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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青】春宵一箭(完结,番外已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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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弃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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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5 18:24:5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贪泉 于 2020-8-4 00:01 编辑


望春楼是整个京城最雍容风雅的去处,夏季重金买来名艳花朵,斜斫了枝条一束束扎在屋宇之间,楼榭间筑起水道,行三尺宽的绿头小船,花瓣飘落,流水生香。楼上不经意地垂落织金纱,纹样如云似雾,梦境也带点淡淡的金色。
王也轻点竹篙,停船在一座楼下。今日他未穿飞鱼服,只是个平凡的客人,婉拒了迎上来的姑娘,独自在舱里饮酒。望春楼的姑娘比官场中人更有点眼力劲,知道怀海侯家这位三公子喜欢清静,不来则罢,来便自斟自饮,久而久之无人再去笼络他。
这座楼上有小清倌吹笛,笛声悠扬,直上云霄。他在船舱里无声地叩着拍子,待到三十二拍,吹笛人似乎转了心思,又换一曲,清雅小调陡然变为苍凉的《关山月》。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另一艘绿头船缓缓而来,船上人仿佛喝醉了,竹篙一拨,直撞到王也船上。王也转着手里霁蓝酒盅,眼皮不抬:“三十二人。怎么样?”
“有汉人,也有蒙古人,望春楼这边给咱们盯着呢。”那人同样是低声回答,“不过尚未找出这群人的首领,也未发现《居舆图》踪迹。”
王也“哼”了一声:“要是真这么容易给咱们找着,这些暗线便也不必混了。望春楼毕竟是烟花之地,难保不做两头生意,他们说的话不可全信。”
“属下明白。”对方应道,“楼里上至花魁下至小厮,已经派人盯着了,如果他们做两头生意,反而能顺着揪出那面的人。”
“行了,你去吧。”他打个呵欠,接着想起什么,又掂了掂酒坛道,“这酒不错,上岸了可以买一坛。”
“喝酒误事,属下办公不敢喝酒。”对面的千户诚惶诚恐。
“可惜。”王也伸了伸懒腰,在船舱里缓缓躺下,“赶明儿我向望春楼买个几十坛,送到千户所。”
“多谢大人。”对方领命,船篙一点,小舟穿行荷花荷叶之间,荡开两道楔形的水縠纹。王也仰面躺在船舱里,水声沉沉地撞着船板,催人入睡,他却清醒得很。高楼之上笛音依旧,一曲接一曲,在这花香袅娜、欲望横陈的地方,绸帘后有人极乐地呻吟,也有锦衣卫秘密将刀刃捅进人的喉咙。
一切办得简洁漂亮,不留痕迹,唯有笛声始终忠实地转述。两个时辰过去,三十二名细作尽数斩除,然而依旧没有《居舆图》半点消息,饶是王也,亦耐按捺不住心中疑惑,在舱内坐直了身体,不断摩挲着手里酒盅。
东面阁上有人起了争执,似乎是名浪荡公子喝醉了发起疯来,扫得杯倾盘倒,桌椅横了一地。发酒疯在望春楼里就跟上床一样平常,王也淡淡往那里瞟了一眼,即收回目光。
闹事的他却眼熟,内阁大学士诸葛家的公子,诸葛青。流连在勾栏所的纨绔子弟有许多,散钱如飞花,饮酒如饮水,而诸葛青是其中无能得最出名的一个,四书不通骑射坠马,有次用千两黄金换了只传说中的蟋蟀王,结果放到斗场上触须一抖后腿一蹬,竟是活活吓死。
除了生得副好皮相,穿梭花丛有一手,大约也没有他的长处了。
王也想到蟋蟀的事,有些好笑地扬起唇角。诸葛青还在楼上含混不清地与人争执:“你敢再多说一句!小爷天生神力,百丈开外射中大雁眼睛,那里来的骑射不会,你是不是瞎了眼,被猪油蒙了心,啊!”
小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爷,这位爷,您就是借小的一百个胆子,小的也不敢啊!”
“你不敢?”诸葛青偏着头,一双凤眼醉眼朦胧地打量他,“老子看你就敢!刚才不还笑得很得意吗?现在怎么不笑老子了,嗯?”他抬起脚尖,轻轻点了两下地上那人的肩膀,紧跟着飞起一脚,将对方踹得滚下楼梯。灰尘木屑登时飞溅,他满意地拍拍手,猖狂之色溢于言表,道:“看谁再说小爷草包,来一个踹一个,来两个踹一双!我爹可是内阁大学士,咳,咳咳……”
——他把自己呛住了。
王也不知何时已看上了这场热闹,神思游离之际,笛声忽然又变,肃杀的《破阵子》使他一个激灵,抬手按上腰间暗藏的短刀。
这首曲子是个暗示,代表大鱼已经上钩,最后一场狩猎开始了。层层屋宇,每层都安插了身怀利刃的锦衣卫,不动声色地朝同一方向去,那方向有个雅室,珠帘遮挡,绣屏叠立,最适合谈生意,也适合杀人。
他拢船靠岸,登上阶梯的一刹,放松的脊背挺直,神情冷冽,如同因饥饿醒来觅食的猛虎。水边生长着几树榴花,先前约定的暗号,王也一旦折花,锦衣卫将不顾后果闯入室中抢夺《居舆图》,至于室中人,可杀可留。
他抬眸扫视楼上,预备的暗桩皆已就位,喝茶的、饮酒的、划拳的、佯作调戏红倌儿的,几十道余光飘向王也手中。他扬起手——
东楼上,诸葛青作威作福已毕,不知和一名女子在炫耀什么,摘下墙上用作装饰的雕花弓,搭上同样花哨的鎏金箭,一面挽弓一面醉醺醺道:“小爷真没胡吹,我真能射中——”
他猛然转身朝楼外,几乎是在同时松开弓弦。这支未经瞄准、本应没有准头的箭隔了一条水涧,呼啸着稳稳向王也袭来,金色的箭身在花灯映照下光华流溢。王也不曾提防,猝然转头,眼瞳中只来得及倒映出一道飞逝金芒,金芒后诸葛青带了几分笑意,盈盈地望向他。
肩臂一痛,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箭矢不偏不倚射中他肩膀。箭伤不深,王也咬着牙拔出那支翎箭,再抬头望时,朱栏后哪还有诸葛青身影。雅室中人影闪动,显然因为这场骚乱而引起了警惕,猎物正飞速撤离。
被这么一搅局,想要低调行事再不可能。他朝楼上低喝一声:“追!”锦衣卫幻作无数条黑影,从人群中跃起。刹那间雅室的绣屏被劈开,数名手下一拥而入,窗户在风中咣当作响,几案上茶香腾腾,交易者还未走远。
王也命人去追,好在望春楼外也埋伏了人手,追回猎物应当不成问题。他在几前盘腿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没喝,指尖旋着杯沿,渐渐凝了一层水汽。
肩膀尚在流血,他在想诸葛青。那人甫一出现便张狂得过分,句句状若无意,却都意有所指,仿佛出现就是为了在最后关头给他一箭。如果说是巧合,未免太过牵强;但如果那人真是故意,时机把控、逢场作戏,皆恰到好处,加上精准的箭术、不露圭角的心机……他便多了一位劲敌。
诸葛青——他之前从未将对方放在心上,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即使同为世家子弟,彼此打过照面,他也对诸葛青一无所知,只浅淡地记得那个关于蟋蟀的笑话。不过,一个纨绔子弟,家族上下世受皇恩,会跟《居舆图》有什么关系?
王也站起身来,交代下属在原地等候,离开去找诸葛青。他不愿猜疑,只愿自己寻找答案。
向路过的红倌问清那人去处,仍旧在望春楼内,濯清池。濯清池乃天然温泉,砌了分隔的浴间,又搭上床椅桌几等一应器物,是寻欢的另一所在。王也路过廊边浴场,种种喘息娇笑置若罔闻,用刀柄掀开了诸葛青那间的纱幕。
纱幕之后还有垂帷,热气在垂帷后升腾。微风吹动层层轻纱,露出池中央单薄的人影。诸葛青仅着一件绸衣,散着长发泡在水里,神色慵懒,双眼在热气氤氲中更显明亮。
王也在一帷之隔的距离停下:“久闻诸葛家大公子最好美人,身边陪侍更换如衣,为何独自在此沐浴?”
“大人既知道我在此沐浴,擅闯进来可不合礼数。”池中人轻轻一笑,慢慢拨动潮湿的头发,“还是说,王大人是可怜我孤单寂寞,进来陪我的呢?”
“你与半个时辰前,很是不同。”王也突然说。
“是么?”诸葛青毫不在意地问,“那大人更喜欢哪一个我?”
“都不。”王也淡漠地看着他,“寻衅滋事,打扰锦衣卫缉查公务,伤害朝廷命官,本朝三条法令,你觉得自己是哪一种罪?”
没等诸葛青回答,他又道:“还是你更喜欢……叛国通敌呢?”
话音未落,他掀开了两人面前的纱帘,动作之迅捷,令人无从反应。水面波光粼粼,一眼能看见池底。王也走到池边检查有无暗道机关,诸葛青就抱着手臂,静静地看着他。
没有机括,房间内也没有第三个人。他本来怀疑蒙古细作前来交易《居舆图》,他们是买主,诸葛青如若不是卖主,也是中间人。方才雅间内,只有在等候的两个蒙古人,卖主并没有出现,那么真正的卖主,或者他们要交易的东西,很可能藏在搅乱局面、又匆匆来到濯清池的诸葛青身边。
他查过水池,转身翻检诸葛青放在旁边的衣物。诸葛青叹了口气,道:“我说,你是不是真有龙阳之好……”
这句话说到一半的时候,王也听到了出水的声音,紧接着有人抓住了他的靴子,用尽全力往池中一带。诸葛青像个水鬼拽着他下沉,长发和绸衣如同莲花盛绽,在水中拂过他的脸。刚刚的话音里尽是揶揄,可对方眼底并无半点揶揄之意,那眼神王也见过许多次,冰冷地、居高临下地盯视着他,是亡命之徒的眼神。
一入水中,诸葛青就在池壁上借力,与王也扭转了位置,右手死死扼住他的喉咙。然而王也应对极快,落水瞬间短刀出鞘,刀尖挟着水花劈向诸葛青脖颈。对方侧头避过,手上力道稍松,王也一撑池底起身,又是一刀跟上。
诸葛青轻巧地避开,他在水中仿佛游鱼,袍袖飘飘摇摇,卷着本该在水面漂浮的落花。绸衣中滑出白刃,雪亮的剑锋格挡王也手中袭来的短刀,接着微微一转,在他胸前割开一道血痕。
血腥味四处弥漫,王也抬手握住诸葛青的剑锋,凝眸注视对方。即便在水中,这人招式也丝毫不见削弱,出手如电,招式则毒辣如蛇蝎,每一剑都奔着他性命,再不见东阁之上,那个轻薄无能的纨绔影子。
王也笑了笑,为自己看走了眼,也为诸葛青的大巧若拙。他再不留手,指节紧扣着银亮的剑刃,丝缕血痕雾般散开,利刃割得他左手血肉模糊,他却无知无觉似的,使力将诸葛青连剑带到身前,一拳揍在对方檀中大穴。
诸葛青吃痛地咬住下唇,软剑脱手,勉力挡住王也的短刀,手臂上刮开一道深长的口子。虽然他身手已算强横,王也却是自上万名锦衣卫中跻身而出,熟稔了生死格斗,实力卓绝非常人可比。
软剑沉到水底,没等诸葛青伸手去捡,腹部又挨了一拳,王也拖着他的领子将他扔回岸上,水花四溅,自己也撑着池沿起身。
两人俱是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像欢情刚结束的男女相对喘息着。诸葛青躺在地上,嘴角缓缓渗出鲜血,越发衬得肌肤白皙如雪。他抬手抹了抹嘴角的血,绸衣完全浸湿,一滴水从弧度漂亮的下颌滑至脖颈,倏然落进近乎透明的衣领。
王也还攥着他的领子,怔了怔,把手松开。诸葛青却没有半点要逃的意思,凤眼弯了弯,睫羽愉悦地颤动,似乎是找到了天大的乐子,哑声笑起来。
“王大人,你要的东西,我这里没有。”诸葛青抬起手,指尖缓慢地在王也颊侧游移,梦呓般说,“不过有句话,我倒是可以送给你……”
帘子被猛地掀开,王也手下的千户走进禀报,看到两人的动作,先是一愣,又飞快禀告道:“大人,交易的两个人抓回来了,顺着他们给的线索,属下也找到了卖主和图,只是……”
一丝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王也皱起眉头:“只是什么?”
“……图是假的。”千户一抱手,胆战心惊地跪在地上。
诸葛青莞尔一笑,勾手攀在王也耳边,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句,得意地道:“你,中,计,了。”
Tbc.



诸葛青发间还残着沐浴的嫣红花瓣,低语时淡香拂在对方耳廓。他话里的自得刹那间被打断,王也狠狠攫住他的脖颈往地上一按,两人凑得极近,他几乎感到王也的鼻尖磕在他鼻尖上:“《居舆图》在哪?”
王也是咬牙切齿问出这句话的。诸葛青抬手摸了摸自己被撞痛的后脑勺,神色好整以暇:“王大人,你这话说得我好像乱臣贼子,明明是你技不如人,追丢了东西,反而怪到我头上来。小爷不过是喝醉了酒,误射你一箭罢了,你的诊金以及大补费用,我付。”
“你是在说我讹钱了?”王也气极反笑。
“不然呢?”对方下手用了五分力道,诸葛青呼吸渐渐滞重,脖子泛出红痕,却依旧强笑着,“我不知道你们究竟在追查什么东西,总是另一个讹钱的名头吧?也对,是我自己撞上来的,合该倒霉。我认了,王大人还想要什么?”
怒意在王也的眼底积聚,仿佛惊雷和闪电。他想起去年秋猎数十人逮一只狐狸,那狐狸跑得像一道火弧,眨眼便没影,然而众人意欲折返之时,它却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在他们箭下耀武扬威一番,戏耍了几十人,最后连一根皮毛也没伤着。
王也看着诸葛青,就像看着那只狐狸——对方竟然还对他笑。
他捏紧拳头,又缓缓地松开,看得一旁的千户提心吊胆,忙谏道:“大人,诸葛青乃内阁大学士诸葛栱之子,诸葛家世代为官,文武满堂,怕是不好得……呃,忠心可鉴,这其中大概有什么误会。”
“锦衣卫抓人,什么时候怕得罪人了?”王也嗤笑一声,在衣襟上擦了擦手。左手握过诸葛青的剑锋,此时血已凝结,伤痕交错,显得狰狞可怖。他沉吟片刻,抬起那只手:“误会,会把我弄成这样?”
“这便是王大人不对了,人家好端端地在这里沐浴,大人非要闯进来,说什么我是盗图的贼人,还拿刀劈我。”诸葛青唉声叹气,“情急之下,我只好拔出佩剑乱挡。梁千户,你说说这案子,该怎么断呢?”
“这……卑职不司典刑诏狱之职。”梁千户抬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决定在两人的纷争里保持沉默。王也没心思再与诸葛青论短长,他已然看出对方就是一个泼皮无赖,他怒而逼近,对方便无辜后退,顺便将脏水扣他头上;他稍加松懈,诸葛青就要他的命。
他放开诸葛青,沉眸道:“把这人绑了,带回北镇抚司。”
诸葛青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先是揉揉发红的脖颈,又将凌乱的绸衣拉回锁骨之上。他全身滴水,浴衣湿漉漉裹着腰线,走动时莹白衣衫下露出双腿,像是刚刚被欺凌过。王也怀抱短刀站在那里,看他一眼,就把脸别开了。
他偏生出点挑逗的心思,狎昵地从身后扯住这位王大人的手臂,要看看对方究竟多正派:“大人,容我先去更衣……”
下一刻,他睁大眼睛,戏谑的话音凝固在空气里。那只手尚未触到王也手臂,就被反握住手腕悬在空中。王也不知何时转过身来,俊朗的眉眼似笑非笑:“青公子。”
“你是不是觉得这事儿特好玩,八百年赶不上一回,”王也摩挲着他的腕骨,眼底余怒消散,反倒显出几分漫不经心的洒脱,“我便陪你到底。不过,你若脱不了自己的罪,锦衣卫尚有一十八种刑罚恭候。”
*
酷暑热气未散,北镇抚司内却甚是阴凉,大约是数千条冤魂经久不散的缘故,诸葛青一踏入大门,就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啧,阴气真重。”他已换回常服,月白衣衫勾坠羊脂玉佩,仙气飘飘,在暗色统制的锦衣卫间颇为扎眼,“此处必定干了不少屈打成招的勾当。”
对方没理他,诸葛青在回廊兀自转了几圈,廊上摆着玉样的兰花,夜色中正舒展绽放,清香隐隐浮动。他动手拨了拨纤长的花叶:“玉雪天香……品味倒是不错,可惜栽在这地方。”
“我不会将你送去诏狱。”王也忽然出声,“不必担心。”
“怎么,大人改主意了?”诸葛青扬起眉毛,眼中惊讶一闪而逝,“方才不还恫吓我有十八种刑罚恭候么?”
“那地儿不归我管,不见天日,疫气横流,活人进去只会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然后招供。”王也挑眉,看向重重屋宇之后诏狱的方位,“锦衣卫邀功请赏的地方,我不屑。”
“——这可奇了,既不打算上刑罚,难道大人以为我会主动招供?”诸葛青扔掉手里的兰花,垂下眼睛,心头慢慢涌起奇妙的感觉,仿佛他知道王也的心思,王也同样料到了他的后招。
……只是这后招,现在看来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果然,只听见王也轻笑了笑,食指敲打着左手臂:“诸葛青。我一直在想,你是个聪明人,何以敢孤身犯险主动挑衅我?思来想去,你和那两个蒙古人一样,不过也是个饵。对我说我中计了,让我误以为《居舆图》在你身上,一路追查下去,最后当然什么也查不到。”
诸葛青抿起唇角,淡淡道:“大人说笑了,一介草民,哪里与这些事扯得上关系。”
“当然,你清楚诏狱是个怎样的地方,一旦罪名确凿,诸葛栱未必捞得出你,因此你为自己打算好了后路。”王也继续道,“让我猜猜……当所有人将目光放在你身上的时候,该有一幅《良工居舆图》突然在某个地方出现,连带着还有几个名义上的‘交易者’,真正的死士,你的替罪羊。”
“这样一来,你便可证明你与这幅图绝无关系,而我们拷打那些死士,也绝不可能逼供。至于图纸,你们已经在望春楼内抄录了一份,送给……背后那个大人物。”王也说,“东阁上你卖那么大个破绽给我,就是要我调动全部人手追查。可惜计划落空,追查你的只有我一个人,剩下的锦衣卫,一部分还在望春楼等着那幅图送出,另一部分……也在望春楼,看看究竟谁把救你的消息传递出去。”
诸葛青心神微动,月白华服下冷汗涔涔。指甲扣紧了手心,他任由额发从眼前垂落,掩饰去大半情绪,犹自笑道:“好,就算你能够自圆其说,我也可说是大人天马行空的异想,如何证明这一切为真?”
王也似是听见了一件极好笑的事,双手环在胸前,随意往廊柱上一靠,扬眸侧视着诸葛青:“青公子,莫非以为我是瞎子?临走前你跟楼下那红倌儿眉来眼去,我可都看见了。”
话毕,他抬手拍拍对方肩膀,道:“今日轮到我宫里当值,先走一步。这间屋子是我平日办公处,委屈公子待着,等到来捞你的人出现,便将你放了。”
夜风拂过,眼前人已无踪影。诸葛青立在原地,冷风灌入宽袍广袖,吹得脊背发凉。脸上的笑意再也经营不住,他砰地一脚踹开门,扶着门框恨恨想,真有你的,王也。
*
王也出去是三更时分,北镇抚司灯火辉煌,回来则是辰时初刻,夏季天亮得早,玉雪天香的长叶挂着露水,院子里满地清光。
他眉眼间有浓浓倦怠,当值穿着的暗织金飞鱼服还未脱下,腰间佩带绣春刀,衬得身材挺拔颀长。长发并不结髻,而是在脑后高高束起,两三绺乱发支棱在颊边,削减了锦衣卫的凛冽冷淡,平添几分颓懒意味。他坐在院里给自己倒茶,唤了梁千户过来,问道:“望春楼里怎么样?”
“回大人话,四更时檐上出现一队黑衣,身手不凡,直接突袭楼中的锦衣卫……我们的人死伤惨重,镇抚使大人命令撤退。”梁千户抱手答道,他手臂上衣衫被划破,一点一滴流着血,面上也有擦伤痕迹,“并未见图纸踪影,或许是趁乱交接了。”
“锦衣卫也不敌?”王也皱了皱眉,“是谁家豢养的杀手?或者……亲王影卫?”
“未能查出,”梁千户道,“……在下无能。”
“我并非责怪你。”他端起茶杯喝了口,喟叹般道,“那么,来捞诸葛青的人呢?”
“在城东找到了真正的《良工居舆图》,还有几个坚持自称交易者的死士。”梁千户苦笑一下,“像您说的那样,未受酷刑便咬舌自尽。不过属下捉到了传递消息的人,一个是望春楼中歌女,另一个则是楼中杂役,正在清查审讯。”
“对于那只狐狸来讲,我们的收获已经很大了。”茶水被搁在桌上,微微荡起涟漪,王也抬头看向紧闭的门窗,“你且先下去,包扎了伤口再说。”
千户领命离开,王也步上台阶,举起手刚要敲门,想了想又放下,直接打开了门扇。这间屋子除了他自己,平日素无人来,此刻诸葛青匀长的呼吸声从里面传出,感觉十分微妙。
外头燥热,屋内清凉,风慢慢地绕过指尖,不知为何令他心绪宁静。后窗支起一半,日光透过绿荫洒下斑驳亮点,诸葛青抱着他的被子呼吸均匀,发丝零乱地缠着枕头。衣衫从肩颈上滑落,阳光里那片肌肤白得晃人眼睛。
这人似乎从来不好好穿衣服。鬼使神差地,王也俯下身,伸手想把对方的衣领拉回去。轻触到柔软绸缎的瞬间,他竟然紧张起来,平常执刀掷镖的手指捏不稳衣料,心跳一声声冲荡着鼓膜,仿佛做贼。
诸葛青迷糊之间翻了个身,半梦半醒道:“红罗?”
他立刻缩回手。诸葛青半晌无人应答,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睛。王也从小习武,对“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之类的情诗一概不知,在觉察心动方面更有天然劣势。他只知道诸葛青留在这里使他浑身不适,于是对方甫一张开眼,他便避之不及地说道:“你回去吧。”
Tbc.



诸葛青支起身子,睡意朦胧间笑道:“我可不是陪侍的红倌儿,招之即来挥之即……”忽然话音顿住,他尚未完全清醒,怔怔地盯着王也身上飞鱼服,眼里现出一丝迷茫,仿佛晴天降下一个雷,劈在他头上。
“怎么,”王也敏锐地捕捉到,伸手朝他眼前一晃,“把我看成谁了?”
诸葛青回过神来,穿鞋下床,又戴上了那层微笑面具:“没有谁。只是觉得王大人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穿这身赐服更是好看。”
王也在他背后冷笑一声,道:“这种话你省着去跟姑娘们说。”
“一群故人。”诸葛青已经披好外袍,转过身来回答王也上一个问题,“一群……不很友善的故人。”
“锦衣卫,”王也道,“怕是没有哪个朝臣觉得锦衣卫友善吧。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不是对我,不过也差不多了。”诸葛青毫不见外,顺手用对方的木盆接点凉水,掬起水洗漱,又笑了笑,“非也,我觉得王大人就很友善啊。”
王也像听见了什么笑话,勾起唇角,抬眼望窗外明景:“你觉得我是个好人?”
“我自己也不是个好人。”诸葛青答非所问地说,“哎,你真打算放我走啊?”
“我要是不放你走,岂非让捞你的那个人失望了。”王也答道,语气不急不缓,“我还想看看那是个怎样三头六臂的人物。”
“欲擒故纵么?大人不怕是龙入水中,虎归深山?”诸葛青洗完了脸,拧干手巾晾在架子上,一双眼水漉漉地觑着他。
“虽然不清楚你为何听命于那人,但很显然,在这盘棋里你不够格。”王也低声道,“去叫你主子来。”
诸葛青被他言语相激,先是愣了愣,而后压下心头恼恨,笑眯眯道:“王也,你把我当成三岁幼童?这样拙劣的激将法,我弟弟都能看穿。”
“你生气了。”
“我……”诸葛青再也抑制不住殴打这人的冲动,一抬手却被拽住手腕向前拉,差点跌进对方怀里。他另一只手虚扶着王也肩膀,因为矮大半个头的关系,仰起脸才能与他对视,却始终逆着光,看不清他脸上表情。
“滚开,”诸葛青磨了磨后槽牙,决定直接人身攻击,“你是断袖我才不是断袖。”
“我也不是。”王也放开他手腕,却叫了他的名字,“诸葛青,我是在想,像你这样的人,不怕秽语侮辱,亦不怕权势威压,到底什么才能让你方寸大乱?想来想去,只有贬低了与生俱来的一身傲骨,你才会恼羞成怒吧。”
“说多错多,王大人,我不跟你说了。”诸葛青敛起眼眸,匆忙走出屋外,把后四个字咬得很重,“后会有期。”
王也注视他身影消失,方才感觉到忙活一天一夜的疲惫。或许是对手太聪明的缘故,这回要比平常都累些。他揉了揉额角,解开飞鱼服,正准备阖门睡觉,门却又开了,进来锦衣卫正三品指挥使徐若虚。
本朝锦衣卫皆属指挥使统筹调配,一直到新帝即位,徐若虚为先帝旧臣,才慢慢地不受重用,未被裁撤掉,然而也被架空。大权旁落北镇抚司镇抚使,不光王也这个从三品的指挥同知,就是徐若虚本人,也得看从四品的镇抚使面子。
北镇抚司专理诏狱,相当于皇帝生杀予夺的私人监狱,新帝即位三年,镇抚司权势滔天,下狱者不计其数,徐若虚做个如履薄冰的中间人,看似对一切事物不闻不问,实则小心得很。
王也给对方倒了杯茶,对方端在手里未喝,先开口问道:“刚才出去的,我瞧着是诸葛栱家的公子诸葛青?”
“是。”
“犯什么事了?值得你这样兴师动众。”徐若虚撇了撇茶沫,热气笼罩了他的脸,“前夜你带人去理望春楼那档子事,跟诸葛青有什么关系?”
送走一尊佛,又来一尊佛。王也捻捻眉心,不知为何,他不想将真相告诉徐若虚:“都是误会,青公子误伤了我,现下已解开了。”
“误会么。”徐若虚一搁茶杯,面孔从云山雾绕中显形,“有件事你或许未听说,朝廷要对诸葛栱下手了。是那位的意思,多则半月,少则十天,北镇抚司倾巢出动,你手下的缇骑可有北镇抚司多?”
王也眼中闪过错愕:“我从未听闻。”
“我可以一桩桩说与你听,从三年前诸葛青驻守边塞的叔伯下诏狱开始,到十天后诸葛栱将被抄家。”徐若虚喟叹一声,“你瞒下了诸葛青的事,说明你对此事不甚明了,想调查个清楚,也说明——你对他有恻隐之心。”
“或许吧。”王也自嘲地笑笑,没有否认,“我这个人,自命清高,怎么容许一件冤案在我手上。”
“不错,你不办冤案,因此我想劳烦你一件事。”徐若虚说,“作为交换,诸葛青的案子我会尽全力压下,不交予北镇抚司,你想保他,我也想保他,我们之间根本没有冲突。”
*
诸葛青出了镇抚司大门,绕道去集市和马市逛了逛,确定身后无人监视,才打道回府。府里冷冷清清,仆役都被遣散了,院子里杂花丛生。
他进门见过父母亲,简单叙述昨夜经过,回到自己住处。一推开门,他就怔住了——日头当午,居然有人在他床上呼呼大睡。那人听见开门的响动,不轻不重伸个懒腰,长发如瀑泻下,睫毛镀着阳光的淡金,是个美人。
美人启唇说话:“来来来,给本王更衣。”
“殿下。”诸葛青笑着喝了口冷茶,“你自己更吧。”
“这像什么话?”王震球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穿着单衣,夺过他手中茶杯,跋扈道,“老子堂堂景王,睡醒了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你们家仆役都到哪里去了?”
“遣散了。怕抄家连累。”诸葛青说。
王震球单手撑着腮,颊边鼓起软肉,睫毛扑扇扑扇,极具欺骗性,诸葛青却知道他是个多么狠戾的人。他不跟王震球废话,直截了当道:“望春楼一役,锦衣卫那边怕是起了疑心,正在调查你的身份,殿下倒好,自个儿就跑来了,还跑到我家里来。”
“没办法啊,边境那群蒙古人不行了,远远地跑到了草原深处。”王震球百无聊赖地说,“没人陪我玩,正好皇上也要动手了,我带影卫过来看场好戏。”
“他是对我家动手,你看什么好戏。”诸葛青没好气。
“我弟弟这个人,我还不知道?”王震球说得轻轻巧巧,“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何况不是他豢养的狗,也不是他用过的弓,当然全部去死了。在这一点上,我和他倒是颇为相像。”
“你倒有自知之明。”诸葛青说,“对了,影卫应该向你禀报过望春楼的事,我碰着个人,挺有意思的……”
“王也?我早知道了。”对方偏过头打量他,“他在挖老陆那条线,给你通传消息的人嘴不牢,严刑拷打之下,陆敏应该会暴露。”
他口中的陆敏,乃是当朝户部侍郎,同时也是王震球费了很大劲安插朝中的心腹,王震球在边境和蒙古人打仗,陆敏就负责消息的集散和传达,种种机密,都经那人之手,是根系庞繁的一颗枢纽。
“老陆应该吓得门都不敢出了吧。”诸葛青淡淡道。
王震球邪笑:“是不是不太平衡?你为我出生入死,而陆敏只要动动嘴皮子……人各有命。总之锦衣卫会在他家附近铺下天罗地网,那怕死的东西不敢乱动了,只能让我亲自告诉你,让你悄悄进一趟北镇抚司贮秘处,偷出我们想要的秘辛。”
“不去。”诸葛青道,“王也已经盯上我了。”
“是你关心的消息。陆敏买通了锦衣卫指挥使徐若虚,调查你被抄家的事,但北镇抚使独大,他也不好进去,只能协助调开守卫的警备,由你自己冒险。”
“……我去还不行么。”
诸葛青咬了咬下唇,撑着桌沿站起。他感到一阵气闷,推开窗让风拂进来,却并没有风,怔忡之间,他想起王也满室清风的小屋,日光妩媚,花木整洁,浑不似他这阴沉沉的深庭院落。
正想着,王震球像是看穿他心思一般,道:“还有一件事,是关于王也。”
诸葛青立在窗边没言语,右手却不由自主地在衣袖下攥紧了:“你想把他怎样?”
“不怎样,影卫方才来报,王也买下了你遣散的侍女红罗。照理说,他应该是对我更感兴趣,而不是对你。”王震球蹙着眉毛,蜷起食指叩了叩桌面。半晌眉毛又展开,他弯弯眼睛,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没准儿,这个人能为我们所用。”
*
与徐若虚约定窃取机密的当天暴雨如注,漆黑夜色中,诸葛青穿一身夜行服,将帷帽扣在头上便跃进雨里。他带着钩爪,熟稔地在北镇抚司屋脊之间穿梭,水柱从帽沿倾泻,万物融成一团扭曲的水墨。
徐若虚果然支开了大部分守卫,他轻而易举地攀着绳子落下回廊,手臂一扬,钩爪收入袖中。浑身湿了个透,每走一步都印下水迹,诸葛青小心地没发出任何声音,拿铁丝去撬窗户。
心跳得很快,尽管知晓这院子唯一一队守卫在屋宇前侧,后窗根本没有人来,但被发现便是死路一条。手下动作更快,锁簧咔嗒一声弹开,他正要推窗——
脑后一道劲风直袭而来,生死关头,诸葛青还记着不能发出声音,仅仅转身扬手,卸掉对方出掌的力道,随即警惕地滑开。
“滴答。”
一滴水落在两人之间,被檐外成千上万滴雨声遮蔽。他气还未喘匀,那蒙面人欺身而上,掌风再次袭来。
两人步伐都轻如飘絮,交手时不用兵刃,却内蕴千钧之力,震碎了衣裳中弹出的雨珠,后廊只听得滴答声不断。汗水压在诸葛青睫毛上模糊了视线,有点刺,有点痒,他用力眨眼,下一刻,垂落的帷帽就被人挑起一角。
他一拳揍上去,陡然停住了。离得如此之近,以至于他看清了面罩之上,属于某个人的剑眉星目。
“王也?”他诧异道。
“……诸葛青?”对方拨开了帷帽垂帘,拇指正按在他的下巴上,索性稍稍往上一抬,看清后笑道,“小贼。”
诸葛青张口结舌,愣了好一会儿,才捋清了自己为什么会来、王也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桩桩件件,都指向那位尊贵的景王殿下,必定是景王通过中间人说服王也进贮秘处,也是景王坚持,一定要他自己冒险。至于为什么是同一天……
“王震球,”他暗骂道,“你他妈真把自己当月老牵红线啊!”
Tbc.



“嘘。”王也伸出食指虚按在诸葛青唇上,仔细倾听廊外暴雨中夹杂的脚步。冰冷的嘴唇与对方火热的指尖相触,诸葛青颤了颤,仿佛有细小涟漪从心上划过。
王也却完全没有觉察,很快收回手,压低声音说:“守夜的锦衣卫还在前院。今夜打雷,一会儿我们等道闪电,开窗进去。”
“是徐若虚叫你来的吧。”诸葛青抬眼看他,“为什么答应他来冒险?”
王也抱着刀,在雕窗下寻了块干净地方坐着,平静地道:“我想查清楚皇上处置诸葛一家的真相,无论是陈年旧事,还是眼下的事,随手翻阅案牍都能看出疑点重重。徐若虚说灭族抄家?罪不至此。”
诸葛青把剑搁在一旁,蹲下来与王也平视。他手撑地面,微微屈身向前,长长的发丝几乎落在王也膝上:“王大人,这么在意我?”
王也似乎是觉得距离过近,不自在地挪开了点,才道:“只是不愿让这件冤案折在我手里。群臣朝议的时候,我时常带刀在侧,听见你父亲与人争论,语气虽直却正道凛然,是个心系天下的忠臣,不知为何沦落到这般下场。”
“但……北镇抚司守备严密,稍不留神你就会死。”诸葛青继续恶劣地调侃,又凑近了王也些许,“你是为了我,才做到如此地步吗?”
王也忍无可忍,正想发火,一道耀目的闪电映亮了他的脸。雷霆万钧,天地万物皆被渲染得惊悚而苍白,两人怔了怔,同时抄起兵刃,在狂风暴雨中腾跃而起,双双撞进窗内。
雷声掩盖了破窗的动静,诸葛青如鹤般轻巧地落在一张矮几上,堆叠的书卷、帷帽的飞纱,随着狂灌而入的风雨猎猎飘扬。王也比他早落地,趁碌碌雷声尚未停歇,迅疾出手,动作轻柔地阖上窗扇。
室内重归黑暗,诸葛青点起火折子,火光摇曳,他的睫毛和鼻梁在脸上拖出阴影。这里的卷宗一直堆到横梁,每层书架上贴着意义不明的暗语,乍看来只是乱序的点横撇捺,实则隐含着一个一个机密。
锦衣卫的暗语王也自然懂得,诸葛青亦摸出了本被水浸湿的小册子,对照着翻看。他伸手一指房间尽头:“老王,你从西边找起,我从东边找起,这样快些。”
王也“嗯”了声,转身走几步,却又折回来。诸葛青已经开始找了,他从卷宗堆里抬起头:“怎么?”
“……有事可以喊我。”王也拄刀立在那里,神情茫然,仿佛对自己的行为也有些怀疑。
火折子晃了晃,差点熄灭。诸葛青垂下头去望着书卷,令人看不清表情:“知道了。”
窗扇之外暴雨潇潇,窗内灯火如豆,勉强映照一小方天地。他秉着火折子,才想起自己其实最怕雨夜,他的两个叔叔就死于这样的雨夜。一切都没有生机、失去动静,他点着烛火在屋里读书,窗纸上忽然溅起血花,锦衣卫的绣春刀透过肉体发出闷响,被秘密杀死的人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
那时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乱世中最没用的书生,在椅子上抱着膝盖颤抖,听见门吱呀一声打开。锦衣卫北镇抚使卢沐盛亲自步入,看清他之后说,现在还不能杀,留他几年性命。
诸葛青想,留吧,留我几年性命,几年之后,换我来杀你。
之后所有的雨夜,他总会梦见窗纸上绽出的血花,那血花有生命似的延伸出万千触手,刺穿他的胸膛。叔叔在梦里哭泣着说:“青,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可是今夜他一点都不害怕,即使深入镇抚司掌管的腹地,火光与书卷的陈设像极了当年,但王也说“有事可以喊我”。所以他就不怕了。
他心头有一点温柔——这温柔是暂时的也好、昙花一现的也好,他们马上要成为敌人、刀剑相向也好,反正在这一刻,温柔是完全属于他的。
*
诸葛青一路寻到屋中央,终于看见了自己想找的那卷。刚抬手要抽出来时,卷宗却更快地被另一个人抽走。书架露出一个空缺,空缺之后,王也扬扬手中的卷宗:“找到了。”
“那走吧。”诸葛青冲对方点了点头,刹那间身影消失在原地。他还顺手牵了别的东西,想尽早离开贮秘处,免得被王也发现。
“慢着。”王也跟着他步出书架之间,语气漫不经意,好像只是和他开个玩笑,“你拿了什么东西,要这么瞒着我?”
“春宫图。”诸葛青像被猛虎盯上,如芒在背,却依旧笑道,“王大人想看看吗?”
下一刻他人已踏上几案,拉开窗扇纵身而起。夹雨的狂风扑在脸上,腰带却被重重一拉,王也不知何时闪身到他背后,将意欲逃跑的诸葛青拉回房内,为了防止弄出声响,还托了托他的腰。
诸葛青双手手腕被单手压制,半仰在几案上动弹不得,王也伸手就往他怀里摸。他屈膝狠踹王也,对方并不吃痛,而是好整以暇地展开搜到的图纸:“《禁军布防图》……还有之前的《良工居舆图》,你背后的人是景王?”
《良工居舆图》详细记述了域内所有登记在册的匠人位置,这些能工巧匠出于种种原因,无法被限制在京城内,由朝廷派人暗中保护。他们能够为军队提供极大助益,因而这些人的位置也成为了锦衣卫最高机密,断不容泄露。
没有一定兵力和财力的人,绝对不敢垂涎这张图。王也推测是景王,因为只有在边境拥有军队,又有实力买通工匠的王震球,才能发挥《居舆图》的作用。
而派诸葛青前来窃取《禁军布防图》,说明这位景王殿下,对京城也有些想法了。
诸葛青不及应答,余光瞟见侧旁的木架子摇晃一下,连带着上面的花瓶像要倾倒。情急之间他用力想挣脱王也的手,王也却偏偏失去了方才看穿他心思的默契,以为他要逃,按得更紧。
诸葛青气道:“你——”
“咣当——”
“哗啦啦——”
花瓶摔了个粉身碎骨,脆响传彻庭院。前院立刻响起脚步声、利刃出鞘声,守卫穿越雨雾向后院包抄过来。诸葛青一下挣开桎梏,拎着剑抢出窗外,没出几步却愣住了。锦衣卫来得太快,转眼间后院以他们为中心,已密密匝匝围满了人,巡灯摇曳,照得人影幢幢。
他往后退一步,正抵上王也脊背。对方的体温透过薄薄衣料传来,像雨中的火焰。
两人的刀剑缓缓出鞘,诸葛青握紧了剑柄,雨珠成串地从剑刃光面上坠下。他道:“待会儿我去引开守卫,我们老地方见。”
王也没有多余废话,只是淡然道:“我去。”
“老王,你是嫌我身手太次,拖累你吗?”诸葛青在背后轻轻一笑。
“那么各引一半。”王也捉过对方握剑鞘的那只手,借衣袖遮掩写了三个字,“这个地方见。”
王也的指尖有湿滑一层雨水,诸葛青用小指蹭了蹭,说:“好。”
“好”字还未消散在空气里,两人同时向相反方向纵出,身法迅疾到眼花缭乱。刀剑与锦衣卫的兵刃相击,快如击节,势若穿梭,诸葛青在人丛中第一次落地,银剑挥开半弧挡住四面袭来的攻击,待到第二次落地时,已将守卫甩在几丈外。
他不恋战,收起剑跃至墙头,掷出钩爪朝约定的方向去。王也写的三个字乃是“议事厅”,锦衣卫高官平常聚集商议的地方,半夜里自然不会有人。但——
他一边沿着屋脊飞奔,一边迟疑地想道,万一这是个计谋,王也是诱他入局呢?
心念飞动,十几支流箭呼啸而来,诸葛青滑向屋檐避开。必须马上做决定,如果相信对方,就得毫不迟疑地向议事厅走,稍加犹豫便会被箭矢射中;如果决定抛下王也自己逃跑,也得立刻拐弯。
闪电撕裂墨色天空,他一脚踏在屋宇边缘,轮廓像只滑翔的飞鸟,径直飘向议事厅。身体抢在意识之前行动了,他相信王也,不是权衡利弊之后的决定,仅仅是因为他想相信。
身后缀的追兵越来越多,诸葛青单手撑地,落在议事厅院中。顾不得擦拭浑身泥泞,他刚打算去踹窗户,正门突然洞开,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将他带进厅内。
黏湿的衣衫紧贴着,雨水充斥在夜行服的每个空隙里,异常滞重。诸葛青趴在对方肩上喘了会儿气,感到彼此的心跳都快得惊人,分不清是因为累还是靠得太近。
他忽然不舍得放开王也了。双手慢慢抚过王也结实流畅的背部线条,慢慢往上,像抚摸一只虎的肩胛骨。王也愣了愣,紧接着用力回抱水淋淋的他,把头埋在他颈窝里。
这样黑的夜,密闭的厅堂内,谁都看不见谁,天亮之后也不必承认,在刚才经历的追逐和箭雨里,他们都曾经为对方的生死安危而担心。这样很好。
追兵脚步声到了院外。诸葛青轻咳一声,别开头去:“你叫我来这里,是有什么后招?”
“跟我来。”王也哑声道,握住了他的手腕。
诸葛青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二人已可以时常做些亲昵的动作,他更不能明白的是自己对王也的触碰并不排斥。这种感觉令他神思游移,回过神来时,对方已经点燃了放在大梁上几包火药的引线。
“老、老王?”他少有说话不利索的时候,王也没答话,拽着他就往后院飞奔。前门霍然洞开,守卫一瞬间涌入。
与此同时,横梁上火药引线燃到尽头,发出嘶嘶的声响。
“轰——”
滔天的火光和暴雨中,王也伸手揽住了他,将他护在身下。两人被爆炸的气浪掀出十几丈外,瓦砾木屑如雨一般纷然而落。诸葛青皱了皱眉,感到五脏六腑被挤压得生疼,而身上那位暂时昏睡了过去,侧脸贴着他的太阳穴。
北镇抚司浓烟滚滚,议事厅坍塌成一片废墟,能够为他们争取到些许时间。他艰难地拨开王也从地上爬起,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又试着搬动一下对方,却发现这人远比自己想象得要重。
“喂,”诸葛青连喊了三四声,没能得到回应,“王也,你要是再不起来,我就把你丢这儿了,明天卢沐盛就能扔你进他家水塘喂鱼。”
王也阖着眼睛,依旧在雨里安静地沉睡,雨水顺着挺拔的鼻梁流落。
“祖宗。”诸葛青无可奈何,将对方两只手臂绕过自己的脖颈,费力地背起来,差点向后栽倒。背着王也,他在暴雨中走得极慢,慢到此时此刻只要出现一个小旗,都能轻易地将他们拿下。
Tbc.



走了一段,暴雨渐渐小起来,改换成沙沙的柔风细雨,洒在人身上无知无觉。
没了狂风的蹂躏,诸葛青反而觉出几分身体沉滞来。里衣如同铁箍紧紧裹住他,每一角衣料都在滴滴答答往下注水,更何况背上还有个比牛健壮的王也。屋檐赶路的时候被流箭擦伤了,伤口虽不深,也有血从夜行服中洇出,混着雨水像大团大团的墨迹。
他抿了抿冰冷的唇,头脑被刚才的爆炸冲得嗡鸣发涨,简直想立刻甩掉背上那人。但他不喜欢欠人什么东西,对方莫名其妙地将他护在身下,那么他就得还这点恩情,还完之后就两清了,又可以心安理得地对王也下手。
身后转角处响起脚步声,诸葛青灵敏地察觉,侧身甩手,两枚袖箭尖啸着射出。追兵猝不及防,袖箭中了腿部,却有更多锦衣卫闻风而来,登上屋宇墙头,弓弦张开的声音戛戛作响。
鬣狗。他艰难地在雨中跋涉、闪避箭矢,一边想道。训练有素的锦衣卫就像是鬣狗,一只可能吞不下比自己厉害的猎物,来一群就能把他跟王也撕碎。
“老王……”追兵越来越近,两排袖箭眨眼便用完。诸葛青状似从容地摸出花镖代替袖箭,冷汗却自额头滑落,他坚持不了多久,“背你到这儿,人情债我已还得差不多,要是你再不醒,就算我们一拍两散,一笔勾销……”
他低声念着,是给自己找个理由扔下对方,没指望王也听到。却有温热的鼻息扑在颈侧,王也垂在他一边肩膀上的头动了动,迷迷糊糊道:“什么情债,什么一拍两散?”
诸葛青眼皮跳了跳,如果不是拘于姿势,他真想一掌糊在对方脸上。偏偏这个时候醒了,说不清是庆幸还是惋惜:“能动吗?”
“能。”一支箭擦着胳膊掠过,王也彻底清醒,从诸葛青背上跃下。虽说是习武之人,诸葛青肩背却很单瘦,纤薄的蝴蝶骨硌得他胸前生疼:“我以为你会把我丢了?”
“王大人,感动否?”夜幕黑沉,诸葛青的眼睛掩藏在帷帽之下,语气却是异常促狭,“是不是爱上我了?”
“有点儿吧。”王也随口说,不知是回答前面一个,还是后面一个。他回头瞥了眼追击的守卫,从怀里摸出几颗火莲子向后摔去。这种暗器与民间制作的砂炮相像,落地即炸,浓烟一刹那漫卷了四面八方的径道,不用他暗示,诸葛青默契地一同提速,与雾中的追兵拉开距离,两人闪电般攀上墙头,落入另一条青砖路。
这条路通向王也在北镇抚司的居所,此刻尚未有追兵踏足。一路无话,直到诸葛青进了院门,才将脊背抵在门上,松了口气。
喊杀声仿佛仍在耳畔,他定了定心神,随王也走进房去。深夜不宜点灯烛,两人摸黑摘了面罩帷帽,又脱下夜行服藏起来,结果王也还向他伸手,示意他脱掉单衣。
“干什么?”诸葛青向后一缩,“孤男寡男,深更半夜,共处一室,你还让我脱衣服?”
“我当刚才撩拨我的是谁呢,胆这么小。”王也自己换好衣服,扔了套干净里衣过去,“先穿我的,淋这么久雨,不换掉会着凉。”
诸葛青无法,被盯着换了衣服,正坐在床边歇力,那人又拿了床棉被过来劈头盖脑给他围上。他摸着厚实的棉被“嘁”了声:“还锦衣卫指挥同知,怎么婆婆妈妈的。”
王也没理他,就着火折子查阅偷出来的卷宗。诸葛青推开被子坐到他身边,扫了几眼,开口却是不相干的话:“你知道么,我以前都是在冰窖练功,淋点雨根本不算什么。”
“你……”王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卷宗。书页上事无巨细,历历记载着从庆春初年到三年,已被杀死的和即将被杀的诸葛家族人名单。
诸葛青指着最上面一行字:“你想得不错,确是从那开始。庆春初年,新帝登基的第一年,我的两个远亲被锦衣卫镇抚使卢沐盛谋害。案牍没记下的是,为了借阅叔叔家中存放的兵书,当夜我也在场。我是族中嫡长子,卢沐盛唯恐在完全剪除诸葛家羽翼之前就与我们翻脸,于是留我一命。”
“从那以后,你便开始习武?”王也手指蜷起,扣着书页一角。他几乎可以想象那种一夜之间天翻地覆的惨烈,新帝登基,忌惮诸葛家根深叶茂,于是从边角开始修剪。树根长在那里,没有逃避的命运,只得拼了命去反抗。
“我习武时,没有师父,不得见光,不得走漏半点风声。”诸葛青淡淡一笑,“世家都有储冰用的地窖,自己搜罗了剑谱秘籍,点起蜡烛在冰窖中练,无论夏冬,都起冻疮,可后来就不起了。末了,我沉醉勾栏与青楼,编造些荒唐事迹传扬出去,以显示自己并无野心。诸葛家要活着,就是如此不易。”
火光映在卷页上,纸张已经枯黄了,墨笔一列列都是以诸葛冠姓的人名,然而一列列被异色的笔勾掉,其后标注死法、日期、尸体如何处置,直到末尾,枝蔓已被剪除殆尽,留下主族孤零零的躯干。
这些皆为秘密执行,锦衣卫间职责严明,王也甚至未曾听闻。他有千言万语梗在喉头,一句都未能说出,怀海侯的爵位自太祖开始世袭罔替,赐皇族姓“王”。他所在的家族深受荣宠,又多庸才,从未经历过剑悬头上的险境,而诸葛家青家里则不同,忽然崭露头角、忽然人才辈出,势力遍及文武朝野,不能让人不惮。
最终只是抬手,慢慢抚过诸葛青的后脑。
“在望春楼看见你的时候,我真的想杀了你。”诸葛青垂下眼说,“怀海侯家的三公子,锦衣卫的走狗。现在想来是因为嫉妒,为了活下来,我甘愿成为皇家鹰犬,可是皇上呢,只选择他信任的人当狗。”
“所以你选择了景王?”王也试探道。
诸葛青哈哈大笑:“王大人,我还清醒得很哪。我只会告诉你我想说的,其余杂事,一概不知。”
王也无奈道:“你还真是……”倏然间,他中断话音,捻灭了火折子,把桌上铺陈的卷宗收入怀中。屋外有脚步传来,两人在黑暗中对视一眼,诸葛青翻身上床,用被子盖住自己,王也同样钻进棉被,挡在诸葛青身前。
院门打开,片刻后屋门被敲了敲,是前来巡查的百户:“深夜叨扰大人了,镇抚司贮秘处有贼人侵入,不知大人可否见过?”
“深更半夜的,有什么人啊。”王也声音极为惫倦,仿佛下一刻便要重新坠入梦中,“去去,你们守卫的办事不力,别来烦我。”
“可……”百户为难道,“卑职也是按规行事,劳烦大人开门让我查验一番。”
棉被里,诸葛青贴着王也的脊背滑上来,小声在他耳边说:“让他进来。”
“你且自便罢。”王也道。
屋门吱呀一声推开,连带着寒风细雨飘进。百户手提一盏夜灯,光芒不及床榻,只微微地照亮了圈黑暗。王也鼻息绵长,正在酣眠,一切看来并无异常。
他正要离开,突然瞧见地上未干水迹,笔直延伸向床榻:“这……大人可曾出去过?”
王也没有回答,暗中摸到了刀柄。百户还待上前探查,电光石火之间,棉被陡然掀开,一道黑影如鬼似魅,衣袖在半空扬起,带出的药粉云雾般罩向他头顶。百户未及提防,骤然吸入了些,刹那间栽倒在地。
诸葛青抬起衣袖捂住自己口鼻,提醒道:“这药厉害,你可别呛进去了。”
“什么药?”王也问。
“家学渊源。保他睡上十二个时辰,再也想不起今晚的事。”诸葛青将那百户往墙角拖了拖,关好房门,“本来我还在思考怎么脱身,这人倒好,自己送上门来。”
他秉着火,照照那人的面容,记在心里。随即从夜行服的衣袋里摸索出牛皮小扎,摊开来,是林林总总数十样易容工具,蝉翼小刀到整张人皮,多彩绘料到鲜艳朱砂,一应俱全。
王也稀奇地凑过来:“这也是家学渊源?”
“自己按着书上练的。”诸葛青在脸上描描画画,时而掰过百户的下巴看几眼,“王大人,我想说的,方才已说完了,想要拿到的抄家名录,也到手了。本来现在就可以走,只不过有一事还不解。”
“什么?”
“你买走我的贴身侍女红罗,是要效仿张生吗?”他翘了翘嘴角,“可她不是红娘,我也不是崔莺莺。”
王也愣住了,被噎了个结结实实。他没好气道:“我只是……”
“只是会为了一个侍女和徐若虚的话,宁愿以身涉险,来验证我是不是有这样那样的苦衷?”诸葛青看着他,半边脸已易容成另一个人的样子,“王大人,你是否想过,一旦此事暴露,即使不至牵连到怀海侯,你也会被褫夺官职、受到盘查,再也回不到从前的生活?即使这样,你还是要查清楚我的事,为了什么?”
风停雨住,一线熹微晨光透入窗棂。王也正欲回答,诸葛青伸出食指抵在他唇上,指尖萦绕着浅淡的粉墨味道:“大人,还是那句话。别爱上我了。”
*
易容完毕,他穿上百户的官服,迎着逐渐灿烂起来的日光踏出户外。王也靠在窗边若有所思,在他即将推开院门之时,出声唤道:“诸葛青。”
窗外生着一株石榴树,他转身踩着树影走过去。下过一夜的雨,地上全是零落花瓣,如同殷红斑驳的血花,树梢却还是长得繁密,熠熠开了满头,衬托得他肌肤如新雪。“怎么?”诸葛青隔着窗,停在王也面前。
“虽然你不承认,但我知道你侍奉的那位,并不很好说话。”王也说,“所以如果拿不回《禁军布防图》……”
“你这是心疼我吗?”诸葛青抱臂看着他,“要是心疼我,就把图交出来。”
“不,我的意思是,我能借你个地方藏身。你和你的家人可以藏在一个绝无人知晓的地方,或者假死,金蝉脱壳,怎样都可以,不必介入权力纷争。”
长久的沉默。半晌,诸葛青叹了口气,从碧郁的枝头摘下一朵榴花。他拈着它,像拈着一滴血:“王也,你知不知道,我的家族看起来鲜艳漂亮,就像这花,实则只是任皇家操纵的棋子。”他放开手,榴花直坠而下,落入泥土中,“花可以任意毁弃,昨日盛放,今日化作尘土,不过都是一瞬。”
“但当一朵花决定燃烧的时候,它就不再是玩物。怎样生,怎样死,皆由我心。”诸葛青眼睛一眨不眨,眸底似有烈烈的光,“王也,我已经选好了。你若执意帮助庙堂上那位,我们终会迎来刀剑相向的那天。到那天,或许我会死在你剑下,这就是我的代价。”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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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5 18:28:0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贪泉 于 2020-7-15 22:32 编辑


狼毫在砚台上辗转,抬头一行小楷写的乃是“禁军布防图”。诸葛青闭目沉思了半刻,睁眼动笔,从纸中央开始,横平竖直地摹出昨夜所见的图纸。用的是蝉翼宣,卷成纤细的芯子塞进竹筒里,然而墨里不能掺太多水,否则就在那薄薄一层上洇穿了,再也拿不起来。
他顺从地交还布防图给王也,自然是为了诈对方。以王也的心细程度,不留下图纸断不会放他离开,于是他映着火光,将图的样子刻在心里,回到家中便动手画出来。从小倒背经文兵书,一张图不成问题,微末的图例注记、数字暗语,皆在胸中徐徐展开,除非王也杀了他,是夺不回去的。
“如果拿不回《禁军布防图》……”王也略带忧虑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诸葛青勾了勾唇角,这个人看上去如此冷酷,实则如此心善,宽厚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他打小学到的教训,是不要仁慈,对某个敌人手软,难保下个被杀的不是自己,但是王也——王也甚至担心他完不成任务受罚,浑然不觉诸葛青已经摆了他一道。
墨笔顿了一顿,还好墨浓得发干,不至于洇开。诸葛青轻缓地画完最后部分,神思有些游移,满心都是王也倚着窗边的一幕,他的表情、他的眼神,似乎和初见时的锋芒毕露不太一样。真正的王也,其实是很温和的,会把被子围在湿漉漉的诸葛青身上,为了查明一桩冤案就可以豁出前途,会怜悯地翻阅诸葛家的卷宗,怜悯地对待每一个人。
却又是刀下沾过无数人血的锦衣卫。
王也杀人的时候,会怜悯吗?会感到悲哀,但不觉自己的罪恶?会仁慈地阖上他们的眼睛?梦醒时会害怕吗?诸葛青恶狠狠地想,仿佛要跟自己的情愫作对。他画完了,搁下布防图,随手在旁边的纸上乱涂乱抹,是一朵石榴花的模样,花萼闭合着,像颗小小的心脏。
虚掩的窗户被猛地撞一下,他愕然回首,是只肚腹翠绿、背上有鳞状斑点的鹦鹉。鹦鹉叫嚣着穿过两扇窗,随流泻的日光一道突然冲入他的房间:“诸葛——青!”
半空中飘下绿色羽毛,眨眼间鹦鹉已站在笔架上,震得毛笔叮呤咣啷地晃。“诸葛青,”它依旧是哭丧似的语调,“有你的信!”
“正好,我也有信,劳你替我带给景王。”诸葛青见惯不怪地取下鹦鹉脚爪上捆着的小筒,换成新的绑上,里面装着刚画好的《禁军布防图》。王震球这人很稀奇,驰骋草原的将领,大多都豢鹰的,唯独此人从不养鹰,护肩上立着一只虎皮鹦鹉,学人语绘声绘色,体态轻小,看起来能被其他人养的苍鹰拍拍翅膀扇飞。
然而到京城里,鹰又太显眼了,景王的鹦鹉和达官贵人们养的没什么不同,最适合送信,东奔西跑从未被发现。
鹦鹉歪了歪脑袋,示意给点赏,诸葛青只得在抽屉里东翻西找,半晌掏出一包藏着的鸟食,倒在手心:“跟你主子一样会捞好处。”
“呱!跟你主子一样会捞好处!”
“别学啊,”诸葛青敲着鸟脑袋,无奈道,“再吃点,别学我啊。”
鹦鹉终于餍足地闭嘴。它啄完了,一振翅膀倏地飞出窗外,速度丝毫不输掠食的雄鹰。诸葛青才拧开竹筒,查看王震球给他的信。当头一行写着:“七月初七……”
*
七月初七,七夕节。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满街都是飘展的旗幡与摇动的金灯,夜色深沉下,城西庙会所在之地汇成一片热气腾腾的光海。传闻此处道观求姻缘最灵,七夕良宵更是被踏破了门槛,各怀心事的男女挤在人群中,赧红着脸不去看对方。
酒旌之下,王也坐在竹搭的棚子里饮茶,瞳孔中倒映出一派热闹光景。澄黄灯影模糊了他的眉眼,若非公务必要,他不会来如此喧嚣的地方。求姻缘本是徒劳,何况……连意中人都无一个,也实在没什么好求的。
卖香囊的商贩扛着架子经过,行走间带出阵阵异香。他给那人几个铜板,香囊递到手上时压着一张纸条,王也接了,是在汇报陆敏一行人已抵达观中某处丹房。
早些时间接到密报,陆敏将于七月初七召集朝中重要大臣,二十人聚会城西清源观内商议要事。庙会人多眼杂,更是不好监视,即使被锦衣卫发觉也能迅速逃亡。锦衣卫已经查到陆敏与景王暗中有书信往来,迟迟不下令抓人,是想借陆敏之手牵出同党,好将叛逆连根拔起。
不过人实在太多,下属们为了不打草惊蛇,跟丢了几次,才断续地弄清那二十人的集会所在地。接着便是抓,便是移交诏狱,他做过无数遍、并且很熟练的事。
王也摸到怀中短刀,推开桌子想站起来,一抬头却发现有人笑盈盈地低头看他。诸葛青咬着一块巧果,手里还托着拆开的纸包,呈到他面前:“喏,路边刚买的,分你一块。”
他似乎刻意打扮过,象牙色的绸衣,长发用攒金丝嵌月长石的发冠束起,袖边翩翩绣了金线蝴蝶,流光辉映间像个玉人……不,比起身穿暗袍的王也,他简直像个招蜂引蝶的月亮。
诸葛青也不避忌,就跟王也挤着一张长凳坐下:“王大人,怎么不说话?”
“怎么又是你?”王也感到有些头痛。
“什么叫‘怎么又是我’?”诸葛青饮尽王也剩下的酒,又往嘴里塞了块巧果,“七夕佳节,在下是来求姻缘的。”
“求姻缘?和哪家的姑娘?”
“大人狭隘了,为什么非得是姑娘?”
“好吧。那么和哪家的……公子?”王也越发觉得这个词难以启齿。
“随便转转,遇到了谁,就和谁去呗。”诸葛青勾住对方肩膀,“正好遇上王大人,如何,一起进去?”
王也拨开他的手,低声警告道:“我为何而来,你仿佛不知?这趟浑水里,你若再插手景王的事……”
“就怎样?”诸葛青饶有兴趣地撑着下巴,如同一个自恃宠爱而行事顽劣的幼童,“我倒是很好奇,老王你会容忍我到哪一步。”
“诸葛青。”对方声音里隐约压抑了怒气。王也侧过脸来,漆黑的眼瞳没有被纷呈流光映亮,就是深潭一般、崖底一般的黑,眸底的复杂情绪离他很近很近:“我不会容忍你,我会杀了你。”
诸葛青嘲弄一笑,望着远处流水般的行人车马:“但愿大人真能言出必行。”
满架香囊再次从他们面前晃荡而过,鸳鸯和兰花的绣样掩映之后,商贩微微侧转头,向他们投来一眼。出去刺探情报的下属又回来了。
“时辰已至,我该走了。”王也站起身来,“事关江山社稷,我不会由你胡闹。”
“试试看?”诸葛青轻佻地说。他迅疾出手,电光石火间,王也的右腕一凉,被精钢制成的锁链紧紧缠住。细链另一头绕过诸葛青的左腕,“咔嗒”声响,他拧转钥匙,利落地上了锁。这条锁链材质特殊,寻常利器根本无法斩断,唯一解开之法便是钥匙。
“来,王大人,砍掉我这只左手。”他笑着抛了抛钥匙,紧接着像掷暗器似的,突然将它扔到了街上的车水马龙之中。微光一闪,再不可寻。
“你……”王也正欲挥拳,却把诸葛青带得站了起来。两人跌跌撞撞扭打在一处,撞破无数酒坛酒壶,清冽的酒水浇了满身。店家眼睁睁看着这二人,却无可奈何,躲在翻倒的桌椅后发抖。
“为何逼我动手?”一拳揍在诸葛青脸上,指骨生疼。王也顺势倾身压制住他,咬牙切齿道,“景王根本不是好招惹的人,你为他卖命,阻拦锦衣卫行事,如何能够全身而退!”
“我从没想过全身而退,”诸葛青唇角溢出血沫,嘶声说,“要死也好,要下狱也好,从没想过全身而退!王也,你就是如此天真,看不出箭已在弦上?事情已经败露,今日拦不住你——”
他话音忽然顿住,眼神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慌乱。王也掣刀在手,猛地向下砍去——只是砍的不是锁链,不是他的左手腕,而是王也自己的右手!
“你有病吧!”诸葛青用尽全身气力,翻身而起,狠狠撞在对方左肩。两人失去平衡,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又滚,华服上沾满尘埃。诸葛青“呸”一声啐掉嘴里的头发,怒吼道:“我既然捆住你,就肯定有办法解开,你……真是个疯子!”
“哦?那是什么办法呢?”王也黑眸注视着他,看上去波澜不惊。他沸腾的心霎时凉了——中计了。对方套出他的话,知道还有钥匙,腾出手便向他身上摸索。
诸葛青想甩开王也,怎奈两人的手绑在一起,对方始终能很方便地够到他。全身搜过,王也凝眸看向诸葛青腰间的香囊,伸手欲抓,却被他提膝猛踹。他一点没留力,强大的冲力迫使王也撞断了根长凳,又带着二人双双栽倒在地。
烟尘散去,香囊突兀地出现在王也手上。天旋地转之中他仍然保持着清醒意识,忍住剧痛去夺香囊。里面果然有跟刚才同样的钥匙,他解开锁,一边抽手一边道:“胜负已分。”
他朝柜台后的店家扔了包银子,权作赔礼,自己朝着清源观方向而去。耽搁得不久,陆敏那里也另外安排了一批锦衣卫盯着,应当未出纰漏。
他身后,诸葛青趔趄着爬起,胡乱擦了擦嘴角和额上的血。浑身都有碰伤,此刻动一动便作痛,然而还是拨开看热闹的人群,径直向观内赶去。
没有王也还好,有王也指挥掠阵的锦衣卫,简直像一柄不可阻挡的利剑。
市街上人声鼎沸,观内反而香客不多。过了大殿是一座湖,湖上有桥与亭,再往后便是道士们居住的丹房了。王震球本就兵行险招,京城中可用的人不多,只派诸葛青阻拦、几名影卫守护,一旦让王也抵达那里,影卫不堪与之敌。
头昏昏沉沉的,桥上站着几个拜月的女子,他也顾不得了,抽出佩剑,纵身朝王也劈出一剑。身体到了强弩之末,剑势软绵绵的,王也转身,轻轻击中他肘上穴位,长剑便“当啷”一声落下。诸葛青尚不甘休,另只手抓起落地的长剑,又是一剑,映着湖水摇荡的波光。
远处一支鸣镝冉冉升起,拖曳着烟尾发出厉响。那是盯视丹房的锦衣卫们发出增援信号。王也举起带刀鞘的刀,挡开他的剑,心焦地往那方向赶出几步,却一下被诸葛青扑倒了。他已没什么气力,只能死死攀住王也的肩膀,靠全身重量拼命再滞住对方片刻。
王也回过头来。诸葛青头发散乱,睫毛沾着灰尘,脸上血迹斑斑,连常常微笑的唇边都带着裂伤。从未有过这样窘迫的时候,却被王也尽收眼底。
“你执意要与我作对么?”王也拨开他的头发,动作温柔,语气却是淡淡的,似乎在下什么决心。
诸葛青嘶哑地笑:“至死,咳咳……不退。”
下一刻,刀尖呼啸着袭来,几乎划破他的面颊。王也的利刀出鞘,在炎热的夏夜里像是寒凉雪光。诸葛青仰头折腰,看着刀锋如同银河,在距他三寸远的地方划过,脖颈上挂的绿玉却恰好荡起来,被猛然割断,挟着那一刀的余势落入湖中。
“扑通”一声,小小的、幽蓝的水花。诸葛青看着那朵水花,完全被魇住了,全然不觉刀锋又至,穿透他的左肩,钉在身后柱子上。
——真正意义上,王也第一次伤他。
他缓缓地转回眼睛,视线垂在那柄刀上。鲜血从象牙色的绸缎下渗出,刀身没入,只能看见装饰着螺钿和流苏的刀柄。是锦衣卫所佩的绣春刀。他启唇道:“你……”
“你……”王也似乎没料到他会不躲不闪,怔怔地抬手,想帮他按住伤口,却又犹豫地收回,“此间事了后,会有人替你疗伤。再或者,那时你也还我一刀。”
他吹起芦哨,数十名锦衣卫的黑影落在亭中。他们其实一直都在,只是不得王也授意,便训练有素地从未近前。
王也同这些人转身驰援丹房,再不看亭中一眼。诸葛青扭头望着他身影消失,亭子里满是湖水荡漾的柔光,仿佛幽蓝色的梦境。
“一刀?”他低声笑了笑,摇着头说,“王也,还不够。是千万刀。”
Tbc.




诸葛青做了很长一个梦,梦里满是碧蓝的波涛,轻柔地鼓荡在耳际。他的血在水里散开来,水面之上王也的脸模模糊糊。绿玉从身边坠落,直坠到最深的水底,最深的黑暗,他试着伸手去捞,怎么也握不到手心。
一线天光刺破了梦境。黑暗被撕裂,他躺在紫色的垂帷之下,锦被触感柔软,螭首铜炉缓缓地喷出香气。他按住肩膀,那里已经整齐地缠上纱布,昨夜似乎是王震球派去增援的影卫救了他,处理好肩上失血过多的伤口,又将他带来景王别邸。
这里是景王在京城的秘密宅邸,诸葛青想起来了。他猛然起身,一个名字脱口而出——王也呢?昨天的事情,究竟如何结束?事情了结之后,王也是否像承诺过的那样,回到亭子里来找他?
……不,既然是影卫把他救到此处,说明王也并没有回来。
蓦地,屋子里有人嗤笑了一声:“还在想你那有情郎,那个锦衣卫?昨日是殿下特意嘱咐我捞你回来,你当时钉在柱子上,失血多到昏了过去,是他亲手干的吧?若非殿下仁慈,你就得留在那亭子里慢慢死掉,或者被抓去投进诏狱,而你现在却还念着他的名字。”
诸葛青抬首,看清了那人的腰刀:“……甲。”
王震球身边豢养着大批影卫,都在边境挑选蒙古与汉人混血的勇士,有些从六七岁便养起,放进山坳里与狼争斗,武艺与胆识皆是过人,刺杀、暗探、保护,无一不精。其中最为勇猛的十名,腰刀上从甲到癸,镌刻了天干之号。
影卫甲并未多说,只是道:“殿下召你过去。”
*
这座宅子是京城中极偏僻的所在,外边望过去被藤蔓和杂草覆盖,仿佛早已破落,里面却修葺一新,通过地道运送蔬果黍麦等种种用度,仆役穿行内宅中,居然成为景王的秘密别邸。
甲将他带到景王居处,便躬身告退。屋子里燃着同方才一样的熏香,不过更浓烈,诸葛青几乎看不见香雾和珠帘之后,那个懒洋洋侧躺的影子。
“诸葛青,”王震球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应当知道事情办砸了。”
“是。”
“虽说聚会之人大多逃了,却折损了我三名影卫,重伤七名,还死了个朝臣。”珠帘后传来两声清响,似乎是景王用折扇敲了敲自己的掌心,“这次上京来带的影卫本就不多,这下更没人用。今日早朝,可是龙颜震怒啊,我那弟弟知道了陆敏聚众谋逆的事,气得下诏将他凌迟处死,在此之前,锦衣狱会重刑逼问出主使者的名字——”
他低声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诸葛青跪在帘子前,静静地望着那个人影:“我们还没有输。”
王震球闻言笑了一声,支起身来,向侍从挥挥手:“把那个碍事的炉子拿开。”
香炉被搬开了。景王披了件外袍,从台阶上款款而下,脸上风轻云淡,并无不悦之色:“不错,还没有输。清源观集会,本就是因为我们联络的朝臣之中,有人与朝廷暗通款曲,才用这次集会将他试出。你起来罢,如今目的达到了,还有什么可怪你的。”
诸葛青被对方亲自扶起,在原地怔愣了一会儿,眸子眯起,突然“扑哧”笑了出来:“殿下,原来是无人可用了。”
“说的是什么话?”王震球纤眉一挑,握着他的手,“我去边关前,自小父皇就把你指为我的伴读,我犯不少错,你都替我遮掩、替我受过,这是从小的情分。难道就因为这次没能阻住王也,我便要重罚你?未免显得我太薄情些。”
“是啊,我同殿下从小一同出游,一同私会京城花魁,一同去偷御酒,所以论了解,我自信胜过殿下身边的大多数人。”诸葛青似笑非笑,“你越是生气的时候,越会做出一副亲昵的样子。当年和其他皇子抢夺先帝赏赐的大弓,扭打起来被好一通怒骂,也是你最先伏到先帝的脚底下,抱住他的膝盖,可你那时心里怕是恼怒得要杀人……殿下,你现下对我,应当是很生气。”
王震球默不作声,盯着他,额发下一双眼如同鹰隼的眼睛,被阳光照着,瞳孔微微有些红,就像是阴沉沉的红玉。宫中流言,他的生母是胡人,先帝出征时喝醉了临幸一名女战虏,才生下景王,所以眸色与常人迥异。
他大踏步走到台阶边,一掀衣摆坐下,屈起一条腿支着手肘,半晌道:“我是很生气。以你的手段,若是不惜代价,怎么笼络不来一个王也?再不济,你也可以杀了他——不要说你是个正人君子,诸葛青,你平时用的哪些手腕,我同样一清二楚。怎么,心软了?舍不得了?我死了三个影卫,伤了七个,这次凌迟处死的是陆敏,虽说朝臣已联络完了,他的死也不算什么,可你要是依旧心软,下次被凌迟的可就是我和你。”
那双红玉般的眼睛曾经目睹过沙场上敌人的死,此刻冷冷地注视诸葛青。诸葛青深吸一口气,说:“我知道了。”
“你要杀了王也?”王震球眼中扬起一丝兴奋。
“比那更好。”诸葛青说,“殿下想不想要他?”
王震球怔了怔。他依旧记得昨晚影卫甲浑身是血,带着人狼狈回来的模样。甲出身于成百上千个刻苦训练的影卫之中,武艺上已是登峰造极,与王也交锋亦输一筹;诸葛青曾经和十名天干为号的影卫依次切磋,与丙平分秋色,遇上王也却总是两三招被制服。这样的奇才……还拥有指挥若定、凝聚下属的天分,简直是将才。
甲昨天似乎受到打击,沉默良多,唯一说的话是:“除不掉锦衣卫那个指挥同知,殿下在整个京城的活动都要受挫。他是一支长眼睛的箭,搭在朝廷的弓上,就会刺穿我们的胸膛。”
“把箭……搭在我们的弦上?”王震球喃喃自语,“我当然想要,但他已经刺过你一刀,足以证明此人是冷淡寡情之辈。我并不强求,留不住,便杀了吧,诸葛家学渊源,听说有味厉害的毒药。”
“请殿下相信我,修书一封给当今圣上,请他派使者到望春楼一叙,你也将亲自前往。”诸葛青凝眸道,“朝廷早已怀疑了你,必定不会派出真正的使者,而是派出大批锦衣卫前来捉拿。而你也不必前去赴约……”
“提前设伏,将望春楼烧成一片火海。”王震球弯了弯唇角,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替他将计划补全了,“倒是个重挫锦衣卫的机会。不过这直钩无饵,离水三尺,真有人会上钩么?”
诸葛青笑道:“愿者上钩。”
“王也呢,你打算怎么办?”
“殿下既然有慕才的意思,在下当然甘愿奔走。”
“哈哈,哈哈哈!”王震球坐在台阶上,丝毫不秉风度地大笑起来。他捂着肚子,笑得眼角都是泪花,好不容易才逼迫自己发出声音,“哈……诸葛青,你绕这么大一个弯子,还是要保他!他究竟给你下了什么样的蛊,你明明打小就心眼狭隘,别人捅你一刀,你恨不得捅几十上百刀,王也捅你一刀,你竟然变着法儿要保他!这真是……哈哈,这真是……”
诸葛青脸色沉了沉,不发一语。十几年的交锋中,他一直很少吃瘪,王震球像是找到了天大的乐子,尽情地嘲笑他一番,笑得够了,才正色道:“不过你这样护着他,我反倒不放心了。上回在贮秘处找到的情报,已有朝臣秘密弹劾诸葛一族,事情发作,总也在这几天。令弟诸葛白年纪还小,不宜受抄家下狱之苦,我会派人把他接到我这里来。”
“的确是你的作风。”诸葛青侧脸瞧着对方,无奈道,“你放心,我不会拿亲弟弟的性命冒险。若是不成,我一定亲手杀掉王也。”
王震球轻捷地站起来,眨了眨眼,向他伸出手:“君子一言——”
“不是君子。”
*
诸葛青靠在绿漆的阑干上,低头望着漂浮的船只和水流。距离景王别邸那次商议已经过了三天,这三天发生很多事情,譬如他回到家中,发现诸葛白深夜时已被影卫接走;譬如王也多次登门拜访,他从来闭门不见;譬如王震球留了一半影卫在望春楼,另一半由他亲自带着,纵马直上北方草原,要调回在那里的十万骑兵,届时矛头将刺破重重关卡与重镇,直指京师。
他们苦心孤诣,熬尽了心血,熬死了许多人,现在期盼已久的时机终于来了。只要扼杀了锦衣卫,京师就会失去爪牙和眼睛,景王带兵杀来,自然更容易些。
眼下只剩最后一个难题。
他一直垂眸看着水道,忽然惊觉有人也在隔水看他。脖颈忽然像压了千钧之重,诸葛青艰难地抬起头,感到左肩伤口火辣辣地疼。隔着一条水道,对面金纱和彩绣飘飞的楼中,果然是王也带人前来,此刻正凝视着他,目光是毫不掩饰的炽热。
不能得到他,就得杀了他。诸葛青愣住了,着魔般在心中自语,回过神来的时候,楼上哪还有王也的影子。手腕却是一紧,身后有人抓住他的手:“诸葛青!”
他想抽回手,却被那人叫着“老青”,扳了肩膀转过来,终于避无可避地与王也的视线相撞。对方喘着气,望春楼地形复杂,一定是急急地从对面小楼下来,等不及坐船走水道,而是绕了较远的陆路赶来,生怕他会逃走一般。
王也手指动了动,似乎想抱他,却忍住了:“其实那天我真的回去找过你。”
诸葛青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想杀你?”
Tbc.




“你不会。”王也斩钉截铁道。

“我不会么?”诸葛青扬起脸,冲他微微一笑,明明是温和的表情,却莫名使人觉得那笑容无比恶劣。“噌”地一声,短匕从袖中滑出的刹那便已出鞘,银刃边缘折射彩色弧光,带着虚影果断地刺向王也的脖颈。

血珠顺着刀尖慢慢滑下,滴答落在衣襟上。

“不躲……”诸葛青盯着手里的匕首,刀锋仅仅刺破半寸,就停了下来。他讨厌这种感觉,好像交锋又一次失败一样,他输给了王也:“为什么不躲?”

“之前答应过的,要让你还我一刀。”

“我从没提过这种要求。”他归刀入鞘,淡淡说,“你怎么样,我不在乎。”

夜幕初上,望春楼的仆役纷纷四处走动,点起华灯,廊上脚步声不绝于耳。诸葛青侧眼看了看阑干之外,许多生面孔的客人在对面楼上经过,轻袍缓带之下,仔细能看出藏着利器。时辰快到了,他一面转身一面想。

“但我在乎。”王也在他身后急急地说,仿佛不抓住这个机会,诸葛青就要忽然从他身边消失一般,“我在乎你是怎么想我的,在乎你的言语举止。我天生不易受他人影响,却要付出十倍的克制,才不被你牵着走。我在乎你,诸葛青。”

正往屋外走的背影僵了一僵。肩膀绷紧了,诸葛青紧握着右手,几乎感到脊背不受控制地发抖。他心里雀跃,却又有气,拼命咬牙不喊出来——那么这算什么?这又算得上什么?你舍不得杀我,我也狠不下心杀你,就能改变最终的结果?他们就都能不死?一番剖陈心迹的表白,在乱云翻涌、即将倾覆的王朝之前,又算得了什么?

愚妄啊,王也。他并不回头,只是说:“既然在意我,那么现在让你离开望春楼,做得到吗?”

“……”王也沉默良久,正要开口说什么,诸葛青挥了挥手打断他的话,继续向屋外走去:“既做不到,就不要考虑我是怎么想的了……”

王也,你做不到,你越不过最后一条河,我就乘上你的船,替你握住竹篙和尾舵。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他胜券在握般翘起嘴角,低垂的眼眸里亮亮的。这一次,一定是我赢;这一次,一定让我们都活下来。


*


离开王也所在的屋子,诸葛青随手扯过一个红倌儿,谈笑自若地往影卫甲等候的雅间去。红倌并未能提供多少遮掩,路上已经有隐秘的目光到处盯着他了。他放肆地瞪回去,锦衣卫纪律严明,上级未下令时,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好让他大摇大摆地一路经过。

这是一场阳谋,双方皆心知肚明。朝廷知道望春楼中有伏,知道景王反叛势在必行,却始终只不痛不痒地碰着羽翼边缘,更尖锐的锋芒,王震球并没有让他们看到。王震球抛出一个直饵,锦衣卫只能不顾一切地出动精锐,接住这可见的一招,毕竟谁也无法预测他的下招会不会直接一剑封喉。

朝廷想活捉景王的心腹和影卫,而诸葛青这边,则是要让朝廷劈出的利刃就此湮灭,再也无法收回。没有谈判者的一场谈判——当然是化作血火战场。

他推门进去,看见影卫甲靠着窗户沉思,笑问道:“今夜的暗号是什么?”

“没有暗号。”甲转过头来,用阴沉的目光瞥了他一眼,“他们动手,我们就动手。”

“要是我来指挥,一定时刻派人盯住锦衣卫的行踪,然后用暗号传回。”诸葛青说,“我想对方也是这么做的。”

“可惜殿下命我指挥,少来指指点点。”影卫甲从鼻子里嗤了一声,“你只管射好那一箭就够了。”

“我可是把我和他的命都交到了你手上。”诸葛青忽然说。

甲微怔了怔:“你还想保他?搞不好自己死了怎么办?”

“不是想。”诸葛青一字一顿地说,“是一定要。”

他从半掩的窗扇望出去,最近的小楼顶上有座歌亭,亭子里一个孤零零的歌女抱着琵琶在唱,身姿绰绰约约,不过声音已经衰老了,不似寻常少女们如同朝露花蕊般娇嫩,是老去的、干瘪的梅枝,伸展过来有些苍凉。

“我不命人随时查探,因为我们的人数不够。”甲说,“锦衣卫是狡诈的狼群,一旦发现设伏人数没有想象中多,马上会一拥而上把我们撕碎。”

“嗯。”诸葛青闻言点头,神思却已不在这里了,“是个疯子。”

“你说谁?”

“她,”他扬了扬下巴,“每日黄昏时,总要带着琵琶上楼,谁都拉不住。我每次来她总是在,后来相熟的青倌告诉我,这个女人是受情人背叛,被卖到望春楼的,一手琵琶弹得好,可惜疯了,每晚在高楼上等着情人,一晃便是十年。”

他微不可察地叹口气,“像是飞蛾扑火。”

甲淡漠地往那里看了眼,收回目光:“这个时候,你倒还有闲心为个疯掉的歌女考虑。”

“你在北方草原长大,过了半辈子和狼抢食的生活,自然不会懂得。在你看来,我只是假仁假义……”言及此,诸葛青表情一凝,自嘲道,“我也确是假仁假义,不能救她,便不必再怜悯了。”

“望春楼本是殿下暗中托人置的产业,这些歌女,不过是殿下产业的一部分罢了,散了还可以再聚,死了还可以再招。”影卫甲有些不解地说,“自己不能掌控自己生死的人,为何要怜悯?殿下就从没有过这样的顾虑。”

“殿下?他是个不能用常理解释的人。”诸葛青眯了眯眼睛,想起王震球的脸,无论多少次后脊还是有凉气窜上,“我怕过的人可不多。”

甲正要接话,眼里倏然闪过厉光。他低声道:“来了。”

诸葛青立刻反应过来,抬眸看向之前约定的谈判地点。琵琶歌女所在的那座楼,也是望春楼屋宇群落的中心,果然有一队使者装束的人敲开了东面雅间的门。等在屋子里的当然不是王震球,他们没指望对面不发现,然而——

“太快了!”诸葛青失声道。指挥的绝对不是王也!他并未看到谁发出了命令信号,但是仅仅在一瞬间,雅间门阖上的瞬间,东西南北各个方向,无数楼上无数人撕开了锦带华袍,露出锦衣卫制式的劲装与腰间暗藏的兵刃!

锦衣卫,这柄王朝的重器、精锐中的精锐,今晚第一次显现出它的獠牙。楼宇间的风向似乎都改变了,漩涡般裹挟着四面八方传来的惊叫,要把所有人卷入其中。

他见过王也的指挥,那是种无声等待猎物落网的耐心,不达十成把握绝不动手。而今夜藏在锦衣卫背后的那个人,显露了十分的自信和霸道,虽然不知埋伏虚实,依旧操纵闪电般发起进攻,要将猎物一击致命。

客人与少女们推推搡搡,忙不迭地跑下楼去,好些人尚且衣衫不整。楼中只闻尖叫声、刀剑纷然出鞘声,对面雅室中的胜负,似乎立刻便要分出结果。

“人数是我们的两倍多。”影卫甲不慌不忙,伸出指头点数着,“我下去牵制住他们,你待在这里,记得完成殿下交给的任务就好。”

“你放心,忘不了。”

甲点一点头,抬手打了个唿哨,声音激越,在群楼间重重回荡。屋门在诸葛青进来之时便已锁好,或许此刻门外布满了盯梢的锦衣卫,于是他跳上窗台,纵身一跃,向虚空中直坠而下。

诸葛青低头看着对方踩在一根悬挂花灯的木椽之上,烛台狂乱地左右摇晃,撞到红纱“呼”地燃烧起来,一团橘红的火焰。随着那声唿哨,事先安排的影卫从各处冒头,紧缀在锦衣卫浪潮之后朝雅室奔去。

他冷静地观望战局,目光却不自主游移起来,才发现自己是在寻找王也。没有,没有。没有王也的影子。当他这么想的时候,芦哨的声音却骤然响起,角落里转出一个人来,虽然隔得太远,那人面目模糊,却是他怎样都不会认错的一个人。

——王也!他为什么……还在后面?

诸葛青心一寸寸冷下去,他已然意识到锦衣卫接下来会作何安排。从甲跃出窗外的那刻起,他们已一脚踏入了漩涡之中,不管如何挣扎都无法脱身,因为漩涡之外,是更深的漩涡,浪花压顶而来,要将他们灭杀在水底。

王也吹动芦哨,引出了第二批锦衣卫,锦衣卫的人数刹那间达到了影卫的五倍之多,并且腹背包抄住了敌人。这是两名锦衣卫指挥手腕的结合,第一人狠戾,第二人不动声色,扣在一起仿佛圆润坚硬的玉环,光彩夺目,令人仰望。

“黄雀在后……”诸葛青睫毛轻颤,喃喃自语。高亭上的疯歌女还弹拨着那把琵琶,敲在心上宛如不停歇的疾风骤雨,好像她也被这场景吓着,歌声越发高亢急促。

雅室的门被轰然撞翻,里头打斗的人倒飞出来,是景王派去的假使者,被一拥而上的锦衣卫死死按住,用粗绳捆绑捉拿。有个人踩着雅室的门缓缓步出,他身量虽然不高,目光却犀利得如狼视鹰顾,单是站在混战中心,就给人不可撼动之感。

诸葛青的瞳孔缩紧,几乎是同时一撑窗台翻了出去,眼前一片空茫。他不停地坠落、坠落,凭靠轻功的本能在半空找到支点,逐渐接近那个人。那个人的脸再熟悉不过了,一次一次地在梦中遭遇,一次又一次在梦中砍断那人的脖颈——

锦衣卫从四品,北镇抚使,卢沐盛。

直扑到那人面前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他完全忘记了先前安排的任务,跌跌撞撞来到混战的中心,孤身一人去取仇人的头颅。但是,真的能成功吗?凭他在冰窖里苦练的三年,凭他一腔噬食了骨髓的复仇之火,就能成功吗?

剑芒飒然出鞘,诸葛青如同风中飘舞的竹叶,挟同剑光一齐落下。来得及……在周围的锦衣卫拔刀捅穿他的身体之前,他能先砍下卢沐盛的头颅。之后怎样,他早已不管不顾,不再去想。

一生冷静,一生之中,仿佛也只冲动这么一次。

然而对方的反应却妖异地快,长年身处险境磨炼出嗅觉,本朝皇帝所仰赖的北镇抚使,绝非普通人能够胜任。卢沐盛撤开半步,绣春刀尖寒芒闪动,诸葛青只觉虎口一震,剑招已被拦下。

“诸葛家的长公子,诸葛青?”目光相遇的片刻,那人咧嘴,不怀好意地笑道。随即趁着他剑势未及收回,刀刃猛地横向一斩!

诸葛青来不及闪开,锋芒削断颊边垂落的一绺长发,呼啸着朝他面孔砍来。他闭了闭眼,却听得耳边“当”一声巨响,令人畏惧的力劲,像是金石撞击,又像是雷霆炸开。

是一柄绣春刀,格开了另一柄绣春刀。

有人扯过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护在身后,劲道大得像要把腕骨捏碎。王也对着卢沐盛投来的阴鸷目光不闪不避,就那样挡在诸葛青前面,冷冷地说:“别碰他。”





Tbc.





一时间雅室周围的气氛仿佛被冻结一般,下属们瞠目结舌,停下手中的动作,全部瞪着那两把交格在一起的绣春刀。大敌当前,拥有最高指挥权的两个人却忽然内斗起来,然而一位是手握诏狱典刑重权的北镇抚使,一位是家世煊赫、功勋卓著的指挥同知,谁敢劝架?怕是走近妨碍一步,便会人头落地。

外围的锦衣卫已和黑衣影卫交上了手,震天喊杀声里,两人像是根本没看到外缘的刀光剑影,互相死盯着,无形的气场相撞,几乎迸溅出火星来。

“王大人,你包庇反贼,是也想谋反么?”卢沐盛眯起一双狼眼,面上阴霾满布。这些年他奉皇帝密诏,查了许多人,也杀了许多人,以致养成类瘾的习惯,钟情于肆意折磨囚犯后杀死,哪次不是尽兴,可从没有人大胆到阻止他下手杀人。

“卢沐盛。”王也缓缓道,“我清楚圣上将诏狱交给你,里头的利害纠缠不清,这些年来也从未干涉过你为人行事。只是,他不是你够格能动的人。”

“我不能动他?大人你可知道,皇上密令已下,诸葛一族纠集朝廷文武大臣意欲谋反,不日就要羁押抄家,诸葛青作为罪臣之子妨害锦衣卫行事,请问我该动不该?”对方顿了顿,“还是说,王大人觉得这密令之中,应该再加一个名字?”

“既然你说‘不日抄家’,便不是今日。抄家落罪之前,卢大人就要徇私杀他,不知密令之中会加上谁的名字?”

卢沐盛气急而笑,咬紧了牙道:“好,很好。王大人真是伶牙俐齿。即便不论诸葛青的谋逆大罪,他凌空刺我那一箭,岂不属于私斗?王大人也要护着他么?”

“既是私斗,就该移交官衙。卢大人说是不是?”

诸葛青隐在王也身后,无声地笑了起来,弯起小指勾了勾那人桡骨。王也平日看上去不是松散便是冷,一种蛰伏的大虎般的气质,与人争辩鲜少逞口舌之快,认真起来却有些可爱。

王也知道他笑自己,手掌慢慢松开,滑落下来同他握在一起,写道:祖宗,你可把我吓着了。

冻结的空气终于裂开一线罅隙,刀刃摩擦发出尖厉声响,卢沐盛撤刀入鞘,再抬首时,已换上毫无破绽的笑脸,那些阴云错觉般消失不见:“王大人说得是,那就悉听尊便。”

他意味深长瞥了诸葛青一眼,转过身去向手下的锦衣卫发令。能够走到今天的位置,拥有帝王的无限荣宠,当然聪明得很。王也在锦衣卫中向来声望极高,不仅因为过人身手,也因为对待下属宽厚随和,许多人争着为他卖命。此刻产生冲突只会让锦衣卫内讧,到那时不仅是王也,卢沐盛本人都要受到牵连。

更何况……他终究有些怕王也的。不敢承认,当王也那柄刀架在他的刀上,他甚至从对方眼里读出了杀戮之意,仿佛炼狱中铺天燃起的业火,桩桩件件历数他的罪孽。

诸葛青被王也挡着,在一众锦衣卫面前步步往后退去。两人叠握的手心潮热,王也把他拉得很紧,肌肉紧实的脊背为他竖起一道高墙。诸葛青的心思却没在这上面,他四处环顾,于混战的人群中寻找甲的影子。

影卫甲扬起弯刀,手臂青筋暴起抵挡三个锦衣卫的同时攻击,余光恶狠狠朝诸葛青投来。他从下楼起血战到现在,汗如雨下,黑衣被血浸成了深色,自然早已目睹对方不理智的举动。但此时也没法责备了,弓箭在诸葛青手上,除了他和影卫甲自己,谁也无法拉开那张十二石的硬弓,谁也无法将箭射得那么远、那么准。当务之急,还是要为对方创造射出那一箭的机会。

诸葛青冲他使个眼色,便转回头去。甲突然猛起一脚,踹翻挡在眼前的锦衣卫,拎起后领往身侧一扔。那人惨叫一声,向之前的三人横飞过去,霎时撞得人仰马翻。

就是现在!

腾出手的影卫甲如同鹰隼猎食,扑过去的时候激起平地一阵烈风,拂得诸葛青长发乱飞。他身手极快,王也却察觉得更快,猝然回头,绣春刀鞘中冷光乍现,一记利斩的起手——

身后却有一只手,料到他会如此动作一般伸出修长两指,稳稳地、缓缓地将刀镡倾按下去。

来不及回头,后心传来重重一击,诸葛青全力出掌,劲力推得他笔直朝甲栽去。甲扯过王也肩膀,顷刻之间弯刀架上他的脖颈,暴喝道:“都别动!”

就像铁锤狠狠砸在严冬的冰面上,每个人的表情都碎裂开来。无论锦衣卫还是影卫,动作皆有了一瞬凝滞,犹豫而惊讶地朝他们望来。影卫甲继续喊道:“诸葛青——”

不需提醒,箭簇前端浸透了硝油的棉布已被点燃,诸葛青将它搭在弦上,挽弓如满月。连一丝迟疑也不要有,他眼里跳蹿着金红的火苗,冷静地向后仰去,手臂绷紧直到极致。琵琶女在高阁之上轻拢慢捻,唱的是:“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玉珠般的弦声,从半空之中滚落下来。

一场寂静中,诸葛青侧耳听着那琵琶,心似乎被割成两半,一半渴望丢下弓弦,拉着王也就此跑到天涯海角;一半却还是漠漠地,手指毫无偏差扣着弓弦,箭尾轻颤,“铮”地朝目标疾飞而去。

“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火弧贯穿过望春楼上空的黑暗,如同一道曳着长尾的火流星,与东阁上放置的数桶硝油相撞,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像明朗的焰火在夜幕中炸开,金光四射,燃烧的硝油滴溅在木质楼板上,刷地引燃整层楼的大火。然而这尚不够,楼底众人只听得“嘶嘶”声响,自东阁开始,无数火星沿着引线飞过廊腰缦回,曲折通过一座座楼阁,最终点燃了埋藏在暗处的火药!

无边巨响,震彻帝京。若从半空俯瞰,那是一个非常、非常巨大的火环,红光映亮笼罩的沉沉夜幕,映亮楼中所有人惊恐的双眼,望春楼刹那成为了修罗火海。圈在灯罩中的飞蛾、顽童股掌中的蚂蚁,任凭如何冲撞挣扎,搏不来一条生路。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一根引线在他们头顶燃到尽头,气浪夹着火光掀飞了楼顶的歌亭。火势直逼而下,诸葛青却没有去看,而是听着琵琶声戛然而止,仰头望向半空中落下的一个人。琵琶歌女全身环绕着烈焰,如同火中枯叶一般焚尽,坠在地上时碎成悲哀的黑灰。

他手腕垂下来,怅然握着长弓,唯独不敢去看王也的眼睛。


*


甲刀尖抵着王也的脖子,打斗停止了,剩余的影卫百川归海般汇到他身边,与锦衣卫相对峙。见诸葛青沉默着不说话,甲正要出声提醒,对方却抽出匕首走过来,换过了他手中的王也。

刀锋在颈侧皮肤上割出一条口子,诸葛青低声道:“老王,跟我走。”

“你杀了……”王也想说,你杀了无辜的人——这座楼中,成百上千无辜的人。

“嘘——”诸葛青费劲地抹了把脸,手背湿漉漉的,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无论谁死,我不想让你死。”

接着他伸手一拉,王也竟然很轻易地跟着他走了。完全没有反抗,完全没有争论和质疑,不发一语,仿佛这一切已经失去了必要。诸葛青惨淡地笑了笑,也不说话。他好像亲手打碎了王也心中自己的倒影。

影卫呈正弓形,将他们保护在弓弦的位置稳步撤退。卢沐盛抢先从漫天火光中回过神来,脸色难看得要杀人:“——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我追!追!”

他五官扭曲在一起,平日精光锐利的眼里全是深深的恐惧。炽热的温度从四面八方逼过来,热浪灼灼地扑在脸上,火星纷落像一场滂沱火雨,又像是漫天飘洒的灿烂榴花。

王也的部下并未敢追,锦衣卫人数骤少一半,当即给了影卫喘息之机。诸葛青挟着王也一步步从锦衣卫的视野里消失,紧跟着放下短匕,扯过王也向濯清池方向急奔。

王也扬手反扣他的手腕,一招把他摔在地上,诸葛青只觉五脏六腑都在震荡,咳出一口血来。王也冷声道:“为了我?你凭什么为了我?”

“我想和你在一起。”诸葛青轻声说,“哪怕用最卑劣的手段,淤泥里摸爬滚打的方式,我都要……”

“你——”王也刚刚说出半个字,忽然发觉全身的气力都被抽离,手臂像灌铅一样滞重,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诸葛青推开他从地上爬起,“你做了什么?”

“家学渊源。药涂在匕首上,能封死你的经脉一个时辰。”诸葛青眨了眨眼睛,那笑容似乎已很累很累了,“你还真不容易中招,第一刀几乎没对你造成什么影响,我只好划了第二刀。”

他拉起王也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边走边道:“老王你记住一件事,我做的每一个决定,一定是先替自己考虑的……”

“……在北镇抚司,你曾经问过我,像我这样的人,不怕秽语侮辱,亦不怕权势威压,到底什么才能让我方寸大乱?”他笑吟吟地开口,“真正的答案是你啊,王也。是你。”

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触在王也唇上,柔软得像是幻觉。火苗舔舐着他们头顶的房梁,片片闪着红光的灰烬如火蝶般翩然而落。王也眸色深邃,看进诸葛青的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诸葛青不再迟疑,拖着对方走过濯清池熊熊燃烧的垂幔,曾无比绮丽的场景,此刻恐怖得像地狱。他们在火海间行走,坚定不移地,一直走到地狱里去。

初见的沐浴汤池底下果然有暗道。诸葛青揿开机关按钮,冲着黑洞洞的入口大喊:“诸葛观!诸葛观!”

底下传来回应的声响。他将王也交到诸葛观手里,简短道:“这是我的族人,他会带着你到安全的地方。至于我,时候还早,还有些事要做。”

“诸葛青!”王也下了决心,不顾一切地向他怒吼,眼里也有火在燃烧,“我和你一起去地狱!你跟我一起走!”

诸葛青蹲在地面上,闻言眼睛亮了起来,今夜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再见,王也。”

一根着火的木椽从他面前坠落,封住了密道入口。红光充斥着王也的视野,黑暗里又转为惨绿。那个笑影在他眼底轻轻一闪,就此烙印般存在他的心中。





Tbc.





早年还未习武,临窗读书之时,诸葛青曾在《列子》中读到一篇:“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献昆吾之剑,火浣之布……火浣之布,浣之必投于火;布则火色,垢则布色;出火而振之,皓然疑乎雪。”

他疑心这神话是否存在,但无论真假,已然美到极致。如一个瑰丽的哑谜,种种爱恨情仇、悲笑恸乐,被洗去后是不是洁白如新?一切尚未孕育,便已走向了结;尚未了结,已经草率地烧成一把余烬,明早清晨来看,火中的痴男怨女轻烟一样飞散,留下一片白地。

称不上结束,亦非开始,只是戛然休止的白地。

然而此刻望春楼还在燃烧,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火光吞噬悬挂的织金纱、女子床边榴花纹样的舞衣大袖、云山般浅绿的罗帐,陈列珍玩的木架在熊熊烈火中垮落,青金瓷器与红珊瑚跌下来碎成齑粉。青倌们鹂莺般的嗓子,在大火中用来尖叫。

到处都是烧焦的人和乐器,有人抱琴走,有人带了心上人赠的一支簪子走,身影融化在烈海里。望春楼的水道仅仅在屋宇之间循环,水绦只是精致的装饰,逐渐被蒸干了,再不能用来灭火。

卢沐盛双目猩红,在大火中呼喝指挥剩余的锦衣卫,每一出声便呛进一口浓烟。火场最怕的不是火,而是烟,火尚有办法避,人却会在浓烟里头窒息而死。他终究不是等闲之辈,撕下片衣襟浸没在水道里,捂住脸大声道:“不要慌乱!看清对方撤退方向,他们既然敢放火,必定为自己留下了后路!”

影卫甲抬手割断一名锦衣卫喉咙,侧眼望着卢沐盛方向。锦衣卫即使到了这般艰险田地,也并未慌乱得溃不成军,仍手持兵刃向影卫包抄而来。

望春楼内不止一处暗道,撤离倒不是问题,但……若果真被锦衣卫粘上,恐怕今夜一切牺牲,都要付之东流。影卫是景王从小豢养到大的死士,就算拼上性命、两方同归于尽,也只能说是职责所在。影卫不能退,如果景王本尊正在面前,或许会笑着拍拍他们的肩膀说,赐你们的父母五十头牛、五十头羊、一百匹绸缎,现在替我去死罢。

思及此,甲不再带人后退,厉吼着一马当先,手里的弯刀在火中映出豪迈清光。他断了两根肋骨,背上一处严重刀伤、手臂两处砍伤,却钢铸铁浇般挥舞着兵刃,在乱阵里不动如山。他劈开眼前人墙,在其余影卫的掩护下冲到锦衣卫阵中心,刀锋直挺挺朝着卢沐盛送去。

对方一闪,这一刀劈在栏杆上,木屑飞溅。甲正要拔刀再砍,耳边倏然传来细微的破风声响。不同于噼啪作响的烈火,不同于刀剑撞击的声音,那是不常见的一种夺命预兆,只有当发出暗器者腕力够强、距离够近时,才能清晰地听到划破空气的危险声音。

一根银针丝线般从卢沐盛手中飞出,冷光倒映在影卫甲的眼瞳中。他避无可避,要么接下这根很可能涂着剧毒的银针,要么松开被栏杆嵌住的刀,被一拥而上的锦衣卫砍成肉酱。

“叮——”

诸葛青忽然执剑落他身前,手腕翻转,光滑如鉴的剑面挡下这一针,轻巧道,“欠我一条命,记得算账。”

刚刚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影卫甲也不见得多么讶异,镇定地继续将刀拔出来:“怎么,不跟你那苦命鸳鸯一起走?”

“你最好嘴甜些,小爷便帮你多杀几人。”诸葛青微微蹙眉,提剑打落侧面袭来的流箭,“不亲眼见到卢沐盛死,我是不会走的。”

“我想也是。”甲点一点头。两人说话的间隙,卢沐盛带着几名锦衣卫已将他们团团围住,几柄缀着流苏的绣春刀指向中心,双方在飘落的火烬中刀剑相向,似乎立刻就要分出生死。

“卢大人,还记得么?庆春初年那个雨夜。”剑尖指着卢沐盛心口,诸葛青脸上带着笑,却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你带人屠灭我叔叔满门,独独留下了一个人。”

“记得,怎么不记得。”卢沐盛轻蔑地看着他,坦言道,“那时你不会半点武功,蜷在椅子上像要跟我拼命,想过来却顾虑不敢,当真废物至极!你那远房姊姊都知道拔下钗子跟我死斗,你却连女人都不如,眼看着她们被凌虐,被磕在墙上撞死,滋味想必很好受了?”

“之所以活到今日,”诸葛青摇了摇头,“不是苟且于那夜之辱,而是为了报那夜之耻。卢大人觉得自己还有几成胜算?”

卢沐盛哈哈大笑:“几成胜算?若不是王也替你挡下那刀,你此刻怕已成为刀下怨鬼了罢?一点皮毛的剑术,也敢称……”

他瞳孔骤缩,一道刀光闪电般挥劈至面前,逼得他只能抬手格挡。影卫甲不耐道:“吵完没有,你是打算和他一起烧死吗?”

诸葛青笑而不答。平衡的阵势被影卫甲打破,双方再度交上了手。温度在飞快升高,吸进肺中的空气竟变得滚烫,每一次刀光剑影的交锋都像要耗尽体力,引着汗珠从额上涔涔滚落。

不好受……但是,可以忍耐。

诸葛青衣角蹭着燃烧的帘幔,火苗一下子顺势蹿上,他迅速仆倒在地滚了滚,锦衣卫的绣春刀如影随形,瞬间在腿上拉开一道口子。影卫甲补上了防守的空缺,诸葛青捂着鲜血淋漓的小腿站起来,松手时指尖滴滴答答地流下一串红。

甲持刀横在胸前,冲身后的人压低声音道:“这样下去我们迟早都死,不如你先……”

“不如什么不如,不必你卖人情,我当然要活下来。”诸葛青打断他的话。

影卫甲略一迟疑,却听得头上力拉崩倒,整栋楼宇霎时传出可怕的巨响。那些着火的木椽再也支撑不住彼此,倾轧着摇摇晃晃,像一只巨兽发出临死前的叹息。

锦衣卫中显然也有人注意到头顶的异样,大声提醒道:“快走,楼要塌了!”

随着第一根断木应声而落,数不尽的瓦砾木段滚了下来,分明是极炎之地,坠落的声音还是会让人想起辽阔山原上的雪崩。高楼在缓缓地分崩离析,裹挟着恐怖的威压向楼下的一行人倾倒,火焰浓酽,仿佛满锅沸腾的烈酒。

“快走!”影卫甲去扯诸葛青的领子,却抓了个空,回过神来时,对方早已一步抢出,身影袭向三丈以外。

三丈以外,是卢沐盛见到事态不妙,收手逃离的方向。

“诸葛青,那里危险!”影卫甲高声喝道。

“卢大人,其实我方才是想问,你记不记得那句话……”卢沐盛奔逃之际,耳边忽然响起一阵低语,就像是一阵微风,“现在还不能杀,留他几年性命……的那句话。”

他愕然回首,背后却蓦地一痛,诸葛青将长剑狠狠地穿进他的后心,两人被余势牵扯着猛跌下去:“而我的回答是,留吧,留我几年性命……几年之后,换我来杀你。”

剑身准确地钉在青砖缝隙之间,深深插入泥土中。卢沐盛像某种被做成标本的昆虫,喉间涌起血泡,挥舞双手却动弹不得。他拼尽全力,才挤着嗓子嘶吼出一句话:“你不该杀我,诸葛青,你不该杀我!真正、真正要杀诸葛一族的人是皇上,你杀了我又如何,你怎么敢去向他报仇!”

他扭转脸去,想看看诸葛青是否有一丝犹豫之色。可是那人逆着火光长身而立,闻言偏了偏头,狡黠地拨着颊边一缕长发:“大人怎么知道我不敢呢?”

“你……”卢沐盛不敢置信地瞪着双眼。

最后一根支撑火楼的木柱断裂,山呼海啸般的声音朝他们涌来。诸葛青蹲在对方身旁,低声说了句话,身影即消失在原地。卢沐盛发疯般撑着地面,手肘手掌磨出血来,长剑却钉在青砖间岿然不动,忠实迎来了灭顶的火潮。

着火的木瓦铺天盖地倾泻下来,掩埋了地上那人残躯。临死之前,他想起诸葛青最后对他说的是:

“废物。”


*


金乌坠落,冰轮升腾。从草原看,月亮要比京城大上好些、亮上好些,冰蓝的月光河流般漫过草尖,笼着地平线那端的营帐,如同蝉翼轻纱。

虽然时值夏末秋初,草原上丑时的夜风还是冷的,刀子一样猎猎刮在脸上。纵马狂奔的几十骑全部围着锦袍兜帽,朝营地方向疾驰。路上遇到层层哨骑,都有人高声通报,只是那几十骑座下骏马太过神逸,居然没有哨骑能赶得上的,索性接了通报,敞开路口,由他们直奔营地而去。

营帐外围荆栅紧闭,那队人马尚未近前,便有哨楼利箭射来。为首一人竟停也不停,仍朝着哨楼横冲直撞,驱策长鬃高背的骏马径自一跃,直接越过木刺,狂风一般向大营深处冲去!

哨楼敲响了警钟:“敌袭——”

一刹那,火把点亮了重重黑夜,盔甲撞击摩擦的声音响起,帐中沉睡的千万名勇士纷纷醒来,众人随着警钟召集奔向南寨大门,要力战突如其来的侵略者。

然而木刺边上仅仅立着一骑,那匹神骏累了,正在低头啃草,马背上那人与冲过来的千军万马面面相觑。

双方沉默半晌,那人率先捋下兜帽,长发在黑暗中泼泻金光,金发下露出一双红玉似的眼睛。他伸手去解斗篷的带子,懒懒道:“几月不见,连主子都不认识了?”

“醒了正好,”王震球自顾自地继续说,“不必睡了。全军整顿行囊,带好干粮和帐篷,立刻随我南下。”





Tbc.

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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炫炫炫!!!!  发表于 2024-7-3 04:02
好香!  发表于 2022-5-29 06:29
xyt
唔唔眼泪掉下来  发表于 2021-2-7 01:29
好看!  发表于 2021-1-7 2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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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人数 1扎头绳 +5 收起 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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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弃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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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5 18:30:2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了!老师您好!呱唧呱唧鼓掌——
(顺便一般直接把所有文字编辑在一楼就可以啦~比较方便作者修改和读者阅读XD)
给老师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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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5 18:32:50 | 显示全部楼层
竹染轩阴 发表于 2020-7-15 18:30
来了!老师您好!呱唧呱唧鼓掌——
(顺便一般直接把所有文字编辑在一楼就可以啦~比较方便作者修改和读者阅 ...

哦哦对!从没玩过论坛的我现在晕头转向,我奶奶学习使用老人机也就这样了hhh
啾咪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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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取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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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5 18:40:57 | 显示全部楼层
太太您也来啦!!打卡蹲文hh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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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5 18:41:4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冲来狂抱老师w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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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弃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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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5 18:50:4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也蹲一个,果然没有字符看起来就是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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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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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5 18:58:24 | 显示全部楼层
看见春宵一箭我火速冲过来给太太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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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后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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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5 19:22:43 | 显示全部楼层
贪泉太太您来了!!!!呜呜呜我又快乐了Tv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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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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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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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5 19:41:4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来了来了!蹲在这里等饭吃_(´ཀ`」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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