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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青】俗人言(长篇连载至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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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7 19:30:0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吟游诗人胧沙 于 2020-7-20 23:47 编辑

*这篇其实没什么好预警的,反而破坏阅读体验,所以需要预警的地方会写在章前
题目来自谢春花的歌曲《俗人言》




↓ 试一下分割线,妙啊(





第一章 先生其人

  楔子
  ※
  回忆:
  【我头一回听说那个人的事,倒不是先生主动说起,而是缘于一部早已散佚的郡志。如今想来,先生那时脸上复杂的神情,倒有一半称得上是怀念。
  那日是上巳节,一切都很寻常。先生早上罕见地起迟了,低沉着嗓子道身子不适,给了我半吊铜板让我自去玩耍。我应了,去东城转了一圈便跑去了城郊道观。
  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看完了一场法事感到有些累便回去了。接着我接触到了那部放置所在十分微妙的郡志,我想它是这一切的开端。
  先生的动机始终不明,对于我身上出现的巧合,他回避不谈,我曾经心怀疑窦但最后释然放弃。
  不知何人布下的这场奇门局,我必为中宫所在。我即方位,我即吉凶,四盘的生克、空间、时间都由我来指定,我即阵中主宰。
  修道之人都喜欢说“我命在我不在天”,修道就是为了逆天改命。
  然而直到油尽灯枯时我方知,从我一脚踏入此途之日——不,从燕地初逢时起,命数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
  1
  明熙七年,我八岁,自我第一次遇见先生,已经过去三年。
  我和先生平日住在一起,一进的院落住两人绰绰有余,布局是三间房呈品字形,北房是正房,先生住的,我住在东厢房。
  我床下有个泡菜缸子,塞满了纸片,上面七零八落记了平时练功的感悟、柴米油盐的价格、云游时经历的事见到的人……什么内容都有。
  这样做的深层意义我也没想过,只是时间长了就成了习惯。纸片上也记了先生的事,闲下来功夫我就一张张地铺在席子上,能看老半天,于是过去发生的一些事我能记得格外清楚。
  看的时候要背着先生。
  先生是我的老师,教我奇门遁甲,他有名字,姓诸葛,名青。不过我总是先生先生地叫,不光我这么叫,附近的山民和镇上的人都称呼他先生,有时候正式一点带上姓叫诸葛先生——通常这是有求于他的时候。
  印象里先生从早到晚都是眯缝着眼看不出区别,以至于我有时要凭借呼吸声分辨他是醒了还是睡着。
  不过醒着状态下的先生,我能够一眼看出他的精神头到底如何。依我看,他只不过一年里有那么几日犯懒嗜睡(据说是修炼功法的缘故),其余日子早起晚睡就像个神仙一样不知疲累。
  哦对了,他的确接近仙人,刚才忘了说,我的先生是一位狐仙,有五百年道行的那种。当然是据他自己讲的。
  先生反驳我说这种早起晚睡的作息是耕读人家的优良传统,说了一段后又冒出一句昼短苦夜长,看到我错愕张开口,他终于想起在小孩子面前这么说终是不妥,就收敛了狐狸尾巴,没顺着往下接后一句“何不秉烛游”。最后又说回武侯在隆中时边耕边读的典故,他向我重复了一遍自己复姓诸葛,非常骄傲的样子。
  说这句话时的先生样子很好看,挺直了胸背,抿起的嘴角微微翘起,秀气的眉毛扬起来。于是我便忘了插嘴问他为什么狐仙会和蜀汉丞相一个姓。
  不过,我确定先生没有骗我,一来骗我一个小孩无利可图也没有什么成就感,二来先生性子不含糊,虽然终日眯着眼睛,缭绕着神秘的半仙气质,碰上正经事时神情还是相当严肃的,他若表示了不欲多言,再怎么哄也不会多说一句了。
  他说过的话大部分都被证实是真实可信的。于是时不时有山民来找他求一卦,比方说今年马老三家余下几亩田地种药材收成如何,孙锁匠那块北坡山地开垦了值当不,至于找他算姻缘甚至想说媒的一度几乎踏破门槛,先生只好布了一个小型的八卦阵在院外,师徒两个才得以喘息。
  “虽然很想以山人泄露太多天机,影响寿数为由推脱,不过仔细一想,我们在此处盘桓至多三年五载,还是由他去吧。”先生说。
  我扒了口饭,闻言抬起眼皮觑他一眼,心里想,不,你不直接拒绝只是依然想着和村里的姑娘多说几句话罢了。狐狸就是狐狸,本性难移呵。
  2
  先生既是得道的狐仙,换算成人类修士的等级就相当于一介地仙,传地仙可“陆地闲游”,只是不能飞升,除此以外能长生不老,寿数实在没什么好担忧的。我随他学道五年有余,期间从燕地、大名府辗转来到益州路定居至今,他的容颜未曾有丝毫改变,外表上看还是个二十多岁的俊美青年人——那还是在他有意控制着装偏向稳重的情况下。
  不过先生说,他的修为想再精进一步已经十分困难,首要是狐仙的劫期一直被压制,神魂的修炼与化人形的躯体间还有一丝不契合,因而每年都要闭关加固。
  他同时又是术士,比寻常异类修士更晓天地规则,但问及己身增进之法竟然有被凝视之感,无法勘破。待退出内景心神大损,乏力虚脱,过了两盏茶才稍稍缓过来。
  先生闭关如此凶险,我也不好意思再去拿功课小事打扰他,都是自行解决。他一连几日闭门不出,我每备了饭食茶水放在门外,过一个时辰再去查看,量少不定。几次下来倒是能看出他口味清淡,对江南菜多有偏爱。
  发现了这层后,投喂狐狸这事我做得越发得心应手。
  先生出关之后,两颊不见清减,反倒圆润了些,他半开玩笑埋怨说,别惯坏我了,狐仙修行多艰难啊经受不了诱惑。最后还是谢了我照顾他。
  可能是被熟悉的味道勾起念头,他说我至今还没有去领略过江南水乡的景致风物,怪可惜的,不在红尘里走过看过,怎么修得了道?非要带我去长长见识,说起那边的风土人情,又少不了大夸江南姑娘的好,什么雪肤花貌气质好,琴棋书画样样通。
  太夸张了,我冷哼一声。作为土生土长、实力解释什么是皮糙肉厚的燕地人,我压根不信这一套。面前这个如果是女子,这套话我倒是可以信一信的。
  想到这儿我突然看到先生的眼睛像会拐弯般直瞟我,就知道他后半句在拿我寻开心,他也够无聊的,此时我已经十岁,早就对小姑娘这种弄不懂想法的生物失去了兴趣。
  先生这时候朝我笑一笑,笑容非常纯粹,让人挑不出刺来。我摸不着头脑,先生终于咳嗽两下,说其实是自己想去故地重游,但不好意思说出口,邀我陪他一起。
  我略作犹豫,随即恍然,放下水碗盯着他,想找出他脸上可名为不好意思的痕迹。见我动作,先生呵呵干笑,身形有些微僵,仍正色道,王也你看什么,怀疑我?
  我赶紧摇头,但还是晚了一步。先生扭过头眼角飞红,看起来内心十分动摇,然后他又转回头来用手揪着自己胸前,眨了眨眼睛,最后吸气叹道:“弟子大了不好带了,说真话也不愿意信了,做先生的还有什么威严?唉……那好,我自己去吧。你自便好了。”
  他说完拔腿要走,又调转回头看着震惊当场的我又说:“不对,你可不能自便,我这就给你父母写信,找你住邻县的亲戚把你送回去,你得有人照顾。安排妥当了我再走。”
  总之我到底还是跟去了。
  我坐在马车上抱着包袱,看看旁边的先生守着一盘果脯扒拉得正有兴致,依然没搞懂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不过先生一路上姿态极为自然放松,就像地头……就像一条滑不溜丢的泥鳅回到水里那种自在,他的欣喜没有体现在面上但可以感觉出来。
  看到这样的先生,还是挺令我高兴的。
  我在颠簸的车上睡了一觉,梦里有只毛茸茸的小赤狐,哼哼唧唧卧下来对我翻出了肚皮,我按捺着兴奋和惊喜矜持地摸了一阵儿,最后如愿把脸埋进绒毛里去。
  真好,鼻息间都是柔软的触感,就像吸饱了阳光般温暖。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枕在先生腿上,先生头一磕一磕如同鸡啄米,发辫从肩膀垂下来蜿蜒在胸前,末端的几根随着他的动作时不时从我的耳尖上拂过,非常细微的感觉。
  车夫唱起了吴语小调,虽然不知唱的是什么,但充满了朴实和朝气,咬字不甚清晰而显得有些软糯,我听了一会儿闭上眼。
  恍惚有人拨开我的额发,凑近了细细打量。我一会儿担心那人看来看去的样子会不会放下手戳弄我,一会儿又觉得旅途劳顿实在不够睡,一会儿又漫无目的想这老半天了他到底手酸不酸。
  心里有点烦,突然一根手指点到了我眉心,随着极模糊的一声“睡吧”,我又陷入沉睡,失去意识。
  江南的荷花开得正好,明艳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打在我们身上。荡舟时先生甚至掬水洗了一把脸,晶莹的水珠从他的眉角眼睫上滚落下来,划过下巴打湿了衣襟,形状姣好的嘴唇也透着红艳的水泽。
  先生就像《世说新语》里记载的何宴那样,他很白,可以用面如傅粉来形容,在日光下一晒白里透红,拭去水珠面色更是皎然。我看了一阵便转过头去,觉得他真的容颜昳丽得我头晕。
  他突然喊我名字,我莫名心虚地转头,先生一本正经地问:“小王也,如何,你现在相信了吗?”
  “啊?”我错愕张开嘴,他之前说了什么吗。
  他好脾气地说道:“你不是都看到了吗,江南姑娘到底如何,我没诳你哦。
  也不知道怎么,到了吴地,说他话语调也无缝变软糯起来。
  “哦,原来说的这个。”我低下头去,理了理船上摘上来的藕节,然后我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我看到了,先生。”
  “可是我觉得,她们都没你好看。”我认真地说。
  然后我吃惊地看到,喝酒都不上脸的先生脸居然慢慢红了。
  “……王也。”
  “咦?”
  “我觉得我有必要教教你——”先生笑得让我凉凉的,“和什么人,说什么话才是合适的。”
  tbc
  赠送番外《水杯成精》
  王也的母亲有孕时曾梦到空中有白鹤来,伴随祥云而降临自己肚中,后来便生下了王也。未及给婴孩取名,王夫人将梦中事告之于王父,王父拊掌而笑,此子生有异禀,祥云白鹤,祥瑞之兆也,取名一事要细细斟酌。不日,诸葛青云游至王宅前,道出此事,王父惊异,请入内详解。诸葛青掐指一算,半晌,凝眉问夫人,是否所梦唯有祥云白鹤,别无他物?夫人然之。诸葛青缓道,令郎非白鹤所化,白鹤颈下系有一水杯,水杯成精便托生为婴孩。
  器物托生闻所未闻,兼之不若白鹤之名,夫妇二人如遭雷殛,相顾无言。诸葛青主动举以各类祥兆异象宽慰二人,并言与其子有道缘,应名为也,以增气运,日后自会登门渡之。后王也五岁生辰,青果前来拜访,收其为弟子。
  
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注:1.不同历史时期江南所指的区域不同,本文地名大多依据宋朝设定,只有出现江南时为了照顾大家习惯的理解,指的是长江中下游以南这一人文地理概念,而非江南路这一行政区。算是一个明显的bug吧、
本文主要参考书目:
《东京梦华录》、《中华遗产·2018年4月第150期修仙记》等。
为不影响阅读体验,如非必要,不再标注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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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7 19:31: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拜师


  【明熙四年,早春二月,五岁的我在燕地的家中被母亲牵着拜了诸葛先生,他象征性地收下束脩,亦还我一礼,从此便成了我的老师。】
  3.入门
  我和先生的初见颇具戏剧性。
  戏剧性是先生后来自造的词汇了,如果让我用它造句,我就造这一句,“我和先生的初见颇具戏剧性。”
  五岁那年我忙着思考许多问题,比如为什么大家都要去学堂;为什么所有人说的我出生时出现异象的版本都不一样;为什么老爹说起我满周岁行“试晬”之礼的结果,必定一脸遗憾,长叹一声。
  府里没人顾得上回答我的问题,大家都有各自要忙的事。我坐在秋千上托着自己婴儿肥的脸颊低头思考,觉得脑袋瓜子也沉甸甸的,累得手酸。突然视野里出现了一双男式的靴子,我慢慢朝上看去。
  那人挺奇怪,似乎就是站在那儿为了等我抬头。他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说:“你就是王也吗?”
  我拍拍手站起来,单手叉腰,顿了下又把手背在身后提气说:“我就是,请问这位郎君叫什么名字,来找谁,有什么事,我好报与家翁……”
  我睁大眼睛说:“呃,你从哪里知道的我名字?”
  “山人复姓诸葛,单名一个青字。某找你家大人有事,特来践约拜访。”
  他睁开灰眸,撩起衣摆蹲下来平视我的眼睛:“至于后面那个问题——”
  “王也,我专为你而来。”
  他那光亮的瞳仁里既有危险的漩涡,又闪耀着希望的火种,灼灼得像要烧尽一切。那个情景就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当他直视着我开口的时候,我仿佛被那目光钉在原地不能躲闪,只能看着他的嘴唇在张合。
  天地间只剩这一句,一片孤寂黑白中他说,我为你而来。
  *
  我曾听娘提起,当我未出生时先生便来过府上。故我只想象出一个白面微须、松形鹤骨的道人形象。待看到一个身披鹤氅束发辫的俊美青年出现在我面前,自述姓名说他是诸葛青,曾于永贞二十四年与我双亲有一面之缘,我张大了嘴。
  闻讯赶来的父母也十分惊讶,将人请进厅堂坐下敬了茶。先生再次提起收徒的想法,娘没有回答,倒是一一问了人家的籍贯出身,在哪处名山门派修行,可有受箓、出家前有没有科举名次,问完之后无话再讲便陷入了僵局。
  我爹跟我娘互换眼神几个回合,最后他憋了半天,起话头试探道:“啊呀,诸葛先生真是驻颜有术哪。”先生淡然回道:“山中无日月,说不定山人是被暂时忘了而已。”气氛一时有些凝滞,我爹很快意识到这个仙人是动真格要收自己的儿子为徒,满脸涨红有些坐不住想要站起来。
  先生稍睁开眼在他脸上一扫,温言说:“不用急,先看看情况。”我爹算是得了承诺,屁股立刻坐回去一半。先生又将目光移到我的身上,向我微微颔首。
  我被唤过去,在先生面前说了自己在私塾里所学的东西。听到我说学过一点《童蒙须知》,先生便问我能不能背一段。我背诵起来,他一边听着,有时候中途打断让我解释刚才背过那句话的意思。
  如此几次,他对我点点头,抬首对我爹娘道:“以五岁之年,能记下这么多,并且知晓大概意义,已经很了不起。能看得出父母在教导孩子上花了很多心思。”
  “但是,如果你们能放心让我来教令郎,我有办法能教得更好。”
  在我爹暴起撵人之前,诸葛青又语速惊人道:“以王也之资质,必不会埋没于此,将来必会显于人前,做,便要做那第一流人物。若他长大想要从仕,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这条路并不好走,恕我直言,你们是功勋人家还是富可敌国,难道能护佑他一生一世?”
  “当然他要是愿意继承祖业学习经商,那我也觉得没有问题。毕竟摁着人家的头,逼他做不喜欢的事也没有什么意思。”他垂下眼,抿了一口茶。
  爹娘怔住了,因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如今顺着他的话去想象感受尤为复杂。
  “你说的都是设想而已,谁能断言这些事将来一定会发生,你能给出佐证?”
  “天机不可泄露,我没法给出佐证,我只能这样说——对我们术士来讲,未来是可以改变的,我能看到的是几条大致的方向。”先生举起张开的手掌,他顿了一下继续说,“可若山人决意要收他当徒弟,让他入道门,凭你们是阻拦不了我的。虽则看起来我用的手段不是很光明,但我现在做的全都是为他着想。因为我想选的是最合乎‘理’那一条,王也修道,这就是理。”
  我爹抽搐着脸皮,嘶哑说:“你,你怎么能——”
  “想一想我提供的这个选项,我并不是教你们顺应天命,而是人应该明白自己的限制所在。”先生站起来,走向他。
  “‘制天命而用之’,荀子是这么说的吧,我觉得说的挺好,人还是要积极一点,直面那些你恐惧和想回避的东西。跨出这一步是很难,但是之后天高海阔。”
  我仰头拉住我爹的衣角,我娘赶紧把我抱起来让我噤声,我爹突然沉着脸说:“行了,整这么多弯弯绕绕的。”
  “王也,你去给他敬茶。”他指了下笑得一脸狐狸样的蓝发青年,“暂且先拜师,出家日后再谈。”
  “行。”先生应得爽快。
  “?”我咬着手指傻傻地看他,茶不是一开始就喝上了吗,怎么还要喝?
  “愣着做什么,傻小子,向他行三叩首之礼再敬上一杯茶,以后他就是你老师了。”
  “是先生。”诸葛青在一边说。
  “别吵,我和我儿子说话呢!”我爹忍不住暴脾气吼道,然后他又把头扭向我,“听到了吗,小也子,说‘明熙四年二月五日,王也愿投兰溪诸葛青门下……从今往后,虽分师徒,谊同父子,必当敬之爱之。身受训诲,没齿难忘……’,叩首然后奉茶予他。算了,夫人你取束脩时还是把投师帖子也拿来,直接写到帖子上。”
  娘牵着我到先生跟前,对他行完拜师礼,先生还礼将我扶起,然后接过我递给他的茶碗。我们默然对视了一会儿,不约而同看向我爹——这场极其简朴的拜师仪式的主持者。
  “咳,诸葛先生你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介绍下师门或者有什么门规?”
  “……呵呵,咱们长话短说吧,师门目前就只有我光杆一个,门规在这里。”先生从袖子里掏出一本薄册子,“从今天开始,你要改口叫我先生。听好了,王也,我此生只会收你一个弟子。”
  “所以我绝对不会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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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7 19:32: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南迁


  4.
  拜师礼成后众人各自歇下,爹娘顺势挽留先生在府中住下,他推辞说在城中已有了住处便飘然离开,这里按下不表。
  原先我年纪尚小,只因家境优渥又是家中长子,才提早进了私学,同窗大都比我年长两三岁。读书两月以来成效差慰人意,唯独条凳高而我腿短放不到地上的情形有些惹人发笑。如今先生来了,教书育人的担子自然落到他的肩上。
  爹娘和先生约了第二日一早到前厅商量为我授课的详细。这回我没有旁听,出门找伙伴们跳百索去了,飧食前才满头大汗地回来。进门后娘一边用帕子为我拭汗,一边和我说了他们商谈的结果。
  简言之,别人家小孩学的我还是得学。只是先生主张我现阶段还是以识字为主打好基础,先习写简单笔画和字,能做到与生活中可接触到事物一一对应即可。
  5.
  先生通过音乐、游戏等以增我学习的趣味,同时可抒发情感、增健体魄。如今想来,他格外注重六艺之“数”的启蒙,又引导我探究各类自然现象。而关乎德育、性情的熏陶教育,他则偏重于故事启发的形式;也常布下预习功课,并推举近来相关之人事引导我思考。师生间往来问答,妙语迭出,先生与我默契日益增长,不觉时光飞逝。
  他对我的问题向来是耐心解答,我不仅惊讶于他涉猎之广、思维超逸,也佩服他观察入微、为人体贴。
  说到最基本的生活常规与举止行为的教导,讨教过了母亲和乳母的经验看法之后,他便把《童蒙须知》陆续教完,对我时时督促,加以提醒。每五日和我一同评点近来表现,鼓励为多。一旦表现不善,他亦不多用斥责体罚之法,视情况一一处置。*
  一年来,他在府外租了一个院子,每两日到府上来为我讲授习字,执着我手指一字一句指认跟读,又教描红名家字帖、诵背《千家诗》。待我熟练认字达千余数,便开始学《百家姓》、《千字文》等课本。
  我下了课如往日般找玩伴跳白索、放纸鸢、荡秋千、骑竹马、打千千跟踢毽子。先生是赞成我多和同龄人玩的,说可以锻炼身体和交流情谊,他还改了一套道教典籍里的导引术,简单教了我几个动作编串成套路,每日朝食后我俩便在院中演练一遍,活动活动筋骨。
  先生本是依道门宗法修行,我在其门下自当随之。然而我年纪实在太小,堪当一道童在左右侍奉而已,若听先生讲道学,则过于晦涩艰深而收效甚微,且苦于另有功课。
  不过先生看起来是真不急,他手捧书页道:“如你所见,我最不缺的便是时间,等一等也没有关系。我先念诵一段,你且端坐好,心无杂念,不需作他想。”
  6.
  北境自永贞十九年北伐一战订立和盟以来,已有十年之久,明熙五年,霜月下旬,边境再起烽烟,毗邻的燕地时局也有些动荡,人人都在观望。
  爹因生意上与北境戍边军一名军需官有药材采买这层人脉,对戍边军士战力情况尚且心里有数。忽闻最近两方交战多日,战况胶着。我爹早有意捐出部分家财充作军饷,带着家人南下而避战祸,但始终未听得结果心里便有些犹豫不决。
  年关将至,开战却已将近一个月,燕城之中也不时有别处兵营调防的步兵将士疾行过街市,所过之处肃然无声。他们头戴兜鍪缀有朱红长缨,清一色暗红战裙与包裹周身的重铁甲,甲钉泛着金属的冷光,挟着扑面而来的霜花。
  那一年的气候寒冷异常,将士在辽地苦于严寒天气,长线作战被迫压缩,退守于蓟州,只以小股先锋部队与辽人军队骚扰周旋。
  腊月十九,先生找上门来,屏退左右闲杂人等,在我爹面前亲自起了一卦,问此一战吉凶。卦象显示不日战局将转颓,众人神情凝重。
  先生沉默片刻,从怀中摸出三枚汉五铢,让我爹心里默念自己所想之事抛掷六次。先生解了卦说:“坎上乾下,水天需卦,象曰明珠出尘。以刚逢险,宜稳健行事,观时而动,所问之事自然可以成功。”
  先生把铜钱串回红绳上,想了想又慢慢地说:“心中既已有了打算,也可做些准备,时机不日就会出现。”
  突然之间先生算卦的那串五铢钱红光一闪,便从中裂开一线裂缝,失其蕴润光泽。他闷哼一声,身子晃了一晃便站稳了,手中五铢钱叮叮当当散落在地。后来他解释说铜钱为他挡了劫数,已经不能再用了。
  当时我只见先生的脸漫上浓浓倦意,他眼皮阖紧,一下变得寡言少语。当晚他闭门不出,我娘叫厨房给他做了夜宵送过去,下人喊了两声,始终没听到一点回应,只好又原样端了回去。这碗夜宵最后被我吃进了肚里。
  我爹等来等去,等到了提高百姓赋税以养兵御敌的消息,战事一开打便已严重影响生意,每日盘账入不敷出,必须南下。
  他将一部分无法带走、无法置换的家财捐了军费,这举动意料之中让他得了不大不小的声望。
  爹果断遣散家里的佣人,把金银大半抵换了银票,为的就是轻装简从。然对外,我爹称是嫁到南方的姐姐想念自己,想两家人住的近一些,因而回家探亲去,三年五载的恐怕也回不来。
  到早上出发前,先生已经牵了马在府外等候多时。我们只带了几名老仆和我母亲的婢女,便举家迁到大名府,经由当地同族叔伯介绍,爹拿出积蓄改行做其他营生,大获成功。同年我又多了一对龙凤胎弟妹,喜上加喜,爹娘常忙得顾不上我。
  7.
  大名府很好,但我始终记得我是燕城人。
  爹说,人不能忘本。
  —本章完—
  番外 诸葛青视角
  *
  去大名府前算的那一卦反噬其实很厉害,诸葛青抖手把自己锁在房里,人形已维持不住,白光一闪,一只赤狐从委地的衣服堆里挣出来,蹒跚着扑到蒲团上蜷缩起来,把红云似的尾巴盖住自己脑袋。
  诸葛青体内忽冷忽热可谓冰火两重天,出的汗打湿了原本光滑的皮毛。他忍着灵台一阵阵针扎的疼痛,默默念想读过的《清静经》以保持心智。
  落到这步境地,他没有丝毫后悔,洽洽说明他的方向没有错。他来燕地收王也为徒,就是为了应这一劫。与其一直避着命运权重的大锤落到自己身上,还不如直接迎上去弄个明白。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他抻开身体跳上床榻,然后进了内景,心魔看到他,小身板蹦起来大开嘲讽:“你还真习惯这副德行了啊,我们可是要时时保持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人设,我真是不耻和现在的你为伍。”
  诸葛青低头一看自己,果然还是狐狸之体,凝神动念转换回了人形,无语道:“没事儿,我两腿站立比你高就行。”
  “你!你个长条儿的毛……”
  “别骂了,骂我不就是等同骂你自己?”诸葛青无奈,看看自己这心魔,污言秽语一句也说不出,偶像包袱极重。
  心魔把话咽回去,气鼓鼓地抄着手瞪他:“你进来干什么,逞强终于逞不过了,还是牛鼻子小屁孩又搞幺蛾子了?我劝你该报仇报仇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我就是来打个坐练静功,您自个儿请便。”
  诸葛青闭上眼睛,心魔还在耳边喋喋不休,一直说到嘴皮子累了就歇了。
  记忆纷至沓来,不知道怎么,近一年的相处就让他对小王也的印象特别深,他忽然忆起有一次王也冲动犯错被他撞见的情形。
  诸葛青知道孩子的性格要经过后天不断的培养和教育才能逐步完善,他也是看着白一点点长大的,当然有切身体会。
  但是诸葛白上幼儿园那会儿,他诸葛青自己都是个半大孩子,身边还有家人,这段记忆很快就过去了,哪能和现在同日而语。
  王也现在只有五岁。
  友人从一个成年人变成一个小孩的差距可想而知。为了不产生角色混乱,诸葛青自己一直在调节心态去应对他。但有时也忍不住拎出大号王道长,在那张包子脸上找寻昔日友人的痕迹。
  还是差一点神韵,不知是哪里,差了一点。诸葛青暗自叹息。
  诸葛青自带着超厚滤镜,当然觉得王也道长温润其人,心性不能再好。他当初放言说自己可以教得更好,其实心里多少有些没底。何况调教一词若把握不好度,将来等两人恢复了免不落得尴尬。
  所以王也他爸妈跟武当山到底是怎么教育出个这么个小伙的?
  他对这个问题好奇得不行,结果这一年下来,他发现王也的成长过程可能真没经过别人什么刻意的琢磨,人家在外部环境里就是顺理成章长成那一副性子。
  诸葛青看得分明,这个目前的身份是地主家傻儿子的小王也,平日里这娃娃看起来随和安静,玩起来也挺活泼的,能收能放,大人的话也听得进去。可一旦脾气发作,他倔起来是真的倔。
  不由得让他想起成年王也的行动力,在碧游村时远远望见他,没有一丝丝迟疑就做出了完全出于本能的行动。
  恐怖如斯。
  他想起的是那回自己撞见小王也在冲动之下,朝着厨娘的儿子摔了一枚鸟哨。
  那个孩子往后一蹦并没有被砸中,油亮乌黑的鸟哨咕噜噜在地上滚了出去。王也如有所觉猛然回头,发现诸葛青就站在身后不远处。
  诸葛青走过去捡起那枚鸟哨。王也伸出了手刚想接,他手腕一翻就将鸟哨收入怀里,然后蹙眉看着小孩说:“王也,你可知道你刚才在干什么吗。”
  看到诸葛青的眼神,王也像被迎面泼了盆冷水般冷静了大半,有些后悔地摇了摇头,硬着头皮说:“先生,我没有,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肩上被有力的手按住:“先别否定,我看了一会儿了,你想清楚再说。”诸葛青回过头让厨娘的儿子别走远了,等会儿会找他。
  “王也,现在说吧,怎么回事。”
  王也扁着嘴没吭声,悄悄攥紧了衣角,孩童的自尊感这时占了上风,但心眼里实在不想让先生失望。两难境地,他垂下头畏怯看诸葛青清澈的眼睛,诸葛青却稍显强硬地叫他抬起头来。
  “你不想说,那我说说我看到的。我看到你用鸟哨去砸人家,而且你不爱护玩具,是这样子吗?”
  “……是。”
  “为什么,他招惹你了?”
  “我……我就是那样子做了,我不想说,先生你罚我吧!”
  诸葛青无言顿住,低下头对他说:“行,按先前我们说的,你去静室面壁反省一会儿,到了时间我会叫你,听话。”
  他牵着王也的手进了一间明亮小室,一路上有人看到了,停下来问发生了什么事,诸葛青谁也没理,反而走的更快。
  到了房间里,他翻出一个小板凳放在角落里,让王也坐在上面。
  “就在这个角落里,别走出去。”诸葛青手指虚画一个圈,王也抬着头用眼神哀求自己,他装作没看见。
  “先生……”诸葛青直接转身出了门,进了隔壁的房间坐下,他面前有一个和王也所在静室完全一样的特制沙漏,可设置机括拧动沙漏的次数,一次漏完是一分钟,漏完会自动翻转上下从而重复。
  诸葛青坐下来,敲着手指面无表情看着沙漏流动,这回他设置的时间是五分种,是按照2到12岁以下的儿童,1岁1分钟的原则制定的。
  短短五分钟,他却被搞得心烦意乱,小孩的思维真难懂,在我面前也不愿意说吗,诸葛青想。他不知道,正是因为他们关系亲近到了一定程度,王也怕丢面子才不愿意对他说。
  王也待那间静室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也没有朝向外面风景的窗户。诸葛青规定他不能玩,不能找人说话,那段时间谁也不能理睬他。
  虽然被隔离只有这么一会儿功夫,被人孤零零地晾在一边,对小孩来说还是不好受。
  诸葛青用这个办法是迫不得已,但既然用了也断没有自己不忍心而去终止的道理。
  从静室出来以后,他再次问王也刚才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当之处,是什么缘故。
  王也服了软一五一十地说了。诸葛青让他先去跟人家道歉,这几天里玩具先全收起来,他已经吩咐过了,府里所有人都不许给他。
  王也乖乖道完歉回来,诸葛青教了他怎么控制脾气和调节不良情绪的各种办法。
  他又半跪下来,平视王也说:“小王也,就算你做错事,我也没有不喜欢你,不要担心。我用这样的方式是想让你明白,人初生的时候都是一张白纸,只有经过了精心雕琢和注重自我修养才能臻善完美,接近圣人。”
  “所以你完全可以大大方方承认自己不够好,然后努力去变得更好,更强。”
  “大家都会经历这样的过程吗?”王也眼睛亮亮的,脸有点红,低声问他。
  “对,人人都是这样成长的。”诸葛青眯起眼睛笑了,小孩的反应真是可爱。
  “哦。”王也垂下头有些安心,他翘起嘴角忍不住笑,好像得到了一个很满意的答案。
  诸葛青的话成功在孩童心里种下一颗种子,待来日时机成熟,就能发出幼芽,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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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7 19:33: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走失




  【大名府,或称北京大名府,占了黄河以北的天险,有“控扼河朔,北门锁钥”之势,是朝廷的一座军事重镇。百年前北方契丹来犯时,一位臣子极力反对迁都洛阳,主张建都大名以示亲征之意。皇帝最后采纳了他的进谏,在大名建立了陪都,果然威慑了契丹使其不敢来犯。“北京”之名由此得来。
  明熙五年,契丹迎来了一位新君,他继位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契丹国号为“大辽”,第二件事便是撕毁与炎宋的盟约,先是小股兵力侵扰边镇。后来一路攻城掠地,势如破竹,待六年二月时便已打到河间府,我生于斯长于斯的燕地也被辽人侵占。
  消息传到京中,赵姓君主震怒异常,亲临大名府,责令整顿军制,以御北方来敌,其中有“宜废更戍法。恢复府兵制”,乃重提先前新政中“修武备”一条,虽受阻挠,帝意志坚定,主持改革。后历十数年北伐,帝在位期间,朝廷最终收复燕云十六州中位局东南方的幽、蓟、瀛、莫、涿、檀、顺七州。
  史书记载称,帝四十岁时终因劳累病逝宫中,自述自己遗憾颇多,惶然愧怍,惧九泉下无颜以见先祖。便是指未完成收复燕云十六州之志。有关这位帝王,后世史家对如何评价其主张的北伐改制争议极大,但都不可否认他为这个积贫积弱的国家注入了一股新风。
  除去最后这段为帝王传记结尾一般的文字,北伐改制的相关背景,先生都不止提到过一次。表面上看随意为之,仔细想来,它们皆指向百年前中途夭折的“昭符新政”,让我不禁揣测他掩藏在话语间的真实用意。
  自北伐收复幽州之后我随家人重返故地。一日,我在故纸堆里发现了一个人名,此人出身簪缨世家,却在“昭符新政”时为变法派的官员求情辩护,新政废止后他受牵连被调离京都,有关其人的记载戛然而止。
  我合上书页,撕下一张纸条将他的生平抄下,想了想,我又用朱笔圈出“昭符新政”的始末时间与有记载的被牵涉的人员。
  因为这个倒霉京官的名字和我一样,就叫王也。】
  大名府城阔河深、鼓楼雄壮,人口繁华可达百万,“千百处舞榭歌台,数万座琳宫梵宇”,说尽了此城的雄伟繁华。
  明熙六年五月,帝为鼓舞前线士气,亲临大名府。这一日逢上公主出降,设仪仗行幕,步障水路,内城人流如织,皆簇拥于锦楼高台睹之。诸葛青和王也挤不进楼上雅座,又恨不得躲着人群走,便远远站在街边观礼。诸葛青甚至施法给二人开了个短时间的千里眼,看得王也是连连咋舌。
  “从前要到东京才可见到这些景象,现如今那位暂居了北京,公主出嫁的仪仗气派也只是略简而已……他们过去了,人有些多,你跟紧一点。”
  没听到王也应声,诸葛青暗自奇怪转过头去,发现不见了小孩,身旁只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扎俩羊角辫,还缺了颗门牙。
  诸葛青掐指算了几下,略微宽心,他左右看了看,凑过去和善问道:“姑娘,你也弄丢了什么人吗,和爹娘一块出来的?”
  小姑娘没有理睬他,看了一眼就自顾自掰着手指:“水晶皂儿,香糖果子,还要一块糍糕……”
  诸葛青打了个响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抽抽搭搭哭出了两滴眼泪:“哇……我要爹,娘!你们不要我了吗……”
  诸葛青火速往她围兜里塞了块饴糖,又贡献出了自己的手绢给她擤鼻涕眼泪。小姑娘哭一阵就歇了,看他面善的份上问什么就答什么,但也没说出什么有特征的信息。诸葛青捏把汗,不能入定去内景算,光凭掐算这计算量简直相当于大海捞针了。
  能算是能算,就是王也恐怕是等不起。
  “你可以带我去找爹娘吗?”小姑娘哭红的眼睛盯着他看,抢白说出了经典绝杀,“你长得那么俏还给我糖,哥哥你肯定是个好人。”
  诸葛青失笑道:“这两者间有何道理?找人之事我爱莫能助,只因亦在寻走散的小弟子, 他比你大不了多少,我亦是十分心焦,恨不能胁生两翼,飞到他身边去。”
  他们身边慢慢聚了几个热心百姓,全程围观了这出游人小儿走失案。大名府百姓表示说见多了这样的事,劝说他权当做结个善缘带人找找罢,一般粗心的爷娘走不了多远就会发现孩子不见了然后往回找。最后找不见还可以报官。
  “毕竟官家嫁女儿的大事,衙役都在巡街呢。你带着孩子走吧,我们看到了衙役会和他们讲。”大叔大婶们发起一记猛烈的助攻,诸葛青发现完全没法拒绝,将小姑娘交给旁人自己也放心不下。
  诸葛青咬咬牙,决定最后挣扎一次。
  “姑娘,假若你能呆在和爹娘走散的地方,这是最靠谱不过的法子了,你好好想想,说不定漏掉了什么重要的物事。”
  小姑娘拨拉着手指,绞在一起,过了会儿沮丧低下头去:“想不起来,那时候,我居最前,到卖荔枝膏的摊儿去,突然南边乌泱泱涌来一堆人,是那赶趁人扎棚搭台,就地弄起那歌舞杂技,敲锣打鼓好不热闹,招得大家都来看。我转过头,爹娘不知啥时就不见哩。”
  诸葛青听得沉默,安慰两句,又问了小姑娘爹娘的衣着,略有些眉目,稍许舒展容颜。因本朝士农工商诸行百户的衣装各有本色,作何营生教人一看便知。
  大名府民风出了名的尚武高义,当下有人便点出了他想要的答案。
  “听着像是那翠霞班顾班主手下的武师,姓甚么不记得了。我看这小女子鼻子眼睛有那么点儿意思。”就有人附和:“多半是了,往前有条巷子穿过就是那戏棚,这位先生去找罢。”
  诸葛青低下头,小姑娘拉着他衣角仰着小脸,巴巴看着他,局势更像是碰瓷现场。
  他默默扶额,一旦你开始带一个孩子,你就会粘上更多的孩子,不论你愿意与否,没得跑,这就是磁场吸引啊。
  小姑娘坐在他肩上,搭个棚四处张望。诸葛青一手扶着她,跟着卦象指的方位走,还耐心地问她:“看见了吗。”
  “没呢,都没看到……你刚才说他什么样子?”小姑娘咬着手指。
  “比你高半个头,头发梳向右侧分了缝儿,穿的豆绿短衫,料子不错,胸前一块玉锁,长相么……粗眉大眼,鼻子有点大。”诸葛青仔细回忆了下。
  “好像有一个,喏,你看那个是不是。”诸葛青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目光一顿答了声:“这便是了。”接着他动作行云流水地一搭小姑娘的腰,哧溜一下就将她从自己肩头上放下了地。
  小姑娘眼前一花,还没反应过来又回到大半视线被人挡住的状态,眼前除了腿还是腿。她脚跺了跺地,嚷起来:“哎呀,你怎么突然就把我放下地了?”
  诸葛青咳嗽起来,束着手道:“芋泥酥。”小姑娘立刻用手捂住嘴,瞪圆了眼睛。
  “先生。”王也原地跳了下,朝他挥了挥手,小跑过来。
  “这是……你给我捡了个师妹?”王也看到先生旁边多了个一身鹅黄衣裳的女娃娃,略收了激动之情,友好又拘谨地看着矮自己半个头的异性,觉得自己应该主动打个招呼。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自以为很小声地用交换秘密的口气,对诸葛青说:“被你说得那个样子,我瞧着他这不是挺精神的么……不过我站近了看,他鼻子确实挺大。”
  王也:??我记得我只是离开了一小会啊。
  小姑娘转回头,看到王也什么都写在脸上的表情,反射弧极长地问道:“什么师妹,你刚才在说我吗?对了,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啊!”
  诸葛青呵呵笑起来,拍拍王也的背:“别多想,说了只收你一个,就只有你。”
  王也一脸被看破心思的尴尬,揉揉鼻子,结果听见诸葛青慢悠悠继续说:“不急,先把人姑娘送回了她爹娘身边,也哥,我俩再找个地坐下来聊聊你突然消失的事。”
  听到诸葛青喊出了平日家里人才会对自己有的称呼,王也感觉诡异地搓了搓自己的小细胳膊,完了,这次先生怕是哄不好了。
  王也兀自出了会神,诸葛青目光状似无意地移到他脚上,问:“你鞋子怎么回事?”
  原来王也一只脚的鞋好好地穿着,另一脚上却只剩沾了尘土的绢袜。
  王也挠了挠头,不自觉缩了下脚:“方才在人群中估计是被谁踩掉了,我没来得及……”
  诸葛青向他走了过去,叹道:“你倒是个随和的性子,我不问你便忘了说么,一点不似娇生惯养的。”他俯下身,一手撑在膝盖上,鸦羽长睫下的目光在王也脸上微转,最后朝着他一抬下巴:“上来吧,我背你。”
  “欸……欸?”
  那条巷子说远不远,走过去不消片刻的功夫,诸葛青已算得了方位,心中笃定。大名府是典型的方格网布局,三人便先沿着宽阔的干道直往前走,待会再穿行东西走向的街巷。
  小姑娘走在最前头,吸取了教训,过一会儿便回头看看身后俩人才安心。她手里抓着油纸包裹的一块芋泥酥,吃得酥屑沾满了下巴,让人想起某种小动物。
  王也趴在诸葛青背上,对方的体温隔着布料传递过来。他闻到诸葛青身上有很淡的竹叶清香,存在感恰到好处,没有一点侵略性却让人印象深刻。
  总之就是非常好闻。
  “其实,我晓得你那鞋合脚的很,和我说实话吧,嗯?”诸葛青的声音振动在耳畔,低沉悦耳,音量仅到两人能听见的程度。
  “先生,我扯的谎真这么蹩脚,你一下就给瞧出来了?”
  诸葛青听小孩声音闷闷的,悠悠道:“你打五岁起说谎时眼神都会往边上飘,你自己不晓得罢了。“
  王也抬眼看看走在前头的女孩,他短短的手臂向前抻,搂了诸葛青的脖子,低声说:“我们先前路过一个炊饼摊的时候,我落后几步,正好看到那老板夹炭火失手滑落了火钳。见那如臂长的火钳要砸到他侄子脚上了,被我及时推了一步才幸免于难。"
  "不过,炭火溅起的火星落到我脚面上燎出一个洞,当时脱下来一看,鞋肯定是不能穿了。”王也艰难补充道,“老板要给我摊个饼作为答谢,我急着找你没有要,就跑了。”
  “你跑了?”诸葛青想象了下已过好动年纪而逐渐显露懒散本性的王也被迫跑起来的样子,不禁莞尔。
  “我跑的太急,鞋都没穿回去。”王也摇摇头,对那老板的热情心有余悸。对方见他跑也追出来,跑了一段才发现自己挥着火钳,止了步尴尬地在后面喊王也以后一定要来摊上。
  王也心说,我才不要再来咧!
  “你没事吧?”
  “什么事也没有,那洞只是看着唬人,毕竟还有层里衬。”王也知道诸葛青问的是什么。
  “小王啊,你有没有想过。”诸葛青幽幽问道。
  “嗯?”
  “或许那只被你遗忘的鞋呢,拿回家换个鞋面补一补,还是能穿的?”
  “……没想过,先生,你这样太,呃……哪能那么巧找到和原先一样的布?”王也抖着眉毛吐槽。
  “勤俭持家很正常,修行的人也不能不食人间烟火。等咱们入山修行后,一应俗事杂务就要靠自力更生了。”诸葛青恰在这时回头和背上的男孩对视一眼,笑出声来:“我说笑的,你还能不知道我?”
  诸葛青打了一回岔,又说回正题,他理了理思绪道:“王也啊,可我还是不懂,这是好事嘛,何必要说谎,而且——”
  “你还躲着我,出了这种事麻烦长辈不是应该的吗?”诸葛青循循善诱。
  “我最怕麻烦。”王也脸一红,脱口而出,“被你知道了,更麻烦。”诸葛青嗤了一声,若非手不空,已朝小孩脑门弹去一记爆栗。
  “耍什么脾气,好好说话。我给你分析,别人家的小孩子说谎的缘故,趋利避害有之,吹牛夸耀有之,你就很奇葩了,做了好事不想别人知道。我很想相信你,但是这不合情理。”诸葛青知道王也性子,有意打磨,因此说话毫不留情。
  “我没有故意躲你,是……是我腾出空来,发现你已经不在那儿了,我也没有联络你的办法。”王也语调有点委屈。
  “先生,我相信你有手段能找到我,而且我回到了走过的地方去等你。”
  诸葛青停住脚,喃喃自语:“我就觉得我们聊这个事好像忘了什么设定。”他打了一个响指,王也脚上立刻出现了遗失的那只鞋,鞋尖上有个一寸长的燎焦了边的洞。
  随着真相大白,王也小友也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他无言地盯着诸葛青。
  诸葛青咳了一声:“头回使,狐仙寻物,基本操作。”
  “你说的那个联络的法子,你先想想要个什么样的,我等会儿教与你。”王也注意力马上被转移了,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诸葛青得空看了眼小姑娘,见她还在他们前头转悠,又去逗王也:“你今天这件助人为乐必须得夸啊。你看这样,等回了府里,我逮着谁就和他讲讲也哥儿这事迹,以瘦小身躯,挺身而出,不图回报,还低调,善也!再和令堂令尊好好称赞你之天性与那济度众生的大道,多么相唔……”
  “不可不可,小事而已,先生求你别说了!太丢人了!”王也慌乱中伸手去捂诸葛青的嘴,面红耳赤地小声喊道。诸葛青猝不及防被一只汗津津的小手偷袭,额角顿时爆出青筋,低声喝道:“松手……像什么样子!”王也悻悻垂手,不住致歉。
  前面的女孩余光察觉也将头转向这边,王也索性把头埋到诸葛青颈窝作鸵鸟状。
  “助人可以,量力而行,望你多珍重。还有,以后人家要谢你,再微薄,哪怕一块饼也是心意,你就受着,”诸葛青突然说,“即便也哥儿你也不缺什么。”
  王也没有说话,诸葛青感受着肩膀的重量,调整了下手臂的力量。
  “王也,下次不能一个人不声不响地消失了,我很担心你。”
  “是我错了,先生,不会有下一次,除非你让我走,我才会走。”王也闭上眼睛,真挚地承诺。
  诸葛青感动了一阵,才想起王也已经穿回了鞋,让他从自己背上下来。
  他们走到那戏棚前面,一对夫妇与差役等在那儿,那妇人抬起头打了个照面,便远远喊了两声。小姑娘飞奔过去扑进她怀里,夫妇二人将诸葛青谢了又谢。
  “怎么还拿人家东西吃,你谢过人家了吗?”那做武师的父亲摸摸小姑娘的头。
  “不是她贪吃。人小容易饿,给孩子备些点心在身上也是正常,今天下来又哭又惊,走了这些路,必然不好受。别怪她。”诸葛青笑着说,他对着王也两年下来,别的不说,这方面心得就多了。
  夫妇看到旁边的王也相貌端正,气色红润,衣着举止都像好人家出来的子弟,暗暗点头。他二人虽不知这一长一幼是何关系,有些猜测,终究连带对诸葛青也增了好感,男子还问起诸葛青府上在哪处,想要登门正式谢过。
  诸葛青自然推说有缘会再见,夫妇二人对他出尘气质更加叹服。
  辞别的时候,似乎那母亲叫了一声傅蓉,牵着小女孩的手走了。
  诸葛青已经走出去几步,惊愕转头看着他们背影,心头大震,哪个傅,哪个蓉?他定定看了一会儿,未多作停留,与王也离开了。
  离家还有两个街巷的距离,右手边便是一条酒楼食铺云集的街巷,王也抬起头看着诸葛青,诸葛青心领神会:“饿了?”
  王也眼中闪过一丝赞同。
  “那想吃什么,老地方?”诸葛青扬起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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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马失前蹄




  “那想吃什么,老地方?”诸葛青挑起眉毛。
  叫做“三春”的面铺门面不大,只卖各类面食与几个固定的佐菜,虽则不起眼地缩在巷子一角,桌椅倒意外的干净,还是诸葛青与王也曾在附近闲逛了一段时日才发现的。
  开店的是对长相平凡的中年姐弟,做弟弟的名唤阿椿,分外伶俐,见是常客便热络招呼了一声里面坐,飞速报了今日的佐菜与面食供客选择,就自去店堂里做事去。
  那女人从炉灶边上望见了人影,和善羞涩地笑笑,低下头摁着已擀得十分薄的面团,手下刀花一抹,将面团尽数片成了二指宽的薄片下了锅,转手将另一碗凉面淋了麻酱递出去。
  诸葛青和王也找了处僻静所在坐下来,店里人不多,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低头嚼两口吃食。
  两人埋头翻了单子,三言两语便商定了吃什么。诸葛青坐正了,用指节敲了敲桌子。
  “先给你点小份,不够再加?”
  “成。”王也正点头,突兀地打了个激灵。
  诸葛青转过脸去,意外发现阿椿真如神出鬼没一般,不知是从何时起站在了他们身边。
  “柳姐,一按前时的样子,一碗细面,一碗羊肉面片汤,后面这碗量少些。”阿椿在旁边想必听了会儿他们说话,看了他们一眼立时喊道。
  柳姐用脆利的声音在后面应了。
  “可还需要什么小食?尽管吩咐便是。”阿椿笑得露出白牙。
  诸葛青谢过了他,只要了一碟花生米并一味腌菜。
  呈上来时王也径自伸了手要去抓花生,被诸葛青抬手打掉,提醒他用筷子去夹,王也嘿然一笑,手便缩回去拾起了筷子。
  等阿椿走到别处,诸葛青传音道:“这个阿椿是练炁的。”
  王也夹了花生米放进自己碗中仔细去了红衣,分做两处码放起来,声音低不可闻:“那柳姐呢?”
  诸葛青摇摇头继续说:“刀刃特异,几不离手,有可能是化物能力。”他俩在这偌大一个大名府中,也见过些许异人隐于市中,士农工商,贩夫走卒,几乎各行皆有,经由诸葛青为王也点出而已,自然没有理由去过多接触。
  要说最离奇,还是有次诸葛青发现了一名掌管刑狱的推官是位鸾生。
  所谓鸾生,便是指扶乩中扮演被神明附身角色的那一人。扶乩又叫做扶鸾,请仙,卜紫姑等等。作为一名鸾生却混迹于官场之中,想必那人经手审判的案件若与神灵沟通也不会造成冤屈吧。
  见王也霍霍了半碟花生,诸葛青又忍不住开口道,“你今日真是顽得很,做这许多无用功夫。”
  “我有点兴奋,先生若嫌我无聊我便不搬弄了,其实……我于食花生米这桩事上有四种吃法。”王也竖指,语气颇为正经。
  “的确无聊。”诸葛青语气淡然,脸上却闪过一丝无奈笑意。
  “倘若我们候得久了,姑且可说来一听。”
  王也注定没有这个机会卖弄他的花生米四吃之法,过不多时,阿椿便到了所谓后厨——其实就隔了一排炉灶半墙,端出两碗面来,放至二人跟前。
  细面以鸡汤做底,汤里飘着翠绿的青菜,拣精瘦猪肉切了丝,裹了点盐,放上姜丝、鸡蛋抓匀了腌制。下锅放油炒得肉丝变色之后,上了酱,放在煮好的面上,撒上葱花,真个好看。
  而那羊肉面片汤,醒面是关键,只是面片前时已备好了,这便成了一半。嫩羊肉用花椒等香料与酱油炒制到飘出香味,即与些炒软的蔬菜菌子一道煮成汤水,加些调味后放入片好的面片,控好火候使之入味,咸鲜适宜,若是嗜辣的,放些胡椒姜丝不提。
  早年,诸葛青教导王也“食不言,寝不语”,全因顾及儿童边吃边说以至于噎食胀气;若有不得不说的话,则约定好停了箸,咽下口中食物后再一吐为快。凡有此类说教规矩,诸葛青皆有道理可循,不拘于时,自有他的变通。王也幼时懵懂,时日一长,晓得先生心窍玲珑,且大半心思花在自己身上,便对诸葛青颇多信赖,认为他是至亲之外对自己最为重要之人。
  “吃吧。”诸葛青低下头,将筷尖对齐了拿起来。
  两人相对而食,王也又不是那多话的性子,静静地等诸葛青先动了筷子,王也才慢半拍去拨面片,他呼噜呼噜吃起来,吃干净了面片,又端起面碗把汤喝去一小半。
  诸葛青吃相斯文,他吃了一半王也已经扫荡完了面片望了过来,诸葛青于是搁下筷子,问是否要加面量。
  王也摇摇头说不用,只是在边上等着他吃完。终究孩童心性,他看了一会儿诸葛青不紧不慢的进食动作,突然想起狐仙是不会饿的,就拈起花生放进嘴里,目光转而移向那墙壁上的菜牌,心里不自觉数着自己认识多少字。
  “王也。”听到诸葛青叫自己,他转过头,左侧腮帮子微微鼓起来。
  “嗯……怎么了?”王也咽下了花生碎含糊道。
  诸葛青正要说话,却停了下来,他向王也的脸伸出手,以指腹极自然地揩去王也颊边的一点汤汁。
  王也没敢动,任那点温热离开自己的脸颊。
  他忍不住用手背蹭了蹭那块皮。
  诸葛青收回了手,微蹙眉盯着自己指尖,然后做出掏手绢的动作。
  王也嘴角抽动,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仔细琢磨的话,这个感觉就是先生和自己在一块的时候特别像人。
  ——这话有歧义,应该是特别没有狐仙该有的飘渺仙气。
  诸葛青如果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肯定会反驳他没见过狐仙不该妄下定论。
  诸葛青擦着手指继续说刚才要说的话:“我禁制下好了,你尽管畅所欲言,之前和你说的,想要什么样的术法,嗯?”
  “或者其他法子,你能想出来也可以试试。”
  “想要个条件不拘的,像刚才在街上那种情形,我也能随时随地找到先生的,不至于乱成无头苍蝇。若是双向的,先生也能知道我在何处就好了。”
  “无头苍蝇,你?”诸葛青笑了,“和你说,便是我,也不能在找人这事上夸口有十成十把握。世间奇异险境之事不能尽道,就算大罗金仙也总有力所不能及;时运有起有伏,牵扯过多,算来算去,优势哪里能够被你占尽。”
  “你想要尽人力所及的方法,就念这个咒语,凝心静气,摒弃其余念头,只须在心里想我的姓名,自然能感应到我的气息所在。将之颠倒了念一遍,我便能感应你的召唤,自来寻你。”
  “那你能知道我在做什么吗?”王也举起手紧张地问他。
  诸葛青语塞一下,看着王也眼睛道:“不,我不太想知道。如非必要就不要用这个办法,以免让我撞破了什么尴尬场面。”
  “如果遇到危险,用这个。”诸葛青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乌黑的物件,放进王也手里。
  王也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是枚乌黑的鸟哨。
  “这是……”王也只觉得分外熟悉,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怎么落到的诸葛青手里。
  “在燕城的时候你因为向小仆摔了一枚鸟哨,被我看见罚了静室面壁,还有印象吗。”
  “啊,想起来了。”王也捏紧了鸟哨,放进了怀里,准备回家让娘穿了孔,串根绳挂在脖子里。
  诸葛青不怀好意道:“小也啊,你脸红了?”
  “没~有~”王也拖长了调子,瞅了诸葛青一眼,忽然凑近了问:“先生说实话,刚才没找见我,你心里急不急?”
  “急啊。”诸葛青夹了片腌姜敷衍道。
  “我怎么没感觉出来?”
  “你要什么样的,那我先说个。‘我翘首盼望,众里寻他,好不容易在人群里看到了你,我冲上前去一个猛虎扑食,把你摁在我的肩膀上,红了眼眶落下两滴眼泪说,你这厮儿,竟敢离开我身边……’”诸葛青用手绢擦擦嘴角,语调稍许多了点情绪。
  “先生……”王也艰难吞咽道,颤巍巍抬起手指。
  “你让我说的,我……”诸葛青抬起脸来,愣了短短一瞬,便恢复了平静。
  “禁制时间过了……旁边人都听见了。”王也继续说。
  店里所有人都向诸葛青投来侧目惋惜的眼神,连带爱怜地看着王也,好像在说,好端端一个如玉的郎君,怎么就疯了呢,唉,看这娃多不容易啊。
  柳姐走过来,不好意思地在他们桌上放了一盘糖渍杨梅,想了想还非常欲盖弥彰地说:“……这送你们的。”
  王也憋笑得辛苦,诸葛青彻底破功,用袖子把脸掩起来,暗下决心三个月之内不再踏进这家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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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7 19:36: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世界观

  王也跟着诸葛青回了府上,诸葛青神色未变,仿佛刚才玩脱了的不是他,若不是一路寡言少语,步履匆匆,王也几乎以为刚才是自己做了什么奇怪的梦。
  王也拉着他衣角想起个话头,诸葛青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他便摸了摸鼻子,松开手指:“刚才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行了。”诸葛青拍了拍他的肩,温言道,“我还有事要忙,这些天除了课业,我可能顾不上你,若是有什么要紧事,你也知道怎么找我。”
  见王也面露怀疑,他无奈说:“是真的。没有要躲你。”
  王也眼睛顿时亮起来,压抑着面上洋溢的喜色,作了一揖道:“好,先生,那明日见。”
  诸葛青笑着点点头,忍住没有伸手去揪他头顶的总角。他看着王也的背影,敛了笑,垂着眼想,也就是这两三年人小好糊弄了,以后要找什么借口呢。
  虽说自己的心魔早就已经得到了控制,在这人世间也历了一番红尘,可是与王也太过亲近了,总是觉得心里不安。
  王也对前情一概不知,对于这段师徒情分,诸葛青一直想要拿捏一个度,一个让两人日后都能舒服自如的度。
  “就算话说开了,那还能那么容易回到从前。只能是行一步看一步。”诸葛青在心里嘀咕一句,摇摇头。
  当日诸葛青在哪都通下了从宽凳,便得知王也继续当行者去了,听说他碧游村一战还受了点伤,这时候想必伤都养好了。在碧游村分别前王也肯定已经发现他状态的变化,然而过了很长时间诸葛青都没有等到他的电话,有心借着问王也伤恢复的程度关心一下朋友,结果也大都是不在服务区的人工录音提示,最后一次运营商甚至说本号码话费超额停机了。
  诸葛青无语,心想王道长绝对是穷游了大半个中国去了,最后还是认命给他号码充值了50元,看着付款成功的页面才猛然惊醒,像他这样随缘撒网捞鱼还是让公司来找人比较合适。
  公司方面只告诉诸葛青王也最后一趟用身份证是买的四川汽车客运票,进了山区后就没有人见过他了。若是一个术士想要掩藏行踪还真是需要挖地三尺才能揪出来,今时不同往日,掌握了三昧真火后的诸葛青也没有太大动力自己去找王也,便回家自个儿巩固家传绝学。
  他先前说八奇技是取乱之术,不凑巧又被他说中了,诸葛青闭关出来后得知有人陆续开始对术士下手,面上稳如老狗,实则内心慌得一批的他立马联想到了王也不寻常的失踪。
  手机铃声响了不到一秒诸葛青震了下立马接起来,听筒里传来张楚岚的声音。
  “诸葛青,你现在人在哪儿?”
  “我还在家,王也是不是有下落了?”
  “对,你别急,先听我说,我们已经找到他了,但是王也……”
  诸葛青睁大了眼睛,空着的一只手慢慢攥成拳,他把手机拿开了一段又贴在耳边说:“能再说得详细点吗……既然昏迷和内景有关,为什么又会中毒……是那个时候……好、好的,我知道了。”
  张楚岚:“你怎么看待这个情况,有办法吗。”
  “我要先自己来看一看,正好问问族里的长辈有没有见过。”诸葛青捏了下鼻梁,觉得有什么在脑中一闪而过没能抓住。
  “术士内景不是我的擅长范围,我最近有点忙不在公司,就不透露内容了,公司原本就在调查术士被下黑手的事,你们两个的事能帮得上忙的我们一定会帮。只是对方在暗我们在明,王也中招更特殊一些,恐怕还是冲着八奇技的原因。”
  “你要做出抉择,管他的事可能会让你付出不小的代价,诸葛青。”张楚岚停顿了下,电话那边传来打火机噌得一声响的声音,”你愿意吗。”
  “当然,既然是他的事,我能帮上忙的就一定会管,管到底。”诸葛青抬起头望着天空,蔚蓝的天幕上飘荡着一片片棉絮般的白云,变幻着形状。
  “之前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我想,就算我现在想要独善其身,恐怕也不能够了吧。”诸葛青笑着说。
  这就是他来到这里的原因。
  王也昏迷并非是因为中毒,那个毒只是让他脖颈上的伤口恢复得更慢;也并非是因为像那个程序员一样陷在了内景当中,用通俗的说法来讲,这和那种市面上的什么奇幻题材啊穿越小说的概念比较接近,是王也的意识跑到了另一个位面,或者稍微学术一点,叫平行宇宙。
  张楚岚没有等到这个诸葛青穿越异世界拯救睡美人王也的方案面世就离开了,否则他可能会拉着诸葛青好好吐槽一下。
  诸葛青睁开眼睛,意料之外的是这个平行宇宙的历史虽然大部分让人感到亲切的熟悉,却在时间轴上对应着将近一千年的宋朝时期。只要是稍微有些历史常识的人就能看出,这个宋朝时空的历史事件发展和现实世界的差距还是很大的。比如说赵宋王朝制度依旧是那个样子,文化和商业繁荣依旧,却没能发生靖康之耻,甚至一直苟到原本南宋时的朱熹出生,北方的疆域居然还被他收复了燕云十六州。
  诸葛青简直怀疑这里面是不是某代皇室出狸猫换太子这种比戏说还要戏剧化的秘幸,随后他又想到按照穿越某个套路定律,王也说不定已经降生为皇子或者未来的国之栋梁,利用所学改变整个国家的命运,让资本主义的萌芽进一步发展茁壮。
  真这样做的话,好像也挺符合他王也的人设……啧,不行,好雷,诸葛青笑得脸都僵了。
  当他见到第一世的王也时,诸葛青发现他的想象只对了一半,因为王也什么都不记得了,有关异人,罗天大醮,八奇技,包括那个距今足有一千年发展距离的未来的世界。
  他甚至都不是一个修道之人,而是一个普通人,在朝为官,三十五岁了,是名鳏夫,还有一个亡妻生的女儿,标准的武将身材,高大俊伟,腰圆膀阔。唯一没有变的可能只有他的炁。
  这个时空和现代一样,同样属于一个低武世界,然而也存在接近高武的异人。
  比方说,在绝大多数的能力层面而论,诸葛青现如今算是一个高武级别的地仙,就差立地飞升、破碎虚空的能力——如果有那个手段他早就掳走王也撕碎时空回去了再说。
  诸葛青进内景问了一卦,他要遵循天道的规则,因为强大禁制所限,他不能向王也透露任何有关他们之间关系和轮回的事,非要让王也依照曾经的人生轨迹,出家入道又入世红尘锤炼,才能恢复记忆。而他作为外界强力介入异世界的“锚”,具有得道狐仙这个开挂高起点的身份,从来到这里便已得了五百年道行修了两尾,方便了他不断寻找王也的每一世。
  术士之能一算便知,最清楚不过两种。
  诸葛青算来算去,自己都是王也命里绕不开的纠葛,亲近过了头就牵绊他乱他清静,疏远了王道长则无法引导他红尘证道,卦象云山雾绕,若凶若吉,一丝转机不知应在何处。
  他愁云惨雾了几天,然后终于破罐子破摔去逛汴京城最大的花街柳巷,结果在那边拐角遇到了爱——不是,遇到了中年危机寻找人生新方向的王也。
  当时醉眼朦胧被脂粉香气熏得直打喷嚏的诸葛青迎面看到了推门进来的王也,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唷,这发际线还行。
  前一世王也的结局是什么,哦对了,他们还是太疏远了,或者说诸葛青涉入太晚,所以他最后……
  半夜,诸葛青背对着墙侧卧在床榻之上,他突然睁开双眼,床头立着一个雌雄莫辨的模糊影子,惊悚的是,那影子细脚伶仃地悬浮在空中,离地有半尺,被细长颈项支撑起的隆起头部显出一团五官的轮廓。
  “我知道你的秘密。”那鬼影的眼睛——应该是眼睛部位的两个光点盯着他的脸,一字一顿地说,语调听起来极为古怪,“前世因果,狐仙结缘,可是你不能告诉他原因。为何?”
  诸葛青没有说话。
  鬼影又一张一合地吐出字眼,眼里的光点跳动着:“报恩?报怨?还是为了情……”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请回吧。”诸葛青披了衣服坐起来,眼中一丝讥讽快速划过,“我和你分属阴阳两路,互无干系,深夜到我房中问我做事的缘由?”
  “送你四个字,干卿底事。”诸葛青立指在身前一划,一团雪色光芒炸开,再定睛看时,地上只剩了一滩无色液体,诸葛青俯身仔细一瞧,其间隐约可以见到浅蓝色符纸的灰烬。
  “原来是残魂制成的傀儡符,怎么总有人多管闲事觉得我不安好心。”诸葛青无奈耸肩,“我已经这么正派了还要我怎样啊。”
  “嘿嘿,你都亲自上阵教书育人了,那点龌龊心思不是都掩不住了吧。把人拿捏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做什么事真是方便呀,是不是,诸葛青?”空中传来尖利诡异的笑声,一阵阴风吹灭了烛火。
  诸葛青嫌恶地皱起眉头,动了真怒沉声说:“滚出来,不要以为你这样说就能激怒我。”
  “你这个人话可不能尽信呢,你是怎么想自己心里清楚。”那人又把声音变幻成娇滴滴的女子嗓音,听起来极为矫揉造作,“可不是说,小孩子就像是一张白纸,你想怎么涂抹就……”
  “王也他不是白纸,王也就是王也。每一个孩子,都不是可以随意涂抹的白纸。”诸葛青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话语仍带有冷意,手掌间已经运起了风团,“我不管你是谁,你若敢碰他一丝一毫,我不会对你客气。”
  对方静了半晌,冷哼一声,诸葛青手下迅疾如电,听准了方位掷出风刃,同时三昧真火顺势跟出从风刃上擦过直接爆裂点燃,势头更涨起一倍,像一条火蛇,那人一声惨痛呼叫,空气里传来焦糊味道。诸葛青翻了窗追出去,只看到地上土遁的痕迹,虽然被他侥幸逃走,但是被三昧真火重创神魂,伤势不轻,短时间也不必再担忧他来滋扰。
  糟了,王也!
  诸葛青瞳孔剧缩,身形一闪,消失在月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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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会陪着他


  话说诸葛青一个闪现便到了王也的厢房外头,只听得在外间守夜的小厮鼾声震天,与院落里虫鸣声响交相呼应,此起彼伏,简言之,没有异常。他一愣,身上的煞气瞬间卸下六分,扯了扯身上单薄的中衣,这才感觉到夜深露重。
  一般来说在这个时候,修真文里的男主角就要使用神识探测括弧人形远红外线成像功能进行确认了,但是,诸葛青毕竟是诸葛青,他扒着窗棱屏气凝神,对着里间开启了奇门显象心法。
  借助这功法,诸葛青抽象地看见了床榻上一个纯净明亮的人形白光炁团,代表了王也,只是与以往不同的是,炁团周围打转吐着紫色的泡泡,于是炁团的最外圈白光就显得有些不稳定地波动着。
  诸葛青打开窗户,手一撑轻盈翻了进去,二话没说摇醒了紧闭着眼的王也。
  “大半夜的,你魇住了么。”诸葛青坐在床沿上,挥袖点燃了一边灯架上的烛火,室内瞬间盈满了暖黄光晕,他踱步到桌旁拿起了茶壶想倒杯水给王也,没成想壶是空的。诸葛青很想问问王也,你那随身不离堪称本体的水杯怎么这时候不灵了,没奈何还是走回了床边。
  “青哥。”王也乍然惊醒,他头发散着,脸上俱是涔涔冷汗,他喘息了一会儿,抹了把脸想要爬起来。诸葛青哎了声道“不急”,左右看了看,帮他身后塞了个软枕。
  “谢谢先生。没事,过会儿……就好了。”王也揉了下眼睛,缓缓眨了眨,别过头去,声音轻得有些不同寻常。
  诸葛青等了半天,王也的脸半掩在帐子的阴影中,他心里隐约有个猜测,手却早已经伸过去摸到了王也婴儿肥的脸颊,富有弹性的皮肤上传来的湿意让诸葛青心里一咯噔。
  他哭了。
  完了,诸葛青心里想,他耻笑自己,诸葛青你今儿个还能栽在这小孩手里,要是现在心一软,先前那番话就白说了,说着这样不行,要把握好度、维持纯洁自然的师徒关系就成了个笑话。
  这一念过得很快,诸葛青没难为自己,短时间也看不出人家对自己依赖跟信任有什么大不了的,左右再拖个大半年再说,心一横就往前挪了挪,把王也的头搂在自己怀里,安抚道:“怎么回事。”
  “我梦到你了,下了雪,雪好大,我叫了你,你听不见……我也感觉不到身体在哪儿,好像我就是雪,融化在白茫茫一片天地里。”
  “你是不是冷。”这个梦境极其意识流,诸葛青听得头痛,忍不住打断了他。
  “嗯……”王也被问住了,还认真地想了想。
  诸葛青直接上手摸了摸王也额头还有被子下的手脚,搭了脉搏。
  "有点受惊,出了虚汗,要是着了凉指不定就要染上风寒了,我明日给你配一个安神辟邪的香囊,你佩戴着应该没问题了。"
  诸葛青站了起来:“我让门口小厮给你打盆水,把汗擦一下,顺便灌壶热茶,喝了就早点睡。”
  “不要了我不想动。”王也眼皮开始打架,倦意浓浓可就是睡不着,试图跟诸葛青耍个赖,“明天的功课可以停了吗。”
  诸葛青坚持:“听话,不可以。”
  他眉毛一动,计上心来,手伸到往袖子说:“嘘,我给你看个戏法。”他分出了一缕意志,赋以灵力变幻外形,迅速从袖子中拎出一只小狐狸,放到王也被子上。
  “到底是哪里变出了小福腻呀。”王也眼睛直了,抱着吱吱叫的小狐狸,想看诸葛青的袖口。
  “让它陪你睡行不行啊,也哥?它身上很暖和的你摸摸它看看。”诸葛青诱哄着小孩,心里对自己十分地唾弃,之前他都没用过物质,这么肉麻的话去引诱过王也听自己的话,太突破形象了,他从来都是不妥协,最多讲个异人界奇闻故事让王也过过干瘾。
  “先生……”王也完全没有被蛊惑,抬起头恳切地看着他,无辜眼神写满了“你别走,先生和狐狸我都想要”。
  “你已经七岁了,成熟一点。”诸葛青微笑着,拿出了撒手锏,“你是男子汉吗,做了噩梦还要人陪着才能睡?”
  “我马上睡。”
  “对了,你给这小可怜留个气口,让它脸能露出来。”诸葛青建议道,“别回头塞被窝里压着尾巴捂脚了,我有感觉的。”
  王也一脸惊恐地望着诸葛青。
  诸葛青咬了舌头,嘶,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他补救说:“呃,我是说我能知道的,它会跟我讲的,你要好好善待人家啊。”毕竟我的同族。
  诸葛青严肃地跟王也强调了一下,就逃也匆匆似地从进来的窗户翻了出去,走之前还把窗合上。他今天也是被猪油蒙了心,害怕自己听到王也说出“毕竟睡了一晚了,我会好好对它负责的”这句话,好歹那只狐狸也是他意志的一部分,呕。
  诸葛青风尘仆仆再次回到王宅时,距离他被鬼影夜袭已经过了三日,同样地,他分离出了自身意志变戏法哄孩子也是三日以前的事了,回想一下何止恍若隔世,诸葛青甚至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是被夺舍了。
  而今日,他已经收拾好了心境,站在游廊之下,静静等待着一个人的出现。
  淡然得不像是刚窥见了一处命运层峦背后的分岔口。
  王父着一身锦袍,玉带束巾,从后院梨树边转出来,远远望见了他便快步走来:“先生,你来的正好,我近来新得了一批顾渚紫笋,可否赏空尝尝?”
  诸葛青行了一礼:“正好,我有事想与您商量,可否里间说话?”
  进了书房,王父居主位,让仆人为他看座上茶,便挥手让他们下去:“诸葛先生遇到了什么事,若愿意倾诉,王某一定尽量分忧。”
  诸葛青看着他,并未开口,似乎是在衡量选择合适的措辞。
  王父手不自觉抓了下圈椅的扶手,扬起了眉毛:“您不说我可就说了。”
  诸葛青低头呷了一口茶,然后抬眸说:“前些时候您似乎在忙生意,来去匆忙,山人不便打扰,现下宅中一切安好?”
  王父呵呵一笑:“先生不也一同住在府中么,有内子主持中馈,她为主母也非一朝一夕,我再放心不过了,况且小也十分听话乖巧,我又喜获一对麟儿,刚满周岁。”他笑意渐敛,微微倾身,“是不是,王也他最近功课不用心……”
  诸葛青摇头说:“并非是他有什么问题,我今日前来,的确是专为了您的事。”
  “哦?”
  “山人想问问您,如今已至中年之列,顺利进入商会,偌大家业以数十万贯计,可保一家老小一辈子衣食无忧,儿女双全,娇妻美妾,堪称人生赏心乐事——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果然被先生你看透了,”王父端起茶碗,吹开上面漂浮的茶沫,目视前方道,“大名府虽为陪都,皇帝也亲临过督战,然而我并不愿止步于此,我想要举家前往东京,更大的商机永远在后方。”他盯住诸葛青,诸葛青却如无事人一般轻轻笑了起来:“所以?”
  王父的喉头滑动了下,他缓缓说:“我希望先生能帮我算一算,在燕城时不是也算过了么。”
  “要算也行,你正走事业上坡路,只算个大概气运还能够负荷,且对我修行无碍。不过,我要带王也走。”诸葛青“笃”一声放下了茶碗,道:“我们不日就会入蜀地寻一处仙山修道,早些定下,倒也省心。”
  王父惊得摔了茶碗,他忍不住站了起来:“什么时候决定的?为什么不与我们同去?”
  “前些日子我已经使了道术去蜀地找了个清闲所在,租下了一处院落,吩咐了修葺事宜,只是王也年纪尚小,还吃不准他愿不愿意离开你们。不过我猜你也不会甘心在此城多做盘桓,姑且一试。东京之繁华远甚于大名府,不适合修行,王也在城中读书生活,结交伙伴,性子已基本定型,我不用担心他远离市镇造成性格孤僻。”
  王父在书房中来回走了数圈,他气得忍不住用发抖的手指指着诸葛青:“好个你,你真是,给我下套。你早就盘算好了——”
  诸葛青欣然颔首承认了自己的无耻行径:“郎君还要山人为你算卦么,你放心,我答应下的事就不会反悔。”
  王父一把抓住他胸前衣领,粗脖子涨得通红:“我管你算不算,我要我儿子和我待在一起,这有什么错?!你这么做是有悖人伦,信不信我拉你见官,自有人能收拾得了你!”
  诸葛青:“不急着给我扣帽子,只因你早就答应我了,王也修道是注定之事,他的眼睛从小便能看到常人所看不到的东西,是不是?”
  王父既惊且怒,急喘着气:“你、你怎么知道,是他告诉你的?这小子竟这般不识轻重……”
  诸葛青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我只是怀疑罢了,是你告诉我的。兹事体大而二人你做父母的从未告知于我,王郎君,你看,我和你之间又谈何信任?”
  王父胸中吊了一口浊气,险些被他气得翻白眼,他松开手,强自深呼吸了几下,冷笑道:“哼,我同夫人说你无派无别,找上门来说些荒诞无稽的托梦异兆,多有蹊跷,故而一直防着你。然而小也自小敏觉非凡,孩童在这方面亲近人又总有三分道理,他那样信赖你,夫人就劝我放心接纳你。如今看来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诸葛青赔罪道:“一时情急,还望勿要怪罪,总之,令公子既有阴阳眼,证明了道缘不浅,也难以继承祖业,还是随我修行吧。”
  王父瞪了他一眼:“你真是只狡猾狐狸,我王某人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长子要被你拐去深山里修道,我好端端培养一个继承人怎么向列祖列宗交代……”
  诸葛青:“还来得及,你这不是有了龙凤胎呢,还能培养一个,王也才多大,你难道从娘胎里开始教他打算盘。”他眯了下眼睛,上下打量了下王父,“其实你正值壮年,命里子嗣想要再有也不是不可以……”
  王父脸抽搐几下,摸着下巴蓄的胡须,嫌弃道:“行了,快打住,还有事吗,没有就快走吧。”
  “差不多了,我回去看看王也。”诸葛青站起来行了一礼,走出几步,回身说,“其实还有个事儿,还真的需要你帮我解答。”
  “嗯?”
  “你祖籍为燕城人氏,祖上三代未离开过幽州,这是向本地人打听一下便可获知的。我想请你回忆一下,你们家与汴京显赫的官宦世家王氏一族是否存在联系,是否有——”他做了个手势,“分支族谱一类的,放在哪一房手中保管?”
  “你问这个干什么?”王父面露警惕,这次是实打实的防范外人的表情。
  “为了王也问的。”诸葛青极轻微地叹了口气,“即使你不告诉我,我也会查,他长大以后,也会去找答案。”
  “我们这一脉的确是王氏的分支,你可知那琅琊王氏?”
  诸葛青摇头:“知之不多,愿闻其详。”
  王父:“琅琊王氏兴起于秦汉之间,鼎盛于晋时,真可谓簪缨世家,然而到了唐代已经没落,分做了三支,到了近代,其中绵延最广的那一脉定居在汴京,不说出任相位,亦常有人位列三公。严格说来,我们这一支祖上两百年前也不过是他们的旁系而已。”
  诸葛青:“但你们后来弃仕从商,这……”
  王父在一张宣纸上信手画了三条线,点上圆圈:“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本朝虽然对商人相对优待宽厚了许多,但为商之人及子弟若想入仕为官必须先停止经营此行。祖先正是失望之极辞去京官,出仕为商的,他对后人的训诫也是不必纠结于读书入仕一条路,不妨经商一样可饲己身,经纬天地不拘于此。我这一房的族谱将渊源记载得清楚,但毕竟时间已久,汴京王氏的情况早已少有来往。”
  诸葛青沉吟片刻:“多谢,这一番话已经对我所想知道之事来讲已经是大有帮助。”
  王父:“先生说此事与王也有关,是什么意思?”
  诸葛青:“我也不知道。”
  王父因为太震惊脱口而出道:“不知道?”
  “正因为事情还没有发生,所以我也不清楚该从何入手。”诸葛青低着头,慢慢地说,“尽可能多了解一些,我就能做更多的准备,但感觉这事对他影响很大,应当不会错。”
  “你不是可以算?你算卦如此厉害,还有什么可以难倒你的。”
  诸葛青苦笑一下:“因为不是什么都可以算,像这种事目标太笼统,必须要先有个方向。“一只蝴蝶轻轻扇动几下轻盈的翅膀就能掀起远方一场飓风,不能不留心啊。
  在诸葛青跨出门前,他手已经按在门扇上,院中种的一丛清瘦修竹的光影透过脆弱的窗纸落在他半侧脸上,男人突然又出声了。
  王父坐在未点灯而略显昏暗的室内,他掀起眼皮:“我要问你,如果将来有一日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你会怎么做。”
  诸葛青没有回头,他目光落在竹林中破出地表的一颗青笋上:“我什么保证也做不了,我不能告诉你将来会发生什么。”
  “如果呢。”
  “我会因势而为,可是,如果他也希望这个天下海晏河清,那我会陪着他,逆流而上。”话说完,诸葛青就离开了。
  王父没有追问,他对这个回答似乎很满意,也没有问话中这个“他”是谁,他就那样坐着,眼里的光不聚焦地粘在身前的黄玉卧狮镇纸上,生平第一次显出老态,直到门扇吱呀一声合拢,室内归于黑暗。
  
备注:小剧场2:
《如果王也发烧了,诸葛青自我牺牲变成了狐狸给他暖床》这个梗真眼熟所以正文就不用了
“先生你为什么要变成小福腻?”
“狐狸体温比人高,我跟男人睡过敏。别问了,就这一次,明天你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听懂了吗。”
“我是男孩,不是男人,先生,什么叫过敏?”
“你要不要,不要我走了。”赤狐从被子上踩过去,要跳下床沿。
“别走别走。”王也拦住赤狐的上肢,“我睡相很好的,保证不乱动。”
“……”
和王也在碧游村一同度过了几个晚上的诸葛青表示怀疑。


搬文太多次看到以前写的小剧场其实是有点尴尬的,网络用语和梗总是会过时,大家原谅我(泪6了下来……


小剧场3:
王父:这里有十万贯银票,离开我儿子!
诸葛青:哦,我有点金术。养你儿子不成问题。
王父(收起钱):你的工资我三年一起结了,我儿子的生活费我会寄过去,你不许克扣,还有你那个院子太小了换个大点的,钱我出,再找个给他铺床的婢女,要年纪大点的,小的太糊涂,还要有个烧饭的婆子伺候你们,嘿嘿你不会烧饭吧。
诸葛青:最后一个可以有,别的都算了。这边有钱人家什么毛病,来山里修道的,谁还带个婢女铺床?
最后诸葛青不仅帮他养了儿子亲手教了奇门遁甲,还一手承包了性教育科普。(因为退回了婢女
诸葛青:我身上的慈父光辉不知道怎么回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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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理想型


  初夏时节,日子初长,细雨微风弄新荷,暖风催熟了枇杷,人们将青梅摘下煮酒,小儿却早已惦记上了嫩白的菱角,于诸葛青而言,这样的清晨最适宜临池垂钓。
  在王也第五回形迹可疑地路过钓鱼的亭台时,诸葛青终于没忍住出声了:“王也,你到底有什么事,要在这里晃来晃去。”
  王也四处张望了下,发现跟着他的小厮福来已经不仗义地跑没影了,便佯装不知说:“没什么事,先生继续吧。”
  “继续什么继续,鱼都被你吓跑了。”诸葛青往身侧拍了拍示意他坐过来。
  王也扭扭捏捏挪过来,然后看了眼诸葛青屁股底下的小马扎,又看一眼,无奈地坐到台阶上,然后带点茫然地盯着浅水里指甲盖那么大的鱼苗,说:“先生,我想和你去修道。”
  “怎么突然说这个?”诸葛青持着一根竹竿侧对着他,侧影端的是一派风流隽逸,只是他为了方便甩竿,系着襻膊把宽大的袖子扎了起来,故而露出了雪白的小臂,专心地盯着水面上的涟漪。
  王也手撑着下巴:“就是,是时候了吧,弟弟妹妹还要父母照顾,脱不开手,我也没有什么人管。”
  “我没有管你?”王也抬头一看诸葛青,左边脸上写着“哟嗬居然嫌功课少”,右边脸上写着“再加临一张字帖晚饭前写完”。
  “呃,我说的不是这种,况且你也没有开始教授我研读道藏,我也没有学任何术法,除了一句咒语以外。”
  “既然你一心向学,若提出来,我未必不会考虑教你。性之造化系乎心,命之造化系乎身*。依北派所持性命双修之主张,倾向于先性后命,即先要修炼心性,炼己而筑基,摒除杂欲,远离酒色财气。”
  王也满脸茫然:“啊?”
  诸葛青深深看了王也一眼,竖起竿把饵取了下来,说:“先不急说这个。修道之人生活清苦,还要到离家千里之外的名山里去,远离人烟,你受不了这个苦。”
  王也立刻扶着他的膝盖,瞪着他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说:“我能吃苦。”
  诸葛青掐着他腮帮子:“你记得我第一天上课和你说的话吗,我说我是狐仙。你要记住这一点。”
  “狐狸和人修道的方式是不同的。除了茹素戒荤腥,像我们武……我们派还要早起练硬功,什么油锤灌顶,铁尺拍肋,这里还有这里,运炁都是硬邦邦的。”诸葛青打着襻膊,手臂大大方方露在外面,使了些力绷紧了让王也看手臂的肌肉线条。
  谁知王也非常艳羡地说:“先生,身长八尺,气度非凡,矫健善武的伟丈夫正是我所向往的。”然后王也用目光丈量了下他的腰背,不无遗憾地说:“先生,我想你可能和我的理想型比起来还是显得单薄了些。”
  诸葛青无语地说:“理想型不是这么用的。王也,我觉得你是不是对修道有什么误解——先告诉我你仰慕的到底是哪位伟丈夫?”
  “是三国时蜀汉的丞相诸葛孔明,先生你也姓诸葛,你和他有什么渊源吗?”
  诸葛青笑得神秘说:“那你附耳过来,别让闲杂人等听见这个秘密。”
  王也好似看见诸葛青原身的头顶狐耳动了一动,他自小阴阳眼时灵时不灵,从来都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然而这个秘密对他来说实在诱惑力太大,于是就将耳朵凑过去。
  他捏着拳头,怀着期待紧张的心情,然后听见诸葛青轻笑一声,在自己耳边说:“我不告诉你,你慢慢猜。“
  诸葛青难得把好脾气的孩子气得捶胸顿足,得意洋洋地重新上了鱼饵甩钩:“你父亲想要带着家眷一同去东京,本要带你同去。”
  懊丧又中了先生之计的王也把捂脸的手拿了下来,他立马站了起来:“??我去和爹说,我要跟你留下来,不去东京。”
  “不必了,我已经与他谈过了,他同意让你自己选,跟着我去蜀地,或者随家眷。还有几天,去陪陪家人吧。”
  王也心情在短时间内骤然起伏了一遍,听到这喜讯跟坐了过山车一样没缓过神:“所以先生你答应带我去蜀地修道了?!对了,那先生你呢?”
  “我啊,我还有事要忙。去玩吧。”诸葛青拍拍王也的头。
  久违的小王也纸片(也是正片啦,和前期的是一块的,只是因为没切割好放在这里):
  1.
  于明熙六年八月十日:
  先生不认为稚儿可欺就可以随便糊弄了事这一点,让我觉得他和那些大人有明显的不同。
  不过也可能是我遇见的人还太少的缘故。但是着家时父母说话从未避着我,不知我在这方面极为早慧,已能听懂许多。
  其实我明白着呢,先生也这样讲。就是不知为什么,他说这句话总有几分埋怨口气。
  先生还有许多好处,他是特别的。不过我还不至于到了死心塌地觉得他是天下第一好的先生的地步。这也太肉麻了,我不会承认的。
  正是因为先生在我面前极坦荡,他从最初就以一种非常淡定的语气说,他是狐仙。
  他说,你怕我吗。
  我仔细打量着他,其实有时候我能隐约看到他的本相,一点也不凶恶,甚至看起来有点憨萌圆润,但是这样说人家毕竟不好,也就心里想一想而已。
  我于是抬起头,情真意切地说,如果有你这样的狐仙,那我不怕。
  他却突然轻笑了一声,笑意未及眼底,说,还是着迷于皮相,算了,慢慢来吧。
  以前祖籍山东的施婆婆告诉我一个传说,在他们家乡,人们相信只有野生的雄性红狐狸才能成为狐仙。但我当问为什么的时候,她却说她也不知道,传下来就是这样。
  先生本相是赤狐,却单名一个“青”字。他说你以为凭我的年纪带娃怎么这么得心应手呢,后来我知道他是有个弟弟的,年龄差了很多岁,比我和小景小韶都要差的多的多,他的名字叫白。
  一青一白,青既是苍色,又兼指黑色,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取得很有意思。
  先生应该很爱他的弟弟。说起白的时候,他的眼睛在那一刻很温柔,让我想起了泥融燕子之类的诗句。
  2.
  于明熙六年九月十九日:
  先前说了我与诸葛先生学奇门遁甲,但一早定下的其实是修道在先。
  先生常说:“我是个追求真理、真相的人(我认为此处他想说的其实是狐)。这就是我想走的道了。”
  于是我问他,那你求得了吗,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苦笑着摸摸我的头说,没有。
  要是求得了,又怎么会被困于此间呢。
  “每次以为能定义的时候,就会被现实打脸。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说白了,我欲求的真理亦是道,和你将来选择的也许并不一致,但没有关系。”
  “为人师我是第一次,但我保证会用心教你,为人、练功、修道,我诸葛青尽我所能,为你扫清大道的阻碍。我相信你,王也。”
  并且我会尊重你的选择,陪着你。
  他没有说出来的我从头顶手掌的温热力度中感受到了。
  那个瞬间光尘在我们周围浮动,夏日热浪与蝉声被隔绝在外界,一种奇妙的宁静感盈满了我的心头,意识仿佛渐渐从躯壳中分离出来,化成一缕山岚穿过了它,缠绵地绕于我的玉枕、大椎两处大穴,再行过周身,沉于丹田。
  有一个声音响起,不急不缓,语调低沉,在我耳边念道:
  和其光同其尘
  ……
  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
  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
  先生不知何时已把手移开,他睁开眼睛,那里映着斑驳竹影,还有一个梳着总角的大鼻子小童。
  我呆呆地望着他,他笑了,那一笑如同和煦春风,能教冰雪消融。
  “小王也,你的静功入门啦。”
  “恭喜你。”
  3.
  于明熙七年一月十六日:
  先生的另一重狐仙身份,头两年我还适应不过来。大晚上不幸起夜撞见了他,只见凉如水的月色之下,他瓷白的肤色莹莹如玉,细长眸间漏出一丝狡狐的邪魅,居高临下睨着我。
  我打了个激灵,心里头一个劲念诵净天地神咒。树梢间寒鸦兀地怪叫一声,先生终于醒得彻底,半睁开眼睛催促我:“好了没,好了便回去睡吧。”我如获大赦捏着裤腰小跑出去,躺在被窝里还在想,神仙似的人也是要上茅厕的吗。
  我不敢直接去问先生,直觉告诉我应该先去翻道家典藏试试,先生默许了我这么做,还在发现我的研究课题时(他管这叫研究课题),他那完美无缺总是带着三分笑的面容出现了一丝裂痕——非常短暂,眼尖的我发现了。
  之后几日用餐之时先生看我的眼神欲语还休,我不解其意,第三日,我刚欲相问,先生便做“食不语”口形,我只好作罢。
  食毕,未待我伸出胳臂阻拦,先生身形一闪消失于屋内,无处寻觅。
  他走得匆匆,留下桌上杯盘狼藉。
  我不再理会先生的别扭情绪,自去收拾了碗筷。此时已选定“辟谷”一词作为突破关隘,我趁机观察了他的食量。五日当中,记录的狐仙的食量偏好并无规律。我不禁耷肩耸眉,有些后悔,先生可能被我惹得动气了,课题依旧是一筹莫展急需点拨,典藏还需要先生解读与我听。
  早晚课依旧,平日早饭有咸菜,馒头,豆腐羹,佐以辣菜就吃下去。剩下两餐加两道荤素小炒,闲时找邻家婶子焙了松仁,晒干了枣子、柿子等制成果脯,到了冬日无物可收的冷清时节,窝在炭炉前头也能有些指望。这样的日子我便已经觉得安逸得很。但还是缺少些什么。
  院子空落落,唯独我一个小人在房里抱着手炉坐蒲团上,还是显得孤冷了。
  哪儿都找不到先生的人,他自己却回来了。失踪了近一天的先生连根发丝都没乱,神秘地把袖笼抖开与我看,一块手绢献宝一般包了一颗鸡子。不日那鸡子孵出了小鸡,小鸡又羽翼丰满,成熟,继续开始下蛋。
  从此我们有鸡蛋吃了!
  日后,蛋怎么也吃不尽带来了另一个让我们困扰的问题——先生想出的解决办法就是论鸡蛋的一百种食谱,从此我们每月都会有一顿全蛋宴,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4.
  于明熙七年一月廿三日:
  蛋生鸡,鸡生蛋的奇妙远超虚无缥缈的仙人传说,很快摄住我所有注意力,直到先生突然主动提起了神仙的需求和怎么辟谷的课题,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忘了几个月前自己曾多么专注地投入精力在这上面。
  这一次先生解答得很详细,举了书籍都没有记载的传说佚闻,并说了自己的看法。
  言归正传,我以为先生作为一狐仙活得比凡人还像凡人,如果去评一个人精典范,他简直当之无愧。
  先生不知道是不是算出来我心里这么嘀咕他,他检查了我的术法修习,然后让我刷了半个月的碗。
  ……
  我不小心撞见先生用听风吟偷听人家小两口说话,就算他们麻痹大意在我们院子的墙头外私会,他怎么能这样做?!他还对我笑打手势让我噤声??
  我,王也,今年八岁,今天也在为不靠谱的先生忧心忡忡呢。唉,这年头,弟子真难做。
  5.
  于明熙七年二月十八日:
  前面说了,自打我们到了蜀地以后,先生的饮食起居都和我在一个院里,他自说狐仙开始修行就戒了荤腥,口腹之欲早就淡了,故吃得清淡。不过逢上节日和好天气,先生会小酌一番,倒是无伤大雅。
  讲起先生喝酒那件事,我又忍不住要说了。
  那晚上他明明一直在偷看我,我一抬头他却立刻佯做无事。我狐疑地望了那白瓷酒杯一眼,先生立马板起脸用手护住不让我沾,道我酒量太差,况之人小伤身云云。
  气极,我虽然只有八岁,但也有些见识,先生之语我自然是不服的。旬日后被我摸到了他藏酒之处,偷偷尝过一筷头,只不过是农家自酿米酒,比甜酒酿强不了许多,所以先生到底是怎么一杯一杯喝到半醉的?
  我曾亲眼看见他笑眯眯地对着石凳子说话,最后还是扶着头倒在桌上,嘟囔自己头疼得想喝茶水。
  我实在弄不懂,不知不觉又抿上一口,这次好像是有点不同,于是我起了点兴致,又继续给自己倒了一点。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却躺在自己的床铺上,被子掖到下巴颏儿,真是奇怪,我竟没有半点偷喝酒后的记忆。
  早课后试着去问先生,他脸上露出诡异笑意,云山雾绕说了一长串,最后道句,天机不可泄露,不如自个算。
  开阵卜算的法子他还没教过我,这怎么算?
  所以我不喜欢先生。
  于明熙七年二月十九日:
  ……我懂了,先生昨天是在激我,等会儿就去把他养的那只芦花母鸡放了。


备注:

诸葛青刚开始,以为王也是个傻小子,实际上,王也不仅大智若愚,还一眼看穿了青仔是个有点胖狐狸的事实。可以参考北海道牧场那些被富养的狐狸【误】

青仔:闭嘴,我只是冬天显得毛茸茸的!!就这样王也还敬爱师长,各种投喂人家,王也真好。(

注:


每个朝代度量问题,尺的标准都不一样,有的一尺十几厘米,有的二十多厘米将近三十厘米比如宋尺,所以直接选用我们最熟悉的那种,反正都是凭感觉。


*性之造化系乎心,命之造化系乎身:出自《性命圭旨》。


山东传说里雄的红狐狸能成仙就是在《中华遗产》上看到的,别的地方好像也没搜到过。


和其光,同其尘:出自《老子·第五篇道章 王弼本四章》


还有两句是出自《清静经》就不说了吧,非常耳熟能详的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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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7 19:43: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秘密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王也手里捏着一把白纸片,一直看到日头西斜,他捻着其中一张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终是微微吐出一口气来,躺卧下来,手垫在有些散乱的发髻后面。忽然他听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王也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把纸片抖落进了泡菜缸子用脚拨回床下,然后迅疾拿被子将自己裹成个毛虫。
  那人走到门外,倒也不说话,站了会儿便离开了,王也睁着眼睛,听见了一阵被步伐与衣料摩擦盖过的隐忍咳嗽,他不禁皱了皱眉。
  这意味着每年先生闭关的日子到了。
  明熙七年三月初三,上巳节,为北极佑圣真君诞辰,后世《梦梁录》形容这一日盛况:“土庶烧香,分集殿庭。诸宫道宇,俱设醮事,上祈国泰,下保民安。诸军寨及殿司卫奉侍香火者,皆安排社会,结缚台阁,迎列于道,观睹纷纷。”
  时值暮春,众人皆去水边修禊 、踏青宴游,历史上有一次著名的修禊——“兰亭修禊”便发生于上巳日之时。不过现如今上巳日游乐风气已渐衰弱,蜀地信道氛围浓郁,道观聚集了不少人,王也眼见醮事俱毕,自去溪边濯洗双足,心中又开始挂念身体不适的诸葛青,于是早早归家了。
  诸葛青并不在院里,芦花鸡在空地上自由自在地游荡,王也不甚在意,路过他案桌时,见书箱没有阖上,他犹豫一下便上前掩上,瞥见书箱里似乎有个卷轴,积灰甚少,像是时常取出展看的。王也并不是什么好奇的性子,没有去翻动师长的东西,各类文房用具还是依原先样子放置妥当,然后点了点头,拿了支鸡毛掸子仔细收拾了一番。
  王也起身之后,步子不稳,撞到了书架上一处博山炉。只听得咔哒一声,书架从中拉开,显出了一个暗格,王也愣在当场,已然看到被隐秘收纳的是一部郡志。
  郡志的封面以篆文写了六个字,成色尚新,附有配图,按序言中所述,此方志为王姓知州在庆州宛武郡当任期间主持篆修,未能成书而获罪遣送回京受审,留有遗书嘱余下交付友人以继其志。此本为未经后世补修的初版。后序中则简略描述了郡志所涉内容,对编纂者的遭遇多有怀念、讽怨之词,同时也肯定了这部郡志的价值,王也看了眼此篇的落款,墨迹模糊不清。
  王也往后草草翻了两页,这位王知州用笔非常简略,颇有古风,对当地山川、水文、人物及风物等都有描摹,其余所述所引在王也看来则显得有些枯燥难懂,他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王也又翻回了最前,这才发现纂修始年距今已有百廿年,三代已过,诸多地域称谓已有更迭,所涉人名皆称呼以表字、赐号,皆非官宦名臣、诗词名家,因此读来更觉陌生。王也虽生于燕地,但也知晓百年以前曾有外敌来犯北境,前线溃不成军,圣南逃迁都。后二代君主励精图治收复了河山,将燕云十六州收归辖治,拒金人于关外。
  怪异的是,身为郡志纂修主力的王知州有姓无名,惟有记载他字圣猷,还提及他号怀山道人,出身望族,自幼习诗文,弓马娴熟,曾著有行军策论五篇;平日常与人论道,修习养气、导引等道家之术,为人旷达,不拘小节;其治下百姓安居乐业,民风淳厚,政绩颇丰。
  王也匆匆翻过,正要将郡志放回原处,忽然见一个熟悉的姓名映入眼帘,他眼皮一跳,不慎失手将之滑落在地,激起一片尘土。
  因那三字不多不少,正是诸葛青。
  王也镇定下来,刚要俯身去拾,一只修长白净的手已先一步贴上书脊将之小心拿起,轻轻抖落浮尘。王也惊疑地抬起头,诸葛青正站在他面前,手里捧着那本郡志,低头察看了下,然后挑了眉对他说:“我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我自问已经够小心谨慎,还是被你发现了这个秘密。”
  “王也,准备好听故事了吗。”狡狐眯起了眼,额前颊边的细碎蓝发无风自动,白衣衬得他的气质纤尘不染,脱俗超逸。
  此时王也能够清晰地听见院落中的虫鸣和芦花鸡的咕咕声,空气中荡漾着淡淡的桃花开放的芬芳香气,除去第一天觉醒炁感的时候,他的五感从未到达如此敏锐的程度。
  诸葛青释放了他的炁场。
  一瞬间王也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然而他发现无论什么时候,自己都无法拒绝诸葛青的提议,于是他慢慢地点了下头。
  “是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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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碰瓷


  两人面前的书案上摊开了一本书册,正翻到诸葛青名讳出现的那一页,讲的是他云游到了苑武郡这个地方,与王知州故地重逢,想劝他急流勇退,归隐修道。不料,王知州朗声大笑,婉拒了好友的建议,说自己俗务缠身,是个彻头彻尾的凡夫俗子,沦落到了此地也是全然不知苦累埋怨,只管安适做事、为民分忧罢了。
  那虚无缥缈的仙界长生,他当时是一概不想的,也许他曾经向往过,然而对当时的王知州来说,确实不是人生理想的归宿,他那样一个坦荡磊落的人,直言爱民,大家都是信的,不会认为他是为了贪图名声美誉才说出那番话来。
  因为最后他用自己的一条性命证明了他对规矩准绳的赤诚坚守。
  他留下的遗言把自己剖析得条缕分明,没有一丝多余的怨恨,他对这个世界看得很透彻,即便如此,还是投入了十二分的生机与心性去热爱,为人处世、孝悌忠信自问每一条都做得不差;亦交到了几个至交好友,虽然落难的时候,大家的境遇相比之下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偶有来信已经十分感激;也对自己先失了母亲又将失去父亲的独女感到担忧与愧疚,他早已为之选定了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可是不能亲眼看着她出嫁那一日送她上花轿,简直令人悲恸。
  王知州的遗言写得言简义丰,情深意隽,不久后便在一个雪夜匆匆离世。
  而传言都说,他的死因不是意外,他正值盛年,是死于小人的诬陷,皇帝的猜忌与默许,是被旧党和族人所背弃之人。
  当然有人反驳这站不住脚的流言,说太祖有祖训,不杀文人与议事之人,就凭他小小一个知州写点奏章,也能招致什么天大的祸患让人忌惮?别把黑锅随意扣在皇权头上。
  之前那人便不出声了。
  孰是孰非,没人能知道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而真相早已随着逝去之人下葬,被封存在黄土和白雪之下。
  在他去世两年后,持续了五年轰轰烈烈的“昭符新政”落下帷幕,党争止息,朝野之中两派官员不愿再内耗争斗,而是将目光转向了疆域之外窥伺的敌人。同样地,那些远离了京城漩涡的名字也渐渐不再被提起,它们中有的已经永远暗下去,有的则被遗忘,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被圣意眷顾,重新起用。
  任他身后的名声如何,然而亡者已逝,对未亡之人来说,日子还要过。
  诸葛青清了清嗓子,手中抚着一把不知从哪儿变出的折扇,他原本欲自与王知州相遇那会儿从头说起,却发现那个场所实在有些少儿不宜,结结实实噎了一下道:“咳,我们,我和王知州,就是王圣猷,是在昭符八年左右认识的,当时是在东京的一处高楼里,我们见了第一面。”
  秦楼楚馆,莺燕环绕,装潢奢华,内植花树假石,走廊通道皆围薄纱,用明珠照明,正是京城首屈一指的销魂窟——定芳阁。定芳阁是汴梁几条花街上最大的青楼之一,光是进门的“点花茶”,一杯就要耗尽数千文,不提之后的开销,对于普通平民百姓来说,那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劳动薪水,一般是消费不起的,因而光临此地的都是些富商巨贾与贵公子。
  诸葛青长得俊俏出手也大方,被花魁娘子摸了好几下占尽了便宜,他被脂粉香气熏得打喷嚏,估计是有些过敏,正要给身边的几位姐姐赔罪笑笑抬腿开溜,正巧碰到了那人带着侍从闯进了门来。他的醉意立刻醒了几分,瞥到那腰间的银鱼袋,他心念电转,启唇便是一句略带挑衅的调谑之语。
  “这位大人,我记得本朝律法严禁官员在外眠花宿柳,你出入此地怕是不妥吧。”
  那人“咦”了一声,抬脚过来打望了他一眼,见是个眉目含春的面生俊青年,冷然道:“你记错了,圣上提点严禁的是官员踰滥之举,后又加上狱官谒禁,我并非在此列之中,更不曾喝得一杯酒,就是出得门来被人知道了也有证人,谁能治我的罪?”
  诸葛青却仍是笑盈盈地看着他,眼里有些热,也当做无知无觉,只是一味打量着故人,袖中的手暗暗掐算。
  王也本欲说自己来此地另有事,然而对着个陌生人他又何必说出内情,只是奇怪他为何又转念和这人说了这么长一段话,竟然认真得不像平日惫懒不羁的自己了。
  那人好似也有些吃惊,打了个醉嗝,揉了揉脑袋凑近了看着王也,嘴里嘀嘀咕咕些什么“不像不像”、“壮了”、“婚娶”之类。王也被酒气熏了脸,皱着眉说他不知所谓,正要拂袖离去,一个龟奴跑到门外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官人,您那小舅子在地字号那间房,小筠香陪着呢。”
  王也闻言立马弃了眼前这纨绔子弟跟着龟奴去了,走到半道上,却看到一人衣领歪斜,露出锁骨下一片白皙肌肤,在绯红薄纱与明珠的莹光下犹如一块沁了红的美玉,暧昧之极。
  他站在棵幽兰边上,却体态风流,意韵横生,将那株珍贵兰草生生比了下去,不是方才挑衅他那人是谁。
  这走廊那么宽,王也无意与他相争,正要快步走过去,谁料那看上去风一吹就要倒的贵公子轻轻搭了下他的肩就令身负武艺的他动弹不得,看得一边的龟奴瞠目结舌。
  王也本来今日出来就在气头上,被这么一作弄心中略有惊怒,知道对方是个不好惹的神经病,喝了酒胆也肥了,于是调整了下呼吸沉声问道:“这位兄台阻我去路是何用意,还望告知王某,若有失礼,也请海涵了。”
  那人于是缓缓眨了眨眼睛,好似听懂了般,眼中靛蓝也慢慢清澈起来,面上显露出疑惑神色。
  王也大喜,知道他一定是发觉了自己的行为不当要开始怂了,接下来这人就会戏精上身说自己刚才酒喝多了胡乱攀扯,对所为一概不知,而他就会就坡下驴表示一下宽厚待人,绝不会挟私报复,大家从此井水不犯河水。这样的事儿发生的多了,他已经见惯了这种套路,一句“多谢”卡在胸肺呼之欲出。结果就听见那人说道:“哦,你失礼之处嘛,让我想想——”
  他不顾王也越来越黑的脸,与他并肩而立,看似温文有礼地微笑,实则传音在王也耳边聒噪不休:“王大人见夺爱不成,就见色起意要强抢民男,有意欺辱于我,这个够不够?本朝是禁男色的,禁止男妓,也绝对禁止官员私养,我没有记错吧。再加上您出现在这儿实在不大好解释清楚,你看。”他讲得绘声绘色,似乎王也再不给点反应,他就要拉开领子挺起胸口,亲自上去碰瓷一般。
  王也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快被气得吐血或者厥过去是什么感受,以往都是他扮演那个气昏人家老的少的放任不羁、没个正形的角色,难道今天,他的业报终于报到他自己身上了吗。
  “你怎么敢含血喷人……”王也耳边嗡嗡作响,他抚着胸晕将过去,砸得诸葛青往后一坠,退了一步缓冲,才用肩膀把他托举在怀里,沉得他腿打了个哆嗦。
  诸葛青正喃喃自语道:“完了,玩坏了,没想到这个老王这么不经玩的。居然是个外表老好人骨子里极清高的顽固直男,这可咋办呀……”
  突然旁边一间厢房听见动静,探出了个脑袋,望见了这边,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手脚并用扑了过来:“姐夫,你怎么了?!你被我气昏了?是我对不住你,我再也不逛妓院了,老惹你生气我是罪人啊!你快醒醒啊……”
  滋儿哇滋儿哇滋儿哇,这人哭叫起来极其难听,跟杀猪似的,估计王也被他叫醒了魂也该叫没了。
  诸葛青紧紧闭上眼睛,放弃了抵抗,这还带买一赠一的,要是再来个稍微泼辣一点的夫人他怎么吃得消,看这小舅子的德性,那夫人大小也是个五品官员的诰命夫人,问清了缘由还不得把他沉塘啊。
  行了行了,我跟你是清白的,比小葱拌豆腐还清白,比那阴阳鱼还界限分明!王也你怎么还不醒,求求你快让你那小舅子闭嘴吧。诸葛青在心里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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