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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青】我有客从远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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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取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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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8-2 17:01:1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仍铭记我遇着诸葛青那一年。我可以翻出很多词儿来描述这个眉清目秀的狡猾狐狸——蓝色眼珠儿的诸葛青,修补衣服会扎了手指的诸葛青,梳头发时咬塑料牙刷的诸葛青。把男式高跟鞋鞋跟掰断了画画的诸葛青,抽烟前挤爆珠玩儿的诸葛青,在杭州郊外找着废旧火车铁轨的诸葛青。摇摇欲坠的诸葛青,屹立不动的诸葛青,把台本撕成了鹅毛大雪的诸葛青。永远死去的诸葛青,永远不死的诸葛青。
  我的诸葛青,不属于我的诸葛青。


  老爹在我二十出头时责令我继承家业,可我终于厌倦尽了京城里的无尽破日子——于是我选择了出家。山上的日子并不好过,然而清风明月如往常,自然之气把你吞尽,你生来便出自这肮脏又洁净里,没得抱怨。因此我原以为我可以忘掉许多尘世里的麻烦事儿——我以为,皆是我以为;我以为我可做到的事儿可太多了,出世须尽了勇气,可入世显然更难办些。
  现在我仍然会想起诸葛青——在盛夏时分山上梧桐树底下乘凉时——师兄递我一瓢水,摇晃起来清澈透明飘出绿叶气息;而我又从那浮动水面看见诸葛青倒影,蓝色眼睛的,长头发的,眯起眼睛的,吵嚷的,微笑的。在月夜,在水底,在那道馆悬乎天顶下——我说,老青,你怎么还没走呀。


  我第一次遇着诸葛青是冬天雪下得很大的那一年——也就是08年的尾巴。我后来时常想为何我会对那一年冬天记得如此清晰,甚至到刻骨程度;约莫是诸葛青这人属实太邪门,他是个演员胚子,我看见过他让电影脚本在手里胡乱碎作大雪崩溃模样。说下雪——终究掺杂想象力,可他的确让我见识了一场虚拟斑驳的迷你雪景。而青做这事儿时又恰好挨上一个冬天——08年的冬天。
  诸葛青第一次与我说话是张楚岚那孙贼摆了十几根红心蜡烛追求冯宝宝那次儿——那时冯宝宝是个体校的女大学生,现在她年纪该做母亲了;她那时穿脏兮兮外套和白色衬衣,怀里抱一个同样旧的篮球。
  张楚岚追女孩要找兄弟给他把关,生怕未来媳妇一铁铲给他埋结实——于是他找到我与诸葛青。我专程从北京飞到天津,而那诸葛青与我一般年纪,那时似乎在上戏读书——一个未来的好演员。他的确让人觉出惊艳,有白皙皮肤宝蓝头发,笑起来是春风洋溢得都一缕缕化开。那时,诸葛青问我:鄙人诸葛青,您怎么称呼?
  我想了一下,随便回答:得,你就叫我小王罢。
  唉,成。诸葛青笑着回答,然后他对一旁张楚岚说:你这个富二代朋友有点意思的。
  碧莲,你牛的。我心想,估计你在外面就成天吹我富二代来着;而张楚岚笑着把诸葛青那张好脸推开,赔笑道,老青你别和老王闹!行行好,帮我出出主意,咋让宝儿姐多看我几眼?
  诸葛青给了很有偶像剧剧情的建议,然而俗套极了:游乐场摩天轮,水族馆海豚馆,电影院恋爱片。三选一,门票都给权买好,必定有一个可翘动冯宝宝铁石楞子一样的心;然而张楚岚这家伙直得一逼,嚷,这有点俗啊,老青。于是他采取了我更直男的建议——在冯宝宝宿舍底下摆了一百多个心形蜡烛。那破红心蜡烛还贵得很,一个二十块;诸葛青说与其花这冤枉钱,还不如去看场便宜电影。我自认有罪,回答:不错。
  碧莲听说最后仍让冯宝宝埋了——没出人命,问题儿不大。然而最后那几张门票电影票到底浪费不得,于是我与诸葛青去一一打卡了——电影院爱情片影厅门口,俩大男人争论买焦糖爆米花还是海苔爆米花;场面可他妈美死了。
  后来我问清楚了——诸葛青很久之后方与我说:老王,你就是个木头脑袋!当初咱俩看电影,你看电影,我看你——你傻不溜秋就是不知道。
  这一套稀奇古怪说法仿佛卞之琳——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得了,这我哪知道。我笑老青:我搞不懂你们这群艺术家的想法来着,你倒觉得挺浪漫不是?
  只是在我与诸葛青去这许多地方后,他将要回上海去了;离开前他拎黑漆漆手提箱站在机场门口,我看见他身后开阔湛蓝天穹上正有飞机卷着云拉出一条黑板粉笔样描摹出的白线。那时诸葛青仍眯着他那双得意好看的眼睛,对我道:老王,欢迎你冬天来上海玩儿。好地方,有夜生活。
  于是我向诸葛青道别——挥手送他离开时我始终望他眼睛。他偶然的那一睁一眨被我捕捉,眸子里紫阳花揉成浆水样蓝;与诸葛青交了视线的人恐怕要被那眼睛所刺伤的——太美又太痛了,像被小姑娘手掌包起而盛开的一束花。我那时不知为甚么诸葛青指明要“冬天来”,后来我逐渐明了;我在冬天可见到最真实的他——我不晓得这是不是亦算得青的一种告白方式。青总说我错过许多次许多次他无声胜有声的告白。我不晓得。
  但是那年冬天我稀里糊涂去了上海——我以为诸葛青会忘了那随心之语。我怎么想来着?我当时给自己扯一个随便解释:间歇性魔怔罢了。
  然而我在上戏校门口找到了诸葛青——黑色大衣藏青围巾的诸葛青,站在那门口乱糟糟草丛边上朝自己手掌呵气,然而他十根手指指尖仍旧给权冻得通红,像一只圆滚滚刺猬。是的,一只刺猬——碰不得抱不得的,拔掉尖刺是杀了他,深情拥抱是杀了我——但我那时怎样做来着?我选择后者,几乎毫不犹豫;我冲上去抱住了诸葛青,他竟没有惊讶,只是把头埋在我颈窝里笑出声来:老王,你可算来了,真让我好等。


  后来傅蓉告诉我——就是他们表演系挺好看的那个小丫头,与我唠唠叨叨说:也总你可算来啦,自入冬以来,阿青就跟个傻逼一样天天下课就站在校门口等啊等的。望夫石呢。


  那个冬天我权待在上海,因而有一门选修课惨烈挂科。然而我看见了诸葛青的另一面,我坐在学校礼堂最后排,看镁光灯下穿着单薄衬衣指导周围的诸葛青——他握着两叠皱巴巴剧本,说,卡,重来——刚才那个镜头也重来,咱们这儿一个中景就够了,别整这么多虚头巴脑的破特写,巴斯特基顿要哭了。
  诸葛青其实是作为演员参加排练的——导演另有一人。不过我可看出,那人恐怕不如诸葛青上道,实在是天赋乏乏,怕亦做不出甚么好玩意儿来;诸葛青给周围安排妥当了,就走上台准备着入戏了——我远远听见那舞台上有人催他,诸葛,你快一点儿。我看见诸葛青笑一笑,答,行;随后他低头,把自己手里剧本撕了个粉碎。
  靠,孙贼,胆儿真大。我如是想,然而我接下来看见诸葛青突然跪下来,那身形颤悠得宛若一片天鹅羽毛——我依稀记得他在这剧中要扮演一个将被毒死的人。我那时真以为他要死了,然而他缓缓抬了头,念出那堆砌许多雾霭连绵的台词,半睁眼睛里是甚么来着——不舍与深刻。我从此深以为诸葛青是一个极有天赋的人,他把台词一句句撕成了雪花,然后雪花将他吞没。
  然而只一瞬,那种张狂的凄惨就完了。诸葛青突然从地上爬起来,端正了神色,拍拍自己膝盖上尘土,对着那做摄影的同学嚷嚷:好了么,真麻烦,我急着带我朋友去外滩逛逛。
  拍完那段后,诸葛青请了半天假带我去外滩玩,走到一半天上却落雪——从柔软飘絮一直漫成冰冷的砂。诸葛青没戴手套,我看见他如玉洁白手指上有许多细小伤口;他说,不碍事,那是订剧本的钉子没订好,手上偶尔会给勾出血来。随后诸葛青望了眼鼠灰色天空,喃喃:太冷了。
  我说,你把手给我。然后诸葛青眨一眨眼,似乎很得逞般地笑了,握住了我的手——他说,老王,你偶尔也会机灵一回嘛。
  之后几天雪落不停,大雪封城,我因而回不去北京参加期末考了。诸葛青那几天亦没住宿舍,死皮赖脸蹭来,和我一起住宾馆;他侧躺在床上会玩自己长到腰的头发解闷,翻看修改那些装订简陋的台本,或傻兮兮地趴在床垫上做鲤鱼打挺。
  我看了诸葛青写的剧本,一个十分艺术十分诡奇的故事:一个性别错乱的男人在误杀自己的同性爱人后,服毒自尽。旁边分镜本也随手摊着,铅笔草图堆得密密麻麻,可惜我是一介粗人——至少在电影艺术上我几乎一无所知。我可做的只有在诸葛青每天午睡时,用手指为他压平台本上那些装订不齐的一个个亮银钉子。
  然后诸葛青不久便醒了,冷不丁从身后搂住我——我笑:您老又在做啥啊?撒手撒手。他这时就像极一只皮毛光滑的鼓励,水一样拢上来,亲近狡猾得很,普通人惹不起。
  诸葛青耍无赖一样地笑:我在抱你啊,清华老王这都看不出来?
  随后诸葛青就会凑过来吻我了——永远如此,属实没甚么新意。他吻人跟小鸡啄米一样,轻巧伶俐,坏得很;我总是很难体察到被他爱着,或爱着他。他太能折腾,如同一只反覆无常的蝴蝶;晚上我总抚摸他腰侧,吻他脸颊,玩他头发。青这会儿总笑:老王,你这会儿永远那一套,乏味。
  乏味——乏味亦是乐趣——乏味是回忆的极致充盈。爱情乏味一点儿才有续命可能。傅蓉有一次与我说,追忆似水年华哪是似水年华,明明是在追忆过去不起眼乏味而又不再来的一切。这乏味定义就是她那时引出的。她那会儿改剧本要把自己脑袋上毛都给挠秃,许是想走普鲁斯特老路,结果败北八百回,已到了从教学楼上一跃而下的悲痛地步。我劝:小姑娘,算了罢,整个好打理些的来就得了。
  我不确定诸葛青是否亦这样想——最终是认了,和他交朋友,没秘密啊。我和诸葛青一起在宾馆住一周多,玻璃窗外边是风雪交加,那是我记忆里至今最大的一场雪,一出门就给糊一脸丧事儿白纸碎屑般冰花;诸葛青却总走到窗边去,把薄薄纸张按在玻璃上写作。他总说,演戏要一些凉意,刺痛人的,抑或刺骨的;他在这两种凉意中择了后者。我并不大能分辨其中区别,大抵是艺术家心性。
  冬天快过完时,我起身回北方去了。诸葛青来送我时笑盈盈的,说下次请我去浙江他老家看看;我想了想,无奈道:那你可千万别再蹲家门口死等着了,冻成个冰人,怪可怜的。
  诸葛青倒是无赖心性,笑答:那你记得要来。
  我在机场回头时又看见笑起来的诸葛青——让女孩乐开花的那款笑。他身后机场外边是灰绿色旷野,说不定里面还有几个未让人清理干净的南瓜;我又看见飞机了——像瘦削燕子样,从诸葛青脑袋上不大不小天空版图里飞过,留下那突兀白线。我说,老青,下次见。
  诸葛青却说,老王,我等你。


  后来我在北京偶遇着张楚岚。他头发扎得利索清爽,笑盈盈牵着冯宝宝右手问我:老王,这京城里可有些吃食好的店子么?宝儿姐老吃不到称心零食。
  我回答:得,你不如带冯宝宝去吃外面那胡同里面卖的红豆双皮奶。好东西,我原打算等老青来,带他去吃来着的。


  于是我去浙江时已至夏天。是09或10年的夏天我早记不清详末,或许青会为我记着——他在许多方面较我聪明太多。我是个时常愚笨起来的家伙,空有一个可解高数的秀逗脑子;诸葛青是太机灵了,有时我会莫名觉出可怕来。
  诸葛青邀我去浙江,却不是去兰溪,而是杭州。他说,兰溪你只逛我老家就得了,杭州倒是个顶好的地方,有吃有玩的,适合京城养生老大爷。
  我被他逗笑。那日诸葛青穿了一身帅气西装,只没打精致领结;他脚上黑皮鞋带高跟,看着怪异,然而他踏上走起来却有天鹅引颈之姿。诸葛青时不时见我便笑,调侃道:老王,衣品愈发老年人了啊。
  你也不嫌热。我笑了。
  然那天我们亦没去甚么旅游景点,诸葛青怕热闹,可却向来爱凑有趣热闹,美名其曰不听八卦;张楚岚说这大抵算得上吃瓜猹猹的最高修养,只吃别人家瓜田里的瓜。真真是一个很有原则的吃瓜孙贼,我听罢深以为然。
  所以那天我们去找了铁轨——诸葛青说他想找一个很好很绝的景儿,最好四下是通透亮敞的无人之境,远处麦田群鸦呼啦啦飞过,他再说一大段浪漫情话。我疑心这情话恐怕并不对我诉说,而是这狐狸又新写甚么奇怪剧本,已到死线边上,着急演绎出来;然而我依旧陪他寻,坐着公交车寻到犄角旮旯里去,才终于被我俩找着。
  诸葛青找到了,在那杭州郊区,几个光秃秃电线杆子后,我们终于找到那乱草之中废弃褐色铁轨——我那时心里突生了无名猜想:难不成我也算得诸葛青寻到的铁轨一桩?他乐意把人间作戏剧情节抛掷,而从中若得到乐趣自是十分好的。我并不打算过问诸葛青。
  如果是张楚岚与冯宝宝入了此情此景——那冯宝宝该是活脱脱的安娜·卡列尼娜,躺在荒凉里面,而那黑色瀑布头发顺铁轨舒展开;赤条条天空从她身上碾过去,把她从此压碎了。张楚岚必定会哭,捧着他黑色长发的爱人——旧电影里无声的哭号。可我不认为我会哭诸葛青,或换一种说法,诸葛青亦不大乐意为我哭得梨花带雨似小女娃。
  诸葛青找到他的铁轨,我却看见他脱下自己皮鞋,掰断鞋跟在生锈铁轨上涂画。我凑上去瞥——他用那脏鞋跟,歪歪扭扭刻一行字:王也到此一游。
  我开口阻止他:靠,老青,你这也太不厚道了罢?
  诸葛青笑个不停,那头发顺风从他脸颊千丝万缕飘散了;那天的风真像京城里的风,气流里有焚烧纸张的干燥香气。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附近一户人家死了唯一女儿,把纸钱哗啦啦烧得如同庆典。极致繁华与极致荒凉向来是相通的。
  然而那刻我眼里只剩了诸葛青那似笑非笑面容,他嘴唇一开一合,辩解道,我哪有。


  我们离开那郊区回市中心时,诸葛青突然又问我:老王,你会再回这地方寻那个标记么?
  我没回答,只看见诸葛青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我才知道他会抽烟,抽凛冽寂寞的薄荷烟;我老早便觉出诸葛青身上有烟火深处超然脱俗,然而人活在世,太清高要死人,太俗套反而活得潇洒自在。我目睹诸葛青挤掉了那香烟里爆珠——随后我伸手挡了他动作:别抽烟,对身体不好。能多活几年,总归是好的。


  之后一年,我又有邀诸葛青来北京玩好几次。他却屡次皆不来,嚷嚷北京人果然好客,可惜自己事儿多烦忙得很;我顺着电话电流声听见他那儿似乎有许多声响,于是我问:拍戏呢?
  嗯。诸葛青答应一声,随即道:劝你现在要个签名,再过几年我出道了你再要可得从上海排到北京。
  之后我与诸葛青长久不再联系了——他似乎真忙得很。只是我老忘不了诸葛青带着细碎伤口的手指——怎样描述,玻璃模样的,脆生生几根;你要摔碎它简单得很,可唯独无法掰断它。我后来给张楚岚打了电话:我决定今年冬天去一趟上海。
  张楚岚问:找老青?
  我沉默了。
  然而我终究是去了,于是那年十二月中旬,我在上戏校内找着头发愈发长了的诸葛青——他却已不做演员,甚而连校内排练甚么也不再跟去。那时据我们二人最后一次通话只过去一个半月;我望他眯起眼睛,问,老青,你这是咋回事儿?
  诸葛青见到我似乎十分惊喜,然而他很快地平复了。我看见他扯出一个笑容:没事儿,老王,没事。做个演员多没劲啊,是不?
  后来我去询问傅蓉才晓得——这臭小子把他导师揍了,他导师也是小人心气,一下封了他前路。事情原委不好言说,但说来倒也简单——说难不难说简单不简单,似乎生有一副好皮相的人总有如此烦恼;反抗似乎要比不反抗好许多,有人没反抗,渐渐死在花白床铺上。有人反抗了,落得诸葛青如此下场。
  我知晓诸葛青虽有不少心机儿,免不了其中真性情——可真性情向来是委屈说法,要遭受了侮辱才方有“真”一字,入世到底有如此烦恼。怎么说你呢,老青——总算不得霸王别姬,你又不是程蝶衣疯魔相,无人逼你“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身”——如今却有人妄图拿烟杆子捅你嘴巴。
  自那时起,我似乎觉得诸葛青生来便一个高超戏子——不至于蝶衣最后把梦境现实混淆种种。然而终究是天赋与心眼儿纠缠在一起,跟缝衣服似的,缝缝补补拉不开了。
  我从此不再见诸葛青背台词模样——然而他手指上给钉子刮擦的伤害不见有一处消,偶又冒出一二道新口子来。我猜,他许是不甘心;天才总要为一切冠冕堂皇的不屈而心下忿忿,若寻常人尚且不至于如此敏感罢了。
  那一年冬天我在上海租了个小公寓,离上戏不远,中间只隔一菜场与两个十字路口;诸葛青亦从学生宿舍搬出来,与我住了半个多月。那段日子我可算得上幸福,我与诸葛青看电影,他抱一个大抱枕吃炸薯条;我看见他孩子一样掀起窗帘看外面风雪,手指敲玻璃上融化雪花;我远望着他读书,翻页的两根指尖沾有未擦干咖啡渍;我看见他嘴里咬牙刷,懒散地对镜梳发。我应当幸福的——可诸葛青幸福么?契诃夫是戏剧天才,说人并非每一刻都在开枪自杀悬梁自尽,都在谈情说爱谈聪明话,只不过是吃饭——仅仅是吃饭时,有些人的幸福就形成了。或有些人的生活就毁掉了。
  诸葛青手上小伤口又增多——见鬼了,这狐狸孙贼到底把那些钉子扎歪的台本藏到哪儿去?诸葛青,你究竟可有一刻钟真正幸福过么?
  有一天我发神经般没头没脑问他:你上京儿么?你说你心已不再演戏,可难得你这么白净,何不来京城学点唱腔?
  诸葛青嘴一撇:哎呦喂,老王,我老南方人了,你看不起昆曲是么?
  可我看得出诸葛青并非不爱京剧——和我逞呢这哥。于是我叫我爹弄了一套挺贵的京剧戏服来,旦角儿的花衫,绫罗绸缎都打得精细;诸葛青受到时人整个傻掉,那沉甸衣服就从他手里唐突滑下来——摔落领口几枚琉璃珠。
  我凑。诸葛青看着那几粒珠儿在地上咕噜噜滚好几圈,不自觉骂了句:靠,老王,我赔你这衣服儿岂不是要赔到死?
  你大爷的,这衣服我送你的。我笑了,在诸葛青眉心用手指弹一下:我找人来补就是,你别放在心上,老青。
  然而诸葛青执拗地自己补了那衣服——我借着雪花一片片坠地而死带来的光,看清楚诸葛青小姑娘样坐在公寓窗边缝那几粒血滴模样的琉璃珠;杜鹃啼血猿哀鸣,美得凄惨。诸葛青用那正红颜色针线修补那衣裳——我真不好意思与诸葛青说,若这衣服被他祸了或抚摸过,这衣服用处便已尽了。
  我开口说,老青,窗边冷。
  但诸葛青不再回头看我了——他终于睁了那湖蓝色眼睛,仿佛两颗打磨过的鸽子蛋。你在想甚么呢,老青。我意图伸手去拥抱他了——难得浪漫。这是诸葛青总挑来调侃我的词儿,然后终究是一个悖论罢了;我不敢抱他了,抱他一回,我身上就给他那身躯所带的天生尖刺给扎得千疮百孔——而他会死么?我把他的刺以我肉身权拉扯出他体内了。他会因此而死了么?
  所以那时我没有拥抱诸葛青——老天,我多后悔我当时没有拥抱他。


  后来我回北京,常给诸葛青打电话了。他明白我来意,总在电话里狐狸样狡黠地笑:老王,怎么突然这样待见我呀?这不像你呀,啧啧啧。
  我苦笑,撑面子罢了:还不是因为你不愿来北京,老大爷也要给你熬死了。
  在后一年冬天,诸葛青终于愿意来北京玩。我去机场接青时,发现他站在机场二楼,身子靠在栏杆边,摇摇欲坠宛若一轮即将坠落的月亮,扑通一声溺在水里了,钟情月亮人还要费力给他捞上来。那时诸葛青眼睛是痴痴望那玻璃窗外边,似乎在看天——亦也许在看窗户本身。有时连人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所望究竟是何处,明白客从何处来,似乎就已十分足够了。
  我真怕诸葛青会从那人造悬崖上落下来,于是我冲他喊:老青,你小心些!
  诸葛青低头了,他睁了眼睛看见我——操,诸葛青那晶莹如琥珀的蓝色眼珠又在看着我了。那些长长长,可长到死的海岸线;在诸葛青看我那一眼时,全没了,腐木那样化没了,是山崩海啸。
  诸葛青倒笑得自如,笑道:担心啥啊老王!我又不会自个儿跳下来!


  我迎接诸葛青去,他依旧那样漂亮的好面容,只不过瘦许多,让人动容了。我笑着与他说:贵客啊,总算愿意来我们这小地方看看了啊,老青。
  诸葛青也笑着拍我肩:真有你的,那可请您多担待些了,老王。毕竟我好歹算个远方客人嘛。
  于是我那天带诸葛青去吃那红豆双皮奶,那店里大爷见我十分眼熟,守不住话地直问了:小哥,这是您总提的那位么?客从何处来?
  诸葛青接了那点心盒子,倒是大大方方向老人作个揖:客从远方来。


  那一天其实并不是晴天,可我却隐约觉得那日光芒太过刺眼——后来我才想起,约莫是雪光;古来自有囊萤映雪一说,即使没甚么道理也只能寻一个如此解答。那一晚我与诸葛青在外面吃了饭走回我家去,我与他一前一后走着,中途诸葛青顺利去了家药店,说认床,要买安眠药多少糊弄下;胡同里路灯暗淡尽了,京城果是没甚么夜生活的。
  拐进一个胡同时,诸葛青突然从身后喊住我——我回头了。我后来一直在想,若我那时铁了心地不回头会怎样——是不是从此一幕剧就再不会有一个结局。到底是或不是。可我那时回头了,如此,没有假设,是陈述句。
  诸葛青站在一盏路灯下面,那蓝色眼珠又望着我——他忽而跪了下来,身形宛若真正惨烈地坠楼了猛烈摇晃一下;随即他抬眼,眸子在纷飞大雪里若有光,而后诸葛青开口与我说——与我说甚么来着?哦对。他说,老王,不来送送客人么?
  我看着他眼睛,声音颤抖了问:甚么?
  我得承认,那一刻我仍抱有侥幸心,以为这一切权是诸葛青演给我看的。毕竟当初他在学校礼堂里就有这样一出:服毒蓝发男子重重跪下了,眼睛里倒映出空空荡荡的冷风,他说,来送送我。随后男子嘴里涌出刺眼鲜血,一滴滴落在雪白大地上——一模一样,正因为太像了。而诸葛青又是一个天生演员,我恐怕永分辨不出戏中人与戏外人了。
  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仅一个肆意妄为的虚假镜头罢了,但,诸葛青倒下去了——且没有再像08年冬天那时,从地上爬起来再拍拍自己膝盖,笑笑说,还有个客人等着我。


  后来有一阵子,我做梦不停梦见诸葛青。他在我梦里倒真成鬼魅,一身旦角儿精美衣衫,水袖甩起时有湿气暗涌。我向他伸出手,轻轻问他:老青啊,你真的有幸福过一秒钟么?到底你是我贵客,还是我作你客人?
  梦里诸葛青自不回答我,只回头看我一眼,且只叫一声:老王。罢,笑了笑,匿了形迹。


  后来我便出家——总之人世早已不可耐。我必须得寻一个清净,换言之,我早没了入世勇气;一个戏子把这勇气丝丝缕缕耗干净,恐怕我如今再回想,也只是在睡梦中被魇住。仿佛有人掐我脖子,要带我一同去了。
  我还记得你,青——不知到底是记住戏中的你,或戏外的你。我在道观一待便是五六年,为把过去扰乱我的千秋大梦抹个干净;师父说我这是心中仍有放不下的玩意儿,尘缘未断,特难弄儿。这算得了尘缘么?罢了,真如倩女幽魂上演人鬼情未了么…也太作孽。
  我不过只固执地以为你仍在那儿——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的流动江南。你站在铁轨边上,站在繁华街景里,站在大雪悄然的吞噬里不动;你在那一片我未见权的南方光景里,与我笑,说,老王,客从远方来,鄙人招待不周呀。
  我看甚么从此永带上诸葛青影子,拨弄不清醒,约莫已称得上另一种走火入魔。师父虽不明其中事情,在我来到道观第三年时仍狠狠揍我一顿,而后心疼极了教训我:王也!好一个榆木脑袋!赶紧大彻大悟罢,已没甚么可留恋了!
  我许是让师父打醒了,也弄通眼前迷雾了,从此黑漆漆梦里再无人来过。


  长妈妈与迅哥儿说故事,古时有书生,蓦地闻人唤其名,应之。见庙外墙头上有一绝色女子容颜,甚悦。
  寻南方一长老至,方知此乃美女蛇也。遂以盒收之,不致灭族焉。可知,若有生人唤汝名,切不可以声应之。


  后来我做梦便不再梦见诸葛青了。师父欣慰地说,我这是悟出来了。
  可你猜怎么着?自那以后有一个初冬夜晚,我正在道观外竹林里打坐,忽闻那月夜下竹木间发出沙沙声响,甚么影子如幽灵涟漪飘过去——青。我那时许是如此喊出声了。有小辈与我说那不过是狐狸跳跃过的薄影罢了。青,可我无比确定,那便是你。师兄听得我那一声叫唤入林来,问我:发生甚么?
  我回答他:我有客从远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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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8-2 21:50:4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噫,劳斯太会了,泪它突然射出来了···=థ౪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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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8-3 23:50:5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呜呜呜呜老师也来了!这篇是初心,真的太绝了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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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是这篇!真的看了以后能回味好久好久呜呜,画面就像电影一样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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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办法用我的言语来形容这种感受 但我切切实实的有一种看了一部色彩斑驳的老影片的感觉 那里面有一段情 说不出来只得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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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识炁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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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取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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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3-28 19:02:3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文笔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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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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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7-11 04:29:30 | 显示全部楼层
天啊好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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