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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青】短篇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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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识炁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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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6 13:39: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这里真的太丝滑了~做个集中贴搬一下码过的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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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识炁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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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6 13:41:4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小残爷 于 2020-7-16 13:49 编辑

【也青】少年游‖上

十年前的高中paro,十年前,十年前,十年前。

‖欲买桂花同载酒,
终不似,少年游。‖

——————

08年的二月下半旬,年味还在街上飘着,高中生已经喧嚣地开学了。诸葛青刚领了校服套在厚厚的羽绒服上,这会站在校长办公室捂出一身汗。他来北京之前对暖气片的想象没那么丰富,刚过去的冬天里浙江被雪灾冻了个透心凉,收拾行李时他妈妈把今年冬天新买的厚衣服全给塞了进来。

校长还在那里高谈阔论,手边的茶杯里泡着过味的茶水,透出点让人讨厌的褐色来:“……您这次出手忒大方了,高中的学生倒也用的上图书馆……”诸葛青抬眼,看见自己父亲坐在桌子对面也抿着嘴笑,那笑意却没有渗到眼睛里去。

他过完年就是高二第二学期,他父亲这两年在北京折腾房地产,老家这边的生意靠本家亲戚和母亲打理着,几年来倒也弄出了名气,年前他父亲回家前和朋友一起吃饭,说起大儿子读书的事,那些人给他暗示明示地提点:哪的教育资源能比得上这里?酒桌上又推杯换盏间介绍认识了几个说得上话的人,他父亲一琢磨,吃完饭就打了电话过去。

那时候诸葛青刚做完学校布置的寒假作业,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假装没听见自家弟弟软声软气让他帮忙写作业的事,打闹间看见母亲坐在卧室里拿着话筒应了几声,朝他看过来。

过完年诸葛青就和父亲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校长终于客气完了,笑着朝偏头看窗外的诸葛青看过来,一眼就扫到他扎在脑袋后的小揪揪:“哎,诸葛先生,您儿子这头发,怕是……?”

诸葛青听见校长的欲言又止,扭头冲他爸笑笑,诸葛先生就心照不宣地瞎扯,连过世的姥爷都搬出来,最后校长才犹疑着点头:“以后教导处检查仪容仪表,你把头发往校服里一塞就行,反正也只是后面的长,我给招呼一声。”

“谢谢校长。”诸葛青鞠了一躬,跟着起身的父亲走了出去,班主任刚好走到这边走廊里。

“哎,你就是诸葛青吧。”班主任是个中年女教师,手里拿着一张表,看到诸葛青点头后笑笑,极轻极快地打量了他们父子俩一下,虽然动作漫不经心,但被诸葛青抓了个准。

他倒也无所谓,高二下半学期转学,而且一下子就空降到这个学校来,任谁都会好奇。

诸葛青来之前就朝他爸打听的清清楚楚,这学校里塞了一堆京圈太子爷,个个都能在皇城底下横着走,也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最好的教育资源。要不是他爸爸年前的饭桌上碰到硬气的人,估计连赞助费都不知道往哪塞。

“我是高二一班的班主任,教语文,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高二下半学期才过来,可能有些科目的侧重点不一样……”诸葛先生一出校长办公室就离开了,诸葛青跟着新班主任朝教学楼走去,一路听着她絮絮叨叨。

“……现在是开学前的补习阶段,不开新课,把上一学期的内容再巩固一下,趁着这半个月轻松,你尽量多补补这边的教科书……”班主任还在念叨着,把诸葛青领到办公室让他抱了一摞书才走向教室,“你来得正好,现在是课间活动。”


高二的教室在教学楼三楼,冬天还没过去,早晨十点多的阳光又暖又长,懒懒地撒在走廊和栏杆上。诸葛青朝着高二一班走,没进门就听见突然爆发的哄笑声。

“一群小兔崽子,又干嘛呢……”班主任突然警觉,一边愤愤念叨一边快步赶过去。诸葛青迈着不慌不忙的步子跟着走,进去后看到班主任站在讲台上一脸严肃:“说了多少次了,暖气片不能随便拧开放水,关不紧漏了怎么办!”

教室里沉默了一晌,又爆发出哄然大笑:“哈哈哈哈哈李老师你太会说话了!”

班主任突然意识到什么般微微变了脸色,又很快平静下来,朝着诸葛青招手:“我们班今天来了新同学,大家认识一下。”

这比放暖气片的水看谁射得远要刺激多了,班上终于安静下来,盯着站在一旁的诸葛青。

诸葛青抱着一摞书和一堆人对视了一会儿,扭头看着李老师:“老师,我坐哪?”

李老师对于他没有主动自我介绍有些诧异,但很快调整过来,看着教室里的座位:“让我看看……靠窗的最后一排是不是空着一张桌子?那一排现在换到谁了?”

“换到王也了,他一直一个人坐。”有个女生回答了老师的问话,李老师点头:“那你就坐那吧,个子也合适,以后每一周都会换座位,不用怕看不清楚。”诸葛青点点头,朝那边走了过去。


王也还没从过年的气氛里缓过来,刚补课两天,他强撑着眼皮熬了一个自习和两节课,等到课间活动的铃声响起时直接把校服翻过来套头上,趴在桌子上舒服地眯起眼睛。教室里闹哄哄的又安静了一会,对他来说毫无影响,依然睡得四平八稳丝毫不动,直到觉得自己的脚被轻轻踢了一下。

他睡眼惺忪地掀开校服,看见一个没见过的人站在他桌子边。

“同学,麻烦让一让,我要进去。”

“?”王也瞪着眼看了一会,又茫然地朝前桌看去。全班同学都在盯着诸葛青以及他头后面的小揪揪,前排的张楚岚也不例外,看到王也的眼神后立马开口:“新来的,转校生。”

“??”王也一时半会还没反应过来,闷声站起来,等诸葛青进去后又一屁股坐下来盯着课桌发呆,在一旁醒觉。

教室里因为刚被李老师吼过,安静了不少,这就让他旁边的声音清晰起来,擦桌子,往桌兜里塞书,脱校服脱羽绒服穿校服……

一旁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直没停过,王也清醒过来,拧开桌子上的保温杯喝了两口,把张楚岚的板凳踢了一脚。

“说。”张楚岚没回头,把背贴在王也的课桌上。

“新来的叫啥?”王也没刻意压声音,一边的诸葛青跟没听见似的继续整理书。

“没说啊。”张楚岚这下回过头来,看着诸葛青,“哎,你叫什么名字啊?”

“诸葛青。”张楚岚的话问完老半天,诸葛青才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

“这回听见了吧。”张楚岚又扭头看王也,“你同桌看来脾气不小啊。”

“怎么就突然跟我坐一起了?”王也不理会张楚岚的揶揄,继续问张楚岚。

这下诸葛青倒是先开口了:“你要是不习惯和别人坐,我下午搬张桌子坐门口那,正好缺一排。”

“别吧。”张楚岚瞧着两人气氛不对,开口阻拦,“这刚来呢,这么膈应干嘛?再说了现在天还冷,窗子边有暖气烧着多爽啊是吧。你也是,人刚转来别摆脸色行不行?”最后那句话是给王也说的,然后又扭头冲着诸葛青:“这人有点少爷脾气,你别介意哈。”

“别逼逼。”王也站起来,“去放水不?”

张楚岚和王也离开后,他的同桌转过身来:“哎,同学,你以前哪的啊?”没等诸葛青回答,那同桌先自顾自地介绍起来:“我叫陆玲珑,我同桌是张楚岚,你旁边那人叫王也,我们都是一个院长大的。”

“浙江。”诸葛青对他们仨一起长大不感兴趣,开始往课本上写名字。

“哦,浙江啊。我以前和我爷爷去过杭州,那里的吃食有点过甜了。”陆玲珑兴致勃勃地搭话,“今年春节联欢晚会上说南方那边断水断电,火车都不能动了,是不是真的啊?新闻上也说连电线杆都压断了,这可能吗?”

“真的。”诸葛青不想和对方解释为什么电线杆会被压断,不过当务之急他要知道一件事。“你有课程表吗,借我抄抄?”

“有啊。”陆玲珑连身都没转,一把从桌子上抓过来一本书,“我每本书都贴了……”


王也和张楚岚从厕所出来,离上课还有几分钟,俩人靠在栏杆上,围观了陆玲珑从搭讪到帮忙的全过程。

“长得帅,就是不一样。你没看到,你同桌往最后一排走的时候,全班女生的眼睛都往他身上黏……”

王也对于一个同性长得好不好看没兴趣:“他怎么转过来的?还是高二第二学期往来转。”

“不知道啊,可能给学校塞了一笔钱吧。”张楚岚挠头,“反正有钱有权就行了呗,理由差不多都一样。”

王也盯着正在抄课程表的诸葛青看了一会儿,移开了目光:“算了。你中午去哪吃?”

“外边下馆子吧,年还没过完呢吃什么食堂。对了你午休回来还是和我们一起去网吧?”张楚岚捅捅王也的腰,“魔兽世界更新了。”

“走。”王也点点头,毫不犹豫。


接下来的两节课因为旁边突然多了一个人,王也怎么坐都觉得膈应。他还犯着困,但下课没睡过去,怕靠窗坐着的人去上厕所的话出不来,结果人诸葛青两节课下来一个眼神都没给过他,更别说出去了。

王也啧了一声,这会儿最后一节课刚下,补课没两天不少人都懒得去食堂,有的带了吃的,有的打算去外边吃,王也身边现在站了不少人,都是等着他收拾完一起出去的。


“你们又要下馆子啊,回来给我带包大白兔。”陆玲珑从书包里摸出一个饭盒,随口说了一句。

“一边去,哥哥我们的目标是星辰与大海。”张楚岚朝她摇头,拍着其他人的肩朝教室门走去,“勇敢的少年啊,快去创造奇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就直说你们又要去网吧呗。”陆玲珑翻了个白眼,又转过身来朝诸葛青抱怨,“他们那一群人和我都是一个院长大的,除了我都变的有些神经病……”

诸葛青对这话很赞同,不过他没附和,只是拿着零钱包起身,他得去超市买吃的。

“你要去超市啊,帮我带包大白兔呗,我就不下去了,外边冷死了。”陆玲珑看着诸葛青的动作,又把大白兔重复了一遍。

诸葛青走出教室门,被冷风激灵了一下,才想起自己没穿羽绒服就出来了。虽然屋里暖气烧得人穿单衣都行,但外边还是干冷干冷的,风直往骨头缝里钻。

但比他今年在老家要好太多,那边一度连热水都烧不起来,湿冷和干冷比起来他还是愿意被北京的寒风兜一脸的。说起来他记得王也和张楚岚那一群人离开教室时穿的不厚,北方人应该抗冻一点。

他在校园里转悠了一圈,挺大,楼也不少,操场旁边空着的地已经堆满了建筑器材,估计是他爸捐的那一栋图书馆。诸葛青在超市里买了俩面包,又给陆玲珑带了一包大白兔,付钱的时候看见放在一旁的棉花糖。

他在下面转悠的时间花的不少,回来时教室里趴倒一堆午睡的,王也他们还没回来。诸葛青把大白兔放在正捂着脸睡觉的陆玲珑桌子上,自己把一堆零食塞进桌兜里,披着羽绒服趴在桌子上眯起眼睛。

他的座位旁刚好有一截暖气片,热气烘烘地往他身上扑,不一会儿诸葛青脸就烧了起来。陆玲珑揉着眼睛爬起来:“呀,你给我买的吗,谢谢啊。”她转过身来掏钱包,诸葛青抬头说了句“不用”,被陆玲珑看见他脸上不正常的红晕。

“你发烧了?”她刚问了一句,下午上课的预备铃打起来,王也一堆人浩浩荡荡冲进教室,顺便惊醒了那些还沉迷午睡的人。

“应该吧,下去时忘穿外套了。”诸葛青用手背碰了一下脸,热得厉害。

“哟,都在呢。”张楚岚走过来时打了一声招呼,脚下不停地往前走去,站在一个还在睡的女生面前:“宝儿姐……”

“啧啧啧。”陆玲珑一脸没眼看的表情,“这人忒狗腿,宝儿姐高一刚来时他还拽的二五八万的,被人揍了一顿立马变小弟了,给宝宝带零食从来想不起我……”

“那你今天这大白兔哪来的,自己蹦哒着买去的?”王也插了一句,看着陆玲珑手里的一包糖。

“没有,诸葛青给我带的。”陆玲珑想起正事,“我还没付你钱呢……”

“不用。”诸葛青揉了一把脸,还是热得厉害。


下午上最后一节物理课时,他嗓子干得发疼,耳朵也嗡嗡作响,不过今天忘记带水杯,只能等晚餐时去超市先买个水杯——这么打算着,下课铃一打他就趴在了桌子上。

“怎么回事,这哥们和那群女生一样减肥呢?”王也急着去食堂二楼抢晚上限量的炸鸡腿,一下课就想冲出去,被张楚岚的问话拽住脚。他回头,诸葛青整个人都埋在课桌上,露出的一点耳朵特红。

“会说人话吗,他好像中午出去时没穿外套,发烧了。”陆玲珑一边嚼着糖一边白了张楚岚一眼。张楚岚哼了一声,跟上王也:“走吧。”

诸葛青清醒一点时,教室里没几个人,都去食堂吃饭了。他慢慢直起身,咳了两声,嗓子那一牵一牵地疼。他小时候扁桃体发过炎,长大以后每次上火或者感冒都特别小心嗓子,生怕又经历一次水过去也跟刀割一样的感觉。这次应该是没发炎,还能撑住。

他从桌兜里摸出一包零食拆开,打算缓一会再下去。之前听见有人站在他旁边说话,不过那时迷迷糊糊的,没听大清,只知道应该是张楚岚和陆玲珑。

正在想着什么时候下定决心起身,后门就被“哐”的一声撞开,一群人大呼小叫走进来,不是那群太子爷是谁。诸葛青瞄了一眼,看见王也没跟过来,径直走向讲台旁的饮水器。

“哎,你没下去吃饭吧。”张楚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没打菜,吃包子吧,我特意要了半荤半素的一笼。”他把一个塑料袋递过来,里面热气腾腾的,都捂出了一层水雾。
“……谢谢,多少钱?”诸葛青摸钱包,张楚岚挥手:“不用,以后说不定还得让你帮忙签到的,你的校园卡晚自习李老师应该就拿过来了,别跟我客气。”

诸葛青还想说什么,听见一声哼笑:“孙子,跟谁在这摆面子呢,你买包子刷的是谁的卡?”

王也站在座位边,把保温杯递给诸葛青:“新买的,刚已经涮了好几遍,喝吧。”诸葛青盯着王也没作声,王也就又笑:“怎么,我上午给你摆脸色你不高兴了,是不是要我来两句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

“开的是后门还是前门啊?”张楚岚在一旁又嘴欠了一句,跟着解释:“早上他是没睡醒,这人从小就有起床气,我们还是很欢迎新同学的。”

王也在饮水机旁边逗留了好一会,现在身上裹着的外边的寒气已经快没了,诸葛青却还是闻到一股冷气,没什么特别的味道,但挺让人舒服的。他的同桌站在那居高临下,嘴角却含着笑,朝他晃着那个保温杯,中分头都顺眼了不少,虽然诸葛青一向都不喜欢把刘海留老长的发型。

多年后诸葛青回忆起他俩第一天见面还是乐得要翻过去:你那是就是中二知道吗,中二!一天拽得跟啥一样还得让周围人捧着。王也在一旁跟着笑:那时不是才十几嘛,人都是年轻过来的……再说了我当时就捧着你了行吗,咱俩谁的少爷脾气多一点啊?

不管怎么说,他们算是杯水解恩仇,十几岁的大男生生活单纯,除了写不完的作业心里塞满了游戏和mp3里下载的歌曲,张楚岚试着问诸葛青打不打魔兽,没想到这哥们操作和意识比一堆人都强,打怪的时候丝毫不手软。说好的替他们打掩护帮忙签到,到后面变成陆玲珑要帮着签到的人又多了一个。

诸葛青还有个读初中的弟弟,他母亲就留在老家陪着弟弟,等他上高中时再转过来,不然害怕小孩子太怕生。北京就呆着诸葛爷俩。虽然房子是按着一家四口规划的,不过家里没女主人,爷俩的感情只能靠平时诸葛青过去蹭饭局或者诸葛先生留在家亲自开火来维系,只可惜这两种机会实在是太少,一个忙着投身于一天一变的房地产,一个也没有太多时间过去跟饭局,到后面诸葛先生只能给诸葛青一堆零花钱,让他平时捡好馆子进去,坚持就是胜利,他高三时弟弟和母亲就都过来了。

诸葛先生因为儿子的青春期这么凄惶地度过良心多次感到不安,不曾想他儿子把多出来的零花钱全扔在游戏里,平时不是跟着王也他们吃食堂,就是蹭他们家里带出来的饭。大院里家家都有保姆,哪天做的丰盛了肯定要装一饭盒来学校,省去在食堂打牙祭的委屈。十六七的少年正值长个子的时期,怎么吃都不胖,个头倒是嗖嗖蹿。自打诸葛青加入他们,每次哪个拎饭盒时都会多带一点。


一班不少人都是从小长大的,就算不是一个大院,过年你家我家互相拜访时也都混了眼熟,张楚岚他们一堆一起长大的,除了陆玲珑还有乱七八糟的吕良风星潼风沙燕好几个,诸葛青只看了个眼熟,没刻意记人。据说还有几个高一级或者已经上大学的。陆玲珑还给诸葛青八卦过,冯宝宝是高一才来这边读书的,一个班上突然之间有个从来没见过的,大家都好奇,但只有张楚岚不怕死地欺负人,其他同学都不招惹冯宝宝,不为别的,比他们高一级的徐三徐四在开学第一天就跟在冯宝宝后面,一个拎书包一个拎零食,身体力行地表达了“都聪明点”的意思,她本人也比较厉害,那次好像是卸了张楚岚的左胳膊,在张楚岚哭天喊地而班主任还没赶来时,又风轻云淡地给他装了上去。

正式开学后管理严了许多,晚自习不再是签到,班主任亲自过来盯两节课。一周也只有周日放一天假,晚上又得回来上晚自习,毕竟是高二第二学期,学校里抓得非常紧,作业也不少,平均一晚上就得一套理综三套单科,做得全班生无可恋,诸葛青感觉还行,因为他们分别负责一科的全部题目,每天早晨都是互相借鉴的忙乱时刻。

三月中旬柳絮开始四处乱飞,诸葛青喷嚏打个不停,只能在骑单车时戴个口罩。其他人都是有一趟专门的公交接送,好像大院到学校这边有一路公交专门开。好不容易周六晚自习结束,张楚岚扭头:“兄弟们,包夜吗?”

第二天早晨他们顶着黑眼圈和红眼睛从网吧里钻出来,为了迎接奥运早点摊都不能随便摆,找了好半天才发现一家店面,三个人坐在那狼吞虎咽,期间诸葛青坚决拒绝了张楚岚递过来的豆汁,一抬头就看见太阳从城墙后面冉冉升起,给人带来希望——跟他们仨没关系,在路口分道扬镳后各回各家睡觉。


四月底,离高考不到五十天,他们这群高二的学生被学校抓得也紧,所有的科目都已经进入了一轮复习,每周只有周日下午是休息的,晚上还得回来上晚自习。

这天周日上午,班主任盯着做完一套理综题,让班长组织着全班互相解答疑问就提前离开了。张楚岚装模作样地盯着黑板看了一会儿,转过身来:“你俩下午有事没?”

“干嘛?”诸葛青没抬头,忙着往错题本上抄答案。

“看电影去不?”

那时候他们并不知道《钢铁侠》一举开启了漫威宇宙的巨大IP,一群人浩浩荡荡冲到电影院时,就看到海报上男主角摆着炫酷的造型。

“哇哦,这哥们好酷。”诸葛青眯着眼看海报下面的小字,“小……罗伯特,唐尼…?”

“据说是提前上映了,美国那边还没播呢。”张楚岚买了票招呼他们,“走了,还有半小时开场。”

好莱坞一直领先行业的特技与分镜让一群大男生坐在电影院里心神激荡,走出来时还在喋喋不休地讨论着剧情,猜测着有第二部的可能性。朝回学校的公交站走去,诸葛青一抬眼,看见了不远处的鸟巢。

“看什么呢?”王也跟在他身后,猛不丁被停了脚步。

“你说到时候开奥运会,突然之间来那么多人会不会给咱们延长暑假?我觉得很有可能。”十七八的少年脑子里还没有多少家国情怀,心心念念的都是能不能多睡一会多打游戏少写作业。

“肯定的,到时候哪都得限行,最近已经开始到处宣传了,你家小区物业没有找你们去开会?”王也想了想,“就是什么树新风,什么学会英文常用语什么的。”

“……没有吧。”诸葛青每天早出晚归,他的父亲更是几天都见不着人,他也不确定物业有没有来敲过门,“怎么还要学英文常用语,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呢?”

“还行吧。我那天骑车回家,看见俩戴袖章的大妈站在胡同前和大爷吵架,让他们把衣服穿好,不要影响市容。大爷们不愿意,两方骂得可欢了。”

“然后呢?”诸葛青听得有趣,催着王也继续往下讲。

“然后大妈把象棋盘给掀了,后来我再没看。你说我穿着校服支着车在那看热闹,被爷爷奶奶注意到,还不得cei了我。”王也摇头,似乎对北京胡同里的老爷爷老奶奶们的战斗力深有体会,诸葛青在一旁哈哈大笑,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别了吧,笑什么呢,你再靠我身上不趴起来,待会就有老奶奶揪你耳朵。”王也嫌弃似地拍诸葛青的手,“对了我忘问你,暑假你回去吗?”

“应该不,我爸没说过这事。”诸葛青摇头,“不过照你说的这么严,暑假我估计也玩不了什么,到时候只能待家里看书了吧。”

“您还没受够知识的熏陶呢?”王也揶揄他,“不回家也行啊,我们到时候来找你,那些大景点去不了,你还怕哥哥我带着你找不到好地方?”

“那你可别一到暑假找不着人啊,我可听张楚岚说了,高一暑假你们约好自己骑车去内蒙古,一放假你就跟着你大哥去山里了。”

“机会难得啊,你说你听到有机会跟着那群当兵的去历练,骑车算啥……好吧,其实我的确忘了。”王也还想正义凛然一点,前方一直偷听的张楚岚谴责的眼神往他身上瞄了好几圈,王也只能说实话:“……反正张楚岚他,成天嘴上跑马,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开玩笑。”

“我操,有你这么损人的吗?”张楚岚终于忍不住了,指着王也控诉他,“我当时可是和你唠叨了整整半学期!连山地车都买好了!大清早跑到你家去敲门,你爸和你爷爷跟看傻子一样看着我!”他转向诸葛青:“你不要听王也放卫星,你就答应他暑假一起玩,然后一放假咱俩就出去玩,不带他,让这孙子没处哭!”

“哎,怎么还骂人呢,你这是影响市容,后果很严重你知不知道。”王也严肃地试图岔开话题,“现在可是特殊时期,里奥运会还有几天了?你们自己心里都清楚!”

“嘿你丫还跟我装教导主任……”一群大男生嬉笑怒骂着上了公交车,站台里贴着巨幅海报,到处都是彩旗飞舞,小学里美术课上孩子们认真画着彩色的福娃,街道上谁的眼睛都盯着路面,生怕有点垃圾漏了。这座古老的城市已经做好了准备,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盛事。

Welcome to Beijing 2008!


天气一热,午休时学生们在食堂吃完饭都抓紧时间趴桌子上睡觉,诸葛青迷糊间感觉有点晕,紧接着就被摇醒了。
诸葛青睡眼朦胧,看着东张西望的王也:“怎么了?”

“你刚有没有感到地面摇?”


“摇?”诸葛青想到刚才那阵眩晕,“好像有……是不是操场那边建楼的动静?”

“怎么可能,那栋楼地基在四月初就打好了。”王也皱着眉,“咱们在顶楼才感觉到了这么点动静,应该不是。”

诸葛青还是懵,同学们已经陆陆续续爬起来准备上课了,结果上课铃打完十分钟,数学老师标志性的光头还是没在门口出现。

诸葛青看着窗外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人眼睛发疼,他莫名有点心慌。转头看一眼教室,其他人都没什么表情。这时班主任急匆匆走进来,没说一句话就把教室里的电视打开了。

那是他们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航拍的现场直播,谁都没有惊叹,满目的苍夷让这群即将成年的孩子失去了所有的想法。

你看灾难总是来得让人猝不及防。


若干年后网络上有个流行词叫“佛系青年”,大家一边哈哈哈的同时也在疑惑为什么这一代人遇到事丝毫不慌,诸葛青当时看了一笑置之,后来想起来,可能因为他们过于年轻时经历了太多的事,在短短一年里节奏快到让人无法呼吸,所以过早看淡了一切。

那年五月诸葛青在短短几天突然之间感受到了“一体”的概念,电视里反复播放着那个老人写的“多难兴邦”,在废墟旁边有着哀恸的人,也有顾不上休息一直进行救援的人。所有的人对于越来越近的八月闭口不谈,街道上依然满是标语海报,但睁眼闭眼,想着的是远方的同胞。

一片沉闷下迎来高考,这一年的高三学子准定比别人更加成熟,在兵荒马乱的最后时刻,被迫快速学会了独立与担当。

诸葛青他们在高考前三天布置考场,所有的书被藏在多余的课桌里,往桌子上贴完座位号后,诸葛青站在门口看了一眼教室。

满堂阳光,即将有一群人的高中时光呼啸而去。

再次返校后一切都重入正轨,大家都习惯了将裂缝抚平继续生活。六月十号他们这群准高三生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一周年誓师会暨成人礼,所有的人搬着板凳坐在操场里,这边校长激情飞扬唾沫横飞,那边建筑工地上搅拌机的声音轰轰烈烈,相映成景。

诸葛青窝在座位上用校服遮了一半脸,头顶盖着复习资料。他皮肤敏感,受不得长时间的暴晒,这么一会儿,已经隔着校服都感觉到胳膊上的痒意。

抹了一下鬓角的汗,他琢磨着什么时候才能不引人注意的退场,然后头顶一沉,他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又塞了一瓶冰过的水——王也把校服扔在了他的头上,然后坐在一旁。
“你去买水了?”诸葛青摸着塑料瓶上沁出的水珠,稍微舒服了一点。

“嗯,班里有两个女生晕了,老师让我买水给每人发一瓶。你还行吗,撑得住?”

“还行,就是晒红了一点皮。”诸葛青拿着王也的校服袖子扇风,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我没中暑,不过再这么捂下去,肯定会出事。”

“啧,事儿多。等到高三开学前还要军训三天,你到时候肯定站十分钟的军姿就倒了。”王也用古诗词的小本给自己扇风,一边怼了回去。

“不是吧,我们那边只有高一才军训,我入学那年太热了,十一月份才训了一周。”诸葛青想到在北京秋老虎的关爱下站在操场上就有点牙酸,“你没诳我?”

“我不诳人,真的要军训。哎,看着你的小身板,哥哥我真心疼啊。要不你学学张楚岚,那货高二军训时站军姿,女生还没晕呢,他先倒了。”

“滚蛋!”被校长的长篇大论搞得兴致缺缺,也在跑神的张楚岚敏锐地抓住王也说他坏话的时候,“我那是前一天熬夜了!凌晨四点才睡觉的好吗!而且诸葛青你知道吗,那天早上气温就三十八,不能活。”

“其实他只是想让冯宝宝扶他,冯宝宝那天在病休,旁边观习。”王也毫不留情地戳穿一旁跳脚的张楚岚,“结果他是被冯宝宝抓着脚踝拖走的。”

“……”张楚岚转过身来张口欲骂,突然停了一下动作,眯着眼睛朝外面看去。过了好半天他才犹疑着开口:“哎……外边站着的,是不是王并啊?”

王也还在一旁笑,听到张楚岚的话顿了一下才转头,转回来时已经面无表情了:“是。”

“操,神经病吧,王疯子又来干嘛了?”张楚岚低声骂了一句,诸葛青在一旁懵:“谁啊?”

“一个疯子。”张楚岚随口给他解释,“比我们大一岁,站在你面前你都不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来,谁都不敢惹他……”

“大一岁?他今年高考完了?”诸葛青问,张楚岚摇摇头:“读到高二不读了,那时候他和王也……”

“别说了。”王也喝住了话头,“以前的事别提了,反正他现在已经跟咱们没关系了。”

张楚岚没再开口,转身听校长讲话。诸葛青虽然只听了一半话,也没坚持问下去。他等了一会儿,才扭头看了一眼场外。

有个男生站在那里,高高瘦瘦的,头发凌乱,其他的他也看不清楚。

宣誓结束后各班按次序退场,他们拎着板凳往外走,诸葛青打算拉着张楚岚往后一点,接着问一问关于王并的事。他刚走到张楚岚旁边,就看见王也被王并拦住了。

“挡路,麻烦借过。”王也没看前面的人,掂了掂板凳,低声开口。

王并没动,脸上挂着让人不舒服的笑:“哟,前两天我看见王爷爷,老人家说你要读高三啦?说你现在总算是收心要重新做人啦?”

“我好像一直都挺人模人样的吧,当然有些人没个人样,他也看不出别人怎么样不是。”诸葛青跟张楚岚快步走到王也身后时,只听到这么一句。

啧,和王也熟起来之后诸葛青就不常听到他说的扎人话,没成想今天又听了一遭。

王并扫了一眼张楚岚,在诸葛青脸上多留了几秒,又把注意力转回去:“怎么着,还真打算做个人了?你丫别装了吧,你要是做个人,那我算啥啊?我的人生可是托你的福毁的一干二净,啊王少?”
王也叹了口气,慢悠悠开口:“王并,被板凳砸的滋味,还没尝够呢?”

王并立马变了态度,浑身戾气地盯着王也,眼神凶恶,大热的天诸葛青被渗出一身冷汗。他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被张楚岚扯住了校服。

“?”诸葛青回头,看见张楚岚冲他拼命摇头。

王并很快平复了心情,还上前一步拍了拍王也的肩膀:“还没到时候呢,我不急。好好复习啊,王少。”

那天晚自习诸葛青出现了中暑的症状,他拿了假条往休息室走,路过教室时给东张西望的张楚岚使了眼色,又在超市买了一堆零食,才成功贿赂他开口。
“这事我一般不给外人说。”张楚岚坐在操场边,一边拆着跳跳糖的包装,一边提防着门口有教导主任的手电光。“实不相瞒,王也以前比现在皮多了……”


张楚岚口若悬河地说着单口相声,诸葛青在一旁默不作声。按张楚岚来说,王也从小到大就是一混世魔王。当其他同龄小孩还在大院里捉迷藏玩秋千时,王也一副“你们这群愚蠢的傻子”的表情,从他们身边目不斜视地经过,跑去找他大哥玩。

王也有俩哥哥,大哥入伍二哥经商。他小时候大哥还在市内呆着,经常带着他去部队玩。一来二去王小少爷的本事大了,脾气也上来了。他中考完嚷嚷着要入伍,那时候他大哥已经去新疆了,王也被他爸揍了一顿,按着头来上高中。

上高中王少爷也不安分,逃课是家常便饭,打群架更是少不了他的份。家长三番五次地请,他也绝不低头。这所学校里的孩子打小都是认识的,偏偏王也懒得和他们打好关系。
他们高一快要结束时,当年的高二生去了操场开誓师大会,老师都去维持秩序,闲不住的王也偷偷溜出了校门。路过隔壁的胡同时看见了王并。

王并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货,在大院里没有同辈愿意和他一起玩。小时候就干着打破小伙伴头的事,长大后干的事更加出格。只不过他爸他妈都不在了,他爷爷把他宠上天,听不得别人说他的孙子。王也隐约听过几耳朵王并的事,不过他俩不熟,王也撞见王并的时候,对方正把一个女孩往墙上按,那个女生惊恐地大叫,朝王也看过来的眼睛里满是绝望和惊恐。王也愣了一下,看着手里的板凳——门卫已经认识了他,他这次还是借着去对街修板凳的理由溜出来的。
他拎着板凳冲了过去。

“那个女孩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王并最后被学校开除了,这事是王也爸爸处理的,没人敢告诉他爷爷。当时王也被他爸教训得不重,本来这事他没错,不过王并爷爷吹胡子瞪眼的,所以王也只能挨了打,又做保证以后不混了,他爸又送了人情,这事才算过去的。其实王并那时候还联系到学校继续读高中了,但是今天看来那孙子应该没走上正道。”张楚岚拧开一瓶可乐,听着里面的气泡呲呲声沉默了一下:“今天你太冲动了,王并是个疯子,从小到大做事都不计后果,咱们跟那种人,没斗的。”

这事像是轻飘飘的风,不到三天就被其他人扔在脑后——作业太多了。明明高三的刚刚考完,他们还不是正式的高三生,但老师们恨不得让他们成天学习,即使期末考试来临,上课的密集度也没有减小一点。

当考完最后一门时所有的人都虚脱了,趴在桌子上半天不起来,直到班主任通知由于奥运会,暑期有二十天时,欢呼声几乎要响彻学校。“这段时间你们都注意着点,不要惹是生非,给外国友人展示我们最好的素质,绝对不要出岔子,全城戒严不是开玩笑的!”班主任的叮嘱声淹没在叽叽喳喳的聊天声中。


诸葛青回到家到头睡了两天才爬起来,慢吞吞开启了他的假期之旅。除了写作业就是和王也张楚岚他们出去玩,日子过得飞快。街道上越来越密集的横幅与小旗带来欢乐的气氛,不到一周,那个全球瞩目的开幕式就要来了。

他们这次是要去拿手机,据说有一款叫“苹果”的上市一个多月了,挺多人都在用那个。王也他们的手机都是在一家店里直接拿的,张楚岚一边侃大山一边看了看路:“我记得这个胡同穿过去能直接到?”

“那就走吧,没看见咱们南方来的小兄弟快要晒干了吗?”王也带头走了进去,诸葛青扇了扇风,没有任何意见地跟进去,走到一半就和王并遇见了,对方手里拿着个手机盒,估计是刚从手机店里出来。

“狭路相逢啊。”王并神经质地笑,指尖都微微哆嗦起来,“我还琢磨着什么时候能找你叙旧呢,怎么着,在这里碰见了?”

“咱们走吧。”张楚岚在一旁低声开口,下一秒就被扔来的手机盒刮了脸颊。“谁他妈和你说话呢?把自己摆端正点!”王并厉声喝道,“你们俩今天他妈乖乖跪下磕俩头,这事就和你们没关系,王也必须留下来!”

“……”王也把张楚岚推到身后,走上前看着王并的眼睛:“王并,这话我之前就和你说过了:你说你,怎么就不能做个人呢?”

后来有无数人问诸葛青关于今天的事,反反复复的,详细经过,第一人称第三人称换着来,那些老师,派出所的人,自己的父亲,王也的家人。他们告诉诸葛青:“不要怕,你把你看到的都说出来。”

要说什么?能说什么?说王也和王并扭打成一团,他和张楚岚要帮忙却被王也喝住吗?要说红了眼的王并掏出的那把刀子,还是说王也在警笛声响起时迅速转身,跟他俩说“今天的事和你们没关系”?

诸葛青只是摇头,问其他人:“王也还会回来读书吗?”

没人准确地回答他,王并被捅伤了——这是正当防卫,但是路过的路人只看到王也拿着刀子,而胡同里没有任何摄像头。

那场轰轰烈烈的开幕式就这么拉开了,晚上诸葛青坐在卧室里,听见窗外的烟花声,轰轰烈烈,无比繁华。

在他转学到来之前,班上有位一个人坐的男生,高三开始后,那人变成了自己。谁都不知道王也去了哪,大院里的孩子都不知道,他们只是说这件事被王也的爷爷知道了,没瞒住。

他的前青春期——或者是中二期,来得无比迟,却又精彩绝伦。他转了校,同桌在轻描淡写举手投足间带他见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然后他的中二期就晒干在2008年的夏天,干涸得彻彻底底,这小半年却在他脑子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是一段很好很棒的记忆,诸葛青敢肯定以后和别人谈起青春里干的疯狂事,他绝对说的是这半年的事。只是还不圆满,还有很多没来得及做的事,他还没有给王也说过自己以前的事,也没机会带着王也去看一看他的家乡。这个北方的男生似乎对南方人一直抱有善意的误解——他们很弱。但是连水都有坚硬成冰的时候,诸葛青没有告诉他这一点,他们就不再见面了。


诸葛青的高三枯燥无味——或者是,没有王也的高三,枯燥无味,突然之间所有的人开始恐慌,眨眼间就有了倒计时,眨眼间写不完的试卷盖住了他们,而时间已经来不及了。老师还在讲台上有条不紊地讲题,而每个学生都已经哭过几轮,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写着晦涩难懂的题目。诸葛青有时抬头望向窗外,冒出一点若有似无的感慨。

你说毫不知情的失去才后悔与早点明白却不敢说破,到底哪个更残酷呢?

他的大学志愿填的全部是北京,弟弟诸葛白也过来读高中了,父亲除了房地产开始投资互联网,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轨迹,好像人都是孤独的。上了大学诸葛青更愿意窝在图书馆里,消磨着自己突然空下来的时间。

寒假班里的同学聚会,在KTV里听着别人鬼哭狼嚎了俩小时他终于忍不住了,推开门走了出去,漫无目的地溜达到高中学校——已经放假了,大门紧锁,校园里黑乎乎的一片。

诸葛青顺着围栏走,一边想起他在这里呆着的那一年半,匆匆忙忙,兵荒马乱。王也离开后他又变成以前那个样子,不再去网吧不再翘课逃自习——或者说,是因为那个人,他才有了肆无忌惮的勇气。

“……”诸葛青看见一个黑影正在翻围栏,动作干净利落,落地的时候声音都极小。那人轻呼一口气,摘下戴着的帽子,露出头后面的马尾来。

那时候王也特喜欢揪诸葛青的小揪揪,有一天还心血来潮:“等我毕业了,我也留个长发,咱俩组合去潘家园,我拉二胡你唱歌,应该能讨点零钱……”

诸葛青与王也面面相觑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乐了起来。

“好久不见。”

——————END——————

欲买桂花同载酒,
终不似,
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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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6 13:42:56 | 显示全部楼层
【也青】皮影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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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6年,王也后来想起这段时间的上海时,用了“染缸”俩字。他读的书不少,非得用这个词,将上海沾上些许的俗气。

不过说染缸倒也确实——他刚来上海的第一天从江头东走到江头西,看见修得明亮精致的租界,满是欧式风情,还栽了阔叶树在两旁,街道都是干干净净的白色碎石子铺成的;也看见拉黄包车的车夫脖子上的汗巾又破又旧,羊蝎子的店隔壁就是咖啡厅,再往前面一走,好嘛,是茶馆。

那会儿两边的合作闹得沸沸扬扬,虽然还没有正式发告全同胞书,来上海的人却越来越多,帮派杂乱,谁都想抓着机会爬一爬,虽然都不知道这个机遇好是不好,总之人得向前走。

王也在西北呆了两年,坐着火车一路过来,刚到的那天还担心饮食不适应,后来才发现一切担心都是瞎想,上海是真的好哇,你能想到的,这儿都有。黄梅戏的名角也来了上海,最大的戏园给人连租了一周,每天晚上都是人挤人地买票,抢不到票的不少人围在墙外面如痴如醉地听着院内咿咿呀呀的声音,极满足地露出笑来。

王也听不惯黄梅戏,他在北平的时候听着京胡和京打喧嚣热闹的声音,来到西北之后这里的信天游更加粗犷直接,实在是没什么品味听过于婉转的小调。不过梅园的票他连着买了五天前排,不为别的,过来听戏的鱼龙混杂,他得仔细盯一盯。

诸葛青老家是浙江的,本来家里做的是茶叶和绸缎的生意,虽然到处乱糟糟一片,家里的茶楼和染坊却一直坚持了下来。最近杭州风声也收紧,每天早上驶过大街的汽车都有不同的旗子挂在前面,举着白纸疾呼的学生倒是一年年相似。他听着来茶楼喝茶的人天南地北乱侃,听见要合作的风声,听见秘密开会的动静,到最后他拉着箱子去了上海。

上海这么大,要在这里打听消息几乎不可能,还是得先从交际开始。诸葛青知道那个名角一路北上,第一个落脚的地方就是上海,他也不整虚的,派人给对方送了一束花,第二天晚上对方派了跑脚的邀他去后台。

诸葛青一直等到戏唱到最后,才从戏园的后门悄悄走进去来到后台。这会儿后台冷冷清清没什么人,戏服凌乱地堆在一边,镜子面前有两盏小小黄旧的灯还亮着,好歹能看清屋里头的摆设。诸葛青走了一圈,没怎么翻东西,坐在化妆桌前面等人过来。

半个时辰后傅蓉才拖着步子走过来,连着唱了三天,嗓子这会儿可得仔细保护着,傅蓉只是点点头没说话,食指指了指诸葛青扎在脑后的一撮长发。

“这又不是辫子,被人逮住我也能喊一句知道大清早亡了。”诸葛青开着玩笑,傅蓉瞪了他一眼,一把推开椅子上的人,开始解下头上的装饰。她不开口,诸葛青也等得起,好半天才听见傅蓉慢悠悠的声音:“前两排的人这几天就没怎么变过,那个军官学校里的人都看见了……不过有趣得很,且不说合作不合作,他们倒是先忙着划开界限了。”傅蓉说得很含糊,“就这几天,还想着拉帮结派呢。”

“有趣。”诸葛青倒是对这些事不怎么感兴趣,他还是关心杭州的动静,傅蓉嘲笑他气量太小:“别想啦,现在想自立为王的还少?你要是真担心家里的生意,倒不如趁早投靠一个厉害的将军……杨将军最近风头盛啊,江西下边都没人敢招他呢?”

“我又不单单是为了这些家业。”诸葛青懒得解释,看见没什么好说的了,就要起身告辞,被刚刚卸完头饰的傅蓉一把扯住袖子。

“哎,这都好久不见了,走那么快干嘛?”傅蓉靠过来,笑眯眯地摸着他的马尾,“让我想想上次给你化妆是什么时候来着?”

王也盯了三天,按理来说这名角每次唱完戏都得和前面几排的一个个打完招呼,没成想他就出去解了手,回来看见大厅里人走得差不多了。

……不对劲。他嘀咕着走去后门守着总得弄清楚再说。后门开在窄窄的巷子里,只有路口还有那忽明忽暗的灯,接触不良也没人管,王也只得蹲在路边压低帽子,想想要不再瘫下去当醉汉,还没伸腿呢,门口吱呀一声,有个人逃似的快步走出来,王也抬眼去看,只看见对方散在身后的马尾,和嘴巴下面有些乱的一抹红。

“嘿……”看起来是个男的,就是这副模样有些奇怪。王也还在揣测着人是不是唱戏的小配角,对方看过来,眯着眼睛没辨清神情,匆匆一瞥又离去了,那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人耽搁了名角交际呢。王也抬眼瞄了眼阴沉沉的天空,拍拍衣服也起身走了。

诸葛青算是怕了傅蓉了,这人打小在戏园长大,自己和她勉强算个青梅竹马,只不过每次都得被人抓着化一整套的妆,幸好他这回溜得快,不然又得洗上好半天,才能把那些油彩褪干净。

只不过半路中被人看了去,实在是令人不爽。诸葛青回到住处还在想着对方的眼睛——那人的头发实在是乱,就那双眼睛还是亮亮的,在那么黑的地方,诸葛青还是一下抓住对方的眼神,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看起来不像是蹲墙角的痞子。

这个疑问还没落下去,他就有了答案。三天后学生又上街,虽然能派的警察都已经上了街,说是清肃,谁都明白那些学生算是撞枪口了——好巧不巧的,怎么就在租界门口闹事呢。诸葛青睡了懒觉,上街的时候人群四散,行人都木着脸赶路,要么站在一边看着警察逮了还满脸稚气的孩子就是一枪托,那学生进气少出气多,眼看着晕过去了。他今天要和杭州过来的管家商量夏天布料的事,刚巧碰到这事,诸葛青尽量挑着路边走,还是在拐弯的时候被人一把拽了进去。

“兄弟!我今天对你不住了,还得麻烦您和我……咦?”王也话说到一半卡了壳,诸葛青倒是抱着胳膊笑眯眯:“怎么帮?”

那些带着枪的大兵过来时,这边只有俩因为谈不拢生意差点大打出手的商人,看到气势汹汹闯过来的人有些愣,警察绕了一圈,指着俩人的长头发笑笑,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不过那笑分明是带着点轻蔑的。

诸葛青倒不在乎,就凭头发还能判定一个人跪着不成?不过他这会儿心思不在这里,而是盯着眼前的人看。王也刚刚说了自己的名字,现在摘了帽子扇风,一边“哎哟哎哟”地叹气:“你说这事闹得,刚出门就被一群小孩裹着一起走,我这不冤吗……”

他的话真真假假,诸葛青听了一半进去,这会儿也不能出城见管家去了,索性跟着王也走,看看他到底要去哪。王也察觉出来,不动声色看了一眼诸葛青,后者笑眯眯地:“不是吃早饭吗,算我一个。”

他们来到王也预定的茶楼,还在开着,客人跑了个一干二净。掌柜的索性给人开了包厢图个清静。王也捏了一小块桃酥放嘴里,一边感慨:“就这家点心还不放糖!来上海这几天可真是憋死我了……”

“北方都过来人啊。”诸葛青冷不丁插话,没打算还要高手过招云山雾罩地说话,没想到王也跟听不懂一样:“可不是嘛,就上海还算能做生意了,北平也不行,那里一天天见人说鬼话见鬼就得磕头了,挣不了钱啊 。”

他说得诚恳,诸葛青在一旁冷笑。上好的平水珠茶在杯子里沉沉浮浮四个来回,诸葛青才再次开口。

“我这才想起来,咱不是在戏园后面见过一面吗?”他慢悠悠给茶水吹气,一手还敲着桌面,“实不相瞒,那位角是我打小认识的姑娘,去找她纯粹就是因为多年没见了。我诸葛青就是一生意人,来上海也不就是为了找靠山嘛,你可没必要试探我。”

“我懂我懂。”王也点头,“您看我都从北边赶过来了,上海人多机会多嘛,谁都想分一杯羹不是。”

话说到这份上,再撕破脸也没别的意思。他们坐在那一个发着呆,一个只顾得上对付那碟点心。诸葛青等了等,王也还在那吧唧嘴,喝茶如牛饮,没什么表示。他等不住了,起身一把抓住王也右手的手腕,下一秒就被人顺势卸掉力道反扣在桌子上。

“哎,哎,轻点。我要是想害你,刚刚就不替你打掩护了。”诸葛青头被抵在桌子上,不碍他斜眼看着王也:“我都闻到血味了,你也不必再装下去了吧,手得多疼啊。”

他说得轻轻松松,好半天王也才松了手放开他。诸葛青一直习惯穿长衫,王也今天还是西装革履的,还打了很正式的领带。诸葛青也没跟人客气,一边拽过领带解开来,一边把王也右手处的袖子掀上去,满袖子的血。看起来是被子弹擦伤了,不过这创口不小,半个胳膊都在往外渗血。

“就这还跟我聊什么拍马屁分杯羹呢……”诸葛青说着,一边把已经放凉好半天茶水拿过来冲了冲伤口,“忍着点,这用处比不上消毒水,但好歹还是有用。”

王也看着人熟练地拿领带包扎伤口,到最后又把袖子整整褶子抚平整,不像是一个生意人。他的眼神也没太明显,诸葛青低着头却突然开口:“打住,别想着揣测我。我就一普普通通卖茶叶绸缎的,可不想卷进什么纷争啊。”

话是这么说,接下来好几天王也都得去诸葛青落脚的旅店找他。不为别的,药店里消炎药水卡得死紧,一般人根本搞不到,诸葛青揣摩着王也应该没让其他人知道自己受了伤,只能每天一大早就来敲门。

一次两次还行,第三天诸葛青打着哈欠给人塞了布包:“您拿走,别和我客气,可别再一大早扰人清梦了。”

“这怎么好意思。”王也一边接过来布包,一边还是挤进房里去。前两次他都是上完药就得走,今儿好不容易得了闲,早饭是要蹭的——王也说是这么说,诸葛青没理会这人信口拈来的借口,一边按了铃叫人送饭,顺手把门口的报纸捡了进来,头版就是黑压压一排字,闹事的学生放出来了,警察那边还说了些官话,诸葛青没仔细看,只是扭头盯了一眼王也,那人放松得很,窝在椅子里把玩着桌子上的一把木雕扇。诸葛青没多问什么,反手关了门,还是觉得困,转身又去找他的被窝。

这房诸葛青住了快半个月,屋子里到处都是随意摆放的自己的小物件,王也扫了一周,没什么特别的,倒是窗台那边摞了一堆书。他想着起身看看,却没动作,还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那柄扇子。

“老王。”窝在被子里的诸葛青突然开口,“你别想着拉我进去,我没多么高尚,奉献不了自己。”

“这么坚决?”王也没露出多少惊讶来,“我怎么听说诸葛家的长子19年奔走斡旋了不少啊。”

他这句话落下,屋子里就静了。店里打下手的端来早饭,王也接了又将门关上,自己先津津有味捏了包子来吃,馅儿还是甜口的,他今天却不怎么排斥了。

“19年?”诸葛青笑了一声,翻过身盯着坐在桌子前面的王也,“我那会儿不刚从国外回来?还以为大家都是一腔热血,没成想事情还没做完,自己人先跑了不少,冲在前面的顾先生,不还得背上自己人骂出来的罪名吗。”

“那还是得有人冲上去啊。”王也有些噎,拍了拍胸口,“再说了,摇旗呐喊的人不少,里面能有俩敢冲上去干架就算不错了,更何况现在和那时候又不同了,人可不得时时变一变想法嘛……”

“可千万别。”诸葛青没再听下去,他打断王也的话从被窝里钻出来,“我呢,只想把家里的生意保住。杭州城里谁不知道诸葛家的茶楼和染坊?谁来杭州当山大王都行,钱我给,百姓我护,大家能活下去就是最大的本事。你说我的做法对吗?”

“没什么错。”王也喝了一口茶,懒懒地开口。

“仔细品着,这可是刚炒好送过来的雨前茶。”诸葛青笑骂了一句,“你算是我朋友,受伤了出事了我也能藏你帮你,这就是我诸葛青的处世之道。但是让我也跟着投进这趟水,我不干。”他还是挂着那副笑,“说我是懦夫我也认,说我是软蛋我也不反驳。我就是不会为了别人把自己搭上去——铺子,生意,能保就保,不行就丢。这算是最谨慎的商人了吧——我也没想着当叛徒啊。”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王也不反驳,就是轻巧问他一句,诸葛青摆手:“然后呢,你怀抱一腔热血冲上去,你护着的人说不定还吐口水嫌你打扰人家安静的生活呢?你就说,有几个百姓愿意一天换一个城主啊。”

他们不再争论这件事,勉强算得上各退一步,毕竟道不同朋友还能做,至少在上海这个熙熙攘攘的地方,能遇见脾性和自己相投的人可是极少的运气。诸葛青和王也后来又去戏园听过几次戏,那时候傅蓉还在,一甩袖子娇嗔地看了一眼这边,眼睛里泪盈盈的,看得诸葛青只打哆嗦。戏散了他还没来得及开溜,就被人“请”到后台去——要死一起死,诸葛青一把拽住在一旁看笑话的王也。

然后人就被老老实实按在椅子上任凭傅蓉在他脸上抹来抹去。“这人真讨厌,我还有一天就要走了,花也不送饭也不请,合着连妆都不让我化了。”傅蓉朝王也抱怨着,将眼角最后的一抹油彩涂上去,“小时候还乖乖的,出了一趟国,嘴巴倒是越来越不饶人了!”

“……那我也没说什么呢……”诸葛青含含糊糊地反驳,被傅蓉弹了脑崩。王也在一旁乐出声,得到了诸葛青轻飘飘的眼刀,他们没说多少话,傅蓉就被杨将军的儿子请过去说话。诸葛青呲牙咧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总觉得滑稽可笑,他抹了一把嘴巴上的口红,却被王也按住了:“稀奇啊,你看一吊眉你眼睛都睁开了。”

“可不是吗。”诸葛青看着镜子慢慢眨了眨眼睛,突然回过味来:“关你什么事。”眉毛这么卸他不太清楚,之前都是由着傅蓉折腾,诸葛青全程挺尸当死人。这会儿后台只剩王也和他俩人,王也更不知道卸掉,说着要试试,反而把眼角打上的红色抹得更开,看起来诸葛青像是欲哭不哭,气得他一把打开王也伸过来的手:“得啦,你也住手。”

他们说着乱七八糟的话,王也说上海的空气湿潮,北方很干燥,一场大风能刮半个月。又说他那段时间在陕北,那个北风啊挂在人脸上眼睛都睁不开,王也坐在屋子里烤火,听见山头有汉子吼着信天游爬山……

“你还在北平住过?”诸葛青这会儿总算折腾出一些门道来,一边慢慢擦着脸,一边听着王也乱七八糟叙述里的关键词。

“嘿,我十六岁之前可不得一直住在北平吗。”王也站在后面,看着镜子里的他,“北平好啊,什么时候有机会,带你去城墙下面晒一整天的太阳,晒得人都要化成一滩水……”

“我不做那么浪费生命的事。”诸葛青皱鼻子嫌弃,好一会儿又问:“……北平好不好?”

这下轮到王也沉默了,他不再和镜子里的诸葛青对视,扭头看着一边的头饰,就算放在桌子上,还是一晃一晃,微微地抖着。

“北平不好哇,什么时候我又能回北平当废物成天晒太阳,那就是又好了。”王也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话,又扭过头,看着妆卸到一半的诸葛青。

“卿卿如晤……”王也没压住说出来,很快又打住话头,诸葛青“嗯?”了一声,他摇头:“你这是自己洗干净,还是等傅蓉?”

合作的事一直含含糊糊,浙江又闹着要自己干自己的,诸葛青连夜回了杭州,没顾得上给别人打招呼。好不容易半个月后再次来上海,人已经瘦了一圈,手腕处的骨头生生可见,他却不在乎,还在吐槽着交上去的那笔钱:“……没钱你当个屁的山大王,好嘛,回过味朝商会大开口……”

那会儿傅蓉已经北上了,上海他聊得来的只有王也一个人,诸葛青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太聒噪,闭嘴去喝茶,这次换他牛饮了。王也没有吱声提醒,若有所思地想着事情。

说起来他俩相处的时间短,却很快熟悉起来,只不过还是把持着一些距离——是王也顾忌着不迈开步子,诸葛青明白对方在想什么,他也没法子。

毕竟谁都说不准会不会再次变天。

却来得措手不及。那晚上海枪声响了半宿,第二天醒来街上干干净净,窸窣的声音却响起,合作算是彻底完了,昨晚啊,对着名单一个个地抓人……

诸葛青听得零碎,他去王也落脚的旅店,没找到人。这会儿诸葛青还在安慰自己,王也没跟那些人正式搭伙,顶多就是个临时打工的,名单上应该不会有他的名字,再说了,除了有几次连着见不着人,王也一直跟着自己晃悠,虽然脸上的黑眼圈从来都遮不住……

越想心里越乱,诸葛青前段时间在杭州丢了一半的家业才保住了城里的百姓不再多交税,他也只是笑骂“狗东西吃不饱”,这会儿找不见人,却开始手抖,没让自己冷静下来,反而敲了电报,让上海一直潜下去的伙计都出来找人。

八个伙计,十年前就被他爹派到上海隐姓埋名,这会儿全城跑了一边还是没找到人。诸葛青骂了一声,揪头发的同时想起来那人喜欢去江边晒太阳,跟游手好闲的废人一样,好几次直接滚到草丛里睡过去了。

找到王也的时候诸葛青盯着人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看起来挺平静,也不知道这会儿人是什么表情。诸葛青犹豫了一会儿走到人前面,王也没抬眼,盯着翻腾不止的江面。

“青,你说人啊……”王也叹气,“不投身进去,总觉得自己高贵;好不容易想干些事吧,总是这样那样地被束手束脚。到头来想握住的东西,被别人摔了个稀巴烂。”

诸葛青没开口,这会儿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行啦,在上海呆的时间够久了,该见的人该干的事也差不多了。”王也起身拍拍土,“虽然今天被毁了一大半,好歹也让我明白了一件事。”

“我是真的愿意给那些人争取些什么,就算他们戳着我脊梁骨骂,我还是想让大家站着活;就算他们已经跪久了,他妈的不知道站起来活是什么滋味,也得去争!”

王也头一次发了火,诸葛青咬牙看着对方,知道自己再也说不了什么,他缓缓开口:“你要出城,我能想法子……”

“还真当我来上海当废物哪。”王也摆摆手,“行啦,再把你扯进来,诸葛家的家业这次就得丢尽了,你还是回杭州当生意人去……”剩下的话含在嘴里没说出来,王也看了看诸葛青,今儿穿着白衬衫,东奔西走沾了灰尘,但人还是挺拔的,像竹子。

“得护好城里人啊,这可是你说的。”王也拍拍他,又顺了一把诸葛青被江风吹得散乱的长发,“那走了啊。”

三天后上海再次血流了满街,那会儿诸葛青已经找不到王也了,他偷偷打听过,没问到一丝有用的信息。后来他想明白,对他来说,王也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半年后弟弟诸葛白长到二十岁,诸葛青回到杭州给他过生日,桌上长寿面还没吃完,诸葛白就听见他哥轻轻一句“家里就交给你了。”

惊得诸葛白咽不下去嘴里的面条,诸葛青还在笑他:“怕什么……我十七都跑去英国了。”

诸葛青突然开始做海运,花了一大笔钱买了通海证,上船之前把头发剪得极短,看得管家哎哟哎哟地可惜,他摸了摸寸头,觉得这样也不错。

一开始还是茶叶和绸缎,渐渐地他船舱里带了其他的东西,国内第一瓶百浪多息是诸葛青在欧洲跑了三个国家拿回来的,没想到后来那是比黄金还贵的救命药。他的手上茧子越来越多,海风吹得人不再白净,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诸葛白能哭到他以为自己已经入土了。“王也,再见面你可得让我好好揍几下……”他心里头暗暗地骂那个再也没有见过面的人,一边还得让弟弟少哭丧。

战事吃紧,海运做不下去,国内的明争暗斗也越来越激烈,诸葛青索性让全家北上来到山西,见识了北风刮人是个什么场景,也听到了和陕北差不离的信天游,还遇到一些人,说话不着调,做事却干脆利落,从来不拖泥带水。

诸葛青一直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一步步入了这趟河,吃的苦头数不胜数,反而还越走越深。好在他眼光一向毒辣,总算北迁这事做得又快又正确。打跑外敌,国内还得再解决。虽说广播里喊着和平和平,诸葛青一把压低天线:“和平,这俩还能和平商谈,那上海当年就不会乱成一锅粥啦。”

“哎呀,你还去过上海。”说话这人是诸葛青在山西认识的张楚岚,聊天最不着调,心思却最是缜密。他们这会儿凑在一起喝酒,北方自家酿的酒可不像江南那边绵长,一口下去能从心口烧起火来。诸葛青最近忙着干其他的事,顾不上打理头发,索性把已经长长的碎发扎起来,张楚岚“哎哟”一声:“这他妈的巧了不是,你跟王也兜里的那个人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嘛!我就说一见面就觉得你眼熟!”

这么多年过去,这个名字猝不及防得再次出现,诸葛青都来不及做什么反应,只能愣愣地听张楚岚叨叨:“王也你不知道吧,人可是北平大学生呢,据说读的建筑,读到一半辍学南下做事情,我还是三年前跟他见面。那人面上看着软和,心跟石头一样硬,也就喝酒这块是孙子,那晚醉成烂泥,跟宝贝一样掏出一张纸片,上面画着的人和你像呢,就是头发比你还长!”

“……他说了什么?”好半天诸葛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张楚岚没察觉出不对,还在一边嘬牙花回忆:“说什么,卿卿如晤?反正颠三倒四没听清。那人厉害着呢,只不过后来又去南方了,也不知道这会儿还活着没有……人嘛,相逢就是一面,之后再见可就难呐!来,干!”

张楚岚又开始碰碗,诸葛青却低下头笑出声。“卿卿如晤……”他喃喃地念出声,又抬头骂:“你这个文盲,连这个都不明白……”话说到一半,却哽住。

可不是吗,那才是1911年,张楚岚才多大啊,要让个小孩明白什么呢?人可是十四就摸着枪了,他诸葛青算什么东西,一直犹豫一直错过,非得现在还给自己心口插一刀。

“卿卿如晤……”他躲在海碗后面,被不怎么纯正的烧酒呛出泪来。

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

“老王,你可真是……”诸葛青笑笑,“现在的我可没功夫慢慢品茶,比牛饮还要俗气一些呢……”

他没再打听,觉得没消息就是好消息,这会儿来了个三年前的回忆,让诸葛青恨得咬牙,又不知道该对谁骂两声。

屋子里还在嬉笑打闹,局势未定但晨光已现,年轻人怀揣理想热血期待明天,诸葛青却再也呆不下去,他走出来,看着黑漆漆的天空,连一颗星子都无。

他刚来山西那会儿,走夜路总是摔跤,这会儿没打灯没月光,诸葛青走得平坦顺畅。就像是多年前他剪短头发后走向海船一般平静。路间有缥缈的歌声传过来,赶路的人在给自己唱歌听。

哥哥打山头走过来,灰尘迷住我的眼。

哎呦喂山风快快吹散,让我看看阿哥的脸。

哥哥模样在我心,阿妹何时再见你。

四十里外灯亮起,不见阿哥的身影。

石头不转水不转,人家都在你不在。

石头不转水不转,人家都在你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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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6 13:44:00 | 显示全部楼层
【也青】有迹可循

*文风尝试。
——————
五月末的北京已经热到不开风扇半夜就要醒来好几次的程度,诸葛青被毕设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上一个床头小风扇去年已经光荣退休,好几次想着要下单,回头又忘得一干二净,只能在凌晨两点睁着眼睛看黑漆漆的宿舍,舍友睡得人事不知,有呼噜声此起彼伏,让人心里烦躁的同时又觉得更热,身上粘着汗,碰到被子都觉得要着火。诸葛青又躺了半小时,发现确实睡不着,干脆抱了电脑走出去,到一楼大厅坐着。

老实说大厅比水房还要凉快,不是没有动过打地铺的念头,舍管大爷挨个敲门说大学生要有大学生的素质和形象,诸葛青也就没再这么想过,这会儿人刚走到拐角处就被一阵凉风兜了满头满脸,让诸葛青想起他小时候在村里里疯跑时迎面呼啸而过的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不再注意这些细节。夜深易惆怅,诸葛青甩甩头,朝沙发那边走过去,近了才看见一团黑影。

“?”诸葛青默念之前看志怪小说时记下的“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一边凑近一看,好嘛,应该也是个在宿舍热得受不了的兄弟,估计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人睡得很熟,姿势有点别扭,诸葛青没看清脸。

不过他现在也顾不上打量别人,自从导师知道他之前在设计院打过杂后,就很少再指导诸葛青做毕设,基本算是他自己指导自己毕业。诸葛青有苦说不出,他想说老师我在设计院打杂一年半最熟悉的就是竞标时能一眼看出哪几家是托,话到嘴边又变成好的老师今晚我再去看看资料。

眼看还有半个月就要交论文,诸葛青也顾不上再等老师来看,天天除了图书馆就是实验室,他头铁选了杭州古建设计,从头到尾看资料看得眼花,一边还要抽出时间来修改自己的图,明明白天觉得没问题了,现在一看地下车库上面居然打算栽乔木,他一边嘶气一边改,每两下就顾着点保存。

诸葛青在搞毕设之前花重金换了电竞鼠标,这会儿手感上来动静有点大,咔嚓咔嚓几下余光看见旁边的黑影动了动,慢慢爬了起来,醒了。

王也记得他到大厅时沙发这里确实空空荡荡,本来想着坐一会儿就回去,被细碎的声音吵醒时才发现自己脸贴着红木沙发好半天,脖子一动就疼,估计是落枕了。他小心翼翼扶着脖子摆正自己的坐姿,就发现旁边坐着一人,手边有个小台灯,电脑还是呼呼地散气。再仔细看看那无神的眼睛和“在沉默中我选择灭亡”的表情,应该也是被毕设愁到的应届生。

他一句话没说,心里绕了十八弯,旁边诸葛青其实也在盯着王也看,不为别的,这个锅盖头实在是眼熟,但是他在脑子里翻了一圈,同学里好像没有这号人。诸葛青还在琢磨,王也伸胳膊伸腿做拉伸,动作挺流畅。在小台灯的光下衬着一看,诸葛青想起来了,这从不消退的黑眼圈和依然流畅的起势收式,这不王也吗。他们曾经一起选了太极课,大二的时候。

这事说起来也很奇妙,诸葛青那会儿抢课忘记报体育,最后教秘没办法就把他塞去别的院,据说那节太极课本来学生太少都要停了,全靠其他院的学生撑了起来。于是第一天点名老师数了数,四个大院八个专业的学生能凑到一起也算是缘分,那就先教你们站桩吧。

诸葛青对太极拳其实没有过深印象,顶多就是小时候跟着大人一起看电影时看着里面的道士起势出拳,卸力收式那是相当帅气,再就是和小伙伴一起乱喊什么野马分鬃白鹤亮翅瞎比划。十多年后系统地学习时才发现这门学问高深得很,很多人起势像是中风后遗症颤颤巍巍,但是站在他前面的男生一抬手就有那味儿,真是道路千万条,圈不同别硬融——诸葛青甩头,忘记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边看对方的动作边调整自己的姿势。很快老师也发现这学生比划得挺不错,喊到前面当门面去了,诸葛青才知道对方叫王也,是化工院的。

他对化工院的学生还是有点印象的,因为他们俩院实验楼靠在一起,诸葛青大一暑假开始跟着老师跑,要么窝实验室画图,要么跟着去竞标现场听规划书顺带看着好几家公司演戏。有好几回他在实验楼待到很晚,匆匆忙忙回宿舍时抬头一看发现化工院全楼依然灯火通明,这两个专业倒也都是熬命的,没差。

这么一层十万八千里的关系搁这,诸葛青有意无意就会在体育课上看着王也,他打小耳力好,听生科院的几个女生八卦,据说王也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他爹是中海王卫国……

诸葛青可喜欢听八卦,最喜欢全方位无死角地把一件事捋清楚然后心满意足功成身退。按道理他应该记得很清楚,这些八卦每次上体育课都要听一遍,实时更新。但是那学年体育课过后他把王也忘了个干净,这会儿看着人才有了印象,记忆躲在脑海里呼啦啦泛起,王也藏在黑暗里,只有一小半胳膊被台灯的光照亮。诸葛青冲人点头,完事才有些尴尬,要是王也根本记不得他了,那这大半夜有不认识的人冲自己点头,可不得惊声尖叫——诸葛青又开始脑补,王也跟着点头,没说话。这是认识的意思,或者至少眼熟,管他呢。

诸葛青不知道该聊什么,他最近就没怎么和人正常交流过,睁眼闭眼脑子里都是那个设计图在转。点点头又顿了一会儿,他继续埋头画图,王也在一边坐着发呆觉得口渴,又晃晃悠悠去门口买水。诸葛青听着黑暗里传来哐当两声,不一会儿王也又走进台灯照亮的小小光圈里,递给诸葛青一瓶水:“喏。”自动贩卖机从四月份就开了空调,诸葛青接过来,已经有空气附在瓶子上凝成小水滴。他说了句“谢谢”,拧开瓶盖时发出轻微的“哗啦”声,然后温热的口腔被一大口纯净水冲刷,恍然间生出沙漠旅人痛饮的错觉来。王也坐在沙发另一边喝光那瓶水,将瓶子捏在手里,有细碎的声音一直响起,却不怎么恼人。诸葛青不知道王也醒觉这么久怎么还不回宿舍,但是大厅里确实比他顶楼的宿舍凉快许多,想着要不熬个通宵改完图,再次抬眼时发现已经五点半了。

得,确实熬到天发亮。诸葛青伸懒腰,看着还坐在一边发呆的王也问:“你也打算白天补觉?”

“哪能呢。”王也几秒钟后才慢悠悠回答,“我这等会就要洗脸刷牙去实验室看反应了。”

“啊……”在一点点亮起来的天色里诸葛青关掉小台灯,脑子也随着运转缓慢,他想了想终于反应过来:“你失眠啊,那处理反应不得出事情吗。”诸葛青积极支招,“那你得多喝牛奶,晚上再跑步。”

王也点头,诸葛青这会儿手麻脚麻只想往床上躺,也不再说什么,拎着电脑往楼上爬,也不知道王也什么时候走的。他冲进宿舍就把自己往床上扔,舍友说命最重要啊,诸葛青嗯了一声,拿被子盖住头。

他这一觉睡到下午五点多,醒来又渴又饿下三路也急,好不容易解决完打开电脑看了一眼,老师让他去办公室一趟,改一下图。诸葛青想着“还有这种好事”一边收拾东西,跑到办公室门前才想起一口饭都没吃,他犹豫了两秒抬手敲门。本来以为改完图就能回去,没想到老师先给他扔了一份策划书让他看,说下个月竞标,其实都已经定了,去就是看看怎么演,但是对他们这种本科生来说也算一个机会,言下之意就是要让诸葛青看看,到时候跟着去。

诸葛青捏着那份策划书,他知道这机会也确实不错,但是当下最要紧的毕设在老师这里看得不值一提,让他有些上火。他盯着封皮看了好半天才吐出一口气,坐在一边圈圈划划。等到后来老师看着图指指点点,他在一边做标注,出来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多了,老师让他赶紧回宿舍,自己接了电话在谈项目,诸葛青看着桌子上一口没动过的茶杯,心里不是滋味。他坐电梯刷卡出门,像魂一样飘过操场,飘着飘着发现这大半夜里面还有人字跑步。

诸葛青放慢脚步,那人擦着围栏过去时他“嘿”了一声,是王也,听到诸葛青的招呼王也扭头,人已经跑过去了。诸葛青看着他又倒着跑回来,隔着围栏憋了半天蹦出一句:“你还真跑啊?”

要说人比人气死人,他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和王也往宿舍走时诸葛青听见对方今天处理反应倒废液,十一点多出了实验室自觉晚上还是得失眠,于是绕着操场跑圈跑到现在。诸葛青一句“嗯”拐得韵味悠长,心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他们走到宿舍楼前的学院大道时诸葛青才猛地一下有了精神,从三月花期开始,这条路上的花一茬接着一茬,别人看起来好看,压根不知道后面还有建筑院院长和校长的一段野史。诸葛青指着路两边的花,说那时候院长亲自操刀设计这条路,图交上去之后校长觉得两边只有柳树太浪费,改树池;第二版又觉得树池太低,往高提半米,学生能坐着看书;第三次院长自己交过去,校长琢磨了一下,说要不不种柳树了,没有花不好看啊,四季的树间隔种,在路的尽头立个塑像。

“相传那天晚上院长追着校长从办公室跑到操场,说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最后双方各退一步,没有塑像但路两边四季都要开花。院长面前不能提起这条路是他设计的,一提就死。”诸葛青走到铃兰花下看了看花朵,地灯藏在草丛中漏出点点光,“据说校长那时候原本没决定选哪个大能立像,院长说要不就来个你的塑像吧,名垂千秋,气得校长鼻子都歪了。”

“不过花还挺好看的?”王也看了看树池,“这花花绿绿的小石子铺出来也好看。”

“洗米石。”诸葛青看了看树池,“这里不算主干路,树池有些别别扭扭下嫁的感觉,原本院长想在下面开个车库,结果地面上非得栽这么多树,不敢瞎折腾了。”

“挺有意思。”王也听得津津有味,“你毕设也做这个?”

诸葛青心里头这会儿还在想着自己是不是废话太多,没想到人对建筑挺感兴趣,他咳了一声:“我哪有院长那么厉害,就是看着古建筑设计图抓瞎献一献丑,本科生嘛,水平也就这样了。”

刷卡进宿舍楼之后诸葛青又叨叨了几句古建特色,俗话说外行人看热闹,王也却听得很认真。他不好意思糊弄,连比带划外加现场背名词解释,等王也说他到了时诸葛青才发现平日里爬楼要死要活的情况没出现,对方就比自己低一个楼层。诸葛青挥手又爬了一层到自己的宿舍,洗漱完爬到床上,点开手机看着屏保,他的屏保最近换成了自己的设计图,没事干就打开琢磨几下,今晚本来还打算熬夜,看了两眼细节就困得不行,划掉手机秒睡。

他梦到老家的村子,但那不是自己小时候,而是很久之前,村子里的人穿着古老的服饰,他们喊“阿青”,粗糙的手抚过诸葛青的头顶。村里的人种地捕鱼,诸葛青跟一位老人在山顶修缮一座老屋。为什么要修缮,他不知道,诸葛青明白自己在做梦,只是梦境过于真实,甚至能闻到村子里特有的草木香。他和老人一直修啊修,终于在天黑之前敲好最后一颗木铆钉。

他躺在堂屋正中间,门敞开着,能看见墨蓝的夜幕和闪闪发亮的星子。诸葛青盯着夜空不知道在想什么,老人递了竹筒给他,里面是甘甜的水:“我们今晚要等到流星。”苍老的声音响起,诸葛青点点头,一切事情都这么理所当然,因为要看星星,所以他们一直在维修这座老屋。

流星划过的那一瞬诸葛青睁开眼,惨白的天花板和夜幕中耀眼的弧线重叠在一起,让他愣了好久才意识到那个梦已经结束了。梦境的含义无从得知,但是他突然想着自己的图里屋顶要不要改掉。

剩下的那半个月诸葛青心态好了不少,论文毕设两头赶,顺便和王也渐渐熟悉起来。王也这人更有趣,据说他毕设和论文已经全部完成了,不过师兄觉得他实验做得很干净,抓着人一起做横向。王也那天说了自己能拿到的钱,诸葛青问他想怎么花,王也说不清楚,还没想好。

但花总是要花出去的。王也说这话的时候他和诸葛青在食堂吃饭,那时候离答辩还有两天时间,他们俩都摆脱了实验室也算可喜可贺。大中午食堂里嘈杂的声音盖不住王也轻飘飘的话,诸葛青没过脑子就说,那去看海吧。

话说完才反应过来,摇摇头说他也不清楚,就是之前看的什么校园青春电影都这么演,临到结尾总要有花火大会或者海。北京城里看烟花有些困难,离秦皇岛的海倒是挺近。诸葛青越说越觉得自己过于主动,岔开话题说起答辩的事。

答辩当天不出意料地被怼了,诸葛青站在电脑前一点点解释着自己的思路,老师们提问的角度却刁钻,甚至问出“你的图怎么样才能在CBD中标”,诸葛青心想古建放CBD那我必须给它整个C位,嘴上还是很乖地回答了。

怼得很惨,结果却是好的。当场出成绩,导师在那边说毕设完全是诸葛青自己做的他没怎么指导,于是诸葛青的成绩单上印了“优秀”。那天晚上王也问他有什么感想,诸葛青说早知道他就应该拿到毕业证再找工作,简历上还能有个优秀毕业论文扯大旗。

不管怎么说他们确实要和这个学校告别了,那天晚上诸葛青醒到凌晨三点,发现自己确实睡不着之后出门,在院长设计的那条不伦不类的路上走。路灯亮着花也开着,这会儿世界陪着他清醒,让诸葛青突然想喝酒。他一开始酒量并不好,但是无数个熬夜画图的日子让诸葛青从咖啡到啤酒再到乌苏,一跃变成去酒吧能喝一晚上的愁苦人士。借酒消愁能不能有效他不知道,不过在凌晨四点他开始想念罐装酒,拉环去掉,气泡可以一直撞击铝壁,噼里啪啦响好长时间,好像在说兄弟我们与你同在。

但是他拎了一袋子酒回到宿舍大厅又觉得这次一个人喝可能有点无聊。他大学四年过得自律规矩,眼看着学生生活就要倒计时了,整点刺激的吧。

“这就是你四点半给我打电话的理由?”王也嘟囔了一句才坐下来,“祖宗喂,幸好宿舍其他人今晚睡得迟,你打电话过来他们根本没听到,不然我就要从六楼被人扔下来了。”

“我的错我的错。”诸葛青笑眯眯道歉,拉开一罐气泡酒递过去,“这个喝起来跟果啤一样,不上头。”

话是这么说,但是看到王也的脸一点点爬上红,诸葛青就知道对方确实是一杯倒,好在六楼也不算太高,他到时候还能把人扛上去。

没有下酒菜,废话来当佐料。诸葛青说他们大二体育课其实是一起上的,王也说他记得,然后又说:“我大一就知道你了。”他在军训期间就知道诸葛青了,诸葛青哦了一声,说是不是因为我太受欢迎了?我可是一入学就有撩妹国手的称号。王也摇头:“你太白了。”

诸葛青太白了,不是死气沉沉抹出来的白,而是在太阳底下刺眼的白。王也军训第二天就在水房扭伤脚,喜提伤残连新成员,一天没事干就搬着小马扎坐在树荫下看着别人站军姿训练,然后轮流写稿子,赞扬同学们不惧炎热难能可贵的品格。其他同学埋头写稿子,王也坐着坐着就开始打盹,教官看过来,他说养伤可不得多睡觉恢复体能吗?他说得振振有词,教官不跟他废话,第二天王也就被踢出阴凉区,来到志愿者桌子旁边帮人照顾中暑的同学。上午没什么事情,下午王也一个人守着,就看见有男生背着人跑过来,说是站军姿的时候晕倒了。

那个男生就是诸葛青,王也老远就看见他,近一看确实白得发光,不过诸葛青忙着照看同学没怎么在意王也,顶多就是看了看他吊起来的左脚。临走前王也叫住诸葛青:“哎同学你还得在这登记一下。”他指着表格,诸葛青哦了一声低头,王也看见他半长的马尾晃荡在身后。

这事隔了三年多才摊开说,诸葛青哈哈一声:“你还挺有理,你怎么不说你还在长身体需要多睡觉呢,教官说不定还给你几天假。”

“过火了也不太好。”王也跟着笑,“我就是在想凭什么你扎长发都没有被批评,我还是伤员呢,站了半个月的岗给同学们服务。”

“老王,你不懂说话的艺术。”诸葛青得瑟了一句,说他别的本事不提,话疗的功夫那是一绝。看看时间已经七点多了,两人互相搀着上楼——主要是诸葛青扶着王也,这货酒量确实很差。

剩下的几天生活陡然空虚起来,简化到睡觉吃饭后只剩下了聚在一起玩游戏,狼人杀剧本杀打麻将,几轮过去王也和诸葛青的宿舍成员俨然像是同进同出四年的亲兄弟。在操场上玩剧本杀的时候还有人弹着吉他告白,另一边是毕业生的分手现场,在悲欢离合中他们八个互相指认对方是凶手,诸葛青的胳膊上被蚊子咬出四个包,王也的刘海许久没剪,垂在眼睛前面遮得模糊不清,于是成功逃脱,诸葛青莫名其妙被投成凶手,游戏失败。

“可以的啊你。”诸葛青盯着王也恶声恶气,“我把你当朋友,你却一个劲把我往坑里推。”

“我把你当宝贝儿,也没见得你叫我一声爹。”王也退出剧本杀的房间风轻云淡地回答,诸葛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嗷的一声飞扑过去揍人,打打闹闹好一会儿爬起来,就看见舍友呲牙咧嘴地让他俩安静。

大哥失恋了——刚刚接的电话,诸葛青还在按着王也揍,大哥听着电话里简短的分手通知,等到要再打过去时已经关机,联络方式统统拉黑,女朋友昨天搬了宿舍去工作的城市,就像是水滴掉进海里,一声不吭地消失。

半个小时后他们坐在酒吧卡座里,诸葛青熟练地点了果盘和乌苏,还在一边琢磨着要不要给王也点莫吉托,一路上疯狂打电话的大哥回来了,窝在沙发里一言不发地开酒。

爱情这事谁都整不明白,当初女孩能坐一晚上硬座来北京看他,现在也能干脆利落地说散就散。诸葛青知道舍友想不明白的是连大四都能熬过来,就差拿到毕业证往同一个城市努力了,怎么突然就按下了终止键。

“姑娘姑娘,你漂亮漂亮……”DJ缓下来的时候有个驻唱歌手冲上台,拿着吉他声嘶力竭地吼,这首早期摇滚诸葛青听过,但是在酒吧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唱,也不知道是文艺复兴还是奇妙的品味对撞。他拿了给王也点的苏打水回去,结果看见王也端着他给自己点的Mojito,已经空了一大半。

“……好喝吗?”诸葛青问,王也点点头,说就是太绿了,叶子这么多,里面怎么还有一片柠檬。

算了。诸葛青又下单了几杯长岛冰茶,就将手机扔在一边。其他人已经开始回忆自己从小到大苦涩收场的暗恋初恋第二春,总结下来就是恋爱真奇怪,要是能和游戏或者专业课一样逻辑分明就好了。诸葛青呵呵一声说也没见得谁想跟专业课过一辈子,于是他成为被集火点,舍友仔细一回想,不对啊,这货现在装大爷看破红尘,还不是因为他一直是被别人追着跑的?

于是大家怒了,声讨着诸葛青,顺便疯狂将他这四年的黑历史给王也他们抖。诸葛青奋力给自己挽回面子,扭头看到了王也的眼睛。

王也一直盯着他,直勾勾的,毫不掩饰的。或许在诸葛青坐下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这么盯着了。诸葛青想开口问,但是在驻唱歌手堪称噪音的吉他声里他的呼吸逐渐紧绷,王也没有说话,他也没有开口,但诸葛青觉得有什么东西就在咫尺,再往前一步,他摸不准会有什么结果。

他一直谨慎,自认从来不干没把握的事,但是这会儿诸葛青想开口了。刚刚大哥他们骂诸葛青没有吃过恋爱的苦,最好是在爱情里疼了哭了记下了才会感慨这玩意几千年一直不放过泯泯众人。诸葛青觉得话在理,他深呼吸又稳了稳心跳,他说:“王也。”

哐的一声,王也倒在诸葛青肩膀上,鼻子和锁骨撞在一起也分不清楚谁更疼一些,但是王也喝醉了是真的。看着桌子上两杯装长岛冰茶的杯子空空如也,诸葛青叹了口气,将人放在一边盖上外套,顺便冷静冷静自己超过八十迈的心跳。

已经放倒了一个,其他人并不在意,毕竟今晚大家要不醉不归,王也的酒量只能算是个零头。舍友哀嚎爱情怎么就如此神秘让人捉摸不透,突然掉头说诸葛青你这人平时也没见多主动,女孩子为啥就喜欢你这种人呢。为啥呢,大家都在那里胡乱分析,诸葛青也没明白。虽然他被人冠了撩妹国手的称呼,有时候也会开玩笑自称一下,但是诸葛青的恋爱经验却少得可怜,浅淡如同夏天日出前的雾,意识到时已经散了。那大兄弟也就是提了一句又开始和旁边毕业前就分手的舍友对着吹,烤肉店里来来往往的顾客即使在接近凌晨也没有减少,聊天声混合着酒精味孜然味很快卷进空调。喧嚣中诸葛青看见已经晕乎好一会儿的王也爬起来,摇摇晃晃凑在他耳边,我们去看海吧。

我们去看海吧,青。

那声音低又哑,传进诸葛青耳朵里像是塞壬的歌声,让他千杯不倒的脑子发胀,让他神智漂浮在空中,等到反应过来时他们已经来到了车站。这里无时无刻上演着重逢与离别,半夜出发或者到达的人都是满怀心事的行人,拉着行李箱匆匆走过,只有他们在合计喝掉五杯长岛冰茶后决定去秦皇岛看海,毫无征兆,仓促得像是沾在玻璃杯上的水滴,很快就蒸发掉。

诸葛青已经记不得他们是不是打车过来的,在西站的候车室里他久违地感到紧张与兴奋,画图时从没动摇过的手此刻微微发抖,他的细胞在尖叫,血液撞击着心脏发出快活的噼啪声——他成为王也手中拉开的啤酒。诸葛青有逃跑的冲动与犹豫,但王也坚定又不容拒绝地抓着他的手,诸葛青无法拒绝,他有些绝望地想,原来我无法推开王也。这个认知又让他在内心深处唱起歌,不管是民谣,山歌……什么都好。

姑娘姑娘你漂亮漂亮,你要汽车你要洋房,我只有一辆吱嘎作响的单车和夕阳,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在黎明前出逃。

要不要和我一起出逃。列车行驶后诸葛青有些茫然地抓了抓王也的手,他的指甲划过王也的手掌心,微微有些痒。王也扭头看他:“冷吗?”诸葛青摇头。一直以来王也是软和的,是好脾气带笑,说什么都不会发火的,今天诸葛青才知道对方心里有灼灼燃烧的火。如果王也是甘愿忍受火刑将自己封存的神祗,那诸葛青就是用自己的生命在火上跳舞的人,他呼喊,他大笑,他在王也耳边无声张口,他将满腔的爱意倾注。他敲着王也的外壳,他的声音在王也的心脏里噼啪作响。于是火光漫天,于是他们出逃,决绝地,义无反顾地。

这趟凌晨出发的列车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人少,每个黑夜总是为白天孕育故事,只是很多人没有看见种子发芽的过程。诸葛青靠着王也昏昏欲睡,但是他一直睁着眼睛打量别人:那个妆容精致的女孩一直在看电脑,那个神情呆滞的中年男人攥紧手中污渍满布的包,旁边应该是他妻子的女人耐心地用手指梳理他凌乱的头发。车厢里的故事满满当当又不互相打扰,诸葛青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咕嘟冒泡就要溢出来,他凑在王也身边开口,从小时候在村子里疯跑讲起,他说着自己有些孤独的童年,被电线四分五裂的黄昏和嘎嘎叫的乌鸦;他讲起自己可爱的弟弟,夏天屋子里弥漫的雾气,西瓜被切开时细胞破裂的声音;他回忆那些睡不着的夜晚,它们温柔沉默地组成“诸葛青”这三个字的含义,电脑发出的光,窗外的风声……诸葛青要将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都讲完了,他一直抓着王也的手,对未知的明天充满了期待。

后来的事诸葛青记不清了——他不知道那是梦,还是王也讲给自己的故事。他看见宽敞的胡同和一屉屉白白胖胖的包子,红色的砖块摞在巷子深处,北方干燥的空气裹着柳絮烦躁地吹。那是他不曾旁观的,王也的过去。他俩的回忆里都没有海,但是他们要去海边,要说出一句话,要开启一段准备迎接疼痛和争吵洗礼的旅程。

列车到站前诸葛青听见悠远的汽笛声,他恍惚间以为自己在海边,那是货船发出的声音。诸葛青睁眼,发现王也用手遮住自己的脸,隔着对方的手掌心他还是能够感觉到太阳,炙热,磅礴有力的。

早上七点这里还在缓慢地苏醒,他们跳上公交车就融入了这座城市的律动,每个人都有着目的地,诸葛青和王也要去同一个地方。

诸葛青想过很多次见到海的场景,激动落泪倒不至于,但驻足凝视应该是要有的。但是在闻到咸味的风之后,他放慢脚步却没有停下,看着深色的海面,走到哪里才能看见属于自己的浪花,他还不清楚。

但每个故事总要画个句号,王也拉着他的手往前走,背影看起来略带着驼,诸葛青想着他们第一次的见面,他以为是太极课,但王也说要比那还早一年。于是王也这里多了一年的时间,他能够单方面看着诸葛青。两个学院靠得很近,他在处理反应的间隙朝窗外看,有个扎着马尾的男生急匆匆走过,手里拎着电脑;在食堂里诸葛青曾经排在他前面打饭,王也一不小心瞄到对方的手机——停留在豆瓣某个腥风血雨的版块很长时间,看起来很感兴趣……不经意的偶遇太多,想要见面时却得不到回应。王也自认看淡一切,想着和对方的交集也就到此为止了,谁都没想到在大学最后的尾巴上命运挥挥手,得到意料之外的馈赠。

在离海浪最近的沙滩上诸葛青停住脚步,蹲下来听着潮声。他侧着耳朵闭眼,试图在声音里找出规律,事物都有其发展的逻辑条理,两个理工男对此深信不疑,蹲在那里好半天,诸葛青睁开眼睛,就看见王也凑了过来。

爱情没有逻辑啊。

它让理性燃烧,让冷静失控,让人明知苦果已结却依然对它趋之若鹜奋不顾身。王也的嘴唇被海风吹得有些凉,诸葛青再往里面探索,咂摸出昨晚长岛冰茶的味道。他自诩千杯不倒,却在对方的口腔里尝到微醺的滋味,诸葛青揪住王也的袖子,有叹息声在胸膛响起。此刻无需多言,语言是苍白矛盾的,在唇齿间他们的爱情发出巨大的声响,撞击着两个人的心脏。

而旅人终于找到了归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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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盖头老王帅得一批,凶凶的老王也很好。摸一个错过十年的双向暗恋。

———

“诸葛青,如果你那天没把信放错地……”

“……”

“我就不做没有发生的设想了。不过我敢肯定,如果没有放错,我也不会慌不择路离开北京。”

———

南北的差异大多都是让气候带出来的,诸葛青听说有几位家里的同龄人跑去北京工作,一个个都止不住地流鼻血,哭喊着想吃家里做的煮蚕豆。他还在一头雾水,等反应过来人已经在首都国际机场了,行李箱最里面还有严严实实一包新鲜蚕豆。

“我那时候跑过来读书也没见得为了吃的哭天抢地啊……”他沉思着,抬手打了出租——七月的首都站在太阳底下能掉三层皮,空气也闷得很,他懒得拉着行李箱挤地铁,花了多余的钱去酒店——家里阿嬷的意思是到了之后直接去见人,诸葛青看了看半空中明晃晃的太阳,还是打算晚上再说。

他冲了澡出来,一排未接来电静静地躺在屏幕上,原来那几个记错飞机到达的时间,这会儿才想起诸葛青来。他也没客气,敲了一顿小吊梨汤,随便说了几句就挂掉电话。

上一次来北京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那会儿地铁还没开通这么多条,街上也还没这么多的人。高考完他咂摸了北京最后的一点韵味,坐上南下的火车,也把那三年的经历丢在脑后,很少回忆起。虽然近来家里的长辈因为他的个人感情问题一个两个都着急,甚至旁敲侧击问:“是不是喜欢的姑娘已经结婚了啊?”弄得诸葛青哭笑不得。十年来北京的变化过大,走在街上他已经记不起哪是抄哪的近道了,只能打开地图搜,倒也扒拉起来读高中的回忆。

那时候他刚十五,脑袋后面的小揪揪勉强能在扎起来后和肩胛骨持平。原本要在老家继续读书,父亲却北上做生意,和母亲商量了两天,上火车前带了还在暑假里没缓过神来的诸葛青。

初三的暑假漫长湿热,从绿皮火车半开的窗户里吹进来的风也让诸葛青昏昏欲睡。只不过越往北吹过的风就越猛烈,到最后睡眼惺忪的诸葛青听着火车长长的鸣笛声,看见外面火红的夕阳铺开来,整个天空都是红色,让他的脸也发烫。

那会儿转学还算容易,他爹却犯轴,赶了三个饭局愣是把人送进了名气不小的一所高中,诸葛青第一天去的时候还特意打量:砖砌的围墙用灰粉涂了薄薄一层,看起来低调得很,门口却守了仨保安,看得那会儿的诸葛青嘶了一声。这会儿他顺着百度地图走过来,看见围墙上又是喜庆的红色巨幅海报又是气球挂了一溜,顿时愣住了,他想了想,又在搜索栏里重新打了一次学校的全称,好嘛,“您已到达目的地”。

“嘿……”在已经大变样的围墙外边走了好长一段路,诸葛青才摸到校门在哪里。学校全翻新,连最有韵味的那一笔题字都换掉,现在校名是谁写的,他半天没认出来,但是诸葛青却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这不是周年庆吗,赶上整趟的一百年,可不得举校同庆。

看着校门口人群进进出出,诸葛青也存了些想进去看看的念头,只不过他手中没请柬,连个邀请邮件都没收到,要进去看看怕是够呛。虽然已经是二十五的人了,看见门口一脸严肃的保安时诸葛青还是发怵。他想着要不就这样吧,听见身后“哎呦”了一声,张楚岚站在那里用手指着他好半天,憋出一句:“稀客啊,我看背影就觉得眼熟!”

张楚岚是诸葛青转学一个月后才认识的,没有别的原因,王也和他那会儿刚熟起来。这会儿靠着张楚岚的一包烟和三句马屁,诸葛青成功走到学校里面,一边聊着有的没的。“我说你那会儿高考结束一声不吭地走啊,我打电话过去都是空号。”张楚岚显然还不忘呛几句诸葛青的不辞而别,不过夹杂着说他现在在天津做物流,倒是时不时往这边跑。

“就你还想收到请柬,去哪儿读书了也不知道,电话号码也没留一个,学校贴个寻人启事给你递请柬啊。要么你牛逼一点成杰出校友,也能被教导主任三请四顾地找到你门上去。”张楚岚抬起下巴给他示意,“喏,还能在橱窗里拥有一席之地。”

他们走到教学楼的长廊边,这里的展示窗里贴着密密麻麻的照片,一眼扫过去全是知名企业家行长董事长,诸葛青看花一样从头走了一遍,半途停下来看了看右上角的照片。

“啊?哦,这王也。”张楚岚也凑过来打量,“你还记得他高考完就找他哥去山里和新兵训练的事吗?听说后来他报了地质学,三天两头跑外边找矿,这不三年前找到什么金矿,最近调回研究所,比跑物流的我轻松多了!”张楚岚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讲,诸葛青看完上面的简介,给他扫盲:“那叫稀土资源,啥金矿啊。找个金矿就能从野外调回来?稀土可比金子贵。”

“反正现在他能呆在橱窗里,你和我就只能在外面晒太阳。”张楚岚简短地总结了这段对话,外边的太阳晒得他半死不活,叠声催着诸葛青去教室看看。诸葛青嗯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照片,好像留长发了。

晚上在体育馆还有杰出校友代表讲话,他们扫了一眼,没一个认识的。张楚岚要请诸葛青去吃烤串,后者爽快地答应,把和本家那几个同辈的约定忘了个干净。北京现在摆摊的见不到,吃烤串都得去店里。张楚岚本来还要按着导航走,没出五百米就擦着汗指向一旁的店铺:“这也是烧烤店,得了,就这!”

“……”话是这么说,但这家在美团上都找不到,诸葛青一边怀疑着口味一边走进去,店里坐满了一大半,看来应该行。张楚岚刚点了三盘麻小,手机嗡了一声,他示意诸葛青自己看着点,一边接起电话说了一堆,听着好像是对面那人要过来,张楚岚描述不清楚地方,只能站起来说着“我马上出去”,一边对诸葛青说:“多点一些,王也等下就过来。”

“……”诸葛青翻菜单的手停了一下,张楚岚没注意到,一边抱怨着“你个土著还找不到地方”一边扇着风往外走。他们刚坐下时服务生送了两杯酸梅汁,这会儿杯子上凝的那层雾已经化成水,在桌子上积成小小的一滩。




诸葛青和王也头一次相遇也是在吃烤串的时候,那会儿校门口还让摆摊,但是休息时间卡得死紧,排在烧烤摊前面的队又老长,每次晚饭的点都有一群撒着腿狂奔的孩子抢着占位置,而被老师拖堂的班只能听着外面的吵嚷声叹气。诸葛青在家没怎么吃过沾了辣椒粉的烧烤,这会儿在北京他爹顾不上解决他的三餐,诸葛青跟刚出山的猴子一样,看见啥都要抓摸一把,门口最好吃的串串摊他摸得门儿清,再加上嘴巴甜会说话,每天烤串的阿姨都会照着他留下的纸条装一袋等着诸葛青带走。只不过今天班主任显然说上头,从五千年历史讲到现如今的金融格局风云变幻,最后说起北京飘忽不定的房价,中心思想是读书才有出路。老师在讲台上慷慨激昂,诸葛青坐在下面一边抖腿一边盯着手表瞧,八点上晚自习,八点半阿姨收摊,这会儿已经七点四十了,还有十分钟就要敲预备铃,但是班主任今天丝毫没停下来的意思,看来是觉得书中自有千钟粟,读书人不看重吃食。诸葛青将脑袋搁在厚厚一摞书后面,叹气和肚子的咕噜声一块响起,班主任的一句“今天就到这”话音刚落,屋里坐着的人呼啦啦没了一大半,都饿急眼跑去食堂觅食了,只有诸葛青跑到一半拐弯去了南区。

学校南边没规划好,至今都是一大片疯长草的空地,围墙旁边还栽着树,简直就是翻墙的绝佳场合。诸葛青自认弹跳力不错,也从来没有被围墙卡住过,也不知道今儿是饿花眼还是没力气,翻到一半听见细微的“嘶啦”,他僵在墙头上不敢动弹,一手慢慢摸索着大腿后边——墙头没什么玻璃片也没有碎石子,他没想明白是什么扯住衣服了。

诸葛青跨在墙上,手里边一寸寸摸过去,才发现裤子不知道为什么卡在石灰缝里,看来今天祸不单行。他小心翼翼揪出来感觉了一下布料,还挺结实,没扯坏。诸葛青放下心打算发力,听见后面有人深吸一口气,扭头只看见对方蹬上墙,一眨眼就翻了过去。

他还在感慨“这哥们练过吧”,对方已经双手插着裤兜摇摇摆摆地走开,看那方向应该也是去吃烧烤。诸葛青将另一条腿跨过来,一抬头就看见对方折回来,伸着一只手,还朝他摆了摆,怎么看都像是“抓着我跳下来”的意思。

“……”他在拒绝和解释之间犹豫了两秒,诸葛青还是选择抓了人的手跳下去,没什么理由,主要是那手骨骼分明,指节很长,指甲剪得平整干净,莫名就让诸葛青觉得舒服。

他跳下去说了句:“谢了啊哥们”,就听见手的主人一句惊诧的疑问:“不是姑娘?”

那天晚上诸葛青和王也站在围墙外边大眼瞪小眼好半天,一个没解释男生为什么留长发,一个没解释为什么翻墙这么利索,一分钟后默契地分道扬镳,两分钟后发现好像走的是同一个方向。诸葛青忍不住看了对方一眼,这锅盖头留的,前面和后面都快一样齐了,看不清楚眼睛,在路灯下倒是能看清对方的黑眼圈。

虽说初遇是尴尬的,但过程是融洽的。站在秋风中吃完烧烤的两人回去翻墙的时候已经互相自我介绍了一番,虽然除了名字和年级以外也没交换出什么信息,但是翻墙过来时王也又下意识接了诸葛青一把——他先翻了过去,站在墙那边伸着手,等人跳下来时抓住。不过诸葛青没那么做,他跳下去的时候带起一股风,扑在王也脸上时王也闻到洗衣粉的清香,顺带着对方和自己击掌时发出清脆的“啪”的一声。王也遮住眼睛的刘海扬起来,诸葛青头一次看清楚对方的眼睛,挺黑挺亮,就是有些下三白,让对方带了些冷漠的意思。再加上王也一口标准的京腔和比他稍微高几厘米的个头,王也一开口诸葛青就觉得对方在嘲讽人。也有可能是因为王也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一句惊诧的反问,让诸葛青后来一想起对方,就有声音绕在他耳边。

“不是姑娘?”




“——齐啦!”张楚岚一回来就吆喝了一声,坐在窗边的诸葛青抬头,看见张楚岚身后跟着的人。比起记忆中好像又高了,大热的天扣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扎起的长马尾乱七八糟的,走近一看,黑眼圈还是那么重。

“地地道道的北京人也能摸不到这里,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酒香巷子深,杜康没闻到吧。”张楚岚胡诌一句,抬手又要了一扎啤酒。诸葛青在一边抬了抬手:“再加两瓶白的。”

“牛逼!”张楚岚举着大拇指点赞,又问坐在一旁不吭声的王也:“您不是拒绝了学校的邀请说没空吗,这会儿有时间过来撸串啊?”

“学校吗,没啥好回忆的,大热的天我穿着西装站在体育馆,我这不活找罪受吗。”王也一开口还是那熟悉的调调,诸葛青只坐在一边笑,没说话。

仔细算算他们在王也高中毕业后就没有再见过,已经八年了,八年的时间能稀释冲淡一切喜悦或悲伤,尴尬或痛苦。诸葛青自认不算什么长情的人,不然也不会一直定不下来,这会儿坐在王也身边,回忆却汹涌淹没他,比空调里吹出的冷风还嘈杂喧嚣,吵得他脑仁疼,一会儿眼前是王也瞪着他的那一眼,一会儿又是右手边王也的半截手臂,线条分明,看起来在野外找金矿的时候确实锻炼人。

好在不久东西就上齐全了,一扎啤酒两瓶白酒,杯子居然是大号高脚杯。张楚岚找服务员问了一下,对方抬着下巴说这是本店特色,有高脚杯没红酒,这就叫本土化。

“我有这逻辑也就不会在批文件时一直装孙子了。”张楚岚敬佩地看着对方的背影,手上的动作毫不犹豫,戴上手套刷刷几下开始剥虾。诸葛青边吃边笑话他,一不小心把辣椒呛到嗓子里,咳了个惊天动地。正在难受的时候王也把杯子递过来,他顾不上细看一饮而尽,酒在胃里边烧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这人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白的。

“你这……”诸葛青话没说完脸上就红了,酒气一时半会散不了,王也看着他:“没反应过来。刚刚看着这桌子上最像白水的就是一个倒,你喝下去我才想起来。”

人说得振振有词,甚至带了点愧疚的语气,诸葛青没再说什么。张楚岚坐在对面缓慢而无声地咀嚼着麻小,总觉得气氛有点怪。




不过说起来读高中那会儿他们仨一直玩得最好,王也比他俩高一级,在翻墙偶遇之后连续一周,诸葛青都会和王也在南边围墙下碰到。一次两次还行,到后来诸葛青怀疑地看着王也:“我怎么老觉得你每次蹲这边等着扶我啊……”

“你想多了,我对男的过敏,那天晚上突发奇想帮助弱小纯粹是因为我看错眼,以为挂墙上的是一个有些彪的姑娘。”王也眼睛不抬地怼回去,没等诸葛青再开口,就助跑几步翻过去,在另一边等着诸葛青。

第一次认错,那你之后次次伸手是几个意思?诸葛青一边吐槽,一边朝上翻。他之后没有再抓着王也的手跳过,每次都是跳下来时冲着王也的手击掌,啪的一声,散在晚风里。

王也翻墙很利索,据说他大哥一直在部队里,小时候没事干王也就会去找他哥,顺便被抓住练一阵。对方弹跳力很强,走路抬脚时诸葛青能看见对方凸出来的跟腱,有时候撩起袖子,胳膊上的肌肉不明显,但是线条很流畅。

他们呆在一起时一般都是诸葛青在说,王也时不时回几句。王也说话自带讲冷笑话和嘲讽的意味,不过他本人看起来没这个自觉。张楚岚是后来才和诸葛青熟起来的,他们仨没什么话多话少的区别,有时候一个人逼逼半天剩下两个一句没听,有时候三个人互相鸡同鸭讲好半天,聊的东西都不在一个频道,半大的男生一被无视火气就上来了,有时一拳砸过去,在瘦削的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来。比力气王也最有劲,之前诸葛青试着和人掰腕,自认把十分力气都使出来了,王也一边一脸惊讶地说“不必让我这么多吧”一边刷的将人胳膊砸在桌子上,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看着诸葛青窄窄的手腕上浮出明显的淤青,王也啧了一声:“这招不得啊……”被怒从心中起的诸葛青锤了一拳。

说到做到,虽然后来诸葛青说着说着还是会冲王也动手动脚,王也却再也没对诸葛青下过重手,有时候他收不住,王也还会抓住人的手拧一下卸掉他的力道。

就这么着诸葛青读到高二,其他地方都适应得不错,只有夏天他受不了。北京这边的夏天燥热,吹过来的风都要把人身上最后一丝水分蒸干,每到大热天诸葛青就像是鱼干,没什么兴致,成天趴在桌子上不动弹。学校之前倒是给每个教室配了电风扇,结果有一次吊扇砸了下来,虽然没伤着什么人,但是第二天全校的电风扇就撤了个干净,只有高三的教室里有空调,其他年级每个教室贴了一张标语:“心静自然凉。”

诸葛青高一还是个愣头青,傻乎乎熬了一夏天,高二已经不干了——什么自然凉,有了王也这个高三生他也用不着再天天半死不活了。高三的晚自习不强制每个人都在,离家近的就去家里写作业,王也的同桌是其中之一,于是每天晚上诸葛青都溜到王也的班里写作业。他们的座位每周都要前后左右换一次,有一周运气好换到风口下,诸葛青披着校服几乎每天晚上都睡得人事不知。一边的王也做理综模拟,做到最后一题,长长的题干看得人心浮气躁,一抬头旁边还有个呼呼大睡的祖宗,在前面还摞了高高的书堆试图掩饰。看着看着他就手痒,给人已经长到腰上的一撮头发编了扭扭歪歪的麻花辫,等诸葛青睡醒看到,已经绑了好长一段时间,解开来时头发扭成一团,于是两人就在教室后面打架,桌子发出刺啦的声音,气得坐在讲台上的班长用笔敲桌子:“王也,管好你自己!”

班长是个女孩,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学习和处理班级事务毫不含糊,办事很利落。幸亏有这么靠谱的班长,他们即将退休的班主任也就放心地把大大小小的事都交给班长,晚自习没什么事不会一直看着。诸葛青每次等到晚自习敲铃后五分钟才偷偷溜进来,跟只悄无声息的狐狸一样。班长一抬头,诸葛青就朝对方笑笑,笑得女孩脸颊发红,看得王也叹为观止:“牛啊。”诸葛青那会儿还不会自称撩妹国手,只是冲人得意地挑眉:“看到了吗,这就叫专业!你要是想的话,找我学啊。”

“倒也不用。”王也打了个哈欠,有些困地翻到下一张试卷。诸葛青隐约听说王也的父亲对他抱了厚望,王也虽然不怎么说,眼睛下面的黑眼圈是越发的重。有时候诸葛青问:“哎你晚上睡多少小时啊?”王也说他也不太清楚,有时候半夜一睁眼,人还在桌子上趴着,已经是三四点了。



喝了两轮,桌子上的烤串下去一半,大部分都是张楚岚解决的,剩下的诸葛青在喝酒,另一个王也不怎么碰酒,就坐那喝着后来新端上来的一扎玉米汁。张楚岚的话很多,诸葛青也会时不时捧个场,王也不怎么开口,整个人窝在椅子里,有些心不在焉。

诸葛青也挺心不在焉。他在北京读那三年高中,王也这人占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虽然最后的那一面实在过于僵硬,但是诸葛青隔了八年的时间再次看到对方还是有些紧绷,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是主动的那个人。




高三课外活动少得可怜,只有两周一次的体育课跟放风一样令人期盼,还得担心是不是会被其他老师换掉。王也那次体育课来到操场,远远看见诸葛青在草地上拉伸。

“突然要跑一千米?”王也蹲下来看低着头的诸葛青,“嘿,你行不行啊,我看你大热的天就没怎么精神过,连前几次的热身跑都是躲过去的吧?”

“管好你自己。”诸葛青学着王也班里的班长骂过去,心里还是有些虚。他确实好长一段时间没怎么动弹过,也不知道这次能不能跑前面去。

王也看了看他热身的姿势,突然伸手捏了一下诸葛青的脚腕,后者有些茫然地看过来,王也面不改色地点评:“太细了,你这小身板去真正的队里训一周就得哭爹喊娘。”诸葛青还没来得及反驳,王也又说,“不过已经拉伸得不错了,放松跑,不会受伤。”

“……”诸葛青没吭声,过去集合领号。他被王也那一捏弄得有些魂不守舍,跑一千米的时候都觉得不太对劲,王也偏低的体温一直留在那块皮肤上,哪哪都不对。这样胡思乱想他倒是没跑太慢,和上次成绩差了五秒。跑出塑胶跑道后诸葛青还在喘着气平复呼吸,就听见王也的一声喊:“青!”

他回头,王也逆着光站在草地上,手里捏着的水瓶扔了过来。诸葛青眯起眼睛勉强去接,居然没有丢掉,稳稳地抓在了手里。他抬头看着王也,对方冲他挥手:“刚跑完,别喝太快。”说着扭头朝教学楼走过去,诸葛青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王也这周的体育课不是被物理老师占了吗?

他没想明白,晚上洗澡碰到脚腕,心跳莫名其妙停了一拍,睡觉的时候还在想着对方的那一抓。诸葛青裹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一边想着不会吧不会吧,一边又想哎呀那我是不是也应该找个时间给人说一声啊。

他没等太久。五月的最后一天,在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时,一整层楼的高三生全部涌出来撕书撕试卷,纷纷扬扬的碎片铺满天空再朝下落去,老师们一边说着“不要撕掉准考证!”一边又压不住咧开的嘴角。诸葛青那段时间没再去蹭空调,一来是高三没几天了,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在参加晚自习,二来他看见王也就觉得不好意思,又没把思绪整理明白,只能先这么耗着。

听见楼上的欢呼声他冲出去看,漫天都是白色,还有高三的准毕业生在尖叫。诸葛青模糊间听到有人说“老子终于要毕业了!”“考完试我睡他个三天三夜”……到处喧闹,他在拥挤中抬头,看见王也站在斜对面的楼上冲他笑,这个角度能看清王也的眼睛,跟第一次遇见时一模一样,清亮干净。看得诸葛青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看得诸葛青突然冒出大胆的想法——过于突然,以至于他都因为这个主意而发起抖来。




张楚岚剥虾剥到一半接了电话,他擦手走出去很长时间还是没回来,看来应该是生意上的事。诸葛青一个人喝了六瓶啤酒半瓶白的,去了厕所三趟,反而觉得脸上更热。他回来,王也听见响声给他让出空间让他走进去,那一抬头让诸葛青看见王也的眼睛,多少年过去了,还是跟当年初见的时候一样,挺温和。

就是他们在高中的最后一面,诸葛青才知道王也狠起来是什么个模样。他之后就再也没见过王也,紧接着就是高考,再次回到学校,看见张楚岚拎着一书包的试卷。“王也?他一考完试就去找他大哥了,这会儿估计已经在山里站军姿呢。”张楚岚匆匆说了几句就走了,留着诸葛青站了好半天,想起之前王也的一句话。

这是很久远的事,这会儿诸葛青的脑子里却一直翻滚着这段记忆——太不甘心,他头一次给人写情书,前脚塞到人桌兜里,溜达了一圈在楼梯间碰见王也,人却瞪着他,眼神又冷又凶。诸葛青还没问一句话,王也就擦着他下楼,再也没出现过。

“嗐,老王,你不记得了吧,我当年还给你写过情书呢。只不过赶巧不赶早,我前脚把信塞你桌兜里,后脚在楼梯碰见你,瞪得我那叫一个凶啊……我不才想起你对男生过敏么……”诸葛青止不住要说出来,自嘲也好调侃也罢,他今儿就是得说出来。朝高脚杯里泼泼洒洒倒了大半杯,这次是白的,他举起杯子豪气地喊了一声:“来,干了!”

王也看了看那酒杯,顺着搭在玻璃杯上修长的手指往上看,看到诸葛青已经开始变红的脸,和被刘海遮住的眼睛。王也不回答,诸葛青就一直那么举着杯子,一直到胳膊开始发酸,才听见王也轻飘飘的一句,像是叹息。

“你这句话,太迟了。”

声音不大,在闹哄哄的大堂里没掀起多少浪花,这句话却跟审判一样惊得诸葛青脸上的血色褪了个一干二净。他放下杯子,还没开口,又听见王也说:“太迟了,诸葛青。你塞情书之前,怎么就不看看那桌子是谁的?”

怎么就不看看那桌子是谁的?

谁顾得上啊——看完高三撕书和王也的那个笑,诸葛青一路飘着回家,在书桌面前写了撕,撕了写,最后写了一封简短有力的表白信。

“我喜欢你,你看这个字迹,认出来的话,是不是也能猜到我是谁?”

他怂到没写称呼和落款,想着王也要是连这个都认不出来,那根本没戏,他就装作无事发生。

高三一天一次模拟考,桌子都分开摆放,诸葛青熟门熟路摸到最后一排将信扔进去,朝门口走了几步,又折回去,把信掏出来重新叠了一遍——是个酸不拉唧的心形,这才心满意足拍着手离开,没成想他在这认认真真叠心,王也在后门看了个全须全尾。

你要说少年人心气能有多高,平时哄着惯着没觉得有什么,看到诸葛青在班长的桌子那边又是塞信又是重新翻出来叠个心心,王也却不想出声问一问了。他就那么看着,诸葛青回头的那一瞬间王也迅速走开,还是看见对方脸上有些紧张的表情。

王也小时候皮,上树掏鸟蛋下地追狗跑的事都干过,被大哥拎着训了一段时间老实了,这会儿却压不住心里的火气。他在外面走了几圈,还是没想出来诸葛青什么时候和人看对了眼,一直处在一起,连人什么时候跑不见了都不知道。

“大爷的。”王也没忍住,骂了一句又住嘴,站了一会儿决定先回教室。事情没落在自己身上都是情理之中,等一个雷劈在自己头上,得嘞,要什么理智,涌上来的火气差点把自己要撑裂了。他走到教室摸出那封信,看都没看揉成一团就扔进垃圾桶里,虽然知道这没什么用,王也还是做了过于幼稚的举动。

他在下楼时碰到诸葛青,差点要用眼神揍人,脑子里一会儿一个想法,想把人揍一顿打服,要么关起来让他谁也看不到。冷静下来王也只觉得一身冷汗,他自诩看透人世间那点破事,这会儿也控制不住自己。

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离高考还有一周,他借口在家集中精力,跟躲人一样不来学校,老师同意了。高考完王也东西都没收拾,第二天就去找了已经进山的大哥。

这些事放到现在,三三两两几句话就能讲明白,那会儿却隔着少年人过于脆弱的骄傲。在麻辣鲜香的味道里王也随便说了说,说得诸葛青一脸煞白,说得诸葛青不再开口。

“诸葛青,如果你那天没把信放错地……”

“……”

“我就不做没有发生的设想了。不过我敢肯定,如果没有放错,我也不会慌不择路离开北京。”

那这也就只能说一声命运弄人。诸葛青笑笑,想起自己这些年一些浅淡的喜欢,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自己淡了,原来是债没还清,原来是情没说开,跟劫一样,渡不过去就是一生的坎。

他抬手捂住眼睛,不知道算下来是谁欠谁更多。王也不回北京,他也不碰往事。那这会儿又算什么呢,回来了,坐下来了,一切说开,敬一杯给往事,给浑小子的莽撞和不解风情?

倒也还没有大度到那个地步。

“我错得离谱。”诸葛青举着高脚杯,也不看王也的神情,一口干了之后才敢找到王也的眼睛,牢牢地盯着,“那现在呢?你知道了,那是给你的信,错过了八年,你还是得给我一个答案。”

王也也看着诸葛青,他也留了长发,也还记得当初带着点变声期略哑的声音:“阿嬷说小孩子留长发辟邪,我这不就一直留了一小撮吗。”带着点得意,说这个理由让所有的老师都不再说什么。

“你再讲一遍,我不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

人间烟火,热闹的是每个人不同的悲欢离合。在逐渐燥热起来的北京,在八年时光呼啸而过后,诸葛青说:“我喜欢你,你看这个字迹,认出来的话,是不是也能猜到我是谁?”

王也看着诸葛青,看着他朝思暮想八年的人呼吸都放缓等着他的回答,于是他不想再多耗一秒,他说:“我知道你是谁,在朝你伸出手的那天我就在想,哪来这么漂亮的人啊。”

于是一次次的伸手,这次终于被人牢牢抓住,带着点失而复得的欣喜:“老王!你大爷的,刚坐在那一声不吭吓得我还以为你讨厌我八年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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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6 14:50:50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沙发沙发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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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爆太太!!!!呜呜呜呜呜好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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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8-20 23:30:5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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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0-30 11:39:2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文风我爱死了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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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0-31 12:47:59 | 显示全部楼层
最喜欢第一篇!(*'▽'*)♪,我还是最喜欢那种少年气了啊!(以及,王并王蔼必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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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发表于 2021-10-31 1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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