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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苦懒懒 于 2021-11-20 15:06 编辑
三百年,终于写完。
第一折 还愿
“这雨下了快半月了。”老妇人双手捧碗热汤,递给台阶上坐着的,身披蓑衣的灰衣道士。细而密的雨水沿帽檐下坠,额前松散的长发沾了不少水滴,青年道士接过热汤,低声道谢,老妇人第三十次对头顶灰蒙蒙的天叹气:“这雨针线似的密,也针线似的长,也不知要下到何时。”
“这雨要是放在别处,早发大水了。”道士喝了小半碗汤,“你们这,小半月以来门口的溪流只涨了一寸半,村后的山,有些门道。”妇人因雨紧皱的眉头瞬间舒展开,闭上眼朝雨幕内朦胧的山顶双手合十,柔声道:“小道长刚到这,可能还未听说过村后的山有位山神。”
“听过。”道士喝完了汤,手脚升回些许暖意,“我从北边来,有猎户提了几句。说是山里生了条青色大蛇,住在山腰的一座庙里,接过寺庙的香火供奉后便成了这的山神。”灰袍道士抖抖衣摆站起身,扶正肩上的蓑衣,往密密的雨丝里走。“虽说是条蛇,但是要……王道长,今天就走了?”妇人诧异,望望灰蒙蒙的天,“雨还大着呢。”
“无妨,这几日有劳您了。”道士为妇人念了些祈福的经文,雨帘下的眼含着笑,轻易便看穿隐在细雨下的山峦,“这雨还有好些时日才停,我去山神庙里拜拜,让他老人家把这雨停一停。”与妇人作别,道士沿着泥路,头顶雨滴走进山林。
脑中还剩有去往山神庙的大致方向,灰袍道士摘下尖帽,从天飘下的雨水仿佛在他头顶打了趔趄,直径滑至肩上灰黄色的蓑衣,叹气的调子颇为老练:“福生无量天尊,这山里头不管是神是妖,让我交了差便好。”村里人只懂雨下了小半月,却不知降雨的神仙也在村里村周也游荡了小半月,变做位看似二十出头的年轻道士,雨下够就走。
雨仙捻了粒雨珠,透亮的水滴有股淡淡的妖气,与他刚经过山林时闻到的那股一模一样。进山的泥路被雨水冲刷得干净,碰不到慢悠悠进山的雨仙,曾同行的猎户说从他小时候就听长辈讲过山里的大蛇,蛇身有房柱粗,通体靛青,常年盘在山腰的破庙里。
少说也有百来年了,猎户说,这一片山不曾遭过山洪,也藏不住匪盗,以前有位老道士算过,是条要成龙的蛇,暂时留在这。按理说,如果真是条蛇妖,妖气不该如此微弱,细雨中山路难行,雨仙只顾身边层层叠叠的树丛,竟是走弯了道,头顶的枝与叶拢起细密的雨线,降下小溪般的水线。
“你要走到哪去?”雨滴拍打叶片的声间插来句问,“山里都是水,你怎么不在村里先住着。你这般往前走,可是绕了远路。”雨仙抬手做挡雨状:“西边有个要紧的法事,师父催我赶去帮忙,等了几日不见停,怕耽误事,这才冒雨赶路。”
“你是前段时间来的那个小道士?叫什么名字。”雨声太大,听不清声音的来源,雨仙往后退了退,回道:“小道王也,敢问阁下哪位?”
头顶的雨停了,转为雨水坠在油纸上的脆响,王也抬头,一张铺着深蓝色三角鳞片的人脸,蛇瞳如珠宝透亮,显出能看出人形的上半身,剩余的蛇身挂在树枝间。蛇妖细长的尾部卷着把白伞,撑在王也头顶,交给全身雨水的小道士。蛇妖吐出猩红的蛇信:“你不用怕我,拿了伞,往南先去庙里避雨,我明天送你过去。”
“您是不是这一带的山神?”王也接过伞,“近来听村里人聊了不少。”蛇妖微微愣神,怪异的脸露出略显狰狞的笑:“山神说不上,我不过在这小住一段。小道长,你不怕我?”王也摇摇头:“我同师父学过些法术,也抓过几只害人的精怪,按村里的说法,您是只好妖,我也没有怕的必要。”
细长的妖瞳因笑眯得如雨线细长,蛇妖从树上滑至王也身前,化作位年纪相仿的青年,披散的长发还留着蛇鳞的深青,两弯细眉皆是水线,对王也笑道:“不怕正好,我带你去庙里避避雨。现已临近傍晚,你在山庙里休息一晚。等天一亮,我送你去西边的村子。”
“有劳了。”王也分给蛇妖半边伞,跟准蛇妖的步子,有些沮丧道,“这雨下得太久,我本以为等几天就能停,不想却耽搁了小半月。山人怎么称呼?”
“诸葛青,武侯诸葛,靛青的青。”蛇妖笑回,脸上的蛇鳞都褪去,换成个张丰神俊秀的青年脸庞,“我猜是有雨仙来这,这雨才下了如此之久。降山里的水都给我圈起来,不然山洪一冲,山底与临近的村落都得遭殃。这天色渐渐暗了,小道长着不得急,好好休息一晚,我明天再送你过山。”
“真是多谢了。”王也叹道,“等我办好事,也来庙里给您送些贡品。”蛇妖笑得开心:“还请道长多送些熟食,村里人只会给我送生的牛羊猪鸡,时间一久,也想试试煮熟后的味。”
蛇妖不怕雨,不与王也一同躲在伞下,走在王也前,水滴顺着发丝如溪水下流,整个人犹如泡在水中。王也握紧伞柄:“山人,你也来伞下避避雨吧。”诸葛青轻笑道:“不必了,我是蛇妖,喜水的妖,这点雨算不上什么。倒是道长湿透整个身子,再晚些就着凉了,我那庙宇虽破,但生火给道长取个暖还是可以的。”
我是神仙,下雨的仙,王也心中叹气,跟在蛇妖身后穿过树林乱石草丛,道:“你还是进来同我躲一躲,山里也住有不少人,要是看到你这副模样,以后就传你吃人的谣言了。”蛇妖不习惯双腿步行,没走几步变回粗长的蛇尾,人形的上半身高高撑在半空,后尾压出弯曲的痕迹,却没碍着王也走路。
“道长说得有些道理,外边的人总认为我吃人。”诸葛青收回蛇尾,拧了把头发的水,钻进伞下,小步小步地带王也走水少的地,“那听道长的,分我一处挡会。再走段路,就能到山人那破庙了。”
山深,树密,两人步行慢,耳边只听得哗啦的水声,像是坐在瀑布中间。枝叶的绿尽被雨水晕开,山中最深,后一圈一圈变淡,在雨中同厚云褪成灰白,撑在两人头顶上的伞像是承不住雨水的云块,游荡在枝叶间。蛇妖一点肩膀还露在伞外,贴了几片被水滴打落的绿叶。诸葛青偷偷侧脸,一双深青的蛇瞳滚在王也身上,甚至好奇地伸长脖子,王也伞往诸葛青方向歪:“山人没见过道士?一副要尝尝我好不好吃的样子。”
蛇妖偷笑,缩回脖子:“我见你长得好看,味也没别人闻起来那么杂,跟下过雨的树林一样。我可不敢吃人,怕坏了道行。”不舍收回漏出渴望的眼,低头去瞅被雨水冲刷干净的大石块,“我还要在这等三年,之后就要到别处去了……道长,两条腿的还没我这不长腿的走得快,你说你会法术,施点障眼法,我化作蛇身驼你去庙里。这山看着不大,走起来可费劲,有些路人脚是走不得的,你骑我身上,快些。”
不等王也应允,诸葛青兀地又变回青色大蛇,三角状的蛇首轻轻往王也腰部一拱,雨仙便滑到大蛇脑后,硬鳞顺当地闭合,浇下雨水后有股石块的冰凉。蛇妖道:“小心些,别划伤了手。”王也收好伞,蛇妖摆动蛇身,竟是爬到树顶,雨细如云雾,掩盖绿意,宛如腾飞在云海间。
梁柱般粗的蛇身只压得树枝弯下点腰,分不清是雨打得太密还是受了蛇妖腹鳞的惊,耳畔仅有哗啦哗啦的声。降雨时也要在云端看,不同这般吵闹,也不用受雨水的浇淋,王也擦擦额头的水,道:“我听师傅说,好的雨仙都骑着龙,穿云带雷的。人间只见得龙身,便以为是龙王降雨,最后求错了地,平白浪费不少供奉。这几日我见村里不少人冒雨来你庙里上供点香,你怎不同他们说明白些?”
诸葛青的庙宇落在山后腰,四周皆是高耸的山尖与陡峭的壁崖,庙前有条小道,弯弯曲曲通向山前,不常有人来访,人踏出的小道在雨雾中将将与草树染为一色。小半月下的雨水没顺着山坡溪流涌向山底,反倒一同奔去天界,轻轻拍打绕成圆状的山峰,千百年漂浮成性的云雾竟在这成了水中的泥沙,山谷中的湖泊竟倒挂眼前。
蛇妖侧头,王也从蛇身跳下,仍惊异庙前悬挂倒置的湖泊,诸葛青变回原型,拉扯王也进庙,道:“我受了他们的香火俸禄,虽做不到呼风唤雨,但还是能缓一缓这场急来的山洪。没法停住雨,我将落下的水都暂时放在上边,等雨停了,再慢慢放下。小道长,别看了,同我进庙里取取暖。”
说是庙,本应供在正前的神像只剩下半身,破烂得分不清何方神圣,信香早早烧到底,却滞留有股香火的腥涩味。不算大,勉强塞下化为原身的大蛇一条,诸葛青拧去衣摆的水,领王也走去屋后,搬来石像前受潮的蒲团,几根树枝架成晾衣状,手臂粗的堆成一簇,蛇妖翻翻找找翻出对打火石,咔嚓一声,橙红的火丛给湿冷的庙宇增添些许暖意。妖兽还是怕火,诸葛青不像王也坐得离火近,看人把湿透的道袍挂好,变回大蛇盘在房梁上,蛇首下垂,朝盘坐在火边的散发道士吐蛇信:“小道长,你饿不饿?”
仙不食烟火,但既然变做人,还是要做做样子,王也点点头:“有劳了。”蛇鳞挤压房梁,像极了雨滴落地,村民对蛇妖是又敬又怕,敬在香灰满满的炉,怕在不曾修葺的庙,有些供的只是祈愿,倒不是真希望有个仙鬼精怪。“山里东西少,可能不合道长口味。”掉下段细长的蛇尾,圈在蛇身中的东西一一排开,崭新的瓷器、透亮的金器、精致的玉雕……宝器财物按着大小排成一字型,数量不多可种类不少,蛇妖探出半个头,试探问道:“若是没有合意的,稍等几日,我可以为道长讨来。”
无功不受禄,王也不爱找事,不好修庙,直接放在面前的贡品也懒得去收,只下天要下的雨,其余事一概不管。金器银件看也不看,雨仙拨弄柴火,淡淡问道:“什么时候发现的?”诸葛青躲在道袍后,又变回半人半妖,露出一双青绿色的眼,怯道:“背上背时,便闻出了。道长身上的味与从上降下的雨是同一个味……”
蛇妖的舌头何时像狗这般灵,王也挑出根烧去半截的木棍,指指整齐摆放的宝物:“你有事求我,求什么?”蛇妖望望细雨连绵的山林,道:“求道长停了这场雨。”
“我是雨仙。”雨仙,只见求下,不见求停,“这雨不是我私自下的,是天要下。你同附近的村都有些关系,我拿一块银子,算你从我这买的消息。”施法烘干衣服,王也披上道袍,撑起伞走出庙,巨大的水团悬在山顶,诸葛青修为不差,现在连人形都难以维持,法术都用在天上了。“这场雨,会引发山洪,从这冲出个口,山谷连带你的庙都淹在水下,形成个湖泊。山洪一路向下,冲毁耕田房屋,溪流拓宽成江河。而你,就是这条河的河神。
“你还要不要停这场雨?”妖兽在仙界不过求个一官半职,之后就靠人间供奉享乐,“免去了天劫,四方百里居民的香火供奉仍是你的。停下雨,天降下的雷劫,你真能全都顶住?”
“能,我不想困于一隅。”诸葛青走出庙,雨水又将他淋湿,“山神,就只是这一圈的山神;河神,就只眼前水流的河神,其他川河,都去不了了。我能撑过雷劫,化身为龙,四海之内,就没有我去不了的地。”
没多大,口气不小,还说变龙呢,我自己都没有龙。云用不久,龙脾气大,王也全靠步行,就算这蛇妖真能挺过雷劫变成龙,估计也赖在南海晒太阳,反正就是不干活。
“那你知道停雨有什么后果吗?”选了块银揣进怀里,王也盘坐回蒲团上。诸葛青靠在门边,长长的蛇尾弯曲如蜿蜒的河流,“违抗天令的惩罚,算在我头上。”
“这场雨可没你想得简单。”王也拉长身子悠闲地伸个懒腰,“这一片山形地势全都因此改变……”“道长,这河神我不当,自有别人来替。”诸葛青狡黠一笑,“等我离开这,道长再重新下一次不就好?你想用天命难违劝我,劝我好自为之,劝我回头是岸……你们神仙的规矩我懂一点,这雨因故下不了,领罚后还是要下,不过往后推了推。道长拿了供奉就是,是怕我作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
“早知就不进你这破庙,谁都不理,看你能撑多久。”地上的宝物在王也手中化为一缕缕青烟,变出把小刀割了段头发,搓成长绳传给诸葛青,“你的这些宝物……能延个三四五年。你系哪都行,弄丢了也没事,出了什么事自然都算你头上。”
黑绳绑在尾巴尖,诸葛青疑虑道:“那么简单?”王也打个响指,云雾纷纷褪去,巨大的水团还留在天上,此时已入夜,星粒都好似泡在水中,诸葛青惊异地跑出庙,不再见半滴雨,枝叶泥石经雨水冲刷后清冽的味飘飘荡荡。“多几道雷我算不出,你能不能一跃成龙可能就看在这多出的一两道雷。”王也打个大大的哈欠,“说好的,你这借我睡上一晚。明天一块去趟西边。”
多日罩在云雨下的山峦总算接住初升的朝阳,淡金色的光宛若上等的软绸,叶绿得仿佛刚抽出芽,汇聚在天空的巨大水团没了踪影。诸葛青站在庙前,脸上的蛇鳞也消净了,比之前更像个人。
赶往西边要翻过几座山,花上一整个白天的功夫,诸葛青装作不经意,往屋内瞟。王也哈欠一个接着一个,不紧不慢地穿好衣服,边盘头发边对诸葛青道:“人生地不熟,有劳山人带路了。”诸葛青整整衣服,小步跟在王也身后,提意道:“不然我变回原身,载道长过去?”
“雨刚停不久,赶路的不止我们,你那么大一条蛇,不怕吓着人家?”王也笑叹道,“我走路走惯了,几座山而已。算了,咱不走山路,我带你下山,镇上说不定有马可以借上一借。”本是走往深山的步伐转个大弯,直直往山下走,王也突然改变主意,诸葛青呆在原地,迟了几步后才小跑追上。
“我不跟你下山。”诸葛青手背在腰后,紧跟着王也,“我才不要跟你下山!”“你几百年的修为?别的妖一成精就往人堆里钻,比人还像人。你可倒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当起了山神。炼出这张脸没少花心思吧,不下山试试怎么知道成不成?”
诸葛青朝王也后脑勺吐舌头:“我自己喜欢就成,别人怎么看我可管不着。”小蛇一条,王也转过身往诸葛青脑门一弹,问:“你真的不愿跟我下山。”诸葛青吃痛,三步两步跳到树后,抱头对王也道:“不愿!”
“请神容易,送神难。小蛇妖,你没听说过这句?”王也道。天突然又堆起云雾,诸葛青快步走到王也面前:“我跟你下山,你可别反悔,快把云给收回去。”
快到山底,隐约能见错落的屋脊,诸葛青放慢脚步,拉扯王也袖角:“干嘛非得我跟你下山……是说好要送你去西边,但可没说要下山。”
“下来吧您。”王也转动手腕,抓住诸葛青就往路上走,与前些日子认识的老妇人打声招呼,对扭动手掌挣扎的诸葛青道,“雨虽然是停了,但我得带你看看,这场雨都下到了哪。”
蛇妖妖味不重,与平时吃的都是香火供奉有关,本是留给神仙的,却都给占了去,所幸没做什么坏事,不怪乎上天能给他一个河神的位。王也给诸葛青一一介绍路途所见的新奇事物,出村时正好赶上进城的马车,诸葛青绷着张脸还是被王也塞进车里。摇摇摆摆地来到城墙下,诸葛青小半天才找回重心,对王也小声抱怨:“这玩意晃得难受,仙长倒不如骑我,四平八稳不说,速度也快上不少。”
没有腿的嫌弃四条腿的,王也道:“是好是好,但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接受得。”诸葛青回头瞪了两匹马一眼,吓得马连连嘶鸣,车夫惊异地挥舞鞭子,斥骂着驾车走远。王也连哄带劝推诸葛青进城,给第一次下山的蛇妖买了袋糕点,道:“你有机会多下来转转,别总在庙里睡觉。”
“我没在庙里睡觉!”诸葛青道,一块软糕夹在手指中间看了又看,半会才疑虑地放进嘴里,“我听说,有些道士抓蛇妖,都会给他吃些带雄黄的东西……好吃!”王也叹道:“这糕点哪里都有,你以后收了供奉,就自己买来吃。”
蛇妖胃口比想象中的大,那袋糕点只不过是开胃菜,诸葛青眼睛所及之处,问过王也一句能不能吃后,立马塞进嘴里。店里人见了蛇妖的脸,总忍不住多给些,还没找到饭馆,也已经七八分饱了。
悠悠打个饱嗝,王也揉揉肚子,诸葛青哈欠连连,赖在王也肩上有气无力道:“两条腿走路好累,道长你在我身上使个障眼法,我想变回尾巴来。”没有的道理,王也自然不给,找了家客栈住下,刚进屋关上门,诸葛青变做条不过两指宽的小青蛇,蔫蔫的挂在王也胸口。
“你是妖,少拿庙里的供奉。”王也躺在床上,青蛇盘成圆圈放在这胸口,“供奉不算修为,到时候天雷一劈,你骨头都不剩。”诸葛青吐吐蛇信,表示听下。“现在反悔,我重新把雨给下了,你真真正正当个河神,就没这烦心事。”王也点点诸葛青冰凉的蛇首,小妖怪吃饱喝足两眼一闭,睡得正香,雨仙一番好心劝诱置之耳外,早不管仙鬼神魔了。
醒来正是月悬正中,月光如未下尽的雨,笼罩参差房屋与绵延山峦,诸葛青滑下王也胸口来到窗边,街道剩三两微红的灯笼,舌尖触到夜风送来的几缕酒香。
这是人间,王也告诉他。本是远离杂乱纷扰的神仙,站在闹市中,手臂一挥,对他说,这是人间。
蛇妖头靠在窗沿,婴儿尖声的啼哭、忽急忽缓的鼾声、娇媚蚀骨的狎笑……与静谧的山林全然不同。诸葛青变回原型,在王也缓慢起伏的胸口找个舒服的位置,盘成一团。仙人也会打鼾,诸葛青仿佛睡在云端,他枕着王也的心跳,蛇鳞似乎都温得要软下。
吃过早饭,王也还要去西边的城镇,又带诸葛青重走一遍街道,去借马匹用作赶路。诸葛青不愿骑,猛地摇头,马夫只当他怕马,笑着把缰绳塞诸葛青手里:“大路成百上千,公子有几条腿都走不完,骑上匹好马儿,五湖四海任由去了。”
僵硬攥住缰绳,诸葛青呆滞瞪着马,变出的两人腿重如注铅,吞吞吐吐道:“不……我可不……”王也叹口气,跨上马背两腿夹住马肚驱马走向诸葛青,弯腰捞起发愣的蛇妖抱在身前,丢给马夫几块碎银子:“我只租着这匹,一次性栽两人累伤了马,多给些也是应当。”
上马后诸葛青两眼紧闭,两手挡在眼前恨不得变回小蛇钻进王也衣服,马背上的颠簸要把蛇妖的脊骨都颠散了,诸葛青一手攥近王也前襟,小声叫道:“仙君!王也道长!行行好,放我下来,停雨坏了道长的好事不是我本意,要是嫌供奉不够,晚几日再给道长补上。这马我骑不惯,还是放我下来……”
马蹄慢下,诸葛青小心睁开一丝眼角,又回到熙熙攘攘的街道,王也驱马在人与人之间慢慢走,叹出的气呼在诸葛青头顶:“你真要下来?”昨日卖给诸葛青糕点的妇女在屋檐下低低笑着,对马背上的两人招招手,指指台前的包好的点心。诸葛青不敢回应王也带有疑问的眼神,滑下马背走去糕点铺子,塞了满嘴的软糕后又走回马边。
擦干净嘴角的碎屑,诸葛青对王也张开双臂:“抱我上去,但我要坐后边,刚刚我看了一会,只有小孩才坐前头。”
“你不算小孩?”王也问。诸葛青环紧王也的腰,脸紧贴后背,气道:“当然不是,好说我也有几百年的修为,虽跟你比差了一大截,但也不能说我是小孩。”
马跟随人群走出城门,就算变成了人,诸葛青仍是冷得像块岩石,王也道:“出了城也还会有人,你把蛇信子收收,别总舔到我耳朵。刚见你,连人形都化不全,本以为你是为了收拾我的雨水,消耗大才露出的蛇尾巴。这两日带你到城里一逛,没几下蛇鳞都露出来了。”
“那又怎样,不还是没被人发现。”诸葛青不服气。王也继续道:“没被发现还不是我给你多下了层障眼法,不然街上就乱套了。老老实实当个河神,肯定没人搭理你露不露尾巴。可你硬是要化龙,凡人的城镇再怎么躲也是要来,不早些收好,几个山野道士就能把你捉去泡酒。”
求雨的人王也见过不少,劝人劝成了口头习惯,王也老道士念经般往诸葛青耳朵塞话:“你有几百年的修为不假,但又几成是自己修来的?沾了人间祈愿的供奉你还拿不得,只不过让你早些炼出人智,淡些妖味。你难道就没发现,近百年来修为没多大长进吗?”
抓在腰边的手紧了紧,还真让自己给猜着了,王也训道:“你从哪位过路的人嘴里听说,蛇过了天雷能化成蛟,蛟又能化成龙,蛇要是变不了蛟,此生也止步于此。你就以为自己要变成蛟,但又苦恼找不着天雷,便把注意打到我身上来。
“引天雷最好的方法就是违抗天命,你停了我的雨,天降下的雷被我引到你身上,挨过就能成蛟,过些年又找个倒霉玩意故技重施,活下来就是好龙一条。诸葛青,我说的没错吧?”
“道长供奉拿了,雨也停了,错与不错又有何区别?”诸葛青反问。王也重重呼出口浊气,妖是最固执的,好听的不好听的都塞不进它们耳朵里。
傻蛇,王也道:“河神有何不好……”诸葛青打断道:“村民拜我为山神,摆在台前的金货银器肉菜果茶,都是他们给我的恩,我收了,自然要报。若如同道长先前所说,洪水冲毁山下接连的村落,我一条小蛇,怎能救得全部。我对他们,是保一方太平的山神,这洪水,自然是有挡下的必要。既然以当过山神,以村落乡民性命换来的河神,我要又有何用?”
马蹄起起落落,红日西垂,虫鸣渐密,两人来到城门下,星点与灯笼交汇成一条涌向天际的长河。“我们来得巧,雨也停得正好。”王也放诸葛青下马,牵着马匹走入城镇,“灯节到了。”
久居山林的蛇妖从未见过灯火漫天的场景,形状各异的灯笼糊着五彩的纸,昏黄的烛光透过彩纸,城镇像是染上斑斓的火焰。王也悄悄施法遮住诸葛青无意露出的蛇鳞,带着妖融入人群,也好避开暗送的秋波。
“诸葛青,你从开智到如今,懂得多少爱恨情苦?”王也拨开挡在面前的巨型灯笼,问眼中灯火闪烁的蛇妖。诸葛青有些疑惑,回道:“从未有人同我讲过这些。”
“山神河神等虽带有一个神字,但与天上的仙相差甚大,你知道为什么吗?”
微微一愣,诸葛青皱眉,半会才回道:“雷劫?道长先前说过,如果我顺天意而行,就可免遭天雷。但我执意化龙,天雷却又必不可少。”
“那你知道天雷劈的是什么?”
“为人为妖做过的罪孽,或者是劈去肉体凡胎,好重生个仙身。”诸葛青眉头紧缩,有些不确定。
“妖少有挺过雷劫者,你明不明白其中缘由?”
庙中不乏过夜的游子旅人,没少谈论奇闻异事,有关妖鬼,缺不了因情而被天雷劈为齑粉。诸葛青突然有了底气:“为情所困!因为跟凡人通情,扰乱思绪坏了苦苦炼来的修为,所以撑不住天雷的击打。”
指向一对手提鱼型灯笼的夫妻,王也问:“你知他们因何而喜?”诸葛青答:“灯笼好看。”指向位正破口大骂的壮汉,王也问:“他又因何而怒。”诸葛青仔细听壮汉粗鲁的骂声,回道:“店家将他灯笼做丑了。”
阁楼窗边倚靠着位衣着鲜艳的少女,王也问:“她因何而忧?”诸葛青歪头思索,猜道:“没买到灯笼,街上人人都有,就她两手空空。”
路上有孩童啼哭不止,王也再问:“他为何流泪。”诸葛青不思其解:“小孩爱哭,哪里还要缘由?。”
“都错了。”王也摇摇头,“夫妻喜在共度佳节,男子怒在无人搭理,少女忧在恋人未归,孩童泣在不得所愿。诸葛青,妖过不了天雷,只因分不清情,看不清人。”
不知不觉,两人已走到城外,正好临近山底,王也最后指向沉在夜色的中的群山,对诸葛青道:“劝不了你,那就回去好好修炼,我特意带你下山,看一看人间,少走些弯路。”
蛇妖终于脱离人群,大松口气变回原型钻入树丛,从枝叶的间隙瞧着王也:“我不喜欢,吵闹,复杂。”王也摆摆手,继续往前走:“没让你喜欢,看得清就行。我走了,有缘再会,告辞。”
道士都是这样,都爱云里雾里讲大话,蛇妖爬回山里,回到破旧的庙宇,许久仍是清醒。该离开这里了,诸葛青数着所剩的银两,他去了西边,那我就往东,可不想再淋到他的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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