喝的是橘普,滋味甘美醇香,王也记得自己家老头子最好这一口。他小时候跟着喝得多了,从家里跑出来,反而很少再碰。这可能是一种潜藏的逆反心理,不过他自己意识不到。大人不会被说挑食,是因为他们能够自己选择今天饭桌上有什么,王也意识不到自己叛逆,是因为他早就能自己做主,丢失了叛逆的对象。

“为什么最后没有拍成呢?”王也问。

张之维说:“小也子啊,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讲法,叫做,不要跟你的好兄弟一起开公司?”

王也点头。

“那时候的情况就差不多。”张之维手法熟练地泡茶,他的苍老从手上都能够看得出来,皮肤干松,指头枯瘦,和王也能从他眼睛里看出的精气神完全不同。他的手依旧很稳,一点也不抖,这时候就算让他亲自扛摄像机,也是做得到的。他给自己和王也都斟满杯,才接着慢条斯理地说下去:“老陆呢,是个直爽人。我年轻时候也是个愤青,还挺能跟他说到一块儿去的。不过啊,拍这个电影的时候,我们俩遇到了难得的分歧。”

“分歧?”

“我们拍的题材有点敏感,立项的时候就出了问题,被要求整改。老陆比起我,脾气要爆得多,也要直得多。按他的意思,怎么也不能改,大不了直接送国外电影节,不在国内上映了。可是我觉得上映是必要的。为了这部电影能够成功面世,就算是残次品,我也能够接受。”张之维说到这里,忽然问:“换做是你,你选哪个?”

王也挠挠头:“我会选陆老先生那条路吧。当然如果放在现在,这事儿我就去我家老头子那里找找关系,能两全其美,就两全其美呗。”

张之维抚掌大笑:“是你的答案。”

但是当年他们俩可不好做这个选择。国外的电影节到底在国内知名度还是不高,张之维和陆瑾当年都还是毛头小子,正需要有作品出来打响名声,对手里头这个项目寄予厚望。而假如真的按照要求修改,电影的精髓又会发生变质,背离了他们的初衷,实在难说是幸还是不幸。所以即使他们投入了许多的时间精力和金钱,甚至建起了这一座能让王也一眼就看出来其中门道的茶馆,最后还是走向了不了了之的终局。唯一值得欣慰的,大概就是张之维和陆瑾知交损友的关系得到保全,没有来得及被观念中的不同消磨打碎。

王也说:“实在是太可惜了。”

张之维话锋一转:“你会觉得可惜吗?”

放弃钟磬的编曲和演唱,放弃这个仿佛画龙点睛一样的插曲,王也会觉得可惜吗?

“说不可惜是假话,张导,”王也咽下去一口茶,咂咂嘴,说,“您这是赖皮。”

“怎么跟长辈说话的,哪里就赖皮了?”张之维要跟他吹胡子瞪眼睛,“哦,我就从你嘴里拐出一句真话,就这么难,还非得给我扣一个为老不尊的帽子才行喽。”

王也拿出对长辈惯用的嘿嘿笑来搪塞:“我哪儿敢哪。”

然后安静下来,片刻才说:“那您呢?您有过不甘心吗?”

张之维说:“你看看这四周。这茶馆。老陆原本就是打算电影拍完了拿这个茶馆来跟我一起经营,现在,他还是拿这个茶馆跟我一起经营。这个茶馆就已经说透了甘心和不甘心啦,小也子。你看看。”

茶馆留在这里,是不甘心。随时都可以拿出来再拍戏。可是茶馆留在这里,又是甘心。因为丢掉了一些东西,还保住了一些东西。张之维跟王也说:“这朋友做了三十多年了,快四十年了。我认识他的时间,都和你的岁数差不离了。”

他发出一声温和慈祥的老年人的叹息,手里摩挲着茶盏,像在片场抱着里头泡了枸杞子的双层玻璃保温杯,随时待要喝上一口。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话虽然已经老旧了,道理却是普适的。人活得久了,有时候是可以未卜先知。你看,我早前叫你给我打一个电话,告诉我你有没有想好,到底要用哪一版的杀青戏。你果真没有打这个电话。你是要叫我来做这个判定,把你自己摘出去,尽人事,听天命,是吗?顶好是按照你的想法来,又不让诸葛青发现。现在,又有一个相似的选择摆到你面前,端看你要怎么去选。”

张之维问:“你怎么选的,怎么想的,能和我说一声吗?”

王也说:“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和诸葛青之所以会闹成现在这样,就是想各自好好琢磨琢磨这个问题。对于我来说诸葛青究竟是什么呢?对于他来说,我王也又是什么呢?这个要搞清楚。这决定了我们要拿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彼此,会比较合适。是一夜的情人,交心的挚友,还是终生的爱人,这是全然不同的。”

张之维赞同他的话:“你很容易点透。那,你想出来什么结果没有啊?”

王也沉思片刻,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柔软了神色。

他苦笑道:“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别人办的酒会,那时候就暗暗发誓说不能和这种人做朋友,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秘密。”

诸葛青不知道是哪里看他不顺眼,每一句话都故意怼着他说,牙尖嘴利的,把许久没有出来参加社交应酬的王也顶得一愣一愣,心里直叫:乖乖,这是哪里来的神仙,快收了神通吧。又兴许是因为现在有滤镜加成,他回忆起那天的诸葛青,居然满脑子都是三件套妥帖勾勒的腰身,还有璀璨的水晶吊灯底下,令人一见难忘的那双带笑的眼睛。

“诸葛青这一次要跟我划清界限啊,大概也是因为他又看出了点什么。我们在巴厘岛上聊天,我说起之前王卫国收到威胁信的事情,诸葛青跟我半开玩笑说,设若他遇上,是要把发信的人每一个都揪出来,一个一个杀了干净的。”

张之维可没见过那样的诸葛青,亮了爪子,是另一种姿态的锋芒毕露,凶得很。听王也这样说起来,还觉得怪有趣的。他说:“我还是那句话,你越是觉得不明白,越要行得简单,行得磊落。否则平白添了别的变数,只能越说越糊涂。”

“你们说的那个,什么,斯提瑞俄泰普,你们不是讲得很明白嘛。你不能固化地爱他的一面,就像你说爱诸葛青,不能说是只爱诸葛青的郑禤乔。”

王也说:“我明白的。生活本来就是缺憾的艺术,断臂维纳斯,无头的胜利女神,这间茶馆。人日渐成长,无非就是要学着去热爱这些。”

二人对视一眼,忽然笑了。此事便告一段落。

张之维总算替小辈的感情问题操够了心,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忽然想起来一件正事儿。他敲敲桌子,王也看过来,张之维压了点声音问他:“之前有传言说,有人要点掉咱们这片子,是真的吗?”

王也想起来有这么回事:“是真的,我爸还以此为要挟,叫我正式的回家去见了一圈亲朋四邻,说这样他就肯帮我摆平。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我就去露了个脸。怎么,没弄好吗?”

张之维说:“……这倒不是。”

王也看张导脸色不对,问:“出什么事儿了?”

张之维神色比刚才跟王也做月老的时候还要凝重:“业内已经有风言风语说这部片子有你亲爹在后边撑腰了,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关键一般这事儿都是心照不宣,怎么会有人在外面扯着脖子大声嚷嚷?我怀疑这是个套,有人在这儿等着你呢。”

“我?”

张之维说:“对,你。”



二十六

对中海集团上上下下而言,这一年的平安夜,比起往年的任何一次,都要热闹得多。

现代企业讲究企业文化,大多热衷拉上公司上下一起庆贺各种节日。除了本土的端午中秋,重阳春节,还有复活节、圣诞节、感恩节、万圣节等一系列洋节。王卫国顶着一个旗帜一样的名字,平时作风还是趋向传统,但是洋酒没少喝,也喜欢热闹,所以中海集团每逢平安夜,还是会在当天下班前组织一点小活动,也算是增强企业凝聚力。

中海集团手笔向来很大,年末酒会的舞台,三线以下的明星都是上不去的。集团的员工们受此项福利影响,眼界心气都有上涨,对这些外表光鲜名字响亮的荧幕宠儿,抱着见多不怪的心态,除非碰上真正的角儿腕儿,或者本命降临,才会表现出跟普罗大众一样的痴相来。假如要这些员工举出一个例子,那十有八九必要提到的名字,就是王也。

王也是何许人也?正经的科班出身,履历光鲜,票房保证,去年还拿了双料影帝,更重要的,这少爷是他们顶头上司家里亲亲小儿子,中海集团有名有姓的正牌三公子,这么多身份叠在一起,已经够叫人眼晕的了,加上他还长得那样好,全集团上下每天总要有一两场关于他的议论,也不足为奇。

是以王也大摇大摆踏进中海集团写字楼大厅的时候,前台一共站了三个,没有一个知道拨个内线去找王卫国确认一下情况,一个飞奔去给他刷卡开了门禁,另一个候在电梯旁边等着随时竭诚为他服务,离电话最近的那位,二话不说就拨给了自己的小姐妹,确保这个消息在第一时间飞遍了整栋大楼,而王卫国是最后知道的那一个。

王也今天一改以前的装扮,虽然不至于一身规整正装,好歹也是个休闲款的西服,一打眼就知道是名牌,脚底下也千真万确是一双皮鞋,不是王也最最钟爱的人字拖。要是往日拍过王也的狗仔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觉得自己的眼睛好像是瞎了又重生了一遍似的:此君居然把常年不爱打理的头发给梳规整了,双手插兜,走路带风,眼神凌厉如刀,嘴角还带着一点公式化的弧度,简直在用外表诠释什么叫做恩威并施。要是王也早以这个形象行走江湖,他们还怕天天找不到人吗?这就是扔进满座的鸟巢体育场里,也不至于有人晃了眼说他融入人潮了,这格调气质高得如此鹤立鸡群,就是他想,也根本就融不进去。

王也脚步不停,在众人的注目礼中气势凌然地直奔建筑顶层的董事长办公室。王卫国办公室单走一个电梯,大堂的公用客梯无法直达,他就提前一层下来,径直穿过各部门工位,对那些或诧异或倾慕或怀疑的眼神视若无睹。王卫国那个以王也亲妈粉自居的秘书这时候正好从楼上下来,看见他这副样子过来整个人都呆了一呆,不知道是先惊讶自己儿子居然穿了一身百年不见的营业装好,还是先惊讶王也史无前例地光顾中海集团好。

当然,另一个比较现实的问题是,她究竟应该叫王老师,还是该叫三少。

这个问题王也替她解决了,因为王也根本没给她说话的机会。他抽出插在裤兜里的手,手里赫然是一张直梯的电梯卡,刷了就上楼,直接跟秘书小姐擦肩而过,连个眼神都欠奉。

秘书小姐捂着心口,想不得了啊,王三少爷这是回来中海集团示威来了——妈妈太欣慰了,太欣慰了……



王卫国当然不可能对王也前来的事情一无所知。毕竟王也自打十八岁起,能离中海有多远,就撒丫子跑多远,要他一声招呼不打就突然高调现身中海,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他看见自个儿这个十来年没见过几回的儿子小白杨似的,仰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来,又在他活似见鬼的眼神里迅速从凌霄侧柏垮塌成一棵迎客松,简直觉得是在变戏法。

王也没那么大的戏瘾,懒得跟自己亲爹端着。不过他心里有火是真的,这会儿也没藏着掖着,背靠着办公室大门就开始发难。

他问:“不打算解释一下?”

王卫国说:“姜芷青。”

王也嗤笑一声,点点头:“我说上回吃饭她一直盯着我做什么,我离家之前真是个娃娃的时候,也没见我这个大嫂多体贴照顾,现如今都快四十了,倒把我当个四岁小孩儿供起来,宴会上消失三五分钟就急得要找。”

“你也知道你四十啦?你怎么就不知道小心点……”

“早晚全世界都得知道,遮遮掩掩您不嫌累我嫌啊。您也甭把自己摘得太干净,这套子谁钻的您心里还没点数吗,”王也呛他,“我最不明白就是凭什么我非得为了我半点兴趣都没有的东西付出代价。爹,亲爹,您能不能代为告诉一声,我挣的够躺着吃到下辈子,自己有口锅,委实不惦记她碗里的,求求她千万消停点。”

王卫国摆手:“行,行,我说不过你。所以你给我打了招呼,巡视领地似的这么逛一圈,示这个威,你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了吗?”

“见招拆招呗。”王也说。

他今天特地到公司来走一圈,在王卫国的办公室里待一待,走的时候,最好再带上几份文件,这就足够逼得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大嫂狗急跳墙了。王也万分不解,怎么会有人这么热衷于将自己的生活过成烂俗总裁小说,宫斗不成也要宅斗,宅斗不成也要商战,心甘情愿跳进欲念沼泽,被贪婪的烂泥死死扣住手脚,拖往无阳光空气的死地。

今天早上的时候,微博话题#一夜江湖老 审查#已经爬上了微博热搜榜,虽然只在末端据有一席之地,但已经引起了不小的关注。除了集火对象多出一个广电,大家站队的情况和之前诸葛青和王也双双登上热搜时没有太大的差别,看起来只不过是小问题,但是王也毫不怀疑,他作了这一出戏之后,相关的讨论将会持续升温。姜芷青的底牌,也会被迫不及待地打出来。

她并没有想碰她视为囊中之物的中海集团,毕竟只要王也的名声坏了,董事会就绝对不会同意把集团交给他,像样的职务更不用肖想,她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嘿,”王卫国也笑,“你倒虎得很。我可警告你啊,姜芷青现在控股不少,董事会里她的人占了四分之一,你现在回来跟她打商战,不演戏啦?不觉得手生吗?”

王也不理他的话,掏出手机发了条信息,又习惯性地看了看微信里自那天之后就没有过新消息的置顶会话,才关了屏幕塞回裤兜里。王卫国注意到他这个小动作,啧了一声,没有点穿。王也翻了个白眼,耍横说:“我没说过要回来接盘,我忙着呢。不过您大概率要多个没脸的儿媳妇了,您看着要是不合适,我及时收手啊。”

“你带回来那个有脸就行。”王卫国没什么所谓,心里想,这才看起来有些像自家老三了,小时候就是纵着长的,天不怕地不怕,事实上比谁都会撒娇弄痴耍无赖,得亏脑子聪明,自己通透了,不然不定能长成什么模样。

王也听他这么说,赶紧特别多余特别虚伪地长长哎哟了一声,摇着脑袋说:“可不敢说是儿媳妇。”

然后趁王卫国发散思维,脚底抹油就溜了。当然溜出去又是人模人样,甚至跑到楼下做了个即兴演说,希望大家都来关注一夜江湖老,并耐心满足了所有的签名和合影需求。有人问合影能不能发微博,王也先是摇头,在一片失望的叹息中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他说,“不过我友好地建议大家暂时保留。今天不是平安夜嘛,这就当我送给大家的一份圣诞礼物。大家都知道,圣诞礼物,要在圣诞节当天的早上才能拆开,所以我希望能够跟大家做一个约定,我们的这些合照呢,大家统一明天早上再在微博发出,可以吗?”

个别酸劲上来的男职员冒尖儿:“可以啊,不就是炒作嘛,懂,都懂。带什么话题啊?”

王也笑得深藏功与名:“明天起来看热搜,我觉得你应该一下子就会明白了。”



二十七

次日早晨,有幸目睹王也作秀现场的中海集团员工不约而同地打开手机登上微博,准备在五十个微博热搜中寻找王也声称看了就会明白的那一条。看完之后纷纷感叹三少诚不欺我,顺便被热搜的题目吓得头都快掉了——

“王也或成中海集团未来话事人”。

中海集团的确是国内企业中声名赫赫的庞然大物,但因为营业范围离民众生活多少有点遥远,并不为人熟知。但是王也不一样了,王也就算很佛,大小也是个明星啊,国民度还是顶呱呱的,这热搜一上去,天南海北的人就开始搜索中海集团了,然后纷纷觉得似曾相识,很快从记忆里扒拉出数月之前的另一条热搜——

“王也或为中海集团董事长三公子”。

一时间仿佛真相大白。

粉丝当然很高兴,还有什么比自家爱豆有钱又有才更值得开心的事情呢?中海这个庞然大物王也都有可能吃得下去,这业务能力有多突出,就是有目共睹的了。现在斜杠青年的人设非常流行,王也一边做演员一边做总裁,帅得一帮迷妹三魂去了七魄,配合中海员工按约定带话题发布的照片,“青年才俊”这四个大字,终于是被确凿无疑地烙在了王也身上。

可是天上从来都不会掉馅饼,地上却到处长的是陷阱。借着这股热搜的东风,原先关于王也给《一夜江湖老》走后门的消息,成功死灰复燃,一举从不成气候演化为燎原之势,而且还有愈演愈烈的意思。先是有流量非常可观的营销大号发长文细八其中各种细节,各种门道,再是有各路网友激情转发,加上背后铁定有人买了热搜,很快一路窜上热搜榜前五,过不多久,又到前三。这条热搜已经能被盖戳为黑了,另一条热搜却也命途多舛。“王也或成中海集团未来话事人”飘着红才挂了没三个小时,中海的官方号就跑出来澄清,说董事会暂无此意,希望大家不要传谣信谣,顿时掀起一波巨大风浪。

王也的对外人设终于出现了裂痕。其实他本人作风散漫,露面也少,本来没有什么人设可言,但这本身就已经属于一种人设,时间久了,还得勉力维护下去。眼下好好的佛系演员突然摇身一变,成为走后门和瞎炒作的典型反面教材,原本以为他是个石头的,现在看见裂了条缝才知道居然也是颗鸡蛋。一时间营销号黑粉毒唯纷纷闻风而动,苍蝇蚊子蛆拢了一片,净可着这一条缝叮,愣是搅得王也微博底下乱象横生。

但是王也还没急,他知道姜芷青的手段不止于此,这只不过是个开始。他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粉丝堆着也是堆着,工作或者人气,不强求,都不强求,有的是功夫陪她瞎闹。

他只是想诸葛青会在哪里。

诸葛青仿佛是一个极其气定神闲的人,简直不符合他的风流品格。自二人吵架分开之后,一点风声也没有传出来,王也甚至下载了追星软件试图追踪他的动向,可是诸葛青的通告也被全部推掉了。王也这才想起来最近属于诸葛青的“创作期”,原本也可以说是他们两个的蜜月期,虽然现在什么也不算了。
事实上,诸葛青此刻正在柏林,在他的母校,一所世界范围内极富盛名的音乐学院里,拜访他白胡子一大把的作曲教授。教授是个生活品味优越的老派绅士,因为艺术的熏陶,多少淡化了日耳曼人与生俱来的严苛和坚硬,更柔软而有情调得多。他的音乐风格是铿锵激昂的,和诸葛青不是一路,但诸葛青仍然从他这里获益良多。

当年他就是在这位教授的课堂上折满一桌千纸鹤。后来教授发现了,给他象征性地罚了一道留堂作业,要他写一支音乐小品,就以千纸鹤为题。所有人都收拾书包离开了,包括那个长相端丽的女孩子,诸葛青独身坐在空阔安静的教室里,阳光从他身侧溜走,颜色愈发温柔,好像流淌的诗行。他两鬓斑白的老教授就站在讲台边,自己读自己的书。

后来教授建议他拿这支音乐小品去参赛,居然取得了所在组别的最高奖项。《微风纸鹤》是诸葛青早期完成度最高,也最有灵性的一首古典风格音乐小品,虽然有许多瑕疵,但是更显青涩真挚,可以说是瑕不掩瑜。

教授回忆说:“我从里面听见了你心里的声音。”

“是爱情吗?”诸葛青笑着问。

教授摇摇头,指了指诸葛青带给他的demo:“这个是爱情。”

诸葛青被师长的目光穿透,难得产生无所遁形的感觉,但是并不觉得尴尬。他又回到导师的课堂,还是坐在原来那个位置,那里光线最好,诸葛青一旦走神,就喜欢在那里眯一会儿眼睛。在这里,拼命用功换来的好成绩有时候也不那么值得骄傲,所以诸葛青有时还会刻意放松自己。

他本来是这么一个好面子的人。

诸葛青听教授用德语缓慢地讲授他已经熟知的各类知识,时隔多年,他还能意识到哪些是崭新的,迎合时代发展和教授自身进步的,又有哪些是值得代代相传,永不改变的。他座位附近又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她美得很张扬,一双玻璃扣子一样的瞳眸,眼波顾盼生辉,从一开始就对他很有兴趣。临到下课的时候,一架小巧的纸飞机落到诸葛青桌子上,他展开一看,女孩子用英语大胆地写着“CALL ME MAYBE”。

他笑了,拿出随身带的钢笔补上一句:“32 & with sb. ’s love already.”又飞回给她。

女孩看过之后,耸耸肩膀,对他大大方方一笑,把纸飞机掷出窗外。纸飞机折得真的很有技巧,在晴空里乘风飞远,诸葛青极目望去,很快就找不到它的踪迹。

这一幕不幸再度被教授看见,诸葛青肯定不用挨罚,但女孩难逃一劫。教授和十数年前对待诸葛青时一样,也罚她留堂写音乐小品。诸葛青想,也许很多年以后她真的遇上愿意共度一生的美丽灵魂,也会想起这个下午,想起一架纸飞机。这是意象式的存在,诗意又美好,属于原始而真挚的悸动。

这不是收回手,诸葛青想,这是清晨的鸟儿啁啾,使薄雾融化,睡梦初醒,心声清晰可辨。

国内的负面新闻他也知道了一些,本来难免生气又着急,但是中海集团的热搜一出,诸葛青又知道王也完全能够处理好。他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奇怪——王也什么问题解决不了呢?他非得上赶着去凑热闹,好像王也离了他就不成行了似的。恋爱真是让人慌不择路。你看,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他好才叫够。诸葛青对着过去的自己啧啧称奇,哭笑不得,心里又涌着热流:他知道对于王也来说也是一样的。他们都是善良的人,只是都算不上热心肠。他们对待彼此,仍然是独一无二的。

这种心情值得珍重,他也是刚刚体会到的。

怀揣着这样的体会,诸葛青带着师长的信件和一张旧旧的CD踏上了归程的航班。信件他在飞机上拆开,教授的临别赠言是一句德国民谚:“Liebe ist der Entschluss, das Ganze eines Menschen zu bejahen, die Einzelheiten moegen sein, wie sie wollen.(爱意味着这样的决定,肯定主流,放任末节。)”挺令人难以置信的,因为诸葛青没有自述的习惯,而他的教授仅仅从一首曲子里就听得出他眼下的困境。诸葛青想,这算是很高的褒奖啊。

今年真是他的奇迹年。王也姑且也能算做他的幸运星。而诸葛青完全无法姑息任何有损他幸运星的行为——

报社有潜规则,发黑料之前一定会通知明星本人,还有机会谈条件,这是不成文的礼节。王也撕嫂子撕得天昏地暗,看股市大盘看得烟花燎原,好不容易沾到枕头,没睡两个小时呢,就被一通电话劈头盖脸地吵醒。他脸还没洗牙还没刷,就一点也不霸道总裁地一手摊了一件大条事情:

第一件事,报社提前告诉他,打算爆出他和诸葛青的交往石锤。

第二件事,UC震惊部告诉他,诸葛青落地还没来得及倒时差,就斩钉截铁地召开了新闻发布会。

他宣布和王也处于交往进行时。



二十八

诸葛青不是刚刚出道的毛头小子,新闻发布会开过不少,比这更大的场合都有,绝没有应付不过来的道理。

这次不比上回,新闻发布会有新闻官控场,记者们说话不像之前围堵诸葛青一样自由。一道脆弱但不可抗拒的线将他们和他们的炮筒拦在台下,让他们被风尘仆仆的诸葛青居高临下地看着,却非得遵守纪律保持安静。这些人拥有全世界最不甘寂寞的嘴,他们靠这种虚伪的热闹吃饭,大部分人都敬业得如同疯狂。这些记者中的大部分,前夜还在为了预备发布王也的同性丑闻通宵赶稿,今天就又要起得比鸡早,来诸葛青的新闻发布会吃瓜。

诸葛青一脸长途飞行的倦容和依然明亮的眼睛甚至让他们有了共鸣:大家都有某种坚持,某种活下去的信念,都在为了一些事情疲于奔命,这个世界无论如何,仍然公平。

诸葛青事先没有告诉他们这个新闻发布会是要说些什么。大部分的人猜测这场发布会就像之前的许多案例一样,只是为了再撒几个谎,澄清一些事实,撇干净自己,泼脏水出去,再跟粉丝道个歉,安抚一下情绪。毕竟出柜不是小事,哪怕时代已经变得宽容,但是人心没有。所以大家都抱着听故事的心态稳坐,想看看诸葛青的版本有多楚楚可怜,或者多凄美动人。

结果万万没想到,诸葛青拿起话筒,张嘴就说:“我和王也先生目前正在交往中。”

然后向新闻官点点头,表示自己的环节已经结束了。

全场先是安静了一秒钟,然后鼎沸的人声和快门声就吞噬了一切。很多记者豁然起身,膝盖上的本子和笔哗啦啦掉了一地,椅子也东倒西歪,只有单反和直播中的手机还命似的抓在手里。

感谢网络世界,诸葛青这句话落下的五分钟内,“王也诸葛青 出柜”“诸葛青 新闻发布会”“王也诸葛青 交往中”就以绝对的火箭速度并排登上热搜,成为了网民们今天睁眼看见的第一块惊天大瓜。碍于会场秩序,记者们没能激动多久,很快就被保安镇压,但诸葛青还是能从每一张兴奋得几乎可说是狰狞的脸上,读到饿狼一样的,贪婪的神光。

他想,我还真是块肥肉,是不是?

新闻官替他点了第一个人起来回答问题。

这个人选是诸葛青定的,其实新闻官并不是非常赞成。因为诸葛青点的这个人,正是上次事件也在场搅混水的,那个常年与各个明星作对的老牌娱记。此人从人到话都尖锐刻薄得如同一把冰锥,选他做开场,这次新闻发布会的气氛恐怕是好不了了,新闻官反复向诸葛青强调这一点,屡遭无视,最后只好妥协。
果不其然,这位娱记一站起来就问:“您上次跟我们可不是这么说的——也就一个月前吧,您还跟我们讲王老师是您关系比较亲密的伙伴,这会儿怎么就正在交往中了呢?”

诸葛青老神在在:“计划赶不上变化。”

娱记冷笑:“您的意思是,那会儿还不是,现在是了?”

诸葛青立刻化身成为苦口婆心的情感专家:“一看您就没有好好儿谈过恋爱。谈恋爱是有个过程在里边的,你得先认识,再熟悉,之后亲密起来,最后才敢确定关系。人生到处都是变化,就许你们一天比一天不要脸,还不许我喜欢上一个人了?”

“再说了,”他就好像嫌不够惊世骇俗似的,又甩出一句在新闻官看来明显多余的话,“现在已经二十一世纪了,一不出轨,二不诈骗,单身青年看对眼了为爱鼓掌,就非得海誓山盟昭告天下不成吗?恕我直言,这可算是私事了吧。”

娱记没想到他这么敢讲,一时间也找不出能比这个回答更犀利的问题,还好身经百战,当即拿出压轴问题,把准备已久的一个大帽子死死扣在诸葛青的头上:“那您当天否认得那么干脆,是不是有欺骗粉丝和群众的嫌疑呢?”

嫌疑这词儿都被甩出来了,诸葛青想,这锅底子可真够黑的,锃亮啊。

他有如嘲讽地冲他一笑:“字面意思,听不明白?”

废话,就是“当然如此”嘛。

这一刻在场的所有记者都回忆起了当天诸葛青春风得意的笑脸,联系他滴水不漏的话术,不约而同地感觉到胃疼。诸葛青就好像未卜先知似的,同一个套路就是能把他们摆两道,你说气不气人?气。但是有没有办法?没有。

其实诸葛青敢在这里做这种几乎可说是大放厥词的发言,并非没有道理,也不是一时冲动。

他下飞机之后第一时间收到了傅蓉的电话,得知有人要动手找他和王也的麻烦。诸葛青联系之前和王也的谈话以及最近爆出来的黑料,就想到这一遭恐怕和王也家里那摊子剪不断理还乱的破事儿扯不开关系。至于为什么要扯上他诸葛青,那不过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按说理智的明星团队这个时候要不然直接闭麦无视等风头过去,舆论自己消失,要不然就应该早早开始准备公关,脏水一股脑泼给王也,谁惹的事谁去担责任,诸葛青犯不着惹个风评被害,陪他一身腥膻。假如两个人真的感情好,这样解决危机就更没有什么伤害可言了,反正面子上随便假作不合,私底下怎么要好别人也看不见。

诸葛青没有选择这种传统又稳妥的方法,原因有二。其一是他心思细腻,执拗倔强,本来就是连一首电影插曲都忍不了的人,更别说忍下感情生活中出现大片的假新闻。其二是一旦诸葛青做出这个决定,就恰好中了加害者的下怀。

王也“潜规则”诸葛青,和王也与诸葛青交往,他们总得选一个。就像人设崩塌和事业停滞,他们总得选一个一样。王也的嫂子姜芷青心里清楚,就算王也事业停滞,也停滞不了多久,实在老天爷赏饭,专业素质过硬,她一个外行人掀不起什么浪来。她只想董事会对王卫国施压,尽一切可能阻止王也进入董事会权力圈,因此希望看到的是前一种结果。她吃准了这两个人的事业心,认定他们不敢贸然出柜,还特意挑了诸葛青音讯全无的时候,避免他们里应外合。但她显然一直都对王也有错误估计,中海集团能不能到王也手里都不重要,那不是他的本职工作,他也从来没有这方面的狼子野心。但是演员这个行当对王也来说,是融入他吃饭喝水与人生哲学的重要成分,诸葛青不能看着有人把这条筋骨从他身体里生生剥离。

他当然知道假如他不开这个新闻发布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王也会在商场上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可能把他嫂子整得再也爬不起来,可是那不是王也喜欢做的事情。

记者们问的问题都大同小异,现在他们都知道了,诸葛青和王也是一对,那天晚上他们肯定DO过,考虑到LGBTQ群体,有些针对同性恋的话题他们也都不太敢问,怕展示出恶人形象失去公众的信任。有一个姑娘礼貌地问诸葛青:“请问您有没有想过,出柜之后二位的事业发展会不会受到阻碍,粉丝群体又会如何看待这件事情?”

诸葛青探究似的看她一会儿,然后问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您今天的口红色号是Tom Ford的20号Richard吧?”

姑娘有点惊讶,但还是点了点头。

“Tom Ford先生本人是一名同性恋。他为他的爱人设计这个颜色,也用爱人的名字为这个颜色命名。那么,这位小姐,请您告诉我,您会因为这一点拒绝购买这款口红吗?也请您告诉我,您会因为涂抹着‘Richard’的色彩去见男朋友,而使他感觉到被冒犯和膈应吗?Tom Ford在你眼里,就不是一名堪称顶尖的设计师了吗?”

诸葛青笑着说:“你仍然喜欢这个牌子,因为它优秀。你的爱人不介意你以这个唇色去亲吻他,因为他爱你。你仍然敬佩这支口红的设计师,因为他显然有着我们无法企及的天才。”

“我们都拿出自己最好的一面来,做挚爱的工作,交出精良的作品,我觉得这就是我能给出的最好的交代,”他温柔地说,“我和王先生都已经不再年轻了,打打杀杀,哭哭笑笑,都没有演一部戏,写一首歌来得开心和有意义。”

“我的理想是同他一起安宁地生活。”

他话音落下,寂静的大厅里突然响起孤零零的掌声。那声音从门口传来,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投射过去,诸葛青眼睛眨一眨,张大了,忽然笑起来。

王也站在门口,还在鼓掌,嘴里说:“不好意思来晚了,我附议,我都听他的。”

诸葛青突然有种错觉,王也说这话好像是在哄他。



二十九

诸葛青跟着王也上了他的车。

王也今天把自己收拾得还算精神,休闲款西装,没有打领带。诸葛青一打眼,就知道这人仍然处在总裁套路里,一时半会儿还没把人设卸下来。他开了辆纯黑的路虎揽胜,往驾驶座上一坐,平白生出一股子叱咤风云的气势来,虽然诸葛青毫不领情,心里只想:装,你接着装。

又不免多看他几眼。

他很久没有见过这张脸了。或许和世界上很多别的漫长的等待相比,这些日子也并不算什么,但是焦灼总会拉长时间,因此世界上涉及等待的时光往往只存在一个计量单位,就是很长很长。都一样的长。诸葛青以放松的姿态摊在椅背上,王也分出手来给他调了一下倾斜度,让他躺得更舒服一点。王也开车是手动拨,手动拨是男人的浪漫之一。诸葛青斜着眼看他的手,挂档的时候一用力就筋骨分明,紧攥的姿态可称一种舒适的揪心。他思念这只手,这条手臂,那些肌肉和骨骼,还有连通着的整个人体,人体里安放的那个灵魂。

诸葛青想,他的思念现在就在一旁安放。

王也问:“你怎么样?”

没问你去哪了,没问干了什么,更加不要问为什么。诸葛青眯起眼睛笑。他说:“我挺好的。就是有位王老师看起来状况不妙,我赶紧回来救济我的爱情,你要不要给我发个奖章?”

王也无可奈何,他对着诸葛青老是无可奈何。但是每一次,都有些难以言明的喜悦在其中。他心里有一块石头落地,人在反复徘徊纠结的时刻,最怕另一个人不与自己一同做决定。诸葛青看起来是不可捉摸的风和云,其实总是按照他心里的天气预报来去,巧妙又妥帖。王也单手抓着方向盘,看路,嘴里说:“你……你挺好的就行。哎。你啊。”

他们两个能从发布会现场全须全尾地逃出来实在不容易。毕竟没有什么比出柜现场突然出现另一位男主角更令人激动的事情了,尤其这位男主角最近还站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上。很多人被诸葛青的政治正确唬得一愣一愣,甚至差点没想起来和他携手出柜的这位,最近正陷在人设崩塌和操纵潜规则的丑闻里,一时半会儿还没能够脱身。王也则无疑提醒了他们这一点,很多人如梦初醒地涌过去,结果王也早料到有这一着,跑过去拉着诸葛青就消失在了任何一个屏幕的外面。
镜头和话筒一直追到诸葛青跳上王也的车,两个人一踩油门,绝尘而去,因为车好,连点尾气都没能施舍给他们。

诸葛青思索了一下,说:“我觉得你这看起来太像绑架,可能影响不好。”

王也说:“更伤风败俗的事儿你都给我干完了,我只能捡个漏维持一下人设这样子。”

然后两个人一起大笑。

这是很长时间以来两个人难得的开怀。王也偏头看诸葛青,目光缱绻。诸葛青被他看得好笑,就说:“干什么,我的脸你都忘了,还得再复习复习啊?”

“那不能,只是觉得欧洲伙食太好,你大约胖了点。”

要不是王也现在在开车,诸葛青能把他抡圆了扔出去。

王也确实是在说瞎话,诸葛青怎么会胖呢?分明是瘦了,还苍白了点。本来就是天生的冷白皮,这一折腾真和贫血了一样,看着无端端叫人心里发紧。

其实假若诸葛青今天不站出来说这个话,王也是势必要把锅全都扛到自己身上的。公关手段也会很常规,无外乎说两个人的确是有过一段,但是起因和分手都是因为自己,在感情上也许有亏欠但是绝对不存在利益牵扯,由他来亲手把诸葛青摘出去。诸葛青的新闻发布会有直播,他一路开车飞也似地赶过来,一路听着直播。一颗晃荡的心突然被人托住了,放好了,安安稳稳的,就等着他亲手推开一扇门去见他。

王也从诸葛青的这些举动里感觉到一种回护,突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王也活到三十五六,一直没有真切地体会过这种感觉。他是活得很独的一个人,该吃的苦他一样样都是自己过来。王卫国也许在面子上保护他,在私底下保护他,但从没有在情感上保护他。王也的认知里,没有谁天生该对他有这种情绪。更何况人到中年,寻常人早就担起家庭重任做了顶梁柱,上有老下有小,一双肩膀扛好几口人的生活,没有条件去依靠什么。那多懦弱呢,多可怕呢,多不切实际呢。

可是这一切都在真实地发生。

原来有一个柔软的地方存在心里,还是一件很好的事。被人保护,惦念,成为软肋或披上盔甲,都很好。每一个人都值得这些。这一点总要遇上一个人才能学得会,王也真庆幸那个人是诸葛青。

他推开那扇门,他鼓掌,是为钦佩和感谢,是为庆贺,目的只有他和诸葛青知道。他鼓掌的手事实上是颤抖的,他是战栗的,只不过别人都看不见而已。他说“都听你的”这样的话不止是言情小说里写的那种疼宠式的服从,王也和诸葛青都是天性骄傲的人,一个外放一个内收,王也为着这样的骄傲有时候固执得像头沉默温驯却死犟的水牛,他这意思就是把穿牛鼻子那根环上的麻绳交给诸葛青。从此诸葛青一牵,他同意跟着走,就是这样的。

王也受到诸葛青的鼓舞,那一刻好像回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时代。他只想要拥抱诸葛青,但是情形只允许他牵住他的手,所以他就牵了。诸葛青一定感觉出他在战栗,但是诸葛青并没有戳穿,或者诸葛青也在战栗,那么他们就共振了。

像私奔或者盛大出逃。

王也心里感触很深,欲言又止许多次,接近目的地的时候,却发现诸葛青已经熟睡,呼吸有点重,还有轻微的鼾声。诸葛青今早才从飞机上下来,一身的倦怠风尘,早就耗尽能量,差不多也该关机休息一会儿了。王也眼色倏然柔和,伸手把音响慢慢旋到无声,叹了口气,心想,这样就很好。

诸葛青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下午茶的时间。他一睁眼就听见自己的肚子叫了一声,然后就是王也不加掩饰的笑。

“挺可乐的是吧?”他咕哝了一句,王也摆手说不敢,但是还是继续笑。

诸葛青坐起来看窗外,发现他们停在之前那家诸葛青朋友开的餐厅的路边,王也去过一次居然就认路了,可见当时的确是精神高度集中,堵车的程度也确实非常令人印象深刻。他们两个大摇大摆地走进餐厅大门,由于不是饭店,这时间食客寥寥,即使有认出他们的投来有点好奇的眼光,也或因为修养,或因为约定俗成或心照不宣的某种东西,没有来过问他们。

但他们落座才没多久,钢琴师又演奏起Luv Letter的熟悉旋律。老板捧着菜单姗姗来迟,目光里不无挪揄,惹得王也几度张口都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诸葛青笑眯眯地开了口。

“要跟上次一模一样的。”

老板风骚地眨眨眼睛:“连花也一样?”

诸葛青说:“不行,花不能一样。给我搞捧大的,今天大日子,曲折迂回的东西就不用搞了,我得让王老师风光大嫁。”

王也翻了个白眼:“哦,你还打算用九百九十九朵红色玫瑰填满我的后尾箱,让它关都关不上吗?”

诸葛青打了个响指,王也忙不迭地拿两只手给他握住:“哎祖宗,我开玩笑。”

他就这样拿两只手把诸葛青一只手包起来,握紧,诸葛青没有挣开,只是看着他。老板赶紧拿着菜单识趣地溜走,把空间留给这对小别胜新婚的腻歪情侣。

诸葛青小小地“喔”了一声,带点促狭意味地说:“电灯泡走了。”

王也还能怎么办呢?

他只好把诸葛青支楞在那儿的手按到桌面上,然后凑过去,久违地亲吻他。

口唇湿润,眼眶也湿润。心脏里有东西烟花一样爆炸开来,星星点点,灼烫整个胸膛,掀起飓风,掀起海浪,掀起潮水一样的汹涌的激荡。

是尘埃落定,失而复得的情绪。



三十

《一夜江湖老》的首映礼如期举行。

香港首映场,诸葛青和王也穿情侣款西装,并肩走红毯,并没有出现很多人想象中手牵手的画面,但也行止默契,不失亲密,倒比很多一公开就着急改换行为模式的娱乐圈情侣看上去要真实得多。途中停下脚步,一起朝镜头微笑时,堪称魅力惊人,谋杀了不少菲林。

他们和张之维一起登台,在总导演致辞之后,分别又说了两句话。因为港岛环境无论如何都要宽松一些,他们措辞也就没有先前那么小心。王也谈及剧本,直接说:“原先我和老青初次见面,他就问拍完以后是不是要爱上他了。电影蛮写实,他又是新人,我再一看结局,觉得恐怕未必。结果还是爱上,只能说氛围实在太好,这电影有催人恋爱的功效。至于诸葛老师,虽然于演技一事上资历尚新,但于我,大概很有些天赋。”

诸葛青更加直接:“结局不能算好,但我们已经走得比电影要远了。希望我们和许多别人还可以走得更远一些。”

张之维又好气又好笑,不知道这两人究竟是在给他宣传电影,还是过来高调秀恩爱的,只好在一旁深藏功与名地鼓鼓掌,听台下惊呼连连,闪光灯亮成一片海洋。主持人过来请主创入座,准备放映,这喜悦的热闹才缓缓退去。

诸葛青拿手肘拱一下王也:“哎,像不像结婚典礼?”

王也捂住他的嘴说:“你真敢讲,一会儿张导过来把我们俩赶出去。”

他捂住诸葛青的嘴巴的那只手上,无名指处落了一个朴素的银圈。诸葛青嘴唇触到那点冰凉,就高兴地在启幕前的黑暗里上扬了。

当然,很多人并不想看到这一幕,尽管无可奈何。

中海集团官方就像是一个健忘的老人,直到发布会那天在兵荒马乱中结束,才大喘着气又发了一条长微博作澄清声明,表示王也本人从来没有意愿参与董事会事务,当天回公司是因为离家太久,董事长要和他商讨家事,属于私人领域不便透露。当天和公司员工的合影就更正常了——和明星合影还需要理由吗?

这下子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是有人要整王也。王也一下子从人设崩塌的险境中被救脱出来,粉丝也开始对之前网络上的不实言论进行有组织有依据的反驳。后来新闻也爆出中海集团董事会成员做假账被有关部门查办的消息,有知道内情的出来爆料,说涉案人员姜某某就是王也的亲大嫂,又在微博和各大论坛掀起一股腥风血雨。

谁也不知道这些浮出水面的消息背后到底经历了多少权钱碾轧,王也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网络看客们依旧挥舞键盘鼠标,鼓掌叫好或者高声唱衰,对这场豪门争斗品头论足,对诸葛青和王也的高调出柜唧唧歪歪。然而或真心祝福,或冷嘲热讽,其实都已经与他们无关了。诸葛青和王也自身本来就是光源,真正相隔千里的一点微弱火星无法争辉,只得劈劈剥剥一阵就自我凋零,甚至无法灼伤他们分毫。

傅蓉心情复杂地给诸葛青发消息,问他自己需不需要递交辞呈,诸葛青说不用。她问:“这样了,你还决定要继续吗?”诸葛青说:“你现在的这些顾虑,这些迷惘,我和王也从认识开始就已经在这样的汤锅里反复打滚了。其实你想,阻挡在前面的又何止有这些困难呢?当初的籍籍无名,或者瓶颈,或者过错,顶着这些纯负面的东西都已经走到今天,何况是为了好的明天呢。走走看吧。”看傅蓉还有疑虑的样子,又笑,道:“总之是我发你工资,傅蓉小姐,您受聘于诸葛青工作室,我觉得我们工作室之后还可以勇攀高峰,假如真的掉到低谷走重生复仇剧本也是很快乐的,我觉得特别适合您这种有奇思妙想的青年事业女性,请问您真的想换份工作吗?”

傅蓉被他逗乐,又有些鼻酸,对自己画的十分精致的眼妆无法下手,只好放任眼眶红润,豪气千云地叱道:“个鬼,老娘要重新把你带成天王巨星,一棵好白菜就让那——”

王也探个头:“那什么,我是不是进来的时机不对?”

傅蓉被打断,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很没好气地干脆说完了:“——让猪拱了。”

王也被这姑奶奶瞪得很惶恐,觉得自己不仅风评被害变成拱白菜的猪,还紧接着要变成散装猪肉,准备下傅蓉每天一定要看着诸葛青喝干净的老火靓汤。遂赶紧扯着诸葛青往门外溜,打着哈哈说是预约了餐厅要吃烛光晚餐,被傅蓉毫不留情戳穿:“不许带诸葛青去吃肥肠面,一口都不行,不辣也不可以,他在控油控辣控盐……”人早就没影了。

电影终于开场。龙标在大屏幕上闪过,接着就是黑暗中升起的晨曦。笛声穿出大幕,翠色山水连带碧海蓝天一齐跃入眼帘。航拍俯角,老子像庄严肃穆,近看神情微微带些笑意,似乎又有几分悲悯慈和。在老子像脚下有一个仰望的黑点,镜头拉近,可以看见是一身道服,表情宁静的张霖。而接下来,郑禤乔搭景区巴士上了山。在半途下车,朝圣一样颇具仪式感地独自走上栈桥,边走边拉勃拉姆斯,优美而激昂。

诸葛青和王也随着电影的放映重新回顾那段时光。可能是生命中十分难得的意外,十分不合规矩的交游。种种机缘巧合,让他们以与电影主角相似的方式相遇,又以全然不同的方式结局。他们的手慢慢碰触,紧扣,这时候居然才是最没有安全感的时候。面对一条已经避开,却险些没有避开的,危险的道路,好像站在悬崖边往下看的人一样,既后怕又心惊胆战。

这是诸葛青第一次对“在银幕上看见自己”有一个直观的感受,也终于能够明白为什么任何的创作者在结束创作的时候,都会感觉到胎盘脱离母体时一样的感受——它是一个独立的,全新的个体了。它和你之间的联系,变成存在但淡薄的一点了。你会为它骄傲,自豪,伤心,但,它不是你。

那首他倾注情感的音乐,郑禤乔写给张霖,他写给王也的,在整个安静又黑暗的环境里旋响。诸葛青感到自己的心分外鼓胀,在叫嚣,在泵出新鲜的血液,有着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跃动。他听见影院里有低低抽泣的声音,但这一次他没有和他们共情……他只觉得真好啊。为他拥有的。这拥有在对比之下更加鲜明,让人只想振臂高呼。假如是在古代,真正的江湖,也许就当场要和王也并肩纵马,信游名山大川去。

王也低声抱怨了一句:“老青,你手劲儿有点大吧。”

诸葛青哦了一声,没有撒手的意思,王也另只手伸过来拍拍他手背,作个笨拙敷衍的安慰。觉得不够,又把诸葛青的手牵过来,放在嘴边上亲了亲。这亲一下就好像灵丹妙药了,诸葛青忽然吃了好大一颗定心丸,沉在座位上,据有山河似的。

王也甩着手在他旁边嘶嘶嘶地抽气儿,诸葛青装作不理。结果一看屏幕上在放激情戏,眼睛又不知道往哪搁,烦都烦透了,一脚踢了王也伸过来的脚踵,踢得王也差点痛叫出声,又怕影响旁边观众的观影体验,硬生生给憋住了。

文艺片没有彩蛋,字幕滚完之后,全场灯光大亮,照出好多张有着狼狈泪痕的脸。王也忽然懂得张之维在最早的时候和他说过的话:本质上来说,同性和异性产生这种爱情,没有区别,都是爱情。爱情的美,普天下是相似而不同,我们求同存异嘛。

和光同尘,与时舒卷。

一样心动,一样心痛。没有高低贵贱,没有善恶美丑,不过是爱情罢了。

电影里,郑禤乔和张霖说过这样一句话:“假如我不是现在爱你,不是在这样一个患得患失,又迷茫无比的年纪爱你,也许我会用奋不顾身来换得一个美丽好结局。但是我的热情已经在其他的地方被消磨,爱对于我来说也不再算生活必需品,所以,所以……”

张霖的目光平和地流转过他的面庞,说:“我明白的,不过是我们终究年华老去,江湖不见而已。”

诸葛青在掌声和乐声中机械地鼓掌,走神去想,设若他在年少时候去爱王也,是什么样呢?

他没有比照。诸葛青意识到,他从没有像现在喜爱王也一样去喜爱过任何一个人。那时候的王也不是王也,他也不是他。这样的体会是独一无二的,每一秒都不同。

江湖不老,他想,江湖分明每一秒都是新生。


END.

点评

好好看啊,说不出多么美妙华丽的词藻,但是内心是实打实的感动  发表于 2024-8-19 01:46
好好看啊  发表于 2024-7-27 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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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5 13:35:05 | 显示全部楼层
啊啊啊!竹老师把这个搬过来了!再看一遍还是有亿点点心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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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5 13:40:10 | 显示全部楼层
江湖老!!!我几天前才刚刚又刷了一遍!!谢谢竹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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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弃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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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5 13:48:09 | 显示全部楼层
沉外 发表于 2020-7-15 13:35
啊啊啊!竹老师把这个搬过来了!再看一遍还是有亿点点心动啊!

嘿嘿谢谢喜欢!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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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弃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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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5 13:48:34 | 显示全部楼层
乌拉哇啦biu 发表于 2020-7-15 13:40
江湖老!!!我几天前才刚刚又刷了一遍!!谢谢竹老师!!!!

啵啵!!谢谢喜欢这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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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后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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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5 14:58:1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爱的文们一篇篇的过来了呜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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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取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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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5 19:14:58 | 显示全部楼层
呜呜是江湖老我好喜欢这一篇的!!!感谢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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