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青，那时我还叫你诸葛青。很清白可爱的三个字。诸葛先生，太官方；青先生，太亲密。说来还是因那时我们实在太拘谨，第一次见面时我看见你在我家楼下客厅里，颤巍巍站成一串紫藤花。用花来比喻男人是很古怪的，可是我找不到更适合用来形容你的东西——一定要是一种花，可能是扶桑，亦可能是玫瑰。不管如何形容尽是：横。竖。竖。撇。竖。撇。竖弯钩。
这是我习惯的写法，若其中存了偏颇也无法。横。竖。竖。撇。竖。撇。竖弯钩。一笔一画端端正正，然后钢笔墨水又断掉。
那时我的一位朋友将你领来，然后我才晓得你叫诸葛青。诸葛青，很特别的三个字儿，因北方人取不出这样一个细腻的男儿名字。他们爱讨生僻的巧，而南方的人向来连识字都精致，要字帖上色彩纷呈；我那时应该是笑了一笑，问你：诸葛青？南方来的？ 你说，是呀。唇红齿白，含过陈年胭脂一样，眯眯眼儿也笑得特好看，我看你会想起电影中京城里姑娘们。她们总是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打扮，说话声音很吵很大，往自己脸上涂抹脂粉时手法粗糙，但终究很好看；你诸葛青身上无一处真正粗糙，可我觉得你莫名像极了那些姑娘。可能是你对于自己的人生已太粗糙。 我那时已看过你两三部电影，你搁里头演龙套，然而很有喧宾夺主感觉。我笑笑问你，为甚么找我？诸葛青先生姿色很不错。你说，唉呀，虽然大家同样都是些走投无路的狗…但认主人也该选一个好看些的主人…即使被打骂了也不忍心还手那一种。我又笑出声，您别和我贫嘴来着，我又不会打您啊。
你笑了：我怎么能保证你不打我？人不到某个节骨眼，就究不清自己是个怎样混账的人！
在那之后你清楚的内容是，我给你买了套房。你不清楚的内容则是，我把你之前闹出的花边新闻全给摆平。其实本不该如此，我甚至不看电视，很多与娱乐圈沾边的事儿只是投资需要——这东西在有些人眼里与养孩子很相似。几百万丢进去，孩子上洗浴技校，是成功的。钱也投进去了，孩子受不住，哪天一下从楼顶跳下去嗝屁了，就是投资失败。 我不晓得你究竟属于前者或后者，可你总爱笑我说，你对我跟拉扯个五六岁孩子似的。我说这很正常，我也不想睡你啊。你挑一挑眉问：为甚么？ 这有甚么可探究。因我那时寻思着，花园的主人绝不可能亲手打理花朵，只任它义无反顾自由生长。有些长死了向来是意料中的。我不可能干涉一朵受着阳光雨露的花如何生长——我与你睡了，你难不成明天就成当红明星？ 你笑了，说，但我并不讨厌你。我实在搞不懂你这话到底是想与我睡还是不愿与我睡——所以我只陪着你笑。你蓝色矿藏样的动人眼睛倒眨一眨：王总，你怎么才像被包养的那一个！
其实我应当后悔的——诸葛青，我应当像其他小明星身后任一个恶劣金主样，睡你，肆无忌惮玩你身子，往你私处丢烟头；把你的光鲜亮丽熏得如煤矸石通黑，这样你才不至于惦记我。我一开始竟以为甚么都不做才是对你最好…我发了疯了！
你偶尔会说很孩子气的话，譬如那一句——你说：据赛博玛雅人所谣传，每一年都是世界末日。从你的嘴里听到这样一句稀奇失真的话是十分稀罕的，因你并不是一个信命的人；你甚至热爱飞蛾扑火，你是会在末日站在火山爆发前迎接一万个日出的人。我自也不关心这些。 可你又说，我们的每一天都是末日。我笑了，我嘱咐你千万不要把这种话往外面乱说；诸葛青，因你是一个出名的公众人物，你只要负责流连在片场与酒会中，偶尔为慈善流下半真半假的几滴泪水就好。哲学交给疯子，普通人不想看疯子在荧幕上淋漓献技。 你说，我知道。可你又说，王也，是我希望每一天都是世界末日。你搂紧了自己膝盖，像一条溺在浴缸里浸泡营养液的美人鱼。你问我，我们的关系会被发现么？那还是世界末日最令人受用。 我们的关系？我笑起来，其实你根本不用担心这个。诸葛青，老青…他们说我养活了你，玩弄你，因此让你在敞亮琉璃缸里面披金戴银游得最自如；可你也晓得我们之间很清白，我若要为你好，就是该对你清白。我们甚么也不该是。 你是一块顽石——我总有此印象，你生来要补天，补不上就灭掉自己，让自己躺在俗世污泥里，再也想不起自己也该有得到的那么一刻钟。当时我目睹你脸色黯淡下去——你希望我们是甚么呢，老青？我苦笑。 如果我爱你，我就该不存在。诸葛青后面并没有一个人…那人应当死了，只留给他一堆废纸样的钞票。老青，你懂么？我以为你是不懂的…因你那时将自己嘴唇咬出血线来，凄惨又可怜。
那会儿，你有一段时间好像很执着于钻上我的床…小白兔一样，冒着脑袋试探，乖巧明媚。我于是说，我可以睡沙发。你又笑一次，从床上跳起来吻我：木头脑袋，你为甚么偏不开窍！ 半夜你就从卧室里跑过来，把沙发上狐狸玩偶砸在我脸上。我总说那玩偶与你好像，绒布缝的一条眯眯眼，一股子老奸巨猾味儿；你倒也配合，穿着睡衣把狐狸往怀里一揽道，我俩的小孩，请叫他诸葛小王。
我问，怎么随你姓？你也摸着玩偶笑：为甚么不随我？你说了，啥事儿都会依着我来着。 我是这样说过。但那时我尚不了解，在你心里坦诚与清白是很不同的两个词汇…你诡异的渊博竟全在此处罢了！我想要给你清白，你却想要坦诚。清白是深夜里砸在地上很浪费的白花花月光，而坦诚是黄金…是陈清扬一厢情愿的黄金时代。
后来好几次你找我出去我都不敢——小祖宗，我把你抵在我家门口。我说，你现在是个很厉害的人了，别干这些遭人嚼口舌的事儿。你笑一笑，大剌剌讨一个拥抱：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是啊，你不在乎。可你到底在乎甚么呢？这我从没有弄明白过，你似乎不想做无辜人，你想做一个完全不无辜的人。很伟大很脱俗的愿望，但太不切实际些。 那天你还是吻我，凑上来的，柔软湿润的唇，却像刚吃过一口雪花那样冰冷。我吻你时也沉沦，搂着你腰，但还留那么一丝理智——老青，可能有人在拍。你却说，那又怎么样，你怕甚么，王也。你怕甚么。 我当然不怕——你没遇到我之前常因那张好看脸蛋惹出风流事情，我后来全给你摆平。恨你入骨的人权晓得你身后有一个王也，说不定还暗暗希望我能把你折磨死…他们期待恐怕权得落空。因为我爱你，是的，诸葛青，我还是爱你。所以我给你清白，让你干净得像梅花枝头上入冬以来的第一捧雪。 后来我听说，那个我家门口的吻果然叫几个狗仔拍去。我摸摸你脑袋道，好家伙，总弄这些麻烦事情出来。你却洋洋得意地笑：如此便有天下人为我二人关系正名，我并不觉得麻烦。
…墨水又断掉，我该去换一支新笔来。
再回想来，你其实是顶喜欢招摇我二人关系的，很没有点明星架子。你每每离开我家，总像白色雏鸽样大力挥舞手臂，笑得仿佛我们可以一起待到下辈子去：老王！再见！ 再见是一个很可爱的词。它其实一点也不哀伤，至少在你诸葛青这儿该如此；永远生机蓬勃，跳跃在舌尖，在牙齿上打滑，像一株小向日葵。再见就是我们还可再见一次，今天明天后天，我们总可以再见面。永远都有下一次。
有人谩骂你。那件偷拍事情之后我提醒你，你却笑了笑：我不在乎。 我觉得很奇妙，你这样爱自尊的人…你不在乎，那你一定有更在乎的东西。你说这并不叫毁败了自尊，这是一件很坦诚事儿，光天化日之下，我与你普通地接吻。这算不好事情么？又不是活在五百年前，未免太古板。 我实在不忍心告诉你，当时热搜上你的名字与偷情挂在一起——你早承认自己是给包养的，但你会于偷一字而愤怒。偷那是抢来的，背着人干的事儿…你大抵会说，这情是正当与我要来的。你偶就是这样一个在奇怪处正直过头的人。 后来我仍找人压下这事儿——你很不满意。你冲我不满地吼：王也，你说着随我性子，却总是替我做选择…你究竟敢不敢大胆一些儿？我心想，我怎么不敢，只因为你。
你还是爱翻诋毁你的评论——恨的是那些说你不正当的言论。你诸葛青再作践，唯一只怕自己的深情不够坦荡。你看完那些东西总自己一个人躲在沙发里难过，缩头缩脑，正像一个小动物。我给你端一杯水，你却搂紧那狐狸玩偶假意抹眼泪：呜呜，只有小王爱我，王也王八你走罢。 我笑，别闹。于是你又一下跳起来搂住我，眼睛睁开一点，浮游起来的蓝色：那我不管他们！但老王你总该正大光明地喜欢我，你一北京直男别整那些虚的。赶紧说爱我。 我笑，我那时说，我爱你。你恬不知耻挂在我脖子上笑嘻嘻：再来一遍。我于是又说一遍。我爱你。再来一遍。我爱你。 诸葛青，你想要的我爱你三字就与再见一样多。都是源源不断，养蚕抽丝样断不下来的明亮玩意儿；今天有，明天也一定会有。世界怎样行走你并不在乎，反正万事万物永远皆有下一次。
但你与我吵嘴那模样总很锋利美丽——我们多半为你的绯闻吵起来，你与我的绯闻。你说，留着。我说，不，祖宗儿，你也不该这样宣示主权。你被我逗笑，但恼怒还是写在精致脸蛋上；你走过来，掐我脸蛋，嘴里絮絮叨叨，死家伙。那模样漂亮又俏皮，正像你白色西装与我出席酒会那一次。 那时我开车来接你，你站在公寓门口，我说你像一朵被精心呵护过的白玫瑰，玻璃瓶里刚给捧出，甚至还带些水光氤氲。你却笑嘻嘻反驳，我觉着我更像木乃伊。 酒会上来往权是名流，有一位先生问我身边的你：王先生，诸葛先生是您亲人么？我认出那位先生是你下部戏的导演——我总不该污了你。我那时看向你，你骄傲地笑，真的是风姿花传里独有叙述那一种盛气凌人的美丽，合扇妩媚。我其实该明白你想要一个怎样的答案，但我心虚，我最终对那人说：是的。
你提前离开了酒会，我看见你脸色苍白——诸葛青！我追出去，从后面喊你名字，可你仍是走；最后甚至脱掉了脚上皮鞋，赤脚走在十二月份的冰冷夜色里。扑朔的风晃得我眼角发疼，我感觉你那时像在沼泽里行走。 诸葛青，我晓得你是一个天生有好演技的人，你有天赋，所以尽管脏贱些也乐意在这聚光灯下继续苟活着。所以那一天你会主动来找我——你站在楼下，我远望你正如看见簌簌紫藤飞落。我给了你想要的，我可以给你很多——可总不至于让你受苦。 若你不眷恋那镁光灯，真正从光芒万丈处走下来，你会不会轻松些？那你总算有了坦诚的资本，你不需要清白了，再脏再邪也没关系。可若你如此选择，你就不是诸葛青了。
也就是那一天，你在街道上遇见了那些好事之徒——他们争先恐后把摄像机对准你，问了你最致命的一个问题：诸葛先生，您的秘密情人究竟是谁？
情人——这个词只属于杜拉斯，只有杜拉斯能让这个词变得高贵，但外人看来还是很脏，是集中营清理后残留下的粉色缎带舞鞋。可你是不要的，我明白，诸葛青不稀罕——你想要的那个词很简单。爱人。我隔着马路，远远看见你对着摄像机木讷地愣住。你可能在说，爱人。爱人。 坦诚与清白——你执拗选了前者，而我一直选择后者。而今便是，不坦诚亦不清白。你怎么会承认你拥有的只是一个情人呢？…自始自终你只是喃喃，爱人，爱人。然后我看见你突然大笑起来，对着摄像机疯癫地狂笑起来；你的背影飘飘荡荡如一片枯叶，被那些光吃得千疮百孔，终于要坠落了。你终于对着镜头大哭起来。
所有人都急着证明自己无辜时，你执意证明自己的不无辜。这样的人才会疯掉。
后来…我听说你被送进精神病院里去，你在那儿应当被照料得很好。诸葛青，你曾经与我说，如果一个地方没有你专属的水杯，你便对一个地儿亲近不起来。你上我家第一天，便在餐桌上留了一个塑料水杯，后来我帮你把它换成玻璃制的，上面绘小狐狸图案。现在我听说你在精神病院只用一次性杯子喝水，莫名让我欣慰——仿佛只要还活着，你总有一天能回来。 我叫张楚岚他们捎了我家那只狐狸玩偶给你去，你曾给它取名诸葛小王。可你不认识它了，因而用水果刀把它撕个粉碎，内里棉花落一地，多漂亮的冰天雪地。我不可惜，我想你更想杀我。 我曾做梦梦见过你——诸葛青，你在我梦里笑得很美丽，笑成一树辉煌的金黄色桂花。然后你便大哭起来，眼泪落下也是轱辘轱辘金砂。果然是桂花。我第一次见你我就晓得你该是花，简单笔画，短暂美丽，永恒悲怆。
我后来被喜爱过你的人咒骂——说我害了你，是我把你磨损得疯掉。其实他们说的并不错，是我毁了你——我若冷血，若无情，你就可以坦诚从容，你永远活在黄金时代。他们在那些发表会上质问我，我选择默认——我之前总替你选择，这回我选择你要的坦诚。 因为你不会再回来了。永远没有下一次了。我没有权利给你写信，纵是写了，恐怕你也再读不懂一个字来。你的每一天从此都是世界末日。我只是在写我们的故事，以信件格式，写诸葛青与诸葛青那唯一一个爱人的故事。写完了，最好立刻火山喷发，星光滚滚，我们就得以轰轰烈烈一同死掉，也算得上别致殉情。可这是不可能的，我只是在我俩曾经的家里，把这个故事写完了，桂花早在梦里就凋谢过了。我们已把盈满躯体的爱情挥霍干净，剩下的是再抽不出丝的蚕蛹。是时候说再见了，诸葛青。
| 
发表于 2020-8-25 03:31: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