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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邪】Die Yo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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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取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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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9-26 21:22:3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百合,全员性转,球青岚两两杂交,含也青隐线,含路人球、路人岚与路人青。一群唱戏的女孩子和她们动荡不安的青春期。
警告:角色不洁,角色死亡,ntr。全员问题少女,情节偏激,三观不正,不建议未成年人阅读
时间线是世纪之交千禧年初,会有很多有年代感的小细节
球岚:“你个贱人”“你也一样”
球青:“我一直觉得你很漂亮”
青岚:“我想要姐姐,你要妹妹吗”
也青:我永远不会知道你为什么离开了
BGM:Chemtrails Over The Country Club(歌手Lana Del Ray)
summary:得神宠的必死于青春年华。

“热死了,”张楚岚擦一把汗湿的额发,“你们俩谁开个空调?”

诸葛青推王亦秋一把,金发女孩极不情愿地起身。她拉一把蕾丝睡裙的细吊带,跨过另外两个人的腿去够遥控器。天气太热,关紧窗户依然听得到蝉噪。这次她们来演出的小城市植被丰茂,从窗帘缝隙中可窥见涛涛绿浪。“绿浪”是王也喜欢的一个词汇,分手这么久了诸葛青依然记得清楚。该死,怎么好好的又想起王也了?这种时候居然也能想起王也?她看着张楚岚起身,小兔子睡衣被她随手扔地上,蜡黄地板上粉白粉蓝的一小团。王亦秋又开始喷香水,呛人的浓香扑了另外两人满鼻。张楚岚骂她,王亦秋还嘴,她俩总是不断开启此类循环并乐在其中。诸葛青捂住耳朵,把脸埋进被子里。

今天是她和王也分手的第七十三天,太阳照常升起。

本次演出非常顺利,剧团晚上还有庆功宴,小张催她赶紧换衣服化妆。诸葛青揉一揉酸痛的腰坐起来,忽然地,就在起身的一瞬间她感到头晕目眩,失重感像一股电流从脚底升起迅速蹿遍全身。我在干什么啊?她心想。

这种失真感在王也离开后开始出现,到和张楚岚王亦秋建立荒唐的三人关系之后出现得愈发频繁。是的荒唐,虽然偶尔她也快乐,但包括此刻在内的大部分时候她只觉得荒唐。三个人睡一张床很荒唐,三个人都是女孩更荒唐,三个人其中之一是诸葛青最荒唐。而这一切荒唐的缘起只是两个月前,她在水房和王亦秋接了个吻。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当时她趁人少在水房洗头,一片水汽氤氲中王亦秋忽然出现。她刚游泳回来,还来不及脱泳衣,湖绿系带在她背后勒出红印,和积攒了一夏的晒痕混合成一片斑驳。诸葛青低着头,一睁眼最先看到的是王亦秋的人字拖和她有些褪色的脚趾甲。本来应该是鲜红的,现在成了案板上切开牛肉的色泽。水房里光线昏暗,诸葛青抬起头,毛巾半裹住她的长发,水光里她的面庞像暗室白玉,几缕青蓝发丝湿答答地粘在脖子处。你好白啊,王亦秋感叹。

其实她之前就无意中撞到过张楚岚和王亦秋在走廊暗处接吻,那会儿张楚岚才入戏校不久,个子小小还没王亦秋高。总之,她们应该是在恋爱。诸葛青也明知这一点,但她就是无法拒绝王亦秋贴上来的嘴唇。后来她把这次错误的原因归结为刚分手还在创伤期,但后头越来越过分的行为要怎么解释,诸葛青不知道。一直到她俩被张楚岚发现,诸葛青都没能为自己的行为找出合理的解释。大概只能说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没有什么理由和逻辑。

那天下午张楚岚推开宿舍门发现王亦秋和诸葛青在上铺扭作一团时,她脸上的表情是见怪不怪,大概这样的事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小心点别弄塌床啊,张楚岚关好门开始烧水,热得快的噪音成为绝佳掩护。身材清瘦的少女掏出耳机来听歌,身体跟着歌曲节奏一晃一晃,对王亦秋的抱怨充耳不闻:你又用热得快不怕宿舍停电吗?上次停电就是我替你顶锅被宿管一顿说。

你让我顶锅的时候少吗?是谁用卷发棒让一整层楼重返原始社会的?张楚岚反唇相讥,还不忘抬头跟诸葛青打招呼:那个谁你不用那么害羞哈,她经常这样我都习惯了。就是说你不用那么一个劲低着头,对脖子不好,再说也没用,我看得到你的。小张很体贴地送了床被子上去,是她打算扔掉的旧被子,最后物尽其用一把。被子上印着好多圆圆的兔子头,眼睛大大的乍一看很可爱,凑近了就有点恐怖,因为画得太像人面。看似可爱实则瘆人的小兔子,这就是诸葛青对小张最初的印象。

第一次三人同寝是那次下乡演出,戏校没钱,同组的三个人只好挤一间大床房。那次演出的剧目是《法场祭夫》:含泪饮过三杯酒,酒虽尽来我泪还流。小姐呀,今生无缘再聚首,但愿来世再配佳偶。当天晚上庆功宴,诸葛青喝得有点高,是被另外两个人扶回去的。夜里三个人躺在床上,都觉得尴尬,不做点什么好像辜负了大好辰光,真做点什么又实在是没力气。张楚岚困了,躺进诸葛青怀里,王亦秋哪壶不开提哪壶:反正也睡不着,咱来聊天吧。哎,你跟王也还有联系吗?

哪个王也?

还能哪个王也,你那个前女友,毕业班以前的第一名。王亦秋啧了一声,说好久没见她来上学了?

张楚岚不安分地动了一下,看来是被八卦惊醒了。

不知道,可能死了吧。诸葛青漫不经心地把她俩都抱得更紧了一点。人都是要死的嘛,早死早超生,早死死相还漂亮。小张困得说不出话,只是点点头表示赞同。王亦秋大声反对,不不不我要长命百岁,我要活到老也老得很漂亮。诸葛青捂她嘴,你小声点行不行?老师就睡在隔壁。

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三人行发生在一周后,张楚岚的养母病逝,她请假回去参加葬礼。以另外两人所见她倒也并不如何悲伤,小张一向是蛮冷静的一个人,此番大悲也不过是让她身材更瘦一些头上添朵白花。午饭照例三人一起吃,小张吃到一半忽然开口,我睡觉抱的布娃娃破啦,以前都是我妈帮我补,现在不知道你俩谁会补?她的目光焦灼又挑剔地在对面两人脸上逡巡,诸葛青王亦秋面面相觑,都从对方脸上看到无能为力。小张苦笑一声,就知道问也白问。

低年级和高年级的练功房在不同楼层,她们俩整个下午都见不到张楚岚。诸葛青说你问问她最近想吃什么?我请客。王亦秋讲算咯,还不如晚上带她出去玩。到晚上三个人躺在游乐园酒店的顶层套房里,巨大的流光溢彩的摩天轮就匍匐在她们脚下。小张有些不安:还是拉上窗帘吧。王亦秋按住她大肆嘲笑,怎么胆子那么小啊?小张沉默片刻,忽然跟下定决心似的坐直了身子,扳过诸葛青的脸就亲了上去。

结束之后三个人靠在一起喘气,小张嫌弃地拍开王亦秋捂在她胸前的手:痛死了,下次再做美甲手给你剁了。诸葛青抓过王亦秋另一只手,哎,还真是美甲,细小却闪亮的水钻在王亦秋指尖闪烁。戏曲角色登台亮相,手几乎比脸还要紧,因此戏校严厉禁止她们捣鼓自己的指甲。张楚岚诸葛青都乖乖照做,只有王亦秋会算准检查仪容仪表的日子而后见缝插针地捯饬。

你就仗着老师和主任宠你这根台柱子吧,张楚岚不咸不淡地说。王亦秋从鼻子里哼一声,听起来这里有人吃醋呀?张楚岚搂着诸葛青的腰说:我吃哪门子醋?我好得很,我快活得很。诸葛青心想,这下她不说点什么不成了,气氛太尴尬了。可她还没开口,张楚岚就猛地站起身跳下床去洗手间了。到底还是小女孩,一点心事藏不住,什么都写在脸上。诸葛青问王亦秋,你把人得罪狠了,现在好看了吧?王亦秋笑嘻嘻,啊,我们两个的事,你不要管。

张楚岚回来了,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赏王亦秋一个响亮耳光。你他妈又发什么疯?!王亦秋吃痛,跪在床上低低地吼。张楚站在原地流眼泪,也不知道她那么单薄一个人身体里哪来那么多水分,眼泪跟断线珠子似的一颗颗往下坠。王亦秋看她这样,先是作势想要还手,但小张的红眼圈让她的巴掌慢慢落下去。张楚岚哭着哭着骂起来,王亦秋你个贱人,你是不是有病啊?我妈走了你知不知道?走了!死了!没了!!!再也不回来了!你他妈懂点人情世故行不行啊!

王亦秋起初还咬着牙生气,可她的表情很快就一点点软化。她其实早在第一颗眼泪落下时就已原谅小张,只是做不到先低头。这种时候就需要第三者介入,诸葛青跳下床把小张搂住,右手轻轻地去拉王亦秋。很自然地,她们三个的身体贴在一起了。很纯洁的少女的拥抱,光洁的柔滑的肌肤,无关欲念,只是取暖。诸葛青好久没经历过这样的拥抱,一时间有些恍惚。解离感再一次出现了,这次很明显,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直到小张的声音突兀响起,她的感官才部分地落了地。

“哎,”小张揽着诸葛青的腰,眼睛却瞟向王亦秋,“再来一次吧,我们三个。”

她们三个躺在一起,王亦秋已经睡熟,诸葛青借着床头灯的光修指甲。小张原本背过去在想心事,此时却忽然坐起来:“哎,诸葛青,你说人死之后还会痛吗?”

诸葛青不语,只是伸出手去揉揉小张的一头乱发。她从前总是觉得张楚岚早熟多思,怀疑此女是否从未有过天真年代,但此刻灯光下的小张眼里有泪光,是小孩子受了委屈会流的那种可怜巴巴的小眼泪。诸葛青心想,小孩子,真的还是个小孩子。

“人死之后还会痛吗?”她们还在一起时王也同样问过这个问题。诸葛青当时很不满,我这样的美女躺在你身边,你居然还有闲心想这些有的没的?面对她的嗔怪王也很无奈地笑一笑,是那种明知不会得到理解于是分外落寞的笑。这样的笑容每一次在她脸上出现都让诸葛青分外恼火。什么意思啊?为什么眼神那么落寞?你可是有我,我就在你身边,为什么你依然觉得落寞?!

“所以你在你养母去世前就知道她有自杀倾向了?那你怎么不多陪陪她?”

“嗯,她总说化疗药吃得她太疼了,不如死了算了。”张楚岚对王亦秋承认,旋即补充道,“我从没想过她真会付诸行动,前一天晚上我们还通电话来着。那会儿她还对我说叫我别担心她。”

王亦秋“啧”了一声:“你对条子可千万别这么说,到时候要你配合调查有的是麻烦。我妈也是自杀走的,我清楚。”

王亦秋很少讲家里的事,她父母除了打钱之外也从不来学校看她。大家都说是父母也受不了她混世魔王的脾性,却原来这其中另有情由。走在她俩身后的诸葛青默然不语,只用余光注意到王亦秋的背包拉链上多了个亮闪闪的小挂饰——是从那个旧布娃娃身上拆下来的。

前天晚上她们三个齐聚寝室研究怎么处理张楚岚养母留给她的布娃娃,那娃娃是彻底破得没法补了,于是发亮的部分被王亦秋拆下来做了挂饰,残存的棉花和布料被会针线的小张缝成了小花布包。比较难办的是布娃娃的头发,黑亮黑亮,据说是用真发做的。这头发归了诸葛青,她把它们编成一枚戒指,细细缠绕在左手无名指上。

“我真该早点回去守着她,”小张又哭了,这段时间她常常控制不住眼泪,“都说想自杀的人只要十三秒就能救回来。我以为每天跟她通电话就没事了,早知道我应该每天都寸步不离守着她的。”

王亦秋安慰她:“以我的经验,守着她也没用的,我小时候天天粘着我妈,可她还是趁我一转身就上吊了。人要真不想活了,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

她们正聊着,手机却响了。是省团打给王亦秋的,恭喜她被提前录取,毕业后可直接去报道。挂断电话后三个人脸上都有喜色,被对口剧团录取算是戏校学生的一等出路,二等出路则是像诸葛青家里为她打算的那样,毕业后回去继承自家的剧场。

这不请客不合适啊,诸葛青说。王亦秋左手搂着她右手揽着小张,豪气干云地说我做东,去上次你过生日那家店怎么样?小张本来也挺开心地听着,后来听到店名就开始沉默。这沉默被诸葛青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急忙改口说那家店不好吃,再说明天还要练功,别胡吃海塞了,就去学校后街的夜市逛逛呗。王亦秋又开始犯浑,我不,我又不是没钱,我一定要去——

“我有时候不知道说你犯浑还是真傻。”身体的最后一丝战栗结束,诸葛青半眯着眼从放在床边椅子上的包里摸出烟来抽,在云雾缭绕中吐槽王震球,“小张平时那么省,你跟她朝夕相处应该都看在眼里。我之前就跟你说过好几次小张跟我们俩消费水平不一样多注意着点儿,就这你居然还能因为钱的问题把人气跑。现在好了吧,大好日子被人放鸽子了吧。”

王亦秋脸色很难看:“别理她,贱人,小气鬼。”

诸葛青摸出根烟递给她:“会不会说话?不会就把嘴闭上。”王亦秋没好气地把她手拍掉,打开翻盖手机开始编辑短信,估计是精心酝酿了骂小张的话,手指翻飞全然不停歇,带动亮闪闪的手机挂链也跟着翩跹。诸葛青连白眼都懒得翻,掐灭烟头裹了被子侧过身去准备睡觉。黑暗中却传来王亦秋的冷笑,她说诸葛青,你假好心个什么。

真心疼小张你今晚就别来见我啊,王亦秋挑衅地把一条腿架到诸葛青身上,换来对方嫌弃的翻身。诸葛青是很怕麻烦的,然而事关王亦秋则往往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这也算种天赋吧,王亦秋总有本事把每一件平凡小事都变成易燃易爆品。诸葛青时常疑心她眼里的世界是一个巨大斗兽场,争斗就是王亦秋这头猛兽最喜爱的游戏,而其他人都是她跃跃欲试想要吞噬的角斗士。

王亦秋是如此地擅长攻击与伤害他人,用尖利言辞、用摄人美貌、用无常性情、用她凌驾于多数人之上的天分。她不放过任何一个让别人流血的机会,以至于最后愿意留在她身边的,要么是诸葛青这种势均力敌的对手,要么是小张这种恋痛症患者。小张对王亦秋的容忍无数次让诸葛青讶异,一开始她容忍了诸葛青的出现,再后来她容忍了王亦秋的放肆,而现在她甚至能容忍…等等,这次小张真的还会容忍吗?诸葛青顿了一下,她并不确定小张会对这次的事情作何反应,要不然还是和王亦秋商量一下?她偏过头去,但王亦秋已经睡着了。

算了,应该没什么事,有事也是她俩的事,不关我事。抱着这样的侥幸心理,她在避嫌两天后的中午又在小张对面坐下吃饭。小张看到是诸葛青,对她笑笑,笑里有内容。诸葛青有心想问,然而小张滑不溜手,跟她说说笑笑就是不露心迹。两人各怀鬼胎地把饭吃到一半,王亦秋忽然冲进食堂,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平静且迅速地把手里盛满的汤碗倒扣在小张头顶。

高分贝尖叫声响起,小张尖声质问王亦秋你又犯什么病?诸葛青赶紧往旁边闪,确保过路人等好奇窥探的目光不会殃及自己。王亦秋拽住小张湿淋淋带着腥气的头发,你昨天晚上跟那个兔崽子出去了是不是?还夜不归宿是不是?!小张狠狠在她手臂上拧一把,是又怎么了?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王亦秋嘴里的兔崽子是指异母弟弟,就读于戏校对面的体校。这位弟弟和她同岁,王亦秋对他和他妈恨之入骨。小张在明知道这些的前提下居然还跟他出去一整晚,各种意义上,这都是毫无疑义的背叛。小张冷着脸不解释,王亦秋扔了碗摔门而出。诸葛青心想,就知道事情没那么容易过去。

是他自己非要站在校门外等我的,我有什么办法啊?诸葛青帮小张擦头发时,她就这样靠着椅背喃喃。宿舍里只有她们两人,王亦秋不知去哪里野了。小张的大眼睛空空的,平时很利的一张嘴此刻也钝了。我有什么办法啊,她只是一遍遍重复着,我能有什么办法啊?

诸葛青显然不能把这个样子的小张一个人留下,她熄了灯,想着在椅子上坐到小张睡着了就走。但是张楚岚从床栏的空隙里伸出手拉她,青师姐,青师姐。小张愿意示弱的时候,可以把自己塑造得非常可怜,她在台下唱戏的功夫比台上好得多。诸葛青对她这一手心知肚明,却依然爬上床去。铺位太小,她们不得不相拥。油绿的老式风扇吱呀吱呀,蚊香的气味腻人,却也慢慢熏出睡意。半梦半醒间小张搂住诸葛青的脖子,她闭着眼的样子特别像小孩。诸葛青迷迷糊糊地点一点小张的嘴唇,鬼使神差地、她问:小张,你恨我,对吧?

嗯,小张口齿不清地说,恨过。

第二天早上她们醒来时看见桌布和坐垫被动过了,显然昨晚她们深眠时有人回来过。两人谁也没想起昨晚的对话,只是沉默着走出门去。下午宿管过来找张楚岚谈话,说是王亦秋要换宿舍。小张嘴唇颤抖着说好,她推门而入,王亦秋已经搬得七七八八,看见小张进来连眼皮都不抬。把最后几样东西收进纸箱里,她招呼都不打就出了门,像是从来就不认识小张。张楚岚在空荡荡的宿舍里坐下,想哭又觉得太矫情,于是只好撕嘴皮,撕得唇齿间一片咸腥。

从那天起王亦秋再没跟小张说过一句话,跟诸葛青也淡了往来。三人中她年纪最长,毕业在即,她一边要打点落户省团诸事,一边还要忙着排毕业大戏。忙碌和众星捧月让王亦秋无暇悲伤,她全神贯注于自己的锦绣前程,懒怠提及曾经的年少荒唐。诸葛青也忙起来了,她在准备出国留学的文书,为将来继承家业做准备。十六岁的小张又恢复到了三年前刚入校时形单影只的状态。这孩子放哪里都不太合适,某一次诸葛青去办公室送材料时听到老师们忧愁地如此谈论张楚岚。唱青衣吧她是一张娃娃脸,作为花旦花衫么又不够妩媚可爱,别的行当她的身高和嗓音条件都不合适。孩子还是好孩子,就是不该吃这碗饭。

张楚岚又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抽烟了,她已经不怎么在乎保护嗓子的禁忌,反正也唱不出个名堂来。被诸葛青撞见时她正在廊灯下背单词,看见有人来她忙掐灭了烟。待看清来人是诸葛青,她很放松地又把烟点起来,说青师姐,你来不来一根?

她语气轻松地说起转学去普高的打算,养母走后好久没人管她,最近几家亲戚踢皮球终于踢出了个结果,要把小张接回山东老家去。我与艺术终于不必再互相为难,小张脸上在笑,眼睛却泪光闪闪。

好死不死王亦秋偏偏在此时路过。毕业演出在即,她最近每天都加练到很晚,心情尤为糟糕,嘴上更加刻薄。怎么,今天是什么良辰吉日,把全天下的闲人都集齐了?王亦秋很讨人厌地拉长音调,小张赶紧擦干眼泪,要你管,你自己的戏排完了吗?王亦秋来劲了,拍完了呀,校长钦点我演A角呢。你呢,明年你还能继续待在这儿吗?

小张的手在抖,诸葛青看不下去,反唇相讥道你也别太自信了,你这个A角怎么来的,需要我提醒一下吗?王亦秋这才正眼看她,什么意思啊你?诸葛青冷笑道,我是说,要是王也还在,今年毕业大戏的A角还轮得到你演吗?王亦秋怔了怔,旋即反应很快地回复道,是吗?你倒是说说看,王也现在在哪儿啊?

人家离开的时候,连招呼都没跟你打一声。怎么你还搁这儿念念不忘呢?!王亦秋嘲讽地勾起嘴角,哎我说轮到你毕业那天你就唱红鬃烈马吧,活脱一个王宝钏,我打包票咱学校没人唱这出唱得过你。诸葛青脸色煞白,小张嘶哑着嗓子让她少说两句。巡夜老师的手电筒光远远地照过来,小张拉着诸葛青的手逃开。

小张的手心汗津津的,很久以前诸葛青也曾和另一个人这样手拉手奔跑,但那个人的手心是干燥温暖的。诸葛青发誓,她只恍惚了一瞬。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啊?十六岁的诸葛青被王也牵着在校园里一路奔跑,说话都上气不接下气。她们穿过绿浪翻涌的林荫道,把红色塑胶跑道和早起吊嗓子的人工湖都甩在身后,年轻的双脚爬上一层层的楼梯,来到学校的最高点,也是这片城区的最高点。于是她们得以俯视远处的工地。

这座城市曾经以戏曲闻名,上世纪八十年代,本省第一座专门的戏曲博物馆于此建立。那时所有人都以为戏曲艺术会长久地繁盛下去,谁也没想到仅仅二十年后这个博物馆就会因入不敷出而被迫关闭,馆内藏品将悉数转移至别处。所以一切都会死是不是?王也喃喃。钢筋水泥的建筑会锈蚀,粉白黛绿的姿容会凋零,巧夺天工的行头会朽烂。就连所谓永垂不朽的艺术也是如此,能够流传至今的只是极少数幸运儿,绝大部分都不过是在历史的尘埃中佚散。

诸葛青跑得脸颊涨红,热得说话都没好气。你叫我上来就为了看这个?这不是众所周知的事吗。开学第一课学戏曲发展历史就讲了,看起来历史悠久的戏曲其实是一门很年轻的艺术,绝大部分剧种的历史不超过三百年。她抱怨着待会儿可该怎么下去啊,没留意到王也黯然的脸色。王也,王也,原来早从那时起你就已经不对劲了。我当时为什么不耐心一点?你当时为什么不说?

“我代王亦秋向你道歉,”张楚岚说,“以后不要再那么对她说话了。”

诸葛青回过神来,她们正站在女宿舍三栋的后门处。小张搓着双手,拘谨不安地说我向你道歉,你不要怪她。

她不是故意要在你面前提起王也的,她只是太讨厌被拿来和别人比较了。小张叹口气,你知道王亦秋的,从戏曲儿童班开始就一路众星捧月,从没遇到过对手,直到来了这里和王也做同学。如果我是她,我也会很痛苦的。你知道的,她真的很爱舞台也很努力。就算王也还在,也不一定——

这也叫痛苦吗?诸葛青打断她,我看这只是自恋。

小张苦笑一下说,不是的,她这个人她就是有点—

够了!诸葛青再也听不下去,她按着小张的肩膀,面目几乎有些狰狞。她说小张,我真的受够你了。你要这样无底线地迁就王亦秋到什么时候?你能不能有点身为女人的自尊心,嗯?从我认识你们俩开始,王亦秋没有一秒把你放在心上过。从我出现那一刻起,你就应该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这么聪明的人,也学那些蠢货自欺欺人吗?

飞蛾们盲目地向路灯的灯泡聚集,灯光下小张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神情,那是悲伤、怨毒、释然与惊愕的混合物,它把一张十六岁的脸庞变得苍老。诸葛青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想摸摸小张泪流满面的脸,却被小张偏头躲开。快走吧,马上熄灯了。小张逃也似的离开,甚至不愿意给诸葛青一个像样的告别。

真好,我又把一切都搞砸了。诸葛青倚在走廊尽头的窗边抽烟,从这扇窗望出去能看到排练室的灯光还亮着。是毕业大戏的B角吧,诸葛青垂下眼帘,真是可怜,练得比A角更努力,仍然难有登台的机会。

高二年级照例是要去观摩毕业班彩排的,但那天好巧不巧王亦秋有点感冒,又兼连日加练疲劳过度,看得一向疼爱她的主任都频频皱眉。正打算换B角上台时诸葛青举手,老师,我想试试。戏校一向鼓励学生们竞争表现,诸葛家又是校董成员,没有不让诸葛青登台的道理。于是水袖漫卷,黛玉款款亮相:“…早知人情比纸薄,我懊悔,留存诗帕到如今。万般恩情从此绝,只落得,一弯冷月照诗魂…”

她上台亮相那一刻,王亦秋就知道自己今天输惨了,诸葛青显然是有备而来。她的脸色越发难看,到诸葛青下台时已经连礼节性的微笑都装不出来。有病吧你,后台卸妆时两人狭路相逢,王亦秋凑在她耳边恨声质问。没什么,只想让你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诸葛青面上得体笑容不变,刻薄话语也被她讲得温温柔柔、像甜蜜情话。所谓输人不输阵,于是王亦秋也调情似的说,走着瞧,万般恩情从此绝,别指望我手软。

小张的宿舍门又是关着的,相熟的同学说她的转学手续快办完了,最近天天在教学楼自习准备普高的入学考试。诸葛青瞥一眼手里的零食,到底是拉不下脸去教学楼找小张,只好默默地下楼走开。远远地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王亦秋?你也来找小张吗?诸葛青顿了一下,背影的主人十分警觉地逃开了。她走近前,地面上有根长发,诸葛青拈起发丝,就见它在她指缝间闪着金光。

无效证据,说明不了什么。也不一定就是王亦秋,可能是哪个违反校规染头发的呢,这样解释反而更合理些。诸葛青这样想着,心安理得地把头发弹进垃圾桶。

但还是要跟小张道歉的,这会儿教学楼人多,等晚上吧。最后一遍下课铃打响,小张抱着一摞书吃力地走出楼门,被诸葛青堵个正着。你饿不饿,我们翻墙出去吃宵夜好不好啊?诸葛青笑眯眯地凑过去。她是很知道如何正确使用自己的俏脸的,手很自然地把小张的书接过去。小张尴尬地试图拒绝,我现在太累没办法翻墙,还是算了。诸葛青不依不饶,我抱你过去,实在不行我让校工给我们开角门。哎呀走嘛走嘛。

小张咬着嘴唇,其实心底的恨意早消了,但就是别别扭扭的,不愿如此轻易就原谅诸葛青。于是她就这么拧巴着小口小口吃麻辣烫。小女孩,诸葛青揉一把小张柔软的发顶,她真的还是个小女孩啊。

小张一言不发,诸葛青耐心等待。终于还是年纪小的先沉不住气,在吃完两碗麻辣烫以后开口了:我听说今天排练的事了,你不好这么直接跟她对着干的。无所谓,诸葛青捏一把小张的脸,我又不怕她。小张又道,你今天抢了原定B角露脸的机会,人家要恨死你了。她老气横秋地叹口气,你也是王亦秋也是,怎么你们这些美女做事都这么欠考虑的。因为,诸葛青故作夸张地停顿三秒,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因为我们这些美女都是拿心眼换美貌的啊!

小张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很快又收住。她努力想保持气氛严肃,可惜为时已晚,敏锐的狐狸已经嗅到和解的气息。明天中午一起吃饭嘛,诸葛青乘胜追击,我们班人都特无聊,我连个午饭聊天的人都没了。小张拗不过她,好吧,好吧。

她们在食堂角落里聊起未来的打算,小张说山东高考很难,她很发愁将来考不上什么好大学。诸葛青安慰她你没问题的,你的咱学校为数不多能学进去习的人之一。小张讲承你吉言呀,到了国外记得给我寄明信片。话说你要去哪个国家来着?诸葛青说最大可能是去英国。哦,英国,伦敦么?不一定,也可能是——诸葛青还没来得及说出第二个城市名,王亦秋已经冲了进来。她指着自己的脸冲小张尖叫,是不是你,嗯?说话呀,是不是你干的!

看清她脸上的惨状后诸葛青和张楚岚都愕然,原本光洁的鼻梁位置被划了一道五厘米左右的细长口子。伤口不大,但短时间内绝不能接触化妆品,毕业大戏是别想了。王亦秋手里捏着块皱巴巴的粉扑,粉扑中心嵌了块玻璃碎片,手法很巧妙,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绝对是内行人干的,王亦秋直勾勾瞪着小张,我问过老师,化妆间今天上午进去过的闲杂人等只有你,演B角的回家探亲不在校内,还有人看见你动了我的戏服。小张反驳说自己在勤工俭学,不能算闲杂人等,她进去是值日的根本没碰化妆台上的东西。王亦秋说这就奇怪了,因为今天进去的人里头跟我有仇的只有你。张楚岚冷笑起来,你怎么确定跟你有仇的只有我啊?你多招人恨自己不知道吗!

你们班没人喜欢你,你们年级也没人喜欢你,就连我我都讨厌你!小张几乎是在吼叫,王亦秋,你以为你是谁啊?全世界都得哄着你捧着你,地球都得围着你转!我要真想给你添堵还用等现在,告诉你,我要真想把你怎么着,你能发现是我干的才怪!贱人!白痴!你是不是还以为自己挺聪明啊?!有本事别在学校兴风作浪啊?回家问问你家里人你做的对不对,我猜你后妈跟你弟弟看见你回家都可高兴了吧?恨不得夹道欢迎吧?

王亦秋眼圈泛红,嘴唇哆嗦着,比起愤怒更多的是惊愕,那种发现兔子居然也会咬人的惊愕。但她毕竟牙尖嘴利惯了,很快就续上了弹药:你呢?有本事也回家找人给你撑腰啊?哦我忘了,你家没人了是不是?你要找人只能他妈的去坟头找了!

她们俩恶语相向时诸葛青只沉默地盯着面前的盘子。又来了,她想,又来了,号称神圣的艺术殿堂,拐骗一代又一代心怀梦想的少女,诱导她们以高尚为名互相厮杀。这个行业的环境太差了,王也对她叹气,原本我和王亦秋是有可能成为朋友的,但老师和同学们都只是乐见我们恶性竞争。这个行当要求我们在台上亲密无间,台下却毫不留情地迫使我们互相绞杀。艺术不应该是这样的,戏不应该是这样的。

那是诸葛青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王也抽烟,她平时都很注重保护嗓子和身体,印象里这是她唯一一次的放纵。诸葛青皱眉,劈手夺过王也的烟。你明天还有演出,忘了吗?王也温和地任由她把烟掐灭,我没忘,嗐,我真没忘。

青师姐?张楚岚伸出手来在她眼前来回摇晃,诸葛青?

哦,诸葛青迅速反应过来,对不起。

不要总是走神啊,小张担心地探探她的额温,过马路呢。

她们正走在去隔壁体校的路上,小张一边牵着魂不守舍的诸葛青,一边很熟练地单手发短信:我快到了,你出来吧?和王亦秋容貌三分相似的少年站在校门口,小张把一摞捆扎整齐的信从铁门缝隙里递过去:还给你,谢谢你为我写了这么多诗。少年看起来并不悲伤,一脸意料之中的神情。他毫不客气地当着张楚岚的面把信扔进垃圾桶,然后僵硬地转身离去。小张无所谓地耸耸肩,冲着那男孩的背影没心没肺地吹起口哨來,调子挺俏皮,估计是王亦秋教她的。

秋日将至,虽然气温还是很高,但晚风中已经有了舒服的凉意。风掀起小张的碎发,露出她额角的青紫——是前几天在食堂被王亦秋打的,颜色很可怕,打人的估计是下了死手。小张注意到诸葛青在看她的伤,她笑嘻嘻地按了一把:没事儿,就是看着吓人,其实早就不痛了。

这次打架事件的结果是促使原本犹豫是否收养张楚岚的亲戚下定了决心,他们走进来找小张的时机很巧——一进食堂就看见小张被王亦秋压着打。更巧合的是,八百年才来看王亦秋一次的王家父母就跟在他们身后。小张哭得可怜巴巴,在场所有大人都面色铁青。

王亦秋的拳头尴尬地悬在半空,天之骄女意识到自己被狠狠摆了一道,而且是被一向不被她放在眼里的小张。小张很识时务,她抽泣着道歉,半个字不为自己辩解。一边是老实乖巧的低年级贫困生,一边是恶名在外被宠坏的台柱,是非黑白一目了然。小张的亲戚直接把她拉起来说孩子咱们走,连解释都懒得听一听的王亦秋父亲当着所有人的面赏了女儿两耳光。

“我的收养手续下周就能办妥,爸爸妈妈让我现在就可以收拾行李了。”她们在公园的湖心亭驻足,小张凝视着脚下银光闪烁的湖水,努力装出开心的语气。诸葛青不语,她揽着小张的肩膀,想起另外一个人来,那个人也喜欢这个构建精巧的小公园,喜欢在有月亮的夜晚来这里看湖水。

小张还在东拉西扯,她说这些话并不是给诸葛青听,仅仅是自己想说出来。话这东西就跟衣服一样,要时不时拿出来晒晒,否则搁在心里会发霉。小张现在就在月光下晾晒自己十六岁的玲珑心,她说随你信不信,我跟王亦秋他弟真没什么。

看出来了,诸葛青不咸不淡地说,二十一世纪了还给女孩儿写诗,这么老土的单相思我小学时候就不玩了。

小张忍不住笑了一下,又很快收住。她说她是暑假去王亦秋家里玩见到她弟弟的,本来没打算搭理他,但王亦秋总是三心二意惹她生气,既然如此就跟这位弟弟虚与委蛇一下吧。于是那天晚上她把他约出来,两个人一道去逛最热闹的那条步行街。她要确保自己的行踪会被那群爱八卦的毕业班学姐看到,不日就能传到王亦秋耳中。

他俩从街头逛到街尾,一路没话找话。男孩的寝室要关门了,小张挥手跟他告别,她不想回学校,但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养母在的时候她还有个破破烂烂的家,现在连家都没了。于是那天晚上小张一个人待在公园的湖心亭里看银光闪闪的湖水,湖水被风吹得皱起,小张的心也被揉得皱巴巴。一会儿想王亦秋跟诸葛青这会儿在干什么,一会儿又想要是养母还在就好了,好歹她还有地方可以回,有个人可以说话。

“三点多快四点那会儿吧,我就那一阵儿特别难过。结果手机一响是她发短信骂我。”小张的语气简直是诙谐的,“当场把我给气笑了,立马跳起来跟她对骂,什么跳湖跳楼的念头啊,瞬间就都没了。”

诸葛青很没良心地大笑。她对小张披露出来的这些细节一点都不惊讶,譬如小张去过王亦秋家里,再譬如王亦秋会躺在她身边跟小张短信互骂大半宿。聪明如诸葛青早就看出王亦秋和张楚岚的亲密远超旁人所认为的,甚至远超她们自己所以为的。很多事情都是旁观者清,连张楚岚和王亦秋这样一对聪明人都不能免俗。

小张继续起劲地讲王亦秋坏话,她说你知道吗王亦秋家没一个正常人,她弟弟是个呆瓜,她后妈特别茶,她爸老打她,所以你看她也是攻击性特别强。王亦秋对钱也没概念,大手大脚从来不知道存点,谁找她借钱都给。她给我妈垫的医药费要不是我用助学金按月还估计她都忘了。她还很娇气,对好多东西都过敏,水煮蛋蛋黄从来不碰。哦,别看她在外头横行霸道的,其实心理很脆弱,每次梦到她亲妈都哭得受不了,需要人抱着哄好半天,她还…

小张,诸葛青温和地打断她,你是不是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

小张不说话了,她咬住下嘴唇,接下来是诸葛青熟悉的表情,眼泪无声地顺着她的脸颊滚落。像所有害怕引起注意的胆怯小女孩一样,小张哭得安静且迅速。她很利落地擦干眼泪,不,来不及了。你不了解她,她绝对不会原谅我的。

粉扑里的玻璃碎片的确不是小张的手笔。那个演B角的女孩子人缘足够好而王亦秋又足够招人恨,因此要制造不在场证明并不困难。只是不巧,事发时诸葛青正蹲在桌下找遗失的耳环,无意中目睹了一切。肇事者迅速离开,下一秒,一无所知的小张哼着歌进来值日。王亦秋的戏服被碰掉地上了,诸葛青看得清清楚楚,小张很爱惜地把它捡起来挂好,还不忘拍拍灰。

张楚岚从没想过害王亦秋,但她也并非清白无辜。王亦秋来兴师问罪时她的确委屈又愤怒,但骂到一半,她忽然想到今天和亲戚约好了中午见。既然和王亦秋的缘分已经尽了,那不妨最后利用她一下吧,就当是物尽其用。王亦秋的拳头砸下来,她假意躲避,实际上用余光偷偷看表。时间正好,接下来只需要装出她最擅长的可怜模样就好。“我只是太害怕他们不要我了,”小张低了头,“你知道的,这种事情经常有人毁约,我又是女孩。我也只是想激发一下他们的同情心。我…我真没想到她爸也在。”

“我只是很生气她怀疑我,”小张把头埋进臂弯里,“且不说我有没有那么蠢吧,关键是,我怎么可能那么毁她呢?她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的,我确实不是什么好女孩,可也没有那么坏吧。你说说看,她怎么能这么想我呢?那个把我从洪水里救起来的师姐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张楚岚爱上王亦秋的缘由是很俗套的英雄救美。这个故事发生的时间很早,早在诸葛青进入这段关系之前。戏校组织下乡演出突遇暴雨,瘦小的新生张楚岚险些被水冲走,幸好有个漂亮的金发师姐在湍流中拉住她。张楚岚说你看,她以前很好的。

别太痴心了小张,兴许她只是逞英雄呢。诸葛青嘴上如此说着,在心里默默补上一句,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了。

你说得对,张楚岚苦笑,可能一切都只是我自作多情演独角戏。就像王宝钏,寒窑十八年守的根本不是薛平贵,只是自己的不甘心。我们这些女孩子从小学戏,被灌输了满脑袋过时的风花雪月、死掉的忠孝节义。乱花迷了眼,看不见真实的世界。其实风花雪月只开在台上,忠孝节义只写在戏里。

诸葛青记得,王也好像也说过差不多的话来着,可具体细节她想不起来了。

我要跟你道歉,小张忽然说,之前有一阵子我非常恨你,恨不得你去死的那种,背后骂过你好多难听的话。现在想想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嫉妒太可怕了。现在我道歉,你能原谅我吗?

我也要跟你道歉,诸葛青抱住小张。我当时太孤独所以答应了王亦秋,没有考虑你的感受,伤害了你,对不起。

她很庆幸小张没有追问她当时为什么孤独,小张就是小张,总是那么贴心,会拿分寸懂看眼色,不该问的问题绝不问出口。小张才不像王亦秋,虽然两个人同样眼光毒辣,可王亦秋永远藏不住话。看到别人的伤口,小张会妥帖地避开,王亦秋则会毫不留情地刺上去。

“今天怎么有空来找我?”王亦秋腿上打着石膏嘴还不饶人,“王也跟你分手一年了吧,没整个纪念日哭一下?”

“我再说一遍,当初是我提的分手,我可一点都不伤心。”诸葛青回敬,“小张上周坐火车去山东了哦,以后都不回来了。”

“挺好的,她死越远越好。”王亦秋把头别开。

“哦,”诸葛青拉长音调,“那看来你是没收到短信了。那天小张在车站等了你好久好久呢。”出她意料的是王亦秋并没有表现出惊讶或得意,向来嚣张跋扈自信爆棚的美女只是冷笑道:“少骗人了,她才不会呢。”

如果不是躲闪的眼神和颤抖的指尖出卖了她,兴许诸葛青就真被骗过去了。病中的王亦秋素面朝天,褪去平日里的粉红脂白,她看起来不过是个疲惫的少女。病床旁的柜子上零零散散摆了好些东西,也许是过去和王亦秋的长期对抗训练出了战斗直觉,诸葛青一眼就看见了她想看到的东西。

是黄色的盐酸氟西汀胶囊药盒,这药更广为人知的别名是百忧解。

王亦秋意识到她在看什么,本能般抬起头瞪她。是骄傲的猛兽被难分胜负的角斗士抓住了破绽,情急之下露出负隅顽抗的眼神。何必呢,诸葛青轻轻放下药盒,我从未想过要饮你的血。

“这个药我也吃。”她说。像是按下某个开关,原本隐于暗处的链接骤然间变得明显。这个药我也吃,我也和你一样,小心翼翼地掩藏着自己流血不止的伤口。她看着王亦秋的眼神一点点软化,从防备到震惊再到混合着哀痛的释然。什么嘛,王亦秋小声念叨,原来你过得也挺惨啊。

诸葛青推王亦秋坐轮椅下楼去晒太阳,金发少女挽起病号服的袖子,露出左手手腕上淡粉色的疤痕。她轻描淡写地说上一次住院还是小张来照顾她的,小贱人,以后见不到我了她开心得很吧。

这你还真想错了。诸葛青说,在火车站没等到你来,她很难过。她爱你,可惜你一直都不知道,笨蛋。

一阵难堪的沉默。

你才笨蛋呢,王亦秋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我当然知道了。我爸禁足我,如果不是要去见她,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摔断腿?呀,腿断了,影响以后登台吗?诸葛青漫不经心地问候一句,得到否定的回答后继续损王亦秋。你就这么死心眼,去不了你好歹给小张或者我打个电话发个短信嘛。哦对了,粉扑里的玻璃跟小张没关系,我想你应该不至于笨到连这都看不出吧。

我从窗台跳下去的时候一脚踩空,摔晕了。醒过来再给她打电话过去,手机已经停机了。王亦秋靠着花坛的围栏,吸了吸鼻子。我其实我…我当时就后悔了,看她那反应我就知道我冤枉她了。你说她为什么不哭呢,她平时挺爱哭的啊。我都想好了,她只要一哭我立刻道歉,我们俩都有台阶下。

人家小张毕竟也有自尊心。诸葛青说完这句也不出声了。她的思绪又开始浮游,最终定格至小张停留在这座城市的最后一天。那一天诸葛青推掉了所有安排陪伴小张,她说仅限今天,我满足你所有愿望。

所有愿望啊?张楚岚确认,什么愿望都可以的哦?得到诸葛青的保证后她开心地说,你做我姐姐吧,我一直想要一个姐姐的。你知道的,我已经没有亲人啦。

好呀,诸葛青不给她的时间,迅速作答。今天你说了算,你想要什么样的姐姐呀?小张比比划划,我想要那种很时髦的女大学生姐姐,可以吧?画亮闪闪的蓝色眼线,穿高领无袖衫踩小高跟的漂亮姐姐。我还想穿校服,不要那种运动服,要电视剧里那种很好看的校服,衬衫领带短裙那种的。我们是无忧无虑过暑假的两姐妹。

想去哪里呢?诸葛青打算带小张去自己经常逛的店买东西,但小张却说想去文具城。哦,也对,一般而言那里的确才是高中生的销金窟。她们站在精品店贴满羽毛蕾丝装饰的柜台前看别致的八音盒,外壳是俗气的贝母爱心,转动发条后才发现里头别有洞天。三个手拉手起舞的袖珍美人缓缓升起,神态栩栩如生。这作品的灵感来源应该是美惠三女神,她们从出生起就形影不离,作为爱神维纳斯的随从常伴其左右。小张也不说她想要,只是痴痴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三个小人儿不走。诸葛青让店员把它包起来,小张轻轻地拽她衣袖,不要啦,不实用。

喜欢就买,这么漂亮的东西要什么实用啊?贝壳串成的风铃,镶满水钻的蝴蝶发夹,晃一晃就下场雪的水晶球…这些东西都是因为无用才更显出其美丽。“美丽与爱情常伴,幸福与快乐为伍。”小张凝视着礼品袋上印有诗句的花色便签露出笑容。倏忽有雨落,两个人挤在一把伞下等公交,小张忽然说,我真的好羡慕你们两个啊。

羡慕什么?诸葛青把伞往小张那边倾斜,小张顺势靠上她肩膀。羡慕很多啊,你们都那么漂亮,而且都有钱,王亦秋家里糟心,但是你家里人都很爱你。不瞒你说,我和王亦秋都觉得,像你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烦恼啊?

也没什么值得羡慕的啦,漂亮…你现在还很小,等你长大了也会很漂亮的。有钱的话,长大了工作了就会有钱了。家里人的话,你马上也要有新的家人了啊。

小张扁扁嘴,你们两个都很会唱戏。

你也很会读书啊,诸葛青反手摸摸她耳朵,要是让我考普高的话,我肯定进不了快班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痛,都有他人看不见的伤口。每个人都在羡慕别人的同时也被别人羡慕,就像我有的时候也会羡慕你们一样啊。

真的吗,羡慕什么?

不告诉你。

她们坐在新开的双层观光公交最末排,从顶部望出去可以俯瞰新近维护过的长江大桥,远眺的话可以看过本市肿瘤医院的钟楼尖尖,是本地为数不多的殖民遗迹,算民间地标了。小张偏过头,告诉诸葛青,她养母最后就是从那儿跳楼的。那座钟楼只是外表还维持原貌,里头早改建成病房了。这座城市以重化工业发家,代价就是肿瘤医院人满为患。“我妈已经很坚强了,”小张揉揉眼睛,“胃癌到了晚期,已经无法进食,只能扎葡萄糖维持着,每呼吸一次都是痛。我一点都不怪她。我只是很遗憾没和她好好告别,最后她是孤零零地走的。”

“胃癌啊,那她真的很坚强了。”诸葛青装作不经意地问,“肺癌…也这么痛苦吗?”

“需要化疗的话就没有不受罪的。”小张吸了吸鼻子,抹掉眼角的泪珠,“一开始是头发大把地掉,堵住下水道,需要别人帮忙才能洗澡,不戴帽子不敢出门。然后肌肤没了血色,食欲和味觉消失,体重衰减,瘦得脱相。慢慢地,你就不敢照镜子了,因为镜子里那张脸已经没了人形。”

抗肿瘤药会破坏掉人体正常的生理节律,你会失去睡眠。无眠的夜里你抚摸自己的身体,摸到的只是一把把骨头。你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也开始频繁地丢失记忆,因为副作用会影响脑部,往日辛苦积累引以为傲的知识、记忆、品性与尊严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离开你。生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抛弃你。房间门没关严,你听到家里人小声商议葬礼的细节,你妈一边哭一边又害怕你听到,她抽泣的声音让你更难受。因为药物作用昏昏欲睡却又睡不着的漫长白天里,你听见楼下亲戚来做客,很真诚地说些安慰人的话,别灰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咱家又不是没钱治。你听见你爸妈同样真诚地感谢人家,然后话题就远了,活着的人开始继续谈论活着要面对的那些事。你在楼上沉默地听着,心里明白楼下的那个世界已经不属于你了。生物学意义上你还活着,但属于活人的那个世界业已不属于你了。

诸葛青没注意到自己是何时开始流泪的,她注意到时小张已经在给她擦眼泪了。我们不说癌症的事了,小张靠着她低声说,不说了,怪我,不说了。

公交车驶过巨大的广告牌,被作为女主角宣传的王亦秋的海报还没来得及换下来。小张望着那张被雨水打湿的漂亮脸庞喃喃,我现在不恨你了,亦秋,我理解你了,我原谅你了。永恒且专一地只对一个人保持热情与忠诚,这本身就是神才能做到的事。既然是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就更不应该拿它去要求我爱的人了。

爱不是强求与枷锁,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对吧?小张继续喃喃自语,妈妈在遗书里要我做一个好女孩,我从今天开始照做,以后才能去天堂跟她团圆。

她们俩一夜未睡,跟着各式交通工具走过这个以前从未有机会仔细端详的城市,最后在火车站里停下。小张说,你答应过的,要送我到站台哦。诸葛青点点头。她看着小张去窗口改签成最晚一班的车票,又坐下来编辑短信:“这次我是真的要走了,你确定不来送我吗?”她之前已经发过两条类似内容的短信,王亦秋都没有回复。诸葛青说,不等了吧。小张摇摇头,还是等等吧。我要走了,王亦秋肯定会来的。再等等吧,我是真的放心不下她。

然而她们终竟是没有等到她。

汽笛拉响,诸葛青站在窗外跟小张挥手告别。隔着被夜雾模糊的玻璃,她俩各自送出归属不明的飞吻。再见,我荒唐浪荡却又诚可原谅的青春。再见,我一事无成却又惊心动魄的少女时代。

张楚岚临走前在诸葛青手心里写下了自己新的手机号。现在,在王亦秋满怀希冀的眼神注视下,诸葛青对着纸条上的数字拨通电话。嘟声后是机械的女声传出:“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没良心的东西,王亦秋低声咒骂,这么快就想着把我们都抛下了。

诸葛青顿了顿,说我今天也是来告别的。我下周三的航班飞英国,再回来…就不定什么时候了。

“英国啊?不错。”王亦秋耸肩,“毕业以后就留在那边也挺好的。现在国内也没几个人看戏了,倒是海外的戏剧市场一直都比较稳定。你形象好底子好,克服了语言关的话留下来问题不大。反正看这个形势,回来继承家业也没多大意思。”

诸葛青惊愕地看向王亦秋,后者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干嘛啊你,偶尔听我说点正经话至于这么惊讶吗?

不是的,诸葛青摇头,我看你平时那副模样,我还以为你很爱这行呢。

谁爱这行了?王亦秋嗤笑,我只爱舞台本身,其他那些东西谁爱要谁要吧。我就只是享受万众瞩目的感觉而已。去他的艺术理想吧,要我说戏曲从来就不是什么高雅艺术,它是珠围翠绕的行头,是讲究到极致的形式,用无与伦比的精美包装那一套亘古未变的世俗内核。这个民族的文化太压抑自我了,所以发明了戏曲来安慰像我这样的自恋狂。无论现实生活有多不如意,锣鼓一响灯光一亮,再平平无奇的人都能在这盛大形式的包裹下短暂地梦一场。梦里有忠孝节义风花雪月,善恶有报冤屈得雪,只要不落幕,这梦就不必醒。那些古往今来的名角,无非都是不愿醒来的痴人而已。

你也是不愿醒吗?诸葛青反问,还是不敢醒?

王亦秋被这话问得噎住。良久,她才很委屈地说,你对我不好,一点都不好。小张就从来不会问这种问题。

可是小张在的时候,你对她也不好啊。诸葛青直直逼视着她,王亦秋,你怎么总也长不大?小孩子才会像你这样犯了错还不承认,你但凡成熟一点点,小张都不至于留个假手机号给我。

那我一路走来就是这样被养大的,我能怎么办?王亦秋反问。你和张楚岚都被家人爱着,你们也都知道该怎么爱人。可这些都没人教过我。小张家里虽然穷,但她养母有多爱她你知道吗?我陪小张去医院探病,她养母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痛成那样了还想要对小张笑一笑。你呢,父母又有钱又疼你,给你把一切都打点好了。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指摘我?大小姐,开口批评别人之前,先明白不是人人都有你的优越条件。

我知道你们都怎么看我,王亦秋迅速地在脸上擦一把,掩饰落泪的同时也收住自己的哭腔。自私,矫情,嚣张霸道,朝三暮四。你们说得都没错,但我这辈子是不打算改了,下辈子再好好过吧。我是对张楚岚不好,但她为什么就是不抛弃我啊?明明人都走了不需要医药费了不是吗。我这么糟糕的一个人,到底有什么值得爱的啊?!

诸葛青默然不语,想来王亦秋是把洪水里那档子事全忘了,又或者洪水里救起小张的人根本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勇敢的金发学姐。无论真相如何,她都替小张不值。

还有你也是,王亦秋忽地把矛头又对准诸葛青。小张起码是爱我的,你呢?诸葛青,你和我逢场作戏可以,但你不能抢我的东西知道吗?是我先来的!是我先认识小张的!你心里明明只有王也,为什么还要去撩拨我的小张?论谈情说爱,从来只有我对不起别人,没有别人对不起我!

早告诉过你天外有天,现在我就对不起你了,怎样?诸葛青反唇相讥,需要我帮你复习一下你勾搭我时的心态吗?觉得见色起意朝三暮四很光荣吗?还有,你怎么知道我跟小张一定是我主动?怎么就不能是小张自己投怀送抱呢?你是有值得同情的地方,但现在这个结果全部是你自找的!我可不是小张,我才不惯着你!

一阵难堪的沉默,连蝉鸣都刹住了几秒。王亦秋低了头痛哭,诸葛青瞪着她,心底又是嫌弃又是酸楚。真见鬼,我们三个,我们三个到底为什么会到今天这一步。最终还是她先妥协,很不情愿地把王亦秋搂到怀里,让她贴在自己胸前哭泣。对不起,她没好气地哄着王亦秋,我话说太过,对不起。

王亦秋终于平静下来,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诸葛青问她将来的打算,她头也不抬地说去省团呗,还能怎样,好不容易考上的。诸葛青哦了一声,开始想该找什么借口回去,王亦秋却忽然问她,你说,要是王也还在,会轮到我去省团吗?

诸葛青戒备地眯起眼,你又想找事?

不是,王亦秋的语气很平和。王也转学走得太突然了,我也很可惜,没办法正面证明我比她更强,也没机会就很多事情跟她道歉了。那个时候我也小,整个系统和行业文化都鼓励我们恶性竞争,现在想来好多事情其实都…没必要的。我其实并不讨厌她,只是觉得她为人有点太清高。其实她比班上其他人好多了。

我跟我爸说好了,去省团以后就不花家里的钱了。王亦秋语气平淡地像是在谈论明日的天气。反正我也十八岁了,该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了。别那么看我,都说这行快完蛋了,我也觉得你父母送你出国真是天纵英明。但是没办法,我的确就是很喜欢唱戏。再说了,谁知道未来会怎样呢?兴许我能刷新梅花奖的最小年龄记录呢。啊,也不用替我担心。以后无非就是穷一点苦一点么,我能行的。小张能过的日子,我也能过。

她刚刚哭过,眼圈和脸颊还红着。金发凌乱,是住院期间疏于打理的缘故。素面朝天不修边幅,病号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腿上打着石膏。这副模样跟漂亮不沾边,可实在是美,比她以往任何时候都美。她拉开背包拉链掏出水来喝,包链上的挂饰闪闪发亮,这是小张留给她最后的纪念。

也许真就像那句老土鸡汤说的,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像王亦秋这样的坏女孩,注定要飞向更广阔的天空。

“那么你可得抓紧了。”诸葛青笑一笑,“人家迟小秋拿奖是十九岁,你马上就十八了。”

知道知道,王亦秋挥手跟她作别,很吃力地自己推着轮椅回去。诸葛青想帮忙,但到底还是收回了伸出去的手。她知道王亦秋不会接受,因此只在原地目送她离开。王亦秋坐着轮椅的背影渐渐远去,但她身着病号服的形象还停驻在诸葛青的视网膜上,此后还会反复出现在她的梦中,和小张、和王也一个待遇。

现在她终于有了时间和勇气来直面王也的问题。诸葛青在机场等航班,她画完了素描本的最后一页,把整本都锁进包里,准备一会儿在飞机上慢慢欣赏。候机室的电视上在播很无聊的戏曲纪录片,已经逼近收尾,在挨个展示出场的人物相片。那些曾经风华绝代的名伶们排着队匆忙出场,诸葛青统计了一下,平均每人只有两秒时间。

一生的艰辛学艺最后就只凝结为这么短短的两秒钟。

她想起和王也还没在一起的时候,那会儿两个人已经彼此有心,就总想方设法制造身体接触。她们坐在剧院门口的台阶上,诸葛青装模作样抓过王也的手说山人我给你看看啊,呀,这位师姐,你可要保重身体,你的生命线可不长。王也就去揪她辫子,师妹你休要咒我。那时都以为只是信口胡说的调笑,没人想到在不远的未来会一语成谶。

起飞了,她向窗外望去,入眼是密实的云层,比电影里拍的更梦幻。诸葛青闭上眼,幻觉里王也一步步向她走近,她脸上有健康的红晕,音容笑貌一如生前。王也说对不起啊,没留下只言片语我就走了,害你留在原地困惑了这么久。少来了,诸葛青也像从前一样笑骂道,你走之后我一点也不孤单,我朋友很多,家里人都很爱我。我继续和很棒的人恋爱,还一次就谈了两个。没有你我也很好,比你在的时候还好。王也很宽厚地笑笑,好,看到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诸葛青一忍再忍,到底还是没忍住,被压抑许久的眼泪终于在幻境中得以肆意流淌。

“我知道我这么说很自私,我知道你的艺术理想幻灭,我知道学校的人际关系和行业规则都很窒息,我知道你家里出事,我也知道治疗很痛苦,我之前也不该一时任性跟你提分手…”她哭得喘不上气,“但我还是想说,你就不能等一下吗?十三秒,小张说只用十三秒,自杀的闪念就会过去。再等两个月你家的困境就有转机,你父母到现在都保留着你生前的房间。你怎么…你怎么忍心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的啊!十八层楼啊,痛死了啊!痛死我了啊!”

对不起,对不起。王也温和地说,不要自责了,不怪你的,不怪你。诸葛青不依不饶,你到底为什么不写遗书啊?你连你怎么想的都吝啬告诉我吗?啊,说话啊!

王也很无奈地拍拍她,像以前每次她惹诸葛青生气一样,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但知道自己确实错了。

我只是觉得一切都很没意思,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了。王也试探着比划,从小到大我都很顺,因此理所当然地认为人生是一条平直的单行线,我顺着走就好,顺着走就能让所有人满意。可是事情忽然就来了,那么那么多事情,忽然就集中在一个时间段内爆发了。我的单行道被炸毁了,露出人生的真面目来,原来我眼前是茫茫旷野。我在旷野上东奔西顾,茫然不知出路。我试图奔跑,可我的脚力根本不足以抵达旷野的边界。我大声呐喊,但回答我的只有我自己的回声。回声一遍遍地问:我是个什么东西?我,王也,是个什么东西?得不到答案的问题重复到第一千遍时,我受不了了,我连十三秒都等不了了。我只好跳下去。

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亦秋和小张,王也喃喃。她们都是生活的强者,都很知道自己要什么。没有人照顾她们,她们就自己照顾自己,野草般的生命力本身就是一种了不起的天赋。我没有那样顽强的生命力,于是我早早离开,顺应神对我的安排。其实这也算是一种恩宠吧,神拿走我的健康,让我不必再经历岁月的侵蚀、世俗的浸染、梦想的破灭与情爱的纠缠。我在青春正盛时离开,还有一个你愿意记得我,我已经很幸运。

诸葛青还想说点什么,却被机舱广播叫醒。阳光刺目,她戴上墨镜掩饰双目的红肿,神色如常地汇入汹涌人潮。

她的手指上还缠着小张的娃娃头发做的戒指,行李箱里有一双和王亦秋同款的人字拖。一本没营养的手相书被她压在包底,扉页上写着王也的名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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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26 02:03:2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完我只想哭,她们之间究竟算什么?我能肯定我看到了爱,但是,就如同梦幻泡影,一戳,就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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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24 19:08:22 | 显示全部楼层
绿绿绿萝 发表于 2024-1-26 02:03
。。。看完我只想哭,她们之间究竟算什么?我能肯定我看到了爱,但是,就如同梦幻泡影,一戳,就破了。 ...

我也不知道,我想写的是一种青春的状态,青春没有标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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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识炁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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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难过
,青春的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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