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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青,非原作向。
王也被一群人推推搡搡,跟着人流挤到了什么大门口。他回头望去,这些人大概分成三种,第一种跟着急投胎似的恨不得飞进门里去;第二种三步一回头,像是舍不得来路上的什么;第三种则有些既来之则安之的意思,顺着人群走,没有舍不得,也没有舍得。
他的左边站着一家三口,一人手里端了一碗汤,男人有些慈爱地摸摸小男孩的脑瓜,女人则泪眼婆娑的站在一旁,男孩眼角还挂着擦不净的泪花儿。王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然后这仨人走过了门,喝掉了手里的汤,眼神再也没有分给对方,仿佛从未见过一样各自散了。
他的右边站着一对情侣,也是俩人手里各一碗汤,女生满脸都是眼泪,男生也没好到哪儿去,但还是得拍着背哄着她。过了那门,喝了汤,这俩人上了桥,也散啦。
王也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浑身血污早就没了,伤口也不见了,觉不到累,也觉不到痛。而不知何时他手里也被塞了一碗汤,王也明白过来——我这是死了。
这是哪儿呢,传说中的奈何桥跟前呗。
桥跟前坐着个老太太,估计是孟婆了。
王也端着那碗汤递到嘴边,咕嘟咕嘟喝下去半碗,垂眼一瞥,看见那汤粼粼地映着自己的眼睛。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手一抖,碗就掉在地上摔成四瓣。
他想起了谁的眼睛,笑得好看极了。荧蓝色的。
诸葛青。
什么东西好像卷土重来了一般,像火一样灼着他:爆炸声、漫山遍野的火,交给他手里的一块玉……还有什么他忘了的话。
他在桥前张望着,没看到那个按照当时状况来讲应该和他一起来的人,心情挺复杂,但又觉得不错。
你喝不下去?一个女生在旁边说。
啊,王也说,要能喝早就喝了吗这不是。
真巧,我也是。那个女生接着说。
王也向来不擅长和异性打交道,就打算终止交流了。但那女生又自顾自地说,不喝你过不去奈何桥,喝下去了投到下个轮回,有什么不好?
王也反问她,有什么不好你不知道?好是好,您自己还在这儿站着,咱俩也就对半儿分呐。
王也顺着桥边摸到一颗石头上,对照对照自己以往看的东西,应该是三生石。前世的因,今生的果,宿命轮回,缘起缘灭……王也伸出手去摸,格格棱棱的文字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个所以然来。他靠着石头边儿上坐下,突然想起了诸葛青说过的话。
他说,老王,你信不信因果轮回,信不信人有灵魂?
王也说,你信不信?
诸葛青说,我倒是不信,毕竟是比较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王也白了他一眼,那你还问这没用的问题?
诸葛青乐了,说,对,我是唯物主义者,我确实不信,但话不能说绝了,就好像做菜不能把盐放的太满是吧?王也,如果下辈子还能遇到你,那这——我就突然又想信了。
有些王也刚刚感觉记不清的东西此刻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在他脑子里来来回回的放着。张楚岚,张灵玉,诸葛青,还有他领着一队人去执行任务,地点在一个偏僻到了鸟不拉屎的程度的山上。
马仙洪这人胆儿也大,确实能耐也够,枪支自己造了不少,个个都是精良货。他跟张楚岚说,人生来平等这话跟放屁没什么区别,三六九等早就分出来了,就好像参加军队不可能要一个体弱多病的,运动会接力不可能要一个瘸子,而有优势的人早就被挑拣走了,剩下的这些人,是不是未免对他们来说不太公平?
张楚岚原封不动转述给王也听,王也想,怎么说,是个善良的理想主义者,人也够义气,就是太好了,好到什么程度,好到不能容忍他继续下去。这种事儿没什么对不对错不错,就是考虑的一方不一样罢了。
张楚岚说,就好比枪,弱者确实可以用来防护自己,但保不齐坏蛋就会拿来杀人,看谁不顺眼一枪一个,引导技术这一方面确实挺有一手的,但要放进社会里那就是个稳定的破坏者。诸葛青坐在旁边不置可否,张灵玉还在闷头做任务报告。
第二天行动,张楚岚,张灵玉领着队里的其他人去围堵马仙洪去了,而王也和诸葛青则去收拾剩下那点残兵败将。马仙洪手底下的有些人像疯狗,他们甚至放一把火烧了这地儿,大火连天,燃到漫山遍野,就连诸葛青的小辫的发尾尖儿上都焦了点,王也也没好到哪儿去,脸上身上都是灰。
王也说,好家伙,自己活不了也不让别人活呢。
诸葛青拉着王也躲到一棵树后边儿去,刚坐下就揪着他领子亲了他一口。王也觉着诸葛青这个吻才像火,吞到肚里五脏六腑都烧成了灰。
诸葛青笑了,老王,热不热?
王也说,能不热吗,火都烧成这样儿了。
诸葛青半眯着眼靠在树干上,盯着直冒黑烟的那块地方看,说,有些东西吧,就像这种山林大火,王也。你明白吗?但是不燃草木,也不灼生灵,专烧人的心与魂。
诸葛青停顿一下,又道,尤其是我和你的。
王也也笑了,说,那敢情好,老青,怎么说也得把自个儿也搭进去才算对得起这势头吧?
诸葛青不言语,带着笑看了他一眼,起身拍拍衣服裤子,跟他说,咱俩走吧。
诸葛青和王也知道马仙洪自己私藏了一批炸药,但不知道藏在哪儿,路过一片地方的时候诸葛青觉得不大对,等到从那破屋子里仓皇逃出去几个人的时候,他明白了。
但是他和王也离危险源太近了。
诸葛青脑子转的够快,本能的反应却更快,火光乍现的时候,他平生都没用过这么大的力气,揪着王也就扔出去了,也不管这么扔出去人是死是活。
但诸葛青想,怎么也好过像自己这样。
……
剩下的王也回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当时,虽然爆炸动静很大,对他来说却好像静音似的,诸葛青说了句什么,他也没听见。
所以说就算这样,诸葛青也还是活下来了不是吗,至少在这儿没见到,那就够了。王也在心里乐着,老青呐,你这命还真够大的。
他回过神儿,那姑娘还在自己旁边坐着,她看王也看了她一眼,开口说,你刚刚在想什么?
王也说,想一个人。
她说,什么人?
王也琢磨着这人怎么这么刨根问底儿呢,他说,一个男人。
那女生哦了一声,又问,你们认识很久了?
王也想了想,确实有一段时间了,毕业三年,在军校大学生活一起四年。那时候他和诸葛青在一宿舍,张灵玉张楚岚在隔壁。王也学习好,说是八好学生都不过分,诸葛青也不赖,就是总有女生围着他转。平时上下课王也和诸葛青一起吃饭一起走,都习惯了经常半路跑出来个女生问诸葛青要微信。
王也喜欢盯着天看,看云飘,偶尔思考着是风动还是心动这种小问题。诸葛青把耳机塞一只给他,他嫌摇滚太吵。他基本没有走得太近的异性,大家的KTV聚会也很少参加。诸葛青笑他,老王,毕业了该不会打算出家吧?王也说,哎这还真没准。张楚岚说,哎哟那到时候还得尊称一声道爷了。张灵玉倒是觉得王也没什么不对的,在某些方面他俩有点像一种人。
后来的王也更不喜欢出入喧嚣的聚会场合,但诸葛青去。有时候王也就会在门口等他,诸葛青提前出来,俩人走走散心去,给诸葛青醒醒酒。他俩有一搭没一搭的唠嗑,诸葛青发现这人大有一种看破红尘的趋势,便笑他说,你才经历过多少你就想着跟这些声声色色撇清干系?
以前王也没事儿喜欢去听听讲座,尤其喜欢听国学讲座。好大学里这种高质讲座多的是,王也基本没落下。那回讲到桃花扇,说到一句什么呢: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
王也当时觉得前半句挺对的,但始终也没发现,跳出这个圈之后,自己有哪些糊涂账还没算清。
现在他知道了。
他脑袋里的所有东西哐当哐当撞来撞去,撞的他头生疼。就像是夏天破屋子里的破风扇呼啦啦地响着那种一样扰人。人死了应该是没知觉的,他却感觉心里跟掀了沙尘暴似的,飞沙走石。
乱得很。
有关诸葛青的一切纷杳而来,像细小的石子刮着他。也没很痛,但着实不好忍受。诸葛青笑起来,诸葛青喝了一半塞给自己的可乐,诸葛青在一大堆人里张望着寻找他皱起的眉,甚至还有做爱时他的低喘,声音细微且甜,还有诸葛青交给他的那个贴身的那块玉。
王也想到这儿突然惊起似的拍了拍浑身上下的兜,什么都没摸到,才想起来自己是个魂儿,身上能有什么东西。
王也又想起前些年听的讲座,听到有关某悲剧的讲演,那老师说:世间情爱,善始善终者少有。太悲。
其实他不太在意这个,他觉着吧,大多数东西,甚至是人,都存在时效性。别说情爱,史书列出的豪杰,功过几许,大多数传到后世也就知道的人没那么多了,虽然也不能排除有的人就是流芳百世,人人皆知。过去英雄人物尚且如此,更别说他一个普通人了。
恩怨什么的,也都似飞鸿踏雪泥,你处的老好的对门儿,说不定几百年前还是你仇家。
一个人一死,变成一抔灰,埋进土里,立上一块碑,基本和大家说拜拜。有四五个人一直记得你,都算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但是王也有时候也会感叹诸葛青说得对,他说,将一切看的太远了太淡了没意思,随性一点,及时行乐,什么快乐做什么。看不穿明日就拉倒,又何必悲戚于今朝?
什么时候感叹呢,比如现在。
他想起来诸葛青当时说这话是在路边,拎着罐啤酒,边喝边跟他说,还不如就这么醉倒呢!路灯光照的诸葛青嘴唇水润至极,说的话也跟带着酒意与湿气似的,散进王也心里头。
王也自己坐在三生石跟前想够了,站起来转过身去,低头看着忘川河。
那姑娘说,你要跳下去吗?
王也说,我要等多久?
姑娘说,一千年之后才能投胎。
王也应了一声。
那姑娘又说,千年很长的,他可能会走十几遍奈何桥,你能看得见他,他看不见你。
王也说,我知道。
她说,他如果喝了……
王也想,喝了有什么不好?诸葛青那样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放不下的拧巴人。他多潇洒呢,来去如风的,痕迹都不留,忘了就忘了吧。再说了,他也不该受煎熬千年的苦,忘川河里那些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不要缠上他才好。
她话说了一半,看了眼王也,改口道,那你,想不想让他喝?
王也说,想,也不想。
那姑娘点点头说,心念不灭,还可入人间。
王也说,嗯,我跳。过了一会儿又多道了句,多谢了。
忘川河水灌进耳里的瞬间,王也突然想起诸葛青说了什么。
他说,活下去,就当为了我。
王也醒了。
睁眼是白得刺眼的天花板,他转了转脑袋,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才发现这是医院里。
站在窗边的张楚岚听见动静走过来,说,老王,醒了啊。
王也头痛,想到刚才那些,发现原来就是个梦。其实也不知道是梦,还是自己已经在鬼门关跟前走了一遭。
王也说,诸葛青呢。
医护人员走进来,看见王也醒了,如释重负似的叹出口气,哎呀,可终于醒了。
张楚岚手里还夹着根燃着的烟,打着哈哈说,是啊,老王,你这命可真够大的。
那护士转过头,瞪了张楚岚一眼,有点愤怒地说,病房里你还吸烟!
张楚岚赶忙熄灭了,赔了个笑脸,哎这不是通宵吗,太累了,就给忘了,对不住啊。
王也看着他俩说话,没吱声,护士走了之后他又说,老张,诸葛青呢。
张楚岚没说话。
沉默像菟丝子似的长满病房里,把这俩人从脚缠到头,几乎扼住了他俩的咽喉,张楚岚似乎受不了这种窒息一般的沉默了,说,我不知道。
王也也没再说话,就嗯了一声,没了下文。
后来差不多躺了一个多月,王也才出院。他和上面请了假,说等过几个月再回来任职。张楚岚去送他,王也说,也不用。
但是张楚岚偷摸翘班还是跟着去了,张灵玉替他整没做完的工作。张楚岚叼着烟,说,我知道你俩关系好。
王也说,咱这都认识七八年了,这些就没必要了,我没事儿。
张楚岚点了点头,烟头掉在地上他踩了几脚,他想和王也说早点回来,后来想了想,只说了一句:记得回来。
王也跟他挥了挥手就走去车站里,就上车了。
王也决定来诸葛青家看看是一年之后的事儿。他整整在外面自己溜达了一年多。坐了没多久的飞机到浙江,又来回倒车次才折腾到了兰溪,跟着地图走到诸葛八卦村。
王也走进去,越走越觉着不对,后来发现自己兜兜转转迷路了。好家伙,不愧是武侯后裔聚居的地儿,不让外人进。王也事先还百度了,什么阵法,什么内八卦外八卦,王也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迷路了才知道还真不是虚传的。
王也走着走着看见路旁有个老太在卖酥饼,那老太太慈眉善目的,看见王也叫他来吃一个,王也边吃边说,我要五个。老太太应了一声,给他装进袋子里。王也付款的功夫,老太太说,我们村呀,有个小孩也可喜欢吃了,现在都应该长得挺大了,八九年没见到了。
王也手一顿,下意识地问,谁啊?
那老太太笑得开心,说,青呀,你不认识,那孩子可招人喜欢,从小就好,学习也好,现在应该都出去工作了,等着什么时候回家来看看。
王也哎了一声,拎着酥饼说,行,我下次再来哈。
正午的时候阳光晒得很,王也被那股暖意弄得困了,随便找到棵树靠着就歇下,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之中感觉到有个人碰了碰他,这人看着面熟。
王也花了一分钟才想起来这是诸葛青他弟弟诸葛白,也有五六年没见了,比原来想象中的高了不少。
诸葛白问他怎么在这。
王也说,没有,我就闲的没事儿来看看,这怎么说不也是老青的家嘛。
白领着王也走到诸葛青他们家,进了院子碰见青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一一打了招呼,诸葛栱听见这人自我介绍说叫王也,便说,青的朋友嘛,没见过,但还是听青说过的。
诸葛栱叫王也晚上留下吃顿饭,在饭桌上王也一句有关诸葛青的他也没敢提,哪怕自己心里揣的都是这仨字儿。王也在饭桌上出于礼节也喝了点酒,他也不太能喝,趁着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赶紧收手,点到为止。晚上八点多,他走出去自己散步,权当醒酒了。
王也走出去很远,看见一棵树,比旁侧的树都要高大不少,那树还开着花,一层层的。
王也就在那棵树底下站着,到底有点喝多了,站了半天没想起来自己要干嘛,索性就在那棵树周围打着圈地走。
王也自顾自地说,当年怎么样就拉倒了,想着你虽然工作危险了点儿,但怎么说以后也得娶妻生子不是?也甭管我怎样,我这自己一个人还忙活不过来呢。
所谓的意难平能没有吗,但是差不多到这儿也就是最好的了。
树上哗啦哗啦响,王也当是风吹的。
王也想,我干这行,我不惜命。
他又想到诸葛青,他寻思,行啊,诸葛青,你更不惜命。
活下去,就当为了我。这八个字算什么呢,到底是真的逃了一命,还是说是个还不如死了一样的咒?
这树突然猛地摇了一阵子,花簌簌地落了王也一头,王也哎哟一声,这事儿也不让人想啊?
他一抬头,树干上有个影嗖地跳下来,这影说,一年多没见,还以为忘了我呢!
王也一怔。情绪起伏也没想象中那么过山车,就是突然感觉吸气都有点难。沉默开始蔓延。
诸葛青笑了,这事儿怪我,老王,我没和你说。我爸当时不放心,跟咱们一起上去的,还有点他的人,当时就是他们给我弄回来的。
王也没说话,捏着诸葛青的手腕,攥得越来越紧,直到把诸葛青捏的痛了,皱着眉说了声你干嘛啊,才松开些。
毕竟活着才能痛苦,是吧?
王也说,那就行。
王也摩挲着诸葛青的腕骨,却感觉到有一块疤,他反应过来诸葛青穿的长袖,便把袖子往上一推,看见挺长一道疤。
王也问,是那个时候吗?
诸葛青笑着点点头,没说话,但还是盯着王也看,看了一会儿他说,你好像又瘦了。
王也没吱声,指腹没离开那块地方,片刻后他才沉沉地说,当时我也算是死里逃生,我做了个梦,梦到我死了。
诸葛青不知道从兜里哪儿摸出来一包烟,挑出来一根点上。他说,我也做过一个梦。
王也抬手拍了他一下,把烟拿走丢在地上踩灭,说,您这怎么不学好呢,一年没见着还抽上烟了。
诸葛青被拍的哎哟一声,错了错了!那是我第一根,我也不会抽啊,说不定刚才那一口下去等会儿我还得被呛的咳嗽呢。
诸葛青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也做过一个梦,梦到我死了。
王也说,你喝那玩意没有?
诸葛青笑了,你猜,你猜对了我就告诉你。
王也说,我怎么知道。
诸葛青说,那倒无所谓,你就当是我魂魄强挣回阳间的得了。我还做过很多梦,梦到和现在差不多。
他弯腰捡起来被烟头烫了个洞的某片花,说,王也,到底怎样的梦才算好?
王也想了想,从兜里摸出很久之前诸葛青交给他的那块玉,拍在诸葛青的手里。
王也说,物归原主,这样就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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