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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岚】往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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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弃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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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5 15:45: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主宝岚,内含也青,玉禾,亮燕,搬个文过来
原著背景


哦,狗娃子。
有多久莫得见过狗娃子哩?
冯宝宝眨巴了一下眼睛,咋个想到他咯。
刚跑过去的娃儿太像他了。
土面朝天的地,素净的风,还有郁郁葱葱的山林,远处有野兽咆哮的声音,这儿是川蜀。
刚刚跑过去的小男孩儿又跑了回来,来拉她:“阿无!娘叫里次饭!今天吃嘎嘎!”
这明明就是狗娃子嘛。
小男孩儿嘴里没颗牙,说话还漏风,拉她没拉动,回头看她。
宝宝的眼睛盯着他,眸子里没有情绪。

乱了。
这娃儿体内的炁,全是乱唗。
宝宝又眨巴眨巴眼睛,才想起来。
狗娃子早死咯,她埋得。
这是哪儿?
小男孩儿见她不跟他走,松了她的手,自顾自地往前面跑了,一转眼就不见了影。
她疑惑地站在原地,正在想跟上去看看,还没等她迈步,那间熟悉的小破房子的门就直接出现在了眼前,里面人的话隔着门也能听见,她侧耳一听,听见他们是在说她。
是狗娃子的老汉儿和赵姨。
“阿无这娃儿……是不是有点太凉薄咯?”
后面还有赵姨埋怨太刻了,阿无多好一女娃之类话,她没听见,她想起来狗娃子死的时候,好像也说过一样的话。
狗娃子叫徐翔,她开始不认得他,后来是他笑,笑得和小时候一样,笑着笑着又哭了,就认出来了,他说他对不起她,有啥子对不起的呢,可他死的时候也哭了。
为啥子要哭呢?
人都是要死的。

一想到这儿,眼前的景色徒然翻转起来,卷入无边的色彩中,再出现在眼前的是狗娃子的病房,白色的,很旷,很静,只有仪器运转的嗡鸣声和愈加明显的呼吸声。
他已经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她,代表生命的火光在他的眼里若隐若现,但他还像是不甘心一样大口大口喘着气:“阿无……我不想死…我想看着你…我不想…不想……”
宝宝没答他的话,她还是看着病床上的人,这个行将就木的人,再抬头环视,旁边三儿四儿在旁边站着,三儿的眼眶还红着,四儿手里来回捻着烟。
乱了。
他们也都是乱唗。
她又把视线移回病床上的人,狗娃子要死了,她在心里做出这个判断。她想掰开男人的手指,但他好像用了千斤力,浑身上下仅剩的力气都用在这儿了。其实一个快死了的人还能有什么力气呢?但她还是掰不开。
掰不开。

但那只手还是无力地垂下去了,光像是掉入深井的火炬一样,慢慢消失在他的眼睛里,他的眼角流下泪来。徐三沉默地合上了他的父亲的眼睛,那双已经逐渐变得浑浊的眼睛到死还直盯着宝宝,她看着徐三的动作,发现自己还是看不懂那双眼睛。
徐四扔掉了手里的烟丝,他的短发疏于打理,还是四处支楞着,他的声音里有被压抑的哽咽,伸手挡在了宝宝的眼前,不让她看他们的父亲:“宝宝,今后我们就是你的家人了。”
宝宝的视线一暗,徐四干燥的手掌挡住了她的目光,她长长的睫毛扫过掌心,茫然地睁大眼睛。
家人……赵姨也说过要帮她找家人,然后她等呀等,最后也莫得看她回来,一次也莫得回来。
狗娃子跟她说,不能想她的家人,想了脑壳子会一阵一阵的痛。她总觉得好像有想了不会痛的家人,是赵姨一个字一个字教她读——“家人”。
还有人说过要当她的家人……是哪个?

挡在她眼前的手掌变得稍有些不同,更加年轻,随后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痛苦的乞求与无可奈何。
“宝儿姐,别看。”
“别看。”
于是她便想起来了。
是张楚岚。
这是张楚岚第一次对她动欲的时候。
前个是咋子做的来着?
她记不得了,但她现在听到了他的呜咽声,像是小狗一样,压在嗓子里,一声一声的。
是咋子做的来着?
她想了一下,反手摸了一下他的头顶,头发不像徐四那么炸,有点细,有点软。
他的声音顿了一下,又渐渐小了,相反的是把她勒得更紧的手臂,她伸手想去掰,掰不开。
掰不开。

她听见有人在叫她,叫宝儿姐,宝儿姐。

宝儿姐。
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张楚岚这么叫她,旁人不这么叫,叫宝宝。
从前他管自己叫宝儿姐,后来叫宝儿,再后来又叫回了宝儿姐。
她转头去看张楚岚,伸出手来把这个张楚岚扶正了,这个张楚岚的炁也是乱的,这是个假的。
张楚岚呢?
她站起身往外走,推开门,直接站在了一个小摊子边儿上,摊儿上什么都有,最显眼的是一串大红的珠子,她想起来自己好像是有这么一串珠子的,于是拿了一串就跑,后面有人追着要她付钱,她没的钱。
跑着跑着,后面追着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她看到一个姑娘,粉色头发,烫着……四儿管这叫大波浪,前凸后翘。她忘记这姑娘是个谁了,但她认得她对面那个人,白色长发,眉间一点朱砂。
他是张楚岚的小师叔,张楚岚跟她说,他是个可以相信的好人。
好人会告诉她张楚岚在哪儿吗?
山上越来越吵,沸反的人声简直要闹翻天,到处都是各色的炁与各式的打斗,乱得很。
她放慢了脚步,听见那姑娘和小师叔在吵什么,她不懂,无非是情情爱爱那点事儿,稀罕就在一起,为啥子要搞出那个多的事?
那姑娘称展,明明笑着,笑得那么媚气,像是勾人的水蛇,但她总感觉她心里在哭。
为啥子要哭呢?
张楚岚跟她讲,是这两个人太拗了,他们都没有承认自己,感情只是徒增彼此痛苦。
距离近了,她看到这两个人身上也是错的,身上的炁还是乱的,这两个也不对,这两个也是假的。
她一头扎进另一道刚刚出现的门中。

“宝宝!”她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叫她,于是睁开眼睛看,就看到黑头发绿眼睛的女孩子担忧地看过来。
好像叫……陈朵。
她记得她。
几个人围着火堆坐着,她一一地看过去,有的记得脸,有的对名字有点印象,火堆在中间燃烧着,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他们之中不言地流转着一种气氛……这种气氛在那个方脸大叔突然的哭号之中得到了打破。
她听人叫他老孟,而他还在真情实感地发问:“为什么啊!她一个小姑娘,也就和我闺女一样的年纪!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让她遭遇到这一切!”
他的目光巡视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企图从他们的沉默中寻出一丝半缕的答案:“球儿!老肖!”视线一个个转向下一个人,“黑管!宝儿!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旁的人都不说话,她歪歪头,不晓得他在憋屈啥子:“啊?为啥?她倒霉呗!”
就像她从来不问她为啥子莫得家人,就是倒霉咯。
这样平淡地像吃饭喝水一样的解释显然不能平息老孟的愤懑:“倒霉?就因为这个?因为倒霉就要去死吗?”
“倒不倒霉都是要死的。”
再说她还死不了呢……可人就是要死的,像狗娃子他老汉儿,像赵姨,像狗娃子,但她一直活着,她还有很多很多年可以活,还有很多很多年可以去找人,找自己的家人。
老孟还在咬牙切齿:“为什么她就不能幸福的死去!为什么她就不能拥有一个幸福的结局!”
这人好怪的哦……他怎么不问张楚岚呢?张楚岚肯定能讲明白的。她转脸去问陈朵:“你现在不开心?”
陈朵真切地按着胸口,伸长脖子过来,显出几分急切的意思来:“知道我为什么讨厌这个人了吗?他不讲道理的,我现在明明很开心!虽说有点小遗憾……”
她能感受到她的开心,她真的很开心,这样的死去难道不是幸福地死去么?
这儿张楚岚就好得很,他晓得来问,问她脑壳里都想个啥子。
可惜她选不了。
张楚岚呢?

她生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山间的风,燃烧的火,摇曳的树影,表情各异的临时工。她毫不在意地站起来,还晓得拎上铲子,这群也是假的,定住就定住嘛。
那棵大树背后靠着一个人,与这边的火堆格格不入,整个人掩在树木的阴影下面,沉默地听着这里。
她晓得那儿是张楚岚,她走到那儿想抓住张楚岚,再不济敲晕也好,省的一个又一个假的张楚岚蹦出来,找来找去的,太瓜皮。
没想到是他先抓住了她的腕子,坐在树影下的人好像活了过来,一片静止之中只有两个人在动,他确实是张楚岚,他握着腕子把她往火堆边上带,她去看他的炁,这还是个假的。
到了刚才的地方,张楚岚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往下坐,坐回人群中间,他的手很用力,她顺着他的力道不解地坐下了,伸手去掰他抓着她的肩膀的手,他的手抓得她有点痛。但是掰不开。
掰不开。

可他自己松手了,松手的那一刻所有事物又重新活了过来,陈朵说想去逛街的提议还正在得到陆陆续续的赞同,但没得人看见他们两个,张楚岚还像是在阴影里,脸上的表情看不清,他笑了笑,自己转身向前走去。
他笑得好苦……他为啥子笑得咋个苦?
她还是听见有人叫她,一声又一声的宝儿姐。
她嚯地站起身,朝正在慢慢远走的张楚岚扑过去,跌入又一层黑暗中。

睁眼前她先蹬了蹬腿儿,又踩了踩脚下,确认自己踩的不是高跟鞋。
高跟鞋那东西,锤子兮兮的,买高跟鞋的人,也锤子兮兮的。
还是普通鞋子好,巴适。
她很少像这样逛街,尤其是身边人这么全乎的时候,后来张楚岚倒经常陪她逛街,逛小吃街。
她环视一周,刚刚在火堆边上的人都还在这里,就是那个叫陈朵的女娃要死了,身上的炁快要被吃光了,头发,内脏,皮肤都被啃食掉了。
周围人都在看着她们,看啥子看,像看猴儿似地。她跟着他们往前,正了正头上的发卡,箍得她脑壳痛,那女娃要死咯。
张楚岚后来问过她说,宝儿姐,你看陈朵死的时候,会不会……他好像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很是犹豫了一会……会不会物伤其类?
他问这话的时候正在哪都通门口蹲着,啪嗒啪嗒地抽烟,他那时候抽烟抽得凶,凶得很。
她不晓得张楚岚讲的是啥子意思,但那女娃总是要死的,看她死,她心尖尖有点痛,她明明死得那么幸福,为啥子还要痛?
张楚岚没得到她的回答,也没指望得到她的回答,他抽完最后一口烟,盯着火星慢慢燃烧,要烧到手的时候才用力扔下,踩灭了。她忽然想起狗娃子说过抽烟伤身体,就跟他说抽烟要不得这么凶,要短命的。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看得她脑后一凉,才逐渐恢复了平常那种摆个笑脸的样,引着她就往公司里走。
她还记起陈朵拉着她偷偷讲话,就反复讲她心里高兴,有人让她选,她高兴,她隐约觉得这个陈朵身上有有她的地方,她们那么像……她又想起来那个被他们一起打的白毛,论辈分好像还是张楚岚的小叔,他说他要找回他的记忆,她也要找回她的家人,但她不瓜,她晓得那什么劳什子炉子行不得,那白毛脑壳乔得很,要不得。
那女娃的步伐越来越不稳,她身边的人还在说什么,听那女娃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她忽地也想说什么,她前个说过啥子莫得?她从前好像是啥子木得讲过,可她现在想讲,又能讲啥子捏?
她心尖尖痛。

那女娃倒下了,还在笑着。那个满身戾气却生得一副慈悲样的男人上前点地,单手触着那女娃的头,开始念东西。
她听不懂在念啥子,旁的人都不讲话,她心里蓦地生出一种空茫感,她又听到有人在叫她,还是一声一声的,她往四周看,密密匝匝的人群里,有一个逆流而上的人。
她下意识追了上去,那是张楚岚,他穿行在人群里,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她撞到了好多人,惊起一片惊呼和咒骂,可张楚岚莫得回头,这个肯定不是真的,她抓上去,又抓到了一片空气,掉进了逐渐融化的人影里。

再站定的时候,她觉得有点……烦弄。
她不想动了,伸头一打量,是在哪都通,也不用费劲去找,张楚岚就在对面抽烟,旁的蹲的是个戴帽子的男人,她一瞅眼,认出是那个牛鼻子。
这牛鼻子凶得很,当初想埋他就莫得埋成,结果让人给跑咯。拜托了他,以后她再埋人都先琢磨法子,把炁封住,省得人再蹦出来。
这两个也都是假的,咋个多假的。又有人在叫她,叫的她心烦。那两个假的还在说撒,张楚岚不一会儿就走了,她往那儿一猫猫,不去追那个假的。
那个牛鼻子还搁那儿蹲着,她也在这儿蹲着,半天那个牛鼻子站起来了,是有个蓝头发的晃晃悠悠往这边来,一双眯眯眼儿,披个外套。
张楚岚跟她讲,陈朵的事就是这个眯眯眼告诉他的,叫诸葛青,瞅着像狐狸,不晓得在想啥哦。这两个人不知道说了嘛,那个牛鼻子紧张地去拍诸葛青,这动作她熟得很,狗娃子曾经很紧张地这么拍她问有没有受伤,她说没,狗娃子还是不高兴,后来她就很少再出任务了,但她也越来越少见到狗娃子,后来就变成三儿四儿这么问她了。
张楚岚倒不拍她,只总是问她疼不疼,她说不疼,真的不疼,但他脸上还是露出和狗娃子很像的表情,她也不晓得是么意思,但张楚岚还是一直陪着她,没得像狗娃子那样不见咯。
那个诸葛青任由牛鼻子拍着,脸上还是笑眯眯地,等牛鼻子拍完一个脱力栽倒他的怀里,牛鼻子撑着他,手都不知道往哪搁的样子。
她看见那个诸葛青附到牛鼻子耳边说了几句话,说的她没听清,但是那牛鼻子显然听清了,脸僵僵的,诸葛青支起身子,扳过那个牛鼻子的脸亲了下去。
那个牛鼻子眼神转一圈看有没有人,但他没看见她。他们感情真亲,赵姨说,只能和家人和稀罕的人亲。
她蹲在那儿看得聚精会神,还是有人在叫她,叫得急,叫的她还是心烦,那两个人显然没听到,因为他们还在亲。
她终于烦了那个声音了,她忽然站起来,吓了旁人一跳,其实只有两个人吓了一跳,她朝声源跑过去,一直跑,脚下没停,越跑声音越近,径直跑进了一个黑洞洞里,里面有光。
她猛地睁开眼睛。

“宝儿姐!”
她茫然地看着天花板,转脸对上张楚岚惊喜的眼,迅速被紧紧抱在了怀里,他只是抱着她,口里不断念叨着宝儿姐,她仰着头,下巴刚好垫在张楚岚肩膀上,慢一拍意识到这儿是病房,而且病房里的人全得很。
有三儿四儿,有粉色大波浪的姑娘,有张楚岚的小师叔,有那个牛鼻子道士,有蓝发的眯眯眼儿,还有很多别的人。
有张楚岚。
她去瞧他们的炁,每一个都走得稳稳当当,就是有点虚。
她感觉自己的衣服湿了一小块,是张楚岚哭了吗?
张楚岚很少真哭的,当初在福利院的时候他也不哭,为啥子要哭呢?
不过现在没人嘲笑张楚岚,大家都是一副长舒一口气的样子,每个人都笑着,三儿还不争气地抹了抹隐约的泪光。
四儿松开手里的烟,表情在“乐”极生“悲”之中来回切换,上前拍了拍张楚岚:“行了,医生不是说了吗,醒了就没事了。”说罢去按铃叫医生,要再做个全面检查。
张楚岚窝在她怀里,狠抽了两下鼻子,再抬头的时候已经看不出来那么凶地哭过了:“宝儿姐,你疼不疼?别担心,一切都结束了,都结束了。”
他的表情似哭似笑,只不断地重复结束了。
她想问啥子叫一切都结束了,但话出口就像轻飘飘的气音,张楚岚不得不把耳朵贴近才听清楚她说什么:“结束了,甲申之乱,八奇技,宝儿姐你的身世,都结束了。还有就是,”他好像有点犹豫要不要这么说,“宝儿姐,你的时间流动起来了。”
啥子叫时间都流动起来了?她想问,但浑身上下的力气就像沙漏里的沙子一样渐渐流逝掉了,她张张口,很轻地跟张楚岚讲:“张楚岚,我好像做了个梦……梦里有狗娃子,有三儿四儿…有好多人……有好多你啊……”
在陷入黑甜的梦乡前,她看到的是匆匆进来的医务人员和张楚岚复杂的眼神。

等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床前坐的只有张楚岚,他正在给她剪指甲。她没出声,她以前的指甲不会长得很长,也不需要修剪。
张楚岚剪得很慢,他好像是怕她感觉疼,所以没有剪得很短。她动了动手,他很快就发现她醒过来了,刷的一下站起来,然后刚迈出去几步就又坐回来了。
他跟她讲了很多话,讲她的身体恢复得很好,讲最后那一战究竟怎么样了,讲……她的家人,讲公司的事儿,讲她以后也会慢慢变老然后死去。
他跟她讲了好多话,他从兜里摸出一根烟,摸出来才想起来病房里不能抽烟,只得又塞回去,他好像有点焦躁,握着她的手有点用力,捏得她有点痛,她伸手去掰,但因为大病仍在身,掰不开。
掰不开。

张楚岚注意到了,紧忙松了力气,他问她说:“宝儿姐,失去了永远的生命,就意味着你会死的,你后悔吗?”
后悔啥子?家人找到了,死不死的又不是她能敲定的。
再说了,人都是要死的。
她还是总是听见耳朵里有人叫她,是谁在叫她?
张楚岚若有所思,他的另一只手还在兜里捻着烟,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两张请柬:“宝儿姐,风莎燕和贾正亮要结婚了。”

婚礼那天,她去了,还坐着轮椅,被张楚岚推着。
新娘子很美,飒气的美,是到了婚礼会场那个叫夏禾的粉色大波浪姑娘推走她去看的,她现在记起她叫夏禾了,因为夏禾偷偷跟她讲,她和张灵玉——张楚岚的小师叔——在一起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神采飞扬,只是个漂亮姑娘的兴奋样子。
她想起来那时候夏禾笑得又明艳又苦,其实还是现在笑得好看,实诚,还甜,她跟她抱怨那个死摩羯佬儿到底有多不开窍,但最后还是在一起了。夏禾说话被风莎燕示威地举了举拳头,说不准在她的婚礼上这么撒狗粮,夏禾不甘示弱地反击说贾正亮那么妈宝,你的婆媳问题很难处理啊。风莎燕说去去去,他妈可喜欢我了。
她看着两个姑娘闹来闹去,不想到这炮火蔓延到了她的身上,一齐来问她,问她和张楚岚好上了没有,她问好上?好上是啥?为啥子要好上?
好上就是两个人要一起过一辈子的,要两个人相互喜欢的。
张楚岚跟她讲过,那时候他半蹲在她面前,急切的很:“宝儿姐!如果你愿意,我会一直追随你的!就像徐爷……就像狗娃子那样!不!不是追随!我会真心做你的奴隶!”
她那时候看着他,莫名想起来了当初在川蜀赵姨家养的那只大黄。
只要愿意……

和张楚岚好上,她被推出去的时候还在想这个事,看见新郎,贾正亮,他妈正揪着他的耳朵跟他训话,要他以后对人家姑娘好点,风正豪在一旁劝说亲家母不必如此,但夏禾撇撇嘴说他心里肯定高兴着呢。
不远处张楚岚正在和他那个小师叔说话,瞥见夏禾和她这边出来了,都往这边来了,他接过轮椅,推着她往前桌走,主桌坐着两边的亲属,两人往第二桌走,桌子边上已经坐了一些人了,有牛鼻子道士,有眯眯眼狐狸,有两个很积极的小姑娘,一个活泼一个冷静。
张楚岚把原先的凳子撤出去,才把她的轮椅再推进去,她四处张望着,张楚岚给她剥着橘子,她看着新娘子被从她的父亲手里交给新郎,注意到那个诸葛青跟王也说了什么,然后吃吃地笑,后者顺手抓了一把桌子上的吃的塞到他嘴里,诸葛青呸呸地吐出来,才发现是没剥糖纸的喜糖和张楚岚剥下来的橘子皮。
诸葛青撇了个眼刀给张楚岚,然后被张楚岚不客气地反射回去了,自己打情骂俏还要误伤这边,最后只得自己收回眼神,剥开糖纸,趁王也不备把糖纸塞到他嘴里,迅速把糖放自己嘴里,再装出一幅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她收回眼神,没错过桌子下面那牛鼻子掐了一把眯眯眼,感叹一句他们可真亲啊,旁边张楚岚听到了,哼笑一声说那可不是一半的“亲”啊,一个亲字愣是让他说出来个千回百折,百转柔肠啊。
她疑惑地啊了一声,问他说那他们也要举办婚礼吗?张楚岚一噎,没想到宝宝居然听明白了,这是间歇性机智症犯了?问她说她是怎么知道的,她唔了一下,说我看到他俩亲嘴儿了。
张楚岚愣了一下,然后撸袖子就要上去揍他俩,撸到一半才想起来这是在别人的婚礼上,打什么架,再说宝宝连阿威十八式都知道,亲个嘴算啥……不行,还是想揍,但打不过啊,这俩术士亲热的时候怎么也不避着旁人……

正说着,台上的新娘子已经要抛捧花了,下面的人叽叽喳喳准备抢,张楚岚问她要不要,她问抢这个干啥,张楚岚就不言语了。
捧花被扔出去后就不见了踪影,人们还在伸长脖子寻找捧花的踪迹,有些人已经“啊”起来了,他们手中同时出现了很多捧花,旁的人她记不得,就看到那个诸葛青和夏禾也收到了,但又在一瞬间消失了,她腿上也多了个捧花,而且没消失,她单手抓起来,看周围的人目光转移到这边,发出小股的口哨声和起哄声。
她又问这个是啥子意思,这次张楚岚没法不说话了,他只是讲这是大家都祝愿你好……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个粉头发的姑娘抢了白,她说是意味着你会很快脱单!那啥子是‘脱单’?就是你和别人好上啦!
好上……她反复琢磨着这个词,一转手把捧花递给张楚岚说你要和我好上吗?张楚岚是下意识地接过了花,随后就被她这一句话砸得脑子嗡嗡响,还没等他回答,人群里先是呆滞了一秒,随后爆发出更大的看戏声,叫着答应她!答应她!
张楚岚缓过神来:“没想到这种事还是让宝儿姐开口的啊……”现在颇有点赶鸭子上架的意味了,他环顾一周,徐四向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夏禾和小师叔都在鼓励地看着他,老王和老青就更不用说了……怎么谁都知道他喜欢宝儿姐啊……宝儿姐…这是不是意味着他能稍微放纵一点自己……
最重要的是,这是宝儿姐开的口……

他微微发抖的手想从兜里摸出烟来,伸进去一半又把手抽出来了,只紧紧握住了她递过来捧花的手,旁观者之中响起欢呼声,连新娘新郎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贾正亮还是笑得那么傻,风莎燕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便宜那碧莲了”,还是弯了嘴角。
张楚岚握的很紧……她伸手想去掰,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手,任由他握着,没有去掰他的手。
她还是能听到有人在叫唤她,她不太想理了。

后来她身体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张楚岚带她去看了她的家人,只不过是死的。她蹲在墓碑前面,碑前是张楚岚帮她买的花,清凌凌的,还带着水儿。
等真找到了,她反倒不晓得要干啥,家人……她想知道她是从哪儿来的,又是要干啥,现在人都死咯……
人都是要死的。
她现在也是会死的,她伸手去摸墓碑上烫金的名字,她也不晓得这两个人是不是她的家人……张楚岚说是就是吧,她现在也有家了,张楚岚会一直和她在一起的,这是他自己说的,家人……家人……
她现在脑壳不痛了,可能是因为张楚岚说的结束了吧。张楚岚问她看完了吗,她说看完了。一块碑没啥子看头,她看得见这里面干干净净,没有炁也没有魂,她不和空气讲话。
张楚岚说宝儿姐你等等,随后拉着她就在碑前跪下了,她还是第一次跪别人,狗娃子的老汉儿死的时候赵姨不要她了,狗娃子死的时候白事上三儿四儿不让她跪,说跪不得。
“岳……我也不知道怎么称呼您二位,您二老在底下放心,我一定把宝儿姐照顾妥帖,绝不让她受着……”张楚岚还在说什么,她听不进,耳边有人叫她,叫她宝儿姐。是碑里的人在叫她吗?为啥子要叫她宝儿姐?明明她看得见这里啥子都没得,魂儿散了个干净,是哪个在叫?

张楚岚和她还在公司,只不过因为这些事情都结束了,任务也变少了。张楚岚在外面买了套房子,带着她住进去,房子不大,乔迁那天不少人还来吃了顿饭。三儿四儿也来,四儿正在培养大区新的负责人,用他的话讲,就是要养成才好嘛。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三儿扯着耳朵拎走了,只得嘿嘿笑了两声去找张楚岚了。
夏禾和小师叔没来——现在她也叫小师叔了——说是回了龙虎山,全山上下对于夏禾这个全性妖人接受度还是不高,即使她已经退出全性了。所幸张灵玉护着她,老天师也格外喜欢她,给这个徒媳撑腰。
听说张灵玉要接了天师的位子,说不定以后都会很少下山了。
而那个诸葛青和王也,好像是一起旅游去了,说是要一起体验红尘,体验入世,要走遍大好江山,张楚岚和她讲王道长勇闯狐狸窝,最后过五关斩六将才抱得美人归的事,听得她逗趣。
至于贾正亮和风莎燕,好像连娃娃都有了。

她和张楚岚也在过日子,赵姨讲,要和稀罕的人好好过日子,她想,这应该是好好过日子了吧。她还是不太习惯慢慢变老的感觉,埋人都埋不利索。张楚岚给她梳头发,梳得盘顺,她现在不用想要去哪里,她有回去的地方了。她现在什么也没有,但是她知道该怎么过,该往哪儿走,该回哪儿去,有张楚岚呢。
人说酉州的姑娘好姐~哥呀哈里耶呀~
酉州的姑娘会梳头呀~姐呀姐呀~会梳头那么姐~哥呀哈里耶呀~
她不会梳头,张楚岚会呀。
有一次她问张楚岚,他要不要个娃子,他手上的动作一顿,问宝儿你怎么这么想。她说就是问你要不要娃娃嘛,张楚岚低着头,继续手里的事,说顺其自然嘛,宝儿你是觉得这样的生活太无趣了吗。
他过来抱住她,下巴搁在她的肩上,说这么平平淡淡的也好啊,没有乱七八糟的人来打扰我们,刚开始睡觉都睡不舒坦,现在每天小打小闹,还能好好睡一觉呢。
她觉得过日子就这样就好了,等到哪一天张楚岚在他头发里揪出一根白头发,就过来跟她讲自己老啦,然后她也老了——这是她以前从来莫得想过的事。
她轻轻说:“好呀。”
如果耳朵里没有偶尔的声音就更好了。

时间过得很快,尤其是在简简单单的柴米油盐里。她再参加白事,是王也和诸葛青的葬礼。张楚岚跟她讲,是这俩术士以前氪命氪得太重了,现在就算寿终正寝也算是短命——还生怕别人都不晓得他们是一对儿一样,死得都这么近。
张楚岚说这话的时候鬓角已经微微白了,某天早上张楚岚也大惊小怪地跟她讲她也有白头发了,然后又亲了她说那你在我心里也永远是我的宝儿姐。
他还听见有人问说中海和诸葛武侯家居然都同意把两个人葬在一起了,张楚岚捻着手里的烟,没抽,但他平常抽得很凶,说人都死了,况且人家的遗愿都是海葬,骨灰飘向哪一片大海还不是没区别?
她看着大家或哭泣或悲切,也感受到了张楚岚身上不同往常的焦躁。
人都是要死的。

张楚岚戒烟了,准确说的是戒烟戒酒戒色,戒她的色。四儿的头发已经很白了,本来头发颜色就淡,现在被张楚岚打趣说白的发光。四儿有一次递烟给张楚岚的时候被他拒绝了,惊异地问之前瘾那么重怎么就戒了。他摆摆手,指尖搓着戒烟糖,说我得活得长一点,再长一点,起码要在宝儿姐之后,我不能走在宝儿姐前面啊。
他又叫回宝儿姐了,他最后那次抽烟抽的尤其凶,烟头掉了一地,她夜里摇摇晃晃出来了,张楚岚连忙把烟掐了,又开窗户散散味儿,怕她着凉还给她披了衣服,两个人静静地看着,她忽然想到说要是我还一直活着,你死了要咋个办。
他勉强笑笑,宝儿姐,别开这种玩笑。她说我没开玩笑,就是问问。张楚岚没看她,说你要是一直活着这话我肯定说不出口,我应该会找个全心全意对你的好人,让他像徐爷,像三哥四哥,像我一样一直守着你吧,我死了,世界上还会有很多你的家人的。
她听这话心里不痛快,说张楚岚就是张楚岚,我念不习惯旁的人。张楚岚侧过头看着她,目光很温柔,温柔,这词也是她后来学到的,讲那就让他改名字叫张楚岚,一个张楚岚倒下了,世界上还有千千万万个张楚岚嘛。
她心里还是不痛快,但她讲不出来。

再后来她参加的白事儿多了,先是三儿,四儿抽着烟说他那么注意养性的人不还是死在了他这个抽烟喝酒的人的前面,但是他也没能再撑多久,早早就走了。他们没有孩子,所以事情都是公司和张楚岚操办的,大区的新上来的那个负责人就是当初四儿提拔的那个小孩儿,这么多年是真心把徐三徐四当家里长辈看的,感情也亲,两场葬礼披麻戴孝过了一路,是真的伤心。
张楚岚不用她办事,她就静静抄着手往边上一站,看着人们忙前忙后,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虚,在她的眼睛里逐渐融化成一团模糊的墨汁,张楚岚过来叫她的时候她才缓过神来,牵着张楚岚的手,他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发呆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张楚岚还曾经担心是不是生了什么病,拉着她去做检查,检查结果一出来显示她的身体比张楚岚还好呢,她跟张楚岚讲莫得事。
其实她还是能听见有人在叫她,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恳切,但她不太想走。
张楚岚握着她的手呢。

但是不想走还是要走的,就像张楚岚还是死在了她前面,还进了医院,她成天坐着陪着,是因为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啊。
这间病房其实很像狗娃子的那间,而张楚岚活得很长了,都是他在送别人走,不是别人送他走,除了她之外。
张楚岚的意识已经不太清醒了,但他的手还是搭在她手边,她只是一直看着他,看着他忽然睁开了眼睛,呼吸急促,病房里的其他后辈已经不再按急救铃了,大家都清楚这是回光返照。
他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腕,眼睛亮的不正常,干枯的面容上嘴唇一张一合,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在担心宝宝,他走了之后她该怎么办啊,她那么好,那么好……
她想了想,也把已经很干皱的手指放在他的手上,没有去掰他的手,只是在回握他。但他好像得到了什么莫大的满足一样,手上的劲儿逐渐松了,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暗淡下去,直至那只手落在了床单上,直至眼睛慢慢阖上,再也睁不开了。
病房里隐隐约约响起了哭声,一声一声的。她茫然地捧着他的手,托起来又放下,慢慢哼起歌来,哼得还是黄杨扁担,声音很轻,很轻。
人都是要死的。
一滴眼泪砸在了惨白的床单上。
为啥子要哭呢?

周围的景物慢慢融成了一团模糊的线条,她很早就看清这些人的炁都虚的很,她不想走,但有个年轻的张楚岚,站在那里向她招手,一身哪都通的工作服,一个小啾啾。他站的地方光很柔和,很暖。
她站起,嘴里还哼着黄杨扁担的调子,一步一步朝那儿走去,每走一步年轻一点,皮肤慢慢变得光滑紧致,头发慢慢变得又密又亮,她走到张楚岚边上的时候,又是他们初见的时候的宝儿姐了。
他拉着她往前面走,走到光最温暖的地方,示意她,要她走进去。她一向听张楚岚的话,但她想拉着张楚岚一起进去,他脸上的笑容又贱兮兮的又有点无奈,轻轻落一个吻在她的额头上,就将她推了进去。

她猛地睁开眼睛,眼角淌下一行泪。
旁边的男人不停地叫她,焦急地说咱们当时陷入幻境,现在已经回公司了,整整一天见她终于醒过来总算是松口气,随即被她的眼泪吓得魂不附体,扑上来就要问她怎么了,她翻了个身,变成了侧卧,缠绕着的头发丝垂下来,她轻轻地唤:“张楚岚。”
男人不明所以:“诶,宝儿姐。”
她还是叫:“张楚岚。”
“诶。“
“张楚岚。”
这下男人再迟钝也知道叫的不是他了,他扯出来了一个很涩的笑,学她也轻轻地答:“宝儿姐,上一个张楚岚已经死了。”
她想起来了。
张楚岚死了好久咯。
她埋得。
她重新闭上眼睛,又陷入一片新的黑暗里,轻轻哼着黄杨扁担的调子。
张楚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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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5 19:25:0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是刀T T  写得好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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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5 23:00:59 | 显示全部楼层
好梦一日游 发表于 2020-7-15 19:25
是刀T T  写得好好呀

谢谢呀,确实是刀,仔细一想我写的宝岚好像都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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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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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6 04:37:3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啊,看这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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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识炁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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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6 16:07:41 | 显示全部楼层
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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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6 19:32:31 | 显示全部楼层
哇写的太好了,看得我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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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9 19:17:1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两个人在一起是重重世俗阻扰的谜团呜呜呜呜呜呜太甜了这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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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8-1 13:27:0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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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识炁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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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9-7 13:54:2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太绝了大大,文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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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9-26 19:42:06 | 显示全部楼层
不愿面对这个结局我刚刚看见楚岚离开的时候就想起徐爷,我还想看着你,我还想照顾你,太虐了。宝儿姐那么懵懂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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