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酥山与熔岩 于 2020-7-17 19:17 编辑
王也对诸葛青说的第一句话,是“跟我走”。
那时候诸葛青从莫斯科回来不到一年,住在北京某研究所七个平方的狭小宿舍里,楼前种了一排桦树,他那本书刚刚写了一半。在一个普通的与其他日子别无二致的下午,他见到了王也,觉得这人有点面善。第二天他踩着掉落的桦树叶子铺成的那条路去吃早饭,忽然想起了王也是谁。他的确见过他的,在报纸上。
吃过早饭他被人带进了研究所所长的办公室,很慈蔼的平和的老人。所长坐在桌子后面,从眼镜上方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他,手里握着一沓纸。王也坐在靠窗的位置,身后站了一个面容冷峻的人,显得十分精干,训练有素。
所长问了他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诸葛青回答得胸有成竹,这是他昨晚就想好了的答案,但在他辨认出王也是什么人之后这种胸有成竹是否依然正确,这一点值得怀疑。终于,所长转开了一支钢笔,在纸上重重地划了几道,说:“你愿不愿意一生隐姓埋名?”
诸葛青犹豫了,王也的身份和这句意味明显的问话通通指向了一条不能返回的通路,当他踏上这条路,要么在路上前行,要么在路上死亡,再也不会有退出的机会。
王也轻轻咳嗽了一声,站了起来,所长把办公室让给了他们。诸葛青这才发现王也站起来的时候,显得比他坐着的时候要高大很多。
王也说:“你得跟我走。”
诸葛青笑了笑,这是他一个天长日久养成的习惯,他知道这时候自己该问王也一些问题,但也知道这些问题中的绝大多数王也都不会回答。他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机会了,这让他有点雀跃。他在那一瞬间想了很多的问题,然而最终出口的却是这么一句:“美国人真的关了你五年么?”
“啊?”王也瞧着他,脸上很快浮现出一种忍俊不禁的神色,又很快地收束起来,含含糊糊地说:“差不多。”
诸葛青抿了抿嘴角,说:“好,我跟你走。”
突兀的对话。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次突兀的对话奠定了他们一生的基调——在任何一个情感转向的拐点,接纳都来临得如此彻底。他是永远不会拒绝王也的,在他还不认识王也的时候就学不会拒绝,不想,或是不能,有时候是前者,更多时候是后者。他在面对王也的时候,似乎遵循了古老中国某种相生相克的隐秘力量,与他们一生所信仰的科学格格不入。
诸葛青一直记得他到达五院的那一天。天色已经很晚了,外面戒备森严,几乎是铁灰色的。铁灰色的天空,铁灰色的水泥,铁灰色的脸,或许还有铁灰色的枪。他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个没有任何标识的建筑群,会是他一生的起点和归宿。王也跟在他身后下车,将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铁灰色的楼群像母亲一样接纳了他们,然后把他们藏在了自己怀里。诸葛青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但这一夜他窝在招待所的床上还是觉得身体有些难以适应,进而彻底地有了人生第一次的失眠体验。他翻了一个身,在深秋的寒冷里觉出唯一一点暖意,是王也按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掌。
1957年末,一辆自满洲里开来的火车驶入了巴丹吉林沙漠,顺着一段特别建造的铁路来到了五院。
诸葛青精通俄语,有时候就由他来做翻译。随行的苏联专家非常健谈,对欢迎仪式上诸葛青娴熟的手风琴给出了极大的赞扬,说他从这样的音乐里听到了伏尔加河的涛声。但一涉及到关键问题,这位银灰头发长了一对鹰似的眼睛的苏联专家就变得高傲又强硬。他们每天只能接触90分钟的导弹,而且必须是在苏方人员在场的情况下。
王也心平气和,拍了拍诸葛青的胳膊:“你跟他说,我们按协议规定的来,既然协议上就是这么写的,那他说怎么着就怎么着。”
被王也挨过的那一块产生了剧烈的化学反应,诸葛青像是被烫了一下,俄语说得着急忙慌,一连犯了两个低级的语法错误。王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那时候诸葛青才意识到,王也是通俄语的,或许说得还很好。
那天晚上诸葛青躲在被子里,胳膊上那一小块皮肤上的烧灼蔓延到全身,拆散他的骨骼,分离他的血肉,这股力量原始又野蛮,汹涌澎湃。
他颤抖着握住那里,脑子里是王也修长的手,握着钢笔写字之前会有一点短暂的悬停,他个人的小习惯,按在图纸上的时候手背浮起血管的脉络,指甲圆钝,修剪得当。诸葛青从来不知道,或者说是从来没有注意到,男人在三十岁之后和之前的手是不一样的,会从一种挺拔的状态变得更有力量感,手掌和虎口变得更厚,骨节绷出方方正正的轮廓。诸葛青想象着王也的手在自己身上开拓,咬着被角射了出来。
诸葛青还很年轻,非常年轻。他入学很早,头脑又十分聪慧,以至于从苏联学成归国的时候,尚且不到二十一岁。到了这个时候,他满打满算不到二十三岁,五院的女同志很少,而他们这群人似乎也对个人生活表现出了一种过于朴素的迟钝。可是这一天过后,诸葛青再也不能以任何理由来推翻对自己的审判,他决意成为一个罪人。
他被爱和欲火双重炙烤,并从这种压抑之中得到了莫大的快感,只有一次他现了原形。每天晚上王也都会带着技术骨干进行研讨会,巨大的桌子上方吊着一盏极亮的灯,各式各样的图纸层层叠叠地铺在桌子上。他们离开之后,诸葛青独自返回了这间会议室,来拿他忘掉的一份报告。王也依然保持着他们离开时的姿势,右手撑着额头,中指和拇指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听到声响,王也抬起头看了诸葛青一眼。
那是无比锐利的一眼。发现是他,王也又松弛下来。头顶明亮的灯照不穿王也高挺的眉骨,因此那双总是疲惫的眼睛就被隐没在灰色的阴影里,使得诸葛青疑心刚才那锐利的一眼是他的幻觉,要么就是他太饿了——他们连掉在图纸上的饼干碎屑都要搓起来往嘴里送,饥饿在女人身上的作用更加明显,那个小陆就是,王也拿着蓝铅笔在她眼前晃,她瞪着一双憔悴又漂亮的圆眼睛说,那是红色呀——王也收回铅笔,什么也没说,几天之后载着整扇猪肉和粮食蔬菜的军用卡车驶进了五院。诸葛青结结实实地吃上了红烧肉,所以他不是饿,或者说那不是生理上的饿。
他对王也有着迫切的情感需求,甚至谈不上正面和积极,而类似于焦渴和饥饿。在这一瞬间他用以自保的不坏金身裂开了一个口子,露出来里面的还是那个泥菩萨,只因为他窥见了王也的脆弱。
“王、王……王也。”
王也微微皱了眉:“你叫我什么?”
诸葛青立即恢复了神智。那个时候包括诸葛青在内的所有人对王也的称呼还是王院,王也在五院的等级是一个空前绝后的“技术1级”,能叫他“王也”的人基本都待在中南海。
“我……”
王也笑了:“你紧张什么呀,我又没骂你。得了,回去睡吧,我看你是缺觉缺得人都癔症了。”
诸葛青不知道自己那种山呼海啸的委屈和逆反心理是哪里来的,他想叫你一声王也怎么了,你身上哪个地方没有被我以最下流的方式幻想过,你还不知道我晚上想着你自慰吧……
他硬邦邦地转过身就要走,又听见王也说:“唉……真拿你没办法,想叫就叫吧,不过只能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叫……让老张听见了他得开小会教育你知道吗……”
诸葛青觉得整个后背的汗毛都在王也的注视中立了起来,像是小动物遇到了好猎手时候天然的预警,他刚才还声势浩大的情绪一下子消弭无形,嘴巴里呼出去的气都是烫的。
这一晚回去他就发起了高烧,烧得整个人昏昏沉沉,嘴角起了白色的皮屑。这场病无缘无故,来势汹汹,诸葛青吊了三天的水才康复过来,醒来的时候床头柜上放着那份被他忘记两次的报告。他问了人,才知道王也来过,看他不醒,就又走了。
在这三天当中,他的身体内掀起了两场战役,一场是药物和他狐假虎威的白细胞对病毒的清剿,这一场较量他大获全胜,另一场的攻守双方难以界定,唯一确定的是他满盘皆输,并且输得心服口服,无比快乐。
即使不依靠专业知识,仅凭常识诸葛青也十分清楚导弹发射地点的必要条件什么,然而当他真的跟随队伍来到这片荒凉的戈壁,还是被眼前灰黄色的旷阔天地给震撼到了。这才是亚欧大陆腹地的真正景象,袭击旷野的风吹来千万年以前的黄沙,他们巨大的导弹在这样的天地里渺小得像是一只玩具。
诸葛青蹲下去,手指抚摸着粗粝干燥的地面,心头忽然浮上来一点不好说的味道。就在这个时候,负责加注燃料的技术人员大喊:“报告!弹体变形了!”
他立即站起身,看着王也顺着钢梯往上爬,身手矫健,完全看不出这时他已经年近四十。王也站在七八米的操作平台上,摸着弹体那一块凹陷,问:“燃料加注了吗?”
“总指挥不让再加了,”技术人员诚恳道,“出现问题之后我们就停止了。”
发射行动的总指挥站在下面,声音坚决:“我看这种情况不能发射!”
王也顿了一会儿,顺着钢梯下来,向等待着他的人群说:“加注燃料的时候,弹体内部会是一个真空状态,弹体薄而大气压强,所以才会出现这个凹陷。如果继续加注燃料的话,它就会自然而然地恢复。”
总指挥立即问:“可这样出了差错,谁来负责?”
众人纷纷看向他,总指挥一挥手:“不行,这个字我不敢签。”
涉及到实弹轰爆之后,行动所调动的就不仅仅是一个五院,而是整条线一起协作。王也静静地看着总指挥,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爆发的时候,王也息事宁人一般地笑了笑:“这个字我来签。”
“王院长,我的意思是我们要保证发射安全。”总指挥言辞规矩,可是态度却说不上有多好。
就在这时,王也身后一个年轻的技术人员嘟囔了一句:“神气什么嘛,这是技术问题,就是张之维元帅到了这儿也得听我们院长的……”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吵嚷声响起来,中心的几个人纠缠在一团。诸葛青只听见一句声音格外响亮的叫骂。
“……什么一个人能顶五个师,老子在死人堆里打仗的时候你他妈还坐在美国人的实验室里跟他们勾勾搭搭呢!”
接下来的事情诸葛青都不清楚了,他几乎能听见自己大脑里血液流动的声音,他都不知道自己能跑得那么快,仅仅是一个瞬间,他就越过了二三十米的距离挥着拳头冲上去了,脸上先挨了一拳,又被反剪着胳膊扔在地上。张楚岚鬼精鬼精的,一把抱住总指挥的肩膀把人给隔开了,手底下的人也立马把诸葛青从警卫员的手里拉出来。
“这我们小同志不懂事儿!那个……那个谁!把他带下去叫卫生员,把他脸上那血给我擦擦!”
诸葛青感觉自己被两个人架了起来带出了人群,接着被送进了一顶军用帐篷里,门口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帘子一会儿掀起来一会儿又放下。他盛怒之下使脱了力气,浑身都是瘫软的,却还是在被人扳住下巴的时候进行了反抗。
“嘿,你脾气还挺大。”
他的双眼这会儿才聚起焦来,王也左手捏着他的下巴,右手夹了一个酒精棉球,正轻轻擦拭他被警卫员打裂的嘴角。酒精辛辣的刺痛感让诸葛青忍不住哼了一声:“痛……别、别弄了。”
王也手上动作没停,反而加了力气,说:“再动我就揍你。”
他把那个已经沾了血成了粉红色的棉球扔掉,说:“现在知道疼了?早干嘛了?我看你刚才那个英勇劲儿以为你不怕疼呢,你多能耐啊。”
“他那么说你,他——”
“事实啊。”王也笑了笑,显得非常平静。
诸葛青的下巴又被王也捏住,转向了电灯泡的方向,似乎是想借着光再看看,他都感觉得到王也的呼吸拂在自己脸上的感觉……太近了,近到他的心脏开始皱缩,简直就要骤停了——就在他以为王也会做些什么的时候,王也松了手。
诸葛青低下头,半响才轻轻地说:“我是不是给你惹事了?”
“不至于,老张去给老头儿打电话了,这事儿到最后还是得听我的。”王也说。
“那就好……”
“好什么好?”
诸葛青猛然抬头,王也一脸严肃地说:“就你这种行为,再有一次,你哪儿来的给我回哪儿去。”
他觉得一颗心慢慢地沉寂下去,张口想说话,又觉得嘴角的伤口忽然就疼得厉害,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也慢慢地说:“有只小狐狸,平时在森林里狐假虎威,老虎由着他高兴,爱怎么胡闹就怎么胡闹。可是有一天,老虎和狮子打架,这只小狐狸龇着牙花子亮着小爪子就冲出来了,挡在老虎前边儿,你说老虎应该怎么办呢?”
他知道了。王也什么都知道了。
诸葛青轻轻地问:“那老虎心里是怎么看待这只小狐狸的呢?”
“老虎很感动,同时也觉得小狐狸很傻。”王也望着诸葛青的眼睛,那眼神中生出一种体恤式的温柔,“所以小狐狸要照顾好自己,该做的不该做的事儿心里要有数,别让老虎分心。”
王也的声音低沉又醇厚,诸葛青心脏表面逐渐被一层滚烫又粘稠的糖浆包括,肌理组织都看不到了。鼻子骤然一酸,诸葛青努力克制着自己,因为怕一开口眼泪就不听话地跟着下来,只好带着气音儿说话:“为什么……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你平时都不会,你不会跟人说这些……”
“是啊,”王也说,“可是那也要分对什么人。”
到了这个地步,一切伪装都被扒下,诸葛青忽然生出了无穷无尽的勇气,问:“那我是什么人?”
王也避重就轻:“你是我带进五院的,按我们的规矩,可以说你是我的人。”
他只当作听不懂,打破砂锅问到底:“我是你什么人?”
王也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电灯瓦数不高,照下来的光算不得多么明亮,王也高挺的眉弓和深邃的眼眶就浸润在这样浮浮沉沉的光影里,那个眼神里面有太多东西,足够诸葛青嚼味一生。他知道自己错了,他不该再逼问王也了,因为王也跟他一样,他们都身处泥淖之中。
诸葛青面对王也的时候常有一些拘谨,一方面是因为王也是他的领路人,另一方面是王也超出去的十几岁年纪。他对王也有一种复杂的雏鸟情节,在尊敬和崇拜之外,有一些跃跃欲试,有一些明知自不量力但偏要如此的惴惴不安。因为反哺总是显得不可能,诸葛青一度十分焦躁。王也一直掌控着他。他既贪恋这种掌控,又因为这种掌控而恼火。诸葛青认为王也总有老的一天,他甚至迫切地希望王也老去,那时候他依然年轻,他们的角色或将对调。
但是在这个愿景实现之前,诸葛青还要经受另一重考验,这件事在他晚年所撰写的回忆录中只占了一星半点的篇幅,但确然是他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次体会,从各个方面而言都是如此。
1962年的3月21日,东风2号在点火8秒后发生了故障,从高空中坠落。这是王也人生中的一次失败,也是整个五院的失败。没有人知道王也承受着怎样的压力,连诸葛青也不知道,因为王也不会对他说。那段时间王也频繁地往返于北京和五院的发射基地,他们见面的机会仅限于讨论会。
诸葛青认为东2发射失败的原因在于定向仪的设计缺陷,他做了初步的论证,手抄了几份证明过程发给与会的技术专家,王也甚至没有翻看就说:“不对。”
他坚持:“你先看过再说。”
“没有看的必要,”王也说,“从根儿上就错了。在飞行的过程当中,导弹的弹体经常会出现弹性震动,定向陀螺仪也会随时发生摆动,这种耦合现象才是根本的原因。”
在任何方向上,不论是工作还是感情,只要对上的是王也,他永远处处碰壁。这是他们第一次爆发如此规模的争吵,诸葛青气得脸色发白,嘴唇哆嗦。我是在帮你,我想帮你分担,他在心里反复地强调,可你为什么就是不领情?
王也说:“你不是会算吗,那你自己算吧,看看算到最后是个什么结果。”
见王也真的动了气,立马有人上来偷偷扯诸葛青的袖子,要他服个软。
王也伸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淡淡地说:“都别管他。不见黄河心不死。”
诸葛青果真开始了他昼夜不停的演算工作,五院的人从没见过他们的王也院长对谁用过这种不耐烦的语气,也没谁见过一贯笑眯眯的诸葛青会发这样的狠。每个人经过诸葛青的办公室门前都会放轻脚步压低声音,生怕惊动了正较着劲的诸葛青,再殃及他们这群池鱼。
诸葛青是三天之后被王也拖出来的,连办公室的灯都没来得及关,演算纸纷纷扬扬撒了一地,王也钳着他胳膊的手如同钢铁一般有力量。
他被王也一把搡在沙发上,弹性的软垫吸收了大部分的冲击,其实不疼,但诸葛青还是脑子发懵,倒下来的沙发靠垫善解人意地挡着他的脸。王也站在桌前,把外衣脱了,摘下手表撂在桌面上,嗒的一声轻响。
这响动刺激了诸葛青,他坐起来,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服,还有心情抬头攒出一个笑来:“您有什么指示在办公室里说就行了,发这么大脾气干什么。您要骂我就现在,要不我就回去了,灯还没关呢。”
王也坐到他旁边,一言不发。下一刻诸葛青觉得胳膊被王也一带,一股不可抗拒的巨大力量迫使他不得不失去失去平衡,胃部硌了一下,他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根王也是个什么姿势,王也把他按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你——”
啪的一声,诸葛青觉得屁股上一痛,实在不是他反应慢,他是真的愣住了,直到第二下不留情面的巴掌打上来他才意识到王也在干什么——连他爸都没这么打过他!
比疼痛更可怕是是铺天盖地的羞耻,他立刻挣扎起来,可是上半身刚一抬起来就被王也按着后颈压下去,脸几乎贴到沙发坐垫。
王也下了狠手,打得诸葛青忍不住就叫出了声。他拼命摆动,挺腰抬腿想要挣脱,可是王也按着他的手就像铁钳,他无论如何也挣不开,又是痛又是怒,还有羞耻,逼得他眼泪鼻涕全下来了。
一连打了十几下,王也停了手,说:“起来。”
他不动。
王也又说了一遍,他还是不动。王也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拉诸葛青的肩膀:“真急眼了?”
诸葛青觉得腰上被王也的手臂环了一下,膝弯也被捞了一把。他被打得完全呆住了,浑身都僵硬着,然后就被王也摆成了另外一个姿态——双腿分开,跨坐在王也的腿上。
这个姿势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实在太没安全感,诸葛青一手攀着王也的肩膀,另一只手按着沙发靠背借力,他有点不敢让自己的体重全落下去。王也扣着他的腰往下一按:“撒手,就你这点分量我吃得住。”
这仇算是结大了,诸葛青浑身发抖,脖子梗着,脸扭在一边,王也扳他的下巴,他就使着力气对抗。王也啧了一声,也不跟他较劲了,掏出一块手帕来给诸葛青擦脸。
诸葛青只觉得眼前一暗,一块软布罩在脸上,这动作莫名让他感到熟悉,等王也把手帕撂到一边,他才想起来,小时候家里的猫偷吃了睡莲缸里养的小锦鲤,水沾了一脸,他姑姑逮了猫,就是这么给猫擦脸的。
先打了他的屁股,又在这给他擦脸,他又不是一个小孩,一个宠物,一个玩意儿——他气得整个人都在哆嗦,脸上偏偏还要笑,心里打定主意,王也要是敢问他知错了没他二话不说就要咬人,反正他是个小孩是个宠物是个玩意儿,他就咬了。
谁知道王也看着他的脸色,笑了:“我错了,我道歉。”
“你错哪了?”
王也顺着他的后背轻轻地拍:“我不该跟你较劲,不该在别人面前让你下不来台,我不该打你……”
诸葛青看着王也脸上的神色就知道他这道歉根本不是真心的,可是不知道怎么,特别没出息,心里头就这么软了。气头一过去,诸葛青就立马意识到他们两个人现在是什么姿势,隔着裤子他都觉得自己跟王也接触的那部分都在发烫,不知道是刚才被打的还是羞的,脸都红了。
“放我下来。”
王也说:“不放。”
按在他后背上的手把他往前更深地挤压,王也埋头在他的胸前深深地呼吸,两个人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有那么几分钟,谁都没有说话。
“你这几天加起来睡够十个小时了么,我让你算你还真算啊,”王也说,“不就是掉下来一个东2,今天它掉下来,明天我再给它放上去,就是天塌了也有我给你撑着呢。”
王也抬手勾着他的后颈下压,诸葛青毫无准备地,接受了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他的嘴唇被王也含着吮了一下,牙关被轻而易举地撬开,王也的舌头探进来,抵着他的舌尖搅弄,刮过他的软腭,王也的气息被一并渡入口中,还重重地吸了一下他的舌头。诸葛青大大地抖了一下,呼吸都不稳了,王也才放开他。
诸葛青大口大口地喘气,手掌抵在王也胸前,不知道是推拒还是欢迎。
“你不说可不可以,我就当作可以。”王也凑过来,亲了亲他的鼻尖。
“可……可以。”
王也又在他的唇上啄了一口:“这样可以?”
诸葛青吞咽了一口口水,晕晕乎乎的,点了点头。
王也把他的衣服下摆从裤子里拽出来,手掌顺着腰侧滑进去,问:“这样也可以?”
诸葛青喘了口气,感到王也的手在自己腰上一捏。王也说:“问你。”
“……嗯。”
接着他就觉得整个人一轻,王也竟然直接这么把他抱起来了,惊得他下意识就紧紧搂着王也的脖子,直到被放在床上,被王也如有实质的目光压着,诸葛青混沌的大脑才破开一丝清明,真正理解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游客,本帖隐藏的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5 才可浏览,您当前积分为 0
他翻了个身趴在床边咳嗽,王也就在后面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他咳得眼泪都要下来,内心却毫无道理地觉出了安定。没有比这更快乐的时候。他平复了一下,翻身窝在王也的怀里,浑身散架一般的没有力气,只想往更深更温暖的地方依偎。三天废寝忘食的演算终于在这个时候爆发了自己的副作用,诸葛青几乎是一下子就睡着了。梦里他回到了那辆载他回国的列车上,回到了他终于看到界碑的那一刻。他悬了一整个西伯利亚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双腿酸软,热泪盈眶,他打开了窗户,摘下自己的围巾用力朝着那一边的土地挥舞,嘴里大声呼喊,那语言无人能懂。他心里有匹兽,终于闯进春天。
【后续】公元前我们太小
出国四年后,王也拿了两个博士学位,成了麻省理工学院的一名助理教授。从学生到教师,在这两种身份的转换中,他休了一个短短的假期。当年曾同过窗的友人在英国攻读学位,邀他来英国过了半个夏天。两人进了大英博物馆,见着一个北宋的瓷枕,绘了四个字,“家国永安”。他们这一代人迎面撞上了屈辱和动荡的百年乱世,却在一万多公里远的异国他乡,瞧见了千年不灭的神州。
他的老师曾说他是个身在水中而不觉水流的人,现在他从泰晤士河的静水游入惊涛骇浪的大西洋,抬头望上去,明月古今同。
临到回国的时候,美国人停了他的项目,将他关进监狱连番询问,检查他所有的书信和文稿。王也不卑不亢,孤身周旋,内心倒更显飒沓。入狱的第一晚,夜深时铁马冰河入梦,王也在丝绵枕头上醒来,心想中国人的脖子是要更硬一些的,非得睡那瓷枕头才舒服不可。
好容易被保释出来,当年同他一起赴美的朋友驱车来接他。朋友的小女儿都已经四岁,童声朗朗,背的依旧是他们幼年曾背过的声律启蒙。
“沿对革,异对同,白叟对黄童。江风对海雾,牧子对渔翁。颜巷陋,阮途穷,冀北对辽东。池中濯足水,门外打头风。梁帝讲经同泰寺,汉皇置酒未央宫。尘虑,尘……”
王也坐在花园里,瘦了一些,却英俊得好似一把定在眉心的枪。他把朋友的小女儿抱上膝头,从容地替她背下去:“尘虑萦心,懒抚七弦绿绮,霜华满鬓,羞看百炼青铜。”
1960年,王也在酒泉,带着他的小朋友。诸葛青是王也在北京一个研究所里找到的,他本来是要带两个人回五院,但诸葛青太优秀,以至于那空缺的另一个名额明显无人可以匹配。而诸葛青甚至并不在原本提供的人选之列,研究所觉得他还太年轻,难堪重任,尽管研究所其实并不清楚王也要人是为了什么,直到他亲自出面。
他对诸葛青所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得跟我走”。
有那么几年,条件艰苦得难以想象,五院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对自己心中有数,这将是他们这批人的宿命,而他们毫无怨言。这本来就是燃烧生命的事业,任何人如果不能够心甘情愿,都将被挡在门外。
古人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此时他们已经远出阳关,身边的每一个人,却都是同路人。
在酒泉的茫茫长风里,诸葛青问了他一个问题。他问他他是他的什么人。汉语就是有这样的好处,无论再难堪的问题,都会在这样的语境里变得简明。诸葛青是在围猎他。王也的眼睛终于没有被他给自己早已设好的限制所打败,向着诸葛青剥落出长久以来的真情。
夜里所有的星星都闪耀起来,旷阔天地下躺着红的岩石,黄的沙子,还有夜晚黑色的胡杨。军绿色的帐篷好像大鹰一样张开双翼。第二日导弹会发射成功,帐篷的双翼会被妥善收好,人们将藏进军绿色卡车的内胆,一辆跟着一辆离开这里。只需要一阵小小的风,连卡车留下的车辙都将变得毫无痕迹。这是一个隐喻,于是不得不抓紧时间,不为不朽,只为这条路还远未走到尽头。
后来王也生了一场重病,人直接休克在指挥中心里,救过来的时候嘴里念念叨叨,全是诸葛青的名字。跟随王也多年的警卫秘书知道内情,避过人给诸葛青打了一个电话。
当晚诸葛青就赶了过来,他们差不多有一年半没有见了,沙霜吃透信纸,隔着电话筒,就连声音都好像失真。
他真正跟王也在一起的时候是二十七八岁,心志坚定,眼神明亮,肌骨强健,是男人最好的年纪。有一个夜晚他们刚刚参加完同事的婚宴,并肩走在五院铁灰色的楼群中,光秃秃的路灯的影一个又一个被他们踩在身后。因为有一点淡淡的酒意,走在深秋里也没有人觉得冷。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谈起婚姻。具体说了些什么,诸葛青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说到最后,王也回过头来,看着他笑。王也这个人性子远说不上热络,平时漫不经心的时候多,笑也多半笑不进眼睛里去,诸葛青此刻却觉得,王也真正笑起来的时候原来这样英俊好看,眉梢眼角全是意气风发的样子。他的心脏泵出血液冲击着耳膜,寒风如刀割过面颊,却又在他骨头深处刮出伤口——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了那一双眼睛,蕴着熠熠星光,毫不掩饰地,赤诚热烈地注视着他……这视线可以灼伤诸葛青的灵魂。
王也醒来的时候,被诸葛青吓了一跳。诸葛青这人是个天生的好模样,而这时候他眼底光亮倏地熄灭,一张脸像是画坏了的面具,五官还是五官,鲜活生气却全然不见了,然而又有什么很执拗的东西窜上来,仿佛在说,要是你死了,那请你行行好,把我也带走吧。
千锤百炼过的感情实在太深,稍一发作都是互相折磨。
王也就把手抬起来,轻轻地盖住诸葛青的唇峰,他说:“别怕。”
到了这时候诸葛青才意识到他跟王也这段感情意味着什么,他们都可以死去,可以成为烟消云散本身。生命推动着生命,历史连接着历史,世界就在肩膀上。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也将走入无数个春天降落在土地上的瞬间。这不是教他难以割舍辗转反侧,是教他隔着铅云万里,看见生命涓滴汇成奔流大河。而路和感情,都是越走越宽阔的。
TE *部分情节及台词来自电影《横空出世》《钱学森》
那个瓷枕是真的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