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乱刀狂花 于 2024-9-29 14:42 编辑
妖怪故事
遇蛇
王也在回家路上遇到一条小绿蛇。 五月底,四九城进雷雨季,四点钟,天黑如墨。疫情松快一点儿,活儿不多,王也大手一挥给大家放假:都提前回了吧,别堵在路上了,回家注意安全。王也给自己插旗,出了地铁站差点儿踩到活物。路口的协管“哎哎哎!”叫他,他看到脚底S形走位风骚绕来绕去的一条小蛇,一臂长,半拃宽。王也后脖颈起白毛,倒是不怕它咬,怕踩着它,老人把蛇唤作“小龙”,不可妄杀。王也卡住它七寸,往起一拎,甩手丢进草丛里了。这大马路上,积水越多,车越快,这么条小东西,指不定做了哪个车轱辘下的小鬼。 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王也没成想有人上赶着要“报恩”。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新纪元,“您不知道了吧”,建国后不许成精。诸葛青说别小瞧人了,他可是一条大妖精。说着化了真身,斑斓小蟒,在地上盘成绿蚊香,抻着脑袋和他对视。怪可爱的,王也伸手,摸摸头。诸葛青咬他,尖牙在他虎口留下浅浅的印,一二三,再一再二不能再三。下次就咬穿你。诸葛青恨恨到。 “得”,王也葛优瘫在沙发上,和着您就是讹上我了呗。
诸葛青说我很厉害的,你有没有仇家,我吃了他。王也失笑,祖宗,收了您那神通吧。
他掰着诸葛青的下巴,“吐出来”,诸葛青不情不愿吐了。是隔壁那栋楼里养的鹩哥,一身蛇涎,吓傻了。鹩哥嘴臭,平常在公园对着他喊“死妖精”“狐狸精”。王也安慰诸葛青:您看您呢,是一个成熟的老妖精了,您呐,甭往心里去,甭和他一般见识。诸葛青不喜欢日头,掩着呵欠摆摆手,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王也放了心,转头张大爷就在人堆里喊“我那鸟儿呢?”他老婆抽他后脑勺儿“瞎说什么呢你?” 从此公园里多了一只哑鸟。
“讲文明,树新风”,“咱现在不兴那些打打杀杀啦”。王也带着诸葛青在公园打太极。原本王也早上去,诸葛青不乐意,太阳从东方升起,早上气温逐渐升高,他困。王也拿他没办法:那咱们晚上去。诸葛青心说我千年的妖精,还要跟着你这个三十没立的毛头小子打太极,不去不去。 王也不强求,他又不干了,缩小了缠在王也腿上。 本来他睡在王也手臂上,公园爷叔问,小王同志啊,什么时候去纹身啦?哦呦不要学那些地痞流氓,你不是那样的人。王也挠着后脑勺打哈哈,没有没有,画的,假的假的,您教训得对。 诸葛青无聊,王也起式,他乖乖绕在人小腿上打瞌睡。王也开云手,诸葛青爬到他肩头。王也白鹤亮翅,诸葛青——诸葛青差点儿让他大庭广众金鸡独立。小祖宗。王也跌坐在地上擦汗,热汗冷汗一齐。“祖宗,饶了我吧”。
诸葛青无辜,大恩不言谢,他只是来报恩的,顺便看看这花花世界太迷人。
庚子鼠年,蛇吃老鼠,“大吉大利,保你平安,万事如意”。王也不喝酒,金元元白天来了一趟,开了一瓶有价无市的纯浆,剩了半杯丢在茶几上。王也没看住,小青蛇栽进茶杯里偷了两口。 诸葛青把不住原型,在书房地毯上作怪。王也又气又笑,“青啊,吃之前问我一声”,你说这要是雄黄酒怎么办?诸葛青不屑,人类太天真,雄黄酒爷爷我照喝不误。 他拖着墨绿的长尾巴,王也抱不动,干脆也盘腿坐在地板上。诸葛青开心极了,舌头吐出来,长长的信子伸到他喉咙里。王也抱着他,护着他的头。房子是老人们一手操办,书房里老气横秋,实木家具工笔国画美人泼墨写意山水挂得停当,正中横着结实的胡桃木桌子。诸葛青磕掉过鳞片,闪着光半透明蛇鳞,王也认真问他,能不能包扎一下长回去?诸葛青打他头,你傻啊,你剪掉的指甲接得回去伐?
王也猜他原本是江南山清水秀好风光里养出来的妖怪,不知怎么沦落成北漂。诸葛青一条肋骨上一直缺着那一小块儿,隐约露出泛粉的皮。好在他平时都以人身示人,不太显,只有王也能摸道一道细长的疤。诸葛青不喜欢他摸,“痒”。诸葛青在上面作怪,王也又忍不住要摸。诸葛青打掉他的手,“摸这儿”,他学儿化音学得七分古典三分可爱,“摸我”。王也乖乖就范,摸他那处把人身与蛇尾合在一处的入口、摸那个把他们绑在一处的开口。“王也”,诸葛青在上面半睁了眼看他:撤了障眼法,他有一双奇异的黛蓝眼睛,瞳孔沾银,黑暗里每一眨眼,都有光闪过。王也看愣了,又被他绞得难耐,“你就作吧”。王也试探了两下,又塞了手指进去,诸葛青不怕他,得意逞能用尾巴磨他腿。“快一点儿“,作势还要扇他巴掌,王也卖力气哄妖精高兴。 雷雨天儿要结尾了,四九城秋天最适宜。秋高气爽,漫山红遍。王也问,青儿,香山去过不?诸葛青怏怏,他困了,说:我一条蛇,去看树林子做什么?王也被怼了也不恼,搂着他,一下一下摸他后背;得顺着摸,不然倒鳞青蛇要难受了。蛇本血冷,诸葛青欢喜他身上热乎气儿,紧紧偎着他,腿化了蛇尾,盖在他身上;这是摸得舒坦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穿上棉。金秋九月过,十月放个大假,秋天溜得贼快。 今年秋天拢共下九场雨。 第九场瓢泼大雨,雷声阵阵,雷公电母一鼓作气,轰隆隆炸平云层。 天气冷诸葛青有冬眠的前兆,王也笑他,宝贝儿,千年大妖也扛不住京城的大风啊?诸葛青泡在热气腾腾的水里,用尾巴尖儿抽他小腿肚,“快点儿!”再快点儿。浴缸里的水蒸得他面红耳赤,几乎缺氧,王也想,这要是浴室里做晕过去,丢人丢大发了。想着,用力不停,诸葛青同他面对面,陷在他怀里。他抱着诸葛青,亲他胸口,青蛇动情,胸膛鳞片若隐若藏。王也舌尖在他的皮肉与蛇鳞缝隙间游走,找到那一处开口,细细抿。落白雷,诸葛青浑身战栗,里内外紧紧抱着了他。白光乍现,直冲他天灵盖。“王也”,诸葛青在他脑海里轻轻叫他,王道长。王也爽利得整个人泡散了,昏昏欲睡。青蛇把他当作盘龙柱,绕着他,柔若一缕青烟。诸葛青最后命令他,“快睡,睡好了快醒”。
王也睡醒了,金元元在床头正啃一颗大红苹果。疯婆娘骂了一句,“大老王你可算醒了”,“再不醒你葬礼上要放的歌我们都挑好了”。王也哑着嗓子用气音问,是什么。金元元掀呼叫铃,问他什么是什么?王也说,歌。金元元丢了苹果核,三分篮命中,一票人在梦中的婚礼与今天你要嫁给我之间打架。“我去,你们行啊”。金元元笑嘻嘻,“唢呐版,送你上天入地”。王也问,青儿呢?护士进来了,金元元从善如流往门边退,“什么玩意儿?”王也想抬手比划,没抬起来,输液管回流出了一点儿血,“诸葛青”。心率仪开始“哔哔哔”穷逼逼。金元元看傻子一样看他,“王大公子您睡糊涂了吧”。护士给他打镇定剂。
诸葛青逞强发号施令完了,又小声说,要梦到我。 王也困极了,但是他想,哪儿能不梦到你呢,做梦都是睡你。醒了今年冬天咱们一起南下,去暖和地方过年。 ——
困龙
王也开了门,书包往地上一丢,没来得及锁门呢,电话嗡嗡响。百分之十九的电,电量报警,王也开了省电模式,电池格子变成黄色的一小片。 王卫国心疼他的小儿子,哎呦小也啊,不如爸爸给你重买一套吧?你看中哪儿了?当妈的恨不能搬过来宠着,虽则自己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很多年。宝贝儿你一个人行不行?妈妈让阿姨过去帮你吧? 说着说着又说到让他找个媳妇儿两个人互相有个依靠。 “妈”,王也掐了他们的话头,应付了两句挂了。书房门漆黑,他开门进了。里面的把手上还留着手印,王也揣起手机,握着把手比了一比,留在手上的疤对得很合适。 王也站在门口没有走进去。书画尽毁,残卷钉在墙上,轴子下面拖着几片焦黑的尾巴。书桌上有摊开的书,王也嗓子疼,烟呛着了,还没好利索。张口叫人,声音还是喑哑粗粝。他走过去找,抽屉里空的,一小搓儿焦黑的灰烬,黑到泛着鬼火样的蓝。抽屉内板竟然没有烧穿。王也却要把这木头看穿了,他伸手想去摸。不等他碰到,那一点儿灰也散了,空气里鼓胀的奇楠香。 王大公子回家第一天在火灾现场摔倒,摔到脑袋,老大一个包。幸亏当妈的不放心登门造访,抱着他哭天抢地叫120救命。 逢凶化吉,王也又回去住院轻松住了半个月,脑袋上消了肿,也没了先前魂不守舍的样子。公园里早上又见到小王打太极。太阳从东边渐渐爬上来,暖洋洋,王也纠正隔壁张大爷打拳姿势,起式、云手,两个人互相推推手,有来有往。 张大爷的鹩哥养了很久,鸟老了,掉毛,秃头,回光返照,哑炮开口;它对着王也吱儿哇乱叫“傻逼大傻逼”,“妖精大妖精”。鸟腿上拴着红绳儿,扑棱着翅膀拼了命要上来锛他脑门儿。张大爷过意不去,拽绳子,嗨,您瞧瞧我这傻鸟儿!还红豆芋头大红豆呢!他老婆又要抽他,说什么胡话呢!鸟不鸟儿的成天挂嘴上。 金元元开心,王也你这一次在医院三进三出,值!我看你现在不疯了,咱们公司也周转过来了,好日子到啦! 王也练拳身上发了汗,不敢作,拎起羊绒大衣甩甩土穿好,去吃早点。冬天了,早点摊子上一团团热豆浆腾起的白雾。
春节,京城里人走空,地铁上也静。王也大年回家吃过饭,自觉溜了。他这一场大灾大病,还真称得上因祸得福,家里气氛缓和些。当爹的本来又是乐于和稀泥,看着一桌子人凑齐了,高兴。“岁岁平安,年年有余。”王也配合着举了举杯子,老年人喝国粹,白酒。王也知道自己的斤两,只抿了半杯,换茶叶水。 晚上小朋友们闹着要守岁,嫂子们要睡美容觉。王也瘫在沙发上,任侄女侄子在他身上爬。别墅区在市郊,零点有人放二踢脚,后窗炸雷。王也听着一声响,清醒了,去厨房续热水。过年阿姨也放假,残羹冷炙草草收在厨房料理台等着清理。他那半盅吃剩的五粮液立在水池边。 王也拿起来喝了。 “行了,过十二点了,回去睡觉了啊”,王也招呼小朋友们。 “也叔抱!” “好嘞,搂住咯”,王也低头递过去脖子,把小家伙儿抄起来。 侄女撒娇,咯咯笑他醉酒的红脸。 大哥听到响动,站在卧室门口接人。小姑娘啃了他脸一口,很时髦地讲“g’d night”。 王也递过去人,怀里空落落。 连廊一排落地玻璃,蓝紫的烟花哔哔啵啵碎在上面。他酒劲儿上来了,从客厅奔卧室,翻箱倒柜来回转圈儿,没头苍蝇一样,最后睡在浴缸里。
初五和几个发小一起吃饭,胡同里老字号的羊蝎子火锅。王也到早了,陪着金元元在门口抽烟。他缩着脖子往羽绒服领子里头躲。四九城冬天冷啊。 王也问去不去南方过冬。 金元元白他一眼,烟盒里抽出一支新烟,正烦要不要点。过年在家憋着烟瘾,一出门就抽得猛。准戒断反应让她脾气大得很,她拧着眉毛呲王也“小也子”。 王也一个机灵,得,惹着这位姐了。 “您头一回在京城过冬啊?”,又上上下下打量他,视线停在下三路:“怎么的,生病生虚啦?”,待会儿给你多点两个腰子吃,补补。 王也哈气,翻起羽绒服帽子装王八。 寒冬腊月,刚下过新雪。瑞雪兆丰年,俗话讲,下雪不冷化雪冷。盖着薄雪的胡同里,其实不算冻;大概是大病初愈人确实虚,他总感觉着仿佛应该是很冷的。莫名其妙。 雪映着路灯,远一点儿胡同里头照出一层模糊的橙红色。其他人也到了,王也加入了一片寒暄。
赚钱赚翻,公司给学校捐款造教学楼。打地基,王也应邀去剪彩。 校长董事一唱一和夸赞,王总大气。富商捐楼,往往是要把自己的名字挂上去,气派,得意。企业顺便还能上上新闻,做新时代的榜样。王也摆摆手说不用,学生为重,我王也就是一俗人。在回龙观就叫卧龙,贵校都是祖国的划花朵儿,卧虎藏龙。 得意莫回头。据说回龙观原先是真有一间小道观。同行的专车司机北京大爷,侃大山,道观有的是。这个地方是朱元璋逃跑,高人指点他莫回头。话撩这儿了,怎么能不回头。回头看剑,百万剑锋相对,破了戒了。万幸洪武帝功德圆满,真龙天子不怕这个。 司机说到兴头,看王也他们没反应,忙往回找补:“不过咱们现在不兴说这些啦!”都是老黄历了,现在都是讲科学,马克思,唯物主义。王也在后座兴趣不大,圆场说听着挺有趣儿。公关是能人,接了话茬说起其他版本:一说是和十三陵有关,又有说当真是因为原本有个道观,只是太小,不出名儿。 王也抬头看后视镜,后面压着车,再后面回龙观的地界飞速远退。
北方四季分明,春秋一过;酷暑严寒。王也妥当跨过三十大关,又过半轮。本命年,遇良缘。金元元给他打越洋电话,行啊,大器晚成。乱用成语,王也在这边无奈,想说您可别糟践中华传统文化了。 对方带着半大的孩子,和他打商量,谈婚论嫁等孩子高考完。王也不在意这些,怎么样都成。青春期的小男生,和王也关系处得不错。妈妈是半个虎妈,望子成龙。初中升高中的暑假,想要带准高中生上一趟山求签。做学生的有点窘,说他妈妈迷信,王也宽容笑,他来安排,不费事。 七月底,越往上山走越清凉,天气好,微风无雨。 到了先去摇签,王也随大流取了一个。“暂收雷电九峰下,且饮溪潭一水间。”小吉,无功无咎。 道观也是景点,人不少,小孩儿对怪力乱神兴趣不高。王也从旁偶尔讲解两句,倒是吊起人胃口了。武当武当,名字由来自真武大帝。一行人走到“睡龙床”,妖龙托着人间太子。“卧龙一起便升天。” 天朗气清,万事胜意。三个人散开各自去转。王也走过龙头香。一群人凑在边上拍照。有人借位,拿着手里的香火远远做出插在龙头的样子。他看着那个探出山头的雕龙石梁,困在这里的龙头,探身欲飞,王也有些为这倒霉龙可惜。 王也揣着手,挑着人少的地方走走看看。 登高望远,山顶望群山,风景如画。远山苍翠,云绕在半山腰,龙蟠虎踞。大好河山美。 王也一愣,看痴了,不免又多看两眼。
王也没有走成。 中海三公子,在武当山束发出家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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