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你看这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 ——《神雕侠侣》
他穿着一袭暗红色的长袍马褂,烫金图纹里,青龙从他腰间缠绕上背,最后在左肩攀出。英武的青绿鳞甲与银白犄角,加上龙头张牙舞爪的神态,任谁都无意识多瞧他几遍。 男孩端正地坐在太师椅上,悄悄攥紧了大腿上的布料,眼睛低了下去。他刚坐上来时有些开心地晃了晃脚,在众人面前被戒尺伺候了小腿根,现在不得多动。
他后边放着一条中堂的长条案,再后边,便是抵着一面浮雕装刻的龙图腾屏风。隔着张八仙桌,坐在另张太师椅上的男人身上披着与他一样隆重的衣服,正容亢色,不多时,侧过脸来看了他眼,用指节敲了敲桌面,厉声道:“把头抬起来。” 他被那几声刺耳的敲击声嚇得一僵,听罢,手渐渐松开了,身体循他那百灵百验的办法,鼻腔里轻轻深吸口气,吞咽下肚。
今天堂屋里的人很多,有一些他不甚认识,但也有些是跟他一同住在本家的。像跟他一同长大的几个堂兄弟姐妹,都整齐地穿着正装,站在自己父母身边,手往后背着,微微低着头,眼睛不敢与上边的人对视上。 小小的人儿抬起头,挺直了背,男人才转回头去,面向厅堂。今儿个,无论他衣饰多么华丽,任是穿金戴银,最好看的,仍是那双翕动睫毛下随了母亲的秀丽眼睛。
今天是诸葛青整十岁的生日。
面前是他所有近亲,两张主人椅在人群的最中央、最深处,诸葛青和他的家主父亲诸葛栱就坐在这里。 那他母亲站在哪儿呢,诸葛青的眼神不敢乱飘,可光靠余光,又看不见。
不是每个生日他都能坐上这张被夸张雕刻的紫檀木椅,身着这套靡丽的衣裳,还有脖子上挂的两圈青玉珠子,手指上沉重的玉扳指。这十年来仅有今天,格外庄严。 家里仆人为他洗浴更衣时不许说一句话,放在平常,诸葛青不许他们踏入浴房,帮忙穿戴正装时,仆人们便爱称赞自家少爷,夸他身姿好,长得漂亮,长大了,要迷倒姑娘们可怎么办。听他们逗趣自己,诸葛青也羞着脸回答,他可是男孩子,不能说漂亮。
他不懂这些规矩,他只知道,今天家里人得向自己磕头,要在祠堂磕头,给列祖列宗明火上香,自己要念一本半年前就跟着他师父学读的族谱,不能有错,错了他就得挨重罚。他没尝过,但疼痛在棍棒之上的,一定不好受。 上午过去,待系列繁杂的仪式都结束后,众人沿着来时的路回到厅堂。木板走廊上,人们都安静地跟着诸葛栱和诸葛青走。路至半途,诸葛栱的手忽然拍在小孩肩膀上,那个稍有些松懈的背部蓦地挺直起来,不过几秒,便有些僵硬得发抖。
诸葛青梗着脖子朝前望,耳边是后面拉开距离的窸窸脚步声,过去一阵,才听诸葛栱一贯沉稳的声音传来: “青,你是我的儿子,以后诸葛家家主的位置就是你的,但无论如何,就算是现在,你也代表了整个诸葛家的脸面,明白吗?把腰挺直了。”
这事,他自小在别人口里便知道,但听见这句话从他父亲嘴里说出来时还是一怔,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后,竟不知为何感到喘不过气。
到了厅堂门外,诸葛青瞥见走廊站着的一群陌生面孔,很快记起来母亲前几天曾提过,自己身边要换一批仆人了。 这件事不会听从诸葛青的同意与否,现今家主是他父亲,便都听他的。
可孩童小小年纪,要离别自己亲近的人时还是会难掩不舍,眼眶通红着见上那个赶来的贴身仆人姐姐,就说是踢到了床,疼的。 她信了他话,神色变得焦急,忙要他坐到凳子上,跑去拿了一袋子冰块回来。 敷在脚趾上的冰冷触感让诸葛青收了收腿,见他眼睛又泛泪光,以为是伤到了筋骨,姐姐微微蹲下身来跟他视线持平,摸着他脑袋,问要不要叫来夫人和先生,用着江南水乡的软糯口音轻柔地喊他阿青,“男子汉不能哭的呀!”
这个僭越的称呼,仆人原是不准许叫的。要有规矩,要叫少爷,坏了规矩的,轻则扣薪金,重则,依诸葛家的手段,算这人一百条命也不会好过。 诸葛青知道,但他偏爱让他们这么喊他,说现在不是封建年代了,不许喊得这么生分,只要跟他生活一起的就是家里人,而他家人又都喊他单名。服侍他的仆人里知道他们少爷是纯良天性,听他说完,却都仍旧不敢,只有两三个年轻的大胆些,私底下跟他相处便喊他“阿青”、“小青”。
他这本应是疼了喊娘的小年纪,却被磨成了不爱掉眼泪珠子的执拗性子,教他武功的那位师父从不对他手下留情,听从诸葛栱往死里训的话,再忍不下心来,也得狠毒。多严厉都好,他也不哭,哭了,打的人便换了是诸葛栱,更疼,更辣。 在不准哭的条令下来后的每天,他学会了擦擦飙出的几滴泪花后立马站起身来的习惯,衣袖下青紫色血瘀的手臂和不断抖颤的双腿,在瘫下后的十秒内诸葛青便要扶着墙起来,摆好了姿势,不能歪、不能斜,眼睛一闭一睁,咬着牙咽下口气,跟着哨声和命令,又是一套拳法。
哭解决不了问题,但每每伤心,姐姐定会知道,哄他之余还溜了进厨房,动手做些点心给他吃,为他偷偷呈来夜宵时,便悄悄地在他窗户眼上跟他对暗号。 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有次被夫人发现,幸得诸葛青出面解围,不然她那双手怕是再也干不成事儿。但那让她偷摸进厨的厨娘,却是再也见不到了。
这五年这么快过去,这招依旧屡次不爽,只要这甜丝滑腻的甜点入了他的口,诸葛青就开心。但现在,他满目苦楚却赢不来一碟蝴蝶状的桂花糕。 小孩坐在石凳上硬咬着牙,心里想问为什么,嘴上却是硬的:“我没有!我……也还没长大,不算男子汉……”
“哈哈哈!好,好,长大了就不哭了——要快快长大,长大了就是男子汉了……”
姐姐说这句话时,风吹过外边的树丛,枝叶沙沙响。 几个花园里,仅有他门外的这个花园里每个花季度都会传来不同花期的香味,不会太浓,也不淡,细细幽幽地蔓延在诸葛青的房间。那缕适时的阳光从掩了一半的门外射进来,照在她整齐梳起的发顶,发丝上的逆光,和她慢慢笑起来的容颜,在深秋季节,好似涌入心窝的温暖。 好似光。
“姐姐,我舍不得。” “少爷,别哭,少爷。”
诸葛青从前递给姐姐一块玉佩,让她去变卖,去救她病重母亲,被郑重地拒绝了,她说这跟杀了她无异。 他那时以为姐姐是说笑的,直到如今,他看着他姐姐,听她轻轻唤了自己声“诸葛少爷”,退后几步,朝他跪下了,两手放在腿上,鞠了一躬。
柔声,却又毕恭毕敬,他什么也不懂,就算他问,她也不会告诉他,只好任由几颗眼泪顺着脸颊流。
他有了一群新的仆人,其中一个一瞧便知是和他年纪相仿的,问了,果真同是十岁。 少年低着头,他稍长的头发,让人看不清他神色。待管家都一一介绍完了,坐在一旁的诸葛栱敲了敲桌子,对诸葛青说,让他给这孩子取个名字。
取名字是大事,其他人都不需要,只有这个人特殊。诸葛青不懂为什么,想要转头去问他父亲时,诸葛栱大手挥手,让人把其他的都带了下去安排,留他一个站在这儿。 诸葛家的人还是站在四周,中堂空地只剩那少年一人,那个低着的头现在微微抬了起来,眼睛望向诸葛青,猛地双膝一坠,跪了下来,给他磕了三个响头,最后抱拳,大声喊道:“从今往后,我的命就是少爷的!”
他声音十分稚嫩,还带着点口音,加上这不羞不臊的话说出来,不免让人挠头。诸葛家的小辈们里有的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后,立即就被他们父母摁了肩头,加以眼神警告,意思是回去就挨骂。
诸葛栱倒是跟着大笑了几声,两只手指并在一起朝他的方向点了点,对诸葛青道:“他原先是个孤儿,被丢到你贾叔叔家的武馆外边,馆里找不到他家里人,就心软把他留了下来当门下徒弟。正好你现在缺个陪练,我就给要回来了。” “去吧,你去给他取个名字,以后他留在诸葛家,就是你的人了。”
诸葛青顿时面露难色,尽管是冠着诸葛的姓氏,他这年纪也难以挑出个好名字来。 他就坐在这儿,哑然几秒,随即艰难地朝四周看了一圈,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他母亲身影后,想要开口喊她,却被回避了视线。 ……
诸葛青承认,这小子确实厉害。放在诸葛家的同辈里,诸葛青武功是一顶一的强,就算是二十岁左右的前辈,比试里用尽全力也能打个平手。可这人不同,他学的是贾家的功夫,诸葛家学的八极拳和其他拳法在他看来有些陌生,但很快就能摸清门路,找到对方那不时出现的破绽,跳起身来,在空中旋了圈,落地手刀刚好劈在诸葛青背后。 点到为止,他抱拳道:“承让!”
十次较量里,诸葛青败北六次,三次平手,一次他用上了牙,咬得对方连连喊“认输!认输!”这种趁人之危的下三滥功夫,事后,诸葛青被他师父狠狠地打了十大板。 这人的到来让他最恨的,是让他没法偷懒,学业之余,他回到家后再也没机会跟同年龄的小辈们一起玩,小孩玩的卡牌和机器人都被他爸收走了,锁进箱子,逼他要花更长的时间去和这些拳脚刀剑相处。
他的陪练不爱说话,除了练武,他好像没有其他要干的事情。诸葛青问他为什么不去上学,他说,他读不懂,在武馆的时候,他也读不懂,只有师娘教的话他懂。 后来诸葛青才明白,他那叫识字障碍症,靠着他常年练习武功这点,才让他身体机能保持在一个良好水平,除此外,他认不得字,读不懂书,听别人说些复杂句子时要理解很久,说话很慢,记忆力也有限。 他的父亲真的只是给他找了一个能施展拳脚的人肉沙包。
诸葛青早上出门上学时,便能瞧见沙包在中心花园里练功,见到少爷,沙包立即收势,站直了身,低头朝他抱拳:“少爷!” 他单肩背着他书包,朝他点点头,随口说了声“早”便转身走了,把对他的不满都放心底。 起码在表面上,做少爷的,做诸葛家少爷的,不能小心眼。
也就在那会,他母亲告诉他自己怀了胎儿,已有三个月。这是喜事儿,诸葛青坐在他母亲床边,听她问自己:“小青,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我都喜欢,”他立即回答,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似的,过了会儿,才抬眸问她:“母亲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她没立即回答,只是温柔地笑着,轻轻地把他儿子的手放到腹部,眼睛像要穿过肚子看向里面孩子,淡淡地说:“父亲喜欢男孩儿。”
沙包还是在练武,每个季节,无时无刻。已经深冬了,这天诸葛青趁师父不在,提着刀溜出了练功室,走到他在的那个花园,转头对他喊道:“外边冷,你进内室练去吧!里边也有地方!” 他见诸葛青,又是一声:“少爷!”
大风吹过,吹得那光秃枝头早掉光了叶子,前几天下了雪,现在天气还是飘忽在零度左右。尽是看见那已经练得透了汗来的短衫,诸葛青便斥他,若就这样着了凉,得要病上许久。 “少爷,我不怕!” “什么不怕!” “我不怕冷!”
“……蠢货!”诸葛青丢下刀,翻出栅栏,揪着人耳朵就进了内屋——他爸平时就爱这么对他,现在主宾换了,也是一样情景,他把人丢回了那间简陋的小房里,带着怒音朝他吼去:“我父亲是让你来陪我练功的,你倒好,穿着件这样衣服就出来!你不好好看惜自己身子,要是病倒了,我就像我爸打我那样打你!”
这一串话像子弹炮似的吐出来,差点就把他心声都说了干净。听见自己要误了少爷练习功夫,沙包神色紧张,立即跪了下来,说:“少爷恕罪!少爷恕罪!我……我这就照做!” “你……!” 诸葛青看着他跪下来,险些在他面前又磕头,一手抓住他衣领把人拉了起来,狠狠地瞪着他,“不许乱跪!……你不是诸葛家的人,不用跪我!”
他第一次见少爷如此气愤,被吓出来的口吃变得更严重,愣是“啊”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看着这人脸上瘦削可下起手来又强劲有力,圆头圆脑下长了一对招风耳,粗眉大眼,不枉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痴。诸葛青心里边怨他父亲送他个傻子,边恨自己为了这点小事就发了怒,家教修养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刚想推开门出去,回头却发现那人还坐在原地看着他,像是他说了这么多的话一句也没听懂。诸葛青越想越气,自己的小少爷性子又上来了,一手将还愣在原地的人拎了起来丢上椅子,转过身,从他衣柜里找来件练功的长衫,但触感仍是薄得可怜。 他问他,厚的衣裳在哪。他指指下面的两套棉袄,说:“不……不练功时就穿这个。” “那练功的厚衣服呢?” “……没有。” 诸葛青伸手揪住这人衣服就脱了去,把手上长衫丢给他:“赶紧换上,把外套也穿上,改天我让母亲给你买些。”
这话他听懂了,着急着立马背过身去,弯下腰把衣服穿上。 这男人更衣诸葛青本是不想看的,无意一瞥,瞥见他背上十分明显的七颗痣,串起来,正好是一幅七星图。他问他是不是画上去的,傻子颤颤巍巍地回过头来,回答他:“不……不是的少爷,师娘……师娘说我这……这是天生的。”
诸葛青眉毛锁得更紧,他这北斗七星痣,传的是福人天相,怎会落个这样下场。他愤愤地转过身去,边往大门走边道:“你这几天先在屋里待着,要练功了就去我练功房里练,不准再在外边练!” 他颤着,捣蒜似的点头,“谢谢……谢谢少爷。”
“不要叫少爷,从今往后,只要你我二人相处,就喊我阿青。” “好,好的少爷!” “你……!” “对不起少爷!啊不!少……阿青少爷……”
意识在游离,从深处,一直回到了云里雾里的浅层区域,再在强光的刺激下猛然抽拔开来。 头像灌了铅似的重,他睁开眼,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四周是什么环境,眼皮便又劳累地垂了下去,床垫跟枕头软得合适,被窝里暖和,他蜷着身子,没过多久,人就像沉进了海里,又昏睡进去。 不过这次终于没有扰人清净的梦了,这梦做的诸葛青头疼,像断了片的记忆一样抽离,让他记起一些,又忘却一些。
最终,叫醒他的是五脏六腑。 诸葛青起身后先是冲进洗手间趴着马桶狂吐,吐完一遍,瘫坐在地上没了力气,他休息了阵,胃里涌上的酸味又让他吐了第二遍。 一直到他胃里什么东西都吐不出来,他才把那弯曲得发麻的双腿收回身前,一手撑地,一手扶在马桶盖那站了起身。起来时他恍然眼前一黑,差点往后摔去。
酒吧、王震球……鹿角,和王也。 诸葛青双手捧起滩水往自己脸上泼去,把脸都冲了干净,还湿了脸边的长发。他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脸上红棕色的淤肿印记,让他必须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情。 晕了头了,干的都是些什么蠢事…… 他想不起太多,只能把事情的大概经过都捋了遍,越想,太阳穴就越是疼。
再说了,光是盯着自己那张破了相的脸就够他烦一段时间。 男人撑在洗手台上,几盏黄白亮光从他头顶照射下来,苍白的嘴唇上,他用手来来回回地遮住鼻子以下的部分,侧过脸去看,确信没把自己高挺鼻梁撞移位了才罢休。 诸葛青摸着他心疼的小脸蛋开了门,迎面撞上正走进房的男人。
大眼瞪小眼,这个场面十分熟悉。 早在几个星期前,他们俩赤诚相见后的第二早也是这么互相看着对方。
王也眼睛底下挂着俩黑眼圈,分明是没睡好,怪谁呢。 诸葛青有昏过去前的记忆,王也把他载回来那会儿还叫了医生,自己在车上似乎已经吐了一回,被医生喂了点流食后又接着吐。 自己这胃里是一点东西也没了,诸葛青对着这在血泊里救他一命的王也说:“过命兄弟,王少。” 王也看他这撞坏了脑子的情况,左眼皮直跳,“……谁跟你称兄道弟。”
“要的,王少,我得再躺一会儿,不好意思啊,借你床用用。” 见他又要去睡,王也“诶”的一声,走上前来抓住他手臂,“你先吃点东西,再睡下去你不怕饿死啊。” 确实是饿的,但头昏眼花也是真的,诸葛青转过头来无力地拍拍他胸膛,“让我睡会,等会再给你折腾。”
“谁折腾……喂,诸葛青!”
诸葛青刚走两步就倒了下来,差点把脸再摔一遍,幸亏这次王也抓住了,使劲儿把人抬了起来,就这样,他以一种别扭的姿势被扯起半边身子,另外半边摔坐在地。 “我就说……!”王也被带着往前踉跄几步,站稳了,瞧他闭了眼,把住诸葛青肩膀的手晃了晃他,喊他名字,得不到回应。
王也脑子里想不明白这轻剂也要了人半条命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掏出手机立即给王震球打去电话,第一回没打通,第二回对方关了机,接着一条陌生号码的消息发来,上边写:“你好好玩啦!别总联系别人~~” 他青筋暴起,给那混蛋回了一条:“你等着被你爸妈停卡吧。”发完,把手机揣回了兜里。
这烂摊子! 他蹲下身来扳着诸葛青脸,拍了拍,见人还是不醒,嘴里啧了声。还让自己折腾他?他算是真被诸葛青折腾死了,昨晚那呕吐物和血到处都是的场面得是王也这辈子噩梦。 把车送去洗了,屋子也叫人来清了一番,那赶来的医生昨天给他看了说没什么大碍,他自己提着那袋冰块坐在诸葛青脸上给他敷了一晚。算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除了他这好心肠菩萨,谁能给这狐狸做到这地步! 他站起身来时故意掐了把诸葛青脸蛋,骂他“什么玩意儿”,随后将人抱上了床去,还移了个让他躺着舒服些的姿势,盖好被子。
临走前他低头看了看那张脸,一闪而过的思绪里,想起诸葛青也曾是个少爷家出身,还是诸葛家这样背后势力强悍的大户。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自作自受。”
梦又来了。
诸葛青看着面前这个人,恍然自己已经掉了眼泪,赶忙在对方没发觉时擦了擦,他带着哭腔,说:“姐姐,你不要跪我……” “我是少爷您的仆人,跪是应该的,你伤心,我就该跪着。”
他坐在椅子上,想止住泪珠子,却无可奈何地让它落下。她说,少爷,长大了就是男子汉了。 那谁来陪着他呢。诸葛青想,是他那家主父亲,母亲,还是跟他一同长大的堂兄弟姐妹。可他的心里觉得,他们都不如姐姐一样爱惜他。 他疼了,父亲会打他,母亲会让他听父亲的,他的同辈们会说:“忍着吧。”
但是,好疼啊。诸葛青什么季节都爱穿长袖长裤,因为底下都是淤青痕迹,在他白皙皮肤上,不好看,甚至恐怖,令人作呕。
他哭得更猛烈了,还是问出那句:谁陪着他呢。
“少爷,我只是个仆人。” 说完,姐姐好长一段时间都沉默着。那束光不再照射在他们身上的任何一处,寒风从门外吹了进来。暮色四合,是太阳要下去,月亮要上来了。
诸葛青红着眼睛,胸口像被千斤重的石头压着,终于忍下的啜泣声在屋子里若有似无,嘴巴动了动,要她站起来。
“少爷。” 她才又开了口,抬起的眼眸还是似水般看他,抬起手,大胆地轻抚他脸颊。
“少爷,生也好,死也罢,人不需要有什么陪着。”
“路要自己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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