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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青】青龙马与王袍怪(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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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后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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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5 01:14: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诸葛的如花 于 2020-7-18 19:04 编辑

预警:全年龄……有一点语焉不详的兽兽虎艹龙(这是动物世界能播的内容吧)
官周胖虎X青龙设定+西游记宝象国paro+悟空传

第一章 你是虎精!你是虎精!



诸葛青很郁闷,觉得这个世上再不会有比他更倒霉催的龙了。
他此时被一把剑抵着胸口,尖利的剑尖挑破了他宫娥的衣装,刺出了一滴血,他也不敢再动,“好了好了,认输,打不过你。这位大王,对不起,打扰打扰了。”
持剑的妖怪挑高了一边的眉头,油滑得像个敲竹杠的老炮儿爷,“怎么着?对呣起就算啦?您刚才刺过来这一剑可是真心要杀人呐。”

方才这小青龙化成人形溜入宝象国银安殿中,打扮成一位小宫娥,捧着一个银瓶来给他添酒。
诸葛青本来就长得秀丽,可身材生生比其他小姐妹们高出一个头来,很是鹤立鸡群。
所幸,这位杯水洞里的山大王其实酒量并不好,此时已经有些上头,乍一看见只想着,这小小宝象国只怕也是人丁稀少,竟然连些高矮胖瘦齐整点的宫女都挑不出来,后来又努力定睛一看,便否定了自己先前的想法。
他醉眼看人,像在水里影影绰绰,好像都比清醒时还要更好看些。又或许,这小宫娥就是生得比他清醒时看到过的所有的人都更好看。

他趁着人家弯腰下来给他斟酒的工夫,斗着一颗虎胆,伸手捏住了他的指尖,还想要摸一摸,转念又想别心急,留神吓着了小美人儿,“哎,你呀,会唱小曲儿么?”
诸葛青学贯四海,什么都会,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有这种要求,犹犹豫豫地回答:“会一点儿。”
“那你给我唱个《送情郎》吧?”
“……这个真不会!”
“那你会啥就唱啥吧。”
“……呃……”这位弯眉细眼的小宫娥便开口唱到,“京西蓝靛厂啊,有一位松老三。提起这松老三,两口子卖大烟!”
好家伙!大王的酒都给吓醒了一半,“……您学小曲儿的品味还挺独特。一般不是都拣些香艳一点儿的唱么?”
“香艳的在后边呢。”小青龙接着唱下去,那调儿倒是婉转动人,“生了个女儿婵娟呐,小妞哎~年长一十六……”

这唱的是一个土味爱情故事,爹娘抽大烟不对她的婚事上心,那小女子思春夜会情郎,从一更天一直唱到五更天,香艳倒是真香艳了。紧接着,这段私情败露,小女子被爹娘责打逼着跳了河,那位情郎倒也够意思,听闻了这事也投了河随着她一起走了。秋雨连绵清水河,多情女子痴情汉。

“怎么还是悲剧呢。”大王听完了觉得很不开心,“我不爱听悲剧。”
诸葛青给他唱小曲儿本来也不是为了让他高兴的,“阴差阳错,生离死别,众生皆苦,这才是世间真意啊。”
“谁说是世间真意?”大王不悦,都忘了自己现在是扮着一位形容典雅,体段峥嵘的俊郎君,“我不为了长生不老,也不为了位列仙班,一身修为就是为了颠倒这阴差阳错,生离死别!”
诸葛青心里不屑,你不求长生不老,又为什么要抓我家唐长老呢,扶盏又劝,“大王,要不您还是再喝一杯吧。”
这位大王倒也听劝,一杯酒下去,像是时光倒流,状态又回去了,又捏着他的指尖不放,“哎,你呀,会跳舞么?”
“……会,我会舞剑。”
大王一点没怀疑,随手解下腰间佩剑递给诸葛青。
诸葛青笑得温柔似水,靠近他身边,又给他斟了满满一杯酒,“您再满饮此杯,我舞给你看。”
妖怪拿起杯盏一仰头的瞬间,诸葛青手中白虹出鞘,向着他的咽喉刺了过去。只听一声裂金之声,他的剑尖被套进翻手向前的酒杯中,刺破了杯底,却再也没法更进一分。
失手了……诸葛青心想,反正横竖也没退路了,打就打吧,真的要动手他觉得自己也未必就会怕一个妖怪。

他可是堂堂西海龙王三太子,虽然之前命途多舛犯了天规受了刑罚,现在化身白马,辛辛苦苦驼着取经人走了八千里路到宝象国。唯一能打的猴子被和尚赶跑了,剩下三个都是战五渣和负五渣。结果就在杯子山上遇了妖怪,全军覆没,好不容易都逃出来了,又管了个闲事,惹祸上身。
妖怪是杯水洞里的黄袍怪,实际上是一条老虎精,被他家和尚告发之后,不仅不跑不惧,还大显神威抓了河怪,打跑了猪,之后化身为一个俊美青年,大大咧咧地走上朝堂,反诬和尚才是虎精。
他法力高深,多能耐啊,大庭广众之下就把和尚变成了一头老虎。吃瓜群众立马信服,有图有真相,实锤没得辩。
这么一来,已经在马厩里关了好几天的青龙马处境可就尴尬了。

河怪和猪没了也倒罢了,可取经不能没和尚啊。
诸葛青一直磨蹭到二更天,另外三个畜生还是音讯全无,除了他自己真没别人了。他嘴里叼着一根草茎想着,和尚要是死了,自己这销罪功德就算没着落了。只好想趁着大晚上,把那妖怪打死算了。
于是,他抖落了身上的缰绳鞍具,化出青龙本相,掩着夜色飞上天际,鳞片泛出一条银河般的碎光,与天上的繁星难分彼此。
他本也是神通广大的龙神,隐藏行迹避开凡人耳目再容易不过,他俯瞰宝象国王宫,看到黄袍怪还没睡,殿内灯火通明,十几个侍女服侍着他,升起一口大锅,正要烫串串吃。他也就按下云头,混入宫娥之中。

结果,没想到他还斗不过这位大王,他手中的剑被夺回,顶在他的胸前要穴上。殿内宫娥吓得如鸟兽散,他也求不到什么外援。
既然打不过,那就只好讲道理了,诸葛青说:“虽然我打不过你,可唐长老有佛祖庇护,至今为止,对他下手的妖怪没一个好下场。勿谓言之不预也!”
大王说:“我这么大妖怪了,这道理我能不懂么?”
诸葛青说:“那你这又是何必呢?你刚才说,你其实又不求长生。”
“吃唐僧肉能长生不老,这说法根本不符合养生。”
这下轮到诸葛青不懂了,奇怪地问:“那你到底图什么呀?”
“图你呀。”大王笑着说,“你别不信,我生来运气特别好,我要抓唐僧,就正好孙猴子不在。我把唐僧变成虎,我这儿烫串串的锅都起好了,也没拿他来涮,我图什么?不就等着你来找我么?”
诸葛青愣了半晌,说,“……龙,不大好吃。”
虽然他也没吃过,说这句话没有任何依据。
大王却不允许他这样妄自菲薄:“你听过这么一句话没啊,天上的龙肉,地下的驴肉。就是说这两种肉特好吃。”
“我是有个远房表哥被李家三太子抽筋扒皮的,但没听说族中有谁被吃过,这说法不科学……”
“反正驴肉火烧可好吃。”大王说,“明天带你一起去尝尝。”
诸葛青琢磨这意思,他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谢谢,可我现在的身份是个出家马。不能吃荤腥,否则功德KPI全完了。”
“我知道你是为了销当年烧毁御赐明珠之罪,但你若不理那天庭,天地间谁还能定你的罪?”
“别去取经了,没意思。”大王一边说着,一边收起了戳着他的剑,“诸葛青,跟我当妖怪去吧!”
“……”

诸葛青看他抹了一把脸,化去了欺骗众人的驸马幻象,他的记忆很好,突然就认出了这张脸,“王也?你为什么会在凡间?”
二十八宿之一,东方七宿的尾火虎,想当年在天庭之上,年轻的龙神和逍遥的星君确实是有过交情,但是一个身居星位不得随意转移,一个在西海行云布雨,一百年也没见过几次。
而自从诸葛青被囚于鹰愁涧下,到后来等到了这样一个机会跟随西行,曾经的旧友和亲缘早都已淡了。
王也看到他认出了自己,似乎很高兴,“凡间多自在呀。”

王也是个随和的人,他当然也喜欢自在,不过缀在天穹上当星官也不赖。横竖他都不偏不倚,活得千秋万代。
那时候天庭流年不利,比如西王母寿宴上就出了件顶天的大事,孙猴子偷吃了蟠桃还大闹天宫,把凌霄殿的牌子都砸了。
可是对于浑浑噩噩的王也来说,那天最大的事,莫过于他在筵席的兵荒马乱之间,第一次见着了西海龙王三太子。


——

第二章 我是一条小青龙,我有许多小秘密~



龙王统领水族,就像是四境藩王,若无什么祭奠或者特别传召,他们一般不会上天来。王也当星官的时候,一共只见过诸葛青三次。

第一次是孙悟空大闹瑶池,又与天兵天将战得风云变色,势不可挡,一路打碎了朝会殿,凌虚殿,通明殿……玉帝下令众仙死守凌霄殿。
王也捏着一个隐身诀,拉着西海三太子的指尖偷偷摸摸地从天崩地裂的神通斗法之间逃出来,一头躲进了自己的尾宿殿,还嫌不够安全,扎进了最深的卧室里还钻到床底下又裹上一条厚棉被。
一起苟着,安静如鸡。

过了一会儿,外面那些打杀声好像是远了。
西海三太子悄声问道:“你不也是仙官么?怎么不去打啊?”
王也无耻地说:“我是星官,又不是武官。而且我们这些做星宿的,不能乱动,否则下界日月无光,翻江倒海,要出乱子的。”
西海三太子还真信了,郑重其事地哦了一声,其实星官也是活的,当然要四下走动,只要离开的时间不是太久,用法力把星位定住就行了。这小青龙啊,还是太嫩,老实,好骗。
王也想起来他刚才傻不愣登地看着孙悟空的神威,要不是自己紧要关头拉了他一把,差点没被飞过来的桌子椅子砸破了他这张俊美无俦的相,“倒是你啊,刚才你怎么不知道跑啊?吓傻了?”
“不是,我就看他手上那棍子,这么眼熟啊……好像是我族神物的定海神针啊。”
“那就是定海神针……”王也安慰他,“算了算了,都是身外之物。”
黑暗的棉被底下,小青龙的犄角尖儿划出沙沙的声响,似乎是向着他转过头来,“还没请教仙官名姓。”
他忙不迭地报上:“尾宿,王也。”
“久仰久仰,我是西海龙族,诸葛青。”
王也也假模假式地久仰了一下,其实他知道,星官想知道的事情什么都知道。他在瑶池见到他第一眼的时候,就掐指把他姓甚名谁到身高三围再到生辰八字全算出来。


——


第二次,就是诸葛青上来叩谢玉帝赐婚。
王也向来都是一副魂游天外不怎么靠谱的做派,于是也没人看出来他有什么不对头。
跟着诸葛青一起来的就是他的未婚妻,碧波潭龙王的女儿万圣公主。听上去好像是门当户对,其实诸葛青是吃大亏了。要知道有水的地方就有龙,虽然都叫龙王,可从井龙王到海龙王那可是天差地别有如商务部部长和小卖部部长。
万圣公主那一脉,根本不算龙,只是蛟,若不是跟着诸葛青,她连上天庭的资格都没有。
但是呢,那小蛟长得却是花容月貌,王也心情复杂地看着她和诸葛青站在一起,乍一看倒也真是一对璧龙。

最后,散朝了,他失魂落魄地跟其他仙官一样,对诸葛青道了声恭喜。
诸葛青好像根本都不记得曾经跟他盖过同一条棉被,只是同样笑容可掬地一一回礼,并且满脸真诚地邀请诸位仙官到时候去西海龙宫观礼,但是彼此都心知肚明,这口头邀请真的只是客气客气而已。
西海路远,水产贫瘠,仙官懒得去,龙族也懒得招待,最好连贺礼也别送,省得以后还得还。
可说到王也的时候,他却回了句,到时候是哪天啊?
诸葛青错愕了一下,说,就三天后。
王也说:“行,一定去。你有没有什么特想要的东西?我送给你当贺礼。”
诸葛青却迷惑地问:“那你的星位怎么办?不是日月无光,翻江倒海么?”
王也嗐了一声,“我那都是跟你瞎说的。”
诸葛青神色迷茫,说了句哦。
王也追问道:“说吧,你有什么想要的呀?”
诸葛青哪能真跟小孩似的,想要什么直接就冲人要,只是笑着说:“人来就行了,还带什么东西呀。”
直到王也向他道了声回见,然后转身摇摇晃晃地走了,他才喃喃自语着,“都是瞎说的呀……”
那你那天说的别的话……也是瞎说的么?

而王也一边走着,一边也是反省着自己这么不对,以后不能再这么信口开河,真有报应的。
星位是不会偏移,可他现在却当真是觉得这天地间日月无光,心里头难受得翻江倒海……


——


最后一次,就是诸葛青成亲的那天了。

玉帝听了他告假,知道他要去西海,便顺路地让他带了一颗明珠赐下。王也便带上了那颗珠子,一路腾云驾雾向西而去。
当天的酒宴也乏善可陈,王也是吃惯了天庭各种佳肴盛筵,西海这小地方他吃什么也嚼不出味道。
诸葛青过来敬了他酒,他也不像别人那样起哄为难他,好心地说了句,我干杯,你随意吧,便一饮而尽。
抬眼看到,诸葛青那一杯还是很实诚地对着他喝干了,他之前已经喝了不少,脸颊到眼角都染着醉红,笑意中也带着不甚清醒的放肆。
他勾着王也的肩头,笑道:“嘿嘿,王也,我告诉你个秘密啊……”
他们忽然离得这么近,诸葛青头上琉璃似的犄角差点戳瞎了王也的虎眼,可冒着这风险,他也闻到那身喜服上熏着的龙涎香,“什么秘密?”
诸葛青竖起一根手指指指点点地说:“可是你不能告诉别人!也不能笑我!”
“当然。”
诸葛青哼唧了一会儿,忽然又把他往旁边一推,坚决地说:“不行,我还是不能告诉你!”

这是旁边又有其他人叫着新郎官的名字,诸葛青嘴里高声答应着,便转去招呼别的客人。
王也看着他的背影,他是真的喝多了,步履摇曳,人形也涣散,喜服的下摆漏出一条青龙的尾,在他视线中扭了一下,很快又藏了回去。
王也低头笑,觉得这一趟也算是意外收获,神龙见首不见尾,他看到了诸葛青的龙尾,闻到他身上的龙涎香,他觉得很知足。
其实,他来,本来也不过是想看看诸葛青穿红衣的样子,是有多好看。

夜深人静,新人入了洞房,宾客们也已尽欢各自歇息。
王也心绪难平睡不着,便在西海水晶宫里信马由缰地四下乱窜,也是福至心灵吧,当他走过一片连绵的珊瑚树和海带草,在一块隐秘的海岩下面,看见一条青龙盘在那件鲜红的喜服上睡得正香。
据他所知,西海龙族敖氏为白龙,唯有诸葛青是前代广晋龙王之子,是唯一一条青龙。
王也简直不敢相信,他以为自己是这个世间最不靠谱的仙家,迟到早退太过频繁把他功德点都快扣完了,可没想到诸葛青也能办出这么不靠谱的事儿,洞房花烛夜都能翘班。

“哎哎?”他走过去,低声唤他,青龙呼吸间酒香扑鼻,醉得厉害,“你别真是去洞房的路上走岔了吧?”
这可不是小事,王也觉得自己还是得把他叫醒,问问清楚,便伸手在他的龙脊上摸了一把,“诸葛青!醒醒!”
“唔……”那条青龙果然发出诸葛青的声音,龙身却蠕动着盘得更紧了些,只是背脊正中的一道竖鳍被他抚摸得顺伏下来,似是十分受用。
王也忍不住又在上边抚摸了几下,他的龙鳞像是一颗颗圆润的玉片,触手温润又光洁。他停了手,青龙反而不悦地扭了扭,似是无声地催促他,继续这样,哄着他睡。
“诸葛青,别睡了!你新娘子等你呢!”
王也靠近他的龙头,提高声音叫他,青龙厌烦地翻了个身,以为这样就能赶走这扰龙睡意的声音。
他的腹鳞远比背鳞细小柔软,洁白如玉,王也忽然想起一种说法:夫龙之为虫也,可犹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人有婴之,则必杀人。
意思就是说,一条龙脾气再好,随便人玩儿甚至被人当坐骑,它也生有一片逆鳞,那片鳞特别敏感,如果被人碰了,龙就会愤起杀人。
王也觉得如果这法儿还唤不醒他,那就是诸葛青他今夜注定要当一条处龙,谁也救不了。

可是逆鳞在哪儿呢?
王也扳过那颗睡出了鼻涕泡的龙头抱在怀里,在可能是他咽喉的那地方摸了摸,好像都挺光滑的,也没摸着什么逆长的鳞片。
他迷惑着扩大了点摸索范围……顺着盘卷的龙腹,向下,又扩大了点儿……
他忽然觉得……龙真是好看,虽说仙禽瑞兽都必然是长得令人见之心悦的,可是,龙真的是特别好看,手感也舒服……那鳞甲华美,那身姿柔宛……哎呀?摸着了。
“艹!干嘛呢!!!摸哪儿呢你!!!!”
诸葛青果然是瞬间暴起,霎那之间已经化出半龙之态。他身上龙鳞隐去,成为柔软的肌肤,四爪抽成修长的四肢,他拽过身下的喜服,遮住赤裸的人身,遮不住的地方仍能看到他头上的犄角和身后的长尾仍留着龙形。

他自然不会真的愤起杀了王也,只是脸上气得通红,说话都有点磕巴了,“你……你干嘛呀你!你想干……干什么呀!!!”
王也解释了一下自己真的只是好心想叫醒他,怕他误了人生大事。
诸葛青的起床气也慢慢平复下来,扶额道:“唉……怎么躲这儿都能跟你撞上呢?”
王也小心地回了句,“……缘分?”
“算了,我跟你实话实说吧。”诸葛青宿醉地皱眉说,“赐婚这种事呢,大家都不想的啦。万圣龙女有她自己喜欢的人,只不过对方是一妖怪,身份太低,她嫁不了他。所以,我们都说好了,我就当做件好事,替她当幌子,他们俩现在就在洞房里呢。”

王也目瞪口呆,这波操作也太骚了,“那你怎么办啊?”
诸葛青奇怪地说:“我有什么怎么办的?”
王也迟疑地说:“……万一,你以后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也娶不了,怎么办呢?”
诸葛青捂着眼睛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的人,我就娶得了呢?”
“……你喜欢人妻?那也不用给自己整这么大一顶绿帽子戴啊。”
诸葛青把头抬起来,笑道:“其实,万圣龙女和九头虫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而玉帝在赐婚前也问过我愿不愿意,我也不是不能抗婚,我之所以接受这赐婚,其实只是为了我自己罢了。你知道玉帝为什么把万圣龙女赐婚给我?”

王也毕竟也是星官,那些事儿他就算没打听,隐隐约约还是知道的,于是说道:“凡间有七大妖王,年纪最小的美猴王反了一次,闹出那么大动静,天庭颜面尽失,他老人家怕其他人有样学样。”
“对,剩下六妖中势力最大的是号称平天大圣的牛魔王,万圣龙王与他私交甚好,玉帝把他女儿嫁入西海龙宫,是赐他一份好处,希望他能稳住牛魔王。”
“那些人能得的好处确实都是清楚明白,可是,你给自己戴了这么大一顶绿帽子,这事儿于你又有什么天大的好处呢?”
“自然是天大的好处……”诸葛青身上松松垮垮地遮着鲜红的喜服,衬得他一身龙鳞所化的肌肤如冰如玉,他说,“龙族世代镇守水域,从无例外。可是,玉帝准了我入天庭。”
王也觉得有点儿懵,觉得是不是自己想得有点儿美,问道:“……天庭,有什么好的呀?”
“不知道啊,”诸葛青仰望那一方天威莫测的苍穹,愉快地说,“看呗,万一挺好的呢。”


——

第三章 你怎么不上天呢!



阴差阳错……生离死别……

四海之中,西海小得可怜,西域之人称它为海,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大多没见过真正的海。于是到了后世,它不过只是一片“博斯腾湖”。
可是就因为它又小又浅,所以西海龙宫不像别的水晶宫那样笼罩在深海之下常年黑暗,即便温柔如月色都能照彻它的海底。莹莹的珊瑚和海草发出色彩斑斓的夜光。
纵然王也见多识广,通天彻地,那时却也只觉得,无论是天上地下,都不再有比此处更为静谧却又妩媚的所在了。

可能就是那夜的海和人都太过美丽,静水流深,含情脉脉,让王也失去了对那众生皆苦的敬畏和警惕。
他被诸葛青将会上天庭来的惊喜冲昏了头,只将往后的时光都想得欢欣与安稳。
于是,在之后的很多年里,每当他回忆起这个瞬间,他都在不断追悔若是自己当时斩钉截铁地对那人说:“别去!你听我的!”
或者,自己若是更加果决一些,对他说,“跟我走吧!这天地之间,以你我之能,便是去哪里都可以。”
然后,他就拉起他去到任何地方……那该多好。

“你不如跟我走吧。”
而在当时,他只觉得诸葛青在这里继续露宿荒海,极不舒服又不安全,自己能凑巧走到这里,别人也难保不会撞破这个秘密。
王也劝服他今夜躲到自己的房中睡个好觉,明儿再趁早溜出来。尾宿星君乃是天庭贵客,安排的宫室距离西海敖氏自己的寝宫很近,且周边无人敢打扰。

诸葛青害怕路上被人撞破,缩身化成一尺多长的小龙,藏进王也的衣袖中。王也感觉诸葛青自然而然地一圈一圈缠卷在自己的小臂上,龙头搁在自己的肘间。
他也听说过龙有一种怪癖,就像猫看到一只纸盒子就必须要窝进去,而龙只要看到石柱华表之类的柱身,就喜欢盘上去。如他们这类脾气又傲又骄的神兽或凡兽,都毫无道理可讲。
而诸葛青缠好了之后,果然就显得十分心满意足,浑身上下无处不舒适,老实得像一只温温凉凉的的臂钏。

王也偷偷带着诸葛青向着自己在西海的寝殿走去,不巧的是,路上好死不死,偏生就撞见了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爱起夜的西海龙王敖闰。这一撞见,两厢尴尬,但也不能假装没看见。一个恭喜恭喜,想必是喜事盈门,龙王神采奕奕,辗转难眠;另一个托福托福,犬子婚事竟惊动星君亲临,令我小小西海蓬荜生辉,才是老臣受宠若惊,夜不能寐。
诸葛青想必是十分紧张,细长的龙身将他的左臂缠得死紧,血流都不畅了。王也一边跟敖闰应付着,一边做贼心虚地拢起了双手。心想老龙一定想不到他那新婚燕尔的龙子已经被他偷了,此时此刻正在他袖中。
他这双手一只泛白,一只涨红,都有色差了,背脊上更是吓出了一层汗,心里急着脱身,又不敢被敖闰看出端倪。

王也的左臂已经被诸葛青缠得有点发麻,只好面上不动声色,手指却揣在袖中安抚着他,揪着他缠在自己手腕处的龙尾,再摸到细钩似的龙爪……摸着摸着他就走了神,面儿上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仍与老龙王对答如流,心思却都凝在指尖上,变着法儿逗弄着袖中的小青龙。
入手微凉,温润又柔韧,在他把玩之间轻微地扭动着,一条任多灵巧的神匠都雕琢不出的玉饰,被他摸着了一粒小小的瑕点。小青龙终是气急败坏地在他臂上咬了一口,却不甚疼,不知道是因为他此时牙太小了,还是不敢用真力,怕惊动了他的父王。
王也心里暗笑,果然是摸不得,百试百灵,却欺负他此时无从抗拒,便用小指尖摁着,轻重缓急地拈动。诸葛青缠紧了他的小臂,咬着他,挠着他,直到那条龙身挣得精疲力尽,软得像被抽了筋,几乎要从他手臂上滑下来……

这时候敖闰也总算是跟他聊完了,作势要一路恭送他回到自己的寝殿门口,王也礼数周全地让他留步,自己退入了内室。
门刚一关上,袖中便飞出一道青光,扑入他的帐中。
整个西海龙宫都在办喜事,即便是客房也是布置得张红结彩。王也走过去掀开一点红帐,锦被之下隆起,缩成一大团儿,一条龙尾却忘在了外面,尾巴尖不悦地甩动着。

王也那大猫爱扑活物的本性也被他挑了起来,不由伸手就捉了他的龙尾,口中却说道:“进去点儿,我睡哪儿?”
锦被下的龙团儿倒也讲道理,尾巴从他的掌中嗖地缩进被里,整个轮廓都小了一圈。
王也心知他是化成了人形,忽又一想,可是诸葛青只身前来,哪有什么可以遮身的东西。
王也在俯身入帐的时候,却心念一动,抬手微扬,一道术法遮蔽了整座寝宫,暗无天日的。
这是星官的“欺天”之法,发生在此间的事情都将不为人知,不起缘,不造业,无有因果,不计轮回。
王也也并不是有心想要做什么逆天背德的坏事儿,只是……似乎还是别被任何人知晓的好。

他躺在诸葛青的身边,小青龙的体温较之他显得微凉,赤裸的背脊贴着他仍然在发麻的左臂,在呼吸间仍有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龙涎香如海潮一般漫来,一涨一落。
“王也……”他忽然听见诸葛青轻声唤他,“你睡了么?”
他没有出声,只用眼角余光看向他,星官的眼睛不为黑暗所阻,只看到诸葛青碎发底下,颊边直到后颈的肌肤都泛着红。
那种红,像是被海水洇湿了的红尘,比他穿着喜服的时候还艳,比他醉了酒的时候还媚……


——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王也来的时候赶时间用了缩地术法,回天的路上却不这么着急,所以等他回去,人间却已过了数月。
他从众仙官的口中听说西海龙王三太子因为太子妃不贞,盛怒之下纵火焚烧龙宫,连同玉帝御赐的明珠也一并烧毁了。这罪行被西海龙王敖闰告发出来,玉帝已经下旨定了忤逆之罪。
忤逆是死罪。
他已受鞭刑三百,只等着上斩龙台。

王也被这一道晴天霹雳打懵了,他这人说好听点是有大智慧,但说白了,他就是任尔江山更迭兀自稳如泰山,所以从来不对风声敏感。
他立时转向凌霄殿,着急地求见玉帝,为诸葛青伸冤。
他当然不能说诸葛青根本就不会因为万圣龙女的私情而有一点波动,但那颗明珠是他带下去的,他亲眼所见诸葛青将之供奉得很恭谨妥善,断然不会做出不敬之事,其中必然是有曲折内情。
玉帝也不驳他的话,反问道:“明珠已然焚毁,必然要有人受过。若不是他,又该是谁?”

这句话问得王也难以回答,八成就是那条小蛟做的。诸葛青愿意给她当幌子,乐见有情人终成眷属,可再通情达理的幌子,也比不上当一个风流寡妇来得安心放肆。
诸葛青被下狱当天,万圣公主便已经忙不迭地划清界限回了碧波潭,带着她西海太子妃的封号和俸禄,与她那同样狠毒的情郎九头虫甜甜蜜蜜地过起了日子。
而敖闰若是监守自盗,告发此事,更是一箭双雕。诸葛青自幼被他养大,当他是父亲,但敖闰可从没那他这个被敖氏夺了海疆的广晋龙王遗孤真当过自己的骨肉。留他在身侧,还可以就近钳制,一旦上了天,脱了掌控,难保不是祸患,不如除之后快,还可向天庭表了一个大义灭亲的忠心。

可王也现在又能说什么,是归咎于天庭急欲拉拢的碧波龙女,还是四海同气的敖氏宗亲?
“我现在不知道,”王也大声说,“但身为星官,只要允我一柱香的时间,我必能推算出来。”
玉帝麾下能与他一样推算出世间万事的星官足足有二十八位,若是想知道真相,哪里需要等到王也回来。
然而,此时最不重要的就是真相了。
玉帝自然也明白王也说这话也不是真的要向他告知真相,隐含的意思不过是在说,他可以不去问真相如何,但如果玉帝不收回成命,网开一面的话,他也有足够的能力去知道全部真相,闹将出来,固然救不了诸葛青,天庭枉杀无辜,龙族秽乱纲常,谁的颜面也都不好看。

“这件事,只怕是你尾宿星君也算不出。”玉帝便也抛出一件事来,“你可知,那西海三太子有过一夜‘欺天’?”
王也当然知道,他怎么能不知道呢……
欺天只能遮掩其中具体的事情,却消不掉有这一段空白,更掩盖不了施术者。无人注意倒罢了,只要有心追究,不也同样是破了天条的死罪?
与水族不同,要惩处星官兹事体大,所以若无必要,玉帝并不想追究。他现在故意提这事,自然也是有希望王也能好自为之,别闹得不仅救不了诸葛青,还凭白搭上他自己。

尾宿虽然不是玉帝这里最看重的星官,却也知他法力高深,办事妥帖,又从不与人相争,用着顺手,很是省心。他几乎想要抛开那些机锋,推心置腹地劝上几句。那个诸葛青,还是死了的好。
就算他也许并没犯什么事儿,但你看,那么多要紧的人物们都指望着用他的一死,来换得他们这么多人的安乐好眠,那便让他一死好了,又何必多生事端?
更何况,你也该是他们其中之一啊。

玉帝觉得自己已是十分宽厚仁慈,他甚至没有强求王也顺着他的意思去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只要你,闭上嘴,回去,站你的星位。

——

“女菩萨,女菩萨!这位妙相庄严,风华绝代的女菩萨~烦请留步。”
观音大士也是不知多少个朝代没听到这么风流荒唐的话了,可那声音倒是斯文悦耳,像个不谙世事,只知眠花宿柳的翩翩公子。
她抬头望去,空中吊着一条模糊的血肉,若不是她事先知道那是西海三太子,只看他被斩角剥鳞的惨状已经着实看不出是一条龙形。可他毕竟是真龙,地上滴了他几日的血,半座山头都遍生灵芝和仙草。
他正垂着头在跟她搭话,细细的血珠子顺着他的龙须一串串地往下滴,“女菩萨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观音回答:“我从南海来,往天庭去。”
诸葛青闻言眼睛一亮,似是笑了一下,“菩萨此去天庭,若是见到尾宿星君,能帮我带一句话给他么?”
“好,你且说。”观音几步浮到空中,好让他能轻声细语,省些力气。

“请你告诉他,我素知西海迟早容我不下,才想着离海避祸,没想到反而坏了事。所以,娶万圣龙女也好,想上天庭也好,都是源于我自己的打算而已。”
“就这句?”
“就这句。”小青龙说道,“星君心善,与我曾有数面之缘,我怕他不忍。”
“三太子,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上天庭?”观音说,“我此番便是受了尾宿星君所托,为你求情去的。”
诸葛青闻言叹息道:“星君果然是自己揽责上身了。还请菩萨替我劝慰于他,如我方才所说,实则我有此劫,与他没有一点关系。”

观音却道:“但他却与我说,这一切因果都是因为他与你初见之日,说错了一句话。”
“……”
观音看他不语,又道:“问他是什么要紧的话,他却不说。”
“哪儿有什么要紧的话呀……”诸葛青像是不慎被血呛住了而不住咳嗽。
观音见他情况不好,以净瓶柳枝之水洒落,为他简单疗了伤,向他说道:“我为你传话,也许还能保得你不死,你也没什么可以报偿我的。”
“无可奈何啊。”诸葛青自己至多也不过这气若游丝的一条命,他还有什么呢?
观音和颜悦色地说道:“便告诉我那句话,就当报答我了。”
“……”诸葛青沉默片刻,几乎要笑出声来,“他说……”
他的口音忽然转得十分圆润油滑,将王也那燕涿口音学了个惟妙惟肖:“改天儿啊,您要再来天庭,我就天天儿带着您玩儿。”

观音一怔,“就这句?”
诸葛青轻声嗤笑,“嘿嘿,就这句。”
他忽然也觉得特别可笑,就为了这么一句……但,他忽然又想哭,原来王也这满口胡吣的京油子,竟然记得自己说过这么一句。
他这段日子受尽酷刑,其实也觉得自己很冤,可现在又觉得,一死既是解脱苦海,更是无甚遗憾了。
观音临走向他说:“我去了。你便好好保重,之后再慢慢计较。”
诸葛青吊在上头,悠悠地说着:“那便多谢菩萨了。”


——

第四章  诸葛青终于终于有猫了


“来,你吃这个。”王也说着,把一串刚烫熟的山芋片放到诸葛青面前的盘子里。诸葛青夹起来对那有些焦的表面转着圈儿仔细琢磨了半天,好像很认真地在权衡利弊。他对地上的作物不甚了解,几乎可以说是五谷不分,对王也的厨艺也不怎么信赖。
“看什么呀?我别的不敢说,烫个山芋还能出错么?”
诸葛青被他说服了,再说自己一路上啃的都是干草,再怎么难吃,还能比得过那些?他把那片山芋送进嘴里,随后一脸的如释重负。真不难吃,焦的那层也是有意为之,十分酥脆,嚼着还有点甜甜的。

因为宝象国的那些宫女都被他们之前那一通真刀真枪的斗法给吓跑了,那口大锅无人照料,也兀自凉凉了。
王也只好接着宫娥们的活儿,自个儿又把大锅起好,在一边十分困惑地挑拣着食材配汤底。
虽然尾宿星君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神仙,但西海三太子长年生活在海里,之后又直接作了出家马,你要他切个生鱼片,掰个大头菜还凑合,要烫起一锅串串是万万指望不上。
我不入庖厨谁入庖厨呢?

于是,诸葛青在一边神色迷茫地看他忙前忙后的,看得出王也于此道也是捉襟见肘,自己虽帮不上什么忙,却又不好意思袖手旁观干等着吃白食。
他看王也在地上捡了把蝴蝶穿花的团扇,弯腰对着柴火费劲巴拉扇得黑烟滚滚,却愣是点不着火头,便向着锅下面喷了一口龙息。
就枣核那么大的一簇三昧真火,那口凡铁大锅却像蜡作的似的顷刻给烧出个洞,汤汤水水的漏了一地,王也躲闪不及,鞋也湿了。

两位曾经的仙家对着这一片狼藉负手沉默了一会儿,心里都觉得串串只怕是吃不上了。之后王也又好一通折腾,总算是把一把柴火燃起了,烧热了铁锅,拿肉片抹了一层油,姑且当块铁板来烤。
“你再吃这个,这好吃。”王也又给他夹了一根玉米棒,“小心点,还烫着呢。”
诸葛青吃相十分斯文,各用两根手指拈着玉米棒的两端,轻轻地吹气,等着它凉下来。他似是不经意地说道:“王也,自西海一别之后,你我也有百年未见了罢?”
“倒也没那么久。”王也一边接着往铁锅里下菜,一边应着他。
“嗯,原来没有么……”诸葛青心想大概自己受着刑罚,就觉得日子特别慢吧。

可是他啃玉米棒的时候,心里算了算,分明是有的呀,转念又想,天上地下有一天对一年的时差,对王也来说可能真就只是那么百来天。而此时此地,他又收了王也的一个香菇之后,竟然也觉得那百年的光景虽日复一日地难挨,但真个儿回忆起那一整段来,似乎也确实是一晃眼就过去了,再多仔细想想,竟觉得恍如黄粱一梦。
他现在竟和王也坐在宫阙之中,安安稳稳地吃着那么美味的东西聊着天儿,嘴里嚼着的菇子柔软嫩滑。
曾经的种种过往,仿佛都模糊了,连是真是幻都不分明了。

“当年,玉帝老儿看在观音的面儿上,赦了你死罪,却将你除去仙身,堕入凡间,”王也边吃边跟他说起,那语气也是举重若轻,让人觉得这起落之间似乎也无甚要紧,“我追着你到了下界,本想把你捞出来,可是被一道法阵所阻……”
“原来你来找过我。”诸葛青低头笑了笑,十分体谅地说,“关我的那山名为蛇盘山,水名为鹰愁涧,是囚禁罪龙的禁地之一,有法印镇着,我出不去,别的仙家也进不来。你就算找到了那个地方,想必也无计可施。”

说到这里,诸葛青有点想起来了当日的情景了。
那时候因为流了几天几夜的血,他伤得迷迷糊糊,只隐约听到有人在向他宣旨,说了些什么却也听不清楚。
本来以为生死恩怨终于是到头了,他却被那些天兵从斩龙台上解下来,拖到了不知什么地方,然后感觉被抛起,四下一空便坠落下去。
他本是上天入海自在遨游的龙神,所以下坠的时候倒也不觉得十分惊恐,耳听得劲风烈烈从脑后向上呼啸,他微睁了双眼,只看见满天灿烂的云霞都从他身边朝着远方疾逝而去……

他的爪子动了动,却只软绵绵地从无形的云絮中划过,拖出一条淡淡的烟痕,伤口的血珠子和脱落的碎鳞片向上飘去,如雨似霰。
受伤的青龙从天上翻滚着越坠越快,周遭的景物急速旋转着,眼花缭乱。他无法凝神去看,很快天蓝和海蓝都看不见了,隐约间只看到一片无比庞大的东西黑沉沉地压在前头,向他的眼前扑掩上来。
他不由闭了下眼。

一声巨响,他掉进一处浅滩,炸起半山高的水花。
水面把他的落势阻了一阻,可那水也不过十数尺之深,他仍是重重撞进潭底,砸碎了一大片山石。一身龙骨几乎被摔得寸寸碎断。
诸葛青伏在水下一动也动不了,如同死了一般。
与他一样沉在水底的,是身畔累累森然的鸟骨。
潭水回荡重新合起,覆盖住他,那水滩很小,水面很快便又波平如镜。
他睁眼向水面上看去,只看到那清水中渐渐化开了一朵血色,无声渲染开去,他静静看着,直看到满目淡红如胭……


——


王也将旁边的五花肉肥的那一层在铁锅上又刷了一遍,油脂在上面滋滋冒响,香气扑鼻。
他说:“也不能说无计可施,我看那些凡间鸟兽进进出出都自由得很,所以,我不过就是多了个仙身。”

天庭严刑峻法,条理分明。除了斩龙台,紧挨着的边儿上还有诛仙台,在诛仙台边上还有一口轮回井。
死,固然是可怕,但最可怕的,莫过于求死不得。
若是被斩了的罪仙还难赎其罪,任由他神形俱灭太过便宜,那就将他的尸身首级从轮回井抛下去,好让他重入六道,生生世世地永受轮回之苦。

王也刚赶到诛仙台外围,抬头却看到玉帝的御驾居然正停在他的前路上。
玉帝没有带天兵天将,他身边只有一个王也的熟人,同为东方七宿之一,星位离他最近的心月狐。
心宿看到他果然来了,便质问道:“尾火虎,你是想下轮回井?”
“哪儿会啊?你当我傻。”
王也信口开河,但他知道,同为星官,若是不开欺天,没什么事情是彼此之间料算不到的,他现在说什么也蒙不过这位同僚。但他也不觉得单凭玉帝带着一个心宿就能拦得住他,找着一个空隙,他也就过去了。
玉帝背着手没说话,心宿气急败坏地叫着,“我看你是当我傻!”
王也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在玉帝面前,这么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心宿又说话,玉帝却开口了,“就为了那条青龙?”
“不然呢?”王也却是顺理成章地答道。
关于他和诸葛青的事情,原也不怕心宿知道,他们这俩星官,星位相近,地位尊贵,但其实也都不算什么好玩意儿。

尾火虎自己是出了名的凶星,心月狐也没好哪儿去。
心宿是一个最喜欢八卦的星官,还有十分恶劣的趣味,喜欢搞得下界有情人分分合合,虐恋情深。
下界凡人当然也拜他们,拜尾火虎是为了驱邪,拜心月狐是为了避桃花煞。
翻译过来都是一个逻辑——拿上香火就滚蛋,莫挨老子。

心月狐叫道:“你疯了吧!你是尾宿星君,众仙友多少跟你有些情分,除了观音大士之外,还可以另找奥援,等些时日,陛下消消气,再来请旨,也未必不能再次宽赦于他。”
王也也知道,他这话实则就是在为他在御前求情了,倒也心里有些感激。
“不然,你主动请缨为天庭办些事,立下一个大功劳,为他换取恩典,也未尝不可啊!总之,只要你还在天上,就还有能力帮他脱罪,但你要是就这么无依无凭地就下凡去了,毁了你自己的根基不说,也根本没有用处!玉帝明鉴,您看是不是这样?”
言下之意,几乎就是在恳求玉帝能开出一些条件,多难也好,至少也是个机会。

“你说的倒也没错,”王也看他说得也是情真意切,也不想跟他太多争执,“可是,诸葛青等不起。”
诸葛青那时候已经被削了仙藉,只剩一身肉骨凡胎,再也不能靠着吸风饮露过活,况且他还有伤在身。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
哪怕是王也现在说这几句话的功夫,在下界都差不多过了两个日夜了。他还能熬过久,等得到日后的恩典?

“王也,”玉帝终于是开口了,倒像是带着一点揶揄的笑意,“有件事情,可能你并不清楚。”
王也抬起头,平视着他,这眼光十分无礼,不过现在本也不用再讲什么礼数了。
“你知道,你向来也不是很恭顺,但我为什么还这么器重你,也多方容让?”
王也笑问,“陛下宽仁?”

玉帝也笑,“倒也不是。只是因为你们星官,与其他仙官都不一样。他们是修成的,是封诰的,我想封谁就封谁,没了谁,都有的是想要位列仙班的修仙人等着顶替上来。可星宿却是天生的,改不了。比如你,尾星千秋万代都跟着你。你走了,星位就乱了。惹出山河异动生灵涂炭的后果就算你不在乎,可你即使现在下凡,那也仍是尾星下凡。”
“……”王也沉默不语。
“我明明可以带上天兵天将将你在此擒下,我却没有,因为没必要。因为你是聪明人,这话你听得懂吧?”玉帝一字一句地说道,“尾宿星君,你即便是下了轮回井,也脱不了这个仙身。”


——


诸葛青苦笑道:“本来我活不了多久,打成了肉骨凡胎才知道饥寒都能要了命。那鬼地方,偏又没活物可捕,差一点就饿死了。”
这么忆苦思甜地一想,他顿时更觉得如今能这么吃香喝辣吃嘛嘛香,简直已经不能更心满意足。眼见王也又烫了一串鸡翅想给他,他把盘子一捂,“我不吃这个。”
王也没强求,回手扔进自己盘里了,继续专注于翻动铁板烧上未熟的菜。

“您是真铁了心的打算吃素?还是想接着去取经?”
诸葛青摇头道:“荤油烫的还算什么素啊……我只是不爱吃鸡翅。”
“……差一点儿饿死了,都没改掉您挑食的毛病啊。”
“本来倒也不挑,还真就是那时候才新落下的毛病。”

鹰愁涧中之水来自无邪,深陷四面陡壁之下,无风无波,水光澄澈,倒映着天水一色。
鸦雀虽然可以通行无阻,当它们从上面飞过,若在水中照见自己的倒影,也会被迷惑,错认为是同类的鸟群,而被引得投身入水。
蝼蚁尚且知道求生,于是久而久之,鸟兽罕至,都知道那陡壁有去无回,不敢轻涉。
但总还是会有一只两只不知厉害的无知禽鸟误入,溺毙于此。原本它们的尸身也就浮在水面上,皮肉逐渐泡得饱胀酥烂,最终化为白骨,沉入水底。

夜已深,平静的水面漆黑如墨,上面浮着一只乌鸦的尸体,黑羽片片张开,像是空若无物的黑镜面上,又污染了一大块墨迹。
突然,那水镜面破开,一条青龙张口从下面咬住那只死鸟,修长的颈项从水中升起,映着月光,亮如一泓弯刀的刃。
待他游到岸边,已化身为一个形容憔悴的美少年。

这少年长得愈是俊美,那场面便愈是妖异诡谲。
他青蓝色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背脊上交错遍布着可怖的腥红伤口,几乎没有一块好肉,脊骨之下拖着一条同样伤痕累累的尾,上面还零星粘连着破碎的龙鳞。
那些伤虽然已经不再流血,可是被水泡得翻卷。他嘴唇苍白无色,本就白皙皮肤更是近乎晶莹透明。

他坐在岸边把那只死乌鸦生吞活剥,每一根骨头都细细拆出来啃,嗑开鸟头,连里面的眼珠和脑髓也吸食干净。
他抬起手背一抹,死鸟早已无血,只从唇角擦下几片黏湿的黑羽。
他之后也就是靠着偶尔几只天上掉下来的死鸟,撑过了最初那一年多的时间。

活着,比死要难。
在鹰愁涧下沉没着的尸骨中,仔细看看,也有龙骨。诸葛青仰头望着上方被峭壁压迫着的一方小小的天际,却心想既然是没有一刀斩下他的头,那他便偏不能那么容易死掉。

可是,不见天日,龙困浅滩,他又如何求生?没有日光,也找不到摄食,身体没有力气,也生不出暖意,伤势久久不愈,他无可奈何地感觉自己一天更比一天衰弱下去。
几次昏沉沉地睡去,都以为不会再醒过来,可他毕竟每次都醒过来了。
那一小片夜幕之上,二十八宿高悬,绕着极星缓缓运转,却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看见。

当然这些话,他也就不想现在对王也细说了。
王也那头又加了几样烤好的菜式高高垒在他盘子里,眼睛带着微微的笑意,问他:“那后来呢?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后来……”诸葛青似乎被一些情绪纠缠着,心生犹豫,可是沉默了而一会儿,他还是说了下去,“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一头白虎……”


——


那头白虎是一头刚独立的年轻雄虎,也许是出来开辟自己的领地,偶然间来到鹰愁涧里喝水,轻微的响动惊醒了睡在水底下的青龙。
诸葛青静静地睁眼看它,粉色的舌头一下一下地探下水面。他被饥饿驱使得太厉害,太久没见过活物,更没吃到热的血肉。所以即便明知道以这头猛兽为猎物对他如今来说十分凶险,仍旧忍不住想要一搏。

他本想等一等,等它也自己投水溺毙,可是白虎喝完了水之后,探头探脑地徘徊岸边,似乎对自己的倒影十分好奇,却并没有上当。
诸葛青实在有点等不及了,可是只听“咕咚”一声,他看到白虎居然伸头探下水来,碧绿的虎眼在水下睁大,隔着几尺澄净的潭水,看清楚了盘在水底的青龙,也似十分惊讶,咕噜噜地吐出一大串气泡。

不能再等了,他猝然跃起,迅雷不及掩耳地向白虎的咽喉咬过去。白虎一缩头,脱离了水面,他一口咬了个空。
青龙破水而出,可能他现在在白虎眼中也算不得一条龙了,更像是这穷山恶水里长出的怪蜥,没有龙角,浑身都是残破的鳞皮。现在根本也管不得这些,趁着白虎被打了个猝不及防,致命一击的机会只在顷刻。
白虎如风一般跃起,避开了他的扑咬,人立而起,厚实的虎掌嘭地拍在他的龙角根上,把他拍得在地上,就夹着尾巴向旁边的山林中逃了。

诸葛青的猎物跑了,跑掉的不仅是猎物,更是他活下去的机会。
他在水下都已经快没力气动了,如今上了岸更觉得身体重逾千斤,他挣扎着想回水里去,四爪刚支起一点,便是一声哀号,又再次轰然倒地。
山间的风一阵一阵吹来,他觉得身上的水汽都在蒸发出去,鳞皮发紧,身上那一道道旧伤口似乎绷得要再次裂开。
算了……他想着,就这样吧。

谁知,他连静静等死的运气也没有,那头被吓走的白虎又蹑手蹑脚地回来了,试探着向前走一步又退两步,似乎想要靠近,又担心他突然暴起。
诸葛青闭上眼睛想,这就是自然界,你杀不了它,它就回来杀你,也公平得很。现在他连坚硬的龙鳞都没有,防不住虎的利齿,只能任由宰割。
他有时候从鹰愁涧中看到自己的倒影,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挺难看的,却不知道看上去难看,吃起来却是怎么样。
他的额头上感觉到温热的鼻息,白虎已经走近了,低头闻嗅着他。
诸葛青没动,心里准备着被噬咬和撕裂的疼痛,可是那头白虎却只是这么闻了闻,就走开了。
看来……自己闻上去是不好吃啊……

不过这对他来说,结局并没有什么差别。
他又重新趴着,静静等着被慢慢风干和枯朽,然后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白虎又回来了。它拖着一头刚被咬断了脖子,四蹄还在踢腾的鹿。滴落的鹿血发出腥甜而诱人的味道。
青龙终于睁开了眼睛,白虎则殷殷切切将那头鹿一直拖到他的嘴边。
龙的身体脱型于蟒,也可以吞下远比自己巨大的食物,虽然他们作为神兽的时候不会作出这种贪婪的模样,可是诸葛青到了这般地步,实在也顾不得太多体面了。
他直接就把这一整头鹿吞吃了下去,白虎在旁边担忧地看着他,青龙的身体都被撑开了,几乎能看到这头鹿如何缓缓滑下他的喉管直到胃中。
这头鹿足足让他消化了三天,才吸收干净。

之后,白虎又东奔西跑地猎来了更多的飞禽走兽喂他,即便是在百兽之王中,它的本领也算是很大了,出必见血,从不空归。
它每天都叼着它的礼物过来,放在水边,向着水下发出两声轻啸,像是温柔地唤着他出来。
这头白虎在养他。
诸葛青并不太明白一头猛兽为什么会突发这样的善意,但他自己离不开鹰愁涧,也实在是走投无路。
青龙从水底下浮上来,小心地吃下白虎给的食物。现在他已经不再忍饥挨饿了,力气逐渐恢复,就算是龙形,都几乎看得出进食的斯文和无功受禄的忐忑。

“你想要什么?”
有一天,吃下了一只野兔的青龙,他感觉自己能化形了,便突然变成了一个少年,浮出水面的上半身尽是伤疤,下半身则浸在水里,隐约能看到两腿在水下轻缓地来回交错,身后却拖着一条很长的龙尾。
白虎没有因为他变了样子害怕,也没有想要吃他,当然它也回答不了诸葛青的问题。

“我也没有别的可以报答你,我的血肉还是真龙,落在土里可以生出灵芝仙草,鱼虾食了可以化蛟龙,我不知道你吃了会怎么样,总也会得道升仙吧。”
诸葛青的一条手肘支在水潭边上,另一条看上去十分柔软的手臂伸向它。
那就做点更舒服的事情吧。
白虎舔了舔他的手,然后将自己毛茸茸的大头蹭在他的手心里,并且因为那几根手指轻缓地搔动它的耳后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白虎将诸葛青养得很好,有了持续新鲜的肉食,他的龙形几乎粗了一圈,而化出人形时本来过于瘦削的双颊,也逐渐恢复了血色和光彩。
而诸葛青也逐渐学会了怎么让它愉快,白虎只像一头过于肥美的大猫,被人类的手指抓搔下巴、耳后、尾巴根儿之类的位置,都会舒适得忘乎所以,并且乐此不疲。
等到进了冬季,食物稀少也在所难免,索幸诸葛青身体的底子已经逐渐好起来了,温度一低,他就犯困,倒也不再觉得饥饿难挨。
倒是白虎也早在秋季就把自己养的膘肥体圆,足有五六百斤重,足够慢慢消耗着过冬。

那年冬季酷寒,鹰愁涧都结了薄冰,诸葛青离不开水,可又怕冷。
白虎虽然不能为他猎来阳光,可是每当诸葛青湿漉漉地从冰水里爬上来,它便凑过去,让他抱着它的皮毛,汲取身上的暖意。
白虎夜夜都睡在崖底,水边尤其洇湿寒冷,早上起来便结了一层霜花。它抖了抖冻僵的耳朵,低下头,看到青色头发的少年盘卷着他的龙尾,拥在它的身畔睡得深沉。
它收拢虎爪,把他拥得更近一些,舌尖轻舔着他背脊上一道道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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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5 01:14:3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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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大猫终于有龙了

崖底下不见天日,几乎寸草不生,左右不过是一片萧索冷寂。
鹰愁涧的冰水渐渐化开了,而诸葛青断断续续地睡过了一个冬天,此时终于睁了眼睛,从那团白虎垫子上爬起来,然后逐渐地找回了点精气神,看上去就像是呆呆地发了好长时间的怔。
白虎不能跟他一样冬眠,消耗得有点瘦下去了,原本胖得紧绷绷的肚腩现在都能揪起一层皮毛。
诸葛青有点心疼地摸了摸它的头,摸了一手凝在虎毛尖儿上的薄霜。
白虎不以为意地站起身来,从头到尾抖了抖,被抖散的小冰屑激得打了个响鼻,然后就跑出去猎食。
它猫了一冬,肢体有点迟钝,需要复健,于是这一去就是整整一天,直到第二天日落西山了,它才拖着一头死不瞑目的黄羊回来——你不过是得到了爱情,它失去的却是生命。

那时候,诸葛青正坐在水潭边上看天。易暑流寒,时光荏苒,星盘又转过了,蝎尾一般曲折的九点星子历历可见。
在崖下的时间无声无息地流逝,诸葛青本来郁结和不甘的心境,也渐渐被消磨得很淡泊了。
他之前那么想活下去,归根究底,也盼着有朝一日能再重获自由,但现在真的活过来了,时间又耗得久了,却逐渐接受了自己可能真要一直都囚困在这方寸之地,虚耗一生。
那么……如果每一天都是这样一成不变地活着,那活上一天和十年百年,又有什么区别呢?

白虎吃饱了羊肉,浑身散发着脑满肠肥的热气,拱到他身畔,舔自己沾着血的爪子。
这个近乎撒娇的动作若是一只猫儿或者狗儿做出来,肯定是十足乖巧可爱。可它的身量却长得比一般的虎都更加威猛强壮,伏卧在少年的身边,便似一座暖烘烘、毛茸茸的小山丘,兄贵卖萌,十分跌份儿。
诸葛青便也不再发怔,手指陷进它颈间的层叠皮毛里,很尽心地给它挠痒痒,见它享受地闭上了虎眼,自言自语地说:“你这次去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其实它还回来干什么呀,这里什么都没有……诸葛青想要是自己能出去的话,只要有一点希望,即便拼了性命也要走,宁可死在外面一箭之遥的地方,也再不回头。

白虎被他侍弄得十分舒服,闭目养神地打着呼噜。
他想,要是做白虎就好了,一头凡兽,没有多少神识,就不会有这些无端的惆怅。它每一天都精神奕奕地出去,又踩着猫步满载而归,日复一日地好像一点都不觉得厌烦,甚至连看自己吃东西的时候,那双虎眼睛里都闪着盎然的趣味。

诸葛青没有给白虎起名字,因为他也从来都不觉得这是他的老虎。他也只是称它为“你”,反正这地方就他们两个,不是我,就是你。
但他摸不透这头白虎的心思。其实,白虎倒是觉得诸葛青是它的龙,而这世上有几头老虎能养到一条龙呢?还是一条会挠痒痒的龙。
诸葛青化出了龙爪,帮它梳掉春假升温之际换下的虎毛,然后搓成一个黑白的大毛团。要是自己还是西海三太子,在自己的龙宫里养上一头这样的大虎,只怕每天回家抱上吸一吸,也是撸不腻的。

但是,生长,猎食,争斗,繁衍……都是这些野兽的天性。
诸葛青想这头虎当初来的时候就年轻,又有了这么一番奇遇,所以偏离了正途轨迹,但迟早也还是要追寻本性去的。
也许哪一天出去,就遇到了一头漂亮的母老虎,郎情妾意地就被勾走了。不过,他撸着虎头,喃喃地说,“其实我一直都挺奇怪的,你怎么这么久都没走。”
白虎已经半梦半醒,听到他的声音,沉沉一爪子搁在他肩头,把他拍下来,拥着他就瞌睡了。
“若你走了也好,就当替我去看看吧。外面……都不知今夕何夕了……”
诸葛青虽然是被他按得躺下了,但却也没睡着,他已经睡得太多了,就只是出神地凝视眼前无穷高远的地方,星移斗转……看得他目眩而悲伤,一道流星俶尔划过暗沉沉的夜幕,不知落向哪里。
而这个地方……除了囚牢,什么都不是。

第二天刚天亮,白虎如常地跑出去,诸葛青本来也没在意,可是它没过多久就撒开四爪心急火燎地飞奔回来,什么猎物都没带。
白虎出山,从不猎空,诸葛青看它奔回的身影心中一惊,很快警惕地看向那个方向。它是出去遇到了什么危险?被什么东西追着么?
他们第一次见面就知道,这头老虎其实挺怂的,只敢欺负欺负食草的小动物,真要是遇到什么猛兽,肯定拔腿就跑。

白虎一路奔到他跟前,猛地一个急停,屁股一沉,就端端正正地坐下了。
它的身后也没什么东西追来,诸葛青莫名地看着正坐在自己面前的老虎。这只老虎不仅毛色特殊,脸也长得英俊,可是如果老虎也有表情的话,它现在的表情就挺怪,鼻翼两边鼓鼓的,像是咕囔着嘴在生什么气。
白虎嗷地一声把嘴张到了最大,四颗尖利的大白牙,长满尖刺的舌头,还有波棱凹凸的上颚都看得清清楚楚。于是,它那表情更怪了,好像一个虎头虎脑的仰天大笑出门去!

诸葛青猜想它是不是嘴里扎到了骨刺,来求他看,要不,往坏里猜,就是想骗他把头伸到嘴边,然后一口咬下来。
可是他还是俯身帮它看了,可正在这时,忽然一只粉白色的蝴蝶从它的大嘴里飞了出来,展开的鳞翅几乎扑到诸葛青的鼻尖上。
“啊……”他讶异地叫了一声。

白虎捉了只蝴蝶,腾空地虚含在它的大嘴里,一路跑回来给诸葛青看。诸葛青真是意料不到,看着那只蝴蝶翩翩跹跹地飞舞着,忽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白虎看到蝴蝶飞出来了,也不想它这么快就跑了,追上去扬起虎掌就想把它扑下来。它这一爪子要是拍实了,多结实的蝴蝶也都成了标本了。幸好那蝴蝶轻得像一片飞絮,被它的掌风推开,打了几个转,又挣扎着逃命。

此时诸葛青却一动,身姿比那只蝴蝶还轻捷地跃到空中,双手拢起像一只疏离的小笼子,将它罩在中间,落到地上。
诸葛青放在眼前看了一会儿,蝴蝶在他手心间扑朔朔地振翅,沾了他两手鳞粉。
白虎也端坐着咧嘴大笑,看他玩儿蝴蝶,尾巴在身后甩来甩去,不过是捕到一只不够塞牙缝的小虫子,却不知道是在得意什么。

诸葛青赏玩了一会儿,也不想伤它性命,就松开了双手。
蝴蝶开了桎梏,向着上方悠悠地飞去。白虎又要去扑它,诸葛青也跟着追了几步,却没有再施展腾空的身法。他目送着翩然的小白点沿着悬崖一直向上,飞上了天空,越过山壁就不见了。
“是蝴蝶啊……”诸葛青还在眺望着它消失的地方。
白虎两只前掌站在山壁上,扭过头来看他,只见诸葛青望天笑道““那是到春天了。”

白虎没扑到蝴蝶,把利爪都收好在肥厚的肉垫里,忽然笑闹跳转身来,嗷地一声,把放跑了蝴蝶的罪魁祸首轻轻地扑倒在地上,作势要咬。
一虎一龙翻滚着,压出一串笑……

——

那段时光,由诸葛青向王也说起来,却十分简单。
“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头白虎。它每天捕捉食物给我吃,天冷了给我取暖,也许因为舔食了我的只鳞片甲,所以它的命比一般的虎要长,百年间就它,一直都陪着我……”
可是,说到这里,诸葛青神情间透出的些许温柔之色,却渐渐淡去了。
王也小心翼翼地问他:“后来呢?”

诸葛青如梦初醒似的摇摇头,说道:“后来,唐僧御赐的那匹白马误入鹰愁涧,我又不知道,实在是饿了,就一口吞吃了。孙悟空寻过来,差点没把我打死。后来观音大士说一切都是既定的因果,让我在鹰愁涧等的就是取经人。让我化为龙马,一起去西天修我的正果。”
“你就……不跟你那老虎说一声?”
诸葛青皱眉说:“那时候,我已经早赶它走了。”
王也说:“那你现在再回头想来,那老虎,你是喜欢它多一点儿,还是厌恶它多一点儿?”
诸葛青冷然道:“星君关心这事儿干什么呢?”
“唉,我就随口这么一问,那什么,我怎么说,也算是个老虎嘛……好,不说这个了,菜都凉了。”

王也从锅里捞出一片毛肚,放进嘴里咬下一口,凉是不凉,就是老了。
老了老了,也能将就着吃,可是诸葛青突然凑过来,姿态像一条蛇一样从他的筷子间叼走那片毛肚,虎口夺了食。
“您这出家马是决心还俗了?”王也吃惊地看着他,虽然一直用的是荤油,但毕竟没有直接吃,斋戒也算不得破得无可挽救。
“反正你明天还是要请我吃驴肉火烧,”诸葛青嘴里嚼了嚼毛肚,觉得不好咬,“早早晚晚的,也不差这一天了。”

王也又赶紧看了看锅里其他肉食的成色,有一片烫得正好的五花肉,赶紧夹起来,“那您还吃么?”
“我吃。”
王也闻言正想往他盘子里放,诸葛青再一次就着他的手直接把肉吃到了嘴里,似乎也没仔细品是什么滋味,反而伸出舌尖吮了吮他筷子的尖儿。
王也的目光就忍不住黏在了那儿,筷子在铁板上烫得有点焦,那尝起来有滋味么?
诸葛青欺身靠近,贴着他的耳畔说道:“这戒我破了,你破不破?”

(以下省略很多字,不是被屏了,是当初想着反正也发不出,就真没写……)

第五章 一切都是为了虎艹龙!

十年前——
诸葛青永远都记得,自己坐在鹰愁涧底,吃饱喝足了手脚都闲得慌。
白虎给他叼回来的一枝开得正好的桃花,他便把上面的花摘下来,往虎头上插着玩儿。黑白相间的底,配上绯红的花儿煞是好看。虎耳边各插了两朵,又揪了一朵插在脑门上那个王字中间。
白虎随他戏弄,也不以为忤,下颌枕在他膝头昏昏欲睡。
天色渐暗,诸葛青习惯性的一抬头,却惊见天生异象。夜幕黑沉,尾星陨落……

“王也……”
诸葛青猛然站起身来,向前跑了几步,已化出了青龙的原形,冲天飞去。
他已经休养了近百年,恢复了部分修为,能够腾云而起,可没能飞起多高便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那道笼罩着整座蛇盘山的法阵上。他撞到哪里,便是一道金色的梵印骤然显现,发出沉闷的声响,看上去空若无物,却比铜墙铁壁更加坚不可摧。
青龙的指爪在那金芒闪耀的梵印上狠命抓挠,迸出火星四溅,却一点痕迹也抓不出来,反而被阵法之力狠狠反噬,他哀鸣一声,重重跌落下来。

白虎早就被惊醒了,满头轻红的小花落了一地,被白虎飞奔而去的虎爪踏得稀烂。
它一直盯着在天上挣扎的青龙干着急,此时看他掉下来了,赶紧拔腿去追,可是还没赶到,却又看见一条龙影从落点再度挣起,仍是义无反顾地冲向天际。
白虎不能腾云驾雾,只得在地下追着天上的青龙跑,但它哪里追得上,只得仰天不住狂啸。那声震动山野,方圆百里一片死寂,林中百兽听闻白虎的啸声皆噤若寒蝉,鸟不敢飞,虫不敢鸣。
青龙不惜一切地向着法阵冲击,一次一次地冲撞上去,又一次一次地落下来……有什么碎片从他的方向掉落下来,白虎跑近了低头一看,是一小块折断的龙爪。


尾宿的星光黯了整整一个月。青龙也在那封界上徒劳无功地撞了十日,似是不死不休。
而在鹰愁涧外,他们见不到的江山里,凡人们也如无知的鸟兽一般惊慌失措。司天台的太史令被杀了一个又一个,无数佛堂、道观灯火通明,修道人们日以继夜地焚香祝祷,以求平息这一场凶星降世。城镇之中家家紧闭门户,就连小儿亦不敢啼哭。
无人知晓这一场灾祸因何而来,也无人知晓这一场灾祸要怎样降临。
可是同样的不明所以的,山河未见风波,也无什么天灾人祸,某一天夜里东方尾宿那曲折的九点星子,便全部归位,好像之前的凶星陨落不过是一场众人的幻觉。
恐慌便也就此消弭于无形无影。

新任的太史令摸摸连在脖子上的脑袋,冷汗淋漓地奏道:“尾星陨落,本是凶星下凡,必有山河动荡,兵燹焚世。想必是因为陛下仁德感天!这才有惊无险,尾星他……转了一圈,又回去了。”
隋炀帝冷笑着,推翻了面前的铜镜,仁德感天?这大好头颅,谁来取之?

东方天际之上,星芒耀眼,静默无言。
青龙本也早就精疲力尽,忽然见此情景,一直死拧着心气也散了,终于安静了下来,倒伏在地上无法动弹。
此刻风平浪静,之前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莫名虚惊。
他有些欣慰地想,自己是关心则乱,看来王也并没有出什么事,可能他只是下了趟凡间,离开的时间久了点,星位不稳罢了,而现在……他已经回天上去了。
无事便好,如此甚好……

诸葛青本就伤得千疮百孔的皮甲撞出无数碎口,指爪也尽数折损,磨得血肉模糊,但可能是太过疲乏了,倒也不觉得如何疼。
他闭着眼,想着大家都平安无事,再好不过……可是有个念头仍像一柄尖利的锥,不管他如何用层层的心绪去掩盖,还是从他心里深处不住地戳刺出来,疼得他片刻也不得安宁。
可是……他为什么不来?

他都已经下凡了,甚至流连了数日,他为什么不来,哪怕只是来见我一面……
他想王也一定是有理由的,也许他也不得自由,也许他这次事情繁琐,来去匆忙……这样的理由诸葛青哪怕就这么趴在地上,闭门造车,也能随便就想出千千万万。
他已经忘了我了……
可是,最简单也最可能的,难道不还是什么理由都不为,反倒是诸葛青应该问问自己,王也有什么理由该要来呢?
人间已经百年,可就算没有这百年,他们也只不过是见过三次而已。

第一次,王也不过是在危急关头,拉了他一把。那天兵荒马乱的,任谁在他手边,他可能都会拉上一把。
第二次,天庭之上,他知道自己要结婚娶妻,然后只是寥寥数语,便匆匆别过。
最后一次……
诸葛青此时不由开始怀疑起来,那晚上他醉得那么厉害,那些事情……究竟是真的,还是只是自己因为百般思慕尾宿星君不得,才生出的梦魇呢?
他和王也之间的种种,也许根本是他自作多情的想象……他被关了太久,人都要关疯了,这梦魇才越想,越觉得真……
他带血的龙爪缩回来,抓着自己的头,那里有一根百年前就被斩去的龙角,可是好像到了如今才开始疼。那种疼痛沿着残留的角根一直向着头颅的深处扎下去……

他感觉一条温暖的舌头在轻轻地舔着他的前爪,是那头白虎找到他了,嘴里猫似的含糊地发出呜咽,又蹭过来,舔他的眼睛。
白虎没法开口说话,若是它能的话,它想好好劝慰他,别再去看那天了。
那诸天神佛脚下踩的云霞,都是世人的苦厄。人若不是悲苦难当,谁又要去跪下求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怎么就不想想,若有一双眼睛能够从凡间一眼望穿天庭,看到的该是什么景象?

仙娥们旋舞的裙裾,仿佛冻结在空气中,定睛看上一两个时辰才能觉出它动了一寸;倾倒的酒杯,琼浆就如同早就凝固了的琥珀,久久也泼不出杯口;满座的神佛,与他们在凡间木雕泥塑的化身几乎没有区别,他们不会动的。
纵然是有心存慈悲的仙家想往下界看去,也只是满眼乱窜的小黑点,如同是被顽童挖出的蚂蚁窝,只消一盏茶的功夫,那些小黑点就突然变成了小白点,然后就再也找不到了。
再诚心的焚香祝祷,即便真能循着三柱清香,上达天听,也不过是蝇子振翅那么轻那么快的一声——“嗡”。

我就在这里呀。
白虎垂下头,心疼地蹭着青龙修长的颈子。
让那些诸佛在天上守他们的天规,也享他们的仙福,我们就自在这凡间……又有哪里不好?

诸葛青这次受的伤远不如那次刑罚来得重,白虎舔到他破裂的背脊却没有尝到血腥的味道,只舔到下面光滑清凉。
它抬起头就着月色再仔细一看,竟然发现那层斑驳灰败的皮下布满了鲜亮的龙鳞。
龙也有蛇蜕,诸葛青滋补将养了近百年,里面已经长好了新的鳞片,再过段时间即便没有撞坏外面的旧皮也会整个褪下。
如今表面看着虽然千疮百孔,内中却有他新生的龙鳞护着,已是刀剑不侵。

诸葛青心中悲凉,身上又全无力气,任由白虎在他身上舔咬,外加也一直跟它亲昵惯了,一开始并没有觉出什么异样。
直到觉得身上开始感到陌生的酥痒,他才发现白虎布满尖刺的舌尖正在帮他舔破旧皮,刺激着他的身体轻微地蠕动,然后用牙咬着,轻缓地帮他一片片剥下那层龙衣。

青龙微微仰头,发出一声悠长的低吟,龙背的脊骨不住地收紧和舒展。
他本来没准备好龙蜕,却被这新伤和白虎的舔咬驱使着,被催进了这个特殊的状态,在旧的龙衣蜕尽之前,他变不回人形。
身上被剥除了死皮的部分,感到久违的舒适和凉意,一片片簇新的龙鳞还过于娇嫩,都如早春初绽的叶尖儿,被白虎粗糙的舌苔刮搔得有点生痒生疼。
那条青龙如同初生于这天地之间,漂亮得盈盈含光。

然后,诸葛青逐渐觉得这事儿有点不对劲。那头白虎俯身压着他的背脊,猛兽灼热的气息一下下喷在他的耳后,口中危险地低声狺狺。
诸葛青身体还酥软无力,硬撑着刚想要起身,一只虎掌已经从身后伸出,押住他的前爪,比成年男子的掌心还大的肉垫没有抓痛他,可是也厚沉沉的让他再也挣不起来。
白虎仿佛在准备捕猎似的,微妙调整着身姿,把青龙的身体锁在自己的四肢之间,死死压在下面。
猛虎的脊背肌肉根根绷紧,后腿缓缓后撤,整个身躯都慢慢伏低下来,像一张缓缓拉开的强弓,蕴含着将猎物贯穿的凶悍力量。

“你!”诸葛青唯一还能动的爪子徒劳地在砂石地面上抓挠,他龙尾下有一片密闭的鳞片,此时正被什么带着尖刺的硬物刺探着。
那是他全身唯一能被打开的一片鳞。
鳞片下面便是他再无保护,身体最为脆弱的部分。而他无助感觉到,那些坚硬倒刺,从那片鳞的缝隙勾进去,在白虎轻微的耸动之间,将之缓缓撬开。
“你……你一头凡兽,也敢这样欺我!”诸葛青叫出来,白虎却低吼了一声,一口咬住了青龙的后颈。
青龙弓身,发出近乎痛楚的哀吟,却不是因为被咬痛的……

青龙的身体被它扣住锁死,那些倒刺更是从内里钩住了他,使他只能被一下深似一下地贯入,却无法脱身。所幸,他是真龙之体,那些像是针尖划在硬玉之上,痛痒难当,却并不能真正伤到他。
他的龙尾挣扎着胡乱拍打,尾鳍打得碎石横飞。
世人总将强健勇猛的男子脊背比作虎。那头白虎的脊背雄健如山,地动山摇一般崩涌震动,这世上又能有哪个男子的脊背,堪配与它同日而语。
那条青龙的尾逐渐耗尽了最后的气力,在断断续续的龙吟声中虬曲起来,不自觉地缠到了白虎的腰脊之上……

——

“这戒我破了,你破不破?”
王也陪诸葛青的日子不短,看着他际遇之高低如云泥,可天上地下的也如一颗美玉入泥淖,纵然不见天日,也不改其质。
除了十年前那次……却也没见他这么疯过。
他毫无预兆地突然欺上身来,比凡间那些自诩为龙的帝王还要蛮不讲理,又比最低卑的蛇妖更加烟媚流波……

那所有的佛门戒律——离杀生、非梵行、虚妄语、饮诸酒、眠严丽床座、饰香歌舞……一夕之间如崩于蚁穴,尽数灰飞烟灭,条条尽破。

最后的时候,他听见诸葛青在轻轻地发笑,声音像是化了的冰一点一点地滴下来。
“什么事儿这么开心?”王也揽着他后腰那道微微凹陷的弧线,亲昵地问他。他自己心里也开心,不仅是开心,几乎可说是柳暗花明,喜不自胜。
他十年前,一时操之过急了,因为是个禽兽的皮囊,就办出了件禽兽的事儿。结果惹得诸葛青潜入水底,再也不理会他,甚至后来直接不辞而别,行迹全无。
一直到了今天,他套着这星君的皮出来,这仙风道骨的皮果然好用,把造过孽一抛,终于是重续前缘,要说卑鄙,他也自知是卑鄙了点,但若是这样重新开始,又有何不可呢?

诸葛青稍微一动,从他怀里挣出来,披衣坐起,便从那长榻上下了地。
王也没心没肺地问他:“你去哪儿啊?”
诸葛青说:“自然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你从哪儿来啊?你想回哪儿去啊?”王也迷茫地问他,也起了身,“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星君玩笑了,我们走的这条路,哪是你能走得的呢。”
王也其实不太明白取经究竟有什么意思,若说诸葛青之前想要上天庭是为了尾宿星君,那现在他都在这里了,还执着什么呢?

“你还是想去走取经路?取经路又不是你们开的。你们走得我为什么就走不得?况且,”他想起来自己还有人质在手,“唐三藏你难道不要了么?”
诸葛青低头说:“我打不过你,也不是所有人都打不过你。总会有人来问你讨回的,你不如把他放回来的好。”
王也见他说的冷淡,被弄得有点迷惑,追问道:“那刚才我们这事儿算什么呀?”
“算你一项功德吧。”诸葛青叹道,语气却是十分诚挚,“多谢星君。使我得偿夙愿,解我百年心魔……”

心魔?王也问他:“你是有什么心魔啊?”

“……时过境迁,如今告诉你倒也无所谓了。”诸葛青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王也……你真以为,这百年间,我一点没恨过你么?”
王也怔愣之间不知如何作答。
诸葛青接着说:“你真以为我从没想过,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又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我也曾心如油煎刀割,只恨得……最好你也与我同样……”

最好你也与我同样,堕入这凡间深狱,也尝尝这苦楚艰辛。
以偿这百年,你对我不闻不问,任我受尽欺凌。

王也喃喃地说:“……我怎么一点儿也没觉得呢。”
“现在你知道了。”诸葛青一笑,神色倒是与说话的内容全不相干,“不过,也都已经过去了,我不再这么想了,如今你我之间,也并非全是我痴心妄想。”
“胡说什么痴心妄想?”王也赶紧拉住他,“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诸葛青犹豫了一下,忽然问道:“十年之前……于你大约是十日前吧,也不算太久,你发生什么事了么?”
王也心虚地说:“没……没什么事儿啊。都挺好的呀……”
“没事便好。”诸葛青轻轻笑道,最为和颜悦色的样子,把自己的衣袖一寸寸从王也那儿抽回来,“如此甚好。”

王也想去挽留,却又不知道如何挽留。
诸葛青别说是对他的心悦,即便是连那更为深刻的憎恨,都已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都过去了。

——

话说回头,猪八戒和沙僧白天里在宝象国王面前夸下海口,去救百花羞公主,结果找回了水波洞,和大王一交上手,才知实力悬殊。就他们这样的,黄袍怪一个人可以打十对。
结果不仅公主没救出来,就连沙僧都被俘虏了,只他一个猪逃了出来,拱在烂泥塘里一不小心就睡过去了,等醒来再看,业已三更半夜。
要单枪匹马救回沙僧,他是没那本事的,小小宝象国要是有这本事也不用求他们了,烂屎拉下,没人给擦,便想着不如回宝象国接了师父一走了之。
他趁夜想偷偷摸进王宫,走过马厩时瞥了一眼,只见马鞍马辔都被散落在地上,大惊之下再仔细一看,白马倒是没丢,安稳地在里面休憩,可是身上不知怎么多了些青痕。
猪八戒大骂道:“真晦气!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把我师父的马给打坏了?!”

白马听到他的声音,看他骂骂咧咧就想往深宫里走,想他要是贸然进去了那可是自投罗网了,不由出声叫他:“师兄。”
猪八戒一惊,原地转了两圈不见有人。
“师兄,这边儿。”白马向前走了两步,把头从栏里伸出来。
“我去!兄dei,你怎么说起话来了啊!”猪八戒目瞪口呆,然后又觉得自己这么大惊小怪显得没见过世面,“不过我早看出你怪得很,哪有马像你这样的,两只眼都不睁,什么崇山峻岭两眼一抹黑都敢往前跑,竟然还如履平地,没把师父摔个狗吃屎。”

诸葛青平时见惯了孙悟空骂这个猪队友,但是跟他反正也不相干,一直就当看戏,当然不动气。
如今觉得确实……跟他说点事儿真是冒火,这都什么时候了?这是重点么?
而且我说句话怎么了?你自己是个猪喂!
“师兄,师父被人害了。”
诸葛青开始跟他讲重点,从黄袍怪改头换面回来哄骗宝象国王当了驸马说起,猪八戒刚听到这儿就乐了,“就他那尊容,国王不给他吓死?还给他当驸马?”
这特么也不是重点!
但诸葛青还是忍不住给他拐跑题了,驳了一句:“他那尊容怎么啦?不是挺帅的么?”

“你拿的你们马的审美吧!”猪八戒哈哈大笑,“让我引用西游记的原文来告诉你,那妖怪怎生模样——青靛脸,白獠牙,一张大口呀呀。两边乱蓬蓬的鬓毛,却都是些胭脂染色;三四紫巍巍的髭髯,恍疑是那荔枝排芽。鹦嘴般的鼻儿拱,曙星样的眼儿巴巴。两个拳头,和尚钵盂模样;一双蓝脚,悬崖榾击桠槎。你看是不是这样?”
“当然不是!”诸葛青争得脸都红了。
“这你还和我争?俺老猪跟他两度交手,还跟他夫人唠过家常,看得真儿真儿的!”
“那肯定不是同一个人。”

诸葛青脱口说完,忽然觉得大概这就是真相了,“你们之前是打到哪家洞府去了?”
“碗子山波月洞啊。”
“哦……他跟我说,他是杯子山杯水洞。”诸葛青恍然说道,“这么说来……打你们、抢公主的妖怪,看来都不是他。他就是来骗了个便宜驸马,还把师父变成了老虎……”
猪八戒跟不上这个神展开,心直口快地问了句:“没干这破事,却担这罪名,他图什么呀?”

他图什么?
诸葛青想起来,那时候他们还没把锅打破,王也很不严肃把手撑在自己的脸颊边儿,跟他说:“图你呀。”
他说过什么修为、功德、长生不老,他统统都不图。他就是为了曾经的西海三太子,现在的青龙白马,才淌进这趟浑水里。
但他说的时候,诸葛青其实没信。
放在一百年前,他会信,哪怕放在十年前,他也会信。
可到了如今,他听完只觉得,尾宿星君总算还能认出他是谁也实属不易,顺嘴跑这一句火车也算给他留了莫大的面子了,但决计不会再当真了。

于是言归正传,诸葛青又告诉了猪八戒唐僧被诬指为妖,变作一头斑斓猛虎锁在不知何处,自己等不到他们回来,只好去斗了斗那位妖怪,没打过,就逃回来了。
猪八戒终于是不打岔了,听完之后之后,问了句:“那你这伤都是他打的呀?”
“我这伤?……哦……嗯,是啊。”白马支吾着说了,“我骗你干嘛!”
猪八戒说:“那你现在被他打成这样,还跑得动路么?”
“你要我跑哪儿去?”
“你要是跑得动,我们俩就把行李分了,你回你的西海,我回我的高老庄……”
诸葛青恨不得一蹄子往他的猪脑踢上去,猪八戒被他的气势震慑,急忙说:“师弟你平时不是挺老实一马,今儿是吃错什么东西了?哎,你别跟看盘儿五花肉一样看着我……那你说,不散伙还能咋办?那些妖怪们一个赛一个的厉害,是你打得过还是我打得过?”
“那就去把大师兄请回来啊!”

——

只要不是那位仙佛座下的仙仆坐骑,这一路上没背景的野妖怪们,孙悟空基本上一打一个死,所向披靡。
他被猪八戒从花果山用激将请回之后,便一起直奔波月洞,与黄袍怪战了五六十回合,一棍子当头敲下,却活不见妖,死不见尸,一点脓血也无。火眼金睛一扫千里,无论是山间还是王宫,都一片清净,看不见一丝妖云。

孙悟空便知道这八成又是个有来历的,一转身就又奔天庭上去,他余威尚在,无人敢阻,一直闯到通明殿下。
四大天师才敢上前问他原由。孙悟空道:“我奉法旨保护唐三藏西行,在宝象国遭遇妖魔,也可能是两个,一则欺骗国女,二则伤害吾师。不是凡间之怪,必是天上之精,你们查勘一下,看看走了什么妖神?!”
于是,整个天庭一一点卯,九曜、十二元辰、东西南北中央五斗、河汉群辰、五岳四渎、普天神圣都在天上,更无一个敢离方位。
最后查斗牛宫外,二十八宿,只剩二十七位。

天师急忙赶回凌霄殿禀报:“诸天神佛俱在,唯独二十八宿星君里,有一位私自下界了。”
玉帝问道:“哪一位?”
天师道:“乃是奎星,奎木狼!下界已有十三日!”
孙悟空怒道:“我师弟说,碗子山、杯子山各闹出一个妖怪,你们却说只有一个?”
天师不敢抬头:“大圣!确实只有一个!星宿事关万物,擅自走了一位于下界都是泼天大难,还能走几位?那可不天地翻覆了!”

玉帝在上遥遥说道,“既然如此,便着星宿本部收他上界。”
除了奎星之外的二十七星宿领了旨意,皆用法术定住自己的星位,跟着孙悟空出了天门,浩浩荡荡地往宝象国压境而去。孙悟空一个筋斗就是十万八千里,星宿们的法力层次不齐,有快有慢,渐渐追成了三三两两。
惟有一个星官始终追着孙悟空的身形,不落分毫。

孙悟空瞥了他一眼,并不认识,当初大闹天宫时也没和他打过,那位星官看他向自己转了目光,周边也再无旁人,便很客气地问道:“大圣,我跟你打听个事,不知道方不方便?”
孙悟空对天上的仙家都没什么好气,“你是谁啊?”
那位星官说:“我是东方七宿的尾宿,名为王也。我就想打听一下,和你们一起去取经的那匹龙马,他还好么?”

孙悟空自然知道他们的白马是青龙所化,反问道:“你认识他?”
“那当然。虽然跟他没见过几次,但是我曾经和他十分投缘。想来……我们也有百年未见了……”王也叹息道,“那时候他遭逢变数,我也一直想着要救他,可是困于天庭,也没有什么门路。听闻他终于被放出了鹰愁涧,跟着你们走取经路,赎灭自身罪过便可重修正果,我这才松了口气。虽说,他的际遇,我身为星官也能推算个大概,但总没有你们与他朝夕相处知道得详实,你要是愿意跟我说说,我谢谢你。若是以后你们路上遇到什么麻烦,我能帮得上忙的,都可以来找我。”
孙悟空看他说得真诚,便答道:“我二师弟说,他被那妖怪打伤了。”

——


第七章 真假美虎王!


猪八戒走后,诸葛青一直在马厩里等消息,时间过去了大半日也没动静,以为那头猪又偷懒误事了。
两个宫人从马厩前快步走过,她们不知道还有一匹马能听得懂说话,没遮没拦地聊着天。
“最近宫里到底是糟了什么孽,怎生不太平!那头虎妖不是已经被驸马降服了么?我看它在笼中奄奄将死,不像是还能作乱的样子啊!”
诸葛青听到虎妖两个字,想她们必知道唐僧被关押的地方,迅即化身成了一位宫中的侍卫,几步跟了上去,笑着打听道:“两位姐姐留步,宫里是又出了什么事啊?”

那两个姑娘也是宫中供职的女官,自然倨傲,听到有陌生男子的声音搭讪,本想回头顶一句“宫里的事也是你这个管马厩的能随便打听的么?!”,可是她们刚一回头,看清了诸葛青那着实讨人喜欢的相貌,便说不出话了。
她们也没疑心诸葛青的身份,长这么好看,那能是坏人么?便争先恐后地把事情都跟他说了,原来今天早上,天上忽然飞来一头猪和一个满脸胡子男人,把两个哭得声嘶力竭的小孩子扔下来,摔死在殿前。

其中一个宫人当时在场,说到这里声音都变了,“除了妖邪还有什么人能干出来?这么小的两个小孩子啊,就这么被从天上摔到地上,摔成血肉模糊的肉饼,眼珠子都摔出来了。我就看了一眼,差点把胆汁都吐出来了……呕……不能想,不能想起来……”
另一个宫人也是同情地说:“就算他们的爹是那妖怪,可这两个毕竟还是小孩子啊,又没做过什么坏事。啧啧……真要说起来,他们也是百花羞公主的孩子,国王陛下该说是他们的外公啊……”
“你不要命了!”她的同伴浑身发抖地喝止她,“可别再说这话了!”

诸葛青对她们多加安抚,都是自己不好瞎打听,坏了姐姐们的心情,终于又把两个姑娘哄得破涕为笑,惊魂稍安。
他其实心里也惊,事情到底是怎么个演变他也不甚了解,两位师兄摔死了妖怪和百花羞的孩子,让他听着心里也有点不舒服。那俩孩子,是不是王也的倒两说……可就像刚才那小姑娘说的,就算是两个不容于天地的孽种,可再怎么也不过是两个幼子啊。
但他一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事,又打听到了唐三藏变成的老虎究竟被关在了哪里,便跟她们收了话头,且聊且退了。

一头斑斓猛虎被关在一个铁笼子里。
凡人看着是老虎,诸葛青的龙睛能看穿这幻象,却能看出本相来。
唐僧没有什么危险只是睡着了,而且似乎很快接受了自己已经是个猫科动物了。一个身高八尺、面如冠玉的大禅师此时握着拳勾着手腕儿,团身侧躺着,还挺有那么点反差萌。
“师父?”诸葛青隔着笼子叫着他,“我救你来了,快醒醒。”

唐僧对着他认了一会儿,开口道:“是小白?”
“不是小白,是老青。”诸葛青纠正他,“小白是你九岁时候放生过的一条锦鲤。”
唐僧十分不合时宜地怀念起来,“可是我当年亲眼看到她跃出池水,一道天火烧去她的鱼尾,她就变成了一条白龙飞上天去了。老青不也是龙么?你就真不认识这么一条白龙么?”
“跟你说了很多次了,世上龙很多,我又不是条条都认识。不然你是个和尚,所有和尚你都认识么?”
“你总有道理。”唐僧叹息道,忽然悠悠地问了句,“不过老青,你的KPI怎么忽然扣光了?你不是好不容易刚攒满了八千里程数么?”
“……”诸葛青不想回答,并且恼羞成怒,一把扭断了铁笼的门锁,“你不就是我的KPI!别啰嗦了!快出来,我救你逃走。”

唐僧爬了起来,若是在凡人的眼中看来,笼中的老虎盘着腿打起了坐,“老青,你怎么知道我在笼中呢?”
“……”诸葛青一时语塞,这是玩儿禅意的时候么?
“你怎么知道不是你在笼中,反而你以为的这个笼子,却是笼子外面。”
“……可您这笼子外面小了点儿吧。”
“你看,你开始怀疑了。”唐僧看到诸葛青有点想打他,赶紧说,“笼子不笼子的,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贫僧无论在笼内还是笼外,都知道自己在哪儿,可你知道么?”
诸葛青说,“我怎么就不知道了?您那西天不也在我这边儿么?合着您是觉着西天诸佛也都在笼子里?就您一人独醒?”
“你又知道西天在哪里?”唐僧笑着,慢慢闭目说道,“你们啊……只不过全都是跟着我的指的路走,我指哪儿,你们就走哪儿。哪里又知道自己想去哪儿……”
但话说回来,若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想走什么路,又哪里还会跟随神明语焉不详的指引呢。

如果不是唐僧太能忽悠,诸葛青的思路本来是挺清楚的,他先救出唐僧,然后继续送这个人肉快递到西天,然后他修成正果,然后他成为八部天龙广力菩萨,然后……然后呢……
他把这一团乱的东西从脑子里暂时丢开,哗地把笼门打开,“不是……那您现在到底走不走啊?”
唐僧平静地说:“为师不走。”
诸葛青崩溃了,“你不走,那我怎么办?”
唐僧特别诚恳地邀请他,“要不你也进来坐下,好好想想清楚?”
诸葛青被打败了,颓然地扶着铁笼栅动也不动了,空气凝重,弥漫着他的无语和绝望。
而唐僧像是一个十分有天赋的BGM音响师,在这段沉默拖到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时间节点上,以高僧三腔共振的醇厚音色,唱了一声圣洁的佛偈。

梵行法不可得,三世法皆空寂……

那声音空蒙绵长,绕梁三日。
诸葛青静默了良久,忽然说道,“求你了,师父,别闹了。我们走吧。”
唐僧含笑问道:“你想往哪里去?”
诸葛青艰难地说:“我没地方可去……我回不了西海,也去不了天庭……这偌大的天地……”
他非归人,更无归处。
这偌大的天地,漫长的一生,无果的爱恨……回头去看,这一生最后全都是空的,无人惦念,也无牵无挂,别人辜负他,他也辜负别人。到头来,什么都没有……

那头白虎日复一日地又捉了猎物放在水边,低声呼唤,青龙再也没有回应过它。青龙不吃,白虎自己也不太吃东西了。
它放下的猎物没多久就开始腐烂了,它再把那些尸骸拖走,换上新抓的,可是青龙还是不来。
再后来他吃了一匹擅入的白马,就招来了孙悟空。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就接受了观音的引荐,跟着唐僧他们走了,到如今也快一年。
他想,白虎会不会还在捉猎物放在池边,或者它什么时候才发现那滩池水里面已经没有龙了,它有没有着急,有没有到处找他,后来有没有自己好好地活着……

诸葛青宛如梦呓一般的哽咽,“我想……回……鹰愁涧……”
笼中的虎看着他,那眼神比任何一尊神佛都要悲悯。

——

日月突然换了新天,那铺天盖地的七彩祥云,神光大盛,瑞气千条。
天庭二十七宿同时在云端显现,宝象国的凡人见到这般景象都傻了眼,他们哪里会见过如此多的真神显灵,膝头一软纷纷自发地开始跪拜起来,口中念着各种经文或者祈祷。
二十七星宿同时施了法,毫不费力地就将碗子山中躲藏的奎星捕获,简单一审,他确实是偷偷下界已经十三年。
“奎木狼,下界有什么好,我看一眼都觉得浊臭冲天,天上什么样的盛景没有?你却要私逃下界。”
奎木狼惨然一笑:“我怕的不就是玷污这天界盛景。我知道会有今日,但我终是与她做了这十三年的夫妻,恩爱已偿,因果也已了了。”

原来百花羞不是别人,而是与奎木狼在天庭上便动了凡情的一位披香殿女仙,也因此谪贬下界转生成了宝象国公主。
孙悟空不管他们的恩怨痴缠,只喝问道:“那我师父呢?”
奎木狼说:“我是抓到过唐僧,但是我夫人……百花羞公主说她做梦梦到不宜吃和尚,我便把他们一行人都放了。后来有两个又打上门来,我才抓了一个,再后来,大圣你就来了。我实在没有抓过你师父。”
“你胡说!妖精都知道吃了唐僧肉能长生不老,你就因为那女人骗你说发了个梦,你就乖乖把我师父放了?哪有这么傻的妖怪?”
奎木狼哈哈笑道:“我就是这么傻。才让她有了机会托唐僧送了封信,直至把你们都招来。事到如今,我还骗你作什么,我没动过唐僧。”

那个宝象国驸马,另有其人。

——

王也在王宫里当然也看到空中不太对劲了,他想过赶紧跑路,可是他和诸葛青话还没说完,然后又一想,自己连公主的脸都没见过,奎木狼才是主犯,说不定这些人就不是冲他来的,就存了点侥幸心理。
他像只鸵鸟一样蒙了条厚被子躲在银安殿深处寝殿的床底下,看看能不能苟过去。
还没苟多久呢,只听得殿门被嘭地踢开了,然后几百斤重的雕花大床也被踢飞了,有个人掀了他的被子。
诸葛青气急败坏地骂他:“我一猜你就是!?躲这儿顶个鸟用!二十七宿都下界来捉你了,还不快跑!”
王也又不是贪恋这个驸马,现在诸葛青都来找他了,他还苟个什么劲儿。立马拉上诸葛青的手指尖儿,跑得那叫一个利索,都出重影儿了。

只听空中一声暴喝,“孽畜!哪里跑!”
王也抬头一看,全是老熟人,全都认识,自忖以前为人也还不错,这帮孙贼不至于下死手吧!于是非但没停,反而脚下跑得更快了。
“诸葛青。”
手上拉着的人听见这一声,却是步子一缓,连带着他也停了下来。

二十八宿中步出一人,靛蓝色的道服衣袂翩翩,虽是仙风道骨,却是有种性格温和却不太靠谱的散仙之姿。
他俯瞰下方青龙的眼神,像是夏季的星辰,异常的璀璨又和暖,他说:“诸葛青,好久不见了,你还记得我么?”
诸葛青呆立在当场,他怎么能不记得呢,可是……
“我是尾宿王也啊。”
那位星官说罢,然后瞥向诸葛青身边那位几乎与他外形几乎毫无二致的妖怪,“这个,你别被他骗了!它就是当初欺负过你的那头白虎。”

“你瞎说!”地上的妖怪不忿地反驳,“我没……”
他话说到一半,已经被一道镜光扫中,他感觉那道光十分强悍,照在身上有一种灼烧的痛感,应是天庭圣器李天王的照妖镜。
他只得放开了诸葛青,猛地向一边闪避,可尾宿星君手持宝镜,那道光追得他无所遁形。顷刻之间,只烧到他身上青烟四起,皆是被化去的妖力。

一连串的变故来得太快,诸葛青只看到他一直以为是尾宿王也的那个身形就势在地上一滚,人形骤然消散。
只剩下一头白虎,正在仰天怒啸。

——

第八章 青仔,你掉的是这只老王,还是那只老王?



白虎被关进铁笼子的时候,隔壁笼子里的那头打坐的大橘虎咧开血盆大口,笑得那叫一个功德圆满,大仇得报。
所谓,敬人者人恒敬之,唬人者人恒虎之。
白虎气得暴跳如雷,嗷嗷直叫,就算咬不到任何人,也要努力表现出每一个被打败的大BOSS都必须要说的场面话:“你们给我等着!我还会再回来的!”
可是,这时候诸葛青来了,白虎最后那声嗷到一半,急转直下,成一声病猫似的,嗷——呜……

诸葛青神情复杂地看着笼子里大白虎,可能在一般人眼里世界上所有的老虎都长得差不多,分不出哪头是哪头,可是他能很容易地认出来,它确实就是在鹰愁涧下的那只白虎。
如今,他也不知道自己对这头虎是应该如何了,站在笼子前越看越不是滋味儿。
他这条命总是这头虎救过来,这不是一次趁人之危就一笔勾销了的。虽然每当他想起来那时的情景,仍旧恼着它,但在不告而别之后,这八千里路云月星霜地走来……他也想它。
他也想过等到了西天之后,再回去找白虎,因果总是要报的。但他真没想到,这大虎爪子竟如此神通广大,不仅千里迢迢地追过来,竟然还化成尾宿星君的样子,又骗了他一次……

他记得昨天自己是如何纠缠着他,引诱着他,施尽了他那浑身柔宛的、与生俱来的解数。与其说是,他想破自己的戒,不如说,他硬是想破了王也的戒。这是他欠他的!
那时候自己的心思也很怪,也说不上是喜欢……当然更不是厌憎……就是觉得,这是他该给的,这是自己应得的。
他受了这么多年这么多苦,他不能不给自己一个交待,或者说,他们不该没有一个了断。

其实尾宿星君怎么会突然出现,跟他说一起去当妖怪呢……也怪不得别人,自己傻。话说如此,诸葛青的脸还是又气得有点泛红。
“又上了你的当……”诸葛青对着它说,可是一想这话又不太对。他脑子还是转不过弯儿,总把白虎和尾宿的事情搅浑在一起。
白虎扁着一对飞机耳,怂得像只偷了一根胡萝卜被当场抓获只能赶紧吃下去吐不出来了的大白兔。

诸葛青看它这衰样,心又软了,觉得多骂也是无益。白虎现在是不是听得懂也难说,照妖镜之下,它那点微末的妖力业已散尽了。跟个凡间的老虎,他作为一条有涵养的成年龙,又能计较什么呢?
“唉……你也别怕。”他无奈地说道,“我肯定会保全你性命的,也算是还了你之前救我的恩情。还有,你的道行肯定也修行不易,如今为了来找我,全打散了,我赔给你。”
诸葛青伸手进了笼子,手心里有一片剥下来的龙鳞,“虽然不够让你再这么无法无天,至少自保的能力该有了。”

白虎突然变得很愤怒,低吼着在笼子里来回走来走去。
它养青龙,要养出这些鳞片养了整整一百年,它也只看过一次,诸葛青残破的旧龙衣蜕尽,化出人形的肌肤上所有的伤痕也都褪去了,宛如初生那样的无瑕。
诸葛青把那片鳞放在笼子里,也不管它要不要,“这样……你我就两清了。”
——

按孙悟空那暴脾气,沿途只要是没人罩着的妖孽,肯定是一棒子打死了事,况且他还刚被白骨精三番四次陷害,火气至今没消,满脑子都是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诸葛青想保那白虎,孙悟空还是不依不饶的,正在僵持,没想到这时候,二十八宿中的心月狐插嘴说道:“大圣,我看那头白虎膘肥体壮,极具慧根,说不定哪位仙家愿意领养,不如就等上一天,待我发个通告上天给诛仙问问。真没人要,再给他人道毁灭。”

他伸手就在空中金光灿灿地写道:白虎弟弟,100岁,健康,未绝育。性格亲人,会碰瓷……
想了想,可能觉得这些描述还不够让人想要立即拥有它,继续又写到:肉可食,虎骨虎鞭可入药,毛皮可做褥垫和地毯。
诸葛青说:“星君你后面那几句就别加了吧。你这么一写,真有人要……”
心宿显然也是逗他玩儿,趁着孙悟空给唐僧解咒,没注意这边,伸手就把那些字都抹了。

二十八星宿本来已经凑齐,又帮着孙悟空收了虎妖,找到了唐三藏,事儿都办完了,按理应该回天复命。
结果搞了这么一出,心宿就提议多耽搁一天。尾宿当然也想多留一天,他一开口,其他星宿本来还模棱两可的,倒是都点头了。
人间一日也不过天庭一盏茶的功夫,倒也不耽误什么事。

于是,心宿趁着晚上,从御厨房里顺了块大猪蹄子,偷偷去看关白虎的笼子。
白虎一个虎正窝在角落里,好像自己跟自己不痛快,不动,也不搭理他。
“惨啊。”心宿做作地说,想把猪蹄塞给它,低头一看,地上怎么还有片儿龙鳞呢?刚想顺手捡起来看看,白虎突然冲过来,差点咬着了他的仙手。
心宿倒也不以为忤,甩着手说:“何苦来哉。现在除了玉帝和我,还有谁知道你是尾宿星君?好好的星官不做,下界来做畜生。你如今妖力散尽,浑浑噩噩连个灵识都无,连我都不认得了。”

——

话说回头,百年之前,在轮回井的边上,有玉帝、王也,还有心月狐。
玉帝告诉他,星宿是天生的,改不了。尾星千秋万代都跟着他。他走了,星位就乱,山河异动生灵涂炭的后果自不待言。可即使他现在下凡,那也仍是尾星下凡;即便是下了轮回井,也入不了轮回,脱不了仙身。
他想王也是个聪明人,已经知道是无用的事情,又怎么会去做呢?可是王也聪明过头了,更加是个狠人。
尾星是会跟着他走,但也总不能跟着他的每一根头发丝走,于是,他把自己拆了。

“其实,一个神仙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王也以前没事儿干的时候,碰巧琢磨过这问题。
他是天生的星宿,没当过凡人,但是他知道对一个凡人来说,心很重要,头也很重要,没有这些他们就会死,但是,其实丢了别的一些东西,他们也会死——对凡人们来说,重要的东西太多太多。
神仙就不一样了,失了心也能不死,断了头也能不死,好像什么奇形怪状的都有,什么都可以抛弃。
“我想到最后,只有一样东西——仙骨。”王也说着,“玉帝,我也不想惹什么山河震动,不如做个交易吧。”

他说:“我把我这块仙骨留在天上,让它来驱使着尾星正确运转,听话,不偷懒,肯定干得比我要合你们心意。而且你们说不定还能想辙,把这星位转给你们找来的人。”
玉帝听完,倒真心觉得这办法不错。

就算心月狐跳着脚大骂王也又是疯而又是傻,“你当轮回井是个升降梯!你怎么下去就怎么出来么?六道轮回,人道算是好的!其他什么恶鬼道畜生道地狱道的,等你变成个鬼样子爬出来,你看你那小青龙还认不认你!”
王也说:“那你就小看我了,其实长得帅,只是我最不重要的一个优点。”
玉帝也不理会心宿,只颔首道,“就依你。你若是肯交出仙骨,我决不再阻拦你下轮回井。”
“你也是有身份的人,金口玉言。”

心宿看他身形一闪,已经站在轮回井边儿上了,叫道:“王也!你再想想!值不值得?”
“值不值得这事吧……”王也说道,“我之前也为孙悟空不值,不过就是没请他入蟠桃宴嘛,就算吃一个能多活500年,可是他把自己和十万妖众的生死簿都销了,500阳寿又算得了什么?所以我也想不通,就为了几个桃儿,搅得天翻地覆,自己也遭那么大罪,至于么?”

王也站在那儿往下看,轮回井里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不知道会掉到哪里去,下面有风自下而上呼呼地吹,吹得他额边的鬓发衣袂不住飘动。
“可是,后来我明白了,他是个猴儿啊,猴儿天生不就是喜欢吃桃儿么?那又凭什么不准他喜欢?”
他从自己身体里面把那块骨生生地从肉里剔出来,硬拔出来,血泼得比诛仙台上层层叠叠的残红都要艳。

结果,他还是被玉帝摆了一道。
王也又没轮回过,不懂轮回井的规矩,刚要下去,突然又冒出个老婆子,“要入轮回,孟婆汤是必须要饮的。”
喝了孟婆汤,那就前缘尽忘了,浑浑噩噩地还找什么诸葛青。
王也失了,此时血流成河,靠着剩下的肉身肯定是撑不了多久,实在也没法再回头找玉帝算账。
他二话不说,端起碗,一饮而尽,纵身就向着轮回井跳下了。

凡间的某处山林中,一头母虎刚生下了三只小虎崽。
最小的那只皮毛上像是生到最后缺了彩墨,只有黑白条纹。它也不像两个哥哥一开始爬就往母虎的肚皮下钻,反而蠕动着转了个向。
它凶狠地爬到窝边,“嗷”地吐出了一口黑沉沉的汤药。

——

“谁说我灵识都无!”
笼子里的白虎忍不住一打滚,突然就又化出了王也的样子,只是变得不彻底,头上留着两个虎耳变不掉,身后还留着一条很粗的虎尾,样子有点好笑。
可这下心月狐倒是真是惊了,“你……你怎么还有妖力在身?照妖镜不可能不灵的啊!”
王也大马金刀坐在笼子里,说:“照妖镜自然是灵的。可妖力散了,我还能从头再炼啊。”
“哪有这么快的?”心月狐想想,这不才半天功夫么?

“你以为我之前那样,炼了多久?你信不信,如果不是那孙贼开挂来的,我未必输你们。”
“从你下界到现在一百来年?”
“不,我就炼了一年。”王也不悦地说,“从诸葛青被你们拐去取经开始。之前不敢炼,怕妖神都进不了鹰愁涧。”
“……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王也不屑地说:“妖炼个几千年结果不过就是得道升仙。我连神仙都做过,我还不知道怎么做妖?”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心宿点头,可是想想又突然摇头,“不对啊!我明明看你喝了孟婆汤,怎么可能还会记得你做神仙的事情!”
“吃了吐!”
“哦……是我傻。”

王也也有事想打听,挠着头问他:“正好你来了!跟你们一起来的那小子,什么来历啊?”
“你说尾宿星君啊,”心宿一脸的欣慰,“他就是你当初留下的那块仙骨啊。”
王也大惊失色,“它不是就一块这么大的骨头么?”
“孙猴子一根毛都能变个猴,你一块骨头变个星君真算不得什么本事。”
“……我本事本来不大。”

“我按着玉帝的旨意,把它安放在你的尾宿殿里,尾星就一直运转得很规矩。反正你这人本来就迟到早退的破事甚多,见不着你人,可星位没错,就谁也没起疑。直到有一天,尾星突然摇摇欲坠,我当你那根骨头大概是朽了,正想怎么办呢……结果你猜怎么着?”
“这有什么好猜的,不就是有丝分裂了么?”
“不是不是,是下界人看着你摇摇欲坠,全都烧香祝祷,结果他香火一盛就成了人形了。看到我还没事儿人似的打招呼呢,他自己一点不知道自己是骨头变的,只当是你本人。”
“嘿……还有这种事儿。”
“这就是信仰的力量,你别不服。”心宿忽然十分窝心地说道,“而且啊,有句话倒真叫你说着了,他当这个星君真是比你好上百倍。”

“有多好?”
“每天都按时打卡。”
“……那是比我强。”
“而且,你知道奎木狼偷跑下界十三年,要不是孙悟空告上来到现在都没人发现,谁每天替他打的卡?”
“……难道是我那骨头?”
“是啊!就是他啊!他当然不知道奎星是跑了,只说同事之间,谁还没个睡过头的时候的,能撑就撑一把。你想想,我们是东方七宿,奎星那是在西方七宿,根本不顺路,连奎星旁边的娄金狗都不帮着打卡,他却早出晚归无怨无悔不求回报地帮人打了十天的卡。”
“……那真比我强。”

“所以这一次,我们所有人都评了你当先进星君。”
“评上了?”
“当然!红榜在南天门上挂着呢。”
“唉……真丢不起这人。”
“然后,他还请我们吃了顿特别好的宴,那真是琼浆玉露,玉碟珍馐。你说一样是尾宿,你怎么就这么抠,我认识你几万年了,你连个桃都没请我吃过。”
“……我兜里也没钱。”

“我跟你说,王也。总而言之吧,”心宿一屁股坐到笼边,一脸的推心置腹,“你那根仙骨啊,真的是不可多得的好骨!之前啊,他就是被你这其他二百零五块懒骨头给拖累了。”
“……那真对不起他了。不过现在好了,他也算划清界限,弃暗投明了。”
“要说,他就一个毛病。”
“什么呀?”
“这肯定也是被你带坏的。”心宿恨铁不成钢,“他也迷着你那小青龙,一晚上都围着人转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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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评

天哪,哭了  发表于 2021-2-17 02:06
KPI清零了,真惨啊  发表于 2021-2-12 21:09
KPI清零了,真惨啊  发表于 2021-2-12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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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5 01:15:52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也是我,那也是我,你爱上的每一个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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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5 01:25:1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诸葛的如花 于 2020-7-18 19:16 编辑

第九章 发一把瓜子

王也听说自己的仙骨成了仙,还下来跟自己抢人,真是一时间觉得又乌龙又郁卒。
“你说说,”王也没有什么用处地长叹一声,“他毕竟也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骨头啊,真是……忒不孝。”
看他这么不开心,心月狐觉得心里好久都没这么开心了,蹦起来一挥手,就把铁笼给打开了,幸灾乐祸地说:“就是!这算怎么回事嘛!那我们还等什么,走起走起!”
王也看着他那一脸“打起来打起来”的兴奋劲儿,想起这颗主桃花劫的凶星专业就是搞事的,于是不仅没出笼子,吓得反而往后缩了半步,“你想怎么招?”
心宿跃跃欲试地说:“当然是帮着你一起去捉……酌……情处理一下这事儿嘛。”

王也听他说出那个“捉”字就已经紧紧捉住了身边的笼栅,生怕此人仗着神通强行拖他出去一起丢人现眼,“我去干嘛呀?我不去!”
心宿岂能让他在这当口缩了,“你不去?你不担心啊,合着就咱家我在为陛下您着急?你自己的事情不应当自己上点心啊?”
“不应当,我只是一个小挠腐。”
“王也,你这人吧,我再清楚不过。是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心宿那表情简直看到个死兔子似的狐目含悲,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说白了,你不就是懒么?擎等着全天下的好事净往你一人头上砸?好吧,你也不全是懒,您是凡事都看得淡,不屑去争。可那小青龙,你也不在乎么?王也,你说你活着这几万年下来,什么都不上心,我还当你难得生出的这一点凡心是得有多海枯石烂永垂不朽呢,结果还是不能劳您争上一争?”
“您可别拿话激我,这根本不是在乎不在乎的问题。”王也赶苍蝇似的冲他挥挥手,“你说你一个搞桃花劫的,哪对被你盯上就没有不从鸳鸯戏水变劳燕分飞的。捣什么乱呀!天色不早了,您就跪安了吧。我认识诸葛青多久了,他的事我不比你懂?”

心月狐立马换了副嘴脸,“你该不会是觉得人家当初为了你鬼门关走了一圈又一圈,到现在还逃不出你的手掌心,所以你就那么笃定,觉得就算什么都不管,他肯定还眼巴巴地追着你痴心不改吧?我跟你说,这次真不一样。”
“别拿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还君子?你就是没把心态摆正。王也,你现在,就是个道行低微,还道德败坏的妖怪。而那位!”心月狐舒臂遥指着一片朗朗星辉,“才是光耀九洲的尾宿星君!”

“你还真别觉得他不过是你身上拆下来的一根骨头。仙骨——那是天地之清气,日月之精华,仙佛之根本!至于你么……我说句不好听的啊……就是璞玉外裹的石胚,大浪淘掉的砂,精华去掉的糟粕……你就是从尾宿星君那闪闪发光的仙格外面庖丁下来的腔子、里脊、虎下水……”
王也忍无可忍地啧了一声,“你说得也太不好听了吧!”
可是,虽然话不好听,王也却感觉被他说得有点饿了,便很没骨气地捡起那只猪蹄,三下两下啃个干净。

心宿一脸慈祥,看他吃人嘴短,就有恃无恐地继续给他捅刀,“唉……退一万步说,就算你那小青龙他是喜欢你,一百年都不带变的。可是,现在的你,不是你啊。你且想想看,你若从来只是一头山林里的野老虎,就算你家祖辈的虎骨头都冒青烟,西海三太子赶巧了从你头顶上飞过,他会不会低头看你一眼?”
王也实事求是地觉得,这倒是真不会。这年头毕竟生态环境好,荒郊野地的满山都是老虎野猪傻狍子。即便他是那座山上最帅的虎,可一山不容二虎的也没什么值得夸耀。

“他喜欢你什么?我是说,他真正喜欢什么样的你?我这不是说他贪图你什么身份地位啊,可他当初见你时,你那神通,你可任意拨动星盘的手段,还有你那九天之上的雍容气度!……啧啧,现在,你再看看你自己。王也,你真的已经都舍出去太多东西了……”
王也说:“但我不还是我么,我在天上的时候,也没比现在有出息多少。”
心月狐叹息,“你别觉得那些都是浮云,都是身外之物,尾宿星君的尊荣是天生天赐你的,那可是你最本来的样子啊。一个人吧,就算差上一点儿都不是原来那个人,只不过身边人会为了你其他的部分,容忍下那些和原来不一样的,可你还剩下什么,要不是我对你知根知底,我今天只怕也会把你当头牲畜看。可那位尾宿星君,却明明白白的就是他喜欢的尾宿星君。他凭什么不肯?”

心月狐本来倒真只是想拿这事情来招惹下王也,撺掇他去搞点事,可是自己这么长一通话说下来,忽然间感觉,他自己都被自己说服了!
“你说的……挺对。”
然后,他发现王也竟然也被他彻彻底底给说服了,而且……好像是说过头了。
王也窝在老虎笼子里,这人好像比刚才更颓了,刚才的他好歹还颓得像个二大爷,现在他已经颓得糊不上墙了。

是这么个理……他想,诸葛青本来就喜欢尾宿星君,现在喜欢的仍是,而自己在诸葛青那儿真算不上什么了。
嘴上说是不当神仙好多年,心里原来还是没把自己不当尾宿。王也一直理所应当地觉得,只要跟诸葛青说上一句,他就指定愿意跟他走到海角天涯。可,自己根本早就不是尾火虎了。
直到现在,王也好像才刚回过味,好像这才刚从天上堕到了地下。
诸葛青很快就能回到天上去,他却永远也回不去,四爪着地,只能在泥里跑跳,再不能肖想天上的东西。

“王也啊……你说你,亏不亏啊。”心宿有感而发,“我早就劝过你,留在天上,你身为尾宿,才有可以盘桓的势力,无论你是想要帮他、救他、追他,才不是空谈。你为什么就非得这么鲁莽。如今岂不是人财两空?”
“枯鱼之肆……”
“什么?”

枯鱼之肆,涸辙穷鳞。
是说,庄周看到一条鱼在一滩快要被晒干的积水里。鱼求他倒下一瓢水救它,庄周说,我正要南下吴越,到时候引长江之水来救你,就再也不用担心枯水。那条鱼说,现在只要一瓢水就可以救我的命,等你去引长江水,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
王也何尝不知道那个道理,可纵然坐拥所有的山河湖海,他也都愿意去换那能救得到他的一瓢水,了无遗憾。

心宿看他不说话,觉得这波毒奶是把王也直接毒残了,陪着小心劝道:“你也别急,我这就去把前前后后的事情都告诉那小青龙,我看他也是有情有义的,绝对不会负你。”
“他本来也没负我呀。”王也却从那角落里晃悠晃悠站起来了。
这近百年的岁月,王也日日夜夜陪着他,没人比他更清楚,诸葛青低头时只看着他,抬头时也只想着他。都说这是凡心,那凡人又能有几个百岁之期,已经足够了。
他嘴里却挺飘地说道:“走吧……那就,去看看我那贱骨头。”
心月狐大喜,连蹦带跳地跑出去,替他开路清人。
王也则不急不慢地走到笼门边上,蹲下身,把地上那片闪闪发光的龙鳞小心地捡到手心里,握紧了。

——

后世有句话叫:撞衫不可怕,谁丑谁尴尬。
远比撞衫更可怕的事情本就比比皆是,撞上前任绝对算一件,同样的道理,撞上前任也不可怕,谁过得不好,谁尴尬。
所以,诸葛青现在就感觉尴尬到了极点,今日一见,王也依然风姿卓然,而他过得真是再惨也没有了,不仅是当牛做马地流放得比最重的犯人还要远,还与一头虎妖搞在一起,甚至王也不出面帮他照出来,他自己还不知道。
而王也既然知道那头白虎“欺负”过他,那其他的事情,自然也知道,看破也不会说破罢了。

诸葛青真是恨不得能连夜上路,可王也还偏偏乐不思蜀地跟着他,在宝象国这小得可怜的御花园里花前月下,一圈一圈地逛,地上的草皮都快被他踩秃了。
尾宿星君从日间看来只个眉目英挺的散逸道人,倒也无甚出奇,就像白昼的星辰低调得看不见,可到了夜里,他那身深蓝道袍上隐隐一层浮光掠影,排出星图的暗纹,随着凡间时辰流动,与那繁星皓月交相辉映。
他仙身清轻上腾,脚下踩过的草尖都没压弯,却沾上他鞋底上点点滴滴露珠似的星辉,可惜彩云易散琉璃脆,遗落的神迹也皆不能长久,被凡间沉浊的风一吹就灭了。

诸葛青耳朵好,已经听见御花园里巡夜的宫人在交头接耳,“那神仙还真怪,怎么下凡来也不讲经宣道,也不普渡众生,陛下想求见也不理,一晚上净遛马了……”
是,诸葛青此时依然维持着白马的模样,真经未得,罪行未消,他便不该化出白马之外的形态,昨晚是事急从权,如今不该再破例。
这些当然都是借口,事实上王也这么往他身边一走,他简直再也不想做人了。

诸葛青如履薄冰地遛着弯,忽然想通了一个人,他那个有名无实的妻子——万圣龙女。
他被抓的那天,万圣龙女当然也在场,盛装打扮,笑靥如花,仿佛是过着节再开心也没有了。诸葛青挣扎着质问她,为了什么要如此陷害他。
万圣龙女脸上在笑,身上因为激动而不住发抖,嘶声对他叫道:“我就是恨你!我就是恨你这副自命不凡的样子!你以为你很了不起么!现在还不是只要我一句话,就要上斩龙台?”

诸葛青却是反被她喝住了,她恨他?
他不明白,这短短几日的婚姻中,他虽然与她全无恩爱,却也从未亏待过她,夫妻一场,也算礼数周全,相敬如宾。
后来他自顾不暇,自也没花什么心思去想为什么,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怨,让她如此恨他,要如此急不可待地陷害他,好像他不死她就不能安生度日。
这个女人就是心如蛇蝎,可能也没什么道理可讲。但现在,他忽然发现,想来说不定还是有道理的,这道理无法讲清楚,却隐约能感觉到一些意思。

自己当初贵为西海龙王三太子,低娶了她这一条河川潜蛟,且事先就跟她摊了牌,还挑明了自己知道她和妖怪九头虫的事情,当然他是全不介意的,一场做戏的婚姻,大家各取所需。
诸葛青也不得不承认,如他这样做惯了神仙的,就算在明面上没有看不起妖族,更没有苛待这位与妖混同的蛟女,可心底里,难免是觉得神仙总是比妖怪高洁吧。
万圣龙女与九头虫性情相投,也如一条满身刺毛的蠕虫,碰都碰不得,一碰就要翻江倒海,何等敏感激烈。别人纵只有半分怠慢,她就能自行再补出十二分,全是旁人脏心烂肺。

于是,诸葛青这一点连念头都算不上的潜意识,也不够小心提防被她觉出来,所以万圣龙女当面与他笑脸相迎,心里其实早就已经恨极了他了。
她觉得西海三太子的内心深处到底是看不起她的,她只是一条蛟,又自己给自己配了一条九头虫,哪里还配得上他这条真龙。一个太子妃的名号,如同沐猴而冠。
诸葛青越是通情达理,给她创造机会与九头虫长相厮守,她就越是觉得他在居高临下看他们的笑话;诸葛青在她身边越是风流倜傥、华彩照人,她就越是愤恨入骨,恨得将一根根指甲刺破上好的鲛绡,撕成一道道狰狞裂口。

他越是完美无瑕,越是对人宽纵,就越是显得自己不堪。
如此可恶……

如今诸葛青走在这轮朗月之下,绕圈踩出的小径上,散落的星辉在他经过时如被惊起的流萤一般明灭。
他觉得自己这么多年以来,确实太过自命不凡,未落到低谷,未受过屈辱,便不知自己和万圣龙女实则也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他也记恨这位什么都心知肚明却闭口不谈,一副光风霁月的样子地与他并辔而行的仙人。

他也动过想害王也的心思,只不过那点坏心昨晚都已经报在白虎身上……回头想来,星宿大约真的是有天佑,没让他犯成这大错。
至于他自己害人不成,凭白被扣完了功德点,也算是个教训……
如今一鼓作气再而衰,诸葛青肯定是再也提不起勇气去再害他一次了,挨过了今夜,明天大家各走各的路。

——

王也和心月狐这时候已经毫无难度地找来了御花园,远远躲在一座花架上头。
心月狐看看那头再看看王也,搓着手问道:“你说,我们什么时候上?怎么上?我听你的!”
王也只是望着那个方向,却半天也没说话。
这时候,只听到尾宿在跟龙马说:“西行之路还是千难万险,以后要是再遇上什么事儿,你可千万别再这么傻白甜,还自己上去硬抗了。”
白马闷声遛弯,似乎是听到了低了低头。

尾宿取了道符,上下打量了诸葛青此时又没手拿,便又把符变成一条锦带,半蹲下身子,给他系在左边的前蹄上,打了个死结,抬头跟他说:“要是有什么危险,你就把这个烧了,叫我知道。”
白马的蹄子在地上搓了搓,大约也是想表示,记住了。
尾宿站起来,深深看了他一眼,说道:“等天亮了,我就回去了,下次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你就……不能让我看上一眼么?”

王也听到这里,心里嘿了一声,还真不愧是他的骨头,想法还真是一模一样。他跟着心宿跑来这里,也根本不是想来干吗,他就是想再看诸葛青一眼。
人的样子也行,龙的样子也行,这些都是他的本相。
但马……不算。

心月狐着急地拿手肘捅捅,催着王也,“你还不上?”
王也说:“再观望观望。”
“再观望下去你脑门上都要长苔藓了。”
“哎我说你……”
王也半句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不远处一声暴喝。
“你好大胆!竟敢私放这妖孽!”

王也和心宿都心叫不好,星宿们也都被惊动了,天罗地网地张开,罩住了整座王城,哪个也跑不了。
王也回头问心宿:“怎么回事?能不能行?你不是说给我那笼子弄了障眼法,到明天也发现不了我跑了?”
心月狐也奇怪,闭目一算,说:“不是你,是奎木狼。”

王也的杯子山和奎木狼的碗子山相近,做了一年多的邻居,倒也不是完全无所谓他的安危。但奎星身为星宿,纵然被召回天庭,应该也出不了什么大事,所以也没想着逃跑时要不要捎上他。
这时,就听到一个女子的尖声叫嚷的声音向这边过来。诸葛青和尾宿也向这边赶过来。
王也赶紧把身子又伏低了些,心月狐则连忙给他俩周遭补了个障眼法,让其他神官不至于看破。

孙悟空正押着一个女子,推搡着过来,女子头发蓬乱,看不清脸面,边哭边骂。
可孙悟空是个猴,不讲究什么男女之别,绅士风度的,她骂由她骂,他没一棍子下去,就算他怜香惜玉了。
王也看清了,他抓住的居然是百花羞公主。

“你这和尚,全无信义!当初在波月洞,你明明对我说,若我放出你师弟,就归还我的孩子!为何将我一双可怜的孩子摔死在殿前!!”
百花羞已经完全不计公主仪态,她如今是一个痛失幼子的母亲,不自量力地要与仇人拼命。
“那对妖怪的小孽种被我抓到的时候已经吓破胆了,哭岔了气,左右也是活不了了,不如回来认认他们外公啊。”
孙悟空嘿嘿笑道:“公主,当初也不是你哭着喊着说自己是被黄袍怪掳去,想念父母双亲,求我师父给你送信回来?害得他差点被妖怪害死。也是你自己藏身起来,由我变成你的样子装病,才骗到了黄袍怪的内丹再把他打得落花流水,你现在又来冲我哭闹什么?”
“我……我……”百花羞无可辩驳,嘴唇颤抖说不出话,只是泪如雨下,“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孙悟空又笑:“现在不就好了?你那妖怪老公被我们收了,一对小孽种拖油瓶也没了,以后你另找个好归宿,好生过活,侍奉父母,不比给妖怪当压寨夫人强么?为什么又偷偷想放走黄袍怪?”
“是我……错了……”她满面泪痕地嗫嚅,啜泣不已,忽然转向着一个方向,大声哭叫,“是我错了……夫君,我后悔了!我后悔了!”

奎木狼正站在那里,不声不响,也不走不逃,只是一脸的漠然。
百花羞哽咽着:“夫君,你一直待我很好,也曾说过与我有前缘,我……却只当你是妖怪哄骗我。我身为一国公主怎么可能与妖物为伍,我也实在是想念父母……现在我才知道,什么出家人修道人,什么慈悲为怀,也都是佛口蛇心!”
她见奎木狼仍不动,急着手脚并用爬到他身边,摸索着去拉他的手,“夫君……是我负了你,我真的后悔,我们一家四口,要是还在波月洞……多好……多好……你能不能原谅我?”
她一国公主之尊,什么矜持姿态都不顾了。旁边闻讯前来的宫人和仙家,都不自觉地挪开了眼,有些不忍去看她自轻自贱。

“夫君,夫君……”她悲切地叫着他,“是我不好,求你原谅我。”
“之前是我执迷,明知道你已下界转生,却还要强求。现在,怎么又轮到你执迷了……”奎木狼终于是叹了一声,“我们自是有一段情缘,到现在一十三年,也是合该尽了。”
百花羞听他这么一说,又是泪如泉涌:“不,你对我肯定还是有情的……我知道,是我把你的心都伤透了,你为我私逃下界……”
奎木狼淡然说,“事到如今,你也无须如此,我很快要被押解回天,你金枝玉叶,如花似玉,就像大圣说的,另觅良人吧。”

“我知道,你现在也身不由己……我会等着你回来找我,我不要当这公主了,只要跟你一起,去哪里都好……我一辈子都等着你,这辈子等不到,下辈子也可以……等你终有一日,恢复自由,你可不可以再来找我……”
奎木狼一笑:“你当私逃下界,就如同你儿时淘气,私逃出宫?你一个凡间女子,又如何明白下界……意味着什么。”

“好啦,公主。”孙悟空最看不上这种痴男怨女,“你夫君是上天去当神仙,哪还会再回来找你。你也死了这条心吧,若不是看在你是个人,你刚才放着妖怪出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将你打成肉酱了,莫要再纠缠不清,否则我照打。”
“大圣息怒。”奎木狼恭敬地说,“无知愚妇而已,任她闹去。日后,大圣必有差遣得到小仙的地方,小仙一定听凭差遣。”
孙悟空吃软不吃硬,见星官对他俯首帖耳,也就轻轻放过了。此时,几个宫人扶起了哭哭啼啼的公主,奎木狼本来也没想逃,跟着其他星宿回去。

诸葛青一直是龙马姿态,看百花羞哭得凄惨,心生同情,也忍不住不咸不淡地开了口,“再怎么说,我师兄他们杀你孩儿,伤你妻子,行事也是有点过了,奎星就一点都不生气么?”
他心里觉得不满,问得不留余地,可奎星如今真如四大皆空,怎么都不气,只叹了一声,“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然后,他回头看了看这匹白马,想起了什么,“你就是诸葛青?”
“……你知道我?”
奎星放声大笑,“哈哈哈哈,你竟来问我?轮得到你来问我?”
诸葛青愕然,顿时化出了人形,上前几步,质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奎星看了他的样子,止了笑,说:“不错不错,王也说的没错,你果然生得好看。那我且问你,天庭当年如何对待王也,你怎么也甘当这鹰犬走马?我夫人凉了我的心,而我不过是押回天庭,我是星官,料也不能定我多大的罪。王也他一身修为散尽,皆是拜你所赐,我倒看看你们最后什么下场!”

王也在花架上听到他笑,就知道要糟,赶紧踢了踢身边的心宿,示意他赶紧去管管。
可是心宿是什么人,从刚才开始就看热闹看得心花怒放,甚至变了个瓜出来啃,如今刚变出一把瓜子打算接着磕,被王也一踢,哗啦啦全撒地上了。

仙家都何等耳目聪敏,都向这边转过头来。
“什么在那?出来!”孙悟空抽出金箍棒,一棒万钧,就向着花架打将过去。


——

第十章 你是要男神?还是要猫?


那花架哪里经得住孙悟空的一击,嘭地一声巨响,尘土飞扬,木屑四崩,地面也被生生打出一道半尺宽的裂口。
从烟尘的两边滚出两个身影,众人定睛一看,那个动作还算游刃有余的是心月狐,便没有人关心他;另一个连滚带爬出来的……是王也,但有有点不一样。

此时再也不会有人将白虎精和尾星混淆了,在场这两个王也身形面容虽然几乎一模一样,可滚出来的那个头上还顶着一对白虎耳,身后拖了根比成人手臂还粗的虎尾巴。
诸葛青失声“啊?”了一声,连两只眼睛都睁开了,在他头上屁股上来回打量。这电光火石之间,他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完全脱离了时局,竟然觉得……还有点儿可爱……
他那神情一懵,心头怦怦一跳,便有点血气上冲。

诸葛青那张欺霜胜雪的小俊脸,只要一点儿泛红,就特别明显。看他这样,不管是王也还是尾宿都觉得自己一代神人穿了这么件猫女郎情趣套装的样子被迫出现在公众视野,还被诸葛青看个正着,这事实在是太丢人现眼,以后再也没法做人。
那厢虎眼瞪虎眼,倒是心意相通。
一个无声唾骂:“你丫……要不要脸要不要脸?”
另一个无声认怂:“我的我的我的……”

孙悟空一声怒喝,打破了这片诡异的安静空气,“好哇!这只也给放出来了?”
他抡起棒子就要打上去,王也再挂逼,也只有半天速成的道行,变个人形都变不利索,孙悟空之前那一棍还没打到他身上,光是棍风都震得他内息不稳,到现在还没缓过来,现在照着他头上打来,是万万避不开。

心月狐本来看热闹还看得开心,一看这真要出虎命,急忙放出狐烟阻他一阻,“大圣手下留情!”
另一个人动作比他更快,诸葛青已经飞身扑过去,在刚弥漫起的狐烟中抓起王也就向边上滚了几滚,那千钧之力贴着他俩的身畔劈落地面。
诸葛青知道还没完,孙悟空的身手肯定还有后招,将王也向远处一推,送出几丈,急道:“快走!”

孙悟空手感一棒打空,手腕一转,就想接一个横扫千军,躲到哪儿都跑不了,谁知金箍棒像是深陷在了什么泥沼中,他这一下竟然没挥动。
此时狐烟也散了,只见一头化了原形的白虎,屁股一颠一颠地逃得飞快。星宿们下的阵法在奎木狼束手就擒时就收了,他再跑几步都快能跳出宫墙了。
诸葛青在离他的金箍棒不到一尺的边上还来不及起身闪避,而在棒梢上,牢牢压着尾宿星君的一只手。

居然敢压他齐天大圣的金箍棒,孙悟空是好久没遇到天庭上还敢向他挑衅的人了。
现在他是轻易不打神仙,要是搁在大闹天宫那时候,别说是一个尾宿,就是二十八宿加在一起他都能带你们一起去看流星雨落在地球上。
“尾宿星君,你是要袒护那妖怪么?”
尾宿星君像是不小心摁着了什么烫手的东西,赶紧缩手,大惊失色地叫道:“不袒护!不袒护!我还提供线索呢!大圣快看!妖怪他往那儿跑了!”
“……”
孙悟空就没见过天上也有这种二皮脸,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想来还是追那妖怪比较重要。

白虎跑得再快,还能快过筋斗云?可孙悟空刚一个纵身,诸葛青就又拦在他身前。
孙悟空指着他说:“闪开!”
诸葛青恳求说:“师兄,这只白虎救过我的命,而且他成精才一年,没做过什么恶,你就放过他吧。”
孙悟空冷笑:“没作恶,那师父是谁害得?”
诸葛青说:“师父又没什么事。”
“那是他尚未来得及。这次让他逃了,必然会不死心,再度回来加害!”
“不会的!”
尾宿星君在一边插嘴道:“这事儿吧……大圣说得在理啊。”
诸葛青猛地转头看向他,一脸的日狗。

孙悟空此时已经跃上云头:“我这就赶上前去打死他,也省得你一路上三心二意。”
尾宿星君一拱手:“大圣走好,马到功成!”
诸葛青急了刚要动手,孙悟空指着他威胁道:“你再碍事,休怪我无情,连你一起打!”
尾宿星君劝道:“大圣这可使不得啊……”
他们三个一阵夹杂不清,心月狐看到王也跑了也没了顾忌,又变了一把瓜子出来磕。
这时候房日兔从旁斜插过来,打听道:“心宿,那头虎妖和王也究竟是怎么回事?”

诸葛青是急着拖住孙悟空,没空去好好思索奎木狼的话,可是其他的星官们都闲得蛋疼,并且神经敏锐地觉出这事不简单。
心月狐看到尾宿一边在那头当搅屎棍,一边居然还听见了他们在议论什么,眼光不住向这边瞟,知道这事不能明说,便白了他一眼,“你不会自己算么?”
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事情,星官只有想不想知道,哪有真算不出来的。

除去心奎尾三星的其他星官听他这么一说,都闭了一会儿眼,二十五张脸上的表情风云变幻,十分精彩,片刻后睁开眼,都震惊地看看尾宿星君,又崇拜地看看白虎逃走的方向,又暧昧地看看诸葛青,总之,都是一脸吃了惊天大瓜十分不得了的神情。
心月狐把瓜子一摊,“嗑么?”
星官们不约而同,嗑嗑嗑,这太好嗑了!

尾宿看他们神情怪异,也忍不住分了心,不再给孙大圣当捧角了,也抽空闭了眼算上一算,觑见了天机。
他倒是没有其他星宿这么生动的表情,反而是沉静了片刻,有一些事情需要再想一想。
诸葛青耳朵也好,原来也在一心两用,见他睁眼,回头问他:“怎么回事?”
“没什么特殊的。不过……”尾宿摇摇头说道,“青,你对那头白虎是不是铁了心要管到底?”
“他毕竟救过我,我当然要管他。”
“无论如何你都要救么?”
“当然。”诸葛青迷茫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尾宿星君说:“我的意思是……假如我和他只能活下来一个,你是会救我,还是救他?”
这是什么妈妈和女朋友的选择题啊!诸葛青目瞪口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问这个做什么?”
尾宿听他这么说,只是笑了笑,有些难过地说:“你要是选我,就会直接答我了……”

其实诸葛青说出这话时真没过脑子,可听尾宿这么说话,他心里竟然也难过了起来。
他又一次发现,尾宿星君是多通透的一位仙人,自己第一次见到他就喜欢,还以为自己会喜欢一辈子,尤其是他看自己,洞若观火,甚至比他看自己都清楚。
尾宿星君,是他心坎里难得结出的一颗珍宝,放着不管,硌得生疼,剜出来却更疼。可尾宿也是高悬天际的星辰,夜复一夜地照耀,也没有给过他一丝温度。
所以这事情其实挺简单的,倒也无关什么更复杂的东西,诸葛青低声说:“他救过我……你没有。”

他们说话的期间,孙悟空没了他俩的牵制,便得了空隙,哼了一声,腾云驾雾而起,嗖地就冲上天际。诸葛青再要拦也已经来不及了。
“师兄!”
他也顾不得理清那些飘渺的心意了,也凌空而起,尾宿星君自也紧随在他身后,有了自己的一番打算。
“走了走了!”心月狐一看热闹走了,收了瓜子,其他星君像跟着头羊吃好料,拖上了并不想去却必须有人看管的奎星,也一窝蜂地也跟了上去。

一阵风驰电掣,孙悟空就已经看到下面跑着的老虎屁股了。
他金箍棒在手,按低云头便要俯冲下去。眼前又是一道华光缭乱,正是一条鳞爪飞扬的青龙镇在前方,“师兄,求你罢手吧。”
“小青龙!我对你再三容忍,你别真当我不敢打你。”
要是别的人,孙悟空早就六亲不认地打下去了,他一路上对自家龙马还是挺不错的,比对另外两个师弟都要好。因为他是个急性子,知道要是没有马,凭这个行不得云驾不得雾的唐僧,竞走十年也到不了宝象国,生生是要急死大唐老百姓。

“我不能让你过去,什么事我都在所不惜。”
孙悟空哂笑,“就凭你?”
尾宿无奈地说:“再加上我吧。”
孙悟空又笑:“就凭你俩?”
他睨视向后面那一大团行云上的众星官,问道:“你们全都算上?”
众星官大叫:“大圣饶命!不关我们的事啊!我们就看看,不进去。”
“那好!”

孙悟空好字一收,杀气暴涨,金箍棒在周身一伦舞出狂风呼啸,身躯化作一道披荆斩棘的金光向前冲去。
谁都知道他这雷霆万钧的一击,在天庭上无人可挡。
尾宿见诸葛青不退,大惊失色,“不可硬拼!”
可他若退了,地下的白虎必死无疑。青龙弓身一声长啸,张口向着孙悟空喷出一道青蓝色的烈焰,加之他本属性巽风,风助火势更是烧得谶天炽地。
孙悟空仗着自己铜皮铁骨,刀斧剑钺难伤,风雷水火不侵,于是无所畏惧,捏了避火诀仍是硬冲,融金断铁的热度和浓烟扑来才心叫不好,正是三昧真火!
孙悟空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炉吃得就是这个亏,一声惨叫转向而逃。

“好好好!”那群没义气的星宿们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心猿遭火败》,他们中有些人在大闹天宫时还吃过孙悟空的亏,顿时十分解气,纷纷叫好,真是文戏武斗,精彩纷呈。
诸葛青心知这也只能吓他一吓,实则也伤不了他什么。调转龙头向着下界就逃,一看下面那只老虎居然没跑,还傻了吧唧地蹲坐在地,抬头一脸的六六六。
“跑啊!唉……算了……”诸葛青想它这四条短腿也跑了半天才这么点路,别指望了,一口把它叼起来,龙身如离线之箭,再度破云冲起,全速逃遁。

“刚才谁叫的好?”
一句平淡的问话,刚才还一片欢声雷动的云端上顿时鸦雀无声,众仙听到那阴沉的声音,吓得一动都不敢动,心中都在想着,完了……完了……那猴子又疯了……
他们脚下行云好像只是被一根毫毛穿过,突然就炸得四分五裂,众星官发出各种迥异的叫声跌落下去,无缝天衣飞扬起来煞是好看。
孙悟空站在云端之上,四下里皆是落花流水的星宿仙官,西方半片天空都在他背后映得赤红。

诸葛青听到异动,紧张地回头望了一眼,正对上孙悟空能望透十万八千里的火眼金睛,冷冷地盯着他。
尾宿截到他的身后,挡住那对寒芒,背对他道:“走。”
诸葛青想说什么,可是嘴里叼着白虎却开不了口,终是只能一扭头继续向前飞。
尾宿也没回头,只是把之前没来得及说的话,喃喃地念了一遍,“……等你去到西天,重修正果,我在天上等你回来,之后,我就天天陪着你玩儿……”
片刻的功夫,孙悟空已经逼近到了他面前,“尾宿星官。”
尾宿不卑不亢地回道:“齐天大圣。”

诸葛青不顾一切地向前逃遁着,忽然感觉有什么细小的东西随风吹来,迷了他的眼睛。
他低头一看,他左爪上那条系了死结的锦带,忽然之间化作了飞灰……


第十一章 武力担当诸葛青,嘴炮无敌大老王!



五百年前,孙悟空挑起的那场倾天之战,何等惨烈。

折损在齐天大圣金箍棒下的天兵天将,数以万计,灰飞烟灭,全都是无名无姓之辈,叫得上名号的自然一个也无——要论鸡贼,王也在天庭根本也排不上号。

之后为补空缺,天界自凡间战场上又收了一波忠义双全的将兵英灵上来,点化成仙,于凡人而言他们是超脱六道的神,但于真神而言,他们仍是草芥,是韭菜,在凡间被割一遍,上天再被割一遍,割完了一茬又原样地长出来一茬,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同,也并不在乎,只当从来没死过这么多人。



昔年,诸葛青跟着王也躲在床底下,只记得两人之间那些细碎私语,没去听外面天翻地覆……此时,那些喧嚣声紧追着他,仿佛是要把他当年的漠不关心全都给补回来,捅回来。

孙悟空的金箍棒曾是水族圣物定海神针,轻易便能搅得东海震荡,龙宫崩塌,如今在空中挥舞起来,更是山呼海啸。诸葛青的身畔风云滚动,如同天穹被捅破了,风云都被一轮漩涡席卷进去,而他只是海啸中的一尾游鱼,必须要全力向前挣扎才能逃离着波及的范围。



孙悟空没有追上来,他被尾宿星君拖住了。

诸葛青在奋力向前时听到身后不断地传来五行法术轰然倾泄的声势,地上的山脉被双人相斗的神力轻易截成数段,一声声巨响震彻寰宇,金石、水火、风雷……毫无间隙地与齐天大圣手中那支杀神灭道的神兵悍然对冲。

身后战得惊心动魄,可是诸葛青不能回头,他只能一心一意地向前飞。

被他抛在身后的战声逐渐远去,可隐约的响动仍如无形的重锤,一声声击中他的软肋,他虽毫发无伤,内在却似已被打得支离破碎……



白虎的四个爪子都腾空着,不好再乱动,他被青龙衔着在云海中穿梭如电。他抬头对诸葛青说:“一直向东,向东胜神州去。”

诸葛青茫茫然没有任何回应,他此时没有多余的心力,只是依言行事的畜力,既然白虎说向东,他便向东行。

他以白马之身走了一年,八千里的山水路,可从东土大唐到大雷音寺,足足要有十万八千里,他才刚走了一个零头。此时他以青龙的本相逆飞,不过只需须臾已将这一年的路途尽数抵消。



他们的速度极快,迎面而来的风疾如刀,王也现在修为浅薄,几乎被刮得无法睁眼,只隐约看到他们的足下像是扯起了一张巨大的黑幔,随着他们的路途遮掩过下面的山河大地,原本无论是阴是晴,都在他们经过之后,骤然间乌云密布,暴雨如注。

他忽然明白了,那是诸葛青在哭。

龙王若是在云端上落下一滴水,便是人间一尺的雨。于是,无根之水,一路倾盆。



也不知是飞了多久,已经通过了长江的入海口,三面都是无垠的深海,大地被越来越远地甩在后面。诸葛青开始逐渐摇摆不稳,他已飞过了整个南瞻部州,体力不济,但他若是坚持不住,便要带着白虎一同坠海。

“那边!”王也突然叫道,在海中央赫然有三座漆黑的小岛。

诸葛青一低龙头,向那座岛洲迫降而下,下落的速度就越来越快,他几次勉力把持,也没能完全缓住落势。

他们一起轰然撞到地上,趋势不减,龙甲在地上犁出一道长长的痕迹,碰出串串花火。



白虎被抛出去老远,幸好猫科动物对于高空落地是有些本事的,他连打了几个骨碌,滚了一圈黑灰却没受什么伤。

他就势变出人形,赶紧跑回来看诸葛青,“你怎么样?”

在那一道深壑的尽头,诸葛青龙形已散,双膝跪伏,额头触地,精疲力尽地喘息着,一只右手却紧握着自己的左手腕,用力到根根手指勒进自己的腕子,压在心口上。

他其实也没受伤,只是里面疼得难受,好像只有这么死死按着,才能保住它不会从里面碎掉……

此时,长夜将尽,星光黯淡。而就在东方日出破晓之前,他从云层之上跌下,正看见东方尾宿的九星正在一颗一颗地熄灭……



他一路上都惊惶地想着星官地位尊贵,必然不致有失;他又想王也通晓过去未来,大闹天宫时天庭人多势众他都知道躲着,如今又怎么会不知如何避祸……然而,所有这些侥幸的念头,如今也都一起灭了……

哪有什么不容有失的尊贵无匹,哪有什么千秋万载……一切皆是无常。这世间谁人不可死?何人不可杀?



他想到这里,感觉那股尖锐的心痛竟是再也压抑不下,直向上冲,张口没发出声音,却吐出一小口鲜血来。

此时被伤心的龙神招来的暴雨接踵而至,把这片焦黑土地泼成一滩泥泞,也冲淡他下颌的一行猩红。



白虎已经赶到他面前,在滂沱的大雨中扶住他的肩头,大声地问他是否安好。



诸葛青这口血一出,他自己的感觉反倒是好一点了。那心疼不再如锥一般从心头往外刺,它终于钝了、重了,一团一团地往他心底里沉。可他自己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不仅是唇上的残血,他的一双眼睛都泛着血红,周身黑气萦绕,十分吓人。

他茫然地想,是他自幼富贵骄养惯了,就被教得笃信天纲伦常,就算心里有什么不安分,也只想着在这天网之中给自己钻点空子,偷偷吸上一口气,归根到底,他毕竟还是循规蹈矩。

天上的神欺他至此,地上的妖也欺他至此……不怪他们,只怪他自己!既无心降妖除魔,又无心佛挡杀佛,是他优柔寡断,两厢转圜,最终拖累死了尾宿星君。



“诸葛青!”

王也不知叫了他多少声,他才似乎刚回过魂来。

龙神本是可以避水的,可他现在从头到尾都已经湿透了,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冲刷他的眼睛和脸颊,那一点血花也被暴雨冲净了,他的脸白得如冰棱,语气毫无起伏地对白虎说:“……你走吧。”



“我走哪儿去?”王也便想拉他起来,诸葛青却是一动不动,他又问:“你怎么样?还能走得动么?”

“我,”诸葛青说,“我回去。”

王也愣了一下,看他神色不对劲,急道:“别胡来,你回去干什么呢?”

“那你……还想怎么样?”

诸葛青断断续续地对他说:“你救过我一命,可是我还了。所有的我已经都还给你了……为了你,我现在,无处可去,无路可走……我唯一喜欢的人,也……没了……你还想要我怎么样?”



王也一怔,诸葛青的眼睛已经没有在看他了,只转头看向来处,瞳孔中血光越来越盛,他要回去,是生是死他都要亲眼确认尾宿的下落,他还要迎着那位所向披靡的妖王、斗神而去,他还有令那猴子忌惮的三昧真火,他现在已经无所挂念,准备好了以自身的神魂为祭,与之殊死一搏。

王也急忙说:“你别冲动,你现在气息全乱了,你先冷静下来。”

诸葛青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说:“你走吧,别再跟着我。”

王也拉着他,“诸葛青……”

诸葛青平静拨开他的手,打断他:“滚。”



王也束手无策,终于畏畏缩缩地说道:“诸葛青……我若告诉你,其实我……就是尾宿,你会不会好一点?”

对王也来说那毕竟是自己的骨头,虽然没指望过他能这么英勇,但即便他真的折在金箍棒下,也就如同是壁虎断尾求生,壁虎对自己那条尾巴倒也并没有太多感触。

可是他也知道,对诸葛青来说,那就是尾宿本人,听了他这话,看他的眼神特别荒谬。

不得已,王也只好开始从头到尾向他坦白。说他是如何从天际追着青龙坠落的云迹被却被阻在蛇盘山;他如何在阵外殚精竭虑,以元神为引,开启龟蝇流,想要破解那阵法,却仍不得其门;再到他如何回到天庭,遇到玉帝的阻拦,如何挖出仙骨,含了孟婆汤,跳下轮回井,投身了畜生道……



这些事情,王也从未想过要刻意瞒着诸葛青,但也觉得并没必要主动说出来,非得让他知晓自己曾经为他付出过多少代价,徒增他的难过。

诸葛青这人,特别好,不怎么记别人的坏,却把别人对他那一星半点的好都记得特别牢,总会想着报偿,王也觉得自己这头做得太过,不是什么好事,反而会吓到了他,一辈子都觉得沉。

当然他也抱了点小心思,万一诸葛青机缘巧合之下知道了,然后自己挥一挥道袍,不当作一回事,再能劝服他安安心心接受自己对他的这份好,那就十分完美了。

可他却没想到,他最终说出这件事,会是现在这样的情形,反倒像是做了什么坏事,再不说出来,诸葛青可能就要被他活活逼死了,才不得不坦诚自己这么多年以来,是有多么居心叵测,多么恶迹昭彰似的。



他尽量把过往说的平淡客观,只希望诸葛青能相信他的话即可,千万别再牵动什么激烈情绪。

他的仙骨成了神,王也至今觉得自己这根骨头挺会给自己加戏的,横插上这一脚。

他觉得这事情十分冤枉,说穿了,骨头才十岁,根本从没真的见过诸葛青不是么?他本来不该这么重要,只不过是陪了诸葛青转了一夜的御花园,在他手腕上系了一根带子罢了……不过是自以为是的深情,以及阴差阳错的误认。

结果,他突然一掷生死,就立刻变得举足轻重,成了扎进诸葛青心里的一柄刀,让他恨透了白虎和他自己。

王也继而更觉得骨头不是个东西,他可能没什么坏心,但若是真为诸葛青好,就该无比惜命,应该知道最不该做的事情就是死在他前头,更不该为他而死,留下他一个人,如此难过。



王也把一切都跟他说完了,他不知道此时在诸葛青的心里,他到底还算什么东西,至少他这个人总算还在,若是能因此,让他少伤心那么一点,也好。

诸葛青一开始只是默默听着他说,听到后来看向他的眼睛有点陌生和混乱,这眼神让王也更加心有戚戚。终于,他说完了,诸葛青像是没听懂似的,呆呆地看着他。

雨渐渐停息了,一时半会儿之后,诸葛青才没头没脑地问出一句,“这算是什么啊……”



这一个日夜以来,他一次一次倾心相待,认知却一次又一次被倾覆,这人千变万化,成了他的挚爱也成了他的最恨,一遍一遍打他的脸,颠颠倒倒已经是几个来回了。

自己这颗心,被这人捏在掌心里,晃晃悠悠,飘飘荡荡,最后连个落点都对不上。

他喜欢上的特么究竟是个什么人啊……



王也的样子错重叠影,一个个的情都深义都重,却也都一个个无可指摘地刺透他的心,一刀一箭无一不致命,但若要说比惨,他却还比不过王也自剜仙骨,舍身断后的狠绝。

所以,他的心明明这么疼,对着这个罪魁祸首,却又一点道理也说不出来。

不过,他想要与人拼命,随便什么人都好,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心倒是真凉下来了,只觉得茫然无措。



诸葛青一直觉得自己也算是个心性坚定又无畏,不轻易屈服于苦痛的人,但即便是他……终于来来回回的,也快被这位大神给折腾死了。

他慢慢退了几步,像是在逃似的摇摇晃晃地退了几步,终于开口了,“王也……你……放过我吧……”

这苦海实在太深,这上穷碧落下黄泉的,似乎并不值得……

于他,于王也,皆是如此。



诸葛青之前其实不怎么看得起唐僧,觉得他又烦又废,现在却是真心实意想跪在这位师父脚下求他还能收下自己。这段时日,披星戴月,他不怎么有时间记得起自己曾经的尊贵和屈辱,每一天踏入的都是陌生的城国,便也不怎么想起来旁人曾对他的青睐和憎恶。

他跟着几个猴头猪脑的家伙,一路嬉笑怒骂,每天醒来只要白龙马蹄儿朝西,日子好像也就这样一番番春秋冬夏,路在何方,路在脚下而已……伤疤好了,连疼也忘了……

他要什么真经?反正总无人能度他,唯有他自己度得了自己。他其实也不信有什么真经能度人间一切苦厄。但这本也无所谓。

若是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真经,就让他永远这么不知所谓地走下去,何尝又不算是四大皆空?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诸葛青退了两步,王也原本在踯躅,突然出声:“小心!”

四下的焦黑土块像是裂开了无数的干涸的嘴,一只只枯朽的手臂像被烧焦的树枝,从下面伸出来,抓着周边的地,一大群满身皲裂的丑陋怪物攀爬上来,只有一双双血红色的眼睛荧荧发亮,他们向着诸葛青和王也围拢过去,爬行的时候肢体上不断有可能是皮肉的东西,像脆裂的焦炭一般簌簌下落。

“你们,是什么东西?”它们的数量太多,诸葛青不敢轻举妄动激怒了它们,便开口询问,也不知道它们通不通神识。

“星君……星君……你真的……”怪物口部慢慢裂开,里面却是鲜红的,他的声音干哑,说话很艰难,一边说一边掉下碎块:“是谁……下雨?”

王也刚想说话,诸葛青抢着说道:“是我。”



怪物们骚动着,一片嚓嚓作响的交头接耳声渐传渐大,雨……水……是他……那个人……是龙……

为首的怪物忽然向他爬近了几步,诸葛青戒备地盯着他,“你们想怎么样?”

王也在后面说:“没关系,他们没有恶意的。”

怪物忽然跪伏下拜,大声叫道:“求您……再下一点雨……”

他嘴上的裂口因为太过剧烈的动作开始流血,可是他还在苦苦哀求,其他的怪物们也跟着跪伏下来,“五百年……五百年没有滴雨降落……我知道,天庭不允,天规可畏……可是……只要有水的话……水……这里……花果山……就还能……”



诸葛青大惊失色,“你说这是什么地方?”

怪物哭叫道:“花果山!此处就是东胜神州傲来国,花果山!”

诸葛青愣在原地,难以置信地说道:“这怎么可能……这里怎么可能是花果山?”



花果山……

丹崖上,彩凤双鸣;削壁前,麒麟独卧。峰头时听锦鸡鸣,石窟每观龙出入。林中有寿鹿仙狐,树上有灵禽玄鹤。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仙桃常结果,修竹每留云。一条涧壑藤萝密,四面原堤草色新。



“这里就是花果山。”王也轻轻说道,看向这片焦土,“我也是离开鹰愁涧之后想找一处灵地修炼才偶然到此。在大闹天宫之后,孙悟空被擒,二郎神奉命率了梅山七怪,放火烧山。从此,林树焦枯,花草尽绝。当年,跟随齐天大圣聚集花果山的四万七千妖众,如今也只剩下这千把人了。”

诸葛青闻之心惊,转念又摇头:“不对,之前大师兄遭师父驱逐明明就回了花果山的,二师兄也去过的。”

王也说:“你也是龙族,孙悟空再神通广大,有没有可能在这数日内,从四海龙王借到甘霖仙水,把山洗青,种上榆柳松楠,桃李梅枣?”



诸葛青心知龙族没这个本事,即便世上是有能让枯木逢春的仙水,比如观音那净瓶之水,也不可能拿来灌这么大的山头。

“他们去的那并不是花果山,而是离此百里的另一座山。齐天大圣下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鬼打墙障眼法,骗得了天蓬,当然也可以自己骗骗他自己。”王也说,“孙悟空以前纵然天真率性,无法无天,却并不是不问是非情由的人;再者,唐三藏前番逐他出门,虽然是误会也不免是个警戒,但他不仅在几天内杀了上千人命,回来之后反而更加暴戾嗜杀,为什么呢?一切皆有因果。”

王也忽然转向西方,高声说道:“你终于回来了,我说的对么?”



天上一点金光刺破天际,如彗星一般向着这头坠下,落地之人正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他此时样子也十分难看,金甲残败,尽是雷击火烧之后的焦痕,眼睛却如那些怪物一样瞪得赤红,惶惶不可终日。

那些怪物骚动起来,无数的血口裂开,枯焦的血肉剥落着,它们向前涌过来,大圣……大圣……是大圣……是大圣回来了……

“不是……”孙悟空近乎惊惶地左右看着它们,“不……这不会是你们!”

可是怪物们的嘶哑的声音仍欢呼雀跃地紧紧围绕着他,大圣!大圣!大圣回来了!

一声声如同收紧的紧箍咒,孙悟空惊恐地退后,却发现自己无处可逃。他看到白虎精站在那群怪物后面,把小青龙掩在身后,冷静又怜悯地看着他。孙悟空指着你:“是你!是你这妖怪的花招!”

“我什么花招都没有。”王也说,“只是知道一些真相罢了。你销了九幽十类的名册,聚集起不老不死的十万妖众,说不死也不准确,他们仍然会伤仍然可杀,只是不入轮回,直接归于寂灭。第一次仙妖大战,寂灭数千妖众,你成了弼马温;第二次仙妖大战,寂灭数万妖众,你成了齐天大圣……”

“我杀了你!”孙悟空红了眼向他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手中的金箍棒摇摆着地向他砸过来。

一道青色龙影狂啸着从他背后腾起,三昧真火炽烈地扑掩过去。孙悟空的眼睛被那火光照得狰狞又恐惧。

周围的怪物和他一样害怕火焰,凄惨地哭叫着不顾一切地向外奔逃,身上的焦皮被互相挤蹭掉落下来,被踩踏得粉碎,身上露出里面大片血淋淋的肉。

“火……不要烧……”孙悟空突然抱住了头,跪倒在地,痛苦叫道:“不要烧我的花果山!”

“孙悟空,”王也走到他跟前,半蹲下身子问他:“花果山的桃儿是什么滋味……你还记不记得?”

————————————

终章 唐僧:白龙马呢?我说我马呢?

青龙在低空蜿蜒着,他的双眼里有两团火,不止是眼睛,浑身因为散发着三昧真火荧蓝的幽光而显得通体晶莹,美得慑人。

那些怪物们畏惧他,争先恐后地拼命往地底下钻,地上还蜷缩着那只痛苦得泪流满面的猴子。此时,他似乎连站起来看看周围的勇气都没有。青龙盯着它,又在空中纽结了几圈,身上的龙鳞互相碾磨,发出刺耳的声响。

“站起来!”他逼近猴子,大声向他咆哮,啸声中喷出游魂一般的火星。孙悟空并不能抵御三昧真火,那些火星烫到他身上,毫毛发出一股焦味,却只让他瑟缩得更紧了一点。



正在逃命的怪物们,却哆哆嗦嗦地爬了回来,它们的怪叫杂成一片,咿咿呀呀听不出有意义的词句,有些伸开枯朽的手臂去遮挡,有些则不住地向他跪拜。

诸葛青没有必要犹豫,尤其是,他的愤怒和仇恨,也正在细细地烧着他自己的命。

有些怪物也转而哀求王也,他们知道这位星君曾在一年前来过此地,看到它们的惨状便说过,也许可以想办法帮他们,现在他既然真的引来了龙神,也一定有办法劝服他。

王也不为所动反而施起术法,把这些修为低微的小妖都定在当场,于是,一下场面就安静了。

王也说:“我当初只是觉得我这么吉人天相,总会有办法讨到点雨给你们而已。这事跟他没关系。你们也别烦他。”



诸葛青不甘心地又绕着孙悟空和那些小妖转了一圈,王也只是束手侧立,既不打算激他更不打算劝他,怎么都行,什么都好,只是别太难为了自己。

最终,青龙扭头一声长啸,向着天上冲起。

骤然间,阴云密布,一道电光劈裂苍穹,一声雷霆轰然炸得人耳膜生疼,接着,下雨了……

“下雨了!”

“下雨了!”

“下雨了!”

怪物们的定身也解了,顿时都欢呼起来,拿身体的每个部分去接那天上来的雨水,在积聚起来的水里忘情地打滚。

这雨把孙悟空也淋醒了,他终于又再次坐直起来,呆呆地望着天。

一个怪物抓起湿漉漉的泥土,喜极而泣:“有了水……花果山……种子……会再发芽的。”



王也也在望着天上,这人间种种的不幸,若是沉下心去分辨,所有的祸源都在天上。但这倒也不是玉帝一个神的锅。

释家自西而来,东进之势锐不可当,本土道教的根基却是山河日下,光是石头里蹦出的一只妖猴都要仰仗西天如来的援手才得降伏。那么将来,若是如来直接翻了桌,这一班羸弱的仙官天将,又有哪个能扛得下?



玉帝何尝有什么仇什么怨非得迫害诸葛青,但他也没有不得罪平天大圣又不得罪敖氏又不得罪王也的选择,只好拣了个相对比较软的柿子捏。说白了,玉帝就是不行了,镇不住了,按下葫芦浮起瓢,怎么做都是饮鸩止渴。

王也不是不能明白他的考量,但是,强敌在侧,本已积弱难返,不思同舟共济,偏生还内斗不休。

这命即便是续上了,也是伏祸无穷。



孙悟空的暴戾是被这天庭给逼出来的,诸葛青放他一马,也是通情达理。可是诸葛青……王也想,诸葛青无论被逼到什么地步,就始终都没有做出过一件坏事。

而那些坏的人,或毒,或恶,或奸,或狠……死活都都比他过得好。

他抬头望着压城欲摧的黑云之间,青龙的身影在其中翻腾着一闪而过,一天世界的模糊和滂沱的嘈杂,而风雷之间,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听见他的悲泣。



天顶之上,战鼓震震。

王也心里一惊,又要糟糕!云端里显现出天兵天将的影子:“什么人!胆敢触犯天条!私自在花果山行雨!”

数道铁索金钩哗啦啦地抖开,交织如罗网一般向着云中的龙影抓去,诸葛青错身堪堪避过,上面的出路已经被封住,他不得不向地面落下。

为首的认出了他,“我道是谁,原来是西海孽龙!”

“来得正好!”

孙悟空拄着他的金箍棒,缓缓站了起来,一道闪电,将五百年前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斗神身影顶天立地地直映云端,“来啊!战吧!”



——



诸葛青从云端降下,王也在下面追着他的轨迹,是想要接着他似的,时而跑慢了就变个老虎,时而赶上了就变个人样,真是花样频出,一番操作猛如虎。

诸葛青早已体力透支,人形落地脚下便是一软,幸好王也及时抱着了他,这一路倒也没白追,然后眼力见儿特好地把他背到自己身上,马上化了那头大白虎,向南方跑去。

这时候虽然地上雨势未歇一片泽国,天上则是战得满天神兵乱飞,按说是个天翻地覆的乱境,可王也背上了他,一边跑着,一边哼起了一首大众耳熟能详,并且特别诙谐欢快的BGM。



诸葛青无力动弹,只气得在他背上揪他的虎毛:“你把我放下来。”

“别闹,带你去个好地儿~”白虎开开心心地说,它头也不回地撒腿跑着,一直跑到无路可走的岸边,扑通一声跳进了东咸海里,就向前游。

诸葛青看这大型猫科动物下水本来还紧张了一下,看他游了一会儿倒是稳得一笔,说:“你原来……还会游泳呐?”

老虎不发猫,你拿我当病危。白虎四个爪子在水里刨着。可诸葛青看了一会儿就无语地发现,这也不能算是游泳,而是他的虎形圆润,即便四爪不动弹也跟个虎油气球一样,根本沉不下去。



这真是骑虎难下外加上了贼船了。

诸葛青也无奈,可王也游得稳归稳,这速度真是不敢恭维,他们游到比较深的海里,不仅是眼睁睁地看着飞鱼海豚从旁嗖地掠过,到后来甚至看到一个水母都一掘一掘地超到前头去了。

诸葛青不禁问了声:“那地方……远么?”

王也说:“不远。”

诸葛青问:“你要游多久?”

王也说:“一天吧。”

诸葛青扶额说:“……你省点力气,漂着就行。等我歇一歇,带你飞过去就是一转眼的事情。”

王也虎刨没停,说,“你歇着吧,睡一觉,明天肯定可以到。”

诸葛青说:“没有必要。”

王也说:“有必要。显得我诚心。”

“我看你是成心……”诸葛青沉默了一会儿,望着四下一平如镜的海面,他现在罪责又加了一条,但他丝毫也不在乎,只是茫茫四顾,一点也想不出王也还能带他往哪里去。想来,此时若不是驮着他,王也就算当一头山大王,又何尝不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他开口轻声问他,“王也,你曾经通晓古今,望穿世事,当初可曾想到过你我如今的境遇?”



“我确实是知道很多事情,”王也头也没回地回答他,“比如:唐玄奘西行要十七年后方归;一甲子后一位则天皇帝登基,大唐全境崇佛灭道,我道家之势有如被釜底抽薪,退而只沉迷炼丹;二百年后大唐灭亡;又三百年后,突厥人入侵,大雷音寺毁于一旦……”

“当然这些都只是未来的一种最大的可能性,也不是全然注定。”王也接着说道,“但是无论如何,诸葛青,至高无上的天庭也会倾覆,连不可一世的大雷音寺,也会灭亡。更何况你我于此浮世中,只如沧海一粟。无论遭遇如何,都是自然而然。关于你我的事情,我从未去卜算过,也一无所知。”

“可是……”诸葛青叹道,只是有重复道,“可是……如果……”

王也打断他说:“苦也罢,乐也罢,我想我都能全然接受。我们不用像如来这么事儿妈,还非得凑个九九八十一,多不得少不得的。但是我心也诚,玄奘向他求经,我就向这天地,求你。”



诸葛青趴在老虎宽厚的脊背上,虎毛暖烘烘的,就是刺得他脸颊和脖颈微微发痒,其下一条条肌理分明的背肌,因游泳的动作而有节奏地着张弛着,他说:“……我从不信有什么真经能照人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的。”

“大乘经卷确实是有的,可关键还在人。至于人呢,就在一起走下的……这一路。”王也沉声说道,“我知道我是挺烦人的,也坑得你够呛。可我就是因为这么想的,才非得这一路都追着你。您能不能多担待下?”

背上的人没作声,良久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嗯……”

王也扭头去看,可能诸葛青实在太过疲惫,竟是伏在他的肩背之上已经睡着了。



等诸葛青再醒来的时候,发现王也已经化了人形,化得无懈可击,只不过又多了这一日,他的耳尾已然不见,正背着自己在一处小市镇中行走。

旁边的凡人虽然对此有些好奇,不过也就仅止于多看上一眼罢了。

他一窘,挣了一下,从王也身上跳下来。

王也笑道:“行啦,饿了吧?”

说着,从怀里掏出荷叶包解开,往他手里塞了个热乎乎的吃食,诸葛青低头一看,长相无甚出奇,似乎是烧饼里塞了肉。

王也说道:“驴肉火烧。”

“啊……”诸葛青恍然大悟,想起来了,咬了一口,眼睛便睁开了。那烧饼酥脆,肉汁鲜香,他不由赞道:“还真挺好吃。”(PS驴肉起源于明朝,这时候应该还没有,但是忽略这个bug吧)

王也大喜,把荷叶包摊平在掌里,“你喜欢吃还有啊。”



诸葛青的人形虽然看着是个清俊秀雅的公子,本体却是一条能吞下一头鹿的龙,区区十个火烧,他真能吃得下,只不过身为人,总得注意点形象,讲究点吃相。

他们找了一个路边的小亭子,王也给他托着,看他一个一个吃,表情就跟养肥等宰的饲养员一样慈祥,看得诸葛青心里毛毛的。

他忽然想起来,他吃王也的投喂,好像总是会有点后果的……于是最后一个,他本来都拿起来了,又惴惴不安地缩手放回去了。

王也说:“吃饱了?”

“嗯……饱了……”

买了也别浪费了,王也便把那最后一个也三口两口解决了。人肉抱吃,驴肉套吃,要儿龙肉告吃。



吃饱喝足了,诸葛青看着这小市镇,大约是在冀中,可这来来回回的人实在是看不出有什么特殊之处,就算大隐于市,凡人多的地方的确会扰乱一些天庭的耳目,也实在算不得什么安全的地方,便问道:“你想带我来的就是这里?”

王也此时舌头卷得比平时还厉害,“差呣多快到了。”

他带着他在坊间七拐八拐的,来到一处十分普通的农家小院,绕过了篱笆又向后拐,一直走到后面一片小竹林。

“就这儿。”

这片小竹林闹中取静,却也就是一片没人打理的小野地,算不得什么洞天福地。除了自然长出的野竹野草,似乎别无他物。

“嗯?”诸葛青忽然偶然地看到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被人丢弃在这里的旧葫芦瓢,可是诸葛青却莫名移不开自己的视线。

那半片葫芦,比成人的手掌稍大,凹面朝上,一半都已经渐渐埋入了土里,盛着一瓢之前的雨水,晨光透过枝叶斜斜投下,照得雨水清冽透亮,斑斓炫目。那光晕时而晃动一下,原来是从竹叶上滴下了清晨的露水。

“这是?”

王也笑说:“这是我的中海。”



东南西北四海之外,哪儿来的中海?

王也拉上诸葛青的指尖,后者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他带着嗖地一下变得犹如蜉蝣一般小,向着那瓢水中潜下去。

那水竟似深不见底,别有洞天。

诸葛青衣袂飘然,脚尖缓缓降落到一片柔软的白沙上。他的双眼睁开了,错愕地看着环绕着他的一切。

在这一瓢水中,这是一片怎样绚烂的海。



宫楼亭台,带着各种纷繁的华彩,鳞次栉比地在他眼前立起,层层叠叠向前延伸,由长长的虹桥相互连接,每一处飞檐翘脊、扶栏立柱,都镂空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勾色斑斓绮丽。

几人高的珊瑚树,艳过陆上桃李,海草顺水妩媚地摇摆,琼枝玉叶,各是各的浮翠流朱。

鱼虾蟹贝也悠游其间,鱼摆动尾鳍,虾弓身跳跃,姿态各异,栩栩如生。

诸葛青目眩神迷地向前走了几步,穿过那高悬这“水晶宫”三个字的宫门,踏上一眼望不到头的虹桥驰道,终于是喃喃说出一句:“真是……难为你做这一切了……”



这一瓢中海里,是一座剪纸做成的龙宫。

水下所有景致,一道纹路,一条游鱼,全都是王也用纸仔细地刻绘出来,再施以术法,虽然不足以乱真,却比那夜月光之下荧荧灿烂的珊瑚礁都更加冶艳动人。

像是站在画里,更像是沉在梦里……



“这儿给你的水晶宫。”王也故作谦虚地挠挠头,“水平有限哈,我也只能做到这个样子了。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反正都是纸做的,你哪儿不喜欢,团吧团吧不要了,再重给你剪一个。”

他看诸葛青仍没说话,心里隐约有点发毛起来,也是,再怎么花里胡哨说穿了也不过是没人要的破水瓢和几张纸罢了。

他干咳着给自己找补一下,“咳咳,虽然就是点儿唬人玩儿的玩意儿,不过好在,出门右转就能吃上驴肉火烧。你不是……也挺喜欢吃的么?对吧……”



诸葛青这才低头,嘿嘿笑出声来,“在水里吧……还是有件事挺好的。”

“怎么?”

王也懵逼地说,可是诸葛青忽然回身拥抱了他,身子柔软得几乎缠上了他。

他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我都被你感动哭了,你也看不到。”

“嗐,不至于啊,不至于。”老王重新得瑟起来,嘴贱地说道,“那打今儿起,你就不是西海三太子了,是中海三太子妃!”

“……行了,现在一点儿都不想哭了。”

“不哭多好呀,以后都别哭了。”

那人回拥住他,指尖不小心触到他发间重新长出了的龙角。

才半寸的长度,摸起来像极了一支稚嫩的珊瑚枝桠。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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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评

太nb了……  发表于 2022-6-19 00:05
太太简直是神仙啊啊啊啊这篇设定我太可了  发表于 2021-7-25 1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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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5 01:26:17 | 显示全部楼层
花果山相关剧情来源于《西游记》,和原著不符的地方全部来源于《悟空传》




加一段,算番外吧,让大家放心,骨头好好的:






“肯定就在这一带!人掉哪儿去啦?!”

心月狐和一干仙家刚才都摔得灰头土脸,半点神仙的风采也无了,可是狐假虎威的威风没倒,一巴掌把娄金星君的狗头按在地上吃了一嘴土,“你快闻闻!”

娄金狗挣扎起来大骂:“闻个屁!前面砸出来这么大一个陨石坑,你瞎啊?”

心月狐一看前面不远的地方果然有个巨大的坑,就扔下了娄金狗跑过去沿着斜坡向下滑到底,坑底下都是碎石,人大概是给埋住了。

他赶紧用了些法力将碎石浮土掘开,没几下果然就挖出个三尺来长,面朝下埋着的人来。



肯定挖错了,单看这身形就对不上,但既然挖出来了,总算也是个人,上天有好生之德,总不能再埋回去。

心月狐把人翻过来,本来也想顺便救上一救,可刚看了一眼就皱着脸“噫~”地嫌弃了一声,“这什么孩子啊,这么丑!”就像不当心捡着了个蛤蟆,一甩手就把小孩扔在一边了。

其实这小孩小分头,三白眼,搁在普通人家也不是丑得十分出众。只是心月狐是个颜狗,平日里看的都是天上有地下无的仙女仙官,眼界和审美被惯得又高又刁钻。

他觉得人要是长得难看,往后人生路途也坎坷,所以是死是活就看天意吧。



那小孩本来还神智未苏,被这么一颠,倒是彻底醒了,骂出一句:“孙贼!”

这语气却耳熟,心月狐一个激灵,又跑过去一看,那小孩清醒之后,盘膝而坐,四方天地灵气骤聚,他的身形也日长夜大,不过一个周天就恢复了个双十年华的青年模样,可不正是帅裂苍穹光耀九州的尾宿星官么?

心月狐单知道女大有十八变,没想到男人也有春天,“唉……打了眼了……您恕我眼瘸。”想必尾宿是已经被金箍棒打出原形,幸好是没打成粉身碎骨,他落到地上,此处灵气又碰巧还算充盈,才自行又囫囵恢复出了个幼体。

尾宿冲他挥手,“这事就此略过不提了,你以后也别拿我幼时长相说事。”

那都是一帮什么人,只要有个关键词,还不人手一图,乐呵呵交流上几万年。



心月狐赌咒,绝不再提,转入正题,“你没事吧?没打坏了哪儿吧?”

尾宿说:“骨裂而已。”

心月狐说:“哪儿啊?”

尾宿说:“我浑身上下,就一根骨头……”

心月狐干咳了一声地说,“你已经知道啦?其实我觉得吧……”

尾宿说:“你不用担心我,就是仙骨化身,也没什么。我从来没把自己不当尾星。”

他没说下去,诸葛青得有人去守,可是星位也得有人守,但如果可能的话,他却想跟那头白虎换换,宁可茹毛饮血,风餐露宿。



“你这话说得很在理。真的,要我说,你比那货好多了,他根本就不是个东西,就为了一个人,把什么都抛下……”心月狐低头叹道,“我……我们二十八宿,从天地初开到如今一起几万年,别说是一个人了,就算是凡人王国兴衰朝代更迭也只如朝生暮死……难道这都比不上他见那条青龙三面?”

尾宿摇头作罢。

“孙悟空……他们那边怎么样了?”

“你把他拖得够久了,诸葛青带着老虎逃了。”

“嗯。”尾宿心下稍安。



心月狐说:“你就别管这事了。你现在也知道你是仙骨化身,所以你的仙气比我们都更精纯,但因为没有肉身缓冲,却也更脆。你这一裂伤便是直接伤及了根基,随我赶紧回天上,先去告那猴子一状,然后寻个灵气充溢之地,好好休养个几百年……唉……也不知道能不能修好……”

尾宿说:“告状也是无用,也没人管得了他。而且,我觉得吧,这猴子不太对劲。”

“他就是野性难驯,唐僧之前就是因为他连伤三条人命,杀业太重不敢留他才将他逐走。”

“那不一样,那是尸魔设计他。”

心月狐说:“可是人要是受多了冤枉,有时也许就心一横,不如干脆就做了,也不枉担了这罪名。”



尾宿虽然觉得未必是这样,但自己现在也实在管不了这事了,“行吧,我们先回去吧。”

心月狐看着他的神色,忽然道:“王也,如果有一天……你还是会走么?”

“我不走啊。”尾宿看着他,“老狐,你有个道理说的特别对,就是只有在天上,才有力量去转圜。跑下界再好,至多不过独善其身。”

心月狐说:“现在青龙都跑不知道哪儿去了,你还想转圜什么?”

尾宿舒了一口气:“这天地啊。”

“天地?”

“你不觉得,这些事都不对么?老青不应当受这些罪,我自己也不应当,百花羞不应当,奎木狼也不应当。”

“那什么才是应该?”

“很简单啊。喜欢的人应该相守相伴,好的人应该平安喜乐,路途应当无凶邪侵扰,人应当只要愿意就可以走到天涯海角……天道不就应该这么着么?众生皆苦……这不应当啊。”



心月狐大气也不敢喘,“你说这话,开欺天了么?”

尾宿说:“没啊。我要连这话都不敢说,我还能做什么呢?”

心月狐说:“我收回刚才的话,你比之前的老王还疯,不!比孙猴子还危险!你这所图也太大了,”

尾宿笑道:“可我有不知几万年呢,慢慢去做,慢慢去改。”

他转念又想,那时候……我那肉身和诸葛青,早已都不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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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神仙!!  发表于 2020-10-18 1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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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5 02:00:30 | 显示全部楼层
啊如花老师,漏了一段呢不知道是不是被吞了,就心月狐和老王躲起来嗑瓜子被发现那段;还有尾宿下轮回井孟婆冒出来说要喝孟婆汤那里,“王也失了……”少了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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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5 02:53:18 | 显示全部楼层
台可爱了这篇5555,这个梗真的好妙!!!我永远喜欢大脑府和青龙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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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想看虎艹龙的详细过程啊  发表于 2020-10-18 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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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5 03:15:15 | 显示全部楼层
浮生一呛 发表于 2020-7-15 02:00
啊如花老师,漏了一段呢不知道是不是被吞了,就心月狐和老王躲起来嗑瓜子被发现那段;还有尾宿下轮回井孟婆 ...

应该是我复制太快没拉好TAT明天再改吧
谢谢告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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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5 08:24:27 | 显示全部楼层
嗷,这一篇真的,戳心戳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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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5 09:40:16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篇……看得我稀里哗啦的,最开始我还以为是什么沙雕文,看到后面,淦,眼泪止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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